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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雪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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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徐公子勝治] 地師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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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7:52:30 |只看該作者
十八章、蹭課


  潘家園舊貨市場與一般的市場周一到周日都開業不一樣,也與一般的單位周末有雙休日不同,它是每周四至周日開市四天,其余三天休市,游方有充分的業余時間。二零零九年初夏,他決定混進燕園蹭課時,就辭去了看攤的工作,只是偶爾去潘家園轉轉攬點對縫的私活,恰逢大學放暑假,他空閑時間就更多了。
  在潘家園“打工”一年多,除去父親給的那張銀行卡之外,游方自己的積蓄也攢到六萬了。他再一次搬家,在北京航天橋附近的一個小區里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地點就在北京工商大學后面,離原子能情報所、釣魚臺國賓館都不遠,周圍的環境還不錯,附近的鄰居有不少是工商大學的老師或學生,如今大學生出來租房住的情況也很普遍。

  附近一帶唯一顯得嘈雜的地方就是小區大門外的那條街,在西三環與甘家口之間名叫增光路,這條街上有很多家西北少數民族特色風味飯店,有不少西疆來京的族民聚集,一到傍晚時分,烤馕、烤羊肉串的香氣飄溢,帶著西疆口音的吆喝聲四起,熱鬧是熱鬧,但有時也很亂。

  游方住在這里,算是鬧中求靜,小區后面的樓里,離大門外的嘈雜聲很遠還算清靜,更重要的是這里的房租并不貴。游方懂風水,不論信不信,他也知道如何挑選一個從各方面來說環境盡量好的地方,本想住到北海附近,但那里的房租太貴了,退而求其次,他選擇了航天橋附近,主要是為了練習內家拳術。

  每天凌晨,增光路上各家飯店還沒開張的時候,游方就出門沿著西三環向南,大約走一站多路,來到玉淵潭公園練拳。這里的空氣、環境都不錯,一池潭水與岸上花草也讓人覺得心情舒爽,是北京城區里這一片區域的風水靈氣聚集之地。游方的內家拳法,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觸及到“勁隨意走,收發由心”這層境界的門檻。

  除了練拳以及修習內養心法,他也經常去旁邊的工商大學轉悠,考察一般大學平常上課的情況,雖然是暑假期間,但只要有心觀察也能掌握不少信息。

  一般大學開學時都會在布告欄里貼上這一學期各個專業的課程表以及上課地點,主修、輔修以及公共選修科目都一清二楚。在每間教室的門口還貼著本教室這學期的每周課程表,寫的很詳細:周幾的第幾節課哪個院系的什么專業、有幾個班級在這間教室上什么課程、何人主講?主要是提醒學生不要走錯教室了,同時也提醒上自習的同學這間教室什么時候被占用。

  這些信息在暑假時還貼著呢,要等到新學期開學才會換成新的,游方摸進去轉了一圈就基本了解了情況,在大學里蹭課很容易,唯一要做的功課就是為自己編制一張課程表以及日程表,幾乎可以選擇全校的各個專業,只要時間能錯得開。

  等到2009年9月開學的時候,游方背著書包就進了北大,他不是走去的,也沒有打車,更沒有去擠公交,而是被專車接進了校園。辦法很簡單,先去北京西站,順著出站口的人流去找各大院校的迎新接站點。

  來到北京大學的迎新處只要說一聲“我是報道的新生”,立刻就有熱情的高年級同學將你領到專門接新生的大巴車上,還會主動幫著提行李呢,搞得你都怪不好意思的,并且也不會檢查錄取通知書。游方就是這樣進了北京大學以“新生”的身份進行“考察”,校址離他曾“戰斗”過的中關村并不遠。

  ……

  “小游子呀,你還真對我老人家的脾氣,我年輕時第一次闖蕩北平城,也在清華園里蹭過課,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聽到這里,劉黎突然來了興致,開口打斷了游方的講述。

  “前輩也蹭過課?您老去的是清華?都進修了哪些專業?”游方也很感興趣的追問道。

  劉黎一晃腦袋,瞇著眼睛回憶道:“我主要去聽國學系的課程,當時清華國學系臺上的老師們都很了不得,陳寅恪、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的課我都聽過,這些前輩你認識嗎?”

  游方笑道:“晚輩出生的太遲了,怎么可能認識?您提到這幾位前輩,在我沒‘上大學’之前,只對梁任公有些印象,中學課本里有。”

  劉黎的話匣子打開便收不住:“我在清華認識了任公前輩的公子思成,他自幼家學淵源不俗,我們還在一起討論過風水呢。后來他成了一位營造法式與風水格局大師,雖然與我的修行所學路數不同,但也是我平生深為敬佩的幾人之一。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是他主持設計的,你知道吧?”

  游方怎會不知道梁思成,他聽吳老多次提起過,吳屏東就是梁思成的學生!梁思成是當代卓越的建筑與教育學家,而劉黎說他是“營造法式與風水格局大師”,是從一位傳統地師的角度評價。游方也曾問過吳老,在梁思成先生門下求學經歷,最大的遺憾是什么?吳老回答很有些讓人意外——無緣見到傳說中的師母林徽因。

  因為吳老的關系,游方對梁家父子的生平可是非常熟悉,當即又問道:“梁思成先生在清華讀書是1915年到1923年,任公前輩在清華講學是1922年到1927年,您老聽過任公前輩的課,又在學校里認識了思成先生,那么應該是1922年到1923年之間的事。您老自稱民國二十三年已經三十九歲,那么應該出生在清光緒二十一年,也就是1895年……”

  劉黎一瞪眼打斷了他的話:“我與金岳霖同庚,怎么,你小子不信嗎?真不愧是潘家園混出來的,染上了那幫古玩蟲的毛病,哪怕是吃飯棒個破碗還不忘看一眼斷斷年代!你小子是不是也想給我老人家斷代呀?”

  游方忍住笑說道:“前輩有多大歲數就是多大歲數,與晚輩信不信無關。再說了,就算晚輩有這個意思,你老又何必以破碗自比呢?……其實晚輩只是想問,當時您應該是二十七、八歲,是否已經號稱一代地師?或者是在那之后才遇到的上代地師前輩?”

  聽游方提及了上代地師,劉黎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坐端正了:“那時的我已拜入先師門下,但還不敢自稱地師。先師說我學養不夠,要自知取有余而補不足,于是我才想到去清華蹭課。……所以說你小子與我當年很像,難怪我越看你越順眼。”

  被他看順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游方在這短短兩天之內,麻煩一件接著一件,有苦又說不出口,想躲都躲不掉。此刻他卻被怪老頭的經歷勾起了真正的興趣與難以抑制的好奇心,忍不住繼續問道:“你老的經歷真神,晚輩很好奇,能否多講幾句?”

  劉黎板著臉一敲桌子:“說你還是說我?別忘了你在干什么,甭想打岔,接著交待!”

  ……

  蹭課與走江湖開棚差不多,先要踩盤子。從迎接新生的大巴車上下來,生活區內還有一個迎新點,各系院的輔導員帶高年級的學生,扯著系院的條幅擺開桌子迎接各自的新生。游方四處聽一聽偶爾找人聊一聊,再到教學區走一走轉一轉,結合以前看過的學校介紹材料,情況基本就摸清了。

  大學里的課程有小課、大課、公開課。所謂小課就是同一個班級二、三十人在小教室上的專業課,一般到了高年級小課比較多。所謂大課就是同一個專業或同類專業的幾個班級在一個大教室上的基礎課。所謂公開課大多是在階梯大教室上的課程,聽課的學生不限專業,往往以選修或輔修為主。

  公開課與大課很好蹭,只要你坐在那里不搗亂,沒人管你是誰。有些熱門的公開課需要提前占座,而絕大多數大課根本不需要占座,教室里總有空位置,因為總有人逃課,就算全來了也不可能座滿。這是大學里一種比較特殊的現象,平時上課教室里總坐不滿,考前上自習卻很難找地方。

  只有小課聽上去似乎很不好蹭,其實也沒麻煩,教室里肯定有空位,而且經常是第一排正中央面對著老師的位置——同學們都不愿坐的那么靠前顯眼,你進去,坐在那里聽課就行。

  就算講臺上的老師知道你不是這個班的學生,而是特意跑到這里來聽他講課的,一般也不會趕你出去,甚至心里面還會暗暗高興。當老師的誰不愿意沖著自己來聽講的學生越多越好呢?越是知名高校的知名老師,越會這樣,這也是知識分子一個普遍的特點。

  假如這個班有好管閑事的學生走過來提醒你:“同學,我們班要上課,你別在這里上自習。”

