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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ardea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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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歆]獨步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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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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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7:34:58 |只看該作者
10。迷失

  八阿哥府邸我是常客,熟得就連看門的那兩條大狼狗見了我都巴結得直搖尾巴,諂媚的很。

  甫一進門,那兩條立直了甚至比我還高的大狼獒,便興奮得撲在我身上不停的吐舌頭,換作平時我早笑翻了,可是今兒心里正堵著呢,不禁厲聲叱道:“滾一邊去!”

  那狗興許沒聽懂人話,嗚嗚的搖著尾巴,倒是把邊上站著的那些奴才給嚇壞了,趕忙上前打笑臉陪不是。我撇了撇嘴,悻悻的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我這是做什麼呢?竟然憋了那麼大火氣,莫名其妙的就使起小性子來!

  皇太極在家一般都待書房里,如今接手管了城內的爛攤子,待書房看賬冊便更加勤快了。我熟門熟路的繞過庭院,直奔房門。

  門是些微敞開的,房內靜悄悄的不聞一絲動靜。書案就擺在進門顯眼的位置上,然而皇太極卻並未照常理那般端坐在桌案之後。

  我探頭探腦的在書房里踱了一圈,沒找到正主兒,頓覺意興闌珊。隨手從書案上撈了本冊子,舒舒服服的在邊上那具軟榻上歪了,然後翻看冊子。

  !滿滿一本歪歪扭扭的蝌蚪文,我翻白眼,將書冊倒扣在臉上,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同于普通的墨香,似乎墨里另外摻了其他的香料。

  我越聞越喜歡,一時竟舍不得拿開,索性就頂在臉上。眼前一片昏暗,漸漸的瞌睡蟲一只兩只的爬了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脖子一側酥癢難耐,似乎有蟲子在叮我,我懶懶的揮了揮手,呢喃:“煩人!”

  一聲低沉的嗤笑響起:“就這麼一聲不吭的跑來我這里睡覺,居然還敢嫌我煩人?”

  我意識模糊,還沒從睡夢中清醒過來,翻個身繼續睡:“嗯,一邊玩去……”

  “玩?”

  一只大手從身後繞過來,環住我的腰,我怕癢,扭動著嗔道:“癢啊……”他的手勁忽然加大,竟從我長袍右衽口處伸了進來,摸索著說:“那這樣呢?”

  我悶哼一聲,瞌睡蟲頓時跑得一個不剩,臉上的書冊被震落了下來,無可閃避的正對上一雙烏黑深邃的眸子。

  “……好玩麼?”皇太極沙啞著聲,“不可以一個人睡覺,要玩也得你陪我一起……”

  他的右手此時正探入我的衣襟,隔了一件單薄的中衣,緊貼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得飛快,腦子里有種說不出的眩暈感,只覺手足無力,肢體發軟,嗓子口又干又澀,嘴角抽動著竟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找我有事?”他面不改色的扶我坐直了身子,右手很隨意的拿開。

  他突然恢複正常,收起玩笑之心,我原該高興才是,可是不知為何,心里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失落。

  “哦……”隨口答了聲,我低下頭,心髒的跳動有些紊亂,似乎還沒能從方才的悸動中調整過來。

  “什麼事?”他走到書案後坐下,一手取了毛筆蘸墨,一手翻冊子。

  “那個……”我定了定神。忽然心頭一驚,看他方才的表現,莫不是這個孩子當真有問題?“這個……”我尷尬的舉起左手食指撓著鬢角,這個問題還真是難以啟口。問得白了,怕傷他自尊,問的淺了,怕他聽不明白……而且,我的身份也挺尷尬,即使親如姐弟,這種事情好像也不大適合由我來問吧?

  “什麼這個那個的?”他納悶的抬起頭來,“有什麼事盡管說,是不是缺了什麼?”

  “不缺!什麼都不缺!”我移到書案前,手扶在桌沿上來回磨蹭,“我倒覺得你這里缺了點什麼……”

  “我這里?”

  “是啊。”我倏地把臉湊近他,“你不覺得你應該娶個妻子嗎?”

  他一瞬不瞬的盯住了我,幽黑的眸光閃動,那張俊朗的臉上竟如同罩上一層千年寒冰。我打了個哆嗦,不覺自責起來,好似自己方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那個……就當我沒說……”

  “你想要我娶妻?”他不冷不熱的擱下筆管。

  “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該死的,他那什麼眼神啊,跟束冷凍激光一樣,能活活把人給凍死。我舔舔唇,勉為其難的說,“而是,你年紀大了,房內卻仍是空虛……那個……”我把心一橫,索性把話挑明,這等支支吾吾的不爽利真叫人難受,“皇太極,你是不是哪里有問題,你到底是不行呢?還是你性取向有誤?”

  他愣住,直直的看著我。

  我臉頰騰地燒了起來,趕緊低下頭,手指在桌面上畫圈圈,小聲嘀咕:“是你逼我說的那麼直白的……我也是擔心你……啊!”

  上身猛地被人往後一推,跟著一陣暈眩,竟是瞬間被他推倒在軟榻上。他壓在我身上,頭靠在我臉頰邊。我大受刺激,正欲張口尖叫,忽然他身子微微顫了顫,摟著我語帶哽咽:“怎麼辦?東哥……”

  “什……什麼怎麼辦?”我用力推他,無奈他將我抱得死緊。

  “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啊?”百轉千折,我被攪得糊里糊塗的腦子終于有了一分清醒,難道……這是真的?“你……你不行麼?”

  要命了!怎麼當真會有這種事情?難怪這小子從小就是古古怪怪的,我怎麼就沒早點發現呢?那……現在要怎麼辦?

  “皇太極!”我用力推他,他只是不理,肩膀微聳,似乎在顫抖。“皇太極……”

  “東哥!你要幫我!”

  “好!我幫你,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我吸了口氣,“可是你得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到底哪里不行了?”說完這句,我臉上又是燙了一下。

  “我對女人有莫名的恐懼感……只有你例外。”

  我倒吸一口冷氣,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卻沒工夫費心思量,只是順嘴說道:“那……那該怎麼辦?”

  脖子上一熱,他的頭稍稍側過,濕濡的唇瓣竟然貼著我耳後肌膚輕柔滑過,我抑制不住的微微一顫,他左手探過來捧住我的臉,唇片繼續游移,舌尖輕輕舔舐我的耳垂。

  一陣酥麻的異樣感覺在心底迅速散開,我“啊”地逸出一聲低呼,呼吸不由沉重起來:“皇……皇太極……”

  “東哥……你會幫我吧?”他的聲音諳啞,我才浮起的理智又被他壓了回去,昏昏的亂成一團。

  “嗯……嗯……”我不受控制的哼了兩聲,思維一度呈現混亂。他撥開我擋在胸前的手,悉悉窣窣中我似乎感覺到他竟已解開了我的衣襟扣子。

  我心里一驚,神智稍稍拉回,忙摁住他的手,叫道:“皇……”才吐了一個音,唇上一熱,竟被他濕潤溫軟的雙唇牢牢封住,舌尖輕挑,靈巧的滑入我的嘴里,與我唇舌交纏在一起。

  轟地聲,我大腦里變成一片空白!所有思維理智統統被拋得一干二淨,一切感官能聞到的,聽到的,看到的只有一個他。

  迷失間感覺身子騰空,皇太極抱了我大步往內室走,我無力的攀住他的肩膀,眼神迷散朦朧,只能羞怯的看著那張年輕而又俊逸的臉孔。

  “東哥……”他在床榻上放下我,臉湊近,我甚至能清晰的看到那彎翹的眼睫,烏黑的眼眸中閃動著狂熱的深情,那張臉是那麼的年輕……

  倏地,我身子一震,神情微變,奮力撐起身子低呼:“你騙我!”此時的我已是云鬢散亂,衣衫半敞,我羞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哪里騙你?”他仍是一本正經。

  “還裝?你分明就是在耍我……唔!”他低下頭吻我,先是細細的,柔柔的,慢慢力道加重,變得猶如狂風海嘯般,像是要頃刻間吞噬了我。

  我全身發顫,無力的癱倒在床榻上,他伸手抓緊我的手,五指加錯握著:“你難道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我親你麼?”

  我羞得全身發燙,理智告訴我,這樣子是不對的,眼前的這個人充其量只能做我的弟弟,他還那麼小……

  可是……

  我垂下眼,無語。

  “看著我!”

  他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硬逼著我與他對視,我羞得連連蹬腳:“你這是要做什麼?”

  “要你面對你的真心,要你說實話……”他低下頭在我唇上輕啄,“你喜歡麼?說你喜歡……”

  那種無力的眩暈感再度襲來,我喘息著,終于忍受不住的大叫:“是!是!是!我喜歡……我承認我喜歡你吻我,可是……”他低下頭再度封住我的聲音。

  我眩暈,在他的溫存間迷失自我……

  衣衫盡解,他的手游走不定,不停的在我身上點燃一簇簇欲望的火焰。我扭動著身軀低聲嬌喘,內心抑制不住狂烈洶湧的歡愉和顫慄,伸出胳膊摟緊他。

  “東哥……”他溫柔的吻我。

  我眼神迷離,只能在他身下虛弱的喘息,身心皆已被他俘虜,再不能掙紮逃脫。

  “我愛你!”他輕歎一聲,微微一挺身,我“啊”地張口低呼,紅潮遍布全身,皮膚上密密的浮起一層細小疙瘩。

  感覺到他在我體內緩緩律動,由慢及快……我喘息著逸出一聲聲呻吟,瘋狂得再也不能自已。

  ◇◆◇◇◆◇◇◆◇

  里側的烏木漆柱上有個蝙蝠靈芝的圖案,我愣愣的盯著它眼皮一眨不眨,直到眼珠開始發酸。

  激情退去,我蜷著身子不敢動,皇太極就在我背後,只是不知他此刻在干什麼,想什麼……他是睡了,還是醒著?

  天爺啊……我咬了咬唇,臉頰發燙。我真是作孽啊!這要放在現代,是否夠格給我扣上個誘奸未成年少年的罪名,判刑入獄?

  我是怎麼了我?難道當真是生理欲求不滿?所以一時沖昏頭腦,不顧三七二十一的就和這小鬼……噢!我心里懊惱的哀號。我以後要如何面對皇太極?我……我真是沒臉沒皮了!

  床板嗦嗦一動,我立即全身僵硬,緊張的把眼閉上。

  有細微的呼吸聲漸漸貼近我,我似乎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穿梭。許久後,一聲溫柔的噓歎在耳畔輕輕響起,聲雖低,卻如同一粒細小的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波瀾不驚的湖面被頓時被擊起層層漣漪。

  我心一暖,幾乎便要轉身抱住他,然而只在一瞬之間,身後之人已輕輕翻身下床。我反倒又不好意思吭聲了,只得繼續裝睡。

  過了好一會兒,屋內寂靜無聲,我小心翼翼的睜開眼,側身扭頭——果然身旁已沒了皇太極的人影。我松了口氣,一個骨碌翻身坐起,發現自己正一絲不掛全身赤裸時,不覺臉又紅了,目光匆匆一掃,卻發現地上衣物凌亂,東一件西一條的扔得滿地都是。

  我紅著臉,裹著被子跳下床,躡腳躡腳像做賊似的揀一件穿一件。好容易套上中衣長褲,溜眼一看,外袍居然丟在靠門處——啊,啊……之前到底是怎麼扔到這兒的呀?

  我踮著光腳踩著冰冷的地面跑了過去,四月的天氣,說冷不冷,說熱也不熱……

  方在門口揀了外袍,正欲轉身,忽聽外室書房內有人在說話,細細一辨,竟是皇太極低沉的嗓音。我心跳突然加快,尷尬的站在門口,一時竟忘了進退。

  “……如有人問起,你懂得如何回複了?”

  “是。”

  “那好,先說一遍來聽。“

  “是……”尷尬中透著緊張的顫意,竟是葛戴略為諳啞的聲音,“近日城內傳有流言蜚語中傷八爺,格格偶然聽聞,不免憂郁,故此特將奴婢收作義妹,轉贈八爺。爺主子眷愛奴婢,今日得蒙垂憐寵幸,納為側室。奴婢……奴婢……謝主子隆恩眷待……”

  “嗯,倒還算是個機靈的丫頭。只是你記得了,以後莫再自稱奴婢。起身吧!”

  “謝爺!”

  “你先出去,吩咐廚房預備下點心,一會兒命人送來。”

  葛戴低聲應後,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我茫然的僵直在門後,無力挪移半步,忽聽“嗒”地一響,猛抬頭,皇太極已然直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對,目光交凝,我無語,只是覺得身子微微發顫,心中有難言的酸楚。他先是愣了下,轉而彎腰抱起我。

  “地上涼。”

  我低呼一聲,被他重新抱回床內,他靜靜的坐在床沿上看著我,眼底交彙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光芒。

  “東哥。”他輕聲喊我。

  我垂下眼瞼,一顆心微微發顫。他伸臂抱住我,下頜支著我的額頭:“我很貪心,我要你的一輩子……你肯不肯給?”我一震,他突然加大擁抱的力度,將我的臉頰緊貼上他的胸口,我能清晰的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一輩子,不離不棄……東哥,你就是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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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發表於 2011-2-26 17:36:54 |只看該作者
11。娶親

  八阿哥皇太極納烏拉那拉氏葛戴為側福晉之日,因我乃是新娘舊主,是以竟拔得了女家主婚人的頭籌。男家原是隨便找個族中長輩做主婚之人,可誰曾想到得傍晚時分,外頭一陣哄鬧,有奴才驚喜的飛速來報曰,淑勒貝勒到了!

  滿場震驚。

  不過是一個阿哥納娶妻,竟勞師動眾得一族之長親臨,這面子當真給大了,觀禮的人頓時誠惶誠恐的跪了一地。

  少頃,努爾哈赤容光煥發的走了進來,我站在邊上,與眾人一同行禮:“請淑勒貝勒爺大安!貝勒爺吉祥!”

  “免了!都起來吧!”努爾哈赤看上去心情極好,往空置的主位上一坐,大大咧咧的笑道,“好啊!老八也終于娶親了!聽說這新娘子是東哥格格府里的?”

  我規規矩矩,低眉順目的說:“是。原是貼身的使喚丫頭,打小在我跟前服侍,與八阿哥也是相熟的。”皇太極與我因有母系親緣,是以平日走動特別親近,幾乎就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一點內城里的人無一不知。“那丫頭雖說是婢女,原先卻也是貴族出身,實乃大福晉的近親,加上我又認了她作姐妹,想來不至于委屈了八阿哥!”

  努爾哈赤看了我一眼,淡笑:“這事確實是我疏忽了,幸好有你事無巨細都替他打點得極妥,他早早沒了額娘,有你在倒確是省了我一份心。這樣吧,等過些時候,我再給老八物色幾個模樣家世皆好的女子,無論哪個先替老八開枝散葉,產下後嗣的,我重重有賞!”

