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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無憂公主[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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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36:45 |倒序瀏覽
無憂公主 作者:蕭逸

第01節

  水漲船高,像是起潮了。
  大船搖動得厲害,尤其是那根合抱粗細、高聳當天的船桅柱子,吱吱啞啞地響著,看樣子真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
  月亮夠大也夠圓,只可惜才出來不久就被烏雲給吞噬了,江面上浪花洶湧,一個接一個地捲起來拍打在岸上、石頭上、船身上,每一次都澎湃有聲,激發出萬點銀星。
  像是有人吩咐了一聲,大船就悄悄地起錨了。
  大江上蒸騰著白茫茫的霧氣,時見魚群的「潑刺」。
           ※        ※         ※
  「白頭」老金一聲不吭地抽著煙,不時翹起腳來,旱煙袋桿子磕在鞋底上,篤篤有聲地落散著小火星子。把舵的是他兒子「金七」,挺高的個子,頭上紮著布,濃眉毛,大嘴,黝黑黝黑的,看上去像是天生幹船的,有一身用不完的力量。
  那一邊灶頭上,小夥計「毛五」正在升火煎藥,一把把的樹枝塞進灶頭裡,發出劈劈拍拍的響聲,火苗子不只一次地穿出來,差一點就燎著了他的眉毛。「嘿!」他嘴裡嘟嚷著:「煎藥就煎藥吧,幹嗎還非得要有這麼些講究?非得用桑樹枝來燒火,怎麼!桑樹枝燒的火是冒藍煙兒?」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
  老金微微咧著嘴笑,一絲絲的白煙,就像小蛇也似地由他黑牙縫裡鑽出來。
  「岐黃譜上說過,桑是屬涼的,用桑枝點火,八成兒是去火吧。」翻著兩隻大腫眼泡,咂了一下嘴:「噢,準是清火氣,清心補肺吧!」
  「清心補肺?」毛五一臉的疑惑:「這麼說,他是得了肺病?年輕輕的……可憐。」
  「別瞎說!」白頭老金立刻又正經了起來:「這話要讓人家聽見,可不答應你,年輕人嘴裡要積德!」
  毛五嘻著一張黃臉,道:「我只是瞎猜著玩罷了,要說人家相公,還真是個好人哪!」
  一面說,他直起腰來,用一根白木頭藥杓子在大罐子裡攪著,濃重的藥氣隨風飄散開來。接著他用一個小小的藥濾子,把罐子裡的藥汁濾出來,不過是小小的半碗藥,又濃又綠的顏色。
  毛五用鼻聞了聞,皺著眉毛道:「這是什麼味呀?怪裡怪氣的!」才說到這裡,他立刻眼睛發直地注視著前方,道:「看!那個難說話的主子來了!」
  白頭老金一怔,趕忙站起來,煙也不抽了,把著舵盤子的金七也伸長了脖子。
  在艙簷前面兩盞桶狀的宮燈照射下,一條瘦長的影子已來到了近前。
  白頭老金緊張地趨前,賠著笑臉道:「唷!這不是史老爺嗎,您有什麼吩咐?」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派頭十足地點點頭:「這是什麼地方了?」
  「噢!」老金向外看了看,這地方他太熟了,當下脫口道:「五里灘,再下去是七星勾子,呵呵,還早呢!要到明天過了晌午,大概就到了漢江了!」
  「哼!」來人不耐煩地聽著,一雙黃焦焦的眉毛,時開又合,兩隻小眼睛頻頻眨動著:「到時候記著告訴我一聲,我要下去一趟買點東西。」
  「是……」老金十分巴結的樣子:「史老爺和貴寶眷……」
  「胡說!」姓史的一下子虎起了臉:「你亂說些什麼,小心我掌你的嘴!」
  「啊!」老金嚇得後退了一步,半天才變過臉來,一面賠著笑道:「是……小人糊塗,小人糊塗!」
  「不要再說了……」
  姓史的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黑緞子衣裳,冷冷地打量看面前的三個人:「前艙裡沒你們什麼事,以後不招呼不許進來,只管好好招呼著船,到了鄱陽湖我們走人,錢只有多沒有少,知道吧!」
  倒是後面這句話還算中聽,白頭老金拱著兩隻手連連稱是。乘這機會,他才看清了疑是「官場」上的對面這個人物。
  五十六七的年歲,頭髮雖不像自己那樣的全白,卻也差不多半白了,一對招風耳,小鼻子小眼睛,老金看在眼睛裡,卻是納罕著對方的這副尊容,也不知是哪一點主貴,值得他這麼神氣。
  姓史的交待完了這幾句話,剛要轉身,一眼看見了毛五手裡端著的藥碗,怔了一下:「什麼東西?」
  「這……」毛五結巴著:「是……一碗藥……」
  不知是什麼原因,從第一眼看見這位史大爺起,毛五就對他不順眼,可也真怕他。
  「藥?」姓史的已走了過來。
  毛五喃喃地道:「是藥,這艙裡的一位相……相公……」
  「這艙裡的相公?」姓史的臉上像是忽然罩上了一層霜,擰過頭來,瞪著白頭老金:「這是怎麼回事?」
  老金不安地乾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這麼回事,船過洞庭時,上了個客人……」話還未完,只見面前人影閃了一閃,緊接著「啪!啪!」兩聲脆響,包括金七、毛五兩個人在內,簡直都沒看見姓史的什麼時候出的手,白頭老金已挨了兩記耳光。
  這兩下子打得還真不輕,老金「啊喲」地叫著,順著嘴角往下面淌著血。
  金七不甘父親的挨打,一下子由舵台上跳下來,伸手就去操一根長篙。
  姓史的好像是一個練家子,好快的身法!
  金七的手還沒來得及抬起來,已被那位史大爺的腳踩了個結實,別看他個子不大,勁頭兒可是不小,沒有怎麼施勁兒,金七已痛得幾乎咧嘴,連聲「啊唷」了起來。
  白頭老金頓時傻了臉。
  毛五更是端著碗,像個木頭人似地怔著。
  史大爺冷笑著道:「怎麼著,還想動傢伙,不要命了!」
  白頭老金哭喪著臉,連連打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史大爺你老高抬貴手吧!」
  「哼!」姓史的緩緩鬆下了腳,一臉怒氣地看著老金道:「不是跟你說得好好的,這條船,我們整個包下了?怎麼還搭外客,這是怎麼回事?」
  老金自知理屈地賠著乾笑道:「這……是這麼回事,這位相公一個讀書人,又有病,那間邊艙房空著也是空著,所以就要他上來了!」
  姓史的想發作,卻又忍著,冷笑了一聲:「你好大膽子!叫他下去!」
  「這……」金七一臉為難的樣子。
  「沒什麼好說的,明天船一到漢江,就叫他下去!」
  姓史的還要再說什麼,就見前艙裡款款步出一個細腰長身的姑娘,老遠向著這位史大爺點了點頭,姓史的快步迎了上去。
  細腰姑娘噓一聲道:「小姐關照,叫大叔你別吵,夫人和小主人才睡著了。」
  接著說話的聲音就低了,那位史大爺回過頭看了後艙板上的三個人一眼,就隨著來的那個細腰姑娘去了,緊接著前艙的兩扇艙門也就關上了。
  摸著麻辣辣猶有餘痛的臉,白頭老金緩緩地坐下來。
  金七一臉忿忿地走過去,恨聲道:「他娘的,船是咱們的,咱們愛搭誰就搭誰,他管得著嗎,這個姓史的,也太欺侮人了!」
  老金漠漠地看了兒子一眼,歎了口氣道:「也難怪,收了人家的定錢,原是不該再搭外客的……」
  「只是……咱們怎麼跟那位相公說呢?人家還在病著!」
  毛五插嘴道:「這我可不去說。」
  老金歎了口氣站起來,把旱煙袋桿子插在腰上:「有什麼辦法,小五,把碗給我,我瞧瞧那位相公去。」
  毛五一怔道:「你真……真的要趕他下去?」
  老金也沒說話,接過碗來,獨自個地走了。
  背著身子,那位先生正在寫字,一頭長髮披散著,一襲長衫也披散著,寶藍緞子面閃閃有光,長長地曳下來,上面連一個褶子都沒有,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緞子那麼的平滑光潔。
  船身微微地動盪著,使得懸置在他頭上的那盞銀紅紙燈也在晃動著,是以,他修長的影子被扭曲了。
  白頭老金輕咳了一聲道:「這位相公,你的藥來了!」
  「噢!」長髮人緩緩地擱下了手裡的筆。
  老金把藥緩緩地端過來,正迎著對方回過來的身子。
  「何勞老丈親自服侍,不敢當!」說話時,對方已接過了藥碗,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老金笑道:「大概有點涼了,再去熱一下吧!」
  「不必了!」回答得很乾脆。
  一邊說時,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藥汁喝了個乾淨。
  卷金這才注意到,對方那只持碗的手,敢情與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隻手在內,十根手指的指尖,連同指甲,都作暗紅、紫黑的那種顏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裡希罕,卻也不便出口詢問……忽然一怔,才警覺到對方一雙眼睛正向自己注視著。
  四隻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識又不禁打了個寒顫,白天上船時,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對方這個相公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勢不輕。
  蒼白顏色的一張臉,顯示著病魔的入侵,絕非朝夕之事,一雙尚稱靈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處,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樣,鬱積著淺淺的暗紅色澤,這番奇異的色澤點綴,使得對方斯文的外表著了幾許陰森、憔悴和病痛。
  白頭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若非是緊接著對方臉上所顯現的微笑,他還真有點心裡發毛。
  「金老丈請坐,你有話要說麼?」
  抬起拖著肥大衣袖的一隻手,指了一下艙裡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順著他手指處就坐了下來。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氣,不客氣!」
  一面說,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壺,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塗地端起來喝了一口。
  「茶涼了。」
  「噢,還好,還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嶺南,卻又帶點雲中,又稍摻有一點北地京裡的那種韻味。
  老金自信這一輩子幹船上的活兒,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卻是一時聽不出對方的真正發音所屬,那種低沉卻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對方斯文冷寂之口,雖是簡短的幾個字,卻是鏗鏘有力,有不聽不可的強迫感。
  說到月色不好,對方已踱向窗前,推開了兩扇臨江的軒窗,一陣江風襲來,懸在艙裡的那盞「八角銀紅雙穗」紙燈,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文案上的紙筆書篇,俱都大有動勢,一霎間,頗有飛沙走石之態。
  老金「啊」了一聲,慌不迭地離座站起來,想去幫著對方關上窗戶。
  不勞費心,來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過才站起來的當兒,艙房裡卻已恢復了原有的平靜,那陣風像是只進來兜了個圈子,卻又出去了。
  並非是風停了,眼看著窗外浪花翻飛,其勢不已,這小小邊艙,一瞬間,卻和煦如春。文案上的紙牘書篇,當頂上的八角掛燈……俱都在同一個時候,收住了聳動之勢。
  白頭老金狠狠地眨了幾下他的一雙大眼,心裡透著「玄」,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是怎麼回事?
  打量著當空在疾風行雲中的那輪皓月,這個人深邃的目光,卻轉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譎雲詭的,水也是波譎雲詭的……連帶著他的臉色也變成了那個樣。
  隨後,他就不再對窗外感到什麼興趣了。關上了窗戶,他發出了幾聲輕咳。
  白頭老金像是忽然警覺起來,打量著面前這個「諱莫如深」的人物:「這位相公,你敢是著了涼吧!」
  搖搖頭,對方臉上含著淡淡的笑:「你還是關心你的船吧!」
  「還沒請教相公貴姓?」
  「我?」
  一霎間,他臉上佈滿了淒涼,在他那雙眼睛再次注視向老金時,後者頓時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沉寂氣勢所籠罩住,真後悔自己有此一問。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對了,江水海水,反正離不開水!」他臉上終於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嶺南吳家莊設過館,教過書,你要是高興,稱我一聲教書先生,我也不反對。」
  「這就對了!」老金咧著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個唸書人的樣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這樣……前艙裡住著的客人……」
  水先生輕歎了一聲道:「江上起風,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頭老金皺了一下眉,心裡真納悶兒:這是怎麼回事,不叫我說話。
  「哼」了一聲,老金再次開口道:「是這麼回事,我來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話吞在了肚子裡,心裡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就不用提了。
  隱約間,像似傳過來幾聲琴音,等到老金傾全力再聽時,卻又沒有了。
  經過了這麼一攪和,老金要說的話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也沒有興趣再說了。
  對方水先生這時竟然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像是要休息的樣子。
  白頭老金歎了口氣,站起來道:「天不早了,我走了!」
  水先生連眼睛也沒睜,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        ※         ※
  風浪比先前更大了。
  由於受到了前艙的客人、那位史大爺的囑咐,老金和他兒子金七,以及夥計毛五都不敢隨便走動,沒事的時候,只是在舵旁坐著發愣。
  毛五終於打破了沉寂道:「我就是想不透,住在大艙裡的那幾個人是幹什麼的,說是官面上的人吧,可又不像,說是普通的老百姓吧,更不像,只看看那個姓史的人五人六的樣子就不像,真想不透這一家子!」
  金七冷笑道:「你就少管閒事吧,反正人家坐船給錢,我們管他是誰呢!」
  毛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當然,咱們管也管不了啊,我只是心裡納悶兒,還有邊艙的那位教書先生,也透著有點玄,怎麼怪事都讓我們給碰上了。」
  白頭老金默默無聲地打著了火,點上了紙煤,吸了幾口煙。
  他瞇著一雙佈滿了皺紋的眼睛,正要說什麼,忽然站起來道:「咦!」
  金七、毛五也都發現到了,三人順眼看過去,只見一艘雙桅平頂、模樣新穎的中型快船正由後方快速馳來。
  金七一驚道:「唷!這是幹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不過是轉念的當兒,那艘快船已來到了眼前。
  三人才看清了,敢情來船備有一座看似尖猛結實的菱形船首,那種模樣大異常船,倒有幾分與洞庭水師的戰船酷似。
  老金第一個發覺不妙,忙叫了一聲:「快!」
  三個人同時行動,以最快速度,一個人操起了一根長篙,猛地向著右舷撲了過去。
  是時,那艘看似戰舟的來船,已風馳電掣地來到了近前,老金等三人三根長篙各自施出了全身之力,猛地向著來船船頭點了過去。
  來船突然的現身,本就有幾分奇特,以如此神速硬撞前船,更給人無限撲朔迷離,一時真摸不清是何居心。
  三根長篙雖說是勁力十足,奈何對方來勢至猛,其力萬鈞,甫一交接之下,只聽見「咋喳」一聲脆響,金七手中長篙首先為之折斷,老金、毛五二人手中篙雖不曾折斷,要想阻住來船至猛的來勢,卻是不能,在甫一接觸之初,已雙雙跌倒在地,摔了個仰面朝天。
  這條看似戰舟的來船,好疾猛的勢子,由於整個船身不曾懸有一盞明燈,黑乎乎一片,更不知是否有人蓄意操縱。總之,以眼前這番猛厲來勢,一旦撞著了,大船必將絕無倖免之理。
  老金啞著啄子叫了一聲,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起來,正待拚死命,再次以手中長篙向來船迎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閃,一個熟悉的口音道:「閃開!」同時手裡一陣子發熱,手中長篙已被來人搶了過去。
  驚慌中,老金方自看見來到面前的,正是那位史大爺,史大爺手上的長篙,已不顧一切地點向了來船的菱形船首,儘管如此,看來其勢仍然是慢了一點。
  史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看著他手中長篙在對方巨大撞力之下,有如弓也似地彎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緊急俄頃之際,耳聽著大船上傳出了一聲女子的清叱,緊接著一連幾聲暴響傳自來船,眼看著高懸來船的四面風帆一齊自空中桅桿上高高墜落下來。
  四面帆,每一面都有兩丈長寬,加上碗口粗細的橫木一齊自空中猝然落下,其勢端的驚人已極。
  一連串的驚人大響聲中,總算阻止住了來船的衝勢,這艘船在猝然失去了主力下,再加上沉重的落帆之力,一時搖擺動盪著,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老金等三人目睹這番情勢,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原以為無論如何難以躲過沉船的劫數,卻萬萬想不到竟會在千鈞一髮之際,對方變生時腋,竟會無故自落風帆,定住了來勢,使得己方轉危為安。
  三個人只是怔怔地看著來船發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雙手持篙的史大爺,想是在先前全力定船的一霎間用力過重,一張尖削的長臉,顯示著沉重顏色,扔下了手上長篙,他一連咳了好幾聲,緊接著怒叱一聲,右手一撩長衣下襟,「嗖」一聲,已自騰身而起,向著對船掠身過去。
  史大爺敢情身手不弱,休看他一大把的年歲,動作裡卻是透著「練家子」的利落。
  來船上雖說是一片黝黑,卻也逃不過史大爺尖銳的目光。他身子甫一落向來船,緊接著再次煞腰,第二次縱身而起,直撲向來船中艙。
  猛可裡兩口鋼刀夾著疾厲的刀風,分向史大爺左右兩側力劈下來。
  姓史的腳尖才一著地,猛地來了一個疾轉快翻,同時借招現式遞出了右掌,「噗」一聲,擊中了右面持刀漢子的前胸。
  這一掌,史大爺實實貫足了內力勁道,對方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哪裡能承受得住?隨著史大爺的掌勢,痛呼了一聲,球也似地被擲了起來,「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裡,落向江心。
  另一個持刀的漢子,眼看著同伴遇難,哪裡還敢蠻幹,猛然間一撤,遞出了刀勢,一擰身,「撲通」一聲,自躍入水。
  史大爺怔了一下,錯齒出聲道:「小輩!」
  嘴裡叱著,一面壓掌前進,猛可裡一道亮光直射眼前,史大爺猝然吃這道強光一照,只覺得雙目生花,足下禁不住往後打了個踉蹌。久走江湖的人,俱都知道這一手的厲害。
  姓史的雖非江湖中人,可是閱歷豐富,不假思索地向一旁猛的一個疾翻盤滾。
  果然他沒有猜錯。就在他身子方自轉動的一霎,三點金星串成一線,直向他身上招呼過來,總算他見機得早,否則強光射目之下,休想逃得開這一手暗算。
  三點金星擦著他衣邊直落江心。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24 00:2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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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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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37:09
  史大爺雖說是技高膽大,卻也由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人冷哼一聲,手勢一轉,那道匹練般的燈光,又復直射在史大爺的臉上。
  史大爺有了前番見地,倒也不懼他再施暗算,當下身形半矮,雙掌盤錯當胸,一雙瞳子微微收攏,成為小小兩彎月牙形狀。這當口,卻已經把對方打量個清楚。
  矮矮的個頭兒,沉絛色的兩截褲褂,看上去油光水亮,多半是水衣水靠,手裡端著喇叭口樣的一盞長桶子燈,卻在兩手護肘處貼持著白光閃爍的一對鋒利匕首,赤紅臉,萬字眉,燈光晃動時,隱約間還似可以看見臉上七上八下的幾點大麻子。
  就面相論,史大爺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自己印象裡有這麼一號人物。然而,對方身上的那絳色的水衣靠,以及手裡的怪狀長燈,卻使他有所警覺。
  一念觸及,史大爺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心眼深處打了個寒顫。「你,」史大爺緊緊咬著牙,壓制往心裡的張惶:「午夜劫舟,所為何來,好朋友你報上個萬兒吧!」
  「嘿嘿……史銀周,光棍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來人咧著大嘴,喝風似地那般笑著,那雙深陷的眸子,原本就聚結著詭異莫測,再給燈光一映,更見猙獰。
  「老兄你扒下了王府的那身號衣,就當我褚某人這雙照子認不得你了……嘿嘿……你也太目中無人了!」
  史大爺猝然被對方呼出了姓名,正如所言,那是「光棍一點就透」,剎那間,呆若木雞,隨著搖晃的船身,他身子打了個踉蹌。
  「褚某人?」史銀周總算認清了對方的身份:「足下莫非是大內當差的人稱『短命無常』的褚氏昆仲之一,史某人眼生了!」
  「好說,好說,閣下好亮的照子!」赤紅臉喝風似地笑著:「不錯,兄弟正是褚傑,家兄褚方來是來了,一時還不及拜候!」
  史銀周乍聽對方亮出了字號,就知今夜絕不能善罷甘休,忖思著此行責無旁貸的重任,一時憂心如焚。
  他久聞這褚氏兄弟在京哉為惡多端,為大內十三高手中之佼佼者,自己雖不曾與他動過手,料想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方纔他出言相探,就是惟恐對方昆仲二人聯手對付自己,現在既知褚方不在面前,總算少了一個勁敵,眼前說不得先把這個褚傑解決在現場,再圖後算也還不遲。
  心念一轉,史銀周兩臂暗聚真力,丹田運氣,外表卻愈發顯得持重。
  「褚兄夜臨江舟,有什麼指教?史某洗耳恭聽。」
  藉著雙手抱拳的當兒,史銀周已把他仗以成名的「一掌飛星」自袖內取到了手上。
  所謂「一掌飛星」,乃是二十四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鋼珠,史銀周此技,得自家學淵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創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鋼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時配戴在兩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經出手,頓時在空中散開,由於數目多,照顧的範圍極廣,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內功掌力,如果存心傷人,對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屬要害地位,也當有性命之憂。
  「短命無常」褚傑似乎不曾覺察到對方的這一手袖裡乾坤,聆聽之下,咧著嘴打了個哈哈:「史老哥這可就明知故問了。」
  褚傑手裡的燈光揚起來,照向遠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與夥計毛五各人一把長篙,早已把對方船身鉤了個結實。三個人心銜撞舟之恨,狠狠地瞪著褚傑,樣子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爺,只要你老招呼一聲,咱們就把這個老小子給做了,大可惡了。」說話的是白頭老金的兒子金七。
  史銀周冷冷地說道:「用不著你們多事,只管攏穩了船,不要讓大船離開了就好。」
  褚傑一聲怪笑道:「鄱陽王大勢已去,立功論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間,今夜褚某人單身會你,稱得上仁至義盡,錯過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將是一番嘴臉了。」
  史銀周嘿嘿一笑:「食王祿,報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貪生,賣主求榮,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與朝廷為敵了。」
  「這,」史銀周冷冷道:「桀吠堯,各為其主,史銀周何許人,當不上褚兄抬舉。」
  「好!」褚傑點了點頭道:「慢說你一個小小護衛營統領,貴主子的兩衛精兵,我主一紙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繳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晉京,梟首在即,史銀周……你有幾個腦袋,竟然膽敢抗旨,私下裡拐帶罪臣孽子遺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滅你九族有餘……姓史的,怎麼樣,我奉勸你一句話,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這番話,出自褚傑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嚇了個魂飛魄散,同時也知道了他們彼此的真實身份與來龍去脈。
  史銀周待對方話聲甫落的一霎,一聲狂笑道:「打!」
  就見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當胸平封而出,作為暗器手法來論,史銀周這種打法可就端的稱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銳疾風,發自他五指之間,其力至猛,其勢至廣,在他掌勢當前的兩丈方圓內外,這些暗器全都在內力控制之內。
  當然,史銀周絕非是想以單純的劈空掌力傷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內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銀鋼珠,這些暗器,一經出手,迅速地擴散開來,成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著看來毫無戒備的褚傑全身籠罩了過去。
  「短命無常」褚傑豈能不知道史銀周暗器的厲害,只是卻不曾料到對方竟然會在如此正面相對的近距離之內施展,是以乍見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驚。
  他當然不是無能之輩。史銀周暗器方一出手,褚傑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就倒,像是「鐵板橋」,其實卻又暗含著「蜉蝣戲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雙招,配合著他的一個滾翻勢子,手裡那盞桶狀百葉長燈,嘩啦嘩啦一聲猝響,竟然迎著當空暗器撥打了過去。
  史銀周這時才忽然警覺,敢情對方手上那盞燈,竟然也能權當兵刃,這一點倒是他當初始料非及。
  果然,隨著褚傑抖出的勢子,手裡那盞桶狀長燈,驀地脫手而出,在嘩啦嘩啦大片響聲裡,化為滿天飛葉,就空向著史銀周所來暗器迎了過去。雖然如此,因為變生倉促,仍然不盡理想,褚傑的身式儘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兩縷尖銳的勁風過處,卻在這位當今大內高差「短命無常」褚傑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兩處記號,一在左胸側,一在右腿胯邊。
  雖然都當不上是什麼要害,可是也夠他受的,隨著褚傑旋風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許以外,落在了戰舟左邊船道。他鼻子裡厲哼一聲,怒視著史銀周道:「史老兒,好,你等著瞧吧!」
  史銀周滿以為在自己暗器之下,對方不死必受重創,卻想不到依然是讓他從容逃脫,心裡一驚,正待騰身攻進,卻有人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傳過來一聲女子清叱,緊接著一條俊俏的纖細人影霍地自大船後側方拔起來,夜鳥騰空般在當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飛鷹搏兔之勢,直向著「短命無常」褚傑立身處直撲了過來。
  「短命無常」褚傑先是一驚,卻又一聲怪笑道:「好!」
  「叮噹!」一聲脆響,雙方兵刃猝然接觸,褚傑是一對精鋼匕首,來人姑娘卻是一根打制得十分精巧的「鳩形短杖」。
  由於這個姑娘的凌厲撲身之勢,褚傑不得不向後疾退數步,只覺得右腿胯處一陣發酸,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銀周暗器傷了不輕。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經再次地欺身過來,手上銀色的「鳩形短杖」再一次當頭揮落下來。
  同時,另一側的史銀周也由另一個方向猛然襲了過來,史銀周決計不打算讓這個褚傑活著離開,身子一來到,雙掌乍然向下一沉,用「雙撞掌」直擊褚傑後背。
  「短命無常」褚傑驚惶裡,雙手同時撩出,姿態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對方少女的「鳩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卻反迎著史銀周面門上扎點過去。
  「噹」的一聲,順著褚傑的匕首過處,當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傑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發麻。
  那個姑娘,得勢不讓人,「鳩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壓,翩翩然已轉向褚傑側方,左手猝然遞出,駢二指向著後者肩頭就點。
  史銀周雖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經進身逼近了敵人,便能發揮出十分威力,況乎還有那個姑娘助陣,情勢更將不同,再者褚傑顯然已為暗器所傷,情勢越發地對他不利。
  果然,在史銀周與那個姑娘聯手攻擊之下,褚傑頓時大現不支。
  霍地,褚傑躍出戰圈之外。
  就在他奮力急躍的一霎,卻著了史銀周凌厲的一式「披掛掌」,順著後者箕開的五指下拉力道,褚傑左肩頭一陣麻辣刺痛,連帶著半個身子俱都為之發麻。
  經此一戰,這位慣以稱狠恃強的大內高手,一時亦不禁為之膽戰心寒,鼻裡哼了一聲,連話也來不及再作交待,當下雙足用力一頓,直向江心躍去。
  「嘩啦」一聲大響,水花四濺中,已然掩沒了他墜落的身軀。
  後來現身的那個姑娘,在褚傑縱水下落的一霎,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卻都失之過慢,雙雙落空人水。望著怒濤波湧的水面,那個姑娘連連跺腳歎息,一副失望的樣子。
  史銀周以最快的速度,一連擊開了兩扇艙窗,摸著黑,在這艘看似戰舟的船艙裡轉了一轉。
  那個姑娘跟進戒備道:「還有別人沒有?」