  此時只需厚著臉皮,面帶微笑的答一句:“我不是上自習的,很喜歡XX老師講的這門課,特意來聽,如果沒有空位我就走,有空位的話就坐著聽聽。”這種情況下沒人會趕你走,學生又不是政教處的行政官員。

  北大這么多專業這么多課程,怎么選擇呢?游方首選考古文博學院的課程,第一個要找的講課老師就是姐夫池木鐸的導師吳屏東。

  早在民國時期的燕京大學就設立了考古研究室,解放后的北京大學在歷史系設立了考古專業,1983年考古專業從歷史系中獨立出來單獨設立了考古系,1998年北京大學與國家文物局聯合辦學,考古系又擴建為考古文博院,2002年改名為考古文博學院。

  該學院在北京大學算是規模很小,只有兩個系:考古系與文化遺產系,共設四個本科專業:考古學、博物館學、文物保護、文物建筑。其實它每年只招一個班的本科生,總共三十名。這么一個學院為何招生這么少,因為它還要承擔其它院系相關的專業教學任務,以及更多的考古及科研課題。

  吳屏東今年六十出頭,是博士生導師,主要任務是帶研究生與做課題,一般很少給本科新生上課。但是游方很幸運,在北大的課程表里查到了吳老講的兩門課,一門是給建筑系與歷史系二年級學生開的混合大課,科目是《中國古代營造法式》,另一門是給考古文博學院的本科三年級開設的專業小課《中國古代建筑與葬制》。

  這兩門課是游方一定要蹭的,至于其它時間,就跟著考古文博學院一年級本科新生一起混了,不必將所有的課程都蹭下來,只要選擇感興趣的專業基礎課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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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4:53 |只看該作者
十九章、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


  吳老開設的跨專業混合大課屬于輔修科目,歷史系與建筑系的同學們都戲稱為“風水課”,因為中國古代的建筑結構以及各種法式都與風水學有必然的聯系,講課的時候根本繞不開,吳老在課堂上引用了很多現代環境學理論去解構,讓游方增長了不少見識。
  游方所聽的第一節課是在歷史系教學樓的階梯大教室里,他早早就夾著包拿著坐墊占好了位置,等到同學們三三倆倆來的差不多了,把教室坐滿了一大半,吳屏東夾著講義上了臺,習慣性的掃視一圈,視線卻在近處停留愣了片刻。

  游方也抬頭想仔細觀瞧吳屏東的面相,四目相投兩人都有些詫異,原來臺上站的竟是游方在潘家園見過的、那位很有學者風度的長者!教室這么大有這么多學生,吳屏東偏偏也看清楚游方了,沒法看不見,游方就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對著吳屏東所在的講臺。

  吳屏東竟然認出他來了,笑了笑微微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開始講課。

  同樣一門課,不同的人講效果不同,聽眾的感受也可能大不一樣。就和寫小說往往有個開場白或序言類似,從頭講一門課程,老師一般都要講一段引子以吸引同學們的興趣,這段引子往往課本里沒有,都是個人風格的發揮。

  在坐了二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吳屏東的開場白竟然是民間流傳的一些老話:“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他沒有介紹古代民間的那些迷信說法,而是解釋這句話在不同的年代都有什么共同的、有價值的道理——

  所謂“一命”,可以理解為出身,這是一個人無法自我選擇的。雖然現代人文精神講究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但事實上人們的確生而不同,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客觀條件。你可以去抱怨但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就像一個想發財的人抱怨自己的父母為何不是億萬富翁,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每一個人自從擁有自我意識,能夠從主體的角度觀察外界客體進行思考之后,人生第一個哲學命題就是:“我為何要來?”而它沒有答案,會引出另一個命題: “我將在這世上怎樣去做?”只有解決了這兩個命題,才知道怎樣去修行,才能理解孔子所說“知天命”的狀態,才能行而上之,達到“人生而有貧富,但貴賤在于心”的生活境界。

  所謂“二運”,可以理解為際遇,這也是一個人很難自我扭轉的,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與融合。比如我們生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先秦、唐宋、民國、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這一生會遇到哪些人,會與我發生什么關系,這個世界會發生什么樣的大事對我產生不可避免的影響?

  再比如三國中形容曹操的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同樣一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結局,這便是際遇所造就。它有定數也有變數,有些事情個人無法避免,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有人想炒股發財,也得看行情的大趨勢如何。

  再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某人生活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面對日本鬼子的刺刀,你沒有辦法逃避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事,但他至少可以選擇是做烈士還是做漢奸。而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就沒有這種決擇的考驗,這就是“運”。命與運之間非常微妙的一體相承,合稱為命運。

  所謂“三風水”可以理解為環境以及環境的選擇與創造,它不能脫離身處的世界,但可以自我造就、選擇怎樣去趨避。它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系,有抗爭也有相互的和諧,非常深刻的體現了中國傳統“天人合一”思想精髓。

  在一個大環境當中,創造一個小環境,主動去抗爭、改變、融合,包括一個人的生前死后的選擇與創造。《中國古代營造法式》這門課會涉及到很多傳統風水學的內容,希望同學們不要只看到封建迷信時代的糟粕,也不能僅僅用現代環境學理論去理解,而要體會到其背后隱含的有價值的人文精神。

  它從歷史遺跡中隱約散發出光毫,對現代的我們有怎樣的啟發?當代世界最熱門的“發展與環境”問題,便是此處“風水”二字廣義的內涵之一。

  所謂“四修陰德”,如果不談轉世輪回報應這一種宗教性的說法,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是指一個人內在主體的“自我”,如何與外界客體的“非我”相處。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人如何與社會相處,人類如何與世界相處。由此可見,“修陰德”與“風水”之間本就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從廣義上講這是一個族群的自發選擇,古代就有“世德不修,世風必下”的說法。做為個人修養來說,它能達到的境界是“如何與自我相處”。假如自己是另一個人,你如何與另一個自己相處?這比較微妙,有些同學可能不太明白,下課后可以回去想一想,有句俗話“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又是什么意思?

  所謂“五讀書”,可以理解為文明積累的傳承,它必須是人們主動去選擇的。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幸運兒,我們繼承了前人不知花了多少代價、耗費多長時間才積累下的無形財富。所以讀書沒有必要去嘲笑前人無知或迷信,如果那樣的話,數千年后的人們還不知會怎樣嘲笑今天的你我,但你我也在造就他們的時代,要時刻想到這一點。

  吳屏東最后說道:“讀書兩個字真正的含義,可不是為了應付考試,關于這一點我就不展開講了,同學們來到北大,是干什么的?……好了,大家現在打開課本!”

  同學們紛紛笑著打開課本,只有游方沒課本,側頭掃了旁邊桌子上的書本幾眼,打算明天就去找地方買。吳屏東的第一堂課,以這么一段引子為開場白,不知其它同學感不感興趣,反正游方聽的是津津有味。

  這是一門輔修課,一堂大課分兩節,安排在周五下午的最后兩節。等到課間休息之后再上第二節,游方回頭看了一眼教室,發現已經走了好幾十人。這些都是逃課的,有的是想早點去食堂打飯,有的是和對象約好了過周末。

  課間休息的時候,吳屏東下了講臺徑直走了過來。游方趕緊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只聽吳屏東到近前問道:“小游,原來你是北大的學生,歷史系還是建筑系的?怎么逃課去潘家園混,上課還不帶課本?”

  游方實話實說:“我不是歷史系也不是建筑系的,也不是北大學生,就是蹭課的,特意來聽吳教授您講的課。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沒課本,回頭就去買。”

  不要以為江湖“高人”沒事就滿嘴跑火車,實情恰恰相反,游方非常“喜歡”說實話,沒有十分的必要絕不撒謊!一開口要么盡量取得對方的信任,要么能引起對方的好奇心,這是走江湖釣空子的金科玉律,最重要的是——要清楚在什么場合對什么人說什么樣的話。

  吳屏東怔了怔,隨即就笑了,走回講臺拿來了自己的課本,封皮已經有些舊了,是前些年的老版本,遞給游方道:“這個拿去吧,送你了。”

  游方捧著書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買好了。”

  吳屏東搖了搖頭:“我家里還有,你就別客氣了。大老遠從潘家園跑到北大來蹭課,也挺不容易的。”

  游方:“可是,您把教材給了我,下節課……”

  吳屏東輕輕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書就是我寫的,我上這門課,還用看教材嗎?”