  我心里猛然一痛,就好比被人硬生生的捅了一刀,忙借著臉皮抽動時咧嘴一笑,打混過去。

  “以後……那種捕風捉影的事再不准提半個字,若是哪個讓我知曉了,定斬不饒!”努爾哈赤不怒而威,他雖未指明說是什麼事,但在場的哪個不心領神會。然而親雖是娶了,說到底,要這謠言不攻自破,仍是得等皇太極得子之日。

  啊,不行了!心里苦澀得像是吞了苦膽,然而在努爾哈赤面前,我又不敢有半點差池,只得強顏歡笑。

  ◇◆◇◇◆◇◇◆◇

  前廳眾人歡鬧,我郁郁寡歡,心情沉重,隨意的喝了兩口酒後,不敢再喝,于是借口醒酒,出了門。小丫頭音吉雅眼明手快的跟上了我:“格格,您到東屋去歇歇,奴婢給您沏碗醒酒茶可好?”

  我搖頭,夜晚的風有些涼,刮在臉上有種刺痛感:“不了,你回去樂去吧,不用管我,我隨便走走……”

  她靦腆一笑,葛戴平日與她們這些小丫頭交情不錯,這次成親,還特意在偏廳擺了兩桌席面,用來招待她們這群姐妹。

  “奴婢還是……”

  “去吧!難道還怕我在八阿哥府里走丟了不成?”

  音吉雅訕訕的一笑,終于仍是心癢難耐的說道:“那……奴婢就先過去了。”

  “嗯。”看著她一步三回頭,最後隔了十來米遠後,孩子氣的撒丫子往偏廳興高采烈的奔了去,我不由低聲一歎。

  在回廊里吹了一個小時的風,只覺得渾身發冷,我跺了跺腳,聽見廳里傳來陣陣哄笑聲,揣摩著興許是賓客們拉著皇太極在灌酒。

  想起皇太極,鼻子又是一陣發酸,于是沒頭沒腦的離開回廊,在府邸里瞎轉悠,走著走著,忽聽迎面有人脆生生的喊了聲:“請格格安!”

  我一愣,抬頭驚愕的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新房門口,那窗戶紙上正映出紅彤彤的搖影。我心一痛,正要調頭回去,忽聽里面傳來一片驚呼,丫頭們亂糟糟的喊:

  “主子!”

  “福晉……”

  大門吱嘎拉開,一身大紅喜服,頂著大紅喜帕的新娘子突然出現在門後。

  “格格……”葛戴緩緩軟下身子,雙膝著地,跪在了門檻內。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我大吃一驚,趕忙沖過去扶她。

  “格格!格格……”葛戴的面容被喜帕完全遮住,瞧不出喜怒哀樂,然而她的聲音卻出奇的顫抖。我拉她起來,她死活不肯,爭執間我手背上一涼,凝目一看,喜帕後竟是嗦嗦的滴下一串淚珠來。

  我心里著了慌,忙叫道:“你們都出去!我和側福晉有話說。”

  丫頭們先是一愣,而後表情困惑的慢慢退到門外。大門緩緩關上,我費力的將葛戴從地上拖起來,將她拉到新房里。

  “格格……格格……”她啜泣,反反複複的只是念叨著這兩個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欲絕。

  “你哭什麼?”我徹底沒了主張,腦子里閃過一個古代的念頭,脫口道:“難道……你不願意嫁給皇太極?”

  她抽了口氣,搖頭,喜帕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急遽晃動:“不是。”

  “那你哭什麼?”

  “格格!奴婢該死……奴婢本不配擁有這一切,這一切……這一切……原該是格格的!原該是格格你的啊!”她身子一矮,又在我面前跪了,泣不成聲。

  我心神恍惚,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葛戴你胡說什麼呀?”

  “奴婢沒有胡說!”她突然一把扯下喜帕蓋頭。

  我唬了一跳,她臉上化好的濃妝竟然全給眼淚沖花了,不由一陣心疼,憐惜的說:“葛戴!別使小性,打小看你長大,你的心思我還猜得幾分,你對八阿哥有情!”

  葛戴咬著唇,神情閃爍,一抹羞澀逼上臉頰,望著她澀然帶羞的模樣,我心里又是一抽。

  “格格!奴婢不否認對八爺有情……但是,格格……這麼些年跟著格格,奴婢看得很真,八爺心里從頭至尾都只有格格你一個……”

  “胡……胡說……”我結結巴巴,心亂如麻,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晃動,“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奴婢曉得分寸!奴婢不會在外人面前提半個字。奴婢……”

  “葛戴,沒有的事,皇太極他……我和他……”一句原本簡單明了的話卻被我講得支離破碎,別說葛戴聽得糊塗,就連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了。

  正僵持著,忽聽門外喜娘大聲嚷嚷:“八爺大喜!奴婢給爺道喜!”

  我心里一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如今身在何處,忙慌慌張張的將葛戴拉到喜床上坐好,替她蓋上帕子。

  “格格……”葛戴突然拖著我的手,小手冰涼。

  “不要鬧了,他來了……”

  “對不起。”她掩在喜帕之後,低聲說了這三個字,然後松開手,端端正正的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

  門吱嘎推開,隨著腳步聲緩緩接近,我的心跳越來越快。然後,身後的腳步聲突然斷了,我遽然回頭,卻發現皇太極正雙靨通紅的瞪著我。

  他喝酒了!

  是的,他喝酒了!而且肯定喝了不少!只是不知道此刻他還保持著幾分的清醒。

  “我……回去了。”慌亂的低下頭,我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沒走幾步,忽然手腕上一緊,被他攥住,稍稍一用力,我便踉蹌著跌入他懷里。

  他身上濃烈的散發出一股酒香,聞者欲醉,我有那麼一刻的失神,但在目光瞥及葛戴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我蹙著眉頭想把手抽回來,眼光惡狠狠的瞪他。

  他眼波清澈明亮,雖然喝了酒,可眼睛瞧人時卻一點都不含糊,仍像是會放電一般,三兩下就把我觸得麻麻的。

  他抓著我的手不放:“回去?今晚你那一屋子人全在我這兒喝酒,你回去一人呆著?”

  “啊?!”

  他俯下頭,嘴唇貼在我的耳邊,吹氣:“今晚睡我那……”

  我臉上一紅,心悸得快難以呼吸,不由瞋視了他一眼。他在胡說些什麼呀,今晚乃是他的新婚大喜,洞房花燭,居然說這種輕佻話調戲于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他到底把葛戴當成什麼呀?

  我惱恨的抬腳踩他的腳背,那厚厚的花盆底繡花鞋,若是被一腳踩實了,可有他受的。可是,我的動作卻遠不及他快,他往後一縮腳,順勢帶著我往門外走去。

  “葛……”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回頭冷聲吩咐:“今兒個你也累了,先歇了吧,不必等我!”

  過了半晌,葛戴細弱的聲音透過喜帕傳了出來:“是。”

  皇太極一手握著我,一手拉門,我低呼:“外頭有人……”

  “沒人!”他淡淡的說,“我讓他們退離新房三十丈,不許靠近,違者重罰!”

  拉開門,屋外果然寂靜無聲,月光清冷的照在門前的石磚上。我回頭又瞅了一眼房內,忽然覺得對葛戴滿心愧疚,可還沒等那愧疚感在心里蔓延,忽然身子一輕,我居然被皇太極騰空抱了起來。

  “做什麼?”我壓低聲音,拿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來!”

  “不放!”他固執的抱著我穿過走廊,往他的臥室方向走去,“抱著你,我才能感覺出你是真實的。”

  我眨了眨眼,今晚喝酒後的皇太極與平時有些不一樣,我抿著唇偷笑:“醉了?”

  他不吭聲,逕直帶我回房,直到輕輕的將我放到床沿上坐下,他才正經八百的說了兩個字:“沒醉!”

  “嘁!”我揶揄大笑,他明明已有醉意,偏還死撐。

  笑聲中,皇太極忽然蹲下身,將我的鞋子脫下,拿在手里,我正覺得奇怪,他忽然揚手將鞋子丟出老遠:“不是討厭穿這種鞋子麼?”

  “是啊。可是……”

  他除去我的筒襪,盯著我的腳看了又看。我窘迫的抽動雙腳:“做什麼呢?”

  “別動,我看看。”他抓住我的腳,手指輕輕撫上腳背。

  “咝……”我倒吸一口涼氣,心里跟貓抓似的直癢癢,忍不住笑趴在床上,“別鬧了,好癢。”

  “腳上的這些疤……”

  “哦,前年年底被拜音達禮逼著趕路,腳長時間捂在雪地里凍爛了,幸虧遇到烏……”他忽然站起撲了過來,將我壓在身底,手撐在我的頭側,眸光熠熠的望著我,烏黑的眸瞳深邃,望不到底。那里面像是個漩渦,一股巨大的吸引人要把我生生的拉進去。

  “東哥……”他吻上我的額頭,吻上我的眼睛,吻上我的鼻尖,最後吻上我的唇。淺淺的,卻充滿柔情蜜意的一吻。

  我羞澀的一笑,真要命啊!在他面前,我這個大人反像個青澀的小孩子!

  “不許再離開我!”

  為什麼他老會擔心我離開他呢?他每天看得我那麼嚴密,我連打個盹,走個神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為什麼他老擔心我會離開?

  “皇太極。”

  “嗯。”

  “你……喜歡我嗎?”

  他愣了愣,看著我不吱聲。我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是這種冷淡的反應,反倒擔心起來,急道:“你那天……那天明明說愛我的!”

  “知道你還問!”他白了我一眼,將我的衣襟扣子慢慢解開。

  我全身火辣辣的燒了起來,低呼一聲,下意識的想去制止他,可他只是掀起眼瞼很不滿的瞪了我一眼,我竟然啞然縮手。

  暗罵自己一聲沒出息,為什麼見他發狠,就沒轍了呢?難道當真從小到大注定一輩子被他吃得死死的?那隨著他年歲逐年增長,我以後還有可能再扳回敗局麼?

  “皇太極……”趁著他解衣的間隙,我紅著臉微微喘息,“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一床大棉被兜頭罩下,我痛呼一聲,被壓了個徹底。隨後悉悉窣窣聲響,他利落鑽入了被子,光潔的肌膚敏感的觸到了他的,我吸了口氣,全身都在發燙。

  軟被內,他攬臂抱住我,心滿意足似的歎了口氣,閉了閉眼:“喜歡你就是喜歡你,哪來的為什麼?”

  “不是因為我的容貌?又或者……”我咬咬牙,索性拋開顧慮,死活也得求個明白,要不然我心中難安,“皇太極,你看中我什麼,我大你那麼多,我現在可是別人眼中的老女……”他忽然收臂用力一勒,我頓時透不過氣,痛得低呼一聲。

  “胡說八道些什麼!”他不滿的斥責,低下頭,嘴唇開始不規矩的在我胸前探索。

  我身體一下繃緊起來,“喔”地低叫一聲,顫慄不止:“你……你還沒回答我!”

  “真是……笨女人!”他的呼吸已經開始漸漸變得粗重,可每一字每一句回答卻顯得那般擲地有聲,“你就是你!喜歡你跟你長得美丑沒關系!我就喜歡你,你這個麻煩的笨女人!”

  “哦……”他充滿激情的撫觸加上方才那些感人肺腑的話,竟讓我內心狂顫,眼淚抑制不住的流了下來。

  我開始眩暈,開始迷失,開始語無倫次:“皇……太極!喊我的名字,你喊我的……”

  “東哥!”他挺身進入,喘氣聲愈烈。

  “不是……不是……”我呻吟,呢喃,“叫我悠然……悠然……你記住,我叫步悠然——”

  “悠然!悠然!悠然……”他瘋狂的低呼。

  他多半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喊些什麼,但是那一聲聲真實而又熟悉的呼聲,卻讓我渾身顫慄,淚如泉湧。內心既有酸楚亦有甜蜜,悸動得我直想放聲尖叫出來。

  我是步悠然!

  皇太極!你能記住麼?

  此刻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步悠然!不是東哥!

  你記住……

  請你……

  記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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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惘然

  努爾哈赤果然說到做到,沒過幾月,便將額亦都的女兒鈕祜祿氏指給了皇太極。原是打算將此女立作正室,然而皇太極未曾表態,于是最終仍以側福晉的身份迎進府邸。

  新婚之夜,我守著葛戴,原是想安撫她的,可沒想到最後因為郁悶而難以抒解,差點發狂的那個人居然是我。隔了老遠都能清楚聽到新屋那頭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我心頭無名火起,便喚底下丫頭取了酒來,先是一盅一盅的喝,末了,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由酒盅換成了大碗。

  葛戴未曾見我喝酒的樣子,先還陪著我喝,可是我越喝話越多,眼淚開始抑制不住的拼命往外湧,她這才嚇壞了。

  我和她為了一只酒壇子,你爭我奪,結果竟然一起滾到了桌子底下。我哈哈一笑,又哭又鬧的指著她質問:“干嘛不讓我喝?”

  “格格,你醉了……”她柔聲哄我。

  我坐在地上雙手捶地,叫道:“我難受!難受你知道嗎?我心里……心里憋得慌!”

  “我知道的,格格……”

  “你哪里知道?”我迷朦著眼,指著她,她臉上掛著淡淡的擔憂,“你一點都不會生氣的嗎?你……”

  “格格!這有什麼好氣的?自古皆是這般!”

  我瞠目結舌,只覺得這酒就像是在我心里點了一把火:“放屁!放他娘的臭狗屁!”我從地上搖搖晃晃爬了起來,扶著桌子,雙腿軟得在打顫,“哪個說的?哪個!”

  胳膊一軟,手勁便沒撐得住桌面,我身子刷地往下癱去。可沒等我一屁股墩在地上,有股力道便輕松的提住了我。

  我迷迷糊糊的回頭,看到三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並排在我眼前晃動。

  “爺!”葛戴低聲驚呼。

  “怎麼回事?”皇太極皺起了眉頭。

  我搞不清他這句話是在問葛戴,還是問我,只是笨拙的用兩只手捧住了他的臉,嘀咕:“拜托你別晃好麼?我看不清你了,皇太極……我可不可以不愛你?可不可以不喜歡你?”

  摟著我的胳膊一緊,隔著單薄的衣料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的緊繃:“不可以!”