  史銀周搖搖頭沒有說話,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兩根漆黑的髮辮盤結在頭上,雖然時當黑夜,亦能顯示出她的機靈透剔,正是日間在艙門處與史銀周答話的那個姑娘。
  「我本來早該出來,是小姐要我照顧著夫人和小少爺,」她忿忿地道:「要不然,這個傢伙,無論如何,也別打算能跑掉。」
  史銀週一驚道:「你是說翠公主她不在艙裡?」
  細腰姑娘輕輕嗯了一聲,一雙長長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來,史大叔,咱們回去說話。」
  二人雙雙縱過來船。
  史銀周走向持篙發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說些什麼,卻見以白頭老金率先的三個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齊向著史氏跪倒在地。
  史銀週一怔道:「咦,你們這是幹什麼?」
  老金一面叫頭道:「老大人,……請多……請多包涵,小人們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們的身……身份……多有冒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還請大人多多原諒才好!」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個盤辮子細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聲,向著老金等三人道:「你們敢情都聽見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史銀週一聲歎息道:「這又與你們有什麼關係,起來吧。」
  三人一齊應了一聲,又磕了個頭,才站了起來。
  史銀周目注著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們已知道了一個大概,我也就不再瞞你,方纔的情形你們是看見了,保不定他們還會再來。」微微一頓,他低頭歎息了一聲。
  老金忽然義形於色地道:「老大人請放寬心,鄱陽王……」
  史銀周低叱道:「小聲。」
  老金立刻把話吞住,一臉驚惶失措的樣子。
  「大膽!」史銀周輕聲叱道:「你好大的膽子!」
  老金後退一步,躬身顫驚道:「小人該死……」
  站在一旁那個盤辮子的細腰姑娘聽到這裡,移步過來,小聲向著老金道:「船掌櫃的,你千萬記住,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人前人後,都不能再提起剛才說的那三個字……」
  說「那三個字」時,她的語音帶戚,像是強嚥著滿腹的悲傷,快要哭的那種聲音。
  老金等三人對看了一眼,臉上也都染了悲慼神色。
  「小人該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記住了。」
  史銀周道:「你要說的我都知道,難得你們三個草野村夫,居然還能有這番心意,也不在……」說到這裡,禁不住仰天長長發出了一聲歎息。
  當空月白風高,不知何時烏雲盡去,一輪明月復出雲表,灑下了如銀月色,將此大江內外景色映襯得一如圖畫,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頭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願以性命,為老大人效死……」
  史銀周哼了一聲,搖搖頭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頭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兒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這麼好,可以加快趕,要是再遇順風,不出三天,一定能趕到鄱陽。」
  史銀周點了點頭,道:「好,不過,行程也許會臨時有些改變,到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們!」
  老金等俱都應了一聲。
  史銀周揮手道:「你們去吧。」
  三個人應了一聲,正要下跪,卻被史氏止住。
  「你們這是幹什麼?」
  史銀周臉上罩著一層陰森,冷笑著加上了一句叮囑:「以後人前人後,不許帶出一些特別樣子,要是為此壞了我的大事,你們……」搖搖頭,他情不自禁地又發出了一聲歎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為這裡沒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禮。」
  「沒有外人?」史銀周鋒利的目光,向著船後的邊艙瞟了一眼:「你敢說沒有外人?」
  老金頓時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銀周哼了一聲,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爺……史老爺不提起來,小人卻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漢陽,小人一定請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銀周冷笑一聲:「錯在當初你不該讓他上來,既然來了,再趕他下去,反倒不好,你們只要嚴防著他,不許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爺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請他出來,他也不出來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麼跟老大人說話?」
  毛五一怔,繃住了笑臉。
  史銀周臉上這時才帶出了一絲笑容,連連點頭道:「我就是要他這個樣子。」一轉臉看向老金道:「你們也要學他這個樣子說話,要是帶出了一絲痕跡,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個人又是一驚,對看一眼,史銀周揮揮手道:「你們下去
  三個人應了一聲,這才轉身離開。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銀周才轉過臉向著那個細腰姑娘輕聲道:「翠公主……」
  細腰姑娘輕咳了一聲,翻著兩隻眼道:「怎麼,你自己也忘了?」
  史銀周慼然一笑:「現在無妨。」
  細腰姑娘努著嘴,向著那邊道:「那邊船艙房裡不是還有人麼!」
  史銀周皺了皺眉:「這個人暫時看不出什麼動靜。」
  細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過,小姐已經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顯然有深刻的意義。
  「夫人和少爺呢?」
  「都睡了,」細腰姑娘說:「大叔,我們進去說話。」
  二人邁步入艙。
  大艙裡佈置華麗,兩名青衣長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內艙的門邊左右,二人雖然是便裝,可是神色持重,立態莊嚴,一副謹慎從命,如臨大敵模樣,各人背後都佩著一口青鯊魚皮鞘的青鋼長劍,劍穗子一色的杏黃,一望即知就是訓練有素的公門劍士。
  望著史銀周,兩名青衣武士一齊抱拳見禮。
  史銀周道:「你二人可曾發現了什麼動靜沒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啟稟統領,這裡很安靜,只是適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現在安靜了,屬下未敢擅人艙內探視!」
  這名武士寬額頭,濃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歲,和另一位瘦長身材,授著精明幹練,看來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類別的兩個典型。
  史銀周聆聽之下,皺了一下眉,一旁那個細腰姑娘早已閃身而入,須臾,又步出。
  史銀周忙問道:「小主人現在怎麼樣了?」
  細腰姑娘微笑道:「沒有」事,宮嬤嬤在一旁服侍著,宮嬤嬤說小主人是吃壞了肚子,兩個時辰不到,已經如廁了三次,所以才會啼哭。」
  史銀周輕歎一聲,落寞地坐下來道:「宮嬤嬤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別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飲食才好!」
  細腰姑娘點點頭,道:「我已經吩咐她了。」
  「她怎麼說?」
  「她,」細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說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銀周怔了一怔道:「糊塗,她太任性了,我去說說她去。」
  細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銀周原要站起來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來。
  細腰姑娘道:「宮嬤嬤說,小主人是她從小照顧大的,若有什麼差錯,她用命來賠,你看,她說了這種話,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史銀周無奈地歎口氣道:「這個老婆子。」
  細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輕歎一聲道:「不過,要說對於小主人的關懷,這多少年來,宮嬤嬤的確是無微不至,再說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對她讚不絕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邊,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銀周愣愣地道:「但願如此,只怕……」
  微微一頓,他輕歎一聲道:「翠小姐呢?」
  細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銀周立時會意,目光一掃那兩個身著青衣勁裝的武士道:「馬裕、杜飛,你們兩個到外面去小心看著,有一點風驚草動,立刻來通知我。」
  黑碩白皙的兩名武士聽聆之下,各自抱拳應了一聲:「遵命!」遂即雙雙步出艙外。
  史銀周還不大放心地特別去到艙門前看了一眼,見馬、杜二人俱在左艙兩舷,距離頗遠處設崗站定,忖思著艙內談話絕不至為二人所聞,這才又轉回來。
  「好了,」史銀周道:「新鳳姑娘,現在你可以說了,其實我手下侍衛營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過,你也未免太過仔細了。」
  被稱為「新鳳」的那個細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豈敢對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她不願意的事情,誰也不能勉強。」
  史銀周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願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傑出的功夫,其實對於王府上下來說,早已有此傳聞,已經算不上是什麼秘密。這倒也罷了,姑娘還是快說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鳳點點頭道:「翠公主午時以前已出去了,說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敵蹤。」
  史銀週一怔:「你是說,船開了以後,公主才出去的?」
  新風點點頭。
  史銀周臉色一變,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卻萬萬想不到竟然會達到如此造詣。這麼說,公主竟然能夠踏波而行了。」
  「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說話時,臉上帶著神秘的笑,雖未明言,事實上卻也等於承認了。
  史銀周正待說什麼,忽然一陣風過,半掩著的兩扇窗扉忽然徐徐張開了。
  就在新鳳與史銀周同時引目注視之下,一條疾勁纖細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艙內人影閃了閃,一個粉面長軀的俏麗佳人已站立當前。
  史銀週一驚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職史銀周,參見公主。」
  新鳳也上前行了個萬福道:「小婢參見公主。」
  來人少女敢情正是當今鄱陽王的掌珠,人稱「無憂公主」,名叫朱翠的傳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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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宮樣蛾眉,淡淡晚妝,一襲血色短披,襯托著她內裡的湖色八幅風裙更顯得風姿綽約。只是此時此刻,所顯示在她臉上的冰寒氣質,足使原來鬱鬱秋水的一雙眼睛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夠令人體會出她的失神與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極度的困窘與難為。
  「你們不要多禮,請坐!」
  說了這句話,她默默地坐下,史銀周與新鳳嘴裡應著,卻是礙著舊日之禮,尚不敢真的坐下來。
  朱翠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經說過多次,不要你們再稱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長記性。」
  史銀周欠身道:「不是卑職記性壞,人前人後應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後都要一樣稱呼,史大叔,新鳳,你們一定要記住,你們也許還不知道,這一次敵人是大舉出動,實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點擔心會出意外。」
  新風張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說……大內府的那些鷹爪子……」
  史銀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說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緩緩地道:「真要是那樣倒好了,褚氏昆仲那點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對付,這一次看來,所有的鷹爪孫都出動了,包括他們的頭子。」
  史銀周為之一愣:「難道曹老頭自己也出動了?」
  朱翠點點頭,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謂的十三傑也是一個不少。」
  史銀周頓時不發一言。他久聞曹羽其人,乃當今大內第一高手,由於甚得「司禮太監」劉瑾的寵愛,特於東西二廠之外,別立了一個「內廠」,這個曹羽,就是「內廠」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謂的「廠衛」無不精通技擊,俱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舊友所甄選充任,論實力實不亞於東西兩廠,由於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極見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別於中原內陸,獨創一格,當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質之武功,到處橫行,而今曹羽搖身一變為負責皇族安全的「內廠」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無形中水漲船高,在江湖上勢力大增,更加橫行無忌,曹氏以官濟私,用私輔官,兩相運用,相得益彰,實在是當前最最炙手可熱的一個厲害人物。
  正因為曹氏有了這麼一番顯赫的離奇身世,莫怪乎「無憂公主」朱翠與史銀週一經談起,俱都吃驚不已,引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後,史銀周才緩緩地歎了一聲,道:「只可惜,卑職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時效力,看起來……唉……」
  他原本想說出「凶多吉少」,只是當著公主駕前,不敢造次,話到唇邊,又復吞住。
  無憂公主朱翠細長的一雙眉毛微微一分,輕歎了一聲道:「曹老頭子三年前未入宮廷之前,曾與我有過一次遭遇,那一次我雖然並未透露身份,不過以他在武林中的資歷,是不難幹事後猜想出來是我的,我知道,在過去的這兩年,他曾派人到處搜索我的資料,也許這一次才會多少存了戒心。」
  史銀周輕輕地「哦」了一聲:「怪不得曹老頭子既然親自來了,卻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來刺探、行險,自己卻躲在暗處按兵不動,原來他是對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這麼猜想罷了。」無憂公主朱翠轉過了臉來看向新風說道:「我母親可曾安息了?」
  新鳳站起來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過了好幾次。」
  無憂公主緩緩點了一下頭,燈光下,她那雙微微拉長的眼睛裡,像是隱含著盈盈淚光。
  史銀周忖度著無憂公主這番情景,內心更不禁沉痛萬分,一時慨然道:「公主,」立時改口道:「小姐。」
  「算了!」無憂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來的稱呼吧,只是當著人前可要千萬注意。」
  史銀周應了一聲,才道:「卑職要說的是,我們只要一到鄱陽,就可以集結二百名侍衛營勇士,我們仍有力量與那般奴才鷹犬一拼。」
  無憂公主緩緩地抬起眼來,打量著這位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衛統領,心裡確是感慨萬干,她只是覺得一向認為深謀遠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會變得如此幼稚膚淺,然而現在,她卻懶得再去說什麼。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鄱陽……史大叔,你真以為我們還回那裡去麼?」
  史銀週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無憂公主轉臉向新鳳道:「我要你觀察這艙裡的那個人,你可察過了?」
  新風臉色微窘道:「去過了,只是當時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沒有久留。」
  「情形不便,為什麼?」
  「因為……」新鳳喃喃道:「因為當時他正在洗澡。」
  無憂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銀周卻道:「卑職倒去暗中觀察了兩次。」
  「史大叔你認為這個人有什麼地方可疑麼?」
  無憂公主眸於裡,顯示著過人的精銳,而在她的目光裡,在在含蓄著細緻與智慧。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要說這個人完全沒有可疑之處,也不盡然,卑職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偏偏要上這條船?再說,他的病勢看起來很是不輕,為什麼不在陸上養好了再走?」
  無憂公主道:「這些並不值得可疑,你們不必再去觀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現出了對我們的敵意,我們不可侵犯他!」
  史銀周道:「公主說得有理,卑職心裡也正是這個意思。」
  無憂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顯出了一些疲態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該休息一下了,一兩個時辰之內,大概不會有什麼動靜。」
  看了一旁的新鳳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銀周抱拳告退,轉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鳳卻望著朱翠道:「公主你也該休息一下了!」
  無憂公主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向著她揮了揮手,後者不敢再說什麼,遂即請安告退。
  大艙內立刻變得異常的安靜。
  無憂公主斜身倚向著椅背,只覺得船行急速,因為風浪的關係,這艘大船動盪得很是厲害。
  透過敞開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見疾流的水面。一層陰影,居高臨下,自右側方掩遮了過來,大船的船身,頓時被遮蓋住。
  無憂公主立刻有所警覺,感覺到眼前水道的轉狹,這片陰影,正說明了右側方有一座高山。
  無憂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瓏的心思,一經見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這一霎,只聽見「哧!哧!」兩聲細小但尖銳的破空之聲,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兩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雙瞳子上疾射過來,無憂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裡,只覺得份量力道極足,敢情是一雙「蛇頭白羽箭」,一種全靠手指勁道發出的暗器。
  無憂公主朱翠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幾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時,她已自椅子騰身掠起,「唰」一聲,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墜落。
  所謂「踏波功」,乃是輕功中最為難能可貴的境界,行功人如無爐火純青的內功境界,加以「閉息」、「提升」等各門傑出精功為輔,那是萬萬難以施展的。
  以此再來觀諸眼前的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確是相當的驚人了。
  眼看著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輕巧,俟到一雙足尖剛剛一觸及水面時,卻又倏地騰身而起,這一次卻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轉出之後的一霎,只聽見「唰!唰!」一連兩縷尖風,又是兩道細白光華直向她原來落身之處射來。
  無憂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有此一著,她的這一手以身誘敵,果然發生了作用,兩支「蛇頭白羽箭」全數射落入水,發箭人由於一時期功過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傷著了對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機,無憂公主雙腕倏分,長吸口氣,以「提升」的極上內功,配合著一式「海燕鑽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竄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雖然不算寬敞,可是距離岸邊仍有兩丈的間隔,水面上施功,萬不同於陸地,能夠躍起數丈,已殊屬難能可貴,「無憂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兩丈有餘,在一個練習武功的人來說,亦屬不可思議的驚人之事了。
  岸邊窺伺的那個人,想系驚於「無憂公主」的離奇身法,多少驚得有些驚惶失措。無憂公主身子方一顯落河岸之邊,即窺見右前方一塊巨大的岩石之後,「呼」地冒起一條人影,隨著這人躥起的身子,由他嘴裡卻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呼哨之聲,緊跟著這個人已投身子高可過人的大片蘆叢之中。
  朱翠當然放不過他。緊躡著這個人前行的背影,無憂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過人的輕功,一連兩三個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隨著那人身後投落於大片蘆叢之間。
  驀地,面前蘆叢嘩啦嘩啦一陣脆響,巨浪翻湧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飛舞的蘆花裡,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滾身而近。
  隨著這個人疾快的勢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團銀光,連帶著銀蛇似的一條細長光影,直向著無憂公主身上砸捲了過來。不用說,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錘」了。
  此時、此刻、此地,施展這樣的兵刃,足以稱得上「高明」,這就難怪何以這個人一上來就奔入蘆叢了。
  無憂公主朱翠在大片蘆葦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著這番驚險,倒也並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錘由足下疾掃了過去。
  這個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記流星走空,緊跟著在蘆叢裡施展了一個倒仰的身勢,卻把手上剩餘的半截長鏈再一次地掄起,「唏哩哩」倒迎著無憂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來。
  這一次可不允許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這截銀光閃爍的長鏈幾乎已經招呼到了朱翠當頭,忽然間,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這截勁猛力足的鋼索,再一次地走了個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覺到招式用老時,再想撤招換式,已經慢了一步。
  冷月下,無憂公主轉動的勢子極其瀟灑,長髮高高甩起,才顯出了半邊臉兒,已把對方掄下的大半截鋼鏈子攢到了手裡。
  「錚鏘」一聲,鋼鏈子繃了個筆也似直。
  來人本可以乘勢擲出手上流星去傷無憂公主面門,然而他卻像是有意要在手勁上面迫使無憂公主就範,那條精鋼長鏈在一陣顫抖之後,隨即穩住。
  然而,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著,這條長鏈子再一次地顫抖之後,持錘的那一方,顯然已現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無憂公主朱翠已把對方這個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絳色緞袍,胸背處卻用一根杏色絲條打了個十字結,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當胸,紫黑的胸膛,濃眉,由左耳至右耳連腮處,生著一叢濃黑的鬍子,個頭兒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勁道。
  饒是如此,在無憂公主純以內氣化為功力的勁道下,不過是瞬息之間,他已現出了敗跡。
  「公……主……開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裡說著,一雙閃爍著狡怯的目光,頻頻在四下轉動著。
  無憂公主右腕力帶之下,矮漢子「噗噗噗」一連向前蹌進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勢子,連連晃動不已。
  「是誰叫你暗箭行刺的?那個人在哪裡?」無憂公主緩緩地說著:「這裡還有些什麼埋伏,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
  「我……說……我說……」矮漢子大聲地喘著氣:「小人周平,隸屬大內,在內廠裡當差。」
  「我不是問你這些!」無憂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當然知道,我只問你曹老頭在哪裡,這裡有些什麼埋伏?」
  矮漢道:「這個……小人只是奉令行事,這裡並沒有什麼埋伏……」
  「曹老頭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蹤,小人哪裡知道?公主……開恩!」
  「這麼說你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人確是不知道。」
  一面說,這個叫周平的矮漢,頻頻打躬不已,無憂公主眉頭輕顰,正思忖著該如何發落對方,卻不知這個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裝置,就在他彎身打躬之際,耳聽「卡!卡!」一連兩聲輕響,一陣黃煙升起,卻有兩顆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彈丸直循著無憂公主站立之處發射了過去。
  無憂公主想不到對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卻會有此一手,當下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而起,身方掠起,即聽得足下「轟」然一聲大響,激起了丈許高下的大片火光。
  無憂公主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厲害的暗器,起勢雖快,卻亦不免為硫磺彈飛星所濺,一粒極小的硫砂在她敞開的緞披間炸開,立時燃燒起來。
  矮漢周平想不到對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竟然能躲過火彈爆射之威,話雖如此,卻也未能完全免於波及。
  把握住這剎那難能之機,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著無憂公主騰起當空的勢子,一聲怒叱,霍地揚動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錘直向著無憂公主當頭猛擲了過去。
  周平的流星錘不謂不快,手法不謂不准,念頭也不謂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這個敵人,實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稱得上為他平生僅見。
  流星錘一經出手,還來不及看情是怎麼回事,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對方已臨面前。
  由於無憂公主一領披風已為火焰引著,乍看過去,簡直就像是一個大鳳凰。
  周平猝然感覺到一股平生從來也未曾遭受過的絕大勁風,這陣風顯然是隨著無憂公主襲進的身子一齊逼近過來的。