  游方連連點頭:“是是是,那也太小看您老的水平了,謝謝,真的非常感謝,書我收下了。……實不相瞞,您的另一門課《中國古代建筑與葬制》,我也打算去蹭。”

  吳屏東已經轉身欲走,聽見這句話又回過頭來:“想去就去吧,反正教室也坐不滿,但不要妨礙別人,人家可是真正考了試又交了錢來讀書的。”想了想又交待了一句:“好不容易來了,那就認真點,不要學那些沒事就逃課的。”

  吳屏東對游方的蹭課行為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多問,同意他來旁聽自己的課,卻沒有追問游方還在蹭什么課。等到第二周游方去蹭吳老給文博學院本科三年級開的小課時,吳老走進教室看見他,順手放了另一本舊教材在他桌上,并沒有多說什么。當時班上的學生還以為他是吳老帶的研究生呢,后來才知道游方只不過是個蹭課的旁聽生。

  除了這兩件事之外,吳屏東并沒有對游方表現出特別的熱情或關注,就像教室里多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不趕他出去而已。但游方卻有一種感覺,盡管講臺上的吳屏東并不刻意注視自己,但無形中總分出一股精氣神在注意他。

  說來也有趣,上中學的時候,班主任天天盯著,有事沒事還要把家長叫去叮囑一頓,但游方總是逃課。來到了北大蹭課,他只相當于教室里一個多余的空座,沒人會點他的名,也沒必要應付考試。可是吳屏東的課游方是一節都沒落過,風雨無阻,他坐在教室里甚至感到一絲后悔,以前上學逃課逃的太多了。

  吳屏東送了游方兩本舊書,其實這種教材在同專業高年級學生那里也能弄到,不值幾個錢,但游方卻覺得異常珍貴。盡管他已能在江湖中立足,但畢竟還是個年輕人,孤身在外漂泊,難得感受到一絲長輩關懷的溫暖。捧著這兩本書,游方的內心有些沉也有些軟,總之形容不出來。

  除了蹭吳老的課,游方還蹭文博學院一年級新生班的專業課,沒碰到什么麻煩。這些新生也是剛進大學,見到班上有這么個蹭課的不僅不排斥反而很好奇——原來大學這么有趣,來之前真沒想到!還有人開玩笑說北京大學不僅有人蹭課,連貓都來蹭課。

  這倒是實話,北京大學有一只虎斑貓很出名,在各教學樓游蕩,經常趴在講臺或課桌上“旁聽”。游方也見過這只貓,老的都快成精了,自己會到水房喝水,更令人驚訝的是它不僅會開水龍頭,而且喝水之后,還會用爪子把水龍頭關上。

  雖然是考古專業,但大一的新生在文玩方面的實踐經驗幾乎全是空白,游方偶爾聊起潘家園的種種軼聞,把這幫與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毛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在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周末,在班長的鼓動下,游方領著全班同學去逛了一趟潘家園,一邊逛一邊講解種種趣事,少男少女們嘰嘰喳喳很是興奮,看見什麼都當寶貝。

  從潘家園舊貨市場出來,游方又咬牙做了回東,花了七百多塊請全班同學吃了一頓肯德基,至此完全搞定。

  後來的日子里,考古文博學院091班的同學們已經把游方這個編外人士看作教室里當然的一員。尤其是班長,一位叫朱離的四川女孩,對游方表現出明顯的好感,比如上課時主動為他占座,並且很關心的詢問他中午在哪里吃飯,需不需要借用食堂的飯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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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5:29 |只看該作者
二十章、滴水之恩


  朱離臉頰上有幾點俏皮的小雀斑,眉清目秀長的很白凈,典型的小家碧玉模樣。可是游方并沒有與她有進一步的發展,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只是來蹭課的,總不能連班長都給泡走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別耽誤了人家的學業,朱離可是正經的北大學生。

  游方不下手但是有人下手,很多人上大學的主業之一不就是談戀愛嗎,據說到了第二學期放暑假前,朱離被歷史系一個叫盛世龍的男生追到手了,這兩人是四川老鄉,而那時游方已經離開北京大學設局誅殺狂狐去了。后來游方才知道,在大學蹭課的人雖然不多,但也絕對不止他一個,而不少人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搞對象,他卻沒動這心思,當時還是太單純吶!

  至于吳屏東教授,游方與他第一次正式的課堂交流是在開學一個多月之后,此前除了聽課之外幾乎沒說過多余的話,吳老不理會他,他也不好意思主動上前搭訕。那是一次課堂討論,本來話題是關于古建筑保護的,課堂氣氛非常輕松,同學們聊著聊著就扯遠了,不知誰起的頭,提到了最近的收藏熱潮,尤其是關于近幾年古瓷器市場狂炒的新聞。

  吳老突然問道:“小游,你能報一份最近幾年,國際拍賣市場上中國瓷器的天價成交排行榜嗎?”

  這是吳屏東第一次在課堂上點他的名,游方有些受寵若驚的站了起來,心中暗道吳老真是好記性。一年多以前在潘家園市場第一次見面,游方對吳老說過:“如今炒的最貴的是元青花……我們店里就有一份全球拍賣天價排行榜,不信拿給你看看做個參考。”沒想到老先生還記得這一出呢。

  吳老見他站了起來,做了個手勢道:“課堂討論不是提問,你坐下說,不要緊張。”

  游方當即報了一份最有代表性的2005年中國瓷器拍賣的天價排行:首先是倫敦佳士得拍賣的一只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圖罐,成交價合人民幣2.3億;其次是香港蘇富比拍賣的清乾隆琺瑯彩雙耳瓶,成交價合人民幣1.2億;還有香港佳士得拍賣的元青花錦香亭圖罐,成交價合人民幣五千萬……

  教室里發出一片驚嘆聲,吳老趁機問道:“同學們分析一下,這輪炒作狂潮的成因以及動機都有哪些?”

  同學們紛紛發言,大致的觀點是中國的連續幾十年的經濟增長積累了大量的國民財富,有相當一批人已經具備了可觀的消費能力,正在從純粹的物質消費需求向投資需求與精神消費需求轉型,藝術品收藏市場逐漸升溫在情理之中。

  還有人提到近幾年西方世界遭遇了全面的經濟危機沖擊,而中國的實力越來越強,在國際上的地位也越來越高。國力的增強也體現在文化的強勢上,因此中國文物在國際收藏市場中的升值潛力越來越明顯。

  吳老笑了笑:“同學們似乎很自豪,的確,也應該自豪。”然后又問了第二句:“既然如此,那么美國文物在中國市場的情況又如何呢?美國的國力與文化強勢應該更明顯。”

  可從來沒聽說過中國收藏市場炒作過什么美國文物,同學們笑了,都說美國的歷史太短,根本就沒有那么豐富的文明沉淀。要說美洲文化,瑪雅文明倒可以談一談,但也無法與中國五千年不間斷的文明傳承積累相比。

  吳老微微搖了搖頭:“這么理解也不對,文物對每個民族的概念都類似,假如美國的《獨立宣言》原件流落到中國,不能偷、搶回去的話,大家想想,會不會有美國人愿意花大價錢買回去?當然有!”然后又問了第三句:“為什么國際市場主炒瓷器呢?”

  同學們大多從歷史的角度去回答,明中期與清初期,中國國力鼎盛舉世無雙,由國家投入人力物力燒造官窯,有世界上最嚴格的篩選程序與工藝標準,集合了那個時代最高水準的工匠,使中國瓷器達到了一個幾乎不可復制的藝術成就巔峰,是收藏界歷史工藝品中最典型的代表器物。

  見話題談的差不多了,吳老最后總結道:“同學們的觀點都有道理,但我有一點要補充,中國古代工藝品最典型的代表器物,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沒有等同學們回答,吳老又介紹了一組數據: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不完全統計,僅止海外二百多家知名博物館中就收藏中國文物164萬件,而民間收藏大約是館藏的十倍。最保守的估算,流散海外的中國文物至少也在1700萬件以上。這一數字遠遠超出了中國現有的館藏文物總數,也超過中國境內民間收藏文物數量,其中以中國古瓷為最典型的代表!

  說到這里,坐在第一排的游方突然反應過來,吳老兜了這么大圈子到底想說什么?他雖然在潘家園混過,但并不很了解吳老所說的這些數字,此刻獲悉頓時恍然大悟。國際拍賣市場近幾年以中國古瓷為代表的狂炒,拆穿了很簡單,就是一種被稱為“盤內滾珠”的江湖手段。

  見游方的神情似有所悟,吳屏東第二次點了他的名:“小游,你也來說說,除了大家講的之外,你還有什么別的看法?”