  “皇太極!皇太極!皇太極……”我失控的一遍又一遍念著他的名字,淚如雨下,“我討厭做東哥,我討厭身為古代人,我討厭你們所謂的一夫多妻,我討厭……”他遽然低下頭,用溫軟的唇封住了我所有的抱怨。

  意識開始模糊,終于耳朵里“嗡”地一聲輕響,我失去一切知覺。

  ◇◆◇◇◆◇◇◆◇

  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葛戴微笑著站在床邊看著我,我莫名其妙的瞥了她一眼,總覺得她的笑容古古怪怪的,很是別扭。

  “哧!”她側過身掩唇嗤笑。

  “怎麼了?”頭有些刺痛,我拍拍了腦門,漸漸的想起了什麼,但卻不是很肯定,“我昨晚喝醉了?”我心虛的問。

  葛戴憋著笑點點頭。

  我懊惱的捂起臉,悶聲說:“那我不是在做夢?昨晚皇太極是真的來了?”

  “是啊。爺來過……”她又是一陣輕笑,“格格鬧了大半夜,後來還吐了爺一身……”

  “啊——”我拖長聲音慘叫。

  酒品不好的人果然不宜喝酒!

  “後半夜爺才回去了。卯時我去請安,爺在鈕祜祿妹妹的房里……”說到這里她的聲音不由放低了。

  我放開手,睜大眼睛看她,半晌才猶豫著問:“她……她漂亮麼?”

  葛戴怪怪的看了我一眼,掩唇:“格格是在吃味?”

  “胡說。”我大糗,別扭的垂下眼瞼,“我為什麼要吃味?”

  “還說不是?格格最會口不對心!”她忽然語氣認真起來,執起我的雙手緊緊握住,“格格對爺是有心的,這個世上也唯有格格對爺的心,才能帶給爺一生的幸福。”她溫柔誠懇的話語,讓我心頭微顫。

  “葛戴,難道你都不會介意的嗎?你的丈夫……”

  “我最大的快樂就是能看到爺幸福——這是我從九歲起便在心里發過的誓言,無論要我怎樣都好,我只希望爺能得到幸福……我以我的方式來喜歡他!”

  我神魂一震,眼眶漸漸濕潤,忙別開眼去:“你不明白的,連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此刻我對皇太極的感情算什麼?這麼些年走過來,他一直都是我守護的孩子!”

  “當真只是對待孩子的感情麼?格格,你還是沒看清自己的心,伺候格格和爺這麼些年,連我都看明白了,你怎麼就還沒明白呢?”她焦急起來,“格格,長久以來,到底是你在守護爺,還是爺在守護你啊?”

  我怔住。

  到底是……我在守護他,還是……他在守護我?

  “格格昨晚酒後真言,可還記得?”

  我咋舌,茫然搖頭。

  她惋惜的噓歎:“唉,罷了,反正也不爭這一時。這麼些年爺都等了,還在乎再等個一年兩年的麼?”

  我不是很明白她說的話,但是她的話卻清清楚楚的烙在了我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皇太極……皇太極……

  對他的感情,到底源自于什麼?我到底對他動了何等樣的情愫?是親情?友情?憐惜之情?亦或是……愛情?!

  ◇◆◇◇◆◇◇◆◇

  轉眼到年末,依舊大雪漫漫,這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寒峭,園子內的池子竟是冰凍三尺,偶爾打轎路過,總能看到一群宗室小阿哥們在冰面上玩耍,令人眼熱。

  這日挨坐在暖龕旁,我攏著手爐望著窗外飛舞的雪絮,茫然出神。皇太極已經端坐于書案前一個多時辰,面上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偷瞄了他不下數十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冷銳神色,毫無一絲變化。

  眉宇間竟是那樣的冷……一如窗外的雪!

  我不由打了個哆嗦,忽然覺得身旁的暖爐已不能帶來足夠的溫暖,忍不住逸出一聲低吟。

  “怎麼了?”皇太極從案上抬起了頭,目光探詢似的望過來。

  “很無聊!”我聳肩,是真的很無聊。一個月難得尋到機會見他幾次面,可他每次卻總是有處理不完的事務纏身,我甚至開始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搪塞我?

  “再等一刻鍾,完了我帶你去冰上玩雪球。”

  我眼睛一亮。呵,他如何就知我瞄上那冰河已經很久了呢?只是一來礙于身份,二來礙于年紀,我一直猶豫不決,結果始終沒能去成……我咂吧了下嘴,笑嘻嘻的咧嘴。

  “我想去堆雪人!”來這里十來年了,其實最想做的,是能夠堆個雪人——原先住在上海,一個冬天都未必能夠看見幾片雪花的影子。

  他看了看我,漠然無語,我不滿的撇嘴:“不行麼?你若想笑我幼稚,便盡管笑去!”

  “啪”地聲,是筆管重重砸在書案上的聲音!

  我被嚇了一跳,然後看到他面色不豫的起身向我走來,我驚疑不定的望著他。他臉色鐵青,走到我跟前停下,看那眼神似乎要吃人似的。

  “你還真是個麻煩!”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後腦,用力往他身前一壓,順勢低頭吻住我。

  我紅著臉喘氣,這小子的接吻技巧真是越來越嫻熟,令人難以招架。

  “你成心讓我分心。”他將我抱起,只一個旋身,他便坐到了軟榻上,而我則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兒個阿瑪就要過目的賬冊,偏我花了一個時辰卻連一筆最簡單的賬目也沒弄清楚,你說,你該如何賠我?”

  我手摁著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他輕聲一笑,將略顯冰冷的臉頰緊貼住我,喃喃的道:“最近恐有變端,今天回去後,我若不來找你,你便不要再隨意出城。”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刹那間說不清是種何等樣的滋味繞上心頭。雖然明知道不該胡思亂想,可是卻總仍是揮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慮。

  難道真的是厭倦了?是不是一樣東西得手後,便不會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好。”我啞聲回答。

  他抱著我,下頜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著眼。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為了掃開那團灰色的陰影,便尋找話題,問道:“聽說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診治?”

  他輕輕嗯了聲,暖融融的鼻息噴在我臉上:“應該有吧,府里自有管事的嬤嬤會打點……”

  “哦……”我絞著手指,又是一陣沉默,“那個……”

  “嗯?”

  “算了,沒什麼!”我挫敗的垮下肩,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他扳過我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著眼瞼,他輕聲問道:“又怎麼了?”

  我搖頭,心情悒郁。正不知如何回應才好時,忽聽門口守護的侍衛猛然喝道:“什麼人?!”

  “奴婢是烏拉那拉側福晉房里的丫頭,有要事回稟爺……”

  “爺有令,處理公務,任何人不見,閑雜人等回避!”

  聽著外頭的動靜,我推了推皇太極的手:“是葛戴的丫頭,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她的丫頭也不會貿然找來。”

  他甚為不耐的皺了皺眉頭,將我放開。

  我隨即掩入內室,只聽門吱嘎拉開,皇太極極為不悅的斥責道:“跑這里大呼小叫的,你可還有個規矩沒有?”

  那丫頭顯然嚇著了,竟半天沒再吱聲。

  我無奈的搖頭,如今的皇太極已非昔日可比,小時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勢已然端得十足,此時隨著年紀越大,氣勢內斂,不用開口已隱隱透著主子爺的貴氣。私底下我也曾聽聞府里那些個奴才竊竊議論,都說近年八爺喜性脾氣越發難以捉摸,甚難伺候。

  “快說啊!”那侍衛在邊上小聲催促。

  小丫頭這才結結巴巴的回道:“回……回爺的話,奴婢……側福晉那個……方才大夫給側福晉問診,說是……說是側福晉有喜……”

  我頭頂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蹌,人向後跌倒,慌亂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沒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卻“啪”地聲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腳邊散開一大片。

  噠!有道影子疾速沖進門。

  我失魂落魄的望向那張俊朗的臉孔,突然有種想哭卻哭不出來的莫名悲哀。

  “怎麼了?可是傷到哪里了?”他著急的伸手扶住我,從頭打量到腳。

  “沒有……我很好……”我吸著發酸的鼻子,眼眶里熱熱的,濕氣上湧,忙別過頭去,“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東哥!”他從身後抓住我的手,我沒回頭,只是使勁一甩,掙脫開。

  “東哥……東哥——”他沉聲連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頭飛快穿至外間書房,然後拉開門,不顧一切的沖進茫茫風雪中。

  眼淚終于再也止不住的滾滾落下。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那麼難過,不過就是再理所應當的事罷了!他會娶妻,會生子,以後還會再娶,再生……他將來是一代帝皇,後宮佳麗無數,這是早已注定的結果。

  我早該有所認知的,三妻四妾,這是這個時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皇太極不過是順應時勢罷了。

  這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腳下一絆,我身子失控的向前仆倒,跌進厚厚的雪堆里。眼淚仍是不停的湧出來,我趴在雪地里,失聲痛哭。身側不遠便是外城長街,因為風雪交迫,街上並不見人,我想過若是呆在雪里不動,過個個把時辰,我也就當真會被積雪活埋了吧。

  算了,索性讓雪把我埋了吧!埋了我吧……

  一陣沉悶的車轆聲緩緩滑過,過了許久,當我感覺渾身冰涼,就快凍得失去知覺時,有什麼東西觸及我的後背,然後一雙手抓著我的臂膀將我從雪堆里拖了起來。

  吸氣聲隨即響起:“東哥!為何是你?!”

  我虛弱的睜眼,迷朦中看到一張儒雅清俊的臉孔,我思維有一瞬間的恍惚,遲疑的開口:“代……善?”

  有多久沒見到他了?打從鍾城烏碣岩回來,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怎麼躺雪地里?”他焦急的拍乾淨我身上的積雪,又忙著把身上的貂鼠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圍上。我些許暖和了下,手腳反而比之前更加哆嗦得顫抖起來。

  “嘴唇都凍紫了!趕緊上車!”他催促,見我沒動,看了我兩眼,于是彎腰將我打橫抱起。

  我牙齒打顫,凍得說不出話來,只得軟軟的任由他抱回馬車內。

  車廂內暖融融的,才鑽進去,便刺激得我鼻頭發癢,連打了兩個噴嚏。

  “這里有才燙好的酒,你……”他將一壺酒遞過來,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卻又忙忙的撤回,“算了,你還是不要喝的好。”

  我隨即明白過來,尷尬的扯出一絲笑容。

  代善盤膝坐在我對面,不甚寬敞的空間內清晰的聽到兩人彼此的呼吸聲,我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心虛的低下頭。

  “最近……過得好麼?”

  我點點頭,不吭聲。

  氣氛一度冷場,隨著馬車不停的左右搖晃,我的思緒又漸漸飄遠,無意間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里又是一痛,一時激動,抬頭沖口問道:“代善,你有幾個兒女?”

  他錯愕的愣住,好半天沒反應過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問的唐突,于是訕訕一笑,改口道:“聽說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貝勒爺往日提及,總不免誇贊。”

  代善含笑點頭:“岳托和碩托確實機敏伶俐……”說了這句,忽然語氣一轉,擔憂的問,“東哥,你到底怎麼了?你……”他忽然伸出手來,觸摸到我的臉頰,我心里一慌,身子往後一仰,後腦勺竟重重的撞在車板上,痛得我低呼一聲。

  “哎,你……”代善連連歎息,目光柔情似水,憐惜的望著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種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倍感寬慰的,可是此時看來卻像一柄致命的利劍般,讓我心神難安:“不!不用!沒事!不疼!”我一連迭聲的回絕。

  興許是我的生疏太過明顯,以致他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許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長歎一口氣,悲哀的說:“東哥,你予我的允諾難道已經忘卻了麼?”

  我一震,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閃過,我痛苦的閉上眼,心亂如麻。為什麼偏要在這個時候,讓我遇到他?

  “你答應過要陪我一起等的……”

  “對不起,代善!”我搶在他之前飛快的說,“對不起……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他黯然,但隨即笑起著說:“我才從三叔家出來,和阿爾通阿、阿敏、紮薩克圖三兄弟喝酒來著,真沒想到回來的路上能遇著你。”他有意無意的岔開話題,可我心里卻仍是擺脫不開尷尬。

  他淡淡的講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見趣聞給我聽,我卻沒幾句認真聽進心里,時而目光瞥及,他總是一副溫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陰霾下的一縷陽光。

  我暗自歎氣,轉瞬想起皇太極,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難以呼吸——為何我會如此介意?當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能順其自然的接受了麼?

  為什麼如今換成皇太極就不成?

  我對他……是否要求過高?

  還是……

  我已陷入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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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變端

  明萬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爾哈齊率眾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貢。歸後即逢新年,然年後未幾,竟忽聞舒爾哈齊率部離開赫圖阿拉,移居渾河上游的黑扯木,公開與其兄努爾哈赤決裂,擁兵自立。

  努爾哈赤勃然動怒,當即下令抄沒舒爾哈齊所有家產,殺死了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和紮薩克圖,又將參與幫助舒爾哈齊叛離的部將武爾坤吊在樹上,處以火焚之刑。舒爾哈齊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殺,幸而因代善、皇太極等諸位阿哥極力諫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卻受到被剝奪所屬人口一半的懲戒。

  舒爾哈齊逃至黑扯木後,原指望能得到明朝遼東官吏支持,卻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觀虎,對建州內亂竟是置若罔聞。

  二月,舒爾哈齊孤立無援,只得返回赫圖阿拉請求兄長寬恕諒解。努爾哈赤並沒有殺了這個昔日幫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沒有輕饒于他。舒爾哈齊歸城第二日,便被關入暗無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極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輕淡的所謂“變端”果然將赫圖阿拉攪得個天翻地覆,好容易待到正藍旗整頓完畢,該殺的殺了,該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複風平浪靜時,已是春末夏初。

  隨著淡淡的干燥的熱風吹入深宮內苑,內城終于回歸平靜,然而我卻隱隱感覺這一切似乎並未結束,反而只是一個開端……

  “格格,茶!”音吉雅隨手將茶盞替了給我,等我接過,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轉過頭去,津津有味的伸著脖子看向台架子。

  這個丫頭……有點沒心沒肺,粗枝大葉。

  我蹙眉搖頭,說實在的,這樣的小丫頭實在不適宜跟在我身邊,像她這樣的,沒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正琢磨著一屋子的小丫頭里面有哪些是機靈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忽然對面起了騷動,沒等我回神,便聽一個淒厲的聲音怒叱道:“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覺著這聲音耳熟,忽然擁擠的人群一分,一道秋香色的纖細身影直沖而入。那頭看戲的爺們正好奇的扭過頭來,努爾哈赤已然站起,雖然隔得遠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看那架勢,被人莫名其妙的攪了看舞的雅興,必然不會高興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秋香色的影兒轉眼到得他跟前,激動的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阿瑪出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

  “誰告訴你了?”努爾哈赤極為不耐。

  我偏著腦袋凝目細瞧,不禁“咦”了聲,這個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側影都極為眼熟,可我偏記不起哪里見過。

  “阿牟其!為什麼將阿瑪關起來,我、我剛才去見過他了,他……被關在一間逼仄無光的小牢房里,只鐵門上留了兩個小孔進出飲食便溺,你……你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爾哈赤暴怒,揚起手。

  那女子卻渾然不懼,竟然高傲的揚起頭來,與他直顏而視:“你除了會施暴還會如何?要打便打!哥哥們已經被你殺了,我是舒爾哈齊的女兒,有本事的便將我也殺了吧!”

