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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ardea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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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歆]獨步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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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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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7:45:06 |只看該作者
29。心殤

  “格格,為何不同去?”綽啟鼐問我話時,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著窗簷下凍結的冰柱玩,兩只手凍得通紅,而我呼著滿口的白霧,卻是樂此不疲。

  他見我不大理會,便又跨前一步,焦急的說:“我並非是說格格留下不好,只是烏拉城一旦打起仗來,阿瑪未必能顧得了你!這里……太危險!”

  我嗤聲輕笑,他含含糊糊的講了半天,難不成還以為我對布占泰情深意重,所以才決意留下與之共患難、同生死?

  真是笑話!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麼?

  兩月前的那次短暫會面後,努爾哈赤將大軍留駐烏拉五天,在烏拉河邊鄂勒琿通呼瑪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後建州與烏拉兩方首領貝勒在此五天內談妥和解退兵的條件,布占泰拒不承認鳴鏑一事,努爾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卻要烏拉拿出誠意,除了必須開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參、東珠等物銷往撫順漢區外,還要布占泰將長子綽啟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齊送至建州為質。

  被逼無奈下,布占泰只得暫時應允了這一苛刻要求,以作緩兵之需。待得建州撤兵,布占泰隨即與布爾杭古談妥,欲將綽啟鼐與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葉赫暫避,烏拉境內厲兵秣馬,全城內外一副嚴正備戰之態。

  在此緊要關頭,我與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暫且擱置,而他似乎也因為上次退兵一事,對我感懷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借故常到我房里逗留,這倒更加稱了我的心意,樂得輕松度日。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凍,烏拉河水面已然凍結成厚厚的冰層,布占泰感到時機緊迫,不容再等,便決定三日後將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東哥心領了!”我莞爾一笑,終于將一根足有兩尺多長,手腕粗細的冰柱掰下,心滿意足的握在手里,欣喜不已。

  看著冰柱因為我手上的體溫一點點的融化成水,滴落于覆滿窗欞的積雪之中,那種感覺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淚。我傻呵呵的一笑,心里好不淒惻,癡迷得注視了好久,卻突然被一聲低呼打斷思緒:“快丟開!小心皮膚給凍黏住了!”

  我受驚,手里一松,“吧嗒”下,冰柱子落在窗欞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澤,在陽光的反射下耀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著惱,猛然回頭:“你怎麼還沒走?”

  綽啟鼐露出吃驚的表情看著我,張了張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麼就突然語氣變得惡劣起來。我甩了甩濕答答的手,接過小丫頭遞來的手巾抹乾淨,隨後不冷不熱的問:“大阿哥還有別的事麼?”

  這麼一個大釘子碰下去,換誰都不定受得了,更何況他還是個養尊處優,做慣人上人的大阿哥。

  綽啟鼐面色不佳,沉著臉說:“那……格格保重!”

  我隨口“嗯”了聲,用手巾包著手,繼續趴窗欞上點著腳尖去掰另一根凌柱。隔了一會,忽聽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急速靠近,我眉頭緊蹙,慍道:“你到底還有何事?”倏地回頭,惡狠狠的一瞪,卻沒曾想反被一張困惑詫異的臉孔給嚇住了。

  “這又是在跟誰發脾氣呢?”

  “貝勒爺……”我退開行禮,斂眉,“爺來了,怎麼也不叫丫頭通稟一聲,這麼悄沒聲息的靠過來,我若是手里握了把刀,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興許就會傷著爺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萎頓,一張原本略顯富態飽滿的臉頰此刻已明顯凹陷下去,臉色蠟黃,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里的冰柱,冷淡的說:“格格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刀子麼?”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厲的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將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奪過。他動作快得出奇,等我反應過來,便只聽到耳邊伺候我的小丫頭一聲慘呼——那支冰柱尖銳的插進了她的腹部。

  小丫頭撲嗵跪倒在地,捂著肚子抽搐顫抖,她臉色發白,殷紅的血不斷從傷口湧出來,染紅了那雙白皙嬌嫩的小手,也染紅了剔透晶瑩的冰凌……

  “你……你……”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四肢無力,腦袋發暈。

  “冰柱看似鋒利,其實若不灌注全力,其殺傷力遠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的看著那丫頭在地上痛苦的掙紮,呻吟,然後眼瞼揚起,似笑非笑的瞧著我。

  我全身顫抖,脊梁骨上嗖嗖發冷。

  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他以為我掰弄冰柱,是想尋機自盡?所以他才徹底給我敲個警鍾?!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親眼目睹和道聽途說的區別在于,這種真實感實在太過殘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輕賤!前有娥恩哲,後有這個……可憐的小丫頭!

  “呵……”我淒然一笑,笑聲比哭聲更難聽。原來……他竟是如此怕我尋死!“你怕什麼?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還是怕努爾哈赤打來,沒了護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動了下,面色陰鷙冷厲。

  “啊……啊……”小丫頭痛楚難當的慘叫,腹部的傷口重不致死,卻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會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淚花,身軀亂顫,“我舍不得死——我要活著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聲一收,我指著他的鼻尖,厲聲尖叫,“我要看你最後是如何的死法!”

  ◇◆◇◇◆◇◇◆◇

  綽啟鼐一行最終還是沒能走成。

  兩日後,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萬鐵騎如同一柄鋒利無比的鋼刀般,毫無預兆的直插烏拉腹地。烏拉兵力無法擋其精銳,一天之內,連續丟失孫紮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軍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統兵三萬,出富爾哈城迎戰。然而建州鐵騎士氣如虹,烏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軍潮水般的沖擊,陣腳頃刻大亂,兵潰如山倒,紛紛棄甲丟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軍崩潰,散于戰場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過富爾哈城,乘勝進逼烏拉城門。

  城內亂成一團,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我麻木的守著空蕩蕩的屋子,聽著滿城淒厲的哭喊,竟突然有種很想放聲大笑的沖動。

  丫頭下人們跑得一個不剩,此時的我,孤伶伶的一個……不知是該跟著那些逃難的百姓一起找機會混出城去,還是該靜靜的留在這里,等著布占泰或者努爾哈赤沖進來……

  心在流淚……一如那屋簷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漫漫飄落,耳畔的哭喊聲漸漸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著滿地狼藉,好不淒涼。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飛舞的雪花。

  美……這般潔白無暇的雪絮,淒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噓唏。

  “東哥!”

  我不由一顫。

  是誰?誰在那里喊我?

  茫然轉身,迷朦的大雪漫飛中,有個明藍色的影子沖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滾燙的,包容住我毫無體溫的手,我全身戰栗。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進城,我二弟達穆拉守在城頭,可是對方正紅旗旗主太厲害,恐怕不消一時三刻,便將面臨城破……”

  我被動的被他拖到門口,邁出門時腳下被門檻絆了下,額頭重重的撞上門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來的人為何是綽啟鼐?為何……不是他?

  我木然僵硬的抽開手,綽啟鼐錯愕的回頭:“東哥!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個字吐散在冰冷的風雪中。

  綽啟鼐沒有聽見,只是繼續著急的說:“建州兵凶殘無性,你若被他們抓到……不!不行!我得帶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複,用盡全部力氣大喊,“我不走——”

  綽啟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東哥!阿瑪……已經不知下落,也許……”

  我不想聽,轉身拔腿飛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綽啟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爾哈赤……統統不是!我想他……想見他!這種思念刻骨的啃噬著我的內心,讓我肝腸寸斷,痛徹心肺!

  只是……想見他!哪怕是遠遠的……偷偷看上一眼!

  “東哥——”綽啟鼐的喊聲淒厲的回響在空曠的街道上。

  我不聽!我不想聽!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的腳步,沒有人能阻擋我想去見他的那顆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門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殺聲震天的嘶喊聲在我聽來已然不再可怕!

  轟——

  厚重的城門被攻破,紅色!一片如血一般殷紅的顏色湧進城門!

  我呼吸急促,不停的喘氣,胸口壓抑得疼痛難忍!

  建州的正紅旗殺了進來,刀光劍影中血濺白雪……堅甲利劍,鐵騎馳突,厮殺是何等的淒厲壯觀!

  我呆呆的站在街道中央,忘記了一切,腦子空空的,心里除了不停的喊著同一個名字外,再無任何感覺……

  “東哥!”

  “東哥——”

  無法再辨明自己身處何地,混亂中只是感覺有人撲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的扭回頭,我嚇得大聲尖叫。

  綽啟鼐匍匐在我腳下,背上顫巍巍的插了五六枝羽箭,箭沒其身,他側著臉躺在冰冷雪地里,面色青白,眼瞼緊閉,血慢慢的從他身下溢出。

  “啊——”我慘然尖叫,捧住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東哥!東哥——”喊聲焦急慌亂,有人抓著我的肩膀輕輕搖晃,“鎮定些!沒事——沒事的……有我!我在……東哥……”隨著低柔的歎息,我被擁進一具溫暖有力的胸膛。

  神智漸漸回複清醒,我猛地推開那具胸膛,驚愕的對上那雙隱埋于記憶深處許久的溫潤眸瞳。

  代……善!

  我張著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著,胸腔里像是被塞進了厚厚的棉絮,憋屈得我眼睛酸痛,卻沒有半分淚意。

  “東哥,不要怕!是我……我不會傷害你……”

  噠——噠——噠——

  腳下地皮微微震動,白朦朦的雪幕仿佛被一團黑亮如墨的顏色硬生生的撕開。

  “東哥!”顫抖的一聲呼喊,焦急喜悅混成一體。即使那聲音不夠十分響亮,卻仍像是在我心里炸起一道驚雷。我一顫,從地上踉蹌掙紮著站起,腳步情不自禁的往前挪動。

  是他麼?真的是他麼?

  “東哥——”烏騅轉眼逼至眼前,馬上的人兒是那般的英姿颯爽,無與倫比!

  眼眶漸漸模糊,我掙開代善的懷抱,奔走著伸出手,癡迷的展開一抹欣喜的笑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咻——破空聲急促響起,擦著我的耳鬢凌厲飛過,未等我笑容收起,一蓬如雨般密集的亂箭掃在我與他之間。

  七八米的間距……又是如此渺小的距離,竟是硬生生的阻住了我奔向他的腳步,將我倆再次隔斷。

  身子騰空,我被人攔腰抱上了馬背,淚眼婆娑的望著那抹黑色明亮的影子漸漸拉遠,那一刻,真是心如死灰……

  “皇——太——極——”撕心裂肺的痛也不過如此,我甯可……甯可被方才那叢亂箭射死,那樣子起碼可以死在他的懷里,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被一臉獰笑的布占泰緊緊按在馬背上動彈不得。

  難道……當真連最後的一點心願也不能夠滿足我嗎?

  只是想好好的看他一眼,難道這也不行嗎?

  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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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1-2-26 17:45:43 |只看該作者
30。三年

  布揚古進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案著上用毛筆蘸墨胡亂塗鴉,他腳步放得很輕,我雖目不斜視,然而余光瞥處,卻早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筆未停,繼續在宣紙上劃了一撇一捺。布揚古靠近我,挨著桌案邊上瞅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困惑的問道:“這可是漢字?”

  我一揚眉,淡笑道:“不錯!”

  “妹妹居然會寫漢字?”

  我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跡,信口胡謅:“在建州的時候跟巴克什學的,大哥瞧著如何?”

  布揚古一臉的尷尬:“我可不識得……這寫的是什麼?”

  我將紙輕輕推到一邊,紙上三個不算太端正的大字,寫的正是“皇太極”。我當然不可能告知他是何意思,于是裝傻岔開話題:“大哥找我何事?”

  這家伙擺明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時躲我還來不及,如何會親自登門找我?

  “布占泰病了……”

  我點點頭,早知如此。布占泰帶著我從烏拉城突圍出來時,滿身是傷,能夠僥幸被他活著逃到葉赫,已是奇跡。回來後,布揚古將他單獨留在別院,我雖未再見過他,卻也聽聞他因為傷口汙濁,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兩個多月,也未見好轉。

  “他病得很重……”布揚古的語氣好似憂心忡忡,可臉上卻一點悲哀憐憫的感情也沒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讓我感覺竟有那麼一絲的幸災樂禍。“他想見見你!”

  研磨的手停頓住,我咬牙道:“讓他去死!”回過身,帶起滿腔恨意,“你告訴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會去看他——我說過的,一定會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揚古似笑非笑的瞅著我,也沒見他神色有絲毫的變幻,只是盯著我看了許久,忽道:“這樣會任性發狠的東哥才與我記憶中的小東哥有幾分相象了,你還記不記得,小時你跟阿瑪賭氣,竟然一聲不吭的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麼突然想到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呢?十歲的東哥……那年賭氣去了費阿拉的東哥,失足跌落海子的東哥,與愛新覺羅家從此糾葛不斷的東哥……

  我不由心煩意亂,“啪”地聲將墨丟得老遠。

  “東哥……建州的阿爾哈圖土門犯事了!”他不徐不疾的語調讓我心頭沒來由的一顫。

  “誰?”

  “阿爾哈圖土門——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

  我錯愕的抬起頭,對他四目對視,他平靜的勾起一抹冷笑:“那個有勇無謀的傻子!去年六月努爾哈赤才立他為儲,授命他輔佐政事,甚至在努爾哈赤親征烏拉時期把偌大的建州全權交托到他手里。如此尊崇的地位,褚英竟不知好好珍惜,不過只過去半年多,他竟已迫不及待想要把副交椅變成正的,趁努爾哈赤率兵出征時,要挾幼弟和大臣必須聽命于他,不得違背,又妄稱如若父親弟弟敗歸,便拒開城門……哼,真是個傻氣的笨蛋!努爾哈赤豈是眼里能容得沙礫之人?”