  在這種風力之下,周平難以自持地向後打了個閃,驚駭之際,彷彿感覺到對方那張美麗面頰上所顯示出來的凌厲殺機。
  事實上,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後唯一所見的一張臉了。
  隨著無憂公主閃電出手,周平慘叫了一聲,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當然他並非是僅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雙眼珠。
  周平慘厲地號陶著,在地上一連打了幾個滾,頓時就痛昏了過去。
  無憂公主痛懲周平之同時,已把後領為人勢所燃燒的短披摘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霎間,兩股勁風,一左一右,同時向著無憂公主兩側襲到。
  火光照射裡,來犯者二人,各人都戴著一個娃娃似的面具,兩口雪亮薄刃的鋸齒長刀夾著尖銳的刀風直向無憂公主兩肋劈到。
  然而,當他們所面臨的敵人,是江湖中只聽傳聞而絕少一見的無憂公主時,似乎這番伎倆便屬多餘之事。
  黑夜裡,眼看著無憂公主身上那領起火的披風,火龍似的一個盤旋,「噹啷啷」一連串清脆的金鐵交鳴聲,兩口鋸齒長刀,已被雙雙掄向當空。
  無憂公主緊接著側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勢已熄,卻被她權作兵刃,一片尖銳聲掃過,右面那個敵人慘叫了一聲,喉管已被割開了寸許長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噴裡,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敵人目睹及此,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一聲呼叫,擰身向外縱出。
  隱約裡,像是傳來尖銳的呼哨聲。
  這人身子方才落下,無憂公主快速的身勢如影隨形地已經附了上來。
  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無憂公主這個敵人武功太過高,上來就挫了銳氣。這一霎,他由無憂公主隨身的風力,已判斷出敵人緊追身後,當下猛地一個快速旋身,吐氣開聲,雙掌齊出,用「雙撞掌」式,直向無憂公主胸前猛擊了過去。
  無憂公主輕哼一聲,身形翩然的一個側翻,右手已輕巧地遞了出去。
  動手過招,主要在於出手的時間與動作是否能配合到好處。這件事說來容易,其實可並不簡單。
  眼前這位公主,的確是箇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一霎良機。
  「娃娃臉」漢子,雙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為無憂公主纖纖細手捉住了右手的脈門。
  「娃娃臉」用的是實力,無憂公主用的是巧力。
  「側身」、「抖腕」,看來宛若一式,無憂公主施展時顯然是那麼從容輕鬆。
  「娃娃臉」發出了一聲吼叫,整個身子空中飛人般地已被擲了出去。「碰」的一聲,撞在了山壁上,當場濺血而死。
  無憂公主以快速手法一連傷斃了三人,看來兀自餘怒未息。
  她預忖著這片山陌岸邊,一定還埋伏著對方的人,只是擔心著坐舟的走失,不得不從速趕回,遂即施展身法,循著岸邊一徑快速趕下去。
  所幸,這條沿江岸道並不十分難走,河道雖然狹窄,但江面上並沒有別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見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顧盼前望之際,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無憂公主忽然發覺,正待追蹤上前,可是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不禁使得她為之一怔,驚出了一身冷汗,當下再也顧不得追趕敵船,一徑施展輕功,倏起倏落自岸邊追隨著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趕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虛渡」的極上輕功,趕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覺地躡入了大艙。就在她腳尖方一踏入大艙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見嚇得呆住了。
  原來這間嚴禁外人出入的大艙裡,這時竟然多了兩個持劍的紅衣武士。
  只憑背影一眼所見,即可認出來,來人正是隸屬皇族的「內廠」武士。
  無憂公主最最擔心的事情畢竟發生了,剛才只顧著追傷敵人,卻沒有想到竟然中了敵人的「誘敵」之計,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這個陡然興起的念頭,只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發覺到兩名持劍武士的背影,徒然驚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使她緩過了念頭。
  奇怪的是,那兩個大內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樣,站著不曾移動,二人雖然手裡都拿著劍.也曾作出了跨步前進的姿態,妙在那只抬起的腳,卻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終不見放下。
  平靜之後的無憂公主,立刻警覺到了事情的蹊蹺。
  再定了一下神,她確定面前的兩個人敢情已不能移動,如非是存心做作,那麼就只有一個結論:被人點了穴道。
  後一個念頭一經興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個冷顫,當下身軀微閃,已到了二人身側。
  兩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點了穴道:死穴。
  同一個顯明的現象,眼睛睜得極大,臉色微微發黑,更特殊的是那雙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卻是其紅如血,顯然已積有過多的血。
  無憂公主內心的驚詫,自是不在話下,她試著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勁力。
  掌風過處,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傾,隨即倒了下去,發出了「碰」的一聲。
  艙門開處,史銀周倏地自內閃出,乍見此情,大驚失色。
  無憂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聲說話,接著轉向第二具站立的屍身前,如法輕推一掌,那屍體一如前狀,也倒了下去。
  史銀周表情更糊塗了。
  無憂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軀微閃,已進入內艙,一名衣衫深紫,頭戴銅冠的長身武士,一手持著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隻手正似在推動迎面臥艙的旁門。這間臥艙正是宮嬤嬤帶著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間。目睹及此情景,無憂公主幾乎全身發冷。
  所幸,她的判斷夠明夠快,雖然一顧之間,卻已斷定,這紫衣銅冠武士,也同前艙那兩名紅衣武士一般無二,多半是被人點了穴了。
  「天哪!」無憂公主由不住心裡暗暗吶喊了一聲,也顧不得察看這銅冠武士死活,立時趨向門前,試著椎了一下門,裡面還上著鎖,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當下試著在門上輕叩了一下,輕聲喚道:「宮嬤嬤!」
  門內立時應出了宮嬤嬤警覺的聲音道:「誰?是公主麼?」
  無憂公主輕聲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極了。」
  說著房門打開,探出了宮嬤嬤滿頭灰髮赤紅的頭臉:「公主你還沒有睡……」
  才說了這麼一句,一眼看見那個推門待進,手持大刀的銅冠武士,由不住嚇得「哦」了一聲:「公主,他……」
  「哼!」無憂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進去照顧小主人去吧。」
  「這……」宮嬤嬤嚥著唾沫,看著當門的銅冠武士發呆:「這……是怎麼回事呀?……他又是誰?」
  「噓,」無憂公主小聲嗔道:「閉上你的大嗓門,小心驚著了娘娘。」
  「是,是……」宮嬤嬤一面答應著,遂即收回了身子,關門下鎖。
  無憂公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目光才轉向面前的銅冠武士,只見來人有著一張長長的馬臉,偏偏在長下巴上還留著一絡山羊鬍子,紫色長衣的左前胸處,佩有兩枚閃爍著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無憂公主,自然很清楚這種標誌所代表的意思,那是當今大內的「二品」帶刀侍衛,這種人品的侍衛,連曹老頭在內,全部皇族不過才二十四人,每人無不具有一身傑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級決定多少,星數愈少,品級愈高,一顆星為一品,兩顆星為二品,三顆星三品,四顆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階級。這類有「品」的侍衛是不輕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級大可高居州府發號施令,地方官鮮有膽敢不買賬的。
  正因為有了這番認識,才使得無憂公主心裡格外吃驚,這一剎那心緒顯然亂極了。
  假想之一:來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經奔入內艙,卻沒有驚動史銀周、新鳳、宮嬤嬤,以及外艙馬、杜二衛士任何一人。
  之二:這人手已觸門,一旦入內,小王爺性命休矣,宮嬤嬤看來亦非其敵。
  之三:到底又是誰在此臨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覺地救了朱家滿門上下,這個人武功顯然高不可測,未免有點出神入化了。
  這麼多的念頭,一股腦地都湧了出來,使得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聰明的俏麗公主已有些心裡忐忑,意亂神迷了。
  一旁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來。
  新鳳一隻手扣著鈕子,睡眼惺忪地走過來,倏地目睹及此,嚇得呆住了。
  「公主……這是……」
  「哼,好睡性,差一點命都沒有了。」
  說時,她閃身來到左面艙前,用隨身鑰匙開了房門,向裡面探望了一眼,看見母親高臥銅床,睡態安寧,兩名內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態安寧,顯然外面這些變故,裡面的人是一個也不知道。
  無憂公主一顆心這時才算是放了下來,輕輕關好了門,她向著新鳳招招手。
  新鳳驚嚇得趨前道:「公主……」
  「噓!」無憂公主小聲道:「到前艙再說。」
  新鳳應了一聲,匆匆向外面步出。
  無憂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銅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隻手托向他的後腰,把他抬了起來,只覺得這個人身材僵硬,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殭屍」,遂即向外艙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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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38:04
  大艙裡,史銀周與新鳳驚嚇欲絕地發著呆,乍見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來。
  無憂公主把手上屍身放下來,看了史銀週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認識這個人麼?」
  史銀周應了聲「是」,遂立即走向屍身,細看了看,頓時臉色一變,道:「啊!」
  「這個人大叔認識?」
  史銀周面現驚嚇地連連點著頭道:「卑職認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無憂公主思忖著點點頭:「原來是他,我知道這個人!」
  史銀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頭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麼……怎麼會……」
  無憂公王臉上也不禁現出了訕訕之色,微微苦笑道:「我們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顧一時追敵,卻沒有想到會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要不是暗中這個人插手幫忙,唉,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史銀周更不禁慚愧得低下頭來。
  新鳳納悶地道:「暗中這個人?……公主是說暗中還有人幫著咱們?」
  無憂公主瞪了她一眼,新鳳立刻發覺到自己的失言,這句話,問得大多餘太幼稚了。
  史銀周歎息一聲道:「卑職一時失察,只想在床上養一下神,卻沒想到眼睛一閉竟然睡著了。」
  無憂公主搖搖頭道:「史大叔不要自責,這兩天每個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過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著了,新鳳還不是一樣。」
  新鳳剔了一下細細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來了,我們怎麼還睡得著?還睡得這麼死?」
  史銀周喃喃道:「我也是這麼想,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無憂公主冷冷一笑:「沒有什麼好奇的。」
  她的眼神兒在二人臉上轉了一轉,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後者的目光。
  然後,她才緩緩地道:「第一,這三個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輕功,他們是乘我出去追殺的時候偷偷進來的,你們當時正在睡覺,他們動作既輕,你們當然不會發覺。」
  新鳳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問道:「可是後來他們動手總應該有聲音……」
  「不是這樣的。」無憂公主冷冰冰地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動手,以我看,暗中幫我們忙的這個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議的高,很可能他悄悄進來,不過是一舉手之間,就分別把這三個人給料理了。」
  史銀周慨然歎息一聲,歎息中包含著無限慚愧。
  無憂公主很遺憾地輕歎一聲,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內,竟然還會遇見拔刀仗義的高人。」
  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卻被眼前一樣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躍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張布絹似的東西,迫不及待地注視之下,才見上面龍飛風舞般地寫著幾行字跡:
  「無憂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東,尚有可為。」
  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署名。字是寫在月白色的綢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見功力。看著這張留書,無憂公主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這位目高於頂,一向自視極高的王族女劍客,雖然被暗中人首句戲筆所激怒,感到無限羞辱,看著手裡的留字,默默不發一言,遂即轉手把它遞與史銀周。
  史銀周接過來細看之後,轉手又交給新鳳,新鳳看後再雙手送還朱翠。
  「真怪!這個人會是誰呢?」新鳳直直地看著朱翠道:「公主,你知道麼?」
  無憂公主緩緩地把這截布絹收好身上,臉上不著表情地道:「無論如何,這個人對於我們總算是有恩。我們早晚會見著的,倒也不必猜測於一時。」
  「可是,」史銀周含有隱憂地道:「這個人主張我們往東去,公主明察。」
  無憂公主朱翠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實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去鄱陽湖。」
  「哦!」新鳳驚愣地道:「我們難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想著回家。哼,家?你以為現在我們還有家麼?」
  新鳳臉上一陣發紅,心裡卻觸發起無限傷感,當時低頭不語。
  「可是你記住,」朱翠叮囑道:「這些話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風點點頭表示知道。
  朱翠心裡簇集著太多的事,想到了父親的生死、母親與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內心頓時感覺到異常的沉重,她轉過身子來,在一張椅子上緩緩坐下,新鳳忙著去張羅給公主倒茶。
  史銀周打量著地上的三具屍體,請示道:「這三個人……」
  朱翠一雙澄波眸子緩緩地在三具屍體上轉過,徐徐地說:「史大叔先慢著發落,我還沒來得及仔細地看看他們。」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把三具屍體仰面朝上地提到了無憂公主身前放下來。
  朱翠仔細地看了三個人的臉面一下,道:「史大叔,請你驗看一下他們三個人的額頭,哼!我想這就是他們致死的關鍵了。」
  無憂公主朱翠這麼一說,才使得史銀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個共同的象徵,那就是三個人每人前額眉頭都深深地蹙著,以至於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跡。
  當時聆聽之後,史氏遂即動手驗看其中之一,他輕輕分開了這人眉頭,赫然發覺到一道淺淺朱痕陳現在這人兩眉之間,狀若「懸針」。他立即驗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狀完全一樣,每人兩眉之間處,俱都有一道淺淺朱痕。
  不需要再告訴朱翠,她已經看見了。
  「我沒有猜錯!」朱翠緩緩說道:「他們果然是死在這種手法下的。」
  「公主說的是……」新風端茶出,也留神聆聽。
  朱翠輕輕呷了口茶,模樣兒顯得有點兒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緩緩地說道:「這是一種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針夕』。」
  說到這兒,她的神色充滿了驚異,接下去道:「這是一種極為玄奧的內家功力,比內功中的『乾元一陽指』力,更要精進一層,運施這種功力時,並不須直接命中敵人眉心穴道,身上任何一處穴道部可以下手,因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夠功力,可以借助本身所練的天磁真力,使對方全身血液聚集一處,炸開血脈因而致死。這種死症,唯一的現象,就只有眉心這淺淺的一道朱痕。」
  新鳳嚇呆了。
  「一掌飛星」史銀周喟歎一聲道:「好厲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見解高超,卑職是萬萬認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據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點蒼』一派的『齊眉老人』會這種功夫,但是老人自從當年被『雷火姑婆』傷了左腿以後,好像已經沒有再聽到過他的消息。莫非這一次他老人家親自下山了?」
  史銀周心裡不勝詫異,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像朱翠這樣的一個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負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宮,卻又對江湖中事瞭如指掌,實在是匪夷所思,心裡想著,一雙眸子便不禁現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銀周抱拳道:「卑職不敢!」
  朱翠輕歎一聲道:「一個拿起劍的人,很難再放下來,也許我一開始便不該習武,一旦我學會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難再過於寂寞,這個家有時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銀周道:「公主這麼說就錯了,這一次如非卑職親眼看見,也萬萬不敢相信公主竟然會有這麼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險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遊金華,爹爹也許還不至於……」
  史銀周咬牙切齒道:「這完全是馬永成、谷大用、劉瑾這幾個奸賊的陷害,像王爺這等好人,竟然也會被誣上一個謀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剎那間,他義形於面,眸子裡聚滿了淚水,新鳳也黯然垂下頭來。
  朱翠輕輕一歎道:「這完全是劫數,哼!朱泰這個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腦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現在還沒有清醒。」
  才說到這裡,卻聽得裡面艙房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新鳳立刻警覺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銀周道:「快把這些清理了!」
  史銀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屍體拖到了自己房內,遂見隔斷大艙之間的珠簾撩處,一個身材適中、眉清目秀、雍容華貴的婦人緩緩步出。這婦人雖然實際年歲已四十出頭,可是也許身居富貴,平素又善於調養,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頂多三十歲人。一身湖水色百結長裙,腰繫碎玉絛,想系連日不勝舟車旅途之勞累,再加上心情的惡劣,略嫌清瘦的臉上染著重重的憔悴。
  隨著她身後,一個年輕女侍雙手捧著一碗香茗。
  朱翠忙趨身見禮,史銀周、新風執禮甚恭地各自參見,中年婦人含笑點頭道:「我只當你們都睡了呢,天還沒亮,怎麼都起來了?」
  朱翠道:「風大,船搖得這麼厲害,睡不著,乾脆就起來了,史大叔他們也在,我們商量著這一趟該怎麼走。」
  因為娘家姓沈,在王府裡,人家都稱呼這位娘娘為「沈娘娘」。
  沈娘娘點點頭,看了近側的史銀週一眼道:「這一趟,難為你了,馬裕和杜飛他們兩個呢?」
  「回娘娘的話!」史銀周抱拳道:「他們兩個在外面小心侍衛,娘娘放心!」
  沈娘娘緩緩坐下來,一隻手輕掠著前額的秀髮,輕輕歎道。」「但願這一趟皇天保佑,能讓我們安全地回到九江,見著了劉健,也好探聽王爺這一次被解晉京的安危下落。唉,這幾天我寢食不安,總覺得像是有大禍要臨頭的樣子。」說到這裡,她語音淒楚,滾動著晶瑩的淚水,側過臉來,看了女兒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擔心,你爹爹的脾氣,谷大用、劉瑾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測,萬一要是中了他們的計,我們這一家,可又怎麼是好?」
  朱翠強忍著心裡的難受,賠笑道:「女兒想也許還不至於,娘娘還是保重身子要緊。」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戶,轉向史銀周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史銀周道:「寅時剛過,還有一會才天亮,娘娘還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搖搖頭道:「我睡不著。」轉臉看著新鳳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鳳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宮嬤嬤一直在侍候著,娘娘請放心吧!」
  沈娘娘總算安慰地點點頭,道:「這孩子,這幾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聽不見他吵的聲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裡發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這麼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兒與史大叔他們來應付,女兒就不相信谷大用、劉瑾他們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沈娘娘默默地注視著女兒,徐徐地道:「那一年你遊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當你遇見了壞人,被拐騙走了,只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卻沒想到離家八年以後又回來了,卻學會了這一身本事。更沒有想到,我們家會有今天的巨變,你的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經注定了似的。」
  說話之間,就聽見艙外傳來馬裕的聲音道:「報告統領。」
  史銀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麼事?」
  朱翠道:「不會有什麼事的,我看娘娘您還是回房裡歇著去吧。」
  一面說時一面向新鳳施了個眼色,新鳳立刻會意,站起來趨前道:「婢子扶侍娘娘進去吧。」
  沈娘娘看著女兒微微一笑,道:「你這孩子,想是有什麼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還早,我就再上床躺一會也好。」
  新鳳及兩個侍女陪著沈娘娘轉回臥艙,她們進去不久,即見史銀周敲門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問道:「有什麼事麼?」
  史銀周頭微微一皺,道:「馬侍衛發現有兩艘大型快船迫近,不為道是什麼路數,卑職一時也難以定奪,還請公主決定。」
  朱翠輕佻細眉道:「啊!」
  史銀周已走過去,將接近後方的一扇窗戶打開。
  朱翠道:「慢著!」
  史銀周手扶著窗扇將開之際,聆聽下忙行止住,即見朱翠雙手同時微微揚出,懸掛在艙頂的一雙琉璃吊燈,立刻為她掌風應勢熄滅。
  史銀周睹狀暗暗叫了聲慚愧,自己偌大年歲,半生江湖,竟不及對方一個少女遇事之細心謹慎。心裡想著,遂即打開了側後臨江的兩扇長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雖系夜晚,但當空秋月皓如銀盤,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內外更見俏麗,江水拍岸處另具肅殺。
  不須史銀周的指點,朱翠立刻發覺到那兩艘認為是可疑的船。
  那是時下頗為流行的平頂虎頭快舟,船身頗大,絕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這艘大船之下,月色雖好,亦難以得窺全豹,只覺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馳,卻在船頭部位豎立著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燈座,還有孔明遠射照燈,只是此刻並未亮起。
  史銀周注視著朱翠道:「公主以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這還用說!不過,我們先沉住氣,看看他們下一步要幹什麼?」
  史銀周應了一聲,剛要抱拳告辭。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轉道:「我忽然想起來了。」
  史銀周道:「公主有什麼差遣?」
  朱翠道:「請大叔吩咐船家,就在這裡下錨!」
  史銀週一愣道:「在這裡停船?」
  朱翠點點頭道:「對,船泊江心。」
  史銀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應了一聲,隨即向艙外步出。
  緊接著「撲通」水響之聲,大鐵錨拋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搖晃了一下,打了半個轉兒,隨即定住不動。
  朱翠面向著後窗坐下來,遠遠地打量著那兩艘大船,倒要看看他們採取什麼態度。
  只見兩艘平頂虎頭快舟,悄悄地泊向岸邊,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樣,都不動了。
  時值秋日,沿江蘆花翻白,遠望過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泊處,正當蘆花深處,如非事先密加注意,無論如何也是難以認出。
  「好狡猾的東西!」史銀周直著眼睛道:「果然是衝著我們來的!」
  朱翠點頭道:「很好,我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再說。」
  史銀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斷他的話題:「史大叔不必多問,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遼闊的江水隙望著:「這麼寬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頭輕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難以施展,再說他們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過大虧,這一次絕不敢再輕易冒犯,我們只停上一些時候,對方人多,總會耐不住而顯出一些痕跡的。」
  史銀周道:「還是公主設想得周到。卑職的意思,我們是不是應該過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不過,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還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銀周應了一聲,抱拳道:「卑職告退了!」