  游方連忙擺手:“我的看法都是野路子,哪有大家分析的這么專業。”

  吳屏東:“管他什么路子,不妨說來聽聽,現在是課堂討論暢所欲言,什么意見都可以發表。”

  ……

  “盤內滾珠”這種江湖說法很形象。“珠”就是“空子”們很珍視的、希望得到的東西。而“滾珠”有兩層含義:首先是指設法炒高這些東西的價值,同時也能極大的吸引對方的注意;其次是指通過熱炒一件東西形成轟動效應,帶動手中同類物品的價值也一起水漲船高。

  “盤內”的含義是指這類東西雖然是“空子”們所珍視的,卻囤積在自己手中。所以先要把它們在自己手中炒出花樣來,這叫作“滾”,然后再去“釣空子”,合稱為盤內滾珠。

  與其他江湖門道一樣,此手法首要注意選擇下手的對象與時機,比如張三家祖上的東西,李四是不會太感興趣的。要等到張三家闊了,再做局將張三家祖上寶貝炒得轟轟烈烈。張三甚至還會暗自高興,因為祖上的東西金貴了,自己臉上也有光!這時張三家難免有人會找上門去,被人當冤大頭輪番狠宰。

  正常情況下,隨著中國投資需求與精神文化層面消費需求的增長,境內藝術品收藏市場逐漸升溫在情理之中。但它應該是一個穩定推進的過程,也應該以國內市場為主導。

  但在這個過程中突然出現了一波離奇的炒作狂潮,而且是從境外發起的,陡然將一批中國古瓷炒作到不可思議的天價,從而帶動了流散海外的中國文物價格水漲船高。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了有著民族自豪感,愛國心與虛榮心同在的中國收藏家、各大富商的極大關注。

  如今在網上發一個熱門帖子都有幕后推手,如此天文數字的國際炒作,沒有一系列幕后的精心策劃簡直是不可能的,其動機不言而喻。

  “盤內滾珠”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接連不斷釣空子的過程,佳士得倫敦拍賣行狂炒元青花只是其中突出的一“滾”。就在2009年2月,佳士得巴黎拍賣行又以天價拍賣圓明園銅獸首,是引人注目的另一“滾”,將意圖暴露十分明顯,甚至有點赤裸裸迫不及待。

  那場拍賣會被一位名叫蔡銘超的中國收藏家給攪黃了(注:具體過程請上網查閱“圓明園獸首海外拍賣事件”)。當時游方在潘家園也聽說了,在他看來,那不過有人設局想釣空子,而蔡先生看穿了,冒險一搏暫時破了這一局。

  但當時的游方只是將之視作一次孤立事件,今天在課堂上聽吳屏東一番提問,忽然想明白了更多的事,將這一系列事情都聯系在一起,腦海中形成了一條清晰的“盤內滾珠”江湖局的脈絡。

  ……

  通常情況下,游方不會在“外行人”面前講解江湖門道,但不知為何,他在吳屏東老先生面前卻無藏私的念頭,將自己了解的情況與心中的想法都說了出來,沒有用太多江湖八大門的暗語,盡量以通俗的方式講述,讓教室里的同學們都能聽懂。

  游方說話的時候,吳屏東聽的異常認真,若有所思的神色時不時在眼中閃過。等他說完了,教室里有那么幾秒中無人出聲,大家還在消化與回味,有不少人在暗自點頭,這是上午最后一節課,此時下課的時間到了。

  吳屏東清了清嗓子道:“同學們,下課了,今天課堂討論的內容,請大家回去之后寫一篇簡短的論文,將做為期末考核成績的一部分。……小游,你留一下。”

  同學們都走了,吳屏東卻把游方單獨留了下來,游方有些不安的問道:“吳教授,我剛才說的是不是太江湖了,讓您老這種大學問家見笑了。”

  吳屏東連連搖頭:“不,你說的非常好,這種事情我以前也了解一些,但不能像你解釋的這么透徹。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確實不簡單啊,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小游,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在課堂上問那些問題嗎?”

  游方:“能猜到一點,但不是很清楚,還是請您老明說吧。”

  吳屏東掃視了一圈教室里空空如也的座位:“班上這些同學大多與你不一樣,他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很復雜,復雜的超出他們現在的想像。現在很多讀考古專業的學生,都是受了收藏熱的影響,一方面覺得神秘好玩,另一方面成天想著將來鑒寶成名得利,看課堂討論怎么跑的題就知道了。”

  游方在一旁小聲道:“他們沒有出去混過,等到將來自然會清楚。”

  吳屏東反問道:“那現在呢?在大學里,老師應該教的可不僅僅是專業技能。他們還不了解文物保護這一專業真正的艱辛以及它要肩負的責任,不了解文物工作者時常感到的那種苦澀與無奈。這些恐怕連你也不了解,我今天本想告訴學生的話,并不完全是你說的那些江湖門道。”

  游方以請教的語氣道:“吳老原本打算說什么?”

  吳屏東:“我本想告訴他們,已出土傳世的中國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遠遠大于國內的館藏,而國內絕大多數館藏文物是不可交易的。這一場炒作實際上是給西方收藏的中國文物帶來了一次漲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場后不亞于二次掠奪。……它也有意無意引發了境內盜墓破壞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境外很多拍賣的東西,也不一定是歷史上流失的,而是近年盜墓者通過種種途徑走私出境的,又通過這種方式高價賣回國內的收藏界。”

  游方歉然道:“我把課堂時間占用了,您老還沒來得及說。”

  吳屏東笑了笑:“沒關系,我已經給他們留了作業,有學就要有思。而你說的門道也非常重要,但不論把世間種種手段看的多清楚,但也要明白整個大背景是什么,所以我把你留下單獨聊兩句。”

  游方連連點頭:“是是是,我不過是了解一點江湖小術,所以特敬佩吳教授您這種真正有大學問的人!……您看,我是不是也交一份作業?”

  吳屏東搖了搖手:“你就不必了,你在這里蹭課是利用空閑的教學設施,我可以接受,如果交作業給老師批,那就是占用教學資源了,我不能鼓勵。好了,你也走吧,不要誤了中午飯。”

  游方離開的時候,吳老先生還站在講臺前,望著空蕩蕩的教室,眼神很復雜,似有些落寞還有更多的期待。

  吳屏東在課堂上話沒說完,于是給學生們留了作業,他沒有讓游方交作業,卻特意把他留下來單獨談話,這是吳老與小游第一次正式的交流。第二周又上這門課,下課時吳屏東又叫游方留一下,卻沒有多說什么,而是給了他兩樣東西。

  一張北京大學教學區與生活區各大食堂通用的飯卡,還有一張可以刷卡進入北大圖書館的閱覽證。“禮物”非常輕幾乎不值什么錢,飯卡的金額也是空的,需要游方自己去管食堂的后勤窗口充值,但這兩樣東西的象征含義卻很特殊,會給一名在北大蹭課的外來人員的學習和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

  游方非常感動,再聯想起一個多月前吳老送的兩本書,幾乎不知該說什么,連拒絕或者客氣幾句的話都說不出來。而吳屏東也沒想聽他的感謝,打了聲招呼轉身就走了。游方覺得自己應該好好的報答吳老,卻找不著合適的機會,除了在教室里聽課別搗亂,吳老也不需要他做什麼。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此事僅僅過去了半個月,機會居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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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章、瘋狂的玉璽

  那一天是週六,學校沒課遊方又去了潘家園市場,像往常一樣四處觀察希望攬點私活賺些零花錢。雖然他的積蓄足夠用一陣子,那也不能天天在教室裡坐吃山空啊。這時褲兜裡的小靈通突然響了,拿出來一看,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

  電話是吳屏東打來的,一年前第一次見面,遊方就給了他自己的小靈通號碼,沒想到老先生一直還留著。在電話裡吳老問他在做什麼,有沒有空?遊方趕緊答道:「沒有事,在外面閒逛,吳教授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吳屏東很客氣的請遊方到他家裡去一趟,有事想請他幫忙,並在電話裡告訴了詳細的地址。遊方揣起電話立刻就走,打車、坐地鐵、再打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燕園附近吳老的住所。

  吳屏東單身一人住在北京,他的妻子原先也是一位頗有建樹的文物工作者,兩人年輕時是大學同學,感情曾經非常好。後來妻子去美國進修,然後找了個機會就留在了美國,幾年後拿到了綠卡。憑藉著豐富的專業知識以及祖上留下的積蓄,從事古玩行業,事業經營的越來越好,十幾年前在紐約開設了一家古董商行,名叫玉翀閣。

  俗話說距離產生美,但距離太遠分隔的時間太久,美也會消失的。妻子多次要求吳屏東去美國與她一起開拓事業,而吳屏東堅持留在燕園,夫妻倆的個性都很強很有主見,誰也不肯遷就誰。當妻子正式加入美國籍,玉翀閣也成功開業之後,夫妻倆就離婚了,很平靜的分手並沒有什麼爭吵,只是彼此的緣份走到了盡頭。吳屏東還有個女兒,從小在美國長大並接受教育,是個典型的香蕉人。

  吳屏東家中佈置的很雅致,但有點亂,到處都放著書和各種圖片。吳屏東開門將他迎進來,遊方一眼就看見客廳的茶几上放著兩件古董,一個黑釉瓷罐和一隻豆青釉瓷碗。遊方愣了愣,本能的就感覺這兩件東西有問題,一進屋直接沖茶几去了。