  我腳下一軟,砰得跌坐到椅子上,只覺口干舌燥,全身無力:“那……他,如今……”

  “拘了!怕是……難逃舒爾哈齊的下場!”

  心頭轟隆隆的似有一陣悶雷打過,耳朵里嗡嗡的響成一片。

  “……你等著……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三年……就三年……”

  “……我一定接你回來……”

  三年之約……三年之約啊!果真……是……一語成讖!

  我握緊雙拳,任由指甲深深的掐進手心,木鈍的心上仿佛又被殘忍的加上一刀。

  褚英……回憶一點點的湧入腦海里,任性的褚英,跋扈的褚英,驕傲的褚英,傷我至深,卻也同樣愛我至深的褚英……他不可能會成為第二個舒爾哈齊!他是……長子,是他的大阿哥啊!

  面對一個從小呵護長大的親子!努爾哈赤,你如何狠心下得去毒手?難道權力和地位當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人利欲熏心,可以拋卻一切情感,甚至……包括至親至愛?

  渾身發寒,我摟緊自己的胳膊,弓起身子。

  皇太極,未來的清太宗,滿清曆史上真正的開國帝皇,他將來是否也要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一個無情、無性、無愛的寡冷皇帝……

  心里大痛,眼淚滴滴答答的墜落,在青石地磚上濺起無數悲哀。

  ◇◆◇◇◆◇◇◆◇

  布占泰的病情始終沒見好轉,他身上的傷口隨著天氣轉熱,開始流膿潰爛,他行動不變,只得整天躺在床榻上,輾轉翻側,痛苦呻吟。每每聽身邊的小丫頭議論,我在得到深惡痛絕的快感後,也不禁會生出一絲對他的憐憫,但這種感覺轉念便會被我壓下,丟棄。

  布占泰已是亡國敗寇,海西烏拉已滅,窮其一生恐怕也再難複起,他原是個打仗的奇才,神勇過人,可如今卻是病入膏肓,藥石難救。直白的說句不中聽的話,他的利用價值,在布揚古等人的眼中已等于零。

  然而,這樣一個價值等于零的人,卻成為努爾哈赤攻打葉赫的最佳理由。

  萬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努爾哈赤借葉赫悔婚,藏匿布占泰為由,率兵四萬人,向海西女真的最後一族部落葉赫發動攻擊。建州沒有在年初滅了烏拉後攻打葉赫,反在拖了半年之久才發動突襲,葉赫毫無防范,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璋城、吉當阿城、烏蘇城、雅哈城、赫爾蘇城和敦城、喀布齊賚城、鄂吉岱城等大小共十九座城寨先後陷落。建州四旗鐵騎所到之處,盡數焚毀房屋,掠奪谷物,擄劫人口,僅是烏蘇城,就有三百余戶人丁遭掠。

  葉赫部損失慘重,逢此危急時刻,蒙古喀爾喀部竟也發兵掠奪葉赫部,使得葉赫部雪上加霜,部民普遍無糧下鍋,紛紛逃奔建州而去。葉赫面臨土崩瓦解的嚴重勢態,葉赫東城貝勒金台石無奈之下,只得抱著一線生機向明廷求援。

  在等待援兵到來的日子里,布揚古的脾氣愈發焦燥難測,有時我會發現他紅著一雙布滿血色的眼睛,像惡狼一般陰鷙的瞪視著我,仿佛我就招來一切災禍的罪魁禍首。

  在這段風雨飄搖,動蕩不安的歲月里,病痛纏身的布占泰終于悒郁而終,面對他的死亡,我發現自己原來對他早已不帶半分感情,無愛亦無恨……

  “嗄……”縹緲游離的靈魂被急遽的疼痛拉了回來,我退了兩步,後背重重的撞在牆上。

  布揚古雙目盡赤,惡狠狠的瞪著我,他的兩只手卡在我細長的脖子上,令我呼吸不順。

  “你……做什麼?放開!”我怒叱,卻未作絲毫的掙紮。

  “你——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打從你一出生,族內的女薩滿便給了你八字讖言,你可知道?”

  他的聲音惡狠狠的透著陰冷,我閉了下眼,困難的調整呼吸:“知……道。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他冷笑,“阿瑪當年為了這句話,欣喜若狂,打那以後,待你自不同其他姐妹。果然你也確實與眾不同,豔名冠絕天下,女真族內再無女子能出你之右……可是……”他磨牙,白亮的牙齒在我看來猶如惡魔,我頭發一陣陣的發麻,“我現在忍不住要問你一句,你生存于世,到底是為了興誰家的天下,亡誰家的天下?”

  他的手勁忽然加大,我仰高頭顱,直覺得呼吸憋悶,兩眼發黑。

  “你到底是為誰而生?到底是……”他顫慄的怒吼,“海西三部先後為你而亡,難道……最後還要亡了我葉赫不成?東哥!你莫忘了你姓的是葉赫那拉,你不是姓愛新覺羅!”

  我本已昏昏沉沉,任由意識漸漸散失,可是在斷斷續續的聽完他的這番話後,忽覺怒火中燒,忍不住抬腳踹向他胸腹,跟著揮拳砸他的腦袋。

  我的手勁不大,但是突然含憤給予的一擊卻也不容小覷,布揚古頭上挨了我一拳,錯愕的跳後,手終于從我脖子上拿開。

  “咳……”我撫著疼痛難當的脖子,怒道,“這種話也虧得你說出口!這難道還是我的錯了麼?你且捫心自問,我可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這麼些年你將我丟在建州,置之不理,每次有難,都是因你將我像牲口似的送來送去,若說我不恨你,不恨葉赫,那是天大的笑話!今天我不妨坦白告訴你一件事,葉赫會亡!它早晚要亡在你手里!”

  “啪!”一耳光狠狠的扇在我臉上,將我的頭打得偏向一側,嘴里有股腥甜的味道。我呵呵冷笑,很好!很好!這才像是真正的布揚古,之前的那種惺惺作態的大哥模樣,全部都是套上了虛假的面具而已。

  “東哥……你也是葉赫的一分子!”他的聲音劇顫。

  我別開頭不去看他,舔了舔嘴角咬破的傷口,哈地一笑:“是啊,我是姓葉赫那拉,可是親人待我還不如敵人……很感激貝勒爺的這一巴掌,讓我清醒了許多……”我推開他,冷笑著從他身邊走開。

  隨他如何處置吧!

  與布揚古徹底鬧翻,代表了我今後的日子不會再過得如此輕松。這種情形雖然並非是我所願,但要我承擔那莫須有的罪名,卻也實難忍受!

  ◇◆◇◇◆◇◇◆◇

  大明國最終出面干涉了這場戰亂,明撫順游擊李永芳派出游擊官馬時楠、周大岐等帶領槍炮手一千人,分別駐守葉赫的東西兩城。同時又借予葉赫豆、谷等各一千石,供給大鍋六百口,暫緩了葉赫的饑荒問題,葉赫內部人心漸穩。

  努爾哈赤見明軍駐守葉赫部,形勢對自己不利,不得已放棄攻取葉赫,退兵之時卻不忘修書于李永芳,與之解釋曰:“與明無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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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7:46:02 |只看該作者
31。允婚

  漠南蒙古喀爾喀部,主要駐牧于西喇木倫河和老哈河一帶,東臨葉赫部,西接蒙古察哈爾部,北靠蒙古科爾沁部,南連明朝的廣甯。

  喀爾喀部原為達延汗第五子阿爾楚博羅特之後,因其子虎喇哈有子五人,故稱喀爾喀五部,分別為巴約特、巴林、紮魯特、烏齊葉特、弘吉剌特,其中紮魯特部駐牧于開原西北新安關外,在喀爾喀五部中最為強大,擁有騎兵五千余眾。

  第一次聽說吉賽這個名字,是在建州攻打葉赫,蒙古喀爾喀趁火打劫之時,是以從那以後便對這位紮魯特部的首領貝勒再無半分好感。

  第一次見到他,愈發加深了對他的反感。並不是他長得有多討人嫌,而是他那種逞強好勝,自恃過高的性格實在叫人難以對他留下更好的印象——特別是……在得知布揚古有意將我許給吉賽,以慕鄰邦友好,邊界太平之後。

  明萬曆四十二年四月,建州二阿哥代善娶蒙古科爾沁劄魯特貝勒之女鍾嫩格格;同月,劄魯特貝勒又將其妹嫁于五阿哥莽古爾泰。

  滿蒙聯姻越加密切,努爾哈赤的野心在逐步伸向蒙古境內。

  其後……有消息傳來,建州八阿哥皇太極在扈爾奇城,迎娶了科爾沁莽古思貝勒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為大福晉!

  陡然間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得大腦眩暈,竟是在院子里望著天上滿天的宸星癡癡的立了一宿。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燒,持續病了大半月才漸漸好轉。自那以後,我開始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不僅月事紊亂,膚色黯淡,日夕起坐時更是常喉嚨發癢,劇咳難止。

  布揚古對我竟是不聞不問,我也懶得自己找大夫,這病症拖了大半年,不見其好,也不見進一步惡化,慢慢的這咳嗽咳著咳著就成了一種習慣,我也沒再有閑情去多加理會。

  ◇◆◇◇◆◇◇◆◇

  明萬曆四十二年冬十一月,建州遣兵征渥集部雅攬、西臨二路,得千人。

  萬曆四十三年正月,努爾哈赤娶蒙古孔果爾親王之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側福晉。

  三月,建州遣使入京第七次朝貢……

  我雖然身在葉赫,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打探著有關建州的一切消息,說來也是可笑,有時對于這份執著的癡念竟連自己都忍不住鄙視一把,然而我管得住自己,卻管不住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沒過多久,忽又聽聞努爾哈赤在建州釐定兵制,在原先的黃、紅、白、藍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鑲旗,置理政聽訟大臣五人,以紮爾固齊十人副之。從如今八旗旗主的分置上,已可大抵猜出如今建州最高層勢力的最新變化——正黃、鑲黃兩旗,盡歸努爾哈赤親領;正紅、鑲紅兩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統領;原先屬于舒爾哈齊的藍旗一分為二,正藍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爾泰統領;鑲藍旗,旗主由舒爾哈齊次子阿敏統領;原先屬于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轉由八阿哥皇太極統領;鑲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濟格統領。

  這些旗主里面最讓我感到吃驚,不可思議的是鑲白旗旗主阿濟格,一個年僅十歲,毫無戰功可言的小孩子,居然統領了一個旗的兵力,這是何道理?難道……只是單純的因為努爾哈赤太過偏心這個兒子,亦或是格外寵愛這個兒子的額娘——大福晉烏拉那拉氏阿巴亥?

  正當我處處留心于建州事宜時,卻忽略了身邊的一些詭異動向。于是乎,到得六月的某一天,屋里的丫頭嬤嬤突然笑嘻嘻向我道喜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布揚古最終還是將我許給了吉賽,那個長相不惡,但人品粗魯,會在吃飯的時候挖鼻屎,摳腳趾的惡心男人。

  “我不嫁!咳咳……”因為一時激動,喉嚨口癢得要命,咳嗽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布揚古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將手邊冰鎮的酸梅茶遞至唇邊,優雅自如的啜了一口,而後吐出的氣息也仿佛被冰鎮的液體凍過,冷得叫人發顫:“下個月,我讓布爾杭古送你去紮魯特!”

  “我不嫁……除非我死!”我握緊拳頭。再不會了!再不會被他像牲口一般送來送去!不過還有一年的時間,我就是賴也要賴在這里。

  “去不去由不得你!”茶盞輕輕擱下,布揚古揚起頭冷淡的瞟我一眼,“吉賽這人脾氣燥,你嫁去蒙古後性子還是收斂些為好!”

  “你這是……硬要逼著我去送死了?”我吸氣,太陽穴上漲得生疼。

  “哪里是去送死?你年歲大了,總是要嫁人生子的,若是將你強留在家的話便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是了。”

  我冷然大笑,多麼可恥卻又冠冕堂皇的說詞!

  “我不會嫁的!”面對那張可惡的臉孔,我真想撲過去一把撕爛他偽善的面具,“就讓喀爾喀蒙古打過來好了!”我涼涼的,刻薄的說,“你信不信,即使你把我捆綁住硬塞上花轎,我也有法子讓吉賽後悔娶了我,然後將一腔怒氣轉嫁到葉赫頭上……”

  布揚古一成不變的臉色終于有些動搖了,他微蹙眉心,給了我一個凌厲的警告眼色:“東哥!你若想活得長長久久,最好……”

  “我就是不想活了!”我痞賴的打斷他的話,“你能威脅得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麼?不能吧!你畢竟也有左右不了我的時候!”

  他氣得面色大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沖到我面前,怒道:“你當真不識好歹!莫要逼得我罔顧親情……我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得你生不如死!”他攤開手掌,五指在我面前緩緩收攏,“要死要活,由不得你……”

  我冷笑,對他的強勢威脅置之不理,傲然揚起下頜,仍是三個字:“我——不——嫁!”擺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我成心氣瘋他!

  他揚了揚手,最終沒甩到我臉上,狠狠的拂袖。隔了好一會兒,氣色漸漸平靜,在原來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說吧!讓我聽聽你的價碼!”

  我大大的一怔。

  “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圍之內的,要求如果不是太過分的話,我可以考慮滿足你!”

  我暗自吃驚。難道他以為……我這是在趁機要挾他?腦子在那一刻暈暈的有點找不著北,對于他的問題我琢磨著不知該用何種措辭來給予辯駁,于是呆呆的僵立在他面前足有三四分鍾,布揚古開始露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句未經深思熟慮的話,竟然就此脫口而出:“我要去趟建州!”