  朱翠站起來道:「史大叔多費心了,我想馬、杜二位也應該休息一下了。」
  史銀周應道:「卑職知道。」遂即告辭退出。
  大艙裡頓時顯得十分寂靜,因為沒有點燈,顯得異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譎鱗光,才彷彿有些生機,泛動的光蛇,又似含蓄著無限的神秘,點點滴滴地啟發著人的靈性。
  朱翠默默無聲地倚身在一張籐椅上,盡量地把身心鬆弛,本意只是想練習一下吐納功夫,靜坐片刻,以卻疲意,無如才調息片刻卻自感覺到一陣濃濃的睡意。
  自從家門猝生變故以來,這幾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過一覺,雙眼一合,立刻進入睡鄉。
  然而,像她這種身負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濃重的睡鄉里,也都保持著幾許的自覺。
  原來大凡一個研習內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達到一個相當水平之後,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種功能保護自己身體的氣機,內行人稱之為「游潛」,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淺而決定,這種「護身游潛」,主要在防護猝然加諸本體的攻擊之力迅速地有所反應,也就是某些人所謂的「內力感應圈」。一般練武者,如非精於門檻,有名師指導,即使窮畢生之力,也難以達到如此境界,當然這是一種至高的內家功力境界。
  朱翠顯然具有這種功力境界,雖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著相當的自我。
  隨著她均勻的氣息,本身的那個感應氣圈,漸漸地向外擴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時間的酣睡,為她帶來了精力的復甦。
  忽然,一種尖銳的東西,試探性地正自向她護身的「潛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驀地一驚,睜開了眼睛。
  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艙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著,鼠的感應力,在任何一方面來說,都是極具敏銳的,也許它對於發自朱翠本身那種離奇的氣圈感到奇怪,正自試圖突破,想不到卻因此而使朱翠警覺。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隻老鼠已迅速地逃開一旁。
  朱翠怦然一驚,倒不是驚於這隻老鼠的出現,而是驚於自己的沉睡,大敵當前,些許的疏忽,就足以引發不堪設想的後果。
  心念一動,她正想站起身子來。就在此時,身邊彷彿輕輕響起了一點水花聲,這個聲音,如非她處身極靜,再是所坐的位置過於接近窗口,萬萬難以聽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後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著窗扇內側,如此也就正好對窗外的景像一目瞭然,隨著那片水花之後,一顆人頭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於雙方距離過於接近,朱翠甚至於可以清晰地聽見發自那人嘴裡的喘息聲。
  月色下,並不能看清這個人是一副什麼樣的長相,卻能辨出他閃露著炯炯凶光的一雙眼睛。
  朱翠所坐的這個位置,本可一舉發出掌力,置對方於死命,但她卻計不出此,倒要定下心來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這人想系受過嚴格的水功訓練,由於外艙上有史銀周與馬杜二衛士的注意防守與觀察,只要略現端倪,勢必逃不過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卻能一徑地順利接觸來船,如非朱翠及時醒轉,也幾乎為他瞞過。
  兩方船舶距離既是如此之遠,設非這人具有極深的水功,擅於長時潛水,那是萬難接近到這艘大船近側來的,能具有如此長時閉氣功力之人,當然絕非是泛泛之輩,朱翠在未認清對方來意之前,更加謹慎出手。
  隨著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勢子,這人並不忙於行動,一面喘息,一面轉動著那雙機智的眼睛,臉上隨即現出了狡詐的陰笑。
  大概他竊喜於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竟然來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後艙的窗竟然是敞開著,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機。
  經過了相當時間的一番觀察之後,才見這個人自水裡探出了另一隻手,兩隻手輕輕扳著船邊,緩緩把身子升起來,直到整個身子平平地與船舷平貼為止。等到他做好了這個動作之後,如非事先即以注視著他的一切,連朱翠也幾乎分辨不清。
  漸漸地一雙腳由窗外探入,接著雙腿、小腹,進而全身,蛇也似地都進來了。
  現在朱翠所處身的位置,恰恰就在這人的背後,彼此距離伸手可及。
  朱翠在對方現身之始,早已經提聚內力,聚之於雙掌,確信在一舉手之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對方於死命,是以,眼前情形雖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勢,她卻並不驚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綢子水衣靠,兩腕兩膝處,俱都經過一番綁紮,是以看起來顯得極其利落。
  朱翠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下手處理對方,卻見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張擺設在大艙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後緊緊插有一柄薄鞘的細窄長刀。
  這個人自一現身起,即處處顯著機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著前面的一切,對身後最以致命的煞星,卻是未能顧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著,倒要看他是什麼居心。
  這人在蹲下少事觀察之後,隨即探手入懷,須臾摸出了一個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細細的管子,裝接以後,即成一個可以口銜的噴盒。
  朱翠禁不住心裡為之怦然一動,暗忖著莫非這個傢伙是想施毒還是用迷香之類的什麼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果然,這個人在裝配好手裡的小小噴匣之後,東張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聳,一個輕快的前竄之勢,縱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內艙入口。
  到了這個時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難以保持鎮定,當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來。
  雖然是一個不聞聲音的動作,卻足以使前面那個人有所驚覺,一腿前跨,翩然側身,「唰」的一聲,這個人已把身子轉了過來。
  當他猝然發覺到面前的朱翠時,禁不住大吃了一驚,足下一個踉蹌,向後面退了一步,接著腳尖用力一點,猛可裡直向敞開的船艙躍出。
  朱翠一聲輕叱,雙掌同時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勢以待,雙掌推出,雖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卻萬萬非比等閒,隨著她遞出的掌勢,整個船艙都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
  這人想是猝然領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覺到難當其鋒,身子就空一個倒折,落了下來。
  整個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動。
  這人忽然驚覺到朱翠的不可輕侮,發覺到不妙,右手後翻,已把背在後背的那口細長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兩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軀體內逼運而出。
  來人顯然不是弱者,正因為不是易與之輩,才會在一接觸朱翠身上所傳出的無形力道之後,立刻發覺到大為不妙,那張原本就十分白的臉上,更形蒼白。
  「你!」說了這個字,他忽然口銜噴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噴些什麼,總之,有大股煙霧由那個小小的匣子裡噴出來。
  也就在同一個時候,新鳳恰恰由內艙奔出。
  朱翠一驚道:「新鳳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鳳,要她暫時閉住呼吸,只是還來不及說出下文,新鳳已著了道兒,頓時雙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朱翠心驚之下,足尖飛點,快速把身子欺過去,那人卻伺機把握注此一刻良機,身子再次騰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個擰身,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運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雲手」來,掌勢一翻,勁力十足,轟然大響聲中,連帶著那人一聲凌厲的長嘶,「撲通」墜人江水。
  朱翠趕向窗前,但見浪花滾滾,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蹤影,忖思著他必已沉屍江心,萬萬不會再有活理,心裡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對方一個活口,好問知敵方一切以及父親真實下落,卻想不到一時情急,仍然是送了對方性命,未免有些懊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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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節

  艙門開處,史銀周急奔而入。
  朱翠來不及出聲呼止,雙掌抖處,直向史銀周猛擊了過去,史氏大吃一驚,面對著朱翠充沛的掌力,還本知道是怎麼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門外。他身子一個踉蹌,倒撞在艙板上。
  面前人影一閃,朱翠雙手托著新鳳直挺的身子當門而立,叱了聲快,隨即率先向另外一間艙房轉入。
  史銀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勢逼出,這時見狀更著了慌,快步跟隨著朱翠進入,後者已把新風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燈光下,新風面如金錠,牙關緊咬,全身兀自簌簌戰抖不已。
  朱翠試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開她的眼皮細看了看,輕歎一聲道:「好險!」
  說話之間,右手飛點,一連在新鳳正側面七處穴道上各點了一下,新風忽然身軀一長,就不動了。
  史銀周驚道:「噢!」
  朱翠轉過臉,輕吁一聲道:「她中了毒,大艙裡遍佈毒氣,剛才我來不及告訴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銀週一怔道:「毒氣?」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這裡代我看好新鳳,她雖然已為毒氣所中,幸好吸進尚少,毒氣還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處主要穴道封住,只候所中餘毒排出,才可以恢復知覺。」
  史銀周憾恨兼具地重重歎息了一聲,心裡卻是想不透,敵人是怎麼潛進來的。
  朱翠道:「我現在要趕回前艙,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氣處理乾淨,新鳳如果有什麼動作,史大叔只須待機點她的兩處『氣海穴』,她就又會回復平靜。」
  史銀周愧疚地道:「卑職記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這才匆匆趕回前艙。
  她生怕毒氣厲害,所以未進艙前先自閉住了呼吸,候到推門進入之後,卻不禁為眼前的另一景象驚得呆注了。
  原來她記得清清楚楚,離開大艙前,僅僅只有後面面對江心的窗扇是敞開的,其他中間的幾扇窗戶都是嚴密地關著,然而現在那幾扇窗戶全已敞開,由於空氣暢通,不見先前散置當空的毒氣雲煙。窗外月白風清,時見魚兒躍波。這一切,根本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朱翠下意識地感覺到,一定有人進來過了。這個念頭驀地使她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轉向內艙,經過一番觀察,證明母親弟弟一切安好,這才鬆了口氣。
  當她再次回轉前艙,燃起了燈,才發覺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寫的幾行字跡:
  「九品紅,劇毒,再棄母弟子不顧,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駭,情不自禁地坐下來,暗忖道:原來那人所噴的毒,竟是聞名已久的人間至毒「九品紅」,怪不得這麼厲害。
  她知道,所謂的「九品紅」,乃是薈集了世間九種最厲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參合,或溶於水,或搓為丸,只須芥子般大小,投以飲水湯食,即可置數十人於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為吹散散播空氣之間。
  留話人並無絲毫誇大其詞,朱翠果然又犯下了個極大的疏忽,設非是暗中這個留話的異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現場消毒工作,自己雖或將倖免,時間一久,毒息難免不會自關閉的門縫,滲入內艙,那時,母親與幼弟的生命,豈非大是可危?這麼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驚得怔住了。
  桌上水寫的字跡,經過比較之下,正與她懷中所藏的、方纔那張留書的絹字一模一樣,證明是一人所寫,那是毫無疑問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寬,又有什麼人會來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內外輕功造詣已是當世罕見,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僅憑踏波之功,想要橫渡遼闊十數丈的江面,她實在還沒有這個把握,當今武林她也實在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如此功力?
  那麼,剩下的這個問題是……
  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
  或許他原本就在這艘大船上吧!
  其實朱翠早就懷疑住在邊艙的那個陌生人了,只不過自己還保持著一份自尊,不便無故登門拜訪,現在有了眼前這番變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緘默。
  把大艙幾扇窗戶反鎖結實之後,她先走向新鳳臥身之處,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銀周皺著眉頭道:「剛才她曾睜開了眼睛,雙眼血紅,卑職只當她醒轉過來,只是過了一會又閉上了,與她說話也無反應,現在又沉沉睡著了,看來她所中的毒還不輕呢。」
  朱翠本想說出她所中的毒為「九品紅」,只是想到史銀周難免又是一番驚嚇,是以話到唇邊,又復吞往。
  她與新鳳雖是主婢,只是這個丫環卻是她自小親自挑選來服侍自己的,愛她的伶俐機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傳授了她不少功夫,幾年的深閨相處,很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為她辦了些江湖上的瑣碎事情,名為主婢,其實論及私誼卻是大有過之,現在眼看著她在痛苦中的掙扎,生死尚還不知,朱翠心裡的傷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銀周道:「她的傷勢可要緊麼?」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睛裡一霎間聚滿了淚水。
  「記住,千萬不要給她喝水!」她關照史銀周道:「我所知道的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銀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臉上忽然閃出了一些希望:「現在我要去拜訪一位朋友,也許這位朋友或能有辦法救她一條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銀周心裡一怔,正想詢問,朱翠已閃身步出。
  無憂公主朱翠一徑地來到艙面之上。
  這時天將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顯得黑暗。大船在浪潮裡不時地上下起伏著,深深寒氣透著兒許入秋的寒意。
  馬裕、杜飛二侍衛各立一邊船舷,嚴密地向著江面上注視著,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一見朱翠現身而出,二侍衛立時垂手見禮。
  走在馬裕身前,朱翠頷首微笑道:「辛苦你們了,可有什麼動靜?」
  馬裕肅手道:「啟稟小姐,一切平靜,看不見有什麼不對。」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轉,舵房裡雖點著燈,但是已經下錨了,船家等三人樂得趁機睡上一個好覺,隔著這麼遠,尚能聽見他們所發出的沉重鼾聲。
  另一側,那間邊艙,門窗緊閉,並不見絲毫燈光。
  朱翠決計要去會見一下這個人,卻不願驚動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衛也該休息一會兒了。」朱翠小聲關照馬裕道:「你們下去睡覺去吧。」
  馬裕抱拳一禮,道:「卑職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們下去好了。」
  馬裕等早已震於這位無憂公主的種種傳聞,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無話可說。
  二人相對打了個招呼,遵命退下。
  頓時,艙面上再也不見閒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儀容,一徑直向著那個被稱為教書先生所居住的邊艙走過去。
  她雖非有意放輕自己腳步,事實上仍落步輕微,在這起伏波動的船身上,可以說毫無所覺。
  然而,對於某些所謂的「敏銳」人士來說,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朱翠一邊前行,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驚動對方,才不謂之失禮的問題。這個問題卻立刻為之解決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對方艙門前兩丈左右的距離,那間邊艙立刻現出一片燈光。
  朱翠頓時站住了腳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來如此雅興,小心受了風寒,還是下去休息吧。」
  話聲傳自艙內,聲音不大,卻是每個字都聽進了朱翠耳內。
  這句話也就證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聽聲音,立時也就可以斷定出對方是用「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向自己發話,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不預備驚動第三者。
  「先生太客氣了,兩次相助,特來向閣下請教,面謝大恩!」朱翠同樣施展傳音入秘功力,幾句話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對方耳中。
  話聲方落,只聽見「吱呀」一聲,兩扇艙門無風自開。
  透過敞開的門扉,對方艙房內一切擺設,包括主人,那個教書先生在內,一目瞭然。一幾、一燈、一椅,另有一張書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寶,那個人,披著一頭散發,背案半倚而坐,拖著半截長軀,遠遠地向著自己這邊注視著,長長的藍色緞質長衣,竟連他的一雙足踝也幾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對方如此乾脆,倒使她本來心存的一番顧慮,誠為多餘了。
  然而,這位雍容華貴的俏麗公主,自有她風華氣質,眼看著這番異於常人的情景,她卻絲毫也不顯得意外慌張,唇角輕輕牽起一絲微笑。
  對方雖然不曾再次發話,房門無風自開,自然旨在納客,這一點是無可疑。
  朱翠輕輕說了聲:「多謝!」輕移蓮步,隨即直向對方室內行進去。
  這番舉止,顯然不若表面上所看來的那般輕鬆。
  雙方距離,原本是兩丈左右,容易接近於一丈左右時,朱翠立刻就感覺出有異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種無形的阻力,明顯地由對方敞開著的門扉傳出來,起先不過是微有所感,而每當朱翠再前進一步,這種無形的阻力,相對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數步之後,已是「舉步維艱」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驚訝,當然她瞭解得到對方的居心。
  當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並沒有幾人,能夠練有這等功力,「聚氣成罡」,那是極不同凡響的內家極上功力造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這番「驚訝」,其實也未必,倒不如說「驚喜」來得恰當,驚喜的是,朱翠果然沒有看錯了這個人。患難之中,能夠結識到如此一個能人異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經證實到來自對方的這股無形阻力之後,立刻站定了腳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繼續舉步,一步步向對方艙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驚人,這一點只由她後甩的長髮,以及向後垂直立起不動的衣裙可以得到證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這短短丈餘的距離,輕輕道了聲:「打擾!」她的一隻腳,已跨進了門扉,接著全身進入。
  艙房裡顯然由於充滿了這種不可思議、過於強厲的氣機,使所顯現於表面原本屬於「靜態」的現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說,那盞燈的燈焰,原本在紗罩裡,只是圓圓的一團,此刻卻變得又細又長,高聳的火苗,甚至於已經超出了燈罩的表面,看過去長長細細的,就像是一根針那般的細,黃閃閃地懸在空中。
  書桌上的書本紙張,原本應該是平鋪在桌面上的,現在卻像是著了魔術似地紛紛直立起來,薄薄的紙箋,以及硯邊狼毫,更不禁倒懸空中,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
  朱翠已經進來了。
  她面色看起來較先時顯得有些紅潤,除此之外,別無絲毫異態。
  背倚長案坐著的主人,依然是動也不動地向她注視著,他的這種見客方式,的確是前所未聞,透著新鮮。
  朱翠雖然進來了,實在難以壓制住內心的驚駭,正因為她身懷絕技,才更能領會到對方這番施展之傑出驚人。
  四隻眼睛注視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為之一驚,為著對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這一剎那,充沛在艙房內的那種凌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機,忽然間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見輕鬆,其他各樣異常的現象,也都一時還原如故。
  輕輕攏了一下散亂的長髮,朱翠臉現微笑:「閣下莫非一直這樣待客麼?」
  「問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動他的身子:「正因為我生平鮮有客訪,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說話之時,朱翠注意到對方那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也就是這一點,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見時對他所生出的陰森恐懼之感。
  「請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來說話麼?」
  「公主請坐。」
  「謝謝你。」
  三個字說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對方的那種眼神,顯示出公主的蘭心惠質,只是這些似乎對於目前的主人,並不曾有一些兒體會。
  「公主深夜造訪,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鳳為對方毒氣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視著對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毒氣本末,想來也應該知道救治之法了,特來請教。」
  「哼!世上事豈能本此而論,公主高見,恕我難以苟同。」
  雖然仔細地在聆聽,也很難猜出對方的真實口音。
  朱翠眉頭微微一顰:「這麼說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沒有這麼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翠微微含著笑道:「先生豈能見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聰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無憂公主的大名,人皆說,公主冰雪聰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見,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自稱為「水先生」的這個人緩緩地道:「論武技,你比我想像的更高得多。」
  「論聰明呢?」
  「智慧極高,只是對敵經驗卻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細細蛾眉,卻微微一笑道:「你太過獎了,還沒請教你貴姓,我聽說船上人稱呼你為水先生,我想這也許並不是你的本姓吧!那麼我應該稱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關於小婢新風的……」
  「她現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點點頭。
  「公主可曾暫時點了她的穴道?閉住了她的穴路,以免毒氣攻心?」
  「我已經這麼做了。」
  「這就對了!」水先生緩緩地道:「九品紅為人間至毒,常人吸上一口,當時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難保住性命。」
  朱翠一驚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搖搖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後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兩個原因。」
  朱翠看著他未發一言,心裡卻已經有了一個結論,倒要看他是否與自己持同一論調。
  「第一,這位姑娘曾經習過『固磐』的內家氣功,得有高人傳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這一點對於這位姑娘來說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裡本來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過多次中毒不死的經驗,這一次才會當場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隨我練有幾年功力,尤其是內家『固磐』氣功,只是……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緩死亡的時間,卻並不能免於死亡吧?」
  水先生點頭道:「不錯!不過……她既然練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為她封閉了穴道,已有緩和之機,我可以保證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這麼說,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話,我想問一下水先生,卻不知當是不當?」
  水先生道:「洗耳恭聽!」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聽家父說過曾經結識過先生這麼一位朋友,為什麼你平白無故地要幫助我們?」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道:「武林中道義為重,公主這麼說就錯了。再說,我也只是適逢其會,如果這件事一開始我就知道,也許公主家運尚還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運。」
  朱翠慨然歎了一聲,道:「有關我父親事,只怨我素日昧於無知,說一句不怕先生見笑的話,父親到底為什麼與當今這些權臣結下了仇恨,我雖然是他的女兒,竟然是一點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雖貴為親王,一旦權勢相仲,抑或無心開罪權小,受人離間,皆有生命之憂,何況當今皇帝,年輕無知,昏庸無度,試看他身邊那群小人奸宦,如馬永成、劉瑾、谷大用、張永、高風之流,哪一個不是好狡勢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這麼一提,觸及了父女之情,一時黯然無聲,垂下頭來。