  努爾哈赤氣得渾身發抖,可他高舉的手最後沒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聽“嘩啦”一陣響,竟是狂怒之下將邊上的案幾給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盤險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晉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頭們的攙扶下連連後退,花容失色,卻不敢吱聲。

  “孫帶!你莫要仗著我對你的寵愛便猖狂得沒了禮數!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到底是拜誰恩賜!”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關在那小院里,整天讓那些丫頭嬤嬤看著我,不准我踏出園子半步,這比殺了我還殘忍!”

  我心里突地一跳,驀然想起她是誰來!

  孫帶——那個住在孟古姐姐舊宅隔壁,我原先住過的那間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是舒爾哈齊的女兒!

  “來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頭奴才統統杖責二十,以後沒有我允許,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努爾哈赤惡狠狠的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瑪的孝順女兒,我便成全你,讓你嘗嘗真正禁足的滋味!”

  聽到這句話,我莫名的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爾哈赤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孫帶憤怒的尖叫著被侍衛強行拖下,阿巴亥隨即打發丫頭奴才收拾殘局,然而努爾哈赤難得興起的雅興畢竟一去不返,最後冷哼一聲,竟是拂袖而去。

  一家之長走後,陪侍的阿哥們也隨即尋隙一個個離開,剩下一大群福晉女眷湊在一塊,說著家長里短,頗為無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帶著丫頭面無表情的走了過來,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晉!”

  阿巴亥忽爾笑起,臉色變得太快,讓我有種傻眼的恍惚:“這些年,東哥格格真是一點未見老,反而是我,每每試鏡,總覺得年華流逝,紅顏易老……”

  “怎麼會呢,大福晉天生麗質……”她一個十九歲的妙齡女郎在我面前說老,這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沒多少心情在這里跟她打哈哈蘑菇,其實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場。她故意過來找我說話,自然不會單單只為了說上兩句話來挖苦我。

  于是兩人並肩而走,不著痕跡的與身後的丫頭們拉開一段距離。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我微微動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話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說:“天冷,我不願走動,還是屋里暖和。”

  “是麼?”她似笑非笑,臉上的表情怪怪的,過了許久,她忽然冷哼一聲,停下腳步,仰天歎道,“我真不知爺是如何想的,竟會縱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氣也從不會對你發作,或許……他倒是甯可自己是個睜眼瞎,什麼都不知道!”

  四周圍的聲音忽然沉寂下來,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熱的話在我腦海里不斷的盤旋,我背脊發冷,感覺有股森冷的寒氣從腳底升起,一直沖到頭頂。

  “東哥,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將這麼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覷了你,原以為你隨著姿色淡去,終將恩寵不再,可沒曾想你埋在他們心里的蠱竟會有如此之深!不過……”她嘴角凝著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說起來我還真該謝你,是你讓我有了今時今日……但是,還有一個人恐怕未必會如此想了。她應該恨透了你,正因為有你,她才會落得如此淒慘,竟要隨你一起,孤伶伶的等待自己紅顏老去,孤老一生!”

  我口干舌燥,雖然一時無法明白阿巴亥話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強烈的恨意卻讓人不寒而慄。

  她沉下臉,冷冷的從我身邊走開。

  我低頭望著自己腳下,忽覺悲涼莫名。

  這時小丫頭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的走了過來,兩個人不停的爭辯,見我站著,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謅呢,她偏說那個孫帶格格長得像格格您!這怎麼可能啊,那個孫帶格格樣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婢才不是說孫帶格格和格格長得像!奴婢只是說,孫帶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頗為神似罷了!若單論長相,滿城除了大福晉,恐怕還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來呢。”

  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心慌意亂,叱道:“行了!唧唧歪歪的嚼什麼舌根,在背後議論主子是非,你們難道當真不懂一點規矩了麼?回去叫管事嬤嬤好好收拾你們!”

  兩小丫頭平時在我跟前沒上沒下慣了,這時突然見我動怒,都嚇傻了眼。

  我心情煩悶,也懶得再管她們,轉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覺得氣悒難解,腳步越走越快,到最後我撒腿在園子里瘋跑起來,顧不得理會旁人詫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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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滿月

  明萬曆三十七年冬十月,努爾哈赤命扈爾漢征渥集呼野路,盡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極生下長子,取名豪格。滿月那日,宴請親友,在子孫繩上系上小弓小箭掛在屋前柳梢枝頭。

  前廳賓客滿堂,喜氣洋洋,葛戴房內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著懷里,粉嘟嘟的噘著小嘴,我將長命鎖掛在他脖子上時,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這般看著繈褓中的皇太極……

  老嬤嬤將兩只饅頭合在一起,湊到葛戴嘴邊,讓她咬了一口,這在滿族風俗里謂之“滿口”,意思是打從這一天起,產婦將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見她們那邊全擠在一塊忙著侍弄葛戴,一時興起,便從奶娘手里抱過嬰兒,托在臂彎里輕輕搖著。

  豪格醒了過來,眼睛拉開一條縫,小嘴一癟,慢慢向兩邊拉開。我怕他哭,大急,忙拍著他的背,隨口亂唱:“月兒圓,月兒大,月兒已在樹上掛。小妞妞,別哭了,額娘領你找阿瑪。船兒搖,別害怕,長大嫁給漁老大。魚皮鞋,魚皮襪,魚裙魚襖魚馬褂……”

  小豪格果然沒再哭,眼睛睜得溜圓,我發現他有一雙和皇太極同樣烏黑的眼眸,不由看癡了。

  忽聽邊上乳娘噗嗤笑道:“格格雖沒當過額娘,這哄孩子倒是比我們這些做慣了的還要強個百倍!”

  我心里被什麼東西深深的紮了一下,然而面上卻只淡淡一笑,將小阿哥重新交還到她手里:“哪呀!我亂哼的。”

  邊上另有一老嬤嬤笑說:“奴婢聽格格那悠悠調倒是唱的極好,只是……這是哄小格格的,咱們側福晉生的可是阿哥……格格莫不是喜歡小格格?”

  “嗯。”我余光有些眷戀的瞥了眼乳娘懷里的豪格,漫不經心的回答,“我喜歡女兒……”

  正癡癡的出神,忽聽邊上的下人嬤嬤全都高聲喊道:“八爺吉祥!”我扭過頭,看見門口站了皇太極,小丫頭正替他解下落滿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滿屋子的人後,便大步朝我走來。

  “怎麼來了也不知會一聲?”

  “嗯。一時忘了……我給小阿哥送長命鎖來。”我低頭囁嚅。

  皇太極伸出手來,才觸到我的臂膀,忽聽邊上老嬤嬤喜滋滋的喚道:“爺不抱抱小阿哥麼?”

  皇太極聞言一愣,低頭看著繈褓中的嬰兒,過了半晌,冰雪般冷冽的眸光漸漸放柔,猶豫了下,終于還是從乳娘遞出的手中將豪格接了過來。

  我心里一痛,再掠目看向一旁暖炕上溫柔似水,眼底蘊笑,一臉幸福的葛戴,忽然感覺呼吸一窒。

  他們……他們這才是一家子啊!

  我站在這里……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

  悄悄的退出門去,里面的人正圍著小豪格晏晏笑語,沒人會注意到我的離去與否。

  到得門外,候著的音吉雅打起紙傘,我搖頭,裹緊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也許是時候離開了……離開這里!

  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狠狠心扭過頭加快腳步。院子里停著軟轎,我鑽了進去,音吉雅幫我放下厚厚的轎簾。在出大門後沒多久,忽聽隔著窗簾子,音吉雅小聲的說:“格格,奴婢方才瞧見八爺出了屋子,在雪里轉悠著像是在找什麼,很急的樣子……”

  “不干咱們的事!閑事少管!”我冷冷的說,“往後的日子還想過得舒坦,便切記多看少講,多嘴不是件好事!”

  “是……”她怯怯的消了尾音。

  皇太極……皇太極……心里默默將這個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淚下時,已覺肝腸寸斷。

  ◇◆◇◇◆◇◇◆◇

  明萬曆三十八年春。

  很意外的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婭瑪拉的書函。

  當這封未曾啟封過的書函由努爾哈赤遞交到我手里時,我滿腹疑惑。努爾哈赤平淡無痕的面色下隱忍著一絲令我心驚肉跳的懼意。

  “什麼東西?”我明知故問,卻並不急于撕開信封。

  “信,一封截自葉赫探子身上的書信。”

  “誰的?”

  “你哥哥——布揚古!據說是寫給你的……”

  我眉頭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將書函扔回他手里:“爺拆看即是,給我做什麼?”

  努爾哈赤眉稍一挑,冷冷的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寫給你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識字!”我毫無猶疑的斷然否決。

  不清楚布揚古到底搞的什麼鬼把戲,難道弄故布疑陣,弄得我跟間諜似的,想借努爾哈赤的手殺死我這個親妹?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到什麼餿主意要來擺弄我了!

  努爾哈赤呵呵笑了兩聲,隨手將書函擱置手邊:“你不用那麼緊張,信里無非也就是一些問候的話……”

  老狐狸,原來他明明已經看過了!那還來問個什麼,想試探我?

  我冷笑。

  “布揚古問你,可願回葉赫定居,如若願意,他可派人來接。”

  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回葉赫?!

  抬頭看了眼努爾哈赤,他臉上雖然掛著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卻閃爍著一種複雜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雙手緊緊握拳,身子僵硬的呆站了三十秒後,終于放開手,膝蓋微微彎曲,行了個禮:“如此……謝爺成全!”

  他陡然面色大變,砰地一拳擊在案桌上,身子彈跳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氣洶洶的高聲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會放你回去!你就那麼迫不及待的想從我這里逃開麼?”

  這一次,面對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有絲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顏面對:“爺說笑了!爺將東哥收留至今,照拂有加,不就為了等這一天麼?”

  “你……”

  “爺縱容東哥為所欲為,等的不就是這一天麼?”我不徐不疾的笑說,可眼角卻酸澀的泛起了淚花,我昂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東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歲月蹉跎下去,怕是要教爺失望了,如今這大好機會平白送上門來,爺如何能使之……”

  一句話未講完,忽然臂上一緊,我竟踉蹌著被他拖入懷里。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從一開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給了你多沙次機會……”

  “不……”

  “不許說不!”他猛地低下頭,噙住我的嘴唇,瘋狂而霸道的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陣驚慌,身子使勁掙紮,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齒用力一咬,只聽他悶哼一聲,用手壓住我的腦後,仍是毫無放棄之意。

  口中除了他抵死糾纏的舌尖外,還有滿嘴的濃濃血腥味。我滿面通紅,只覺得這一口氣憋得太久,耗盡胸腔內的所有空氣,即將令我窒息。

  就在我大腦缺氧開始眼冒金星時,他突然放開我,喘著粗氣,啞聲說:“最後一次!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想清楚自己的選擇!”

  我用力大口吸氣,腳下退開兩步,急促的試圖平複下方才的激動,抬頭看向他。

  老了!

  這是我心底驀然冒出的驚歎!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他竟也老了!與初遇時相比,此時的他威嚴之中已夾雜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滄桑,他的發辮垂在胸前,我竟驚異的從辮梢中看到了點點銀絲。

  “謝爺……成全!”

  “東哥——”他怒吼,渾身顫抖,邊上的丫頭奴才嚇得面如土色。

  我咬牙,硬生生將苦澀咽下肚。

  不能回頭!箭已發,又如何回頭?

  我若選擇留下,以努爾哈赤的心性,必然容不得皇太極!皇太極以一個側室所出的阿哥,憑著他的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權——努爾哈赤打去年起便罷了皇太極的職務,竟是任由他閑置在家里。這不像是努爾哈赤的作風,他能放手提拔褚英和代善,為何獨獨扼制皇太極?

  絕對不能因為我,而毀了皇太極的夢想和抱負!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麼能夠因為我而功虧一簣?

  “與爺的約定,這一次怕是最後一回了!”我緩緩的展開笑容,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東哥老矣,當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婦,只怕兒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爺也不必抱太大希望,東哥唯有傾力一試,以報貝勒爺十八年的眷顧之恩!”說完,我再次行禮,不卑不亢的轉身退下。

  我不清楚身後的努爾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實上我也毋須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與我無關。

  從這一刻起,我將撇開這十數年的牽牽絆絆,走上一條未知過程,卻已知結局的不歸之路。

  -,萬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暫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過大半!

  握了握拳,屋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我長歎口氣,將胸口郁悶的濁氣全部排除,隨手擦干眼淚。

  還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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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1-2-26 17:38:35 |只看該作者
15。驚魂

  光芒終于一點點的斂去,變得不再刺痛眼球,我擰著頭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

  “阿嚏!”身上感到一陣冰冷,寒氣入骨,我攏著鼻子連打了三個噴嚏,凍得渾身哆嗦。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濕度又厚又重,我的長發很快被水氣打濕,糾結成一綹一綹的垂在胸口。黑暗中的能見度因此大大降低,我的第六感告訴我這不大像是在機艙里,難不成又是在做夢?

  偷偷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咝!”很疼,疼痛感真實而分明,可是我卻仍不大感相信自己的感官。

  “?有宏?”我試著小聲喊了兩聲,沒回應,四下里悄然發出一種空曠的回振。“——有宏——”聲音逐漸放大,那種空曠的回音振蕩也隨之加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飛機失事?機毀人亡?

  不!不!我甯願自己是在做夢!

  忐忑不安的走了幾步,身體越來越冷,這溫度起碼已經降到零度,加上空氣潮濕,壓得我有點透不過氣。發梢表面已經蒙上一層白霜,口鼻中呵出的白氣融于黑暗中,我開始感到莫名的恐懼。

  即便這是夢,也一定是個噩夢!

  “喔!”一個沒留神,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下,我跌倒,雙手及時撐地,掌心接觸到的冰冷堅硬的皮革。

  我爬起退後兩步,沒來得及看清腳下的是什麼東西,腳後跟又踢到一件硬物,當當有聲。猛然旋身,我恐怖的倒抽一口冷氣。

  天爺呀!這是……什麼地方?牙齒情不自禁的咯咯打起顫來,極目而視,在我的腳下匍匐臥倒的,竟是成堆連片的尸體——一個個身穿盔甲,頭戴盔帽的士兵尸體。

  這里分明就是一處尚未清理過的戰場,人和馬的尸首縱橫狼藉的倒了一地,各色的兵器、旌旗散亂的插在泥土里……

  我捂著嘴,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強烈的震撼和驚怖刹那間奪去了我的思維,我被嚇懵了!足足僵了一分多鍾,我才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哇地聲大叫,沒命似的撒腿狂奔。

  這是夢嗎?這還是夢嗎?為什麼夢境會是如此的真實?