  “咣!”布揚古手里的茶蓋滑落至腳下,摔裂成兩爿。

  話一出口,我先還心跳如擂,但見他一臉嚇到的表情,反而覺得好笑起來,故意惡意嘲諷:“怎麼不行麼?你若能讓我回趟赫圖阿拉,我便在下個月乖乖的坐上迎親的轎子!”

  他眉頭軒揚,露出一種審度的眼神,困惑的望著我,低聲:“你出了個很刁的題……不過,我憑什麼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你看著辦,可以不答應的。”

  他盯著我足足看了五六分鍾,然後在屋子里慢悠悠的踱起步子。過得許久,他忽然在我跟前一站,森冷的劈面厲聲喝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在那里受辱作質,忍氣吞聲的待了十多年,為何還要回去?”

  我心里一痛,迎著他的目光,咬了咬牙,幽然歎道:“我要回去……因為我在那里落下了一些很重要東西,我要……把它找回來!”

  我的心,遺失在了赫圖阿拉,在最後離開之前,我得把它找回來!否則……我會因為心口的破洞,疼痛上一輩子!

  “好!我會和額其克商量,回頭給你答複!”布揚古閃爍的目光直愣愣的盯住我,“不過……下不為例!”

  我呵呵一笑,知道他雖未最後表態,但建州之行怕是已八九不離的允了,和金台石商議云云,不過是托辭罷了。于是忍不住感傷的長歎:“沒有下次了!再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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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1-2-26 17:46:23 |只看該作者
32。允婚

  漠南蒙古喀爾喀部,主要駐牧于西喇木倫河和老哈河一帶,東臨葉赫部,西接蒙古察哈爾部,北靠蒙古科爾沁部,南連明朝的廣甯。

  喀爾喀部原為達延汗第五子阿爾楚博羅特之後,因其子虎喇哈有子五人,故稱喀爾喀五部,分別為巴約特、巴林、紮魯特、烏齊葉特、弘吉剌特,其中紮魯特部駐牧于開原西北新安關外,在喀爾喀五部中最為強大,擁有騎兵五千余眾。

  第一次聽說吉賽這個名字,是在建州攻打葉赫,蒙古喀爾喀趁火打劫之時,是以從那以後便對這位紮魯特部的首領貝勒再無半分好感。

  第一次見到他,愈發加深了對他的反感。並不是他長得有多討人嫌,而是他那種逞強好勝,自恃過高的性格實在叫人難以對他留下更好的印象——特別是……在得知布揚古有意將我許給吉賽,以慕鄰邦友好,邊界太平之後。

  明萬曆四十二年四月,建州二阿哥代善娶蒙古科爾沁劄魯特貝勒之女鍾嫩格格;同月,劄魯特貝勒又將其妹嫁于五阿哥莽古爾泰。

  滿蒙聯姻越加密切,努爾哈赤的野心在逐步伸向蒙古境內。

  其後……有消息傳來,建州八阿哥皇太極在扈爾奇城,迎娶了科爾沁莽古思貝勒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為大福晉!

  陡然間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得大腦眩暈,竟是在院子里望著天上滿天的宸星癡癡的立了一宿。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燒,持續病了大半月才漸漸好轉。自那以後,我開始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不僅月事紊亂,膚色黯淡,日夕起坐時更是常喉嚨發癢,劇咳難止。

  布揚古對我竟是不聞不問,我也懶得自己找大夫,這病症拖了大半年,不見其好,也不見進一步惡化,慢慢的這咳嗽咳著咳著就成了一種習慣,我也沒再有閑情去多加理會。

  ◇◆◇◇◆◇◇◆◇

  明萬曆四十二年冬十一月,建州遣兵征渥集部雅攬、西臨二路,得千人。

  萬曆四十三年正月,努爾哈赤娶蒙古孔果爾親王之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側福晉。

  三月,建州遣使入京第七次朝貢……

  我雖然身在葉赫,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打探著有關建州的一切消息,說來也是可笑,有時對于這份執著的癡念竟連自己都忍不住鄙視一把,然而我管得住自己,卻管不住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沒過多久,忽又聽聞努爾哈赤在建州釐定兵制,在原先的黃、紅、白、藍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鑲旗,置理政聽訟大臣五人,以紮爾固齊十人副之。從如今八旗旗主的分置上,已可大抵猜出如今建州最高層勢力的最新變化——正黃、鑲黃兩旗,盡歸努爾哈赤親領;正紅、鑲紅兩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統領;原先屬于舒爾哈齊的藍旗一分為二,正藍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爾泰統領;鑲藍旗,旗主由舒爾哈齊次子阿敏統領;原先屬于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轉由八阿哥皇太極統領;鑲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濟格統領。

  這些旗主里面最讓我感到吃驚,不可思議的是鑲白旗旗主阿濟格,一個年僅十歲,毫無戰功可言的小孩子,居然統領了一個旗的兵力,這是何道理?難道……只是單純的因為努爾哈赤太過偏心這個兒子,亦或是格外寵愛這個兒子的額娘——大福晉烏拉那拉氏阿巴亥?

  正當我處處留心于建州事宜時,卻忽略了身邊的一些詭異動向。于是乎,到得六月的某一天,屋里的丫頭嬤嬤突然笑嘻嘻向我道喜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布揚古最終還是將我許給了吉賽,那個長相不惡,但人品粗魯,會在吃飯的時候挖鼻屎,摳腳趾的惡心男人。

  “我不嫁!咳咳……”因為一時激動,喉嚨口癢得要命,咳嗽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布揚古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將手邊冰鎮的酸梅茶遞至唇邊,優雅自如的啜了一口,而後吐出的氣息也仿佛被冰鎮的液體凍過,冷得叫人發顫:“下個月,我讓布爾杭古送你去紮魯特!”

  “我不嫁……除非我死!”我握緊拳頭。再不會了!再不會被他像牲口一般送來送去!不過還有一年的時間,我就是賴也要賴在這里。

  “去不去由不得你!”茶盞輕輕擱下,布揚古揚起頭冷淡的瞟我一眼,“吉賽這人脾氣燥,你嫁去蒙古後性子還是收斂些為好!”

  “你這是……硬要逼著我去送死了?”我吸氣,太陽穴上漲得生疼。

  “哪里是去送死?你年歲大了,總是要嫁人生子的,若是將你強留在家的話便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是了。”

  我冷然大笑,多麼可恥卻又冠冕堂皇的說詞!

  “我不會嫁的!”面對那張可惡的臉孔,我真想撲過去一把撕爛他偽善的面具,“就讓喀爾喀蒙古打過來好了!”我涼涼的,刻薄的說,“你信不信,即使你把我捆綁住硬塞上花轎,我也有法子讓吉賽後悔娶了我,然後將一腔怒氣轉嫁到葉赫頭上……”

  布揚古一成不變的臉色終于有些動搖了,他微蹙眉心,給了我一個凌厲的警告眼色:“東哥!你若想活得長長久久,最好……”

  “我就是不想活了!”我痞賴的打斷他的話,“你能威脅得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麼?不能吧!你畢竟也有左右不了我的時候!”

  他氣得面色大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沖到我面前,怒道:“你當真不識好歹!莫要逼得我罔顧親情……我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得你生不如死!”他攤開手掌,五指在我面前緩緩收攏,“要死要活,由不得你……”

  我冷笑,對他的強勢威脅置之不理,傲然揚起下頜,仍是三個字:“我——不——嫁!”擺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我成心氣瘋他!

  他揚了揚手,最終沒甩到我臉上,狠狠的拂袖。隔了好一會兒,氣色漸漸平靜,在原來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說吧!讓我聽聽你的價碼!”

  我大大的一怔。

  “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圍之內的,要求如果不是太過分的話,我可以考慮滿足你!”

  我暗自吃驚。難道他以為……我這是在趁機要挾他?腦子在那一刻暈暈的有點找不著北,對于他的問題我琢磨著不知該用何種措辭來給予辯駁,于是呆呆的僵立在他面前足有三四分鍾,布揚古開始露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句未經深思熟慮的話,竟然就此脫口而出:“我要去趟建州!”

  “咣!”布揚古手里的茶蓋滑落至腳下,摔裂成兩爿。

  話一出口,我先還心跳如擂,但見他一臉嚇到的表情,反而覺得好笑起來,故意惡意嘲諷:“怎麼不行麼?你若能讓我回趟赫圖阿拉,我便在下個月乖乖的坐上迎親的轎子!”

  他眉頭軒揚,露出一種審度的眼神,困惑的望著我,低聲:“你出了個很刁的題……不過,我憑什麼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你看著辦,可以不答應的。”

  他盯著我足足看了五六分鍾,然後在屋子里慢悠悠的踱起步子。過得許久,他忽然在我跟前一站,森冷的劈面厲聲喝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在那里受辱作質,忍氣吞聲的待了十多年,為何還要回去?”

  我心里一痛,迎著他的目光,咬了咬牙,幽然歎道:“我要回去……因為我在那里落下了一些很重要東西,我要……把它找回來!”

  我的心,遺失在了赫圖阿拉,在最後離開之前,我得把它找回來!否則……我會因為心口的破洞,疼痛上一輩子!

  “好!我會和額其克商量,回頭給你答複!”布揚古閃爍的目光直愣愣的盯住我,“不過……下不為例!”

  我呵呵一笑,知道他雖未最後表態,但建州之行怕是已八九不離的允了,和金台石商議云云,不過是托辭罷了。于是忍不住感傷的長歎:“沒有下次了!再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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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1-2-26 17:46:39 |只看該作者
33。巧合

  那場比武的最終結果可想而知,濟爾哈朗是戰場上的猛將,他的力氣大過我,再加上臨陣殺敵的實戰經驗,也遠勝于我,我和他之間的較量,勝負從開始就已一目了然。

  然而我畢竟是不願就此認輸的,就算毫無勝算,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也總要拼命搏上一搏。于是,這場比斗我傾盡全力苦撐了半個多小時,最終慘敗!

  “阿步,替我把那妝奩匣子拿來。”

  輕柔的呼喚聲將我從神游太虛中拉了回來,我“噯”了聲,手腳麻利的將桌上的那只首飾妝奩捧起,遞給烏塔娜。

  她回眸沖我嫣然一笑:“你瞧我戴哪個配這身衣裳?”

  我歪著腦袋細細打量,她今兒個穿了一身大紅牡丹錦袍,脖領間圍了一圈白色的貂狐皮裘,暖暖的透著喜氣。

  “戴朵紅色的絨花兒吧!”我含笑從妝奩里取了一朵紅寶石雕琢的絨花來,擱在烏塔娜頭頂比了比樣子,“絨花兒喜氣,富貴榮華……”

  “就你這張嘴兒甜!”烏塔娜滿意的笑了,我把絨花遞給梳妝的小丫頭哈雅。哈雅動作輕柔的替她簪在把子頭中間,兩鬢發絲又綴上鈿花兒做陪襯,愈發顯得她人嬌豔無比。

  我立在烏塔娜身後,透過梳妝銅鏡打量著她洋溢柔情喜悅的容顏,忽然心中一動,那句藏在我心中許多天的困惑終是沒能憋住,問出了口:“福晉可曾聽人說起,你長得有點像一個人……”

  鏡中的那張姣麗容顏神色倏地一黯,我心中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果然,她歎了口氣,幽幽的說:“你指的可是那位名動一時的女真第一美人?”

  我默默的點了下頭。

  “五官有些相似,那是自然的。”烏塔娜站了起來,哈雅拿了件大紅披風替她圍上,“因為……布喜婭瑪拉是我堂姑姑!”

  我身子微微一顫,雖說早已猜到七八分,卻仍是為之悸動:“福晉是……”

  “嗯。我是葉赫那拉徳爾格勒的女兒、東城首領貝勒金台石的孫女!”

  手指慢慢收攏握拳,我的眼前仿佛閃過漫天紅彤火光,金台石臨終淒厲的詛咒驟然響起:“我生不能存于葉赫,死後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後世子孫者,哪怕僅剩一女,也必向你愛新覺羅子孫討還這筆血債——”

  面上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巴掌,我駭然失神。

  烏塔娜倒是甚為鎮定,漫不經心的繼續說道:“其實家族中那麼多的姐妹里,我長得並不是太像布喜婭瑪拉姑姑……”她抿嘴兒淺淺一笑,眼角蘊滿溫柔的笑意,“你若是見過我妹妹蘇泰,便會驚歎天公造人的奇妙了。瑪法生前說起蘇泰,總是會得意的說,葉赫的布喜婭瑪拉是女真第一的美人兒,我家蘇泰當之第二毫不遜色于這第一……”

  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住,烏塔娜似乎已經回想起當年父親為了族內百姓,開城投降,而祖父金台石最後卻慘死在東城八角明樓之上……

  面上隱隱滑過一抹痛楚,雖然掩飾得極好,卻仍可體會出她內心深處的不快與傷心。

  我很想追問更多有關與這位第二美女的事情,可是見烏塔娜悄悄別開臉去,也明白此時的她回想起自己的兒時,回想起當年的葉赫……那種滅族亡國的痛就像是個看上去完好的傷疤,在我的不經意的言語下被悄然剝裂。

  氣氛不禁有點清冷,也有點壓抑。

  我輕輕咳了聲,正想聊點別的話題,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響,濟爾哈朗沉穩的聲音飄了進來:“可准備好了麼?”

  “嗯。”烏塔娜漂亮的眼眸亮起,璨若星辰,“爺,可帶三位妹妹同去?”她指的是濟爾哈朗的三位側福晉。

  “不帶!咋咋呼呼的帶了去,沒得讓多爾袞看笑話!”

  “那……我帶阿步去可以麼?”