  良久,這個「諱莫如深」的水先生發出了冗長的一聲歎息:「令尊最大的錯誤,是未能與『寧王』朱宸濠及時取得聯繫,據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頗有謀反之意,他的勢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頓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與朱宸濠取得聯繫,事先有所準備,也就不會上這一次的當,被騙入甕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壽這個昏君勢力增大,今後朱宸濠再想謀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驚,注視著他道:「我只以為水先生你是一個江湖奇俠異士,卻想不到你對當今天下事也如此關心,瞭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當朱壽這個昏君登位之始,那時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觀諸當時大勢,卻又不能有所作為,延後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時,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卻沒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趕到,即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淚,緩緩地道:「你說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與我父親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該早存戒心……唉……看來……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頓好母親與弟弟之後,還有機會救父親出來,再圖大事也還不遲!」
  水先生搖搖頭,未發一言。
  朱翠吃驚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燈光之下,朱翠只覺得他的一雙瞳子異常的明亮。
  「這昏君氣數未盡,還有幾年逍遙,只苦了天下蒼生,至於令尊……公主你是聰明人,也就不須我這外人再多說什麼了。」
  朱翠呆了一呆,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其實父親的結局,她早已不難測出,只是昧於親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圖,這時為局外人冷靜地一點,頓時如撥雲見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觀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淚下。
  水先生冷靜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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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39:30
  朱翠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聲,等到她覺出失態時,已難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請不要見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傷心的時候,你要為大局多多著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親自出動,情勢危在旦夕,為公主計,你雖有一身傑出武技,只是所面臨者,皆為久歷江湖、胸羅險惡的窮凶大惡之輩,只怕稍有不慎,即將置身萬劫不復之地。」
  朱翠睜圓了眼睛,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可是緊接著,她卻又似平靜了下來:「那麼,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報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談到仇,普天之下又豈止是公主一個人與那昏君奸宦有仇,不過這件事卻不必急於一時,眼前之計,公主應該先設法把母弟照顧妥當才是上策。」
  朱翠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裡卻沒有說什麼。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說是那個昏君,倒不如說是奸宦劉瑾,如今這廝,權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禮太監』,另外還提督十二團營,他的權力簡直比皇帝還大,如今天下當官的,哪一個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銀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親與弟弟安排好以後,我自然會去找他的!」
  水先生搖搖頭,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賬的時候,而是他放不過你們,哼哼……據我所知,這廝對於公主全家,抱著斬草除恨的念頭,內廠提督曹羽親自出馬,就是最好的證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這個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據說他有一身很不錯的功夫,是否?」
  「豈止很不錯。」水先生喃喃地道:「請恕我說一句長他人志氣的話,當今武林,要想找出幾個勝過他的,只怕還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她雖久聞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劉瑾那個奸宦手下最厲害的一個人物,但是到底自己並沒有見過,現在出諸眼前這個「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著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這個曹羽已經躡上了我們?」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顯示了「那還用說」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後面緊緊跟著我們的兩條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點了點頭道:「不錯,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斷定曹羽就在那兩條船上,那就錯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卻是不服地道:「難道曹羽不在那兩條船上?」
  水先生臉上刻劃出兩道很深的笑紋:「對於這個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認識的清楚得多,世上幾乎無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這個曹羽卻遠比狐狸還要狡猾得多,如果我們認定他不在船上,也許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認為他在船上,那麼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滿臉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點可以認定,他一定緊緊躡著這條船,是無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一直遲遲不肯出手?」
  「他已經下手了!」水先生冷聲道:「只可惜兩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歎道:「說起這兩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義援手,後果真不堪設想!」
  水先生道:「事實也確是如此,公主對於這個人今後真不可掉以輕心,曹老頭兩次派出的人都有去無回,他應該也知道公主的厲害。」
  朱翠搖搖頭道:「其實厲害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水先生微微搖頭道:「這一點也正是我所要掩飾的,無論如何,不該讓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這又為了什麼?」朱翠道:「難道你們曾經認識?」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如果他還有記憶的話,他不應該會忘記我。」微微頓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實,在十年以前,我已經照顧過他一次了。」
  「結果呢?」
  「結果他還是活著!我也沒有死。」
  對於這件事,眼前這個水先生似乎並不打算深談,可是往事卻已把他帶入憤怒之中,冷笑了一聲,他才又緩緩地接下去道:「自從那次以後,我一直在留意著他的蹤跡。」停了一會,又說:「當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著我。」
  朱翠睜大了眼睛道:「這麼說,你們有仇?」
  「也可以這麼說吧。」
  「這一次你們總算見著了。」朱翠道:「說起來,我們正是同仇敵愾呢。」
  水先生默默地閉上了眸子,輕輕歎息道:「不錯,不過若非是遇見公主這件事,我還不打算與他見面,還不是我希望與他見面的時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
  「公主應該可看得出來,」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緩緩向後倚下來:「我目前的情況並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身上有病。」
  說到「病」字時,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聲,接著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水先生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當然,還不至於會死,否則,我也就不出來了。」
  朱翠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道:「你得的是什麼病?」
  水先生淒然一笑,搖搖頭,似有不堪細述的苦惱,只喃喃道:「眼前不是與公主細談的時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傷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該醒了。」
  一面說時,他隨手由身上拿出了一個扁扁的紅木盒子遞與朱翠。
  朱翠接過道:「這裡面是什麼?」
  水先生道:「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雖對於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於『九品紅』,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許多,不過,無論如何總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復為公主封閉了穴道,我相信這個藥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聽之下,十分高興地道了謝。她隨手打開了木匣,匣內共分有數十暗格,每個格內只容有一粒顏色碧綠的丹九,不過只有十數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著。
  水先生說:「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會溶解流入腹內,再送些熱茶,就無妨了。」
  朱翠道:「既然這樣,我只拿一粒也就夠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氣,都留下吧,也許今後公主與對方還有很多接觸,難免還會遭到對方施毒暗算,這化毒丹如能在發覺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還是留下以備萬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轉,注視著對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經遭受過毒性的攻擊,血質裡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紅』對我來說,也已司空見慣,所以我敢說,當今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一類毒能夠對我構成傷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視到他那一雙眼泡下的暗紅,發覺到他漸漸加劇的喘哮,一時內心油然對他生出無限同情,雖然她有更多的關懷,更多的對他好奇,只是正如對方所說,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關懷深深藏之內心,留待異日了。
  收起了藥匣,她站起來道:「我告辭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卻又不得不坐下來,似有不得不坐下來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麼了?」
  搖搖頭,含著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這是我目前的隱秘,想不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朱翠皺了一下眉:「很要緊麼?」
  水先生輕輕顰著眉,想是這種病早就開始折磨他了,以至於當痛苦來襲時,他都習慣地皺起了眉頭,而致使他雙眉之間留下了淺淺的一道痕路。
  「沒有關係!」他凌人的目光遲緩地投向對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點點頭回身步出。
  然而,當她幾乎已將要步出門外的一霎,卻又轉回過來,一徑地來到了水先生身邊,後者頓時一驚:「你?」
  「放心!」無憂公主用微笑鬆弛對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著:「我不要緊,你應該回去救那個中毒的姑娘!」
  「不錯!」朱翠眨動著她的一雙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樣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麼?」朱翠偏過頭來,似笑又嗔地斜視著他:「你未免太倔強了。」
  水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間,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偉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僂下來。他似乎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了,只抬起手,勉強地向外揮了一下。
  「你用不著趕我,在你痛苦沒有減輕以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厲的眼光看著她,頭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來。
  朱翠皺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邊。
  水先生輕咳一聲,掙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並沒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裡抽出一條薄紗繡鳳的絲巾,小心地為他揩著頭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顫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緊著牙道:「聽我說……你一定要離開……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輕得多!」朱翠繃著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點封了穴道,最起碼在一個時辰之內,是不會惡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事實上他確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點把我支開罷了!」朱翠俏皮地打量著他:「這又幹嗎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關懷與照顧,並無損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為他揩去了額頭的汗珠:「你的病勢看起來可真不輕,你只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病情罷了!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顯然一驚,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他方才過低地估計了對方,事實證明了這位公主確實是遠比他所想的要聰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緩的聲音繼續地說:「我更可以斷定出來,你得的並不是病……而是傷!」
  水先生一雙深郁的瞳子,頓時睜得極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一定是為仇家、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所傷,身上受了很重的傷。」
  「你……你怎麼……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繼續道:「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這些傷卻一直纏著你,始終也沒有辦法根治,是嗎?」
  水先生面上浮現出一絲淒慘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說中了自己的隱私,才會有這種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著他,眸子裡只有欽敬而絕無嘲笑:「如果我猜中了這一切……你的遭遇的確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現出了凌厲的眼光。
  朱翠立刻搶先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厭惡被人憐惜的人,事實上我對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現在,請你接受我為你的一些服務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不待對方答覆,甚至於連對方有什麼表情也不注意,隨即伸出雙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為輕巧,況乎有見於先,是以雙手搭下之處,卻是不緩不急地已經拿住了對方穴道,現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無能為力了,其實在如此痛楚的侵襲之下,水先生早已喪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於,他現在很輕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來。
  他的表情至為尷尬,也許在他過去所經過的那些日子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人能夠如此地接近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夭竟然會被人近乎遊戲地舉在手上。
  這一切對他簡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強,卻又怎能在面對著如此美麗、和藹如朱翠的面頰之前,有所發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後,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這時,朱翠已把他偉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後轉身移過了燈。
  水先生驀地探身坐起來。
  朱翠卻輕輕地又把他按下來:「你請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門的『五行真氣』為你推拿全身穴道一下,也許這麼做,對你的傷勢並沒有多大幫助,但是最起碼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對你是不會有害的。」
  水先生臉上再次現出了汗珠,那種痛楚料必如刺心錐骨的一般,以至於他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魚鱗的魚,簌簌顫抖不已。
  朱翠見狀,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說,也不再期待著對方的允許,隨即動手解開了對方身上那一襲像是整匹緞子的藍色長披。
  披風解開來了,裡面是一襲白綢子長衫。
  使朱翠感到驚訝的是,那件白綢子長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濕透,簡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樣。
  朱翠輕輕歎息一聲,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長衫,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些不便,心裡由不住通通跳動不已,臉上情不自禁地飛起了一片紅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睜著一雙眼,直直地向她注視著。
  朱翠紅著臉輕歎一聲道:「我將先由你的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然後再經會心坎,使你元氣聚結,你可有什麼意見?」
  對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隨即將真力聚結雙手,一面略似靦腆地道:「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擴散,我只好脫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我這麼做如有失禮之處,我想你當然會諒解我的。」
  說了這些話,她幾乎不能接觸對方瞪得又圓又大的一雙眼睛,隨即動手把對方身上長衣脫下來。
  長衣之內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實的「汗褂」,因為早已被汗水打濕。
  朱翠不再徵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脫了下來。
  燈下,她看見了他頗具男性誘惑的胴體,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絕難看出他身上結實的肌肉。
  他膚色白皙,但絕非像他臉上現出的那麼蒼白,其上已佈滿了汗珠,在那陣簌簌的顫抖裡,使人聯想到「死亡」。似乎一個將要死亡的人,最後就是像這樣掙扎等待著「死」的來臨。
  朱翠小心地為他揩乾了身上的汗,下意識裡只覺得對方還在看著自己。「你可以閉上眼睛!」她喃喃說道:「這樣我會覺得比較自然些。」
  頓了一下,她掠了掠由於緊張而散置在前額的一絡秀髮:「現在,我要動手了,如果你覺出哪裡不對,只要哼一聲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詞,只是睜著那一雙大眼睛。
  朱翠忽然覺得不大對勁,轉過臉來仔細打量著他,彷彿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湊近過去仔細地瞧瞧,這才驚訝得怔住了。
  原來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過去多時了。
  朱翠一驚之下,搖撼著他,一連叫了幾聲,對方依然如故。
  一陣辛酸,一顆仁愛俠心,她為他落下了熱淚。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見,否則必將感動不已。
  朱翠現在不再猶豫了,她立時展開手法,把自己勤習多年的內元真力,借助一雙掌心,徐徐貫入對方胴體之內,由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繼而「氣海」,依次一系列穴脈,最後歸入心坎穴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溫暖,那是因為他本身的熱源,已為朱翠的功力所串聯而引起的。
  朱翠長長吁了口氣,身上已見了汗,她終於達到了期望,在一陣目光眨動之後,水先生終於甦醒過來。
  他發出了低微的呻吟之聲,微微閉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過來了?這樣就證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現在我要把你身子翻過來,開始你背後的按摩。」
  一面說,她輕輕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轉過來。
  忽然,她心裡怦然一跳。
  那是因為她眼睛看見了什麼,一個梅花形狀的紫色痕跡印在他背後「志堂穴」上。
  朱翠向印記注視了一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輕輕地吁了口氣,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掌力。」
  武林中對於厲害的掌力,有「一心、二點、三梅花」這樣的稱呼。
  所謂「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攏的掌底接觸到對方,留下的心形印記,「二點」乃是以中指中節接觸對方所留下的「點」痕,至於「三梅花」乃是以合攏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觸對方所留下的五點梅花狀印記。
  這「一心、二點、三梅花」,說來容易,其中任何一項,如果沒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內力,再配合本人過人的精力、掌力,萬難見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後,定然會有「一掌見生死」之威。
  當然,能夠在這般掌力之下還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跡般地未之聞也。
  朱翠終於明白了對方致傷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夠具有這種「梅花掌記」功力的人,當然必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了。
  眼前卻沒有時間讓她多想。她又再次動手,由對方「關元穴」開始,一直到「尾椎穴」為止,再一次地運功推按。
  這一次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她才停住了動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滿了汗珠,在她最後停止住動作時,她才發覺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導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穴脈串通,他竟然睡著了。
  一個像水先生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議功力的人,設非是到了極度疲態、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之下,方萬不會有此失常的情形。因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發生,尤其是一個身懷武功的人,更不應該有此疏忽。
  朱翠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把他身上的汗珠拭乾了。
  她有生以來,還從不曾像這樣子接觸過一個男人,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對方不過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這個陌生人卻給她留下了這麼深刻的印象,如果拿來與她生命裡曾經相識過的另一個男人來比較,顯然是一番強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間,她眼前浮現出那另一個人的影子,雖只是靈思一現,卻也使得她心血沸騰,方寸失措。
  緊緊地咬著那一口貝齒,用力地搖搖頭,讓情思、恨思也像是春天裡的楊花一般被風給搖散了、飄散了。
  燈蕊在晶罩裡跳動著,不時地發出「噗噗」的聲音來,朱翠才像是由沉思裡忽然醒轉過來。
  她揭開了燈罩,小心地用一根晶瑩的指甲把燈蕊挑起來,光度立刻轉亮一些,透過左手的玻璃燈罩,她窺見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髮散亂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憔悴」,心裡由不住怦然一驚。
  也難怪,自從父親失勢被擒之後,這一連串的日子以來,除了傷心憂患以外,更無半點可資散心的喜悅,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了。
  看著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時也帶給了她無限的睡意。
  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羨慕起他來了,最起碼,他還可以拋開一切的痛苦與煩惱,把握住此一刻而沉頭大睡,而自己呢?