  如果這一切都不是夢,那麼誰又能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地上的那些死尸全是漢人打扮,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八旗辮子兵!我到底又來到了什麼地方?

  “嗒!嗒!嗒……”黑夜里遠遠傳來聲聲清晰而又冷清的鐵蹄踏響。我猛地刹住腳,氣喘如牛,方才的一番驚乍狂奔,逼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上倒是不像先前那般冷了,可是內心的恐懼卻緊緊的抓住了我,令我不寒而慄。

  灰蒙蒙的遠處漸漸亮起一點火光,接著是兩點、三點……像是鬼火般,越聚越多,在半空中蜿蜒成一條參差不齊的長龍。

  我腿肚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想跑,卻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的看著那條長龍越逼越近,我撲嗵一下坐在地上,朦朧的黑夜里隱隱綽綽顯出一團團的疊影,猶如鬼魅。

  噩夢……快點醒來!醒來!醒來啊——

  我在心里不停的尖叫呐喊,然而嗓子干澀,連一聲最輕微的嘶聲也發不出來。只能顫抖著閉上眼,緊緊的抱住自己的膝蓋,瑟瑟發抖。

  馬蹄聲近在咫尺,過了好久,有人驚訝的大叫一聲:“見鬼,又轉回來了!”然後嘁嘁喳喳的響起一片議論聲。

  我猛然一震,睜眼抬頭,離我不到十米開外亮了一排的火把,約莫兩三百名兵卒湊成一堆。我眨了眨眼,見他們一副明朝漢裝的穿戴,不像是鬼怪。我心下略定,只要是活人,不是鬼怪,也就沒什麼可怕了。

  想到這里,我不由大大松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從地上翻身爬起。

  “什麼人?!”鏘鏘聲不斷,數十人機警的拔出刀刃。

  “我……我……”我局促尷尬的站在原地,手指緊貼褲腿。

  “是個女的!”

  “穿的好奇怪啊!”

  “漢人?”

  我低頭略一晃目,發現自己身上仍舊穿著紫色高領羊絨衫,下身配著條月牙白的羊尼料子褲,再加上一頭直板披肩長發,難怪他們看我的眼神如此怪異。

  才尷尬一笑,四周倏地忽喇喇圍上來一大群人,將我堵了個嚴嚴實實。

  “綁了!押回去再說!”

  “等等!”一把清亮的聲線壓住了眾人的七嘴八舌,話音雖不高,卻相當具有威勢。周圍的嘈雜聲頓時消了音,空曠的夜里就只聽見他的聲音,“問清楚了,若是當地百姓,正好讓她帶路!遇上這鬼霧,咱們今晚要想能趕去錦州,希望就全落在她身上了!”

  我驚訝的眯眼,霧茫茫的瞧不大清楚,只能看見那人騎在馬上,像是個將領,身量很高,可是體型卻極瘦,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刮倒似的。

  明明是那麼單薄的影子,卻給人以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雖然距離隔得有些遠,可是見他目光冷冷投來,我仍是打了個哆嗦。

  “給她件衣裳,瞧她那樣,可別給凍死了!”

  身邊的那位副將立馬應了,竟是親自下馬,將一件黑色的麾袍拿了給我,我大為感激,哆哆嗦嗦的連聲稱謝,無意中觸及副將那戲虐爍爍的眼神,心里卻是陡然一寒。果然他輕聲一笑,伸手在我下顎上摸了一把,笑道:“貝勒爺!這妞長得不賴,等過了今晚用不著了,便賞了奴才吧!”

  我心里打了個咯噔,沒等那頭回答,脫口驚呼:“你們不是漢人!”

  漢人絕不會用“貝勒爺”、“奴才”的字眼!

  這一驚非同小可,對方亦是大大一愣,那頭穿著漢人將服的“貝勒爺”噌地跳下馬來,三步並作兩步的邁到我跟前:“你說女真話?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早凍得手腳冰涼,可是當看清那人的長相時,卻是如遭雷殛,腦子里轟地一聲巨響,完全懵了。

  “努……努……努爾哈赤!”我尖叫一聲,直想仰天昏厥過去了事,可我越是怕到極至,靈台卻是越是清醒。

  那張臉,削瘦中透著英氣,我敢說他絕不會超過二十歲,那股桀驁不馴的神氣,霸道凌厲的眼眸,與我記憶中年輕的褚英竟有八九分的相似——這是……努爾哈赤!年輕的努爾哈赤!

  天啊!我這究竟是跑到哪了?難道時光倒轉,竟將我送回到了更久遠的時代?

  一個趔趄,我茫然的身子晃了下,無意識的伸手去抓他肩膀,他卻沉著臉靈巧的一個側身,我因此扶了個空。膝蓋即將點地的瞬間,那副將攔腰將我抱住,勒著我的腰怒叱:“找死!這尊號豈是你隨便叫得的?”說著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強迫我抬頭。

  我疼得吸氣,右手肘出其不意的向後用力一撞,他被我撞得發出一聲悶哼。然而棉衣畢竟厚實,他除了哼了聲外,毫發無損。而我的頭皮卻是緊接著一陣劇痛,被他扯斷大把頭發。

  我喝叱一聲,猛然旋身踢腿,一腳蹬向他的下身。這招陰損,可是逼急了的我哪里還顧得了許多,只想快些脫離他的魔爪。

  這一腳才踢到一半,突然半路被人出腳搶先踢在我的膝彎里。我忍痛斜眼一瞥,竟是努爾哈赤,只聽他沉聲笑起:“有點意思……放開她!”

  副將心有不甘,卻仍是遵照命令放開了我,我甩頭站直了腰背,怒目瞪向努爾哈赤。面對著這場滑稽又可笑的相逢,強烈的悲哀感已經壓倒一切,這一刻我只求速死。

  不管這個夢境是真是假,我都沒勇氣再坦然面對下去!

  太荒謬,也太可悲了!

  我已承受不來這種命運的玩笑和捉弄!

  我看著他,胸腔中湧起無限悲哀,忽然再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來。他見我笑得瘋狂,不禁大大一怔,我笑出眼淚,最後淚如滂沱雨下:“你殺了我吧!”

  他的臉上明顯閃過一抹錯愕。

  “殺了我!”我厲吼一聲,“你耳朵聾了麼?我叫你殺了我!”

  我惡狠狠的撲過去,卻被副將死死拖住,他原本想直接將我摔出去,卻被努爾哈赤及時抬手阻止。

  少年老成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似乎在揣測我的真正用意,眸光深邃幽暗,閃爍不定。

  “殺了我——”我歇斯底里的尖叫,“我不認得錦州,你不用指望我帶你去……”

  “為什麼想死?”他突然問道。

  我倔強的別開雙眼,抽泣不語。

  他湊過臉,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身後起了騷動,隊伍的後方不知怎麼的,居然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

  “怎麼回事?”大霧彌漫,聽聲音雖近在咫尺,但目力所及,卻是瞧不清楚到底發生何事。

  “貝勒爺!咱們撞上錦州城的南朝援兵了……”

  “哦?”他眼眸湛亮,翻身上馬,“好樣的!爺正憋了一肚子火沒地撒呢!”駕馬跑了兩步,忽然回頭將手中長刀向我一指,“叫人看住她!我要她好好活著!”頓了頓,唇角上揚,沖我一笑,“你越是想死,我越是不讓你死!哈哈……”

  那抹無邪純真卻稍帶壞意的笑容讓我一時失神,我從沒見努爾哈赤這般笑過,可是偏又覺得這樣的笑容透著特別的熟撚。正感茫然,只聽得遠處厮殺聲慘烈響起,大霧中有人厲吼:“韃子!居然改了衣裝想來蒙騙于我,你究竟是何人?”

  “哈哈!不認得爺麼?”鏘地聲兵刃交擊,“爺乃大金墨爾根代青是也!”

  大金……墨爾根代青?!

  不是努爾哈赤嗎?

  “啊——”一個恍神,身側護著我後退的一名小兵胸口中了一箭,仰天倒地。我凜然回神,面對近身沖上來的明兵,翻手從地上撿了一柄鋼刀,迎面架住刺來的長矛。

  “啪!”矛尖斷裂,刀背貼住杆身一路下滑,砍向那人的雙手,刀刃在割到他的手腕時,望著瞬間冒出的鮮血,我心微微一顫,急忙撤刀收手。手腕稍轉,刀背狠狠敲在他的額頭上,將之敲昏。

  “蠢女人!”頭頂響起一片嗤聲,我腰上一緊,已騰空被人抱上馬,“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戰場上豈容你有半分婦人之仁?!”

  我啞然無語,墨爾根代青臉上濺著血跡,他下顎尖瘦,肩骨也極為削薄,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完全不像個能提刀征戰之人,可是下一秒發生的事實卻讓我立刻改變對他的想法。

  他的刀法極好,快且狠,揮刀時霍霍有聲,膂力驚人,往往一刀即中,絕無落空。圍堵上來的敵人稍稍挨近,便被他一刀斬落墮馬。對付騎兵尚且如此,更別提那些步伐跟不上馬腿的步兵了。

  頃刻間死在他刀下的明兵不下二十余人,他殺得興起,笑聲不斷,我卻是眼暈目眩,險些連手上的刀柄也拿捏不住。

  “你的刀法不錯啊!跟哪個學的?”明明是生死危機時刻,他卻從容應對,一邊殺敵,一邊還分心和我說話。

  天曉得他怎麼不怕打哪飛來一枝流箭,射穿他那張狂的腦袋?!

  “女人!替我守住兩側空檔!”他毫不客氣的下令。

  我翻白眼,卻又不敢不遵,他胸前的空門是我,我若不守,等于就是當自己的身體給他當肉盾。

  “鐺!”我擊退一人的長矛攻勢,緩了口氣,忍不住大叫道:“現在到底是天聰幾年?”

  “五年!”他奮力殺敵的同時大聲回答,“問這個做什麼?”

  天聰五年!!雖然早有心理准備,我卻仍是被嚇了一跳!好家伙,在現代耽擱了四天時間,這里就已經過了四年?

  不過……還好!

  幸好仍是大金,幸好只是差了四年……應該還沒有改變太多!

  “幾月幾日?”“鏘!”再次擋飛三枝飛羽。

  “十月廿九!”他答完話後,身子微微一顫,我警覺回頭,果然看見他臂上被剮了一刀,血肉模糊的傷口有十公分長,正裂著口子在淌血。

  “呸!”他啐了一口,“倒黴!”

  我愣了愣,猝然間他左手繞到我身前,抓住我的手腕抬手,鏘地聲架開一柄長槍,跟著右手猛力一劈,將偷襲之人的右臂活生生的斫了下來。

  對方慘叫著跌下馬去,我心有余悸的狂跳不已。

  “盯緊點,別偷懶呀!”他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汙,臉上掛著痞賴的笑意。

  “哦——”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我直愣愣的指著他,“你是多爾袞!”想起來了,剛才緊張慌亂之余,竟完全忘了努爾哈赤還有這麼一個跟他長相酷似的兒子。

  他低頭飛快的瞄了我一眼,顯得有些吃驚,但轉瞬嘴角一咧,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湊過嘴來貼著我的耳鬢低聲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難道不清楚大汗頒的諭旨麼?”

  大汗!心中怦然一跳!

  啊……皇太極!

  “大汗怎麼了?”我緊張的追問。

  告訴我吧,我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我想知道更多有關他的事!我好掛念他……

  “大汗賜我墨爾根代青,下令今後所有人見了我都得尊呼稱號,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狡黠一笑,輕輕吐氣,“若有違者,男的罰摘隨身箭囊,女的……則扒光衣裳!”說著左手探過來伸入我的衣領。

  他的手冰冷如鐵,我打了個寒噤,嘶聲尖叫:“色狼!”猛地推開他,同時借力跳下馬背,漲紅了臉嗔道,“大汗才不會頒這等……這等下作的諭旨,一定是你胡謅!”

  “哈哈……”多爾袞在馬上暢然大笑,“不信你大可以問他們!”這時這場小規模的沖突戰已告結束,明兵被擊潰逃離,多爾袞的部下們正在原地清理戰場。

  我心里困惑猶疑,瞧他那副傲然的模樣,竟是相當自信。難不成他說的都是真的?

  臉上忽然火辣辣的燒了起來,皇太極在搞什麼鬼啊,居然會給兄弟下這種無聊的旨意。

  “嘿,你臉紅什麼?”多爾袞調笑。

  思及皇太極,我滿心湧起甜蜜回憶,忍不住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不關你事!”

  他先是微微一征,而後放聲大笑,我看他那樣簡直形同抽瘋。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你這女人……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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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7:39:01 |只看該作者
16。咫尺

  “你到底是哪個旗的?”多爾袞緊挨著我,隨著馬步顛動,他時不時的借機將唇噌到我的面頰上。我開始不耐,特煩他有意無意的占我便宜,只是眼下還得指望他帶我回大凌河,所以只能隱忍不發。

  可惜這小子得寸進尺,一點也不知好歹,借著雙手握缰,竟是將我牢牢圈在懷里。我暗加掙紮,他假裝不知,仍是笑嘻嘻的低頭抱緊我。

  我呲牙,一字一頓的回答:“我哪個旗都不是!”

  “哦?難道真是漢人?”他垂目輕笑,“不可能啊!”

  “有什麼不可能的?”一掌拍開他湊近的下頜,他卻忽然彎下腰,抓住我的右腳腳踝提了起來。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仰後側翻在他懷里。他喉嚨里發出兩聲低沉的輕笑:“漢人女子都裹小腳……我府里的漢女不下十數人,個個如此,我還沒見過不裹腳的漢女呢。今兒倒是開眼了……”

  “放開!”我輕輕蹬腿,他渾然不理,充滿戲虐的瞅著我。

  我冷哼,左手悄悄捏拳,右腿假裝掙紮,趁他分心用力拽緊之際,忽地一拳搗中他的下顎。

  “嗷!”他痛呼一聲,松開我的腳踝,捂住下顎,怒道,“你這女人……”

  “你自找的!”我嗤之以鼻,“早就警告過你了。”

  “你不怕我……”

  “嘁!”

  話才吼到一半便被我冷蔑的目光給瞪了回去,他一時氣急反笑:“你真不怕我?你可當真弄清楚我是誰了麼?”