  我嚇了一大跳,忙搖手說:“不……不用了。我笨手笨腳的,去了只怕更讓人笑話!”

  濟爾哈朗正從哈雅手里接過茶水,才抿了一口,沒等咽下,聽了我這話竟“噗——”地聲全噴了出來:“咳咳……那倒是,她連牆都會爬錯,去了……只怕回來找不著大門,會把多爾袞家的圍牆給拆了!”

  烏塔娜聽了笑不可抑,花枝輕顫。

  我背過哈雅的視線,沖濟爾哈朗直呲牙,不過是鬧了個笑話,他就死活攥在手里當笑柄兒,難不成還要笑上一輩子去?

  “你過來!”他朝我招手兒,臉上笑容漸漸收起,“你前兒個跟我說你是正紅旗人,家中父母雙亡,族內的叔伯兄弟霸占了你家的房產,弄得你無處容身。所以你想找大貝勒討要個說法,是不是?”

  “是。”

  “那日忘了問你,你可曾嫁人沒?”

  我一愣,不自覺的想起皇太極來:“嗯。”

  “那你丈夫呢?”

  “戰亂……失散了。”我低下頭,答了句模棱兩可的話。

  “嗯。如此說來,你也不用去找大貝勒了。你既然已經嫁了人,這房產本就不屬于你了,你即便是找到大貝勒,他也不能替你拿回什麼東西……”

  “哦。”我假裝委屈的耷拉下臉,其實早就料到濟爾哈朗會有這麼一說。

  “你如今也算不得是正紅旗的人了……你丈夫是哪個旗的?”

  我腦子一轉,答道:“是貝勒爺您這一旗的。”

  濟爾哈朗嘿地一笑:“那就簡單了。”轉頭看向烏塔娜,眼神出奇的柔和,“大福晉很喜歡你,你打今兒起便留在福晉身邊伺候吧。”

  我心里既歡喜又憂愁,百感交集的緩緩屈膝:“謝貝勒爺!謝福晉!”

  濟爾哈朗不再理會我,此時他的眼里只容得下烏塔娜一人。起身將妻子擁在懷里,濟爾哈朗替她抿攏鬢角的碎發,滿目愛憐。烏塔娜嬌羞的揚起頭,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心里一酸,這種熟撚的場景讓我愈發想起皇太極。

  “真的不帶阿步去嗎?”烏塔娜細聲問。

  “她剛進府,許多規矩還得從頭慢慢調教……今兒個多爾袞娶親,雖說娶的是側室,但新娘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又是大妃的妹妹,自然與別家不同。我本也不希望你去,你身子一向不好,大冷的天讓你陪我出去吹風挨凍……”

  “爺說什麼呢,身為你的妻子,這是我應盡的本分。”烏塔娜側過頭來,對我說,“阿步,那你便留在家里吧,我帶哈雅去。”

  我只怔怔的出神,茫然的僵在那里,滿腦子想著濟爾哈朗剛才提到的新娘身份——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的妹妹……沒那麼巧的事吧?

  “貝勒爺……”我舔著唇,故作輕松的問,“我常聽人說科爾沁出美女,不僅大妃生得品貌端正、娟秀動人,同嫁大汗為妃的寨桑之女更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大美人。那這回十四爺娶的大妃妹妹是不是也是個絕色美人?可及得上我們福晉?”

  “科爾沁出美人是不假,可也遠不及海西葉赫……”他握住妻子的手,寓意深長的沖她一笑,“你們莫忘了,葉赫可是出過一個興亡天下的絕代美人!”

  我心里震驚,面上卻不露半分聲色,笑容可掬:“那倒是。科爾沁如何比得上葉赫……”

  烏塔娜嫣然一笑,顯得甚是高興。濟爾哈朗心情大好,話也就跟著多了起來:“說起這事還真是好笑。烏塔娜,你還記得我之前曾跟你提過吧,科爾沁想獨霸後宮,可族內偏偏無一個適婚女子,不得已竟是將莽古思那年幼的小閨女抬了出來,叫他的福晉假借探視女兒為名,把那丫頭一塊帶到了汗宮去,其實不過就是想變著方的把女兒塞給大汗。在旁人看來,大汗為結交蒙古,自然待科爾沁特別親厚友善,接納妃子更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卻知曉事實不盡如此,大汗面上雖對科爾沁十分客氣,其實在後宮之中對那兩位博爾濟吉特氏冷淡得很……”

  他緊握著烏塔娜的手,目光愈加放柔,語音低迷,“大汗的心思我猜得到幾分,在他心目中,若論地位之重,科爾沁的兩位美人兒遠不及一個故世的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半分。”他輕笑一聲,有些惋惜的說,“兩情相悅之事,不是外人強求得來的。烏塔娜,你可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

  烏塔娜連連點頭。

  他們夫妻二人你濃我濃的恩愛有加,我卻是為了濟爾哈朗借以對妻子愛情表白的一番無心之語,而胸悶窒息,心痛難當。

  “這回科爾沁攜女進宮,用意明顯。大汗正愁沒處打發,誰曾想多爾袞不知道突然抽了什麼風,居然主動跑到大汗跟前,說要迎娶這位大妃之妹。大汗樂得做了順水人情,當即代多爾袞向莽古思福晉提了親,選了日子……”

  烏塔娜聽得津津有味:“墨爾根代青貝勒難道是知道大汗為難,所以特意去解圍的?”明眸一掃,哀歎的說,“早知如此,倒不如你先一步去求了來,大汗待你……”

  “你胡說什麼呢?”濟爾哈朗微慍,肩膀明顯僵硬起來,“這種好事還是留著給多爾袞占去吧。”

  “爺!”門外響起奴才謙卑的話語,“車轎已經備妥。”

  烏塔娜趁機拍了拍濟爾哈朗的胸口,稍加安撫,語笑嫣然:“走吧,可別錯過了吉時。”

  我送他們夫妻二人出門,濟爾哈朗等烏塔娜坐進轎子後才翻身上馬,帶著隨行的侍衛慢騰騰的往多爾袞府邸方向去了。

  我有些迷懵,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走,我和皇太極之間的交集點,到底要如何去尋找?

  多爾袞娶哲哲的妹妹……希望那只是一場巧合,希望在沒有見到皇太極之前都不要再碰到他,否則以我的立場真的很難圓這個謊。

  若是再次落在他手里,我能肯定我會死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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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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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獨尊

  舒爾哈齊死的時候,濟爾哈朗才十二歲,因為年幼所以自小收在宮里由努爾哈赤代為撫養。他和阿敏不同,阿敏對父親的死或多或少總報著一種仇恨心理,那是在舒爾哈齊叛走黑扯木時,努爾哈赤借此殺死阿敏的兄弟阿爾通阿和紮薩克圖時便深埋下的種子,永遠無法消抹乾淨。

  濟爾哈朗與皇太極的感情甚好,自打皇太極登上汗位後,便一力提拔這位堂弟,如今濟爾哈朗在朝中不只是鑲藍旗旗主,還兼管著六部之中的刑部。

  “阿步!出來比刀吧!”窗外傳來一聲脆亮的呼聲,隨即門口厚厚的棉簾掀開一道縫,巴爾堪的小腦袋擠了進來,小鼻子凍得紅紅的,“哥哥他們讀完書回來了,你昨天答應我跟我們比刀的!”

  我回頭瞄了眼烏塔娜,她正躺在軟榻上,面帶微笑的瞧著巴爾堪:“阿步,你陪他去吧,我這里有哈雅在不礙事。”

  “那好。”我將手里的針線收好,“一會兒爺回來,我再過來伺候。”

  隨手撣乾淨衣料上沾著的線頭子,正要出門,烏塔娜在我身後幽幽歎了口氣:“阿步,你明明不像是個丫頭,我和爺也從不待你像個丫頭,為何你總是要把自己當成丫頭呢?”

  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門口的巴爾堪一個箭步跨進門,拖住我的胳膊使勁往外拽:“快些!快些!哥哥他們若是等得不耐煩了,就不和我玩啦!”不由分說的便將我拖出門去。

  我踉踉蹌蹌的跟著他跑,別看他人小腿短,跑起來倒是挺快。到得院中,銀樹梨花,積雪皚皚,刺眼的白色,冰天雪地里筆挺的站著三個穿著鮮豔,氣質高貴的男孩子。從高到矮一溜排開,正神情專注的彎弓瞄靶。

  “給三位阿哥請安!”我漫不經心的福身行禮。

  他們三個男孩兒,按年序排名為大阿哥富爾敦、二阿哥濟度、三阿哥勒度,巴爾堪是他們四兄弟當中最小的,只有六歲。

  閏十一月皇太極頒下詔令,命十五歲以下、八歲以上的宗室子弟一律讀書識字,這在長久以來一直崇尚以武為尊的滿人眼中,無異是件另類之舉。富爾敦、濟度、勒度三人年歲皆在范疇之內,是以每日除了習武練射之外,必得抽出一個時辰來學習文字。

  “阿步,聽說昨兒個你和阿瑪比刀勝了?”富爾敦撇著嘴角,斜眼睨我。

  我不卑不亢的回答:“貝勒爺手下留情而已。”話雖這麼說,可也無法完全掩飾住我內心的一番得意。

  濟爾哈朗每隔數日便會自發的找我試刀,興致倒也極高,卻總是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作弄的興味。而我每輸一次,其後必當咬牙狠練,自打學練刀法起始,除去真空掉的四年時間,整整八年里我還從沒像現在這般努力用功過,這全拜濟爾哈朗所賜。

  “阿步真厲害啊!”濟度叫道,“居然能勝過阿瑪!”

  “不見得……”勒度不冷不熱的撿了一柄長刀遞過來,“是不是真有那麼厲害,還得手底下見真章!”

  我傲然一笑,從容的從他手里接過刀來,微微頷首:“那麼,就請三阿哥多指教了!”

  ◇◆◇◇◆◇◇◆◇

  濟爾哈朗今天回來的很晚,烏塔娜身子弱,熬不了夜,是以一向睡得都早。濟爾哈朗不願驚擾她的好夢,只在寢室外略略看了一眼,便直接搬了一大堆的折子躲進書房。

  亥時末,我見書房的燈仍舊亮著,便讓廚房弄了些點心,在門*到侍衛手里時正打算離開,忽然聽到濟爾哈朗在屋內喊我的名字。

  走近房內,濟爾哈朗正精神十足的坐在書案前寫折子,竟無半分睏倦之意,倒是身旁隨侍磨墨的小丫頭小臉苦哈哈的皺著,眼皮不時的耷拉打架。

  “貝勒爺有何吩咐?”

  “這些點心是你送來的?”見我點頭,他贊許的說,“難為你細心。我進府的時候聽人說你今兒個教訓了那三個皮猴?”

  我心里一懍,忙退後一步:“奴婢不敢。”

  “你做得很好,沒什麼敢不敢的……那三個小子欠揍,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外有人。”

  我這才松了口氣,剛才聽他那話,差點沒把我嚇得奪門而逃。

  “我只是和三位阿哥切磋刀法,其他的並不敢逾矩失禮。”

  濟爾哈朗無所謂的擺擺手,撿了食盒內的糕點細細咬了兩口,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折子上。我等了十來分鍾,見他始終專注辦公,似乎已經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我又困又累,有心想走可又不敢,愣在那里進退兩難。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就在我頻頻點頭打瞌睡的時候,一陣凳腳拖動的響聲驚醒了我。

  “噯!”濟爾哈朗大大的伸了懶腰,敲著桌子笑道,“可算做完了。”

  “嗯……”我拖長聲音低哼了聲,有氣無力,“那就請爺早些安歇了吧。奴婢告退!”

  “阿步!”

  “在。”我無奈的收回腳步。

  “阿步,以你如今的身手,屈居在我府里做一個小丫頭實在可惜……”他說了一半,沒再接著往下說。

  我原還漫不經心的聽著,忽然精神一振,驚喜交集:“既然爺覺得可惜,那便容我女扮男裝,跟你一起上戰場殺敵吧!”

  濟爾哈朗明顯一震,盯著我看了老半天:“你想上戰場?你可知那是怎樣一個地方,兩軍厮殺豈同兒戲?”

  他語音單調低沉,一雙利眸咄咄逼人,緊盯著我不放。我微微一笑,毫無懼色的回答:“知道。”停頓了下,收起笑顏,嚴肅的看向他,與他的目光對上,“我上過戰場!也殺過人……”

  濟爾哈朗嘴角一抽,深邃的眼眸漸漸露出困惑之色來,許久後他才呐呐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是什麼人?”迷惑的嗓音逸出喉間,他回過神來,神色又恢複以往的溫和平靜,輕笑,“聽你口氣對自己相當有自信啊,那好,你先跟我講講,以咱們大金國如今的局勢,你可知大汗下一個目標會鎖定在哪里?”

  我咧嘴一笑:“不外乎三點,一為大明,二為蒙古,三為朝鮮……不過,以目前的形勢看,若我是大汗,我會先打察哈爾林丹汗!”

  濟爾哈朗吃驚之余竟騰身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早料到他會有如此反應,神色未變,只是淡淡的望定他,淺笑不語。

  “好!很好!”他猛地一拍桌子,顯得極為興奮,這一舉動把站立一旁打瞌睡的小丫頭嚇得半死,面如白紙的撲嗵跪倒。

  我掩唇噗嗤輕笑,濟爾哈朗愣了下,也忍不住笑斥:“起來!不中用的東西,就這點膽子麼?”

  小丫頭揉著眼睛,唯唯諾諾的站了起來,滿臉驚懼之色。

  “阿步!你與我不謀而合,我也猜最遲明年夏初,大汗必當再度親征,追剿林丹汗!”