  吳老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笑著問道:「真是古玩蟲出身,一進屋就沖它倆來了,看出什麼了嗎,是真還是假?」

  遊方這一次很謹慎,沒有輕易開口,帶上茶几上放的一副白手套,捧著兩件東西仔細看了一番,這才說道:「不能簡單的說真假,一件真瓷假器,另一件是半真半假。」

  吳屏東哦了一聲:「說清楚點,我洗耳恭聽。」

  遊方指著黑釉罐道:「這是北宋耀州窯的東西,不是贗品,但它的造形比較奇特,下圓而上窄,根本不符合當時的器形風格。其實它不是瓷罐,而可能是上面帶頸部與口沿的瓷瓶,瓶形器的口沿在流傳中最容易缺損,它被人從頸部截去重新磨口,變成了一個看上去完整無缺的瓷罐。」

  然後又指著豆青釉瓷碗道:「這個碗只有底下的圈足是真的,上面的碗身是現代拼接的,手法非常巧表面看不出拼接的痕跡,但這種粘法我見過。不信你用鹼水煮一夜,再拿出來放到火上一烤,整圈碗底就會掉下來。」

  吳屏東看了看表,微微有些驚訝的點頭:「你說的一點不錯,竟然只用了一分半鐘,而且僅僅是用眼,什麼儀器都沒拿,連放大鏡都沒用!」

  遊方靦腆的笑笑:「其實也不完全是用眼,有了經驗就熟練,罐子的器形不對就是破綻。而瓷碗的足底最厚實,在殘存的瓷片中也最容易保存下來,通常造假者都喜歡用它,因為底部帶有真正的款識,連內行都容易打眼。」

  吳屏東追問道:「你剛才說這碗的拼接手法很巧表面看不出痕跡,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遊方伸出中指,在碗口彈了一下:「拼接的痕跡雖然看不見,但碗身和碗底的釉面還是有細微的不同,如果用指甲輕輕去彈碗沿,敲擊的聲音也和真品不同。」

  吳屏東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坐起身子湊近了問道:「聽聲音也行啊!我怎麼聽不出來?」

  遊方笑了:「一般人都聽不出來,看釉面就是了。這需要大量的真品做反覆的體驗對照,而且不僅要求聽覺特別敏銳,還要精通音律才行。」說到這裡他莫名想起了父親游祖銘,父親就精通古琴音律,不僅僅是愛好風雅,也是一門「專業」技能,一邊接著說道:「吳教授請我來不是為了看這兩件東西吧?以您的水平,還不至於被它們打眼,如果真是不小心走了眼,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也許還有辦法能追回損失。」

  吳屏東搖了搖頭:「你以為是我從潘家園淘來的嗎?搞錯了,前一陣子警方搗毀了一個文物造假與走私團伙,沒收了一批真真假假的東西,這兩件瓷器是我從文物局的倉庫裡寫條子領出來的,打算做教學用,給我帶的那幾個研究生練練眼。……文物保護雖然與古董鑒定不太一樣,但也要有這方面的常識和經驗。」

  遊方有些疑惑:「那吳教授找我有什麼事?」

  吳屏東站了起來:「不必總叫我吳教授,我年紀比你大很多,客氣的話叫一聲吳老就行。跟我來,給你看幾樣東西。」

  走進書房,吳老打開電腦,調出了一系列圖片和英文資料,圖片中顯示的是一方田青玉印各個角度的照片。上方是雙龍扭雕,下方有陽刻直篆六字「八征耄念之寶」,刻字表面還有硃砂留下的痕跡,原來是一方乾隆皇帝曾用過的玉璽。

  遊方皺了皺眉頭不解的問道:「吳老這是什麼意思,電腦上的圖片能夠人為加工的地方太多了,色潤和包漿也根本看不出來,您難道想要我鑒定這個嗎?這樣可不行,需要實物。」

  吳老解釋道:「今天請你來可不是為了鑒定文物,這件東西也不需要你我鑒定,是想問你一件事。你上次提到了一種江湖手段『盤內滾珠』,我是深有感觸,你還提到了上半年那場圓明園獸首拍賣會就是佳士得設局釣空子,而蔡銘超先生出手攪黃了拍賣,目的是為了破局,倒是解答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

  聽到這裡遊方立即反應過來,忍不住插話道:「難道是有人要拍賣這方玉璽?」

  吳屏東露出讚賞之色點了點頭:「就是下個月中旬,蘇富比倫敦拍賣行將要拍賣這方玉璽,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據我所知港澳有幾個大買家想出手拍回來,然後獻給國家文物部門。……聽說了這件事,我突然想起了近年的一系列事情,聯想到你那天說的話,覺得其中有蹊蹺。」

  去年10月(註:兩人這番談話是在2009年10月末,此處的『去年』是指2008年),蘇富比香港拍賣行在一次專場拍賣會上拍出了一枚清乾隆雙龍交扭「乾隆御筆」白玉璽,神奇的創造了6338萬港元的天價,這是中國古代白玉器物的最高成交紀錄。據說這枚玉璽是英法聯軍當年搶走的,隨後各種爭議與討論不斷,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與轟動。

  一般中國人都清楚,天子玉璽在古代象徵著什麼?它肯定能激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如果是設局的話,那這一局做的很成功,因為接下來短短的時間內,中國古代玉璽接二連三的在國際拍賣市場中出現,而且清一色全都清宮玉璽——

  轉過年來的2009年4月,巴黎拍賣了一枚清乾隆「九洲清宴之寶」玉璽,被一位華人以1680萬人民幣買下。

  不久前的2009年9月,紐約拍賣了一枚清乾隆田黃玉璽,據說以超過四千萬人民幣的價格成交。

  而不久後的2009年11月中旬,又冒出來這枚清乾隆「八征耄念之寶」田青玉璽,將在蘇富比倫敦拍賣行拍賣。

  吳老剛說到這裡,遊方插話提醒道:「您漏了一件,去年6月,一枚『康熙御筆之寶』蟠龍玉璽,在法國拍出了560萬歐元,折合人民幣接近六千萬,突然創造了一個驚人的成交天價。那才是江湖術『盤內滾珠局』中所謂的『開棚興崗第一驚』。……『門檻』安好了,然後到了去年10月,你剛才說的『乾隆御筆』白玉璽才推到香港的拍賣會上,賣出了6338萬港元,已經開始在釣空子了。接下來,是一枚又一枚輪番往外出,而且是一枚玉璽帶動一整場拍賣會,其他所有拍品都跟著借光,總成交額很大。」

  吳老點頭道:「你一提我也有印象,這幾天只注意乾隆玉璽了。炒了青花又炒玉璽,佳士得與蘇富比輪番上陣。它們這種跨國藝術品經營巨頭,與西方大小博物館、私人收藏家、甚至各大財團世家的聯繫千絲萬縷,幕後老闆背景複雜的很,貓膩也非常多。」

  遊方冷笑道:「反正就是這麼個花樣,看穿了也簡單。」

  吳老卻搖頭道:「一點也不簡單啊,它牽涉到太多的東西了。你上次特意提到,蔡銘超攪黃圓明園獸首拍賣,目的是為破局。但蔡先生拍下東西卻拒絕付款,經濟、信譽、形象各方面的損失很大,這種辦法不可能再三使用。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問問,有沒有別的辦法能破局,就是攪了下月中旬這場拍賣?」

  遊方愣住了,他萬沒想到,北京大學的一位考古學教授,想管倫敦拍賣會的閒事。在他的印象中,像大學裡教書的知識分子們,管閒事的辦法無非是寫寫文章感慨呼籲一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清談而已。而聽吳老意思,他老人家的打算不是動口清談而是真想動手,攪了倫敦蘇富比乾隆「八征耄念之寶」拍賣會這一局。就憑他們這一老一小,可能嗎?

  見遊方半天不說話,只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吳老喟歎一聲:「提這種問題,也確實為難你這個孩子。」言下之意沒辦法就算了,這種事情確實難度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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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6:02 |只看該作者
二十二章、默默無聞的人

  遊方心中的確為難,倒不是因為一點辦法都沒有,而是因為他原先根本不愛管閒事,更何況是這麼大的「閒事」?