  說實在的,我心里還真不怕他。至于到底什麼原因,我想大概是潛意識里不知不覺的就是愛對他擺嫂子的架子,畢竟眼前這位墨爾根代青貝勒爺曾經在家宴上,給我行過大禮。而且,等我找著皇太極後,他興許還得照著大禮給我磕頭。

  “呵呵!”想像著他給我磕頭的樣子,我忍不住莞爾一笑,斜眼挑釁的睨著他,“怕你做什麼?瞧著吧,咱倆以後還不知誰怕誰呢。”

  “好大的口氣!”他又氣又笑,連連搖頭,“你到底是誰?不是漢人,不是女真人,難不成你是朝鮮人?”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統統給予否決,故意吊他胃口。

  小子,你就慢慢猜吧!任你想破腦袋也不會猜得出我來自二十一世紀。

  一想到再過不久就可以見到皇太極了,我心情變得愉快起來,對于多爾袞剛才的那些小小輕薄也就沒再放在心里。

  他先還賭氣似的不和我講話,可是沒過十分鍾便又忍不住湊了過來,小聲的問:“你到底是誰?”

  我倏地回頭,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唬了一跳,上身急急的往後一仰,雙手抬高,急切的擋住自己臉面。

  我忍俊不住,哈地笑出聲。

  他放下手臂,柔柔的看著我,婉言懇求似的說:“別再打臉了,一會兒回去見大汗,他若是見我臉上帶傷,又會問個沒完……”

  我心中一動,柔聲問道:“大汗他……他對你好麼?”

  想到他母親阿巴亥,我面有愧色,不禁替他感到心疼起來。無父無母的孩子,族內的兄弟子侄們完全不會把他們兄弟三人當回事。這麼些年,誰關心過他?誰又真正為他著想過?他過得應該很苦吧?

  多爾袞先還嘻嘻哈哈,沒心沒肺似的咧著嘴笑,然而下一刻目光與我相觸,驀地愣住了,笑容一點點的收起。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的表情,眉宇間有點哀傷,又有點感動。

  “喂,別拿那種看貓貓狗狗的眼神盯著我。”他撇嘴,別過頭去,“大汗是我八哥,他自然待我極好。”

  “怎麼個好法?”

  他轉過頭來:“你還真啰唆呢……”

  我面上一紅,有些心虛的低下頭。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我其實就想引他多講些皇太極的事情。

  “天聰二年二月,大汗親征蒙古察哈爾,命我和多鐸……哦,多鐸是我弟弟,率精兵為先鋒攻打多羅特部……那年九月我和多鐸再次隨大汗出征察哈爾……喂,你怎麼了?”

  我茫然心惻。

  皇太極……親征察哈爾林丹汗!

  同一年里居然打了兩次!

  “好好的怎麼哭了?”

  “沒……”我慌亂拭淚,可是眼淚卻不停的湧出來,越擦越多。

  “你這女人真的好奇怪啊,年紀也不小了,一會兒尋死覓活的,一會兒又拿了把大刀奮勇抗敵,悍如男子……才好些了,這會子倒又哭上了。我真給你弄糊塗了!”

  “啊……不是。”我抽抽噎噎,隨意的扯了裹在身上的麾袍袖口塗抹眼淚,心里既是傷心又是感動。這種心情自然無法和多爾袞明說,于是只得胡亂找話題岔開,“你就是那時候創下軍功,得大汗賞識的麼?”

  “嗯,大汗待我兄弟二人極好,在族內那麼多人棄我兄弟不顧時,只有他願意給我們機會……”他撇著唇,帶著一種孤傲似的笑容,昂起頭顱,“大汗甚至命我做了鑲白旗固山額真,賜我墨爾根代青封號,又賜多鐸為額爾克楚虎爾。你想想,這是何等風光之事,如今滿朝文武哪個還敢小覷我兄弟二人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多爾袞講的這些未盡詳實。他只講了一半,卻將另一半藏了起來——皇太極登上汗位後,便將原先努爾哈赤所屬的鑲黃旗十五牛錄劃分給了多鐸,作為八和碩貝勒之一的多鐸由此接掌下鑲黃旗一個整旗兵力。

  之後沒多久,皇太極又將自己所掌的正白旗改成正黃旗,將豪格掌管的鑲白旗改成鑲黃旗,同時卻將原先的正黃旗改旗號為鑲白旗,將鑲黃旗改為正白旗。

  四旗之間只是互調旗號,旗下牛錄人口卻並未做絲毫變動。鑲白旗仍由阿濟格和多爾袞分掌十五牛錄,阿濟格為旗主。然而阿濟格因記恨生母殉葬之事,心里又極不服皇太極為汗,所以時常挑一些事端出來,與皇太極尋隙作對。

  這些枝枝節節的原由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多爾袞卻只字未提。現在仔細思度皇太極的本意,他廢了阿濟格,把旗主之位轉送多爾袞,其實也不過就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多爾袞立功在先,在鑲白旗中亦掌有十五牛錄的兵力,廢阿濟格而選多爾袞,原在必然的情理之中。

  當下,我驚疑不定的打量著多爾袞,這個十九歲的未來攝政王,他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樣,對皇太極的破格提攜懷有一片感恩之心,還是……根本和阿濟格一般心思,對皇太極虛以委蛇,陽奉陰違?

  如果是後者,那這個人就實在是太可怕了!

  皇太極能掌控得住他嗎?

  ◇◆◇◇◆◇◇◆◇

  大凌河城明人稱之為中左千戶所,位于河西走廊東部、大凌河西岸,距錦州四十里,屬錦州守備管轄,初建于明宣德年間,周長三里。

  然而此刻城外卻是四面壕溝遍布,據說皇太極率同八旗精兵在這里圍困了三個月,只圍不打,硬生生的將城內的明兵部令祖大壽、何可綱等人逼得彈盡糧絕。而無論關外關內,只要是明廷一經派出救兵支援,便會被大金八旗精銳打得潰不成軍。

  好一招“圍點打援”啊!

  遠眺黑沉沉的夜里點點火光,我情緒激動,心口隱隱抽痛。

  皇太極的話語猶然在耳:

  “悠然!明廷的火器甚是厲害,若是咱們大金也有這等犀利的大炮,那……”

  “悠然……八旗擅于奔襲戰術,所向無敵,然而明兵固守城池,頑抗不出,八旗縱有良將勇士,也無計可施……”

  “悠然……用咱們的弱勢去拼對方的強勢,無異以卵擊石……你是對的,袁崇煥一日不除,甯遠、錦州便永遠拿不下來……”

  “悠然……如果不硬攻強取,那又有什麼法子能打下一個城來?嗯,我得好好想想……”

  “悠然……不取甯錦,繞過山海關,繞過袁崇煥的關甯鐵騎,我亦能將八旗精兵插入他大明腹地,打到北京去!”

  “悠然……悠然……”

  “悠然……”

  “……”

  “我來了!”我輕歎,眼淚無聲無息的落了下來,“我來了,皇太極……我在這里,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回來找你……

  我想你!好想你!

  東方微白,紅霞漸漸從地平線上透了上來,映得天地一線間燦芒四射。眼淚濛住雙眼,我喜極而泣,近了,很近了!我與皇太極不過只隔了一個大壕溝,他的明黃汗帳就搭在百丈開外,日出的霞光將它的頂子映得通紅,煞是好看。

  “你跑這里來做什麼?”

  身後陡然響起多爾袞的聲音,我忙伸袖擦干眼淚,回眸淡然道:“看日出啊!你不覺得日出很美嗎?”

  朝陽緩緩升起,橘色的光芒籠在多爾袞白色的戰袍上,朦朧耀眼。我微微眯起眼瞼,看不清他的臉色,卻能清晰的聽到他的輕笑:“不錯!是很美!不過不是日出,而是你——”

  他突然踏前一大步,伸手摟住我的腰身,我心生警覺,蹙眉叱道:“做什麼?松手!不然我翻臉……”

  “嘖……”他雙手勒住我的腰身,將我騰空抱里地面,大笑,“你翻臉吧,我喜歡看你翻臉的樣子!”

  “無賴!”我踢腿掙紮,心里直冒火。怎麼小時候沒看出這家伙的本質,竟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色狼——方才在他的營帳,居然發現七八名稚齡女子,一個個哭天抹淚的,一打聽才知竟是從大凌河城內俘獲的女子,滿漢蒙三族皆有——他可真是一網打盡,生冷不忌。

  別看多爾袞身材削瘦,力氣卻是大得出奇,我被他圈在懷里根本無法動彈,那些花拳繡腿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渾不在意,臉上掛著痞賴的笑容:“你越是鬧騰,我便越是喜歡!”

  “多爾袞!放開我!不然要你好看!你會後悔……”

  他突然騰出右手壓住我的後腦,我又驚又怒,眼睜睜的看著他湊過臉來,厚實的嘴唇封住我的喊叫。

  “唔!”我頓感一陣惡心。

  抬手怒不可遏的抓向他臉,他悶哼一聲,急速撤離:“不是告訴你別打臉的嗎?”他松開我,摸著左臉頰上被我指甲撓出的兩條血痕,面露悻色,“你這女人……”

  他作勢揚了揚手,我驚懼的跳後一步,閃避一旁。

  “哼!”他惱怒的甩手,“你成心讓人看我笑話呀?”

  “你這頭豬!色膽包天的大豬頭!”我逃開他五六米,回身叫囂怒罵,“你倒是什麼人都不放過,見女的就撲?瞧你那德行,豬圈里養了那麼多頭豬,你怎麼不沖它們發情去!”

  “你說什麼?”多爾袞氣得面色鐵青,跨步追來。

  我尖叫一聲,想也不想就往壕溝里縱身跳了下去。

  多爾袞跟著跳下,我惶然失色,撒腿往那黃帳奔去。

  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有好幾次多爾袞的手指甚至夠到了我的背心,我嚇得渾身冒汗,抓過壕溝邊的泥塊沒頭沒腦的往後丟,耳聽他悶哼聲不斷,我只是驚懼的拼命往前跑,連頭也不敢回。

  眼看壕溝拐彎了,我攀住溝沿,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明黃色的汗帳此時離我不過三四十米,我驚喜忘形,歡呼一聲,往那汗帳直沖了過去。

  “回來——”多爾袞的聲音近在咫尺,著急的大叫,“那里不能亂闖……”

  我緊張得要死,哪里顧得上聽他嚷些什麼,只求能快些擺脫他的糾纏。而且……皇太極就在那里!我如何能不去?

  他就在那里呀!

  心跳如擂,情難自禁。

  皇太極!皇太極……皇太極……

  “站住!”守在汗帳外的正黃旗士兵手持長槍攔阻我,我略一掃目,足足有二三十個人,不由頭皮一陣發麻。正琢磨著接下來是硬闖還是放聲大叫把皇太極引出來,倏地身後探來一只大手,一把捂住我的嘴,跟著腰上一緊,多爾袞拽住了我,武斷強硬的把我往回拖。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阻攔,傻傻的呆愣當場。

  “蠢女人!想找死也拜托你找個好點的地方死去!”他恨聲咬牙。

  就在多爾袞不顧我的掙紮,帶著我重新跳入溝壕的同時,我分明看到對面黃色帳簾嘩啦掀開,由內魚貫而出四五名青衣太監,隨即簾後閃過一道黃色身影,略低了頭穩步邁出。

  我渾身劇震,陡然間忘記了掙紮,兩眼發直的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

  眼淚潸然而下!

  他就在那里呀!近得似乎只要我大喊一聲,他就會像以前無數次的那樣,回頭對我報以溫和一笑。

  可是……我發不出聲!我喊不了他!喊不了這個在我心里念了千百回的名字!

  在多爾袞鋼鐵般牢固的鉗制下,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低聲和身邊的小太監喃喃細語,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環顧四周,然後緊了緊領口的狐裘,重新返回帳篷。

  悵然若失,多爾袞什麼時候放下了我,我也不知道,只是默默抽噎,無聲的流淚。

  “你還哭?老天啊,要哭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才對!你知不知道,剛才若非我拖得夠快,你此刻鐵定已經人頭落地!”他伸手一指對面營帳,氣勢洶洶的教訓我,“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大金國聰明汗王龍帳,剛才那個人就是我的八哥,大金國汗……”

  我一掌推開他,吼道:“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怒火中燒,想到他方才的無禮輕薄,真是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恨不能手里有把刀子一刀捅了他。哦,不對!是一刀閹了他,省得他留著那禍根再來殘害無辜少女!

  “我多管閑事?”他怒極反笑,“嘿,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不把我當回事也就是了,居然連我八哥也不放在眼里麼?你是真沒領教過他的手段,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捏死你就好比捏死一只小螞蟻那麼簡單……”他冷冷一笑,“別說我是在恫嚇你,事實上那些曾經敢于忤逆他,和他作對的人,如今不是一個個的作古化灰,也定然是身陷牢獄,死期將近!”

  心里莫名一緊,我喉嚨里又干又澀。作對的人……難不成是說三大貝勒!那麼代善他……

  才欲張口探問,驀地頭頂灑下一片困惑的聲音:“哥,你躲這下面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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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1-2-26 17:39:23 |只看該作者
17。往故

  倏然抬頭仰望,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屈膝蹲在土沿邊,清爽俊秀的五官上刻有三分阿巴亥的影子。他神情漠然的掃了我一眼,視線仍是挪回多爾袞身上:“快些上來……”

  我下意識的垂下眼睫,比起四年前,此時的十五阿哥明顯添了一份肅殺之氣。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出阿巴亥被逼殉葬那晚,多鐸欲哭無淚的悲傷眼眸,我胸口頓時堵得發慌,方才還對多爾袞又嚷又吼的,這會子那股氣焰卻早給多鐸徹底澆熄了。

  “何事?”許是見兄弟蹙眉不悅,多爾袞便也收了玩笑之心,難得正經的問了句。

  頭頂半天沒吱聲,我不安的挪了挪身體,屈膝僵硬的肅了肅:“我先告退。”

  才往後退了一步,胳膊上猛地一緊,多爾袞拉住了我,笑說:“真是奇了,在我跟前沒大沒小,蠻橫無禮的像是瘋婦。怎麼一見我十五弟,竟又乖得像只小貓了?”我不耐煩跟他拉拉扯扯的,連連甩手,他卻只是拉緊我的衣袖,不依不饒的追問,“難道我看上去比多鐸好欺負……”

  強壓的怒火噌地又直躥了上來,我才要發飆,頭頂的聲音已是甚為不耐,搶先喝道:“哥!你怎麼老愛跟這些娘們纏一塊?我有正事跟你說,你聽不聽?”

  “說!”簡簡單單一個字,聽起來似乎比多鐸更為不耐,“但如果是十二哥的事情,那就別再在我跟前提上半個字。你叫他趁早打消念頭,那種蠢話我已經聽了不下百遍了,不想再聽!”

  多鐸表情一僵,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轉瞬即逝,沒留下半點痕跡:“不關十二哥的事,是岳托……”

  “岳托又怎麼了?”多爾袞示意我爬上去,我沒理他,他反手抓住我的腰,猛力一托將我架了上去。多鐸原想閃避一旁,可也不知身後的多爾袞給他打了什麼眼色,他竟板著臉不情不願的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了上去。

  多爾袞身手敏捷的從溝壕里翻爬上來,利落明快的撣落身上的塵土:“說起來昨兒個夜里起大霧,我和岳托、七哥、十哥他們幾個都走散了,也不知後來情況如何。祖大壽那老小子該不會使什麼詐,趁機落跑了吧?”