  我心里抽痛,面上卻仍要強撐出一副微笑篤定。

  “今兒個崇政殿早朝時發生一件大事,你可猜得出是何事?”他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我從他明利的眼光中捕捉到了一絲審度的意味。

  他這是在考量我。

  我捏緊了手指,我沒有勝于常人的大智慧來洞察一切,但我堅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太極!

  閉上眼,心中暖暖的升起一股柔情。如果我是皇太極……如果我是他……

  倏地睜眼,我嘴角上翹,擲地有聲的吐出四個字:“南面獨尊!”

  濟爾哈朗的震撼之色完全顯現在臉上,困惑、震驚、新奇,甚至帶了些許敬佩。

  他微微頷首:“今兒個朝上有人上奏,指責莽古爾泰既已被廢黜和碩三大貝勒的身份,便不該再享與汗同尊南坐,共聽議政的榮耀……阿步,如若你是莽古爾泰,聽到有人這般公然責難,你會怎麼做?”

  “我對五爺會如何行事並不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大和碩貝勒對于此事的態度!”

  “代善?”

  “是。”我將眼瞼垂下,任由卷翹的眼睫遮蓋住內心的緊張和忐忑。往事曆曆在目,而這一次似乎是曆史的重蹈,必然要在關鍵處考量代善的抉擇。

  濟爾哈朗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看來怎麼也誤導不了你呵。阿步,你的洞察力相當敏銳,好像對朝政之上的每個人都了若執掌。沒錯,今兒這事沒鬧成僵局,全虧了代善——‘我等奉大汗居大位,卻又與大汗並列而坐,此舉本非合乎情理。自今以後,大汗南面居中而坐,以昭至尊之體,我與莽古爾泰侍坐于側,如此方妥!’他講完這句話,主動從汗位旁走下台階,莽古爾泰見此情景,自然不好再有異議,只得離座跟行……”

  呼吸稍稍一窒,雖然明知以代善的性情和當初的允諾,會有今日之舉早在預料之中,然而當真從濟爾哈朗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卻仍是止不住為他感到愧疚和心疼。

  從那位置上走下來,等同于再次放棄了自己的權力。

  代善……這一生,我負你太多、太多……

  “等過了年,正月起便會正式由大汗一人坐主位,南面獨尊!阿步,若是明年戰事起,你可當真願跟隨我同赴蒙古?”

  “是。”我小聲的回答,底氣有些發虛,這倒並非是我在害怕打仗,而是我的動機不純。

  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效忠主子的義仆,而自告奮勇隨他上陣殺敵,我只是想借出征的機會伺機接近那個我想見的人罷了。

  畢竟在茫茫的蒙古大草原,遠要比進入重樓深鎖的皇宮,更容易見到一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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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1-2-26 17:47:11 |只看該作者
35。軍令

  天聰六年正月,大金國廢除三大貝勒並坐制,大汗皇太極南面獨坐。

  三月二十,皇太極終于決意第三次親征察哈爾,遣使命蒙古喀喇沁、土默特、伊蘇特、紮嚕特、翁牛特、喀喇齊哩克、巴林、科爾沁、阿嚕科爾沁等部,十日後出兵隨征,相約在昭烏達會師。

  雖然決定來得突然,可滿朝文武卻少有驚愕之色,皇太極對林丹汗的恨意深惡痛絕,稍能揣摩聖意之人皆是一清二楚。

  當日濟爾哈朗回朝告知全家,此次西征他將隨汗出征,沈陽則由貝勒阿巴泰及杜度等人留守。

  烏塔娜雖然性情婉約柔順,可骨子里卻透著葉赫族人特有的剛毅,只是默默吩咐下人替丈夫備下從軍行囊。倒是那三位側福晉,不是咋咋呼呼,大驚小怪,便是哭哭啼啼,沒完沒了。別說濟爾哈朗嫌煩,就連我見了,也是一個頭比兩個大,恨不得大軍當晚便開拔出征,掃卻耳邊嘈擾。

  “阿步,軍令已下,明日我當整頓鑲藍旗將士,宣讀大汗汗諭。你……”

  我領悟其意,當即學男子禮儀甩袖跪下:“鑲藍旗小卒阿步接聽軍令!”

  濟爾哈朗從箭袖內取了一卷黃帛出來,緩緩展開:“宣大金國汗諭——以察哈爾汗不道,故親率大軍征討,必先紀律嚴明,方能克敵制勝。八旗固山額真、梅勒額真、甲喇額真、牛錄額真、以次相統,當嚴行曉諭所屬軍士,一出國界,悉凜遵軍法、整肅而行。若有喧嘩者,除本人即予責懲外,該管將領,仍照例治罪。大軍啟行之時,若有擅離大纛,一二人私行者,許執送本旗固山額真,罰私行人銀三兩,給與執送之人。駐營時,采薪取水,務結隊偕行。有失火者,論死。凡軍器,自馬絆以上,俱書各人字號,馬須印烙,並緊系字牌。若有盜取馬絆、馬絡等物者,俱照舊例處分。有馳逐雉兔者,有力人罰銀十兩,無力人鞭責。啟行之日,不得飲酒。若有離纛後行,為守城門及守關門人所執者,貫耳以徇!”

  軍令如山,果然嚴不可欺!

  濟爾哈朗在宣讀汗諭時語氣凌厲,莊嚴肅穆,我悚容正色,不敢輕忽玩笑。待他念完後,我伏地磕頭,三呼萬歲。

  “起身吧。”他恭恭敬敬的收了軍令,臉色稍緩,慢慢恢複笑容,“你可不是一般小卒,你是我濟爾哈朗近身侍衛……切記不可隨意離隊,時刻隨在我左右便是。”

  我聞言非但不喜,反而大失所望。不讓我隨意離隊,那我還怎麼去找皇太極?

  “爺,你要的東西我都命人打點下了。”烏塔娜嫋嫋從梅樹後走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襯得她空靈如仙。只是臉色太過慘淡,白如蠟紙,面頰削瘦,襯得那雙黑眸越發大得出奇。她縹緲的站在雪地里,懨懨一笑,好似一朵過了花期的白梅,轉眼變將凋謝。

  我陡然生出一縷不祥的念頭,但隨即按下,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

  “外頭冷……”濟爾哈朗接下自己的斗篷,密密的將妻子裹了進來,寵溺的責怪道,“你總忘了添加衣裳,哈雅那丫頭服侍得也不上心……”

  “爺……不礙事。這幾個月阿步陪我說笑解悶,我倒覺得身子爽利了許多。阿步是個細心妥貼的人,有她跟在你身邊,我也安心……”

  濟爾哈朗微微一笑,隨手從梅枝上折下一朵梅花,濃情密意的替烏塔娜簪在鬢旁。他堂堂七尺男兒,做這種親昵之事,原該透著別扭,可偏偏他們夫妻二人一個英俊瀟灑,一個婀娜嬌豔,站在一起猶如一道亮麗的風景色,無論做什麼都分外養眼,夫妻之間的言行舉止更是透著繾綣情意,叫人見之倍受感動。

  許是覺得老是圍繞戰事問題講多了郁悶,濟爾哈朗突然哈哈一笑,故意扯遠話題:“烏塔娜,宮里這兩天會有喜事哦。”

  “哦?”她眨了眨眼,嬌笑,“什麼人娶親?”歪著頭,想了想,“難不成科爾沁又給大汗送女人來了?”

  “不是科爾沁……這回是大汗主動求的親事。”

  我手指一顫,兩條腿忽然像被灌了鉛一般,再難挪動分毫,只得僵硬的挺著脊梁骨傻站在原地,空洞的望著他們夫妻。

  “大汗聽聞紮魯特部貝勒戴青之女甚為貌美賢惠,正月里便托人去提親。今兒個有消息傳來,紮魯特部的送親隊伍已經離沈陽僅余五十里,明後兩天必可抵達。”頓了頓,濟爾哈朗的語氣忽然凝重起來,“大汗今日下達軍令的同時,亦下了道後宮的封妃令。大妃博爾濟吉特氏哲哲高居中宮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卻怎麼也想不到。大汗只是讓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入主西宮,卻下旨封還未過門的戴青之女為東宮妃,地位猶高于側妃之上。”

  烏塔娜噫呼一聲,訝然道:“這是何道理?難道紮魯特部竟然比科爾沁更重要?不對啊……完全說不通啊,戴青之女尚未過門,而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不是已經替大汗誕下兩位格格了嗎?怎麼看都應該是側妃為尊吧?”她連連搖頭,一臉的不可思議,“即使不封布木布泰,若論母以子貴,也該先封側妃葉赫那拉氏才對,怎麼算也輪不上一個未過門的女子啊!”

  “平日我怎麼跟你說來著,你難道都忘了?”濟爾哈朗小聲低語,“大汗的心思……東宮妃,只能由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來做!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啊!”烏塔娜恍然大悟,一字一頓的念道,“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冷風嗖嗖的往里倒灌,卻始終無法填滿我的空,止住我的痛。

  眼淚簌簌墜落,我低著頭,看著淚珠濺濕繡花鞋面。我抽噎,胸口難受得像是要炸開般,一個響亮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盤旋:“悠然……步悠然!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獨一無二的……”

  “阿步!”

  “阿步!”

  我抬起頭,淚眼婆娑。濟爾哈朗夫婦詫異的望著我。

  “你怎麼了?”烏塔娜關切的詢問。

  我用手背抹去淚水,強顏歡笑:“不,沒什麼。只是……見貝勒爺夫妻恩愛。我……我想我丈夫了!”語音哽咽,眼淚忍不住滾落,我蹲下身子,悲聲哭泣,放任自己宣泄心底無盡相思,“我想他……我好想他!我好想回到他的身邊……好想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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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1-2-26 17:47:33 |只看該作者
36。狩獵

  四月初一,征討察哈爾的大軍正式起行,由沈陽出發向西挺進。

  第二日抵達遼河,時值遼河河水泛漲,除八旗親貴貝勒乘船渡河外,其余將士皆靠鳧水而過。因人馬眾多,竟是耗時兩天兩夜才全數安然渡得河去。

  之後沿途經都爾鼻、喀喇和碩、都爾白爾濟、西拉木輪河等地,大軍于四月十二抵達昭烏達,途中不斷有蒙古諸部貝勒率兵前來會師集合。

  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諸貝勒、喀喇車里克部的阿爾納諾木車、伊蘇忒部的噶爾馬伊爾登巴圖魯、紮魯特部的內齊、敖漢部的班第額駙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的薩揚、巴林部的塞特爾、科爾沁的奧巴等。

  會師後的金兵與蒙古兵總數合計已超過十萬余眾,任我隨征大小戰役見識無數,這等規模聲勢浩大的征剿,還是頭一遭領略。由此亦可見皇太極這一次是當真鐵了心,卯足勁要把察哈爾一網打盡,將林丹汗趕盡殺絕,置之死地而後快。

  四月廿二,大軍過興安嶺,二十二天的行程已達一千二百多里。當夜駐紮都埒河時,鑲黃旗中有兩名蒙古人偷馬逃走,這之後再往西行進入察哈爾領地,竟是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想來問題必然出在那兩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數日後這種猜想變成現實,據報林丹汗得知大軍壓境的消息,愴惶間率領部屬十萬余眾,輕裝棄輜西奔庫赫德爾蘇,逃往歸化城去了。

  皇太極當即下令全力追擊。五月初七至布龍圖布喇克,四天後又追至枯橐,這一路大多是荒無人煙之地,路線拉得過長,軍中糧食的供應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斷打獵捕食獸肉充饑。

  這日到了西喇珠爾格,但見遍野黃羊,數不勝數,當真好比天賜恩澤。

  濟爾哈朗告訴我,大汗下令在此暫停一日,命大軍分兩翼圍獵,盡可能的捕殺黃羊,為今後的糧食作儲備。

  我一聽立馬來了勁,這一個多月來除了睡覺就是趕路,就連吃飯填肚大多數時也都是在馬上將就湊合。這種日以繼夜、枯燥單調的軍旅生活,別說是接近皇太極,我就連正黃旗的營地邊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

  濟爾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嘴角彎起一道弧線:“弓能拉滿麼?”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過我的心思早撲到圍獵上去了,哪里還在乎他說些什麼。只是興致勃勃的取了弓箭,作勢拉弓,架勢十足的說:“保證沒問題!”

  他嘴角抽動,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終話到嘴邊卻改了口:“到時射殺不到獵物,別沮喪得哭鼻子就成!”

  我嘻嘻一笑,完全沒把他的戲言放在心上。

  ◇◆◇◇◆◇◇◆◇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在這等空曠無邊、毫無遮攔的大草原上,日曬更加勝于往夕。大多數的將士為了抵擋酷熱,僅穿了一件單薄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陣。

  大草原上一片熱鬧場面,我騎在馬上興奮難耐。濟爾哈朗在邊上不時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見著那些不修邊幅的男人竟能泰然處之,大大咧咧的視若未見,沒有半分女兒家的害羞扭捏。

  換作尋常古代女子,本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不是當場嚇暈過去,也會閉上眼愴惶失色,調頭逃跑。

  想到這里,我倏地扭頭,沖濟爾哈朗頑皮的眨眨眼。他正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興味之色,見此情景,頓時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當口,一夾馬腹,當先揚鞭沖了出去。

  “阿步!不可亂跑……”

  我哪里還會理會他在後頭的叫嚷,這時偌大個草原上,各色旗幡飄動,八旗子弟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機,不好好把握抓緊,更待何時?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極的鑾駕所在並不困難,難的是如何接近他。雖說只是圍獵,然而身為一國之君,皇太極身邊除了龐大的侍衛軍隊外,還有一大批的親貴大臣如影隨形。

  “歐——”瘋狂的歡呼聲從人海中響亮傳出。

  “一矢成雙!”我身前有人大叫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周邊的歡呼已是一浪高過一浪,如暴風席卷般彙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驚人聲勢。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黑壓壓的人頭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連騎在馬上的人也不約而同的跳下馬背,跪倒在地。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猛地一拉胳膊,竟從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蹌蹌的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離,我清楚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頭駿馬上騰挪翻轉,隨著他乾淨利落的搭弓射箭,每發一箭,奔騰的羊群中必有一只應聲放倒。

  箭無虛發。

  駿馬是大白,人影卻是皇太極……真真切切,非是虛幻夢境!