  看著面前的水先生,那麼一條魁梧的男子,彼此雖說是僅此一面之緣,認識不深,然而她直覺地那麼肯定地相信這個人一定是個允文允武、重義任俠的好漢子,也正因她這麼地對他認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來為他服務如斯。
  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拉過一張薄薄的被子為他蓋好身子,再把那些為汗水所濕透的衣服理成一團,自己帶回去了,叫人洗乾淨了再給他送過來。
  「幹嗎我要這麼服侍他?」
  答案卻是朦朧的。
  「他又為什麼這麼待我們?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隨,拔刀相助,母親、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這樣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的關懷與為他服務麼?」
  這麼一想,她立時變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續著他均勻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這間小小的睡艙,竟然會使她耽擱了這麼久,現在,她卻必須要立刻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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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39:57
第04節

  輕輕拉開了風門,朱翠踱出艙外。
  一陣大風,揚起了她散亂的長髮,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動盪著,過高的桅桿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月色如銀,映照著遠近水面,像是灑下了數不清的銀片那樣地閃爍、燦爛。
  驀然,她發覺到左側方的一葉扁舟。
  正所謂「野渡無人舟自橫」,那艘小舟確是橫泊江心,與自己大船的間隔,不過只有三四丈的距離。
  這個距離之內,對於一個輕功見長的人,那是絲毫也構不上威脅的。
  朱翠心裡一驚,信步前移。
  她繞到了另一個角度。
  終於發現出那艘小舟,並非真個無人,事實上現在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漁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釣。
  朱翠注視了一刻,不見什麼動靜,便踱入艙房。
  迎面看見「一掌飛星」史銀周,史氏正閉目倚艙養神,聽見聲音連忙站起來。
  朱翠道:「新風情形怎麼樣?」
  史銀周道:「還沒有醒,不過中間曾有兩次嘔吐,含糊著要水,卑職沒有敢給她,公主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瞞他,卻也不便詳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後面邊艙。」
  史銀週一驚道:「公主可曾發現那個姓水的有什麼可疑麼?」
  朱翠搖搖頭道:「那倒不會,我相信他是我們一邊的。」
  史銀周「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釣魚的小船,我倒覺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這就去看看新鳳去。」
  史銀周忙即步出,朱翠卻向艙內步入。
  朱翠步入新鳳的艙房,覺得她脈搏宏大,心跳得很厲害,而且嘴唇乾裂,一切的現象都顯示她中毒甚深。
  當下她不敢遲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於新鳳舌橋之下,然後再施展推按之術,緩緩與她推拿身上穴路。
  果然,沒有多久的工夫,新鳳就發出了呻吟聲,緊接著睜開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靈驗,當時輕輕握住新鳳手腕,囑咐道:「你已經不要緊了,但是現在還不宜說話,先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等一會我會叫人為你準備吃的東西,外面什麼事都不要你來操心,知道嗎?」
  新鳳見公主親自服侍自己,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枕上不時點頭,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話,這才步入裡面艙房。
  她實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態的發展,卻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時的權衡,不能永遠擱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艙房,顯然是因為過於疲倦,她只覺得週身乏力,必須要休息一會才行。
  她所居住的這間艙房,是選擇靠外面的一間,有兩扇窗戶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這一間,是因為如有人從江上過來,欲圖不利於其家人,必須要經過這間房子,先要通過自己這一關。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懸有一串小小貝殼所連制而成的風鈴,只要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使這串風鈴發出響聲,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覺。
  熄滅了燈,朱翠盤膝床上,試著運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氣玄關,過「任」、「督」二脈,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過去。
  這一次入定足足有兩個時辰她才甦醒過來。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透過紙窗的一片殷紅陽光,敢情天已經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開窗扇,正好看見地平線那一端的斗大紅日,江上瀰漫著一片蒸騰的霧氣,可以想見今天必然是個大好天。
  外面傳過來輕輕的叩門聲,是宮嬤嬤的聲音道:「公主醒了麼?」
  朱翠吩咐她進來。
  門開處,宮嬤嬤走進來,請安欠身道:「給公主問好請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過去宮裡的那一套俗禮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宮嬤嬤道:「少主人睡得好極了,這會子吵著肚子餓,要喝燕窩粥呢!娘娘也起來了,史統領正侍候著在大艙裡開飯,叫我來侍候公主梳頭。」
  朱翠一笑道:「這是什麼地方,還有這些規矩,我的頭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著你。」
  宮嬤嬤笑道:「說的也是,我連自己的頭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鳳那個丫頭這會子睡得正香呢,史統領說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沒敢叫她。」
  朱翠點點頭道:「對了,就讓她多睡一會,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臉水吧!」
  「早打好了,」宮嬤嬤說:「就在外頭,青鹽漱口水也都準備好了。」
  朱翠應了一聲,立時步出,在廊子裡洗了臉,又用青鹽把牙齒擦洗乾淨,才來到了前面大艙。
  大艙裡各人俱都在座,圓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雖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脫雍容華貴,臉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紅緞子百結裙襖,上面繡著鳳凰,宮樣蛾眉,鬱鬱秋水,長時間的養尊處優,加上她善於調養,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
  沈娘娘左邊座位空著,是留給公主坐的,右邊座位上坐著那個年僅九歲,粉妝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當今蒙難的鄱陽王朱由貴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親兄弟。
  沈娘娘對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衛營」統領史銀周。另外,一個叫「秀兒」的年輕女侍,雙手捧著香茗,站在她身後,馬、杜二侍衛各據一方。
  娘娘正在與史銀周說話,就只小王爺朱蟠雙手不閒著,滿桌子抓吃的往嘴裡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來,先向母親問了安,史銀周等分別見了禮之後,才坐下來。
  宮嬤嬤趕過來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剛才我還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該起程了,你史大叔說須要聽你的主意,你倒是說說看,要是這麼個走法,咱們半個月也到不了鄱陽。」
  朱翠看了史銀週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麼樣?」
  史銀周道:「卑職的意思……為了避免敵人的跟蹤,我們還是繞道而行比較好。」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能夠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張羅船家開船吧!」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離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盡量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別注意遠處的蘆叢,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見那兩艘船再跟著了。
  朱蟠吃了許多東西,吵著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悶壞了,就吩咐宮嬤嬤帶他到上面去走走,宮嬤嬤卻知道事情的危險,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親的多疑,也就欣然點頭。
  她離開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艙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聽說姐姐要去,高興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裡嚷著:「叫他們給我們弄一隻小船,我跟你到江裡划船去!」
  沈娘娘連忙說道:「可不行,不許胡鬧。」
  朱蟠說:「怎麼不行,我以前就劃過船,我還會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臉道:「你要是再胡鬧,就把你鎖在房裡,永遠都不叫你出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大江裡,可不是在家裡!」
  在家裡這位小王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這姐姐,弄不好還真挨打,這時見姐姐生氣,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艙面。這時船掌櫃的老金和他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已經把帆升起來了,正在起錨預備開船。
  史銀周走過來道:「船老大說今天風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陽府。」然後他壓低了嗓子道:「我們不是在那裡下船吧?」
  朱蟠跑過去看船上人起錨,馬杜二侍衛在後面跟著。
  史銀周道:「昨夜卑職注意那艘釣魚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見它離開了,以後也沒有見它再來。」
  朱翠點點頭,說:「也許真是來釣魚的也不一定,倒是後面那兩條大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還不知道。」
  史銀周想了一下道:「釣魚小船走了沒一會,它們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這麼說,他們還是一路的,哼,這個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們真要對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銀周皺著眉,深深覺得此行責任重大。
  這時大船已經開動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遠的請安,向史銀周道:「小人還忘了回稟史老爺,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經走了。」
  朱翠頓時一驚。
  史銀周也為之一怔:「你說住在邊艙的那位水先生已經下船了?」
  老金說道:「在天亮的時候,小夥計毛五給他送藥去,門開著,人已經沒有了,桌於上還留有一張紙條和一錠銀子的船錢。」
  史銀周道:「什麼樣的紙條?」
  老金說:「紙條上說那錠銀子是給小人的船錢,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給朱小姐。」
  朱翠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來,雙手呈上,史銀周接過來轉呈上去。
  朱翠接過了信來,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親啟」五個字,寫的是工筆的隸書。
  不知怎麼她心裡這一霎亂極了,彷彿像是失去了什麼似的不寧靜。
  簡單的幾句留書,她卻看了無數遍:
  「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儘管看了許多遍,當中還有些茫然。
  朱翠一聲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個頭,站起來離開。
  史銀周只是看著朱翠,希望由公主嘴裡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沒什麼,他只告訴我們要慎防曹羽這個人,還要我們提早下船,改走陸道。」
  史銀周說道:「公主以為這個人可靠麼?」
  朱翠點點頭,心裡卻暗笑道:「他要是對方的人,我們這一家子的命早就沒有了。」
  史銀周顯然因為對於這個「水先生」還瞭解不夠,才會有此一問,其實朱翠又瞭解他多少呢?
  「我對他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朱翠肯定地說:「他對我們絕無惡意,而且絕不是曹老賊那一邊的,而且他武功出眾,曾經兩次出手暗中幫助了我們,只可惜……」
  說到這裡,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為他會繼續留下來幫我們對付曹羽的,現在他竟然走了。」
  史銀周由於與曹羽方面有過兩次的接觸,深深體會到對方的凶厲詭詐,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這方面婦人幼兒略有失閃,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無法洗卻身後罵名,這麼一想,臉上不禁浮現起一絲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觀色,看出了對方的隱憂。
  「史大叔不必擔心,」朱翠冷靜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賊一連兩次失敗之後,應該心裡有數,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會再輕易出手的,我們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劉大學士,打聽出父王的真實消息,然後再定一切。」
  史銀周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劉大學士素蒙王爺眷愛培植,再說他與『寧王』的關係極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們就一切無憂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說到這裡,只聽見前面傳過來一陣笑聲。
  敢情那位小王爺朱蟠耐不住艙底的寂寞,現在玩得十分開心,竟然爬上了桅桿,兩隻手吊在一根橫帆柱上,當猴子一樣的正在盤耍,老金等幾個船家看得好玩,俱都發出了笑聲。
  朱翠嗔笑道:「真是個野小子!」
  史銀周道:「少主人這幾天在艙裡悶壞了,好在江上無事,就讓他玩一下吧!」
  朱翠點頭道:「話雖是不錯,可是敵暗我明,總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說話時,那位小王爺朱蟠已經攀上了一根橫帆,爬上了丈許高的帆柱,兀自作勢,還要往上攀登,杜馬二侍衛嚇得在下面前擁後護著,生怕他會跌下來。
  朱翠見兄弟過於頑皮,正要出聲喝止,猛可裡就聽得船舷這側一聲水響,陡地冒出了一顆頭顱,緊接著那人揚起右手「嘶嘶」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直向帆間現身的朱蟠身上飛去。
  這一手實在過於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聲清叱道:「不好!」陡地騰身而起,一徑向距兩丈開外的風帆上縱身過去。
  於此同時,史銀周也自發出了一聲驚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飛星。
  水面現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極點,水功又好,飛刀一經出手,毫不遲疑地一個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銀周出手雖快,依然是落了個空。
  只聽見一陣咚咚水響之聲,十數枚亮銀丸全數打落水中。
  另一面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稱得上極快,只是較之出手的飛刀依然慢了一步。
  總算這位小王爺命不該絕,他身子原是站立橫帆之上,卻是恰恰這時來了一個倒翻上仰的勢子,無巧不巧,那兩口出手的飛刀,就在這時打到,只聽見「篤篤」兩聲異響,一口飛刀穿透風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飛刀,卻是無巧不巧地,正好釘在了帆柱上,這個位置正是剛才朱蟠站立之處,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這一刀定然貫穿他心腑,使他死於非命。
  目睹者,眼看著這般奇險,都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無憂公主朱翠足尖一點帆柱,一隻手己把這個頑皮的弟弟給提了起來,緊接著飄身而下,一來一往,翩若飛燕,輕似鴻羽,只把現場的幾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傾慕不已。
  朱翠無端被迫在幾個陌生船家面前顯現出了身法,自非所願,當著生人也不好責備這位頑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朱蟠哪裡識得危險,還直嚷著好玩,涎著臉向朱翠道:「大姐姐,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來你真是有本事,你怎麼能一下子跳這麼高呢?」
  朱翠瞪著他道:「再胡鬧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著嘴說:「最壞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給人家。」
  是時,史銀周已自杜飛手中接過了那口飛刀,轉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卻是雙開口的兩刃菱形,通體烏黑,只有兩處鋒刃現出白森森的光華。
  朱翠只看了幾眼,心中已不禁吃驚,遞給史銀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來,這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
  朱蟠仰著臉,一派天真地道:「什麼是見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著他轉身進艙,即關照史銀周道:「我們提前上岸,叫船家快點走。」
  史銀周應聲而去。
  朱翠拉著朱蟠一徑進到了大艙,關照地說:「剛才的事別對娘說,知道吧,要不然娘會害怕,姐姐以後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過,你要教我剛才上帆的那種輕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現在還小,等我們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後,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與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約,這才歡喜地跑進去找宮嬤嬤玩去了。
  大艙裡靜靜的沒一個人,朱翠卻胸有城府地守著窗緣邊上坐下來。
  其實從她剛才那件事一開始之後,她的一雙眼睛就暗中沒有離開過水面上,那個人雖然水功甚佳,但是絕不可能永遠沉在水裡,總會要露頭的。
  而在他方才潛水的一霎,無異已很明顯地擺明了方向,所以循著這個方向,朱翠仔細地打量過去。
  有幾個漁夫,正在張網捕魚,所乘坐的都是破爛漁船,雙方距離約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見再有什麼別的船了。
  那個人並不曾再露出頭來,也許他已經上岸了,或是換過一口氣之後,又繼續潛行。
  總之,那幾條漁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這次經驗之後,包括船家老金在內,都十分注意著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麼意外情形發生。
  在艙房裡,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箋觀看,看著那麼簡單的幾句話:「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她細細地琢磨著這些話的內容,越覺得有些氣餒,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對無憂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對於任何同濟不輕易假以詞色的一句評語,句中「西山」,位在鄱陽湖畔,亦即是鄱陽王宮邪所在,「翠」字不用說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對於江湖上給她的這四字評語,最不能忍受,曾為之生了不少閒氣,她自認為並非如同外面傳說的那種「冷漠無情」,然而人們對於一些僅憑「耳聞」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傳說得起勁。
  她自信自己習武之後,因出身王族,不敢為先人遺羞,是以事事謹慎,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拋頭面,也許就因為如此,才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這四字評語,其實對於絕大多數的武林中人來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位公主的廬山真面目,人們的盲從無知,常常是這樣的膚淺。
  然而,朱翠心裡不能諒解的是,這個「水先生」,為什麼也拿這句話來消遣自己?那麼,接下去的「蒼海無情」與「此去兩無牽」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關鍵在於落尾時的「海客頓」三個字上。
  朱翠那張美麗的面頰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遺憾。
  「原來他不姓水,姓海!」
  「海無顏?」
  幾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無顏」三字,蓋因為這個名字太響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處。
  其實又何止是她,對於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無顏」這三個字,真有無窮的誘惑。
  傳說中的「海無顏」這個人,有著離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蕭灑,但是卻又冷酷無情,著名的俠女「燕子飛」潘幼迪,曾為他消極憔悴,棄家出走。
  武林中對於這個男女二人的傳說,更是極盡渲染之能事,有人說,潘幼迪因為難獲海無顏的終身陪伴,已於傷心之下,進入沙門,削髮為尼。有人說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礬,殉情而終。還有人說,海潘二人早已結為秦晉,並鸞江湖,只是為掩人耳目,故意助長此偏激的傳說。
  無論如何,這當代最負盛名的一雙男女奇俠,曾經那麼膾炙人口地被武林中傳說著。
  這些冶艷但淒槍的傳說,正如海無顏的「劍」,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鋒利。
  海無顏的劍據說能盲目揮斬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據說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說他們的愛情故事絆麗纏綿,倒不如說他們的武技刀劍之術,已深入化境,兩相輝映乃自會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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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40:35
  英雄惜英雄。
  同樣是武林傳說的「偶像」人物,深鎖侯門的無憂公主卻是那麼私心景仰和愛戴著這兩個人,渴望著自己能有機會和這兩個當代的男女奇俠見上一面,她亦曾暗發誓願,要以自己掌中青鋒,會一會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寶刀」,看一看到底誰強誰弱。
  「原來他就是海無顏……」
  正因為傳說中的這位一代奇俠,是那麼的飄忽無常,冷酷無情,所以江湖上才贈送了他「蒼海無情」四字戲語,倒是無獨有偶地與「西山翠冷」結成了上下聯。
  「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
  朱翠低低地念著書箋上的句子:「哼,看來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實的無情了,此去兩無牽,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見面了!」
  這封短短的留箋,想不到卻帶給她無盡的遐思,無論如何,她竟與這位傳說中的蓋世奇俠有過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         ※
  船泊漢陽,算一算時辰,差不多已近亥時左右時分。
  船掌櫃的老金,率領著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三個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進了碼頭,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個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場自非尋常人家所能比,雖說是逃難期間,卻也大有可觀。
  十七八個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籃,黑壓壓擺了一大片,幾乎把半邊艙面都鋪滿了。
  沈娘娘身披著紫紅色的緞披,暫時坐在一張籐椅上,新鳳、秀兒兩個年輕丫環也都穿戴整齊,緊緊地隨在她的身後服侍著。
  宮嬤嬤的責任最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爺沒有一刻安靜,害得這位老嬤嬤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後還是用「鬼」才把這位小王爺給嚇唬住,乖乖地叫宮嬤嬤拉著手不動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飛刀的教訓,對於母親弟弟的安危,更是時刻在心了。
  一掌飛星史銀周和手下得力侍衛馬裕各據一舷,密切地監視著四周,凡是過往的行船,都特別加以注意。
  杜飛先已經下船去張羅一切,一會兒工夫上來報告說,車已經雇好了,而且召來了十幾個伕子,扛箱子行李來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裡,緩緩扶著梯繩向岸上步去。
  四輛馬車等候在岸邊,套車的牲口不安寧地刨著蹄子,不時噗嚕噗嚕地打著響鼻。
  臨上車以前,史銀周特別舉高了手裡的燈籠,打量著隨車的四個車把式。
  第一輛車上,是一個躬背形縮的小乾癟老頭,一頂破氈帽緊緊壓著眉梢,身上穿著碼頭上特別規定的號衣。
  史銀周向他問道:「你姓什麼?哪裡人?」
  乾癟老頭咧著嘴,打著一口湖北鄉音道:「姓趙,老爺,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銀周繞過他去再看第二輛車的車把式,一個十分彪悍的黑大個子,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子,身上一樣也是穿著號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著,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幹什麼的?」
  「趕車的,老爺。」
  史銀周怔了一下,發覺到自己的多此一問,遂沉下臉問道:「是哪裡人?姓什麼?」
  「小的是陝西人,姓劉。」
  「陝西人怎麼會到湖北來拉車?」
  「老爺,家裡窮呀,不到外面跑碼頭怎麼行呀!」
  一面說,這位姓劉的陝西車把式一個勁兒地「哧哧」笑著,大毛手傻乎乎地擦著嘴角淌下來的口水。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繞到了第三輛車前。
  一個黑瘦高個於,卻生著一副猙獰的嘴臉。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鄉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銀周點點頭,一雙眸子卻注意著對方的腳下,姓方的忙把一雙腳向後挪了一些。
  史銀周把燈籠繞到了最後一輛車子,一個黃臉蓬頭漢子,睜著無神的一雙睡眼。
  不等史銀周開口詢問,這漢子開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這碼頭拉車已有十年了。」
  史銀周點點頭道:「好好。」
  他隨即退回岸邊。
  朱翠道:「史大叔發現什麼不對?我看第一輛第三輛車都有點靠不住。」
  史銀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隨又轉向杜飛道:「這四輛車,都是碼頭車號裡叫的?」
  杜飛道:「有兩輛車不是的,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史銀周冷冷一笑,輕聲道:「錯就錯在這兩輛車上。」
  杜飛立時一驚。
  史銀周輕聲道:「不要打草驚蛇,先上車再說。」
  一面說著,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請夫人上車。」
  於是在史銀周與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宮嬤嬤、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後一輛車,新鳳、秀兒押著部分箱籠坐上第二輛車。這兩輛車也是朱翠暗中觀察之下,認為不會有問題的兩輛車。
  史銀周獨個兒押著大批東西上了第一輛,馬、杜二侍衛卻上了那個黑瘦高個子趕的第三輛車。
  一行車輛就這麼浩浩蕩蕩出發了。
  史銀周有意讓第四第二輛車走在前頭,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輛車走在第三,自己殿後。
  那個乾癟小老頭兒似乎並不介意誰坐他的車。
  史銀周攀著車轅,坐在這個小老頭兒的身邊道:「我就坐在這裡吧!」
  干老頭兒呵呵一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面說,抖動韁繩,馬車就緊跟著第三輛趟了下去。
  四輛馬車順著江邊一直趟下去,約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見沿江一帶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卻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銀周在登車之前,已對這個小老頭兒起了疑心,這時並肩而坐,更是對他越加留意,發覺到他持緩的一雙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著甚長的指甲,再者,腳下的那雙鞋襪,更是十分講究清潔。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銀周這個老江湖眼裡,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邊這個老頭兒果然大有可疑。
  史銀周心裡正自盤算如何對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備,猝然出手,雖可置其於死命,但是似乎過於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裡正自盤算著此番得失,即聽得身後一陣急迫的串鈴聲響,兩匹快馬潑刺刺已由身後疾馳過來。
  由於這驛道過於狹窄,兩匹快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輛馬車少不得一番張惶,轅下馬俱都發出了驚叫之聲。
  說時遲,那時快,身後快馬已自擦車飛馳而過,兩名高冠長披漢子,各踞睦馬,頭也不回偏地飛馳了過去。
  持疆的小老頭兒嘴裡一聲叫道:「好傢伙!」單手扣韁勒轡,身子向旁一歪,藉著顛沛的車勢,左手肘拐有意無意地直向著史銀周前胸撞了過來。
  史銀週一心只在盤算著向他出手的問題,卻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主動地照顧到自己頭上來,當下不由猝然吃了一驚。