  “這倒沒有。”話鋒一轉,多鐸降低了聲音,“岳托昨兒個比你早回營……為了五哥被廢的事,他居然膽敢直言沖撞大汗!你說他這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

  多爾袞濃眉一挑:“岳托這小子有點血性,比他老子強!”頓了頓,臉上滑過一抹不屑的冷笑,“他老子是個軟蛋!”

  我聞言大怒,火冒三丈的瞪了多爾袞一眼,他正巧背對了我沒有瞧見。可我這一舉動卻恰恰被多鐸撞了個正著,他面上漸現狐疑之色,我忙諾諾的低下頭去。

  多爾袞找了個大石頭坐了下來,指著多鐸說:“你接著說,岳托替五哥鳴不平,那大汗什麼態度?”

  “還能如何?要怪只能怪五哥性子急躁,幾句話不合,公然頂撞大汗不說,竟然還沖動的在禦前拔刀相向……這和碩貝勒的封號被廢,那是意料中事。”

  “意料中事?呵呵……那倒是……的確是意料中事。”多爾袞打了個哈哈,一慣嘻笑的口吻突然變得凝重起來,“十五,八哥的心思你能捉摸到幾分?禦前露刃,五哥之所以會那麼沖動,我看其實早就在八哥的謀算之中,他罵五哥什麼來著?你難道不記得了麼?”

  多鐸皺眉:“難道大汗故意的?”

  “誰人不知我大金聰明汗素來睿智冷靜,你就是拿枝箭鏃指著他的腦袋,他也未必會有半分動容。為何獨獨在這場無謂的爭執中,他會對五哥的言辭犀利,竟然失了常理般破口大罵?甚至還用詞狠毒,一語刺中五哥要害!這分明就是要將五哥氣得跳腳……”

  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有心想問個清楚明白卻又不敢輕易出言打岔,這會子聽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喁喁對答,真好比將我擱在了燒沸水的蒸鍋里,里外煎熬。

  我不清楚莽古爾泰出了什麼事,但聽起來好像是三貝勒的封號被廢了——這的確是意料中事,早在皇太極登上汗位那一刻,就注定了的。他不可能容許長期間的四人南面並坐,共理朝政。

  要坐擁江山,做到獨裁獨權,必然得翦刈一切競爭對手。

  我此刻唯一擔心的……只是代善!不知道他在這場風波中,又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來對待。

  多鐸沉吟片刻:“那天大家情緒都很激烈沖動啊,我看不出大汗哪里像是在作假,他罵五哥凶狠殘暴、手弑親母,也確是事實啊……”

  “得了,多鐸!你……”多爾袞指了指多鐸,欲言又止,“唉,算了。你接著說,接著說……岳托現在怎麼著了?”

  “還能怎麼著,和五哥一般下場,奪了和碩貝勒的稱號,降為貝勒,另外罷去他的兵部之職!”

  這下連多爾袞也坐不住了,從石塊上一躍跳起:“這麼嚴重?”轉念一琢磨,“是了,大汗這是殺一儆百呢,岳托是他的親信尚且如此重罰,這下子旁人可再不敢替五哥求情多言……啊,好啊!去年阿敏才被罰終生幽禁,今兒個轉眼就輪到老五頭上了。三大貝勒一下就去了兩,且看老二接下來一個人還怎麼唱完這台好戲吧!哈哈……”

  我越聽心里越發不是滋味,只覺得酸、甜、苦、辣、咸、澀種種味道全被打翻了,攪混了,一股腦的塞進了我的嘴里。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更不是……

  多爾袞拍手稱笑,那般無邪的笑容浮現在他臉上,令他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毫無心機、天真忱摯的頑皮少年。可惜……我現在卻再不敢小覷他,把他想像成如表面那般的純真無知了。

  攝政王就是攝政王,雖然年紀尚輕,可是他的鋒芒已顯,雖然他收斂得較為沉穩,但是比起我打小看慣的皇太極而言,多爾袞還是略遜一籌。

  “女人!過來!”多爾袞忽然向我招手,臉上掛著壞壞的笑容。

  我不進反退,瑟瑟的往後挪了兩步。

  “又想跑?”他沖上來一把捉住我,“爺肚子餓了,沒力氣再跟你完追逐游戲!乖乖的跟我回去吃早點……否則爺我餓慌了,可是會饑不擇食的。”

  他言語曖昧猥褻至極,熱辣辣的呼吸從我耳朵里直灌而入,我放聲尖叫,低頭張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他發出一聲怪叫,我趁著他松手之際,撒腿就往汗帳那邊跑。

  “又來?蠢女人!怎麼老想找死!盡給我惹麻煩……”

  “哥——你搞什麼?”

  “少啰唆,趕緊幫忙追啊!”

  “哥——”

  這回我長了個心眼,趕在那黃帳周圍的侍衛圍上來之前,便早早的迂回繞道,闖到旁邊其他的營帳堆里去。

  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越亂越好……我不介意跟二十多人一起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最好是把整個正黃旗的士兵都給引來,反正外頭動靜大了,皇太極自然就會出來了……當然,前提還得是我有命活到皇太極出現,可別在半道被人逮到,就地咔嚓正法。

  就在我滿心算計,准備轟轟烈烈的搞出一場騷亂來,突然斜刺里從邊上的營帳後閃出一隊人來。我跑得正起勁,一個沒留神直接撞了上去,當場便把那個領頭的男子給撞翻在地。

  我仆倒在他身上,左手撐地的時候蹭破了掌心,火辣辣的疼。

  那人哎喲喲的喊起,估計仰天摔倒時後腦勺磕地上了,撞得不輕。我滿心歉疚,忙忙的伸手想拉他起來:“對不住!對不住……”

  手才抓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從身後一掌揮開,多爾袞微惱的聲音跟著傳來:“留下你這女人可真是個禍害!”

  那名男子很快便被人扶了起來,只見他約莫三十來歲,膚色略白,相貌清癯,舉止儒雅。馬褂長辮,體型與尋常女真人無甚分別,我卻橫豎瞧著他覺得有點別扭和眼熟。

  他在瞧見多爾袞、多鐸兄弟二人後,面色微變,來不及拍乾淨身上的泥土,忙恭恭敬敬的行禮:“兩位貝勒爺吉祥!”

  多鐸冷哼一聲,態度甚是傲慢,多爾袞似乎也沒把他多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的沖他略一頷首。

  我聽他說話,猛地腦子里靈光一閃,涼涼的吸了口冷氣。

  是他!原來竟是他——那個在蘇密村時告知我“七大恨”的范秀才!

  正覺驚異震撼,范秀才身後唯唯諾諾的走出來一個人來,身上居然穿了一襲青色漢衫,對著多爾袞兄弟恭身一揖到底:“兩位貝勒……”

  “唷!”多爾袞突然笑起,滿臉堆笑,“祖大人客氣了!”

  他說了這句話後,對面作揖之人面露困惑之色,范秀才見狀,小聲在那漢人耳邊嘀咕了一句,他這才恍然笑起。

  這種場面在我看來相當詭異——很明顯一邊是漢人,一邊是滿人,雙方語言溝通不是很順,頗有雞同鴨講的味道,關鍵時刻全靠范秀才在旁細心翻譯——然而詭異之處就在于此了,他們彼此間聽不懂在話語,在我聽來卻都是一樣的,完全沒分別。

  我汗毛直豎,寒森森的打了個激靈,吸了口氣悄悄往後挪了一步。沒曾想多爾袞死死的拉住了我的胳膊,小聲在我耳邊恐嚇說:“你再動動試試,我拿刀剁了你的腳!”語音森冷,竟不像是在玩笑。

  我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輕舉妄動,悄悄側目望去,卻見多鐸在一旁冷眼瞅著我,幽暗的眸光里藏著深徹的探究,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雙方沒有太多的語言交流,事實上由于溝通不便,大家好像都沒什麼興致要說話,彼此寒暄幾句,也權當走個過場罷了。于是沒過幾分鍾,多爾袞便扯著我往鑲白旗的營帳走,便走邊直嚷著叫餓。

  我心里暗叫一聲:“可惜!”戀戀不舍的回頭瞥了眼十丈開外的黃頂子,卻有些意外的看到范秀才領著姓祖的漢人走進了汗帳。

  腳步不由自主的停頓住。

  “又想搞什麼?”多爾袞的聲音明顯透出不悅,“你在看范文程還是祖大壽?那兩個漢人有什麼地方吸引你看個沒完了,竟還擺出一副難舍難分的表情來……”

  范文程?哪個范文程?范秀才……是范文程?滿清第一漢臣范文程?!

  我吃驚的張大了嘴!

  而祖大壽,我對此人雖然不是很了解,可是我卻很八卦的知曉他有個外甥大大的有名,那就是日後名留清史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

  沒想到啊,居然……

  “走!”多爾袞似乎當真動了肝火,毫不顧惜的使勁拽了我的胳膊往前走,“餓死了!回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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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7:39:40 |只看該作者
18。聆秘

  多爾袞把我當成了使喚丫頭,他和多鐸在用早膳的時候,非讓我站在一旁伺候。我其實早已又累又餓,昨晚上飛機之前我就沒吃飽,經過一宿的折騰,肚皮就快貼到背心上去了。

  可是……

  咽了口唾沫,心里忍不住把混蛋多爾袞詛咒了一百遍。

  “哥!”多鐸似乎特別嫌我礙眼,吃到一半終于忍不住發作道,“你能不能讓這女人滾蛋?”

  這是我巴不得聽到的一句話,可惜多爾袞只是淡淡回頭看了我一眼,未置可否。我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地上去。

  “哥,軍營里不能玩女人!若是被大汗知道你私藏了那麼多的女奴,恐有怪責。之前你攻打大凌河時冒進突襲,已為大汗不喜,如今再搞出這等事來,只怕……反正你也嘗過新鮮了,不如趁早解決的好,免留後患,遭人把柄!”

  多爾袞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多鐸面上轉喜,站起說:“那好,我這就……”

  “不急,吃完再說。”揮手示意多鐸安心坐下。多鐸猶猶豫豫的坐下了,目光有意無意的瞥了我一眼,我頓時驚得手足冰冷,膝蓋一陣發軟。

  在剛剛過去的七八個小時里,我都是渾渾噩噩,沒怎麼冷靜的好好思量一下自己的處境,滿心期盼的就只是想要去見皇太極,實在是興奮沖動過了頭。

  此刻細細想來,其實在沒見到皇太極之前,無論我是否落在多爾袞的手里,我都處在有種看似安全,實則危險的邊緣地帶——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回想起之前對待多爾袞大呼小叫的態度,腦門上不禁冷汗涔涔。我之前的那種有恃無恐到底來源于何處啊?多爾袞看似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實則卻是最最喜怒無常的一個人。跟這種人打交道,若沒幾分小心謹慎,一味的胡來,我只怕真會連怎麼死的都不清楚。

  不由自主的掐了把自己的手背,這個身體……是自己的,不是東哥,不是借尸還魂,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可真的就是萬劫不複,永不超生了!

  滿腦子正胡思亂想,沒了主張,陡然間竟又驚駭的發現自己兩處手腕皆空,那串翡翠手串不見了!

  是什麼時候不見的?我竟懵懂無知!

  是在路上遺失了,還是……留在現代了?

  “女人,你在害怕什麼?”多爾袞戲虐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茫然抬頭。他就緊挨著我身前站定,觀望帳內,多鐸已不知去向。

  “十……十五爺呢?”

  “出去辦事了。”他輕笑,手指隨意的撩撥起我肩頭披散的發絲。這個動作太過曖昧,我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吃飯時嚼了粒沙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還是不願告訴我你的來曆嗎?”他的話云淡風輕,可是我卻不敢再當戲言來聽。下巴被他捏住抬起,我驚懼不定的望入他的眼底,那里深不見底,不帶絲毫感情。“多鐸一會兒可就回來了……”

  我心中一顫,震駭間慌亂脫口道:“我……我是蒙古人!”

  “哦?蒙古人?”多爾袞微微眯起眼,像頭伏擊獵物的豹子,我突然察覺自己像是不小心撩撥起了他的某根敏感神經,危險的氣息迎面撲來,“林丹汗派你來做什麼?”

  我一怔,好半天才漸漸省悟過來!

  林丹汗……

  原來,這才是多爾袞容忍我的真正原因!他從一開始就對我的身份起疑,于是試圖借著嬉笑怒罵,放松我的警惕,然後套我的口風?偏我在他面前,還一次又一次的往皇太極的汗帳闖……這個舉動落在他眼里,只怕就真成了意圖不軌的表現。

  也難怪,他竟會毫不避諱和我這個來曆不明的人,大談大汗翻云覆雨的強硬手腕,他其實也是想更進一步的暗示和試探我吧?

  真是暈啊,我稀里糊塗的就這樣成了多爾袞眼中的一名“刺客”!

  “不……不是!”面對他眼底漸現的殺伐狠厲,我大叫著搖頭,“我、我是科爾沁……我是科爾沁部落的!”

  他的手緩緩滑過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柄利刃一般來回撫摸,那種感覺讓我渾身戰栗,皮膚隨即泛起一層細小疙瘩。

  “這個謊話編得不夠高明哦!其實你這女人還是挺有意思的,就這麼死了真的太可惜了!”

  “我沒有……”呼吸一窒,他手指開始收勁,一點點的勒緊我的脖子,“我真的是科爾沁……不信你可以問你的大福晉烏云珊丹……”

  脖子上的力道猛然一松,多爾袞撒手退後:“你知道烏云珊丹?你……真的是科爾沁部落的人?”

  “咳咳!”我大口喘氣,為了避免他再來上這麼一次,忙搶著說道:“我不旦知道烏云珊丹,我還知道大玉兒……”

  為了能更大程度的取信于他,我故意不說布木布泰的名字,只說“大玉兒”這個小名。多爾袞果然驚訝不已:“呵,你知道的還真挺多……”他沉默片刻,退後往木椅上大馬金刀的一坐,“說說,你到底是誰?”

  “我說什麼你便一定會信麼?”我冷笑,以退為進,故意把話說的虛虛實實,讓他捉摸不透,“我若說我是汗王大妃博爾濟吉特氏哲哲親妹,烏云珊丹和大玉兒都是我的侄女兒,你信是不信呢?”

  多爾袞眼底滑過一抹笑意:“若真是那樣最好……”話音一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去換套男裝,這幾天乖乖的待在軍帳里,除了正白旗和鑲白旗的營地哪都不要亂跑……就算你是汗王大妃的妹子,若是膽敢亂闖汗帳,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聽他口氣,似乎信了七八分,我強行按捺下一顆狂跳的心,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是真是假,回到沈陽,自見分曉!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頓了頓,轉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緩了口氣,幽然歎道:“阿步!我叫阿步!”