  眼眶一熱,我身子微微顫慄,只覺得全身發燙,似乎有團烈火在我體內燃燒,讓我腦袋里嗡嗡作響,渾然忘卻身在何處。

  “五十六——五十七——”隨著數字不斷的累加,皇太極箭法如神,我看著他身影矯捷,縱馬在大草原上奔騰疾馳,當真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五十八!”遠處一頭黃羊應聲屈膝跪倒,皇太極收了弓箭,勒馬回轉。我下意識的往前踏了一步,卻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牆給擋了回來。

  十萬兵卒中,我不過是個渺小的一粒細砂,在擁擠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關注?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馬,勒馬在外圍一溜小跑。我尋思著今兒圍獵,最後自然少不得要論功行賞,我若能在狩獵中脫穎而出,不愁無法引得高層注目。

  當下主意打定,凝目掃視,在遍野愴惶逃竄的羊群中搜索目標。身後響起陣陣籲呼聲,我回眸一瞥,見皇太極的禦駕已移往汗帳,明黃色的華蓋寶傘、正黃旗的蟠龍旌旗,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分外刺痛人的雙眼。

  五十八!皇太極今日獵殺的數目乃是五十八只,我若是能超過這個數字,必然得禦前賞賜。

  雖然內心不免對這個龐大的數字陣陣發怵,但是圍獵黃羊,比起上陣殺敵,以砍殺敵首數目之巨引起皇太極的注意而言,實在要簡單容易的多了。

  想到這里,我已渾然拋開一切,不管這個任務有多難完成,機會有多渺茫,我都要抱著一線希望去試上一試。

  銀牙交錯,我僵硬的迫使自己扭過頭來。右手手指從箭壺中緩緩抽出一枝羽箭,搭弓拉弦,雙眼微眯,咻地聲竹箭脫手射出。

  箭鏃不偏不倚的射中一頭黃羊的頸部,我心頭大喜,耳聽圍觀的人群中有好些人連連叫好,不禁愈發精神大振。

  策馬緩緩奔行,我在顛簸的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勢強勁,准度適當,我有自信這一箭定能一擊而中。正要舉弓歡呼,誰知那箭枝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處竄出的另一枝羽箭撞了一下,失去准頭的落偏一旁,最後只斜斜的插入土中。

  而那只羊,卻被另一枝箭射個正著。

  一片轟然喝彩聲中,我不禁動了怒氣。放眼那麼多的羊,為何獨獨要跟我搶功?

  倏然轉頭瞪去,直把心中無比的厭惡和傷痛之情,一並發作在這凌厲的一眼怒視中。

  目光在身側那人臉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顫抽搐,因為太過震駭,竟是嚇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騎馬立在我左後側不足五米遠的地方,大汗淋漓的光著膀子,手里張著弓弦,箭鏃筆直的對准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軟的弧度,沉寂陰鷙的帶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的透出一股迫人寒氣,我背脊上陣陣發寒,腦袋仿佛轟地聲被炸裂開。

  我最不想,最不願,也是最最害怕見到的人,竟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出現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張了張嘴,感覺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被烈日曝曬過頭,眼前竟然猛地一陣發黑,整個人軟軟的從馬鞍上滑了下來。

  左肩重重的砸在草地上,我悶哼一聲,恍惚間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後臉部兩頰被人用手指使勁捏住,撬開緊閉的牙關。

  略帶溫熱暑氣的清水被強行灌進我的嘴里,濺得我滿臉都是。我來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嗆進氣管,嗆得我連連咳嗽。

  我微微睜眼,視線所及,多爾袞臉部的輪廓模糊不清,似有雙重疊影交錯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動。我胸口憋悶,長長的吐了口氣,感覺心髒跳動得太過厲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聲鼎沸,想來圍了不少瞧熱鬧的人,我緊張的撐起身子,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身子騰空離地,竟是被多爾袞攔腰抱起,徑自放到了馬背上。

  他隨後上馬,坐到我的身後,一手牽缰,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馬疾馳。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那股熱辣辣的風,背靠在多爾袞的胸口,能清晰的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我沒來由的一陣發慌,但隨即又寬慰自己,這不過我多慮而已,我現在已被毒日曬得中暑脫力,會心悸發慌乃屬正常現象,不足為奇。

  雖然抱著如此想法,我卻仍是惴惴不安的挪動開僵硬的身子,試圖脫離他的懷抱。才稍稍一動,腰上突然一緊,多爾袞霸道的將我重新拉回懷里,緊貼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膚,滾燙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你很好……當真好得緊哪!”

  此時馬兒已負著我倆遠離人群,越馳越遠。我聽多爾袞話中有話,心底發怵,猛地推開他,叫道:“放開我!”

  這次他沒再拉我,慣性使然,我竟一個趔趄栽下馬去。我尖叫著摔落草叢,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後才勉強穩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覺摔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忽然頭頂光線一黯,一團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驚惶的看清多爾袞正飛身躍下,直接撲向我。我尖叫一聲,側過頭揮手打他:“走開!”

  兩只手驀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強悍的跨騎在我的腰上,左手將我雙腕勒住,高舉頭頂壓在地上,右手扳住我的下頜,逼迫我抬高頭顱正視他。

  他的膚色被陽光曬得黝黑,臉上更是泛著紅光,似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頃刻間便可將我吞沒乾淨。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懾人眼神,卻又像極了一柄鋒利的刀刃,正在一刀刀的凌遲活剮了我。

  我登時被他的凶狠暴戾之氣嚇破了膽。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個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稍帶有點色,又有點痞的人,即便曆史早就他注定將來會成為叱詫風云的攝政王,我也從沒打心底里真正懼怕過他。

  但是,現在……

  “你在害怕什麼?”他譏誚的冷哼,“像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女人,我還以為你永遠不知死字怎麼寫!”

  他右手拇指上套著一枚翡翠扳指,堅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頜骨上,錐心刺骨的疼。烈日當空,他額頭滿是汗水,順著清峻瘦削的臉廓,滴滴答答的濺落到我臉上。

  “嗒”數滴過後,終有一滴濺入我眼內,我眼睫急眨,正覺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劇痛,竟是被他牙齒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氣,眼里痛得淌下淚水,頭高高仰起,掙紮著試圖避開他的攻擊。無奈這一切都只是徒勞,他的力氣遠勝我數倍,任我踢騰雙腿,卻逃不開半分禁錮。

  我咬緊牙關,感覺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棄掙紮,閉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為太過害怕憤怒,身子卻是不受控制的狂顫。

  唇齒間溫潤的感受到他舌尖濕濡的舔舐,瘋狂啃噬終告停止,他細細的舔著我的唇角、臉頰……我忽然產生出一種異樣感覺,這哪里是親吻,分明就似一只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在胡亂舔人。

  “噗!”明知在這個時候,這種氛圍下絕不該發笑,可我卻終是沒能忍住。等到這一聲笑出,我才又後怕不已,更加緊張的閉緊雙目,不敢睜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還笑?”聽不出他是惱羞還是氣憤,我只覺得身上一緊,他竟然伸手開始扒我的軍服。

  “不要!”我嚇出一身冷汗,彈目開眼,驚恐無狀的看向他。

  甫睜眼,入目的是多爾袞的右肩,晃眼間,削瘦的肩胛上有塊齒痕狀似疤非疤的粉紅色印子,驀然跳入我的眼簾。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覺得所有的氣力全部被抽空。

  “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

  這是……信物……來生……找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全身顫栗不止。

  多爾袞的臉近在咫尺,目光炯炯,情欲暗湧。在那一刻,透過這張酷似努爾哈赤的臉,我只看到一雙霸道跋扈的眼……

  褚英!我許了來生的褚英……

  我啞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傷害我……”

  因內心無比恐懼,聲音顫若秋葉,我害怕的淚流滿面。

  多爾袞停了手,滾燙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膚相觸,全然沒有半分旖旎,唯有緊張和難堪。他的眼神漸漸平複清澈明淨,然而我卻不敢掉以輕心,那里頭層層迭迭,隱晦如海,深不可測,無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終于,在煎熬中捱過漫長的等待後,他緩緩撒開了手,手指輕撫上我的面頰,將我鬢角的碎發一一撥開:“我不逼你。只是記著……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

  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電亟!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爾袞沉著臉站起身,我眨眼,忍著全身酸痛,狼狽的攏住衣襟,翻身從草叢里爬了起來。

  不!一切都只是幻覺罷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爾袞!他只是多爾袞!

  稍稍穩定心神,那頭多爾袞冷眼睥睨:“鑲藍旗……你混得不賴啊,居然跑到鑲藍旗去了。能女扮男裝這麼久,必然有人在背後包庇縱容……”

  我唬了一跳,忙道:“沒有!你別亂講!我只是出發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頂了他的名額罷了……”

  多爾袞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斷然不會輕信。他和濟爾哈朗同受皇太極恩寵重用,然而兩人卻時有政見不合,竟像是兩冤家對頭一般,逮到機會便要彈劾打擊對方的氣勢。

  倒黴我一個不要緊,若是因此連累了濟爾哈朗,那可就真的過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絲咸咸的,略帶了點腥味。

  “過來!”他走到坐騎旁邊,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磨蹭過去,他背著身在馬鞍旁一陣摸索後,突然轉身朝我丟過來一件東西。我環臂抱住,卻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氣干燥炎熱,時下供水艱難,尤比糧食短缺現象更為嚴重。自打進入察哈爾境內以來,因缺水中暑之人數不勝數,夜里趕路時,常常有人昏倒路邊而不被人知曉,直等天亮各旗清點人數才會察覺。

  我歎了口氣,拔下塞子,仰頭灌了兩口。正喝得暢快,忽然腰上一緊,多爾袞摟住了我,輕聲說:“真不明白你搞什麼名堂,干巴巴的混在西征隊伍里,把好好的皮膚曬得都脫了皮……自古女子皆愛美,無論老幼,都極為珍視自己的容貌,為何偏偏你就愛特立獨行?”

  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掙脫開他的狼爪:“貝勒爺說笑了。”

  “我不說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認認真真的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所為何來?又想從中得到些什麼?”

  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問出,我不禁愣住,茫然無語。

  我是誰?我所為何來?我想得到些什麼?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對他,我卻無從答起,也無力回答。只得虛弱的笑說:“貝勒爺想什麼便是什麼吧。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混口飯吃……”

  他一皺眉:“那好!混飯吃是吧?那你把這身鑲藍旗的褂子脫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驚問:“你想做什麼?”

  他盯著我看了兩三秒鍾,突然爆出一聲長笑,攬臂牢牢抱緊了我,也不管天熱汗濕得膩味:“以後這口飯,爺賞你吃就是了!”

  我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棄鑲藍旗,改入鑲白旗,而我卻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尷尬的回道:“謝爺賞飯!”

  看來濟爾哈朗那里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若還想安安穩穩的跟著大部隊前進,只怕以後真的就得跟著多爾袞混了。

  其實只要多爾袞不去一味刨根問底,追究我的身份來曆,無論是跟濟爾哈朗混,還是跟他混,我都無所謂。不過……我若是突然之間失蹤不見,濟爾哈朗會否替我這個交情還算菲淺的奴才擔心,會否以為我中暑掉隊,而派人四處找尋?

  唉,無奈的歎口氣。管不了那許多了,為今之計,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總之,無論在那個旗混,找尋一切機會接近皇太極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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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11-2-26 17:47:52 |只看該作者
37。狩獵

  四月初一,征討察哈爾的大軍正式起行,由沈陽出發向西挺進。

  第二日抵達遼河,時值遼河河水泛漲,除八旗親貴貝勒乘船渡河外,其余將士皆靠鳧水而過。因人馬眾多,竟是耗時兩天兩夜才全數安然渡得河去。

  之後沿途經都爾鼻、喀喇和碩、都爾白爾濟、西拉木輪河等地,大軍于四月十二抵達昭烏達,途中不斷有蒙古諸部貝勒率兵前來會師集合。

  這其中包括喀喇沁、土默特部諸貝勒、喀喇車里克部的阿爾納諾木車、伊蘇忒部的噶爾馬伊爾登巴圖魯、紮魯特部的內齊、敖漢部的班第額駙昂阿塔布囊、奈曼部的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的薩揚、巴林部的塞特爾、科爾沁的奧巴等。

  會師後的金兵與蒙古兵總數合計已超過十萬余眾,任我隨征大小戰役見識無數,這等規模聲勢浩大的征剿,還是頭一遭領略。由此亦可見皇太極這一次是當真鐵了心,卯足勁要把察哈爾一網打盡,將林丹汗趕盡殺絕,置之死地而後快。

  四月廿二,大軍過興安嶺,二十二天的行程已達一千二百多里。當夜駐紮都埒河時,鑲黃旗中有兩名蒙古人偷馬逃走,這之後再往西行進入察哈爾領地,竟是一個人影也瞧不見,想來問題必然出在那兩名逃走的蒙古人身上。

  數日後這種猜想變成現實,據報林丹汗得知大軍壓境的消息,愴惶間率領部屬十萬余眾,輕裝棄輜西奔庫赫德爾蘇,逃往歸化城去了。

  皇太極當即下令全力追擊。五月初七至布龍圖布喇克,四天後又追至枯橐,這一路大多是荒無人煙之地,路線拉得過長,軍中糧食的供應便跟不上,只能靠沿途不斷打獵捕食獸肉充饑。

  這日到了西喇珠爾格,但見遍野黃羊,數不勝數,當真好比天賜恩澤。

  濟爾哈朗告訴我,大汗下令在此暫停一日,命大軍分兩翼圍獵,盡可能的捕殺黃羊,為今後的糧食作儲備。

  我一聽立馬來了勁,這一個多月來除了睡覺就是趕路,就連吃飯填肚大多數時也都是在馬上將就湊合。這種日以繼夜、枯燥單調的軍旅生活,別說是接近皇太極,我就連正黃旗的營地邊角都靠不到。

  “我也去!”