  順著對方小老頭兒的來勢,史銀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聲叱道:「大膽!」
  藉著車身一個顛動的勢子,史銀週身子已騰了起來,同時用右腳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頭兒眉心上踢了過去。
  這麼一來,偽裝車把式的小老頭兒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時機已差不多成熟,嘴裡一聲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個骨碌,直往車下就倒,卻就勢把右手的一根長鞭掄直了,霍地直向史銀週身上抽了過去。
  這個老頭兒敢情身手大非等閒,甩鞭、滾身、拉韁,三個動作看來是匯成一式。
  陡然間這車定住了。
  空中響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聲音「呼」的一聲。
  史銀周恨透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身子乍然向下一落,兩隻手用「雁翅單飛」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認著對方頸項之間力插了下去。
  喬裝車把式的小老頭,既然身形已敗露,倒也不再隱藏,迎著史銀周的來勢,霍地飛起左足,直取對方面門,同時捏口打了一聲呼哨。
  也就在這一剎那,一陣亂蹄奔騰聲,潑刺刺幾十騎快馬,直由前道疾馳過來,無數道孔明燈光直射眼前,四輛馬車迎著這股來勢俱都緊急剎住了車,受驚的頭二輛馬車的馬,唏哩哩長嘯著,各踢前足,整個車身都幾乎翻了起來,發出連續的巨震之聲,久久不能平息。
  史銀周乍見此情,暗道了聲不好,哪裡還有心與對方戀戰,慌不迭一按車座,整個身子「唰」的一聲騰了起來,直向著第一輛馬車縱落過去。
  是時第三輛車上的杜飛、馬裕也都發覺了不妙,兩個人不待史銀周出聲招呼,雙雙也都騰身而出,直向第一輛車身之前急速偎近過去。
  黑夜裡,簡直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馬,總之,在數不清的大片強烈燈光照射下,對方的無數鐵騎,早已團團把四輛馬車圍住。
  史銀周等三人一心念著沈娘娘的安危,三個人幾乎是不差先後地同時逼近馬車,身子方自走近,卻見車門猝然敞開,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憂公主已經當門站立。
  「你們用不著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樣,朱翠臉上只有忿怒卻並不緊張,那雙深邃的眼睛,絲毫也不為對方強光所懾,很冷靜地在現場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聲吩咐著:「煩你與杜、馬二位緊緊守護著這輛馬車,無論什麼人都不許他闖過來。」
  史銀周是一口緊束腰間的細緬刀,杜飛是一桿「索子槍」,馬裕卻是一對「判官筆」。
  三個人俱都有效死的決心,兵刃在手,一聲喝叱,把馬車緊緊圍住。
  是時,第二輛車上的新鳳與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兒也匆匆趕來。
  新鳳擅武,倒也不懼,那個秀兒卻是不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作一團。
  新鳳囑咐她快快上車之後,自己也掣出了背後的奇形兵刃「鳩形短杖」,趕上一步,緊緊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側,共效必死之義。
  打量著眼前烏壓壓的大片人馬,一時也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
  總之,來人都有一個鮮明的標誌,每個人頭上都戴著一頂尖尖的帽子,似乎每個人也都披著一領深色的披風,只此二端,已足以說明了他們是來自大內的皇家衛士。
  對方人多馬眾,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馬車的那些衛士們,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盞桶狀特製的強光馬燈,燈光焦距之點,正是朱翠馬車所在,算計著來人,少說也在四五十騎之眾。
  一陣短時的沉寂,對方陣營裡並不見有任何人現身發話,只是馬蹄的刨動與牲口的響鼻聲,映襯著閃爍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給人以凌厲的無限殺機之感。
  然而這陣肅殺的氣氛,緊接著就被另一陣清晰的馬蹄聲所打破。
  「得得」的蹄聲,顯示著來人最多不會超過三騎。
  果然是三騎人馬,一白二黑。
  當這三騎人馬以不快不徐的輕快步來到眼前時,馬隊自然地讓開了一道空隙,讓這一白二黑三騎健馬徐徐步入,在雙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之內,來人才勒馬站定。
  無憂公主朱翠、史銀周、馬裕、杜飛、新鳳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對方來人。
  後來的三騎人馬,顯然正是對方首腦人物。
  兩匹黑馬上左右各坐著一個紫色披風、頭戴閃爍黃光銅冠的五旬左右人物,這兩個人給人更鮮明的印象,卻是每人別佩在左胸處的兩枚閃閃金星,顯示來人較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傑出的顯赫身份。
  兩個銅冠金星人物之間,不用說該是對方的首腦了。
  這個人看上去總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張臉,嵌著高聳的一雙顴峰,細長如線的兩隻「風」眼,緊緊貼著細若女子的一雙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臉上有很清楚的幾條皺紋。
  頭上隨便地戴著一頂紫緞子便帽,拉下來兩根尺把長的風翎緞帶子,卻在帽心正中央結著一個四方晶亮的白玉結子,紫袍大袖,玉帶圍腰,雖然是一言未發,卻有其凌厲昂然的氣勢。
  立刻就有兩盞高挑長燈來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轉頭向身邊黑馬上的壯叟之一說了幾句,那人立時高舉著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搖了搖,一瞬間,四周圍的燈光,俱都向後面移了開來,對於正中馬車的幾個人來說,頓時大見輕鬆。
  手持三角小旗,頭戴鮮亮銅冠的這名大內侍衛,輕策韁轡,坐馬「得得」向前進了幾步:「奉提督令,馬車上的主人請出來答話!」
  侍立車前的史銀周立刻轉身向公主請示,隨即回身,踏前一步,雙手抱拳道:「鄱陽公主有令,對方首腦出來說話!」
  銅冠侍衛怔了一怔,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一聲,正要發話。
  「郭都衛!」正中白馬上的紫衣人冷笑著喚了這麼一聲。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名銅冠侍衛立刻止住欲發之言,勒韁退回原位。
  白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沉聲道:「本座曹羽,職掌內廠提督,奉有司禮太監劉公公、馬公公與谷公公三位大人聯合手令,著令肅清意謀反叛的鄱陽王全家大小,解京聽訓!請鄙陽公主當面答話。」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陽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就是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曹羽其實焉能不知對方身份,只是故示機詐。凡此益見其好險老謀手段。
  當時聆聽之下,瘦削的臉上顯出了兩道深深的笑紋,一雙細長的眼睛包過來,上上下下倒是著實乘機好好地打量了對方幾眼。
  微微抬起兩隻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與殿下見面,請恕有失恭敬,老夫職責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轉示上諭,官令在身,恕難從私,要是對殿下有什麼不敬之處,公主萬請海涵!」
  無憂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聲道:「曹提督太客氣了,方才閣下談到奉有上諭捉拿我全家解京問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諭?還請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搖搖頭道:「殿下也許錯會了意,老夫說的是奉了劉、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側右邊,另一個跨坐在黑馬上銅冠紫衣壯叟立刻滾鞍下馬,雙手解開胸前黃綾繫帶,將背後一卷手令雙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聲,伸手接過,「唰」一下抖開來,兩手上下分持,掌燈的衛士立刻把燈就近。
  「鄱陽王朱葆辰與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稱交好,來往有年,密謀造反事,罪證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據查屬實,奉今皇帝口諭,著令內廠會同各有關州縣,慎密將那陽逆王全家滿門即日押解進京聽審,不得有誤。司禮太監,提督十二團營劉瑾,左都督,掌錦衣衛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詔獄事馬永成印。」
  難為了曹羽這個老頭兒,倒有這番耐心,當時就著燈光之下,不徐不緩,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幾聲,他把手令轉交給身邊的那個「姜都衛」,這才抬目視向無憂公主道:「殿下可曾聽清楚了,老夫這叫令不由身,公主請多體諒。」
  緊接著他又低咳了一聲,冷笑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沈娘娘與鄱陽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馬車裡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倉促,一時倒也來不及找雇輿駕,就煩娘娘與王嗣公主你們仍然上原來車駕吧!」
  他把一切都視為順理成章當然之事,根本不視對方是否願意聽從,亦不給朱翠開口說話之機。
  當下輕咳一聲,轉向姜都衛道:「這就起駕吧!」
  姜都衛點點頭,大聲道:「趙簡、方人像聽令!」
  人影一閃,兩個人現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職在!」上前躬身聽令。
  高個子黑瘦猙獰,矮個子拱背形縮,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對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於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飾裝車伕的那身號衣,倒也一時不易認出,原來正是前此偽裝第一第三兩輛馬車車伕的老少二人,先時打鬥之中,趁亂開溜,這時,聽喚而出。
  被稱為「姜都衛」的那個人,含笑向趙、方二人點頭道:「你們兩個這一趟於得很好,一事不煩二主,還是煩你們兩個當差,趕一趟車吧!」
  趙、方二人齊口答應,隨即轉向朱翠車駕行走過來。想是仗著自己方面的龐大陣勢,兩個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時偽裝第一輛馬車伕的那個乾癟小老頭兒,身後那個黑瘦子,也就是趕第三輛車、自稱姓趙的那個山西人。
  兩個人擺出一副勝利的姿態,搖晃著走近過來,只是在即將迫近對方馬車的一霎,前行那個叫趙簡的小老頭,立刻警覺地站住不動,後進的方人像也頓時感覺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氣機,強烈地由對方馬車上傳過來。
  趙簡的眼睛跳過了當前的史銀周,立刻接觸到直立車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後者臉上所顯示的凌厲殺機,不由得使他打了一個冷顫。
  「你們兩個大概是活膩了!」朱翠輕啟朱唇道:「想死的就過
  凡是內功有相當根底的人,對於這種所謂無形罡氣,都不至於會感到陌生。正因為如此,身手頗是自負的趙簡、方人像二人,才會霍然有所領悟,一時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們一眼,凌厲的目光直逼向白馬上的曹羽,冷冷說道:「曹羽,你要是以為我會被你三言兩語說動,可就錯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這麼說,你膽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沒看見什麼聖旨,僅僅憑劉瑾、谷大用這些太監的一紙手令,豈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場上的人,當然知道這是於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討無趣,你們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兩道婦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著:「朱翠,老夫知道你雖然貴為公主,卻是身負奇技,江湖武林中對你的傳說老夫也多能耳詳,只是你要明白,這一次是老夫親自出動,哼哼!公主你最好還是聽令的好!」
  「聽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陽王族,豈能聽令幾個昏庸的太監?曹羽,你回去請領一份聖旨再來,我也許會答應跟你走一趟北京,這一次,恕不奉陪!」
  說罷驀地閃身轅前座,卻向一旁的史銀周道:「我們走!」
  史銀周應了聲:「是!」
  上前一步,手探轡鐶,馬車隨即向前移動。
  侍立馬車兩側的馬、杜二侍衛與新鳳緊緊依偎車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敵當前,竟然一副有恃無恐模樣,端地氣勢凌人,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這輛馬車不過才前進了丈許,即為正前的馬隊所阻止,八名侍衛率先由坐騎上躍身而下,一橫列地閃身車前,由於來勢猝然,使得那匹拉車的馬又自揚蹄驚嘶。
  坐在前座的無憂公主,如非警覺在先,勢將滾身摔下,車廂內的沈娘娘亦忍不住發出了驚呼。
  侍立車前右側的史銀周,見狀怒叱一聲:「大膽狂徒,你們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顧不得眼前敵我勢力之懸殊,足下一個搶步,掌中那口細窄的緬刀驀地抖直了,直向著當前一名大內衛士臉上紮了過去。
  須知曹羽的這次出動,志在必得,所率武俱為大內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
  這名武士,迎著史銀周的緬刀來勢,霍地向後一收身子,冷叱一聲,一口厚背鬼頭刀倏地自左而右掄起來,反向史銀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銀周跨步抽刀,反捲起來的緬刀刀式有如一條銀蛇,攔腰迎向對方的厚背鬼頭刀。只聽見「噹啷」一聲脆響,隨著史氏揚起的手式,這名敵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銀周凌厲的勁道,整個身子向後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後陡地響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聲,一條人影夾著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著史銀周背面當頭落下。原來那正是先前偽裝車伕的兩名奸細之一,那個躬腰駝背的乾癟小老頭兒趙簡。
  趙簡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駕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這個背後暗算的機會,加上史銀周與他有前番動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厲的殺著,一口打磨得異常薄刃的魚鱗刀,劈頭直下,同時一雙腿更用「鴛鴦跺子腿」的連環踢法,直向史銀周後踢了過去。
  這一刀雙足一經配合,便見其非比尋常的威力。
  史銀週一經發覺,事實上敵人趙簡已是緊貼背項,由於他一心正面對敵,疏忽了背後,等到他一旦覺出,再想抽招換式,背後拒敵,卻已招式用老,這可真是千鉤一發。
  就在這要命關頭,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冷笑之聲。
  高坐在車轅上的無憂公主朱翠,驀地探出右手,似乎纖指微彈了一下,一縷極細的尖風夾含著極為細微的一線綠光,不過是閃了一閃,那個騰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傷人的趙簡,驀地鼻子裡「吭」的一聲,就空倒折了一個斤斗,一頭直紮了下來。
  全場這麼多雙眼睛目睹下,除了極少數敵方首腦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這個趙簡是著了暗算。
  趙簡原本暗算人,卻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這一個倒斤斗折下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俱都以為他是在賣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來,竟是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了。
  這番出乎常情的舉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場者俱都驚詫不已,就連史銀周在內也暗自納罕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趙簡中算倒地的一剎那,另外兩名大內武士已大聲喝叱著雙雙直向史銀週身上撲了過來。
  雙方就人數上比較起來,簡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觀,高踞在上的無憂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著超然的立場,迎著那兩名大內武士的來勢,她再次彈動玉指,兩縷尖風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種超乎常態的特製獨家暗器,由於體積至為細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瑩玉潔的指甲之內,一經運用彈出,加上她精湛的內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這兩名大內武士顯然不知道暗中的無限殺機,就在他們身子雙雙撲到的一霎,驀地被暗中發射的細小暗器正中眉心,雙雙仰面栽倒。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這兩名大內武士又自擺平在地。
  由於這番舉止大出常態,使得眼前這群為數可觀的大內武士俱都一個個驚愕當場,一時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空氣就像忽然被膠住了。雙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勢力,氣氛陰森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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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一聲冷笑,劃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這招好厲害的『十指飛針』!」
  話聲顯然出自白馬鞍座上的內廠提督曹羽,緊接著他更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聽在耳朵裡,只覺出無比的陰森。
  「堂堂鄱陽公主,居然也會暗算傷人!」曹羽一雙細長的眸子閃爍著凌厲凶光:「殿下這麼做,豈非有失身份?更不怕傳揚出去,為武林江湖中俠義同道所恥笑麼?」
  一語道破之下,在場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覺,無數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著朱翠身上集中過來。
  朱翠並未被眼前陣勢所震懾嚇阻,相反地,表情卻是一派泰然。
  聆聽下,她冷冷地道:「你這句話正好說錯了,以閣下今日之所為,要是傳揚出去,才會為江湖所恥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父以前對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為,還要三思才好!」
  這番話不謂不誠,奈何卻聽不進曹羽耳朵裡去。
  「鄱陽公主,這話你就錯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萬祈海涵,有什麼話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稟皇上好了!」
  說到這裡,他臉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衛,將鄱陽叛逆一干家屬統統給我拿下,如有膽敢違抗旨意的,格殺不論!」
  頭戴銅冠的郭、姜二人,聆聽之下,抱拳應了一聲,隨即下馬,直向對方車前行進。
  一掌飛星史銀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來勢。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個人冷笑一聲,打量著眼前的史銀周道:「足下又是哪個?當真找死不成?」
  史銀周道:「鄱陽王府恃衛營統領史銀周,敬候賜教!」
  郭都衛長方形的一張臉上綻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姓史的,小小一名侍衛統領,居然敢違抗聖上的旨意,先擒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說!」
  話聲方歇,右肩輕抖,「唰」的一聲,已把身上那領紫色長披甩向肩後,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頗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銀周在對方郭、姜二人現身之始,已知道這兩個人絕非易與之輩,這時與這個郭都衛近面相向,更見其目光精銳,神色沉著,便知來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時心裡忐忑不已。
  然而限於職責,也只有硬著頭皮與對方放手一搏,再者他為人忠義,主人鄱陽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於下意識裡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當下見狀,怒叱一聲,掌中緬刀往空一豎,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傢伙吧,史某人接著你的就是!」
  郭都衛那張四方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道:「憑你也配!瞧見沒有!」
  他揚了一下雙手,嘿嘿獰笑著:「郭大人只憑這雙肉掌,就能把你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一掌飛星史銀周有生以來還不曾被人這麼當面羞辱過,聆聽之下,怒叱道:「好!」
  史銀周掌中緬刀猝吐如電,直射對方面門。
  郭都衛顯然身負奇技,迎著對方的刀勢,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從容地後退了一步,卻在足下後退之一霎,驀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緬刀刀鋒上拿了過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史銀周意料之外,只聽得「錚」的一聲,掌中緬刀刀身竟吃對方二指拿了個結實。
  一股奇熱復勁的力道,透過對方手指直傳刀身,若非是史銀周勁道十足,一上來只怕這口刀已落到對方手上,這一驚不由嚇了他一身冷汗。
  雙方一抽一拉,這口刀竟然紋絲不動地定在了當空。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像是雙方力道均等,事實上卻有極大的差別,蓋因為史銀周透過五指手掌,幾乎稱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衛卻僅僅只是拇食二指著力,相形之下自然強弱頓分,彼此心裡有數。
  僵持在空中的這口緬刀,在史銀週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過來,但在郭都衛的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鋸般的,一來一往,如此三度來回,刀身輕輕地顫著,就像是一條顫抖的銀蛇。
  驀地,史銀週一聲怒叱,飛起一條右腿直向郭都衛腰間踢去,這一腳顯然是史氏力圖制勝的訣竅,算得上勁猛力足,大有「奮椎一擊」一決生死之判。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敵人,這個郭都衛實在較諸他所想的還要厲害得多。
  原來這個郭都衛,人稱「千手太歲」,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稱為「姜都衛」的,姓姜名野,人稱「鐵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時,分執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與曹羽互不相讓的身份,惟曹氏得意於宦途之後,為了充實自己權勢,親自上門相邀,許以重金權位,乃得將二人分別羅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衛」官位,在內廠當差,各人都有相當的權勢,曹羽因有此二人倚為股肱,聲勢大增,也就更為跋扈。
  千手太歲郭元洪存心要在頭兒面前露上一手,樂得史銀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這時史銀週一腳踢到,郭氏冷哼一聲,身形半倚,右手原勢不動,左手卻斜著以掌緣向外切出。
  史銀周頓時就覺出一股尖銳的勁風由對方掌上劈出,距離約在尺許開外,已感覺出有切膚之痛,不由大吃一驚,再想收招換式,哪裡還來得及。」
  史銀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來不及,不如硬接對方一招,猛可裡氣充足面,用「踢金燈」的足下招法,這只右腳在一連三個波動之後,非但不避,其勢更加疾猛地向對方腰間踢去。饒是這樣,他仍然逃不開郭元洪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緣與足面接觸,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響了一聲。
  史銀周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霍地打了個哆嗦,隨著他用力過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飛了過去,手裡的那口細窄緬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對方手上。
  史銀周雖然力欲穩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只右足,早已不聽使喚,只覺得一陣連心的奇痛,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噗通」一聲,跌倒在地。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陰笑,足下一個搶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搶自對方手上的那一口細窄緬刀飛擲出手。一道白光,閃亮如電,直襲史銀周前胸,以史氏張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閃也來不及。
  坐在車座前的無憂公主朱翠,早已經覺察到了勢態的嚴重性,於此危招一發間,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烏黑淨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緬刀的刀尖,把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擊偏了三四寸的距離,透過冒起當空的一點火星,這口細長的緬刀擦著史銀周肩頭滑了過去,「叮」一聲,實實釘在樹幹上。
  史銀週一反手把緬刀拔在了手上,連驚帶氣,更有無窮忿恚、羞愧!他真無顏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橫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過去。
  車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極為清楚,見狀一聲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處,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噹」的一聲,再次命中了史銀周手上鋼刀,刀鋒一偏,幾乎脫手而出。緊接著香車上的公主已飛身躍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間已到了史銀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銀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這是幹什麼?快不要這麼糊塗!」手上一用勁,又把對方那口緬刀搶在了手上。
  史銀周目睹著公主的關懷,一時百感交集,雙眼微閉,淌出了兩行熱淚。
  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無憂公主朱翠緊緊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碼,我們現在還不到該死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她抬頭用凌厲的眼神,打量著正面的強敵之一千手太歲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著欺人過甚,我來會會你!」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請!」
  其實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舉把這個「扎手」的鄱陽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眾人面前顯出了他的威風八面。
  無憂公主朱翠已忍無可忍,她預忖著今夜走已無機,出手在所難免,倒不如先拿對方這個扎手的三號首腦試試身手,敗了固是劫數難逃,倘能戰勝,或將可以逼迫曹羽親自出手,一決勝負。總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戰了。
  她緩緩地向前踏進了一步,凌厲異常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嘗不一樣?四隻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越是武功高強之人,在其動手過招時,越是意不旁矚,四隻眼睛一經交接,若非有極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們自動分開。
  千手太歲郭元洪雖然心裡盼望著能有此機會與對方這個名動公卿而又近乎傳奇的人物一決雌雄,然而他當然知道對方的不可輕敵。現在當此性命相搏之一刻來臨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態,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足下像是踩著蓮花碎步般,他一連前進三步,陡然停住之後,卻又向右側閃出了一步。就在這一霎,他的一雙手忽然左右分開來,雙掌平伸,指尖上翹,左右兩隻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動,一連串的骨骼響聲,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處散出來。這一霎,他的一雙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許多。
  眼前敵我人數雖然很多,卻沒有任何一點意外雜音,儘管人馬交雜著裡外三層,每個人的注意焦點,都注意著場子裡的這兩人。
  千手太歲郭元洪在顯示了他一手獨門特技「按臍功」之後,一雙原本睜得極大的眼睛開始漸漸地收縮,一直收到細細的兩道縫,透過那兩道細縫所傳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費解,那個站立在地上的壯健身軀,緊接著就像是脹了氣般地慢慢脹大了起來。
  把這一切看在眼睛裡之後,朱翠心裡已有了幾分見地。
  「姓郭的,報上你的名字來!」她冷冷地瞅著對方,眼睛裡顯示著她的一往孤高狂傲:「過去跟我動過手的,都不是無名之輩,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裡哼了一聲,百分之百的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那是因為他此刻正在運用無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剎那全身各穴路一齊貫串敞開,從而運施一股氣招行走其間,以便在動手三數招之始,便可以強大功力迫使對方敗陣服輸。
  然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發問。
  無憂公主表現得既是如此輕鬆自如,千手太歲郭元洪相形之下卻未免太過緊張了。
  為了表示也同對方一般「輕鬆」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裝聾作啞。
  「郭元洪!」說了這三個字,他立刻吞住氣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裡可能並沒有我這一號,請吧!」
  說了這幾句話,他再也不願旁生枝節,因為所運施的氣招經此一洩,已將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機出手,無疑前功盡棄。是以,就在末尾的話聲方一出口的當兒,他已迫不及待地奮起身形,有如狂風一襲,肥大的紫色長衣,帶出了凌人的「呼嚕嚕」一陣疾風,在這個聲勢裡,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著無憂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過去。
  朱翠該是何等聰明透剔?