  ◇◆◇◇◆◇◇◆◇

  今兒是十一月初一,大凌河軍民已在祖大壽的帶領下全部歸降,大凌河之戰已經接近尾聲,換而言之,大軍不久便可拔營回沈陽。且不說回去後,我的謊言一戳就破,就是想再見皇太極一面,也遠比現在要困難得多。

  下午汗帳內設宴款待祖大壽等大明降將,皇太極下召令多爾袞、多鐸前往陪宴,我瞅著沒人注意便偷偷溜出了鑲白旗的營帳。

  才走出沒多遠,便見長龍似的隊伍逶迤而行,哭聲連綿不絕,上萬名的漢人不分男女老幼的接踵從大凌河城內走出,一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叫人視之不忍。

  我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八旗士兵呼喝不斷的押解著這些降民,茫然若失。

  戰亂之下,求存何易?

  只是苦了百姓……

  一時心有所感,黯然神傷的退了回來,想著皇太極近在咫尺,偏生無緣得見,心里又是一陣絞痛,怔怔的落下淚來。

  大汗錦帳離此不過十丈,看似觸手可及,可是這點距離卻又仿佛是那迢迢銀河,硬生生的阻斷了我倆。

  躲藏一隅,我盯著那頂黃帳一看就是兩個多時辰。眼見得天色漸漸暗下,我站得腿腳俱麻,心里卻不禁歡喜起來。帳前的侍衛換過一批,戒備似乎不若先前那般嚴謹,我正思忖該如何趁著夜色靠近帳去,忽然身後悄然傳來一人低語。

  “義父到底作何想法,澤潤不敢妄加臆斷。不過只要是義父的決定,澤潤必當遵從,絕無異議!”

  聽得人聲後,我興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躲遠些,少惹麻煩。可偏偏站得久了,腿上麻得厲害,才稍一抬腳腿肚子就猛地抽筋了。我咬牙忍痛蹲下身子,焦急的揉捏發麻的肌肉。

  星光黯淡,我蟄伏不動,黑漆漆的隱約可辨三個影子疊疊幢幢的交錯在一起,模糊難辨。

  有人長長的歎了口氣,沉重而又哀痛:“可法,你怎麼說?”

  一個稍嫌稚嫩的聲音隨即答道:“我跟哥哥一般,全憑爹爹作主!爹爹說降便降,爹爹說去自去……”

  我身子一顫。這三人原來並非是滿人!那會是什麼人?

  “昨夜獻計襲取錦州,適逢大霧,與喬裝同行的韃子兵走散了。我原想趁亂逃回錦州,只是想到你們兄弟……我心有不忍。”

  我愣了下,隨即明白過來,怪不得聲音有些耳熟,這人可不就是早起才遇見的大明降將祖大壽麼?

  “忠孝自古難以兩全!爹爹,大義為先,毋需掛念!”祖可法年歲雖幼,可說出的一番話卻令人頗為敬佩。

  “可法說的不錯!請義父放心離去!那韃子大汗看來也算是個聰明之人,若要在一干降金的漢人跟前顯示其英明寬仁的胸懷,寬撫眾人不安之心,便絕不至于會輕易遷怒我們……”

  “忠孝兩全!”祖大壽大歎一聲,痛呼道,“可我……誓守大凌河到最後,畢竟還是降了呀!我祖大壽已是大明眼中的罪人……”

  “義父!這如何能怪你?大凌河被圍,援兵難至,城內饑荒無度,百姓食人果腹,焚骸取暖……義父,你為百姓著想,不得已出城投降,這如何能怪你?”

  我聽得心驚膽戰,不敢再多探知下去,想快些離開,可偏偏這個時候祖大壽轉過身來,朝我藏身之處跨了兩步,一拳打在一顆老樹上,痛心疾首的說:“降了便是降了,哪來那許多的原由可為自己辯解?更何況……更何況當今聖上……聖上不辨忠奸黑白的事情,還做的少了麼?”

  我動也不敢動,祖大壽模糊的身影離我僅差丈許,我如何還敢輕易挪步?

  “爹爹還在為袁督師的事惱恨介懷嗎?”

  祖大壽沉默片刻,突然怒道:“不錯!袁督師對朝廷忠心耿耿,韃子繞道蒙古,兵臨北京城下,他聞訊之後,率關甯鐵騎不惜長途跋涉,星夜趕赴京都勤王退兵,他何錯之有?為何聖上非要心生疑竇,處處留難?為何僅聽片面之詞,便認定他通敵叛國,竟將他……將他凌遲處死……”

  我腦子嗡地聲響,險些摔倒。

  袁崇煥已經……死了?

  凌遲——千刀萬剮之刑!

  這一刀刀割下去,割裂的不僅僅是袁崇煥的血肉,只怕還有那些跟隨袁崇煥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那些為大明江山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一顆熾熱之心哪!

  崇禎果然夠狠!夠絕!也夠蠢……殺了一個袁崇煥,寒了一干關甯舊將的心,他簡直就是在自毀長城。

  難怪祖大壽會在去留之間如此難以抉擇。

  寂靜的夜里,冷風襲襲,一陣沙沙的腳步聲驚動了這父子三人,三人連忙垂手站立一旁,黑夜里有個和煦的笑聲響起:“祖大人父子離宴解手,遲遲未歸,大汗掛念祖大人,便讓我等出來相尋……”

  “啊,范大人,甯大人……給幾位大人添麻煩了!”

  一片客套的話語聲中,他們逐漸遠去,我這才敢站起身來。許是蹲太久了,這一猛然站立,頓覺兩眼一黑,眩暈感頃刻間吞沒了我。我忙閉上眼睛,等那股眩暈感過去。

  這時突然有只大手摸上了我的額頭,我被唬了一跳,驚恐的往後跳開一步。

  睜開眼,一雙湛亮的眼眸直接跳入眼簾,我才“啊”了聲,後腰忽然被他攬臂托住。

  “發燒了,居然還敢跑出來?”多爾袞微斥,言語中聽不出他是當真關心我的身體,還是別有他意。

  我卻為他能准確的找到我的位置,感到萬分驚訝。

  “在這發呆吹風很有趣麼?”他打橫抱起我,大步往鑲白旗的營帳走去。

  我心中一懍,幡然醒悟,看來打從我出帳的那一刻起,身後就悄悄綴了跟梢的尾巴。我的一舉一動早落在他人眼中,然後通過某種渠道一五一十的彙報給了在汗帳內飲宴的多爾袞。

  他對我,果然仍是心存疑慮,是以才會處處提防!

  只是不知……方才祖大壽父子的一番言論,可有被旁人聽去?

  應該不會吧?即使有人無意中聽到,也不見得能聽懂漢語,所以,應該沒事的……

  我在心里不斷的安慰自己。

  多爾袞的喜怒難測,祖大壽的命運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甚至就連我自己的命運,也已完全成了個迷惘的未知數……

SOGO版主

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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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1-2-26 17:40:11 |只看該作者
19。恩養

  祖大壽約定由自己先回錦州做內應,以策謀取。初二若聞錦州放炮,則知他入城,初三初四若聞炮,則知事成。于是當晚盛宴過後,自帶二十六人步行返回錦州,將一干子侄兄弟皆數留在了營地。

  這幾日我受了風寒,鼻塞流涕,低燒不退。我原想搬出多爾袞的帥帳,一來跟他這個大色狼擠一處睡,我覺得缺乏安全感,二來也可避免將風寒傳染給他——我病了是小事,他若病了,那多鐸肯定會拿刀剁了我。可是這個意思才剛剛挑出點眉目,就被多爾袞一口拒絕。

  他對我的疑心、又或者說是好奇心,已經由暗轉明,很明顯的擺在了臉上,他給我的感覺是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綁著我,好弄明白我到底在搞什麼鬼。

  被人監禁似的生活真的一點也不好受,再加上感冒發燒,我難受得直想拿頭撞地。如此病懨懨的躺了七八天,錦州方面始終音訊全無,祖大壽果然像只斷線的紙鳶,一去不回。

  初九這日大清早,我終于能從被窩里爬出來活動手腳了,可還沒等在帳篷里兜上兩圈,多鐸怒氣沖沖的嚷嚷聲便從帳外一路傳來:“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到底什麼東西想不明白我不清楚,但卻清楚這位小爺若是心情不爽起來,首當其沖倒黴的那個人肯定是我。

  帳簾掀動,多鐸滿臉忿怒的走了進來,才打了個照面,他微微一愣,果然沖我開火:“滾出去!”

  我忙低下頭,小心翼翼的繞過他往門口挨過去,才走了兩三步,鼻梁上一痛,我與隨後進帳的多爾袞撞了個正著。

  “又想溜哪去?”

  我故作卑怯的行禮,小聲說:“十五爺有令,讓我滾出去,我不敢不滾!”

  多爾袞愣了下,忽然放聲大笑,摟著我的肩膀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十五爺讓你滾出去,十四爺再讓你滾進來就是了!”

  “哥——”多鐸惱怒的拖長聲音表示不滿,“她分明就是奸細,你為何獨獨袒護于她?把她一刀砍了,眼不見心不煩,省心又省事!”

  “你哪里是煩她來著……”多爾袞淡淡的說,“大汗不過就是說了你兩句,又沒怎麼著你,至于發那麼大火嗎?”

  “我就是想不明白!”砰地聲,多鐸一集重拳砸在支帳篷的梁柱上,砸得帳篷頂上簌簌落下一層灰來,聲勢驚人,“漢人有什麼好?不過是一群奸佞小人,卑賤奴才……大汗抬舉那些漢臣也就罷了,如今倒好,輕信那個狗屁祖大壽,被他三言兩語幾句好話一說就腦袋發昏的把人給放了回去。漢人他媽的全是說話不算數的小人,祖大壽食言而肥,今天居然還有臉遣人送來一封狗屁信,說什麼子侄望加體恤撫養!我呸,真正氣煞人!我就不明白了,殺了那些雜碎小人以儆效尤,振我軍威,有何不可?明明是對方毀約在先,背信棄義,為何大汗還不許殺了他們,竟決意要恩養姓祖的一家子?我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多鐸!”多爾袞厲喝一聲,制止住弟弟的過激行為,“大汗這麼做自然有大汗的道理!”

  “他有什麼道理?”多鐸用力掙開哥哥的手臂,憤聲道,“他就一心向著漢人,學漢人的東西,開科舉,還設六部……”

  “這些東西並不壞!好東西應當接受……”

  “一味的偏信漢人,最後弄得被祖大壽戲耍,這難道也是好的?”

  多爾袞眉心擰起,語重心長的說:“你怎麼老是這般容易沖動呢?最沒腦子的那個人是你,絕對不會是八哥。他是什麼人?會沒有事先料到祖大壽的意圖,他心里其實早就有數了……”

  “那還眼睜睜的放那小人回去?”

  “以後咱們打的仗會更多,降服的漢人也會更多……咱們女真人再厲害,人口總是有限的,比不得漢人,所以不能一味的打壓,要學會以漢制漢。大汗之所以對祖大壽這般寬容,何嘗不是做給那些漢人降臣們看的?經此事例,再把紫禁城里那個不明是非忠奸的崇禎皇帝,與大汗這般的容人大度放在一起作比較,哪個人更具明君氣度,在漢臣心中當可立見分曉。”多鐸聽得目瞪口呆,多爾袞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哥做事,你還信服不過麼?”

  多鐸啞然無聲。

  “所以,祖大壽的子侄親族一律不能殺!不僅不能殺,咱們還得好好恩養他們,讓那些降服的漢人安下心來。以後再與明對仗,勸降時會有更多的人願意主動臣服,而不再是負隅頑抗……此乃攻心之上策。”

  我在一旁聽多爾袞分析得頭頭是道,心中倍感寬慰和喜悅。

  滿漢一家啊……

  我的皇太極……

  思緒飄飛,我真想能馬上就見到他,真想撲到他的懷里,跟他說,想他……

  ◇◆◇◇◆◇◇◆◇

  天聰五年十一月十五,大金八旗大軍在拆毀大凌河城後,浩浩蕩蕩撤回沈陽。

  一回到沈陽,多爾袞便把我直接帶回府邸,明里是待若上賓,暗里卻在我所住的暖閣外安插侍衛,嚴密監視。多鐸對兄長的這種寬容作法頗有微詞,我卻無心去多考量多爾袞的用意何在,只是為自己即將拆幫的假身份而坐立難安,急得直如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奇怪的是我進府的時候,見到的一群女人當中竟沒有烏云珊丹的身影,于是詢問進來送茶水糕點的小丫頭,得到的回答竟是科爾沁有貴客至,大福晉受大妃相邀,昨兒個便進宮去了。

  聽到這消息,我又驚又喜。喜的是烏云珊丹不在家,驚的是科爾沁來人了,只怕紙包不住火,我的事會拆穿得更快。

  于是在暖閣里困守了一個早上,終于決定趁多爾袞從宮里接老婆回來之前趕緊腳底抹油。三十六計走為上,除非我當真不想再留著這小命去見皇太極。

  這間暖閣原是兩開間的屋子,隔間是個堆雜物的雜物間,與這頭有道小門相連——想來這個暖閣原本應該也就是個關押懲罰犯錯的下人奴才們才會用到的禁閉室。

  我偷偷潛到雜物間躲進一架廢棄的大木櫥櫃里,櫃子里空氣汙濁,聞著有股濃烈的黴味。我憋著氣在里頭蹲了一個多時辰後,終于外頭有了動靜。

  負責看管我的兩名侍衛多半發現我突然“消失”了,所以進屋來搜尋,隨著櫥門聽那悉悉索索的細碎腳步聲,我的心越跳越快。

  “怎麼辦?”

  “不……不知道。”

  “要不要去稟告貝勒爺?”

  “爺進宮了……”

  一陣沉默,而後誠惶誠恐的顫慄聲再次響起:“要不,咱們先到別處搜搜,這麼短的時間,那女的跑不快,只怕還在府里呢。”

  “說的也是……趕緊找,不然貝勒爺非得扒了咱倆的皮……”

  腳步聲逐漸遠去,我懸著的一顆心卡到了喉嚨口,緊張得胸口發悶,腦袋發脹。可我仍是不敢輕忽大意,就怕一個不小心落得個前功盡棄,白受了這兩三個小時的苦。如此又撐了五六分鍾,屋內突然再度響起腳步聲。

  “真的不在?”

  “走吧,趕緊到外頭找去……”

  踢踏的腳步聲再次遠去,我終于大大的松了口氣,從櫃子里全身僵硬的爬了出來。才一露頭,規頂上擱著的一疊書籍夾著厚厚的灰塵,嘩啦啦盡數砸在我頭上,我嚇得連連跳腳,全身虛脫的一跤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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