  濟爾哈朗似乎早料到我的反應,嘴角彎起一道弧線:“弓能拉滿麼?”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不過我的心思早撲到圍獵上去了,哪里還在乎他說些什麼。只是興致勃勃的取了弓箭,作勢拉弓,架勢十足的說:“保證沒問題!”

  他嘴角抽動,似乎又想揶揄我,可最終話到嘴邊卻改了口:“到時射殺不到獵物,別沮喪得哭鼻子就成!”

  我嘻嘻一笑,完全沒把他的戲言放在心上。

  ◇◆◇◇◆◇◇◆◇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在這等空曠無邊、毫無遮攔的大草原上,日曬更加勝于往夕。大多數的將士為了抵擋酷熱,僅穿了一件單薄馬褂背心,更有甚者索性赤膊上陣。

  大草原上一片熱鬧場面,我騎在馬上興奮難耐。濟爾哈朗在邊上不時拿眼偷倪我,我猜想他一定好奇我見著那些不修邊幅的男人竟能泰然處之,大大咧咧的視若未見,沒有半分女兒家的害羞扭捏。

  換作尋常古代女子,本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原則,不是當場嚇暈過去,也會閉上眼愴惶失色,調頭逃跑。

  想到這里,我倏地扭頭,沖濟爾哈朗頑皮的眨眨眼。他正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興味之色,見此情景,頓時大大一愣。我哈哈一笑,趁他愣神當口,一夾馬腹,當先揚鞭沖了出去。

  “阿步!不可亂跑……”

  我哪里還會理會他在後頭的叫嚷,這時偌大個草原上,各色旗幡飄動,八旗子弟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如此良機,不好好把握抓緊,更待何時?

  要在人山人海里找到皇太極的鑾駕所在並不困難,難的是如何接近他。雖說只是圍獵,然而身為一國之君,皇太極身邊除了龐大的侍衛軍隊外,還有一大批的親貴大臣如影隨形。

  “歐——”瘋狂的歡呼聲從人海中響亮傳出。

  “一矢成雙!”我身前有人大叫一聲。沒等我明白過來,周邊的歡呼已是一浪高過一浪,如暴風席卷般彙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驚人聲勢。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黑壓壓的人頭忽地一矮,所有人跪下身去,就連騎在馬上的人也不約而同的跳下馬背,跪倒在地。

  混亂中我不知被誰猛地一拉胳膊,竟從鞍上斜斜滑下,踉踉蹌蹌的踩到草地上。

  茫然……

  隔了十多丈的距離,我清楚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一匹高頭駿馬上騰挪翻轉,隨著他乾淨利落的搭弓射箭,每發一箭,奔騰的羊群中必有一只應聲放倒。

  箭無虛發。

  駿馬是大白,人影卻是皇太極……真真切切,非是虛幻夢境!

  眼眶一熱,我身子微微顫慄,只覺得全身發燙,似乎有團烈火在我體內燃燒,讓我腦袋里嗡嗡作響,渾然忘卻身在何處。

  “五十六——五十七——”隨著數字不斷的累加,皇太極箭法如神,我看著他身影矯捷,縱馬在大草原上奔騰疾馳,當真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五十八!”遠處一頭黃羊應聲屈膝跪倒,皇太極收了弓箭,勒馬回轉。我下意識的往前踏了一步,卻在下一刻被密密麻麻的人牆給擋了回來。

  十萬兵卒中,我不過是個渺小的一粒細砂,在擁擠浩瀚的人群里如何才能吸引他的關注?

  手指握拳,我翻身上馬,勒馬在外圍一溜小跑。我尋思著今兒圍獵,最後自然少不得要論功行賞,我若能在狩獵中脫穎而出,不愁無法引得高層注目。

  當下主意打定,凝目掃視,在遍野愴惶逃竄的羊群中搜索目標。身後響起陣陣籲呼聲,我回眸一瞥,見皇太極的禦駕已移往汗帳,明黃色的華蓋寶傘、正黃旗的蟠龍旌旗,在熱辣辣的陽光下分外刺痛人的雙眼。

  五十八!皇太極今日獵殺的數目乃是五十八只,我若是能超過這個數字,必然得禦前賞賜。

  雖然內心不免對這個龐大的數字陣陣發怵,但是圍獵黃羊,比起上陣殺敵,以砍殺敵首數目之巨引起皇太極的注意而言,實在要簡單容易的多了。

  想到這里,我已渾然拋開一切,不管這個任務有多難完成,機會有多渺茫,我都要抱著一線希望去試上一試。

  銀牙交錯,我僵硬的迫使自己扭過頭來。右手手指從箭壺中緩緩抽出一枝羽箭,搭弓拉弦,雙眼微眯,咻地聲竹箭脫手射出。

  箭鏃不偏不倚的射中一頭黃羊的頸部,我心頭大喜,耳聽圍觀的人群中有好些人連連叫好,不禁愈發精神大振。

  策馬緩緩奔行,我在顛簸的馬背上再次搭箭拉弓。

  “嗖——”箭再次射了出去。去勢強勁,准度適當,我有自信這一箭定能一擊而中。正要舉弓歡呼,誰知那箭枝在半道啪地被不知何處竄出的另一枝羽箭撞了一下,失去准頭的落偏一旁,最後只斜斜的插入土中。

  而那只羊,卻被另一枝箭射個正著。

  一片轟然喝彩聲中,我不禁動了怒氣。放眼那麼多的羊,為何獨獨要跟我搶功?

  倏然轉頭瞪去,直把心中無比的厭惡和傷痛之情,一並發作在這凌厲的一眼怒視中。

  目光在身側那人臉上一睃,我的心突然狂顫抽搐,因為太過震駭,竟是嚇得左手一滑,木弓失手落地。

  他就騎馬立在我左後側不足五米遠的地方,大汗淋漓的光著膀子,手里張著弓弦,箭鏃筆直的對准了我的眉心。

  嘴角勾起一道柔軟的弧度,沉寂陰鷙的帶出一抹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眸中森冷的透出一股迫人寒氣,我背脊上陣陣發寒,腦袋仿佛轟地聲被炸裂開。

  我最不想,最不願,也是最最害怕見到的人,竟然就這麼突如其來的出現在我眼前!

  心跳如雷,我張了張嘴,感覺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也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被烈日曝曬過頭,眼前竟然猛地一陣發黑,整個人軟軟的從馬鞍上滑了下來。

  左肩重重的砸在草地上,我悶哼一聲,恍惚間有人用力抱起了我,然後臉部兩頰被人用手指使勁捏住,撬開緊閉的牙關。

  略帶溫熱暑氣的清水被強行灌進我的嘴里,濺得我滿臉都是。我來不及吞咽,水因此而嗆進氣管,嗆得我連連咳嗽。

  我微微睜眼,視線所及,多爾袞臉部的輪廓模糊不清,似有雙重疊影交錯在一起,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動。我胸口憋悶,長長的吐了口氣,感覺心髒跳動得太過厲害,手足乏力。

  周遭人聲鼎沸,想來圍了不少瞧熱鬧的人,我緊張的撐起身子,正待說些什麼,忽然身子騰空離地,竟是被多爾袞攔腰抱起,徑自放到了馬背上。

  他隨後上馬,坐到我的身後,一手牽缰,一手扶住我的腰。

  “嗬!”策馬疾馳。

  我能感受到迎面吹來的那股熱辣辣的風,背靠在多爾袞的胸口,能清晰的聽到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我沒來由的一陣發慌,但隨即又寬慰自己,這不過我多慮而已,我現在已被毒日曬得中暑脫力,會心悸發慌乃屬正常現象,不足為奇。

  雖然抱著如此想法,我卻仍是惴惴不安的挪動開僵硬的身子,試圖脫離他的懷抱。才稍稍一動,腰上突然一緊,多爾袞霸道的將我重新拉回懷里,緊貼在自己胸前。

  他胸前的肌膚,滾燙得炙人。

  “很好!”他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你很好……當真好得緊哪!”

  此時馬兒已負著我倆遠離人群,越馳越遠。我聽多爾袞話中有話,心底發怵,猛地推開他,叫道:“放開我!”

  這次他沒再拉我,慣性使然,我竟一個趔趄栽下馬去。我尖叫著摔落草叢,在地上連打了兩個滾後才勉強穩住身形。仰面朝上,正覺摔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忽然頭頂光線一黯,一團黑影凌空罩下。

  我瞪大眼,驚惶的看清多爾袞正飛身躍下,直接撲向我。我尖叫一聲,側過頭揮手打他:“走開!”

  兩只手驀地被他一一抓牢,他強悍的跨騎在我的腰上,左手將我雙腕勒住,高舉頭頂壓在地上,右手扳住我的下頜,逼迫我抬高頭顱正視他。

  他的膚色被陽光曬得黝黑,臉上更是泛著紅光,似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頃刻間便可將我吞沒乾淨。而他眼眸中射出的懾人眼神,卻又像極了一柄鋒利的刀刃,正在一刀刀的凌遲活剮了我。

  我登時被他的凶狠暴戾之氣嚇破了膽。印象中的十四阿哥,一直都是個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稍帶有點色,又有點痞的人,即便曆史早就他注定將來會成為叱詫風云的攝政王,我也從沒打心底里真正懼怕過他。

  但是,現在……

  “你在害怕什麼?”他譏誚的冷哼,“像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女人,我還以為你永遠不知死字怎麼寫!”

  他右手拇指上套著一枚翡翠扳指,堅硬的玉制硌在我的頜骨上,錐心刺骨的疼。烈日當空,他額頭滿是汗水,順著清峻瘦削的臉廓,滴滴答答的濺落到我臉上。

  “嗒”數滴過後,終有一滴濺入我眼內,我眼睫急眨,正覺眼球火辣刺痛,忽然唇上灼灼劇痛,竟是被他牙齒狠狠咬住。

  我痛呼吸氣,眼里痛得淌下淚水,頭高高仰起,掙紮著試圖避開他的攻擊。無奈這一切都只是徒勞,他的力氣遠勝我數倍,任我踢騰雙腿,卻逃不開半分禁錮。

  我咬緊牙關,感覺唇上一抹血腥入口,于是索性放棄掙紮,閉上眼默默忍受,只是因為太過害怕憤怒,身子卻是不受控制的狂顫。

  唇齒間溫潤的感受到他舌尖濕濡的舔舐,瘋狂啃噬終告停止,他細細的舔著我的唇角、臉頰……我忽然產生出一種異樣感覺,這哪里是親吻,分明就似一只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兒在胡亂舔人。

  “噗!”明知在這個時候,這種氛圍下絕不該發笑,可我卻終是沒能忍住。等到這一聲笑出,我才又後怕不已,更加緊張的閉緊雙目,不敢睜眼瞧他暴怒的神情。

  “你還笑?”聽不出他是惱羞還是氣憤,我只覺得身上一緊,他竟然伸手開始扒我的軍服。

  “不要!”我嚇出一身冷汗,彈目開眼,驚恐無狀的看向他。

  甫睜眼,入目的是多爾袞的右肩,晃眼間,削瘦的肩胛上有塊齒痕狀似疤非疤的粉紅色印子,驀然跳入我的眼簾。那印子在我眼中遽然放大,我瞪大了眼,突然覺得所有的氣力全部被抽空。

  “看!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來生……你來找我……記得……”

  這是……信物……來生……找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全身顫栗不止。

  多爾袞的臉近在咫尺,目光炯炯,情欲暗湧。在那一刻,透過這張酷似努爾哈赤的臉,我只看到一雙霸道跋扈的眼……

  褚英!我許了來生的褚英……

  我啞然尖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再傷害我……”

  因內心無比恐懼,聲音顫若秋葉,我害怕的淚流滿面。

  多爾袞停了手,滾燙的掌心按在我的腹部,肌膚相觸,全然沒有半分旖旎,唯有緊張和難堪。他的眼神漸漸平複清澈明淨,然而我卻不敢掉以輕心,那里頭層層迭迭,隱晦如海,深不可測,無法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終于,在煎熬中捱過漫長的等待後,他緩緩撒開了手,手指輕撫上我的面頰,將我鬢角的碎發一一撥開:“我不逼你。只是記著……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

  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休想逃得掉……

  我如遭電亟!我欠他的,我欠他的……褚英……我欠下的……

  多爾袞沉著臉站起身,我眨眼,忍著全身酸痛,狼狽的攏住衣襟,翻身從草叢里爬了起來。

  不!一切都只是幻覺罷了,他不是褚英!他是多爾袞!他只是多爾袞!