  有句老話叫「江湖血冷,久醫成疲」。比如一個醫生見的病患多了,對生離死別一類的場景就不會那麼感性,比普通人冷漠。而在江湖上混,見到別人設的各種局,無法是自己小心不上當罷了,或者私下提醒身邊親近的人,除非牽扯到自己身上,一般不會主動管閒事去拆台。

  一方面是因為遇見的太多了,想管也管不過來,久而久之也就變得冷漠。另一方面就算管了,偶爾出手拆了別人設的騙局也往往吃力不討好,得到幫助的人未必能真謝你,而得罪的人一定會恨你。這樣的事情多了,足以讓你混不下去,所以自古就有「走江湖互不拆棚」的說法,也是一種無奈。

  自古很多江湖門派也有自律規矩,比如釣丁懲治貪吝之欲,設局針對為富不仁等等,但在遊方看來,這些無非是找「劫富濟貧、行俠仗義」一類的借口往臉上貼金而已,是什麼人就是什麼人,自己心裡應該清楚。所以說身入江湖,良心就讓狗吃了一半,此正所謂江湖血冷。

  具體到玉璽拍賣會的這種事情,遊方就更不會想管閒事了,還有另一層原因。有資格去競拍肯一擲千金的人,哪個不是非富即貴,有著天文數字的財產,遊方這種小小的北漂,犯得著為他們操心嗎?而吳老的想法顯然不同,似乎是從另一個更深遠的角度去看問題,而非拘泥於簡單的一人一事。那沒想到這位看似舉止淡然的老先生,竟有這樣一副以天下為己任的過熱心腸。

  按照通常的習慣,遊方把事情說穿了,提醒身邊的人莫要上當或跟著起哄也就到此為止。但在吳屏東老先生面前卻不好不繼續答話,否則總覺得對不起人家的一番關懷。此刻又想起離開家鄉前,莫家原的莫老太公特意囑咐的一句話「人在江湖,心可以冷靜,但人不能麻木」,心裡一翻個,還是開口了。

  遊方指著電腦屏幕道:「辦法倒不是沒有,要是能見到實物就好了,這是玉器,能上手最好。」

  所謂「上手」是古玩界術語,指用手去撫摩、感覺、把玩,它在鑒定中曾很重要,而現代很多珍貴文物從保護的角度是不便直接上手的,但玉器例外。鑒定或保養玉器都講究直接用手把玩,上手的時間越長玉的品相越好,這在過去稱為養玉或盤玉,也是中國古代玉文化的一部分。

  一聽這話似乎有門,吳老趕緊遞過一個銅版紙大信封道:「實物在倫敦蘇富比拍賣行的保險櫃裡,你我是不可能見到了,但這裡有一套各個角度的高清照片,拍照的光線非常好,絕對是沒有人工修飾過的原件,紐約玉翀閣古董商行給我寄來的,湊合著看看吧。」

  遊方打開信封抽出照片看了半天,眼神卻有些漫不經心,不知在想些什麼。吳老不解的問:「照片上能看出什麼辦法來?這件東西不需要你我鑒定啊。」

  遊方笑了笑,放下照片反問道:「您老估計一下,這東西會拍到什麼價?」

  吳老:「既然本就是一個局,那就難說了,不能以正常道理計。但現在已經有人故意放出風聲,假借市場預測的名義,說至少要在四千萬人民幣以上。」

  遊方岔開話題又問了一句:「去年在香港拍出天價的『乾隆御筆』白玉璽,你見過照片嗎?」

  吳老感歎道:「不僅見過照片,當時我還特意去了香港一趟,在拍賣會上見過實物,無論是從哪一方面看都是無可挑剔的羊脂玉雕珍品,不愧是皇家玉璽,國寶級文物。」

  遊方:「我也見過照片,不怕您老笑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好的羊脂玉!這幾年羊脂玉在國內炒得很高,僅那樣一塊毫無瑕疵的極品羊脂玉料,就算不是古代玉璽,賣個上百萬也不稀奇。……而你再看看這件『八征耄念之寶』,號稱是和田青玉,用料從玉璽的角度可是太次了。看照片雖然不如上手斷的真切,但換一種同樣品相的普通玉料,我去礦產地收的話,要價一百都嫌高,外行人可能不清楚,其實石頭並不是想像的那麼貴。」

  吳老提醒道:「玉料雖不是極品,品相也不是最好,但人家賣的不是石頭,就是中國皇家玉璽的概念。」

  遊方一撇嘴:「品相豈止不好,這件所謂的『八征耄念之寶』用料低劣,造型與雕工也是又笨又醜,除非乾隆腦袋有病還瞎了眼,才會拿它當玉璽!」

  吳老一皺眉:「你這麼說就太武斷了,而且太誇張!以蘇富比在國際藝術品收藏界的地位,拿出來鎮場的東西至少能說得過去。況且你沒見過實物就說這種話,不符合我們這一專業務求嚴謹的治學精神。……嗯,你笑什麼?」他的話剛說了一半,卻發現一旁的遊方神情有異,笑得很是狡猾鬼祟,忍不住開口發問。

  遊方眨了眨眼睛:「吳老忘了今天叫我來的目的嗎?您是想討論治學精神,還是想知道江湖上『拆棚』的手段?」

  吳老怔了怔,額上的抬頭紋更深了:「你想說它是贗品?可是我們在這裡說這些,沒什麼用處,蘇富比既然將它推出來,就有權威鑒定的程序,大多數人也會相信。」

  遊方還在笑:「我可沒要您老說它是贗品,雖然這方玉璽的品相不太好,僅僅看照片,我認為有五成可能是贗品,但沒有見到實物,而且蘇富比國際拍賣會那種場合也不好亂開玩笑。正如您老所說,這不符合專業嚴謹的治學精神。」

  吳老:「你到底想說什麼,就痛快點!」

  「您老只需講一個故事……,而且應該這樣去講……。我剛才說未嘗沒有辦法攪局拆棚,但這個辦法對我這種人沒用,而以您老的身份地位,卻是很有可能成功的。像蔡銘超先生那種攪局的手段等於是公開掀桌子,而真正的江湖高手暗中拆棚都是不上檯面的,外行人也看不出痕跡。」遊方湊近了,小聲說了一番話。

  聽完之後,吳老將信將疑:「這樣就行?除了麻煩一些,其他的倒也不複雜。」

  遊方笑道:「這個故事有講究,您一定要私下裡說,對象都是您接觸過的、在文物鑒定界有身份、有名望的專家,特別是故宮博物院的那一批還有香港那邊的熟人,盡量不要漏掉。一定不能公開,以學術討論的名義,哪怕是放低一點身段,私下裡的請教也行。要注意低調,可以隻字不提這件東西的真假,同時將你掌握的照片和資料盡量詳細的提供給對方。」

  吳老微微皺了皺眉:「不下結論,不公開,就是請教學術問題?隔著這麼遠的亞歐大陸,只有半個月時間,能攪黃倫敦那一場拍賣會?」

  遊方:「越低調越好,只要將故事傳出去就行。您可別小看那幫跨到古玩界的文物專家,公開捧一件東西可以妙筆生花,私下裡損一件東西那也是毒舌犀利,更何況那方玉璽品相確實有問題,想挑毛病還不容易?造型、玉質、雕工哪一條不能挑,正是他們顯水平的時候!

  您老是考古發掘與文物保護方面的專家,一心做學問培養人才,但是跨界搞古玩的那批人可不一樣。這個世界很大,但是圈子很小,您想一想那些有心又有錢去競拍玉璽的、真正的大買家,又都是什麼心態?」

  玉璽是中國古代皇權的象徵,但是今天在境外成了一種可交易的收藏品。真正的大富大貴之人,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更會追求普通人所沒有的享受與體驗。買一塊玉璽回家,平時放在架子上觀賞或捧在手中把玩,遐思神遊之際,體味數百年前曾號令天下的榮光,呼吸著穿越歷史的神秘氣息——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還有一些大收藏家,有了足夠的財富積累也會追求精神上的自我價值實現,出於民族情感、愛國心或者社會的讚譽,也願意重金「買回」流落海外的玉璽。肯如此一擲千金的人,玩的就是感覺,眼睛裡絕對揉不進沙子,不會花重金給自己心裡買回一塊疙瘩。

  這種人有足夠的財勢,當然會在私下裡向他認為最可靠的專家徵求意見,而且不會只徵求一個人的意見。既然這是設局釣空子,針對的買家主要就是華人圈中的富豪與收藏家,別忘了這是中國皇家玉璽,誰的意見最可靠?當然不會是戴手套玩玉的那批洋鬼子與假洋鬼子們。

  這個圈子其實不算大,這批專家私下裡面對「重要客戶」說話都傾向於謹慎,而吳屏東提供的資料與所講的「故事」能引發足夠的顧慮,私下裡轉告「客戶」既顯得慎重又不用自己負責,而且從專業角度,那方玉璽確實有毛病可挑——如果你硬要挑的話。這麼做等於間接在華人圈眾買家的心裡埋下了一塊疙瘩,把感覺搞沒了!