  其實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臍功」時,她已猜知了對方的功路,後來有意要對方出口說話,正是用心精明。
  迎著郭元洪急雷奔電的聲勢,她不再少緩須臾,眾人目睹之下,只見她嬌軀側轉,閃動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個時間裡,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別的緣故,總之,出現在他們眼前只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影子。
  朱翠顯然早經運籌,要以這一手「隔牆花影碎」的絕快輕功來取勝對方。
  一纖一壯,兩條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後,終於接觸,那也是絕快的一霎。緊接著雙雙又分了開來。
  雙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裡,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朱翠步履輕靈。
  郭元洪卻大步疾猛。
  一個前跨,一個後奔,勢子卻是一般疾快,在他們再次的對峙時,郭元洪只覺得一隻右腕熱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錯的一霎,為對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雖然仗著他運施多年的橫練功夫,沒有傷著了筋骨,可是皮肉之傷卻是免不了的。
  對於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衛」大人來說,不啻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因此在即將的第二度交手裡,他更不敢掉以絲毫輕心,黑壯的身軀霍地向下一蹲,兩隻手盤前照後,霍地騰身而起,長嘯一聲,直向朱翠掠了過去。
  無憂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動手過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靜,不願被動,常在對方出招之先便已測出了動向,然後搶取主勢,以此為準,無攻不利。
  正因為如此,千手太歲郭元洪在第二個回合裡又自落了空。
  「叭!叭!」兩聲清脆的擊掌之聲響起。四隻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兩次交接之後,雙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兩側錯了開來。
  朱翠顯然已被對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窺好了出手的方位,決計要在這一次的出手裡置對方於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歲郭元洪,顯然在兩度出手之後,已測出了對方不可思議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氣頃刻問為之瓦解冰消。
  雙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觸之後,又復歸於平靜。
  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視著。
  忽然白馬上的曹羽一聲獰笑道:「我等時間不多,這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姜都衛,命你立刻出手,會同郭都衛聯合把叛逆公主給我立刻拿下!」
  「鐵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卻為郭元洪搶先一步,以他身份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裡正自懊惱,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懷,嘴裡高聲應著,身形一殺,縱出丈許遠近,落在了朱翠左側前方,正好與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採取鉗形的看守了朱翠前進之勢。
  朱翠頓時感覺到她面前的形勢大為險惡。
  這種全靠心靈領會動手之前的感應,常常是制勝敵人的無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應。
  以無憂公主朱翠的絕世身手,對付像郭元洪這等大敵,或可取勝,只是要再加上幾乎與郭身手相彷彿的姜野在內,勝負可就難以預料了。
  當然,使她眼前更為憂心的事還不止此。
  曹羽這麼做,顯然別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從而分兵,輕而易舉地將沈娘娘母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聰明,焉能會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當前郭、姜兩位大敵,確實又不容她掉以輕心,一個分心,便立即有喪命之危。
  打量著眼前這番兇惡險態,素來沉著冷靜的無憂公主,也不禁起自內心發出一陣兢驚!
  這種純係親情的關懷,實在給她內心以無比的壓迫,從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靜的制敵先機。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窺知了對方的隱憂,搭配得倍加謹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陣」,在這個進取的陣勢之內,朱翠進身固難,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內心發出一聲歎息,強自定下心神來,先以「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把自己的隱憂告知了史銀周,要他會合馬、杜二人守定馬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敵人接近車廂,再傳音新鳳,要她會合宮嬤嬤,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背負沈娘娘與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緊。
  這番傳音說來容易,其實在當前兩名大敵攻勢之下進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囑咐之後,朱翠探手長披,把一口輕易不曾施展的長劍執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對「五行輪」,姜野是一柄「萬字奪」。
  朱翠長劍在手,手領劍訣,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當前二人道:「你們注意了,我是輕易不出劍的,你們兩個武功可能不錯,只是要想置我於死命,殊為不易!」
  姜野「萬字奪」交向左手,卻從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銀光燦爛,像是柔細鋼絲所編製的手套,這個手套顯著的地方乃是看來極其鋒利而具殺傷力的五根長長鋼指甲。
  「為什麼?」他一面戴著手套:「公主你是聰明人,今夜的情勢你應該看得出來……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們兩個不能置我於死命,你們活著的機會就不會太大,因為我所施展的劍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傷!」
  這番話出自朱翠嘴裡,說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語氣,果然給對方以無比震懾。
  郭元洪冷哼一聲,五行輪互錯當空,發出了嘩嘩一陣子響聲,顯示著奪人的先聲。
  姜野一雙三角眼益見陰森。
  兩個人左右各自發出了一個弧度。
  白馬上的曹羽發出一聲輕咳,正要暗示玄機。
  就在這緊張迫人的一剎那,驀地空中傳過來一陣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說顯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傳出的當兒,即能緊緊地懾住在場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種大多數人前所未聞的宮商格調,音韻之起伏頓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卻是那般動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聽。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個即將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緩和了凌厲的殺機。
  白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動,神色霍地為之一呆。
  月高雲白,四野蕭然,誰也不知道這醉人激人的笛聲發自何處,聽起來似乎覺得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給人以撲朔迷離之感。
  笛音實在太過玄妙了。在短短的這一剎那,那陣子笛音竟會起了無數次的變化,細時只是尖銳的一個單音,就像是一根針那麼的尖銳,深深地刺入你的腦海,而猝然下來的音階,卻又似同高山滾鼓那般的激烈,令聞者為之心神蕩漾。
  總之,當你初聞笛聲之始,已注定了你非聽不可的命運,如果你聚精會神地聽下去,絕難不為這種前所未聞的怪異音階所干擾左右。
  朱翠現在已領略到了笛音的厲害。
  在她未能確實證實吹笛者是否對方一夥之前,最起碼要保持住冷靜,萬萬不能為笛聲所亂。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樣,面上明顯現出焦躁與不安的神態。
  大敵當前,尤其是高手對搏,如無十分的把握,誰也不會草率出手。基於這個因素,現場敵對的三個人,俱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棄攻為守。
  那裊裊不絕的笛音一經傳來,如泣如訴,似斷又續,卻沒有立刻就要結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的傳說,朱翠腦海裡這一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畢竟她年事太輕,又以身處富貴王族,對於江湖中事設非與己有關,或是師門曾經道及者,確乎便昧於無知,眼前這件事,她確信曾聽師門中人談到過,只可惜當時並未留意,這時便難想起。
  然而,對於白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這等資深的老江湖來說,便是情形不同了。
  這也就莫怪乎郭、姜兩位在傾聽之始,臉上就情不自禁地顯現著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像斷腸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個人?
  想是笛音的過於個別,所有在場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傾聽,一經留神卻又為其所干擾,一個個全像猝然為魔所乘,現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現場仍能保持著清醒的似乎還有一個人:白馬上的曹羽。
  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於這個吹笛子的人瞭解得太過於清楚,他才越加地較諸其他各人更為擔心。
  迎著笛音的來處,曹羽策動著座下的白馬,向前馳了十數丈。
  在場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個人,似乎才能夠準確地判定笛音來處。
  是以四個人的眼光,也就不約而同地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眺望過去。
  夜色裡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樹影。
  時值深秋,這些榆樹的樹葉,都已變成了白色,月色下銀光燦燦,泛出了點點星光,在微風的波動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聲忽然停止,卻有一個小小黑點疾若星丸跳擲般出現在銀色光彩的樹帽上,初現時只是小小的一點,不及交睫的當兒,已來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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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23:41:23
  眾人這才看清了,來人像似年歲不大,約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張瘦臉,一身黑色長衣,眉毛很濃,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於缺乏表情,而顯得那麼生硬、木訥。
  在距離現場的最近的一棵樹帽上,略一張望,只見他身形輕閃,快若飄風的已落到了面前。
  現場頓時起了一番騷動。
  這人手上拿著一枝白玉長笛,略一顧盼,向著白馬座前行走過來。
  白馬上的曹羽冷笑一聲道:「來人可是南海『無名氏』駕前的『招財童子』麼?」
  長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雙光華閃燦的眸子注定著曹羽,先揚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會意地在馬上笑道:「這就是了,『見笛有如見人!』這是本座與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說著,仰首當空呵呵笑了幾聲。
  然而,誰都聽得出來,這種笑的聲音,未免太過於牽強了。
  長瘦少年聆聽之下,頻頻揚動著一雙濃眉,卻將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橫過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樣子。
  曹羽頓時神色一陣黯然。
  緊接著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請足下回去轉告令主,今夜太遲了,不及拜訪,錯開今夜之後,老夫必當親身造訪……」
  話還未說完,就見那瘦削少年一顆頭像撥浪鼓似的一陣亂搖,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臉上神色忽然有些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邊比了個吹奏的姿勢,並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驚,面色沉著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過去雖然與令主人有過這麼一個默契,但是,眼前這情形特別。」
  瘦削少年一陣搖頭,手中笛四下一陣亂指,兩隻手頻頻揮動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這麼作就未免太過無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輕咳一聲,緩和地道:「這樣好了,有些話與足下也說不清,請足下帶同老夫共往拜見令主人面說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裡一連串怪哼,頻頻揚動手中笛,一隻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無奈地歎息一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這樣吧,請你回報令主,如能優容一盞茶的時間?」
  少年搖頭斷然拒絕。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發作,但一想到翻臉之後的必然下場,立時把一腔盛怒又壓了下來。
  他苦笑了一下,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現場左右,黯然點點頭道:「也罷,老夫既然與令主人有約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請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臉上才現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卻接下道:「只是,錯過今夜之後,這件事令主人卻不得再多插手,再說他日老夫有用得著令主的時候,他也不要推卻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聽之下,頻頻地點頭不已。
  曹羽在馬上發了一陣子怔,慨然道:「罷,罷。」
  遂即轉向待與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衛請傳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頓時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宮之前,早就對所謂的「無名氏」有所耳聞,尤其對於該「無名氏」的諸多怪異傳說更是知悉甚詳,至於頭兒曹羽與其之間究竟又有些什麼默契,這就是他們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聽之下,心裡雖是頗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轉身上馬。
  白馬上的曹羽怒視著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後,老夫還要拜訪,這就告辭了!」
  言罷大袖一甩,胯下白馬已潑刺刺當先衝出,一徑消失於驛道盡頭夜色之中。
  現場人馬,在郭、姜二人指揮下,緊緊跟隨在曹羽之後,很快也就撤離一空。
  轉瞬之間,現場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與四輛馬車。
  面對著這樣奇特的怪異場面和這個奇怪的人,朱翠簡直不知道如何來應付才好。但是,無論如何,對方解圍之恩不可不謝。
  朱翠上前幾步,卻發覺到對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視著自己,不由點頭稱謝道:「謝謝你!」
  少年霍地一怔,後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雖然與你主人並不相識,不過這番解救之情,卻是永銘不忘……眼前也許不是與令主人見面的時候,後會有期,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轉向史銀周等吩咐道:「我們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擺離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這麼吩咐,自是唯命是從,當下各自領命跨上車轅。
  卻不意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瘦削少年竟自橫身攔於車前。
  朱翠一驚,微笑說道:「你有什麼事麼?」
  少年揚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遠處,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後退後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見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著一張大嘴,連連點頭不已。
  朱翠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裡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過大片樹叢,是一片開滿蘆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個地方。
  以朱翠輕功,自是用不了許多時間即可抵達。只是她眼前情形,卻不便離開。
  「實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僕今夜幫了我們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離開,這樣吧,請把你主人住處賜告,這一兩天之內,我必親自上門道謝,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聽了之後,兀自搖頭不已。
  朱翠實在很是為難,想了一下道:「這樣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見面,可否請他移駕過來一下,我們在這裡敬候他的大駕如何?」
  少年重重地搖了一下頭,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處指了一指,神色頗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動,有些不悅,卻也不便發作,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應付,身邊的史銀周已怒聲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還請讓開的好!」
  一面說,他抖動組繩,馬車便往前行,只見那少年偏偏不讓,單手一探,已扣住了馬口鐵環。
  這麼一來,不禁激怒了在車前侍衛之人。
  馬裕首先一聲喝叱道:「大膽狂徒,莫非你還敢攔駕不成?」
  一面說時,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當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無禮!」
  話聲出口,卻已不及。
  只聽見「碰」一聲,馬裕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對方胸脯上。
  以馬裕的健壯,眼前少年的瘦削,這一掌既是打實了,後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實上顯然並非如此,儘管聲音如此沉實,被擊中的瘦削少年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態,甚至於一雙站立在原地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
  馬裕的那隻手仍然按在對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當下就勢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服,喝了一聲:「給我閃開!」
  這一次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幾分蠻力,習武之後尤其曾拋棄過橫練的功夫,這一抓一拋之力,怕沒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對方這個瘦削少年在他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樣,人雖然瘦,那雙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面的一雙鋼樁,不要說被拋起來了,簡直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馬裕連羞帶急之下,趕上一步,兩隻手用力抓住對方一陣子搖晃,簡直是晴蜒撼石柱,別想搖動對方分毫。
  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裡,自然有非比尋常的涵義,正待出聲呼止,對方那個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煩地出手還擊,那只是奇快的一霎,彷彿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緊接著就已向外翻出。
  隨著他的手,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拋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驚,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當時雙手在車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間,正好迎著了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隻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這一拉之力,卻是恰到好處,正好為他解了一時之危,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轉,四平八穩地落下地來。
  對於馬裕來說,自然感覺到是一種奇恥大辱,惱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對方那個白皙瘦削少年撲去,卻為朱翠橫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沒事,你就忍忍吧!」
  馬裕不敢不遵,忍著氣抱拳應了一聲,退向一邊。
  朱翠自然也覺出臉上不十分光彩,她為人一向是外柔內剛,丟了的面子,無論如何,哪怕是拐彎抹角,也一定要設法找回來的。
  當下,她含著微笑姍姍走向那個看來像系天啞的少年道:「你為什麼始終不說一句話,莫非是個啞巴,還是會說話而偏偏不說呢?」
  少年臉上立刻興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兩個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遠處蘆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來拗他不過,只得答應他道:「好,既然你堅持我要去見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應你。」
  少年立時面色大喜。
  「不過,」朱翠顯然還有下文:「你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橫眉豎眼地看著她,像是期待著對方下文。
  「剛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觀,一時技癢,想請教一二,你可答應?」
  少年頓時一呆,退後了一步,連連搖頭。
  「那麼,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這一手激將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皺眉想了一刻,然後才點頭答應,卻又比了一番手勢。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我比過之後,無論誰贏誰輸,我都會去見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樣子。
  只見他把手裡的白玉笛子往腰間一插,空出兩隻手來比了一下,他伸出三隻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內,我可以保證贏的絕不是你,請吧!」
  足尖輕點,快若飄風已向對方少年襲了過去。
  朱翠實在已看出對方雖然身份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個隨從僕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尋常,此所以暗中人才會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雖然表面看來,像是在為馬裕找回面子,其實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風傲氣,以此而言,就顯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謹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藍花小簾鉤」的身法避了過去,並且反手按朱翠後腰「志堂穴」門。
  朱翠不容他得手,卻不禁暗吃一驚,由對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來,顯然大別於中原招法。
  人影交錯的一剎那,朱翠已巧妙地避開了對方點穴妙手,隨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釣寒江」。
  啞少年因為朱翠這一式招法過於欺近緊迫,乃把身子快速後撤,就勢一分雙臂來切對方的雙腕:殊不知朱翠這一手正是個誘式,見狀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於已可穩操勝算,嘴裡說了聲:「承讓!」退身、分腕,「噗!」一掌已擊在了對方肩上。
  啞少年大吃一驚,肩下一沉,已把對方掌上力道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來就無心傷他,對方也確實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側身縱出,藉著外躥的式子,總算把朱翠掌上的餘力化解了一個乾淨。
  也許是平素太以恃強好勝,啞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敗,一張臉實在是掛不住,頓時怔在了當場。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現在就請你帶我去拜訪令主人吧!」
  啞少年這才轉憂為喜,抱了抱拳,首先縱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樹之尖。
  朱翠乃關照史銀周道:「史大叔你暫時不要離開,我去去就來!」
  說了這句話,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輕煙一縷,極其輕巧地已落在了榆樹帽上,尤其較對方這個啞少年更要高一籌。
  啞少年這時才見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裡雖然說不出,心裡卻是著實佩服,當下乃頭前帶路,一徑翻騰起落,直向那片蘆花原野撲縱過去。
  前行了一程,啞少年定下了腳步。
  朱翠顧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風清,陣陣涼風把蘆花吹成了海浪一樣的波譎,蘆穗子像是打鐵爐裡的火墾子一樣地四下飄著。
  啞少年四下張望了一陣,臉上一片茫然,隨即比了個手勢,繼續前進。朱翠無奈只得又跟上去。
  兩個人在深過一人高的蘆花叢裡前進著,啞少年一面用玉笛撥打著面前的蘆花,前進速度無形中變得慢了許多。
  走了一程,啞少年又定了腳步顧盼了一下,摸摸頭,繼續前進,朱翠卻站住不再移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啞少年又轉了回來,聳一聳肩膀。
  「你主人呢?」
  搖搖頭,聳聳肩,臉上帶著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驚,陡地一怔,暗忖著糟了。
  一念興起,足下飛點著已猛地撲了過去。
  啞少年卻似早有防備,迎著朱翠的來勢,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門點來。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東西,我要殺了你!」
  啞少年早已領教了朱翠的厲害,一招出手,身子絲毫不再停留,足尖點處,身軀如大鷹展翅,霍地騰起,卻向左側蘆叢中逃去。
  朱翠一聲清叱道:「好個小輩!」
  待要將身子縱過去,忽然轉念一想,顧不得再與他戀戰,一徑掉過頭來,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撲縱過去。
           ※        ※         ※
  現場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只是卻失去了馬車的蹤影。
  朱翠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一點昏了過去。
  彷彿掌燈不久,正是華燈初上。
  「美人莊」邊處銷金窟,本地最具聲色的「堂子」已經艷幟高張,照例地忙了起來。
  大茶壺沙啞的一聲:「客來!」聲調裡,老鴇子喜笑顏開,姑娘們卿卿喳喳,但只見兩個衣衫碧綠的小廝,高高打著門簾,這時候,有錢的爺兒們熙熙攘攘,搖搖擺擺地叱喝著都進來了。
  堂子裡那分熱鬧,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燈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著轉兒,姑娘們都穿紅著綠,彩蝶兒也似地到處翩躚著,叫著,嚷著,哼著,笑著。
  那兩列紅漆大板凳上,年輕漂亮的妞兒們還多的是呢,一個個拾掇得妖妖艷艷,彎彎蛾眉,粉粉香腮,櫻桃小嘴嬌著,嗲著……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著欄杆,嘴裡嗑著瓜子,斜著黑油油滴溜溜打轉的一雙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個頭兒高高瘦瘦,髮絲兒長長秀秀,未言先笑,總愛挑盾,她是「憐君」。
  慣於貼腮溫存,唇紅齒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顆美人痣。
  「文君」皮膚最白,「黑芍葯」黑裡帶俏。
  「穗兒」臉上有兩顆白麻子,笑起來最能傳神,老玩家說的好:「十個麻子九個俏!」穗兒真要是少了這兩顆麻子,可就不「逗兒」了。
  「陳咪咪」眼瞇瞇,這個娘兒們最騷,最嗲,個頭兒也高,聽說還「別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裡的大忙人兒。
  「嬌嬌」的腳最小,名副其實的是「三寸金蓮」。
  「小紅鞋、當然是愛穿紅鞋,她就是不服氣「嬌嬌」,瞧瞧兩個妞兒這會子還正在比腳呢。
  人人都在忙著,笑著,鬧著。
  比較寂寞的,該是坐在牆角落裡的那個「老瞎子」,還有他跟前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模樣兒楚楚可憐的小孫女兒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個年頭的定律,要不他憑什麼活下去,人總是得要有個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這個瞎子也不例外。他手裡盤弄著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倉」,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痰派」,一張嘴準能把客人都給嚇走,所以無可奈何,只有把年僅十三的小孫女兒給拖出來搭檔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麼?無非是些應時的小曲兒,黃梅小調,四季歌,蓮花小落兒什麼的。
  她那裡:「春季裡來百花開,蝴蝶兒成雙成對飛過來……」儘管是韻味兒不差,卻是沒一個人聽,當然也就沒人叫好施錢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腳去盤弄著面前的大花瓷碗,卻仍是一上來姑娘們給的那幾個制錢兒,期待著再次有錢落碗底的聲音,卻是渺不可期。
  屏風後面抖顫顫笑咪咪地走出了鴇兒「柳大眉」,手裡捧著白花花的一盤碎銀子。「姑娘們領賞吧,胡九爺『打茶圍』啦!」
  這一聲咳喝,帶來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們兒這分子喜,這分子樂,笑著浪著。
  銀錁子滿場狂飛。桌上,地上……到處都是銀子。
  角落裡的那個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顫著站起來,兩隻手瞎摸一氣,倒是他孫女兒還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兩塊大的。
  銀子塞在了爺爺手心裡,只喜得老瞎子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來。
  「胡九爺」該是副什麼長相?一個茶圍怕沒有百八十兩的銀子,好闊綽的手面兒!
  個頭兒黑黑壯壯,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藍緞子衣裳,上面還繡有著竹子,所謂「無竹不雅」,奈何這棵竹子長在姓胡的身上,卻是壓根兒就看不出一絲雅氣,非但不雅,簡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爺」來,這個地方簡直是無人不曉,誰都知道,他是干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個外號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漢陽,有幾號大批發買賣,另外在九江有幾個大窯,自己有礦山,手底下千八百個人,幹的是獨門兒的買賣,幹買賣講究「狠」,大魚吃小魚!姓胡的更狠,明裡是錢狠,暗裡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誰鬥得了他?
  所以他發了大財。
  今天胡九爺是存心擺闊。請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財神,一個是「東楚」錢莊的大掌櫃的侯三爺,一個是「大元米號」的掌櫃的趙二爺,還有一個卻是漢陽府「金獅」鏢局的主人「鐵算盤」左莊。
  這幾位爺兒們有個共同之點:錢太多,騷得發慌。所以一有空閒,彼此就湊在一塊找些樂子,既是找樂子,當然也就離不開「酒色」二字,因此「美人莊」也就成了他們當然必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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