  稍稍穩定心神,那頭多爾袞冷眼睥睨:“鑲藍旗……你混得不賴啊,居然跑到鑲藍旗去了。能女扮男裝這麼久,必然有人在背後包庇縱容……”

  我唬了一跳,忙道:“沒有!你別亂講!我只是出發前敲昏了一名小兵,頂了他的名額罷了……”

  多爾袞冷冷一笑,我知道他斷然不會輕信。他和濟爾哈朗同受皇太極恩寵重用,然而兩人卻時有政見不合,竟像是兩冤家對頭一般,逮到機會便要彈劾打擊對方的氣勢。

  倒黴我一個不要緊,若是因此連累了濟爾哈朗,那可就真的過意不去了。

  我舔了舔唇,口干舌燥。下唇被他咬破了皮,血絲咸咸的,略帶了點腥味。

  “過來!”他走到坐騎旁邊,命令我。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磨蹭過去,他背著身在馬鞍旁一陣摸索後,突然轉身朝我丟過來一件東西。我環臂抱住,卻是一只牛皮水囊。

  天氣干燥炎熱,時下供水艱難,尤比糧食短缺現象更為嚴重。自打進入察哈爾境內以來,因缺水中暑之人數不勝數,夜里趕路時,常常有人昏倒路邊而不被人知曉,直等天亮各旗清點人數才會察覺。

  我歎了口氣,拔下塞子,仰頭灌了兩口。正喝得暢快,忽然腰上一緊,多爾袞摟住了我,輕聲說:“真不明白你搞什麼名堂,干巴巴的混在西征隊伍里,把好好的皮膚曬得都脫了皮……自古女子皆愛美,無論老幼,都極為珍視自己的容貌,為何偏偏你就愛特立獨行?”

  我嘿嘿一笑,腰肢扭了下,掙脫開他的狼爪:“貝勒爺說笑了。”

  “我不說笑!”他猛地拽住我的胳膊,“我只認認真真的問你一句,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所為何來?又想從中得到些什麼?”

  他一連串的問題脫口問出,我不禁愣住,茫然無語。

  我是誰?我所為何來?我想得到些什麼?

  答案清楚明白,但是面對他,我卻無從答起,也無力回答。只得虛弱的笑說:“貝勒爺想什麼便是什麼吧。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混口飯吃……”

  他一皺眉:“那好!混飯吃是吧?那你把這身鑲藍旗的褂子脫了!”

  我心里猛地一抽,驚問:“你想做什麼?”

  他盯著我看了兩三秒鍾,突然爆出一聲長笑,攬臂牢牢抱緊了我,也不管天熱汗濕得膩味:“以後這口飯,爺賞你吃就是了!”

  我這才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棄鑲藍旗,改入鑲白旗,而我卻完全想歪了。耳根子不由火辣辣的燒了起來,尷尬的回道:“謝爺賞飯!”

  看來濟爾哈朗那里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若還想安安穩穩的跟著大部隊前進,只怕以後真的就得跟著多爾袞混了。

  其實只要多爾袞不去一味刨根問底,追究我的身份來曆,無論是跟濟爾哈朗混,還是跟他混,我都無所謂。不過……我若是突然之間失蹤不見,濟爾哈朗會否替我這個交情還算菲淺的奴才擔心,會否以為我中暑掉隊,而派人四處找尋?

  唉,無奈的歎口氣。管不了那許多了,為今之計,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總之,無論在那個旗混,找尋一切機會接近皇太極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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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離營

  五月廿三,大軍至木魯哈喇克沁,分三路向前挺進:左翼由阿濟格率科爾沁、巴林、紮魯特、喀喇沁、土默特、阿祿等部兵一萬,進攻大同、宣府邊外察哈爾屬地;右翼由濟爾哈朗、岳托、德格類、薩哈廉、多爾袞、多鐸、豪格等率兵二萬進歸化城、黃河一帶;而皇太極則帶領代善、莽古爾泰等人率大軍繼續前行。

  我心里一百、一千個不願意離開,急切的想留在軍中,只可惜多爾袞根本不會給我這個機會遠離他的視線半步。

  當天清晨軍令頒下,全軍拔營。我騎馬跟在多爾袞身側,疾馳而行。因右翼人數只有兩萬,我很擔心會不小心被濟爾哈朗撞上——被濟爾哈朗認出來不打緊,要緊的是若因此被多爾袞有所察覺,又不知道他心里會如何算計了。

  下午草草進食,取了干糧充饑果腹,我只低頭不語,盡量在人群里保持低調。

  “哥——”

  隨著這一聲清爽的喊聲,我心里咯噔一下,險些一口嚼到自己的舌頭。

  多鐸一身月白裝束,精神抖擻的勒馬奔近:“你這是吃的什麼?”邊說邊從身前取下一團灰撲撲的東西,甩手扔下地來。

  好死不死的,那個東西恰恰就砸在我的腳邊,我唬得連忙縮腳,不敢抬頭。睨眼望去,卻見腳旁撂了一只灰兔,身上還插著一枝斷箭,傷口處血淋淋的,顯是剛獵不久。

  “哥,別老啃那些干糧,你吃這個吧!”多鐸騰身躍下馬背。

  多爾袞慢條斯理的答道:“打理這東西費時,還是隨意吃些趕路要緊!”

  “老吃這沒味的東西對你身體沒好處!哥,咱打仗騎射靠的是力氣,吃不飽如何殺敵?”

  “敵?”多爾袞微微一笑,“我不認為這次能遇見這個大敵。如今咱們雖全力趕赴歸化,恐怕到頭來也只是撲個空——林丹汗狡如脫兔,我若是他,絕不會在歸化城等死!”

  “狡如脫兔?!”多鐸哧的一笑,傲氣的說,“兔子就是兔子,即便再狡猾,最終也絕逃不出獵人的手心!”說罷,走前幾步,彎腰撿拾起那只死兔。

  我全身僵硬,不敢隨意動彈惹他注意。可饒是如此,他起身時仍是不經意的朝我瞥了一眼,我先是大吃一驚,正感不知所措,他的目光卻已毫無波瀾的從我臉上移開。

  虛驚一場,我大大的松了口氣。

  可沒等我把那顆緊張的心放回原位,多鐸遽然回頭,眼眸犀利如鷹的瞪住了我,厲喝:“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在他狠厲的瞪視下,全身汗毛霎時間一起立了起來。

  他跨前一步,氣勢迫人,左手甚至已按上腰間的刀柄。我四肢僵硬,多鐸的殺氣完全不是裝出來的——如果說多爾袞的睿厲霸氣是屬于內斂的、收放自如的,那麼多鐸便是沖動的、毫不掩飾的。

  “十五!”斜刺里,多爾袞不著痕跡的插了進來,一手擋住多鐸握柄的左手,一手將我向後搡開。他轉而把手臂搭在多鐸肩上,笑嘻嘻的說,“幫我剝兔皮去!”

  “哥,她……”

  “走,走!趕緊拾掇乾淨了好烤來吃!”多爾袞打著哈哈將滿臉狐疑之色的多鐸架開。

  我趁機溜得遠遠的,一口氣跑到鑲白旗隊伍的最後頭。

  想著以多鐸對兄長的維護之心,極有可能會像上次在大凌河殺盡所有多爾袞狎玩過的女人那樣,再次拿我開刀……

  不寒而慄啊!在他眼里,我興許就是那一條僥幸漏網的魚。

  ◇◆◇◇◆◇◇◆◇

  一直捱到天色漆黑,完全無法瞧清腳下的路況時,急速行軍的大隊人馬才被迫停下,紮營休息。

  松脂火把燒得木枝噼啪作響,為了避開悶熱,將士們甯可摸黑卸鞍喂馬,也不願多點燭火照明。

  多鐸沒有回正白旗的營帳歇息,打下午起便和多爾袞湊在一塊討論圍攻歸化城事宜。因有多鐸在側,我趁機從多爾袞身邊脫開身,又乘著夜色昏暗,偷偷騎了一匹馬,徑自離開了鑲白旗的營地,脫離右翼大軍。

  按腳程粗略計算,中路大軍的人數雖多,但行軍速度卻絕不會比左右兩翼軍隊慢得多少,如果我能夠徹夜北趕,到天亮便有可能追上皇太極的大軍。

  我害怕多爾袞會很快察覺我的逃跑計劃,于是一路上絲毫不敢偷懶停步,騎馬一鼓作氣奔馳了足足七八個小時,馬兒才逐漸放慢了腳步。

  此時已是旭日東升,天色迅速轉亮,我累得全身骨骼都似散架一般,無力癱軟的趴在了馬背上,舔著干裂的嘴唇,感覺腦子一陣陣的眩暈。

  逃出來時太過緊張倉促,我竟是連袋水囊也未來得及准備。此時天際的一片彤紅彩光,大地的暑氣逐漸升騰起來,眼前的景象落在我的眼里,天地仿佛都是顛倒的。

  我又累又渴,嗓子眼干澀得快要冒煙了。

  胯下的坐騎疾馳了一夜,這會子哧哧的直喘粗氣,嘴角已沾染零星白沫——照此情形推斷,就算我能憑自身意識強撐不倒,恐怕這馬兒也再無體力能陪我一塊撐下去。在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若是沒了坐騎,僅靠我的兩條腿,別說是追上皇太極的大軍,只怕我會徹底迷失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

  最後權衡輕重利弊,我不得已只能暫時放棄趕路,下馬稍作休息。

  將馬趕到一個草源豐厚之處讓它飽餐後,我找了塊陰涼之地精疲力竭的躺下。四周一片祥和安靜之氣,我不敢輕忽大意。一宿未眠,眼皮困頓得仿佛重逾千斤,我只得不時拿手拍打自己的臉頰,借以趕走睡意的侵襲。

  約莫過得半個多小時,忽聽草皮微微震動,掌心觸地,能明顯感覺到那種震顫感越來越強烈。我恐懼感大增,然而不等我從地上跳起尋馬伺機逃離,便聽不遠處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嚷道:“快看!那里有匹馬!”

  馬蹄聲沉悶迫近。

  “小主子!趕路要緊……”

  “有馬鞍和腳蹬,不是野馬!一定是父汗部眾遺散的馬匹!昂古達,你去牽過來!”

  我心里大急,不管他們是什麼人,我都不可能把馬給他們。

  撥開半人高的草叢,依稀可見對面十多丈開外,有一隊由十多人組成的馬隊正往這邊靠近,這些人長袍馬靴,竟是蒙古人的裝扮。

  這其中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衣著鮮亮奪目,分外顯眼,我只粗略一瞥,便即刻猜出這個必定就是他人口中所稱的“小主子”。

  只見他烏眉大眼,高鼻深目,稚氣未脫的臉上五官輪廓長得卻是極為精致,雖然揮舞馬鞭時帶出一股粗豪之氣,然而星目流轉之間,卻隱約可見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貴氣和秀美。

  這個孩子……就像是個豪邁與俊秀之間的矛盾結合體。

  雖是充滿矛盾,卻偏又結合得恰到好處,讓人驚歎!

  “昂古達!黃河離這里究竟還有多遠?”男孩眉宇間有著傲視天下的豪氣,然而眼波流轉間卻自然而然的帶出一股絕美的豔麗。

  我瞧著有些失神,恍惚間總覺得他的這個眼神分外熟悉。

  “小主子……”那個叫昂古達的男人,是個三十出頭的粗壯漢子。他原本已下馬快步走向我的坐騎,這時聽得問話,忙又回轉,躬身回道,“是有些腳程要趕……”

  底下的聲音說得有些含糊,我聽不清楚,只瞧見馬上的男孩滿臉不悅,過得片刻,突然抬腳踹中昂古達的胸口:“混賬東西!難道父汗是因為懼怕皇太極才離開察哈爾的嗎?”

  昂古達僂著背脊,顫抖著匍匐跪下:“奴才該死!”

  “你的確該死!”男孩叱道,“如此詆毀主子,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夠!”

  “主子饒命!奴才知錯了!”

  鞭梢點在他的腦袋上,男孩怒斥道:“這顆腦袋暫且先留在你的脖子上掛著,等找到額吉和父汗,我定要讓父汗剝了你的皮!”

  好一個既霸道又煞氣十足的主子!

  無法想像眼前這個俊逸秀美的孩子竟然是林丹汗的兒子!

  “什麼人?!”

  我嚇了一大跳,剛才愣神的時候,腳下無意中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干燥的枝干脆生生的發出噼啪一記爆裂聲,這麼微小的聲音,不曾想居然立即驚動到他。

  身形停頓了兩秒鍾,我猛地長身立起,以迅雷之勢飛速沖向那匹駿馬。

  左腳伸入腳蹬,用力蹬腿,挺腰跨馬……一番動作我麻利的一氣呵成。夾腿催馬奔馳起來,我剛要松口氣,忽然而後咻地傳來破空之色。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認為他們在拿箭射殺我,忍不住背脊冒出一股寒氣,身子僵硬如鐵。我只得絕望的等待著箭鏃入肉的那一刻到來,以絕對的堅忍之心去忍受那即將到來的鑽心之痛……可事情並非如我所想的那樣,最終出現的不是箭枝,而是繩套。

  眼前晃過一道淡淡的灰影,我的脖子被一圈指粗的麻繩套了個正著。雙手出于自保,下意識的一把抓住脖頸上的繩圈,沒容我驚呼出聲,腦後的長繩遽然收緊,只聽“嘣”地聲,長索發出一聲振鳴,我被騰空拽離馬背。

  咽喉處劇痛,我呼吸窒息,腦袋脹得似乎要裂開般。身子沉重的倒飛在空中的同時,我眼睜睜的瞧見那匹馬嘶鳴掙紮著往前奔馳而去,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砰!後背沉重的砸在草地上!

  右背肩胛處上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烈疼痛,所有的感官認知在刹那間被痛覺完全侵蝕湮沒。我痛苦的逸出一聲呻吟,在一片金星揮舞間慢慢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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