  這個辦法對遊方沒用,因為他接觸不到那個圈子,但對吳屏東是有用的。

  吳屏東當然不笨,遊方這一問他立刻心領神會,但仍有躊躇思忖之色。遊方又一指自己道:「其實我也沒讓您老撒謊,有熟人曾在潘家園一家古玩城的貴賓室裡,好像見過這方玉璽,而且當時還有好幾枚一樣的。——這個故事是我講的,我不就是從潘家園出來的?……如果覺得這辦法不合適,算我沒說,您老本就不必管這種閒事。」

  吳老想了想,展開眉頭笑了:「年紀輕輕就有老江湖的手段,真是沒白混啊,你的辦法可夠陰的!但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假如我真的這麼做,有幾成把握能攪局?如果成功了,又會是怎樣一種狀況?」

  遊方:「有八成可能將這場拍賣攪黃了,但不論是成功失敗,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就算這場拍賣沒得逞,賣家與幕後人也會硬挺著把它遮掩過去,否則沒法繼續設下一局,別忘了他們可用保密做借口,不公開買家或賣家的信息。我估計最大的可能,是蘇富比對外宣佈拍賣成功,這枚難堪的玉璽被一位不願意透露身份的神秘買家拍走,至於成交價嘛,很可能與事先放出的風聲差不多,就在四千萬左右。」

  吳老盯著遊方,似笑非笑的問:「小伙子,你說的這麼清楚,就像能算出來一般?」

  遊方有點不好意思的撫了撫額頭:「這就是江湖驚門術的把戲,看似神機妙算,其實無非是瞭解其中的門道,知道對方可能會怎樣接招。……反正只有半個多月時間,您真想出手管閒事拆棚的話,很快就能看到結果。……但不論結果如何,您老與這件事都將是默默無聞,不為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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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6:25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三章、恨未一識吳屏東

  吳老微歎一口氣:「默默無聞我不在乎,但你剛才說——就算這場拍賣沒有得逞,對方也會遮掩過去,否則沒法設下一局。又是怎麼回事?」

  遊方沉吟著答道:「江湖手段設局釣空子,可不止一道門檻,俗話說高手門檻十二道半,是一招接著一招。你攪黃了這場拍賣,只是拆了其中一道門檻而已,你出招他接招,你拆棚他不動聲色的再扳回下一場,這是很正常的情況。」

  吳老越聽越入神:「哦,那蘇富比或者策劃這一局的幕後賣家會怎麼接招呢?」

  遊方皺了皺眉:「這可說不準,但如果是我的話,第一是先咬牙把這場拍賣硬挺下來,就像剛才說的那樣,雖然外人看不出破綻,但圈內人肯定都有疑心,接下來就是再做一局,把這一場拍賣在圈內造成的負面影響扭轉過來。

  現在是2009年下半年,如果下個月的這場拍賣會讓您老給攪黃了,我估計對方還會安排另一場,最晚不會遲於2010年上半年。那時會再推出一枚玉璽來,而且是品相很好的精品,讓圈內的行家都挑不出毛病來,這才是挽回不利影響的最好手段。而地點,我認為十有八九會選擇在中國境內的香港特別行政區。」

  吳老感慨道:「有出招就有拆招,不是攪了一局就能解決,那些人也精通你所說的這些江湖手段嘍?」

  遊方笑了笑:「他們可能聽不懂我講的這些江湖術語,但行事的道理是一樣的,不在乎是什麼說法。……其實也不必太感歎,有空子才能釣空子,假如都是您老這種明白人,這種江湖局也就不攻自破了。」

  吳老點頭道:「說的有道理,我們管不了天下所有的事,但求從自己做起,從眼前做起,力所能及而已。今天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

  「你說的這位吳屏東教授,後來真的出手拆棚了嗎?」聽到這裡,劉黎忍不住再一次開口,打斷了遊方的回憶與講述。

  遊方莫名歎了一口氣:「後來具體的事情吳老沒對我說,但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一定是動手了。」

  劉黎一敲筷子讚道:「好,書卷不掩俠氣!聽你這麼一說,我也很想結識此人。」

  遊方低頭看著桌上杯盤中的殘羹冷炙,語氣低沉道:「可惜沒這個機會了,吳屏東先生已不在人世,他死在狂狐那夥人的手裡,現在您明白我為何會殺人放火了嗎?」

  劉黎張著嘴怔住了,滿臉恍然與惋惜之色,過了半天才說:「難怪你這個江湖老油條,也會熱血衝動冒那麼大的險,設局要殺狂狐那夥人。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那麼做自有道理,但是吳屏東那樣一位大學裡的先生,怎會與狂狐攪到一起?」

  遊方看了看門口,提醒道:「您老還要聽下去嗎?午飯點早就過了。」

  劉黎一擺手:「無妨,來之前我不僅定了午飯,而且連晚飯也一起訂了,都是這間包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唉,遺憾吶,無緣一識吳屏東!我不多嘴了,你接著講吧。」

  老頭真是好算計,早就想到遊方「交待」的時間不能短了,竟然連晚飯都訂好了。劉黎的表情並沒什麼得意之色,顯然是被遊方的故事吸引了,看這架式假如他不講完,老頭也不會放他走。

  ……

  倫敦蘇富比「八征耄念之寶」玉璽拍賣會的情況,正如遊方所料,半個月後消息傳來,那枚玉璽以大約四千萬人民幣的價格,被一位不願透露身份的神秘買家拍走,看上去這場拍賣會沒有什麼異常,但不少圈內人都對此疑慮重重。

  內情是否真如遊方的猜測?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說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有另一件事遊方推斷的很準,轉過年來到了2010年4月中旬,在香港果然又開了一場國際拍賣會,推出了另一枚玉璽。而且噱頭添了點新意,以往拍賣會上出現的大都是方璽,而這次隆重推出了一枚清乾隆白玉圓璽,品相很精美。—— 這些都是後話了,暫且不提。

  (註:本章節發佈時間是2010年3月中旬,而上文提到的時間是2010年4月中旬,以現實來看還沒有發生。所以小說就是小說,相關人物與言行純屬虛構,特此聲明。)

  經過這件事,遊方與吳老的關係親近了不少,當倫敦拍賣會的消息傳回之後,吳老還特意請遊方到家裡吃了一頓飯,象徵性的開了一罈陳年花彫慶祝,至於為什麼,一老一小都心照不宣。從此之後兩人在私下裡的交流就多了,別看遊方小小年紀就懂得江湖八大門的種種門道,但論學問和見識,他肚子裡的那點貨連吳老的一個零頭都抵不上,自然是樂意虛心求教,屁顛屁顛的隨叫隨到。

  吳老對江湖八大門的種種門道,尤其是自古流傳的各種風水術非常感興趣。他老人家雖然學識淵博,但有些在民間以師徒世代傳承的東西,他也不是很瞭解。這裡面的種種獨門講究,按老規矩是不會隨便對外人講述的,但遊方卻毫不藏私,吳老問什麼他就說什麼。

  一方面是因為他敬重吳老,既然對方求教,他就不藏著掖著;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沒當回事,反正都是江湖上忽悠人的玩意,在吳老這種大學問家面前有什麼好故弄玄虛的?但吳老的態度卻很認真,至少比遊方本人要認真,從來不輕易下什麼結論,總是試著以自己的知識去解構,並經常與遊方一起探討。

  這段時間,遊方除了在陰陽宅建築結構方面很有收穫,在風水方面並沒有學到更多,但對以往所學的理解卻透徹多了。

  吳老也明白,遊方這種毫不藏私的態度對於江湖人來說是很難得的,所以他也很感謝,沒事總把遊方叫到家裡來吃飯,平時的關照也很多。後來吳老發現遊方手中有一面雷發宣用過的老羅盤,簡直是愛不釋手,沒事就叫遊方帶著羅盤到他家去,以探討風水的名義拿過去把玩不已。

  去的次數多了,遊方也不好意思總是白蹭人家的飯,經常揣著羅盤、買好菜、拎著酒上吳老家報到。但兩人之間的關係更進一步,還是因為一隻贗品元青花梅瓶。

  時間轉眼就到了年底,在校學生們男男女女過新年,各班級的活動很多,大多是聚眾娛樂、集體吃喝等等。遊方在陳軍那裡淘了一台七成新的二手電腦,租的房子裡也接了寬帶,沒事蹭蹭課、練練拳、打打坐、上網查查資料再去圖書館讀讀書,日子過的很充實。

  這天遊方正在網上看一個名叫「徐公子」的網絡作者寫的仙俠小說,手機突然響了,吳老要他過去一趟有點事情,順便一起吃個晚飯。遊方出門,在增光路上買了一隻西北風味的烤羊腿,拎著去了吳老家。

  反正是熟門熟路,進門也沒什麼好客套的。然而剛放下東西遊方的臉就有點發燒,因為茶几上放著一隻精美的青花梅瓶,旁邊還有幾枚碎瓷片。那梅瓶無論從紋飾、釉面、造形各方面看都是元青花的特徵,幾乎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傳世完整的元青花器物可是太少見了,假如這件東西是真品,國際拍賣行特意設局炒出來的價可以上億,若真的在收藏界內部交易,上千萬也不稀奇。

  遊方臉上發燒是因為他認出這件東西的來歷了,不是真品,而是非常高明的仿製品,出自他的父親游祖銘之手。這個瓶子上有父親的獨家標記,他一眼就能認出來。游祖銘這個習慣據說是效仿古代某位琢玉大師,經常在自己製作的器物上留下明顯的印記,不明底細的人卻看不出來。

  吳屏東見遊方的臉色有異,笑著招呼道:「怎麼樣,就算你見多識廣、眼力活一流,也沒見過多少元青花整器吧?過來看看這個瓶子還有這些瓷片,幫我鑒定鑒定。」

  遊方忐忑不安的坐了下來,盡量不去看那只梅瓶,拿起碎瓷片端詳了半天道:「瓷片應該是真的,斷茬的特點比較明顯,那時的胎質火侯比明清時代的瓷器要差點,元青花雖然炒的貴,但論燒造工藝並不是最好。……至於這個瓶子嘛,您老能不能告訴我是從哪來的?」

  吳老:「你怎麼是這個表情?這些東西是一個晚輩拿來的,我要她幫我搜集一些元青花瓷片樣本,結果她還送來一個瓶子。我和一些同事都看了,挑不出毛病來,但又感覺不像真的,所以請你掌掌眼,這一方面的眼力活你比我強。」

  遊方鬆了一口氣:「不是您老自己淘來的?」

  吳老笑了:「這些瓷片我倒能買得起,但這個瓶子如果是真的,你認為我能買得起嗎?如果是非常高明的仿製工藝品,倒還有些收藏價值。」

  遊方的語氣閃爍:「它不是真的,如果在市場上論價錢,幾百萬到幾萬都有可能。」

  這話說的有趣,高防贗品也是有生產成本的,但在市場中出手的價格卻非常不確定,比如同樣的瓶子,一隻可能賣到上百萬,另一隻可能幾萬塊錢就出手了,而且都是同一個人賣的,外行人往往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桌上放的梅瓶代表著游祖銘仿造工藝的最高水準,燒造時完全以古法建窯,特地從南方千里迢迢運回的瓷土,專門搜羅來釉料,經過多次實驗才燒造成功,燒製過程中「廢品」很多,真正成器的比例很小。這麼算下來,燒製一批器物的成本很高。

  假如一共燒出來十件,平均每件仿品的成本是十萬,那麼是否在市場中都是以十萬以上的價錢出手呢?那倒未必!因為這種東西被人收走流入市場,大多是冒充真品賣的,假如其中一件賣出高價賺回了成本,其它幾件就是添頭,再出手都是淨賺,可以便宜的多。所以古玩市場當中贗品的價格非常不確定,不能單純以仿製成本來衡量。

  這個瓶子的做胚、畫工、上釉、燒造都是游祖銘親手為之,遊方有印象,因為燒成這一件東西非常不容易,記得是在幾年前被一位土耳其籍華人買走了,游祖銘要價二十萬,是當時家中很大的一筆買賣了。它今天怎會出現在吳老家裡?雖然搞古玩的有一個老規矩,就是不追問持有者東西的來歷,但遊方還是忍不住想問清楚,又不好開口。

  吳老聞言有些疑惑:「聽你的口氣,已經斷定它是贗品,可你剛才根本沒怎麼看,眼神也不大對勁,到底怎麼了?」

  遊方顧左右言他:「您老為什麼不做個檢測?」

  吳老呵呵一笑,看著遊方表情似有深意:「我倒想做個光譜分析,但元青花的樣本數據太少,結論還不夠權威,所以最近國家文物局也在搜集元青花瓷片,我幫著做些工作,桌上這些瓷片就是這麼來的。……小游,我怎麼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有話不方便說?」

  遊方想了想答道:「我還是想問清楚這件東西的來歷,它的確是贗品,不知您老的那位晚輩或其他朋友有沒有被打眼?」

  吳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眼倒是有的,連我都看不出真假,但是你放心,沒人上當受騙,這東西也不是高價買來的。至於具體的來歷,不太方便告訴你,但現在它就是我的。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既然一口咬定它是贗品,總得講出個道道來,可別連我都坑了。」

  遊方甩了甩腦袋,想了半天還是決定不瞞吳老,硬著頭皮道:「給我一支鉛筆和一張白紙。」

  紙筆拿來之後,遊方趴在茶几上描摹梅瓶上的一小塊圖案,就是梅花樹幹虯結彎曲處的紋路。他沒有把原圖全描下來,只是把樹幹中間某一團看似很精細複雜的勾連曲筆畫在紙上,然後在旁邊又寫了一個「游」字,將這張紙推到了吳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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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章、回家

  不用解釋什麼,吳老也看出了門道,白紙上特意描摹放大的這一塊圖案,就是樹幹虯結扭曲的紋路,本無異常。但經過遊方一標注,筆畫勾連之間怎麼看怎麼像一個行草變體的「游」字,也不能說「像」,因為它本來就是!

  繪製此梅瓶的畫師有一種不經意間的狂放與玩世不恭,竟然在器物表面這麼顯眼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簽名,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此人應該姓游。而且這個簽名連熟悉漢字的中國人都看不出來,更何況那些老外呢?要不是遊方特意指出,就連吳老都沒注意到,一經點破之後,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吳老拿著放大鏡在瓶子上觀察比對了半天,有讚賞的神色還略帶點自嘲,隨後放下瓶子看著遊方,語氣似是責問的說道:「游成方,你的姐夫就是我的學生池木鐸,從本科到博士,我帶了小池九年,關係非同一般。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一直不說呢?」

  冷不丁聽見這一句,遊方有一種陰謀詭計被人拆穿的感覺,趕緊站了起來很尷尬的答道:「吳老聽說過我,您早就知道我是誰?」

  吳老笑了笑,表情難得有些狡獪:「我不知道,但我早就在懷疑。小池對我說過他小舅子的事情,而你叫遊方,名字就差一個字,小小年紀精通風水,古董也玩的這麼精,實在太巧合了,我沒法不懷疑。」

  遊方低首而立,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又像個挨批評的學生,低聲問道:「您老為什麼不問我呢?」

  吳老:「你不願意說,應該有自己的原因,我又何苦點破呢?再說了,我只是懷疑,直到今天我才敢確定。早就聽說你父親游祖銘是一位仿古工藝高手,你認出這個瓶子上的標記,不僅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也等於告訴我這只梅瓶的來歷。」

  遊方有些意外:「您老不知這只梅瓶的來歷嗎?我剛才還以為你是在故意試我。」

  吳屏東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它的來歷,但剛才你點出了上面的印記,我又不是傻子,應該能想到,你一定就是游成方,而這件東西出自你父親之手。……小游,我不問你也就罷了,你自己為什麼一直都不說?」

  遊方很不好意思的撓著耳根:「我是覺得有點丟人。」

  姐夫是北大文博學院的博士,如今已經是河南省考古所的副所長,而小舅子連大學都沒上,是個離家出走的小混混,還厚著臉皮到北大來蹭課。在別人面前遊方倒覺得沒什麼,但在吳老面前,他總感覺有些丟人,至少說出來是丟姐夫的臉。再加上吳老一直並未追問,遊方也就沒有主動開**待。今天倒好,因為一隻瓶子被一語點破小九九。

  吳屏東也站了起來,伸手在遊方的腦門上不輕不重的敲了一記:「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也沒有再多責問什麼。

  這天晚飯的時候,餐桌上烤羊腿的旁邊就放著那只梅瓶,吳老一邊吃一邊看,一邊看一邊歎,一邊歎一邊讚道:「你父親確實與眾不同,不僅在工藝上能仿製古風,為人也頗有古風,培養出遊成元與你,這兩個孩子都不簡單啊。」

  別人誇自己老子,遊方當然不能反駁什麼,坐在那裡卻不接話表情也有些不以為然。心裡甚至有點奇怪,吳老為什麼要誇父親?游祖銘不過是個偽造古玩的高手而已,一般搞考古鑒定的文物工作者最恨的就是這批人。

  遊方的表情吳老當然看在眼裡,似笑非笑的問道:「你是不是對你父親有點意見,不用否認,都寫在臉上呢!……其實恢復古代工藝,也是文物研究中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我聽池木鐸說過,你父親做生意有三條原則,是真的嗎?」

  其實游祖銘本人並不是出售贗品的文物販子,而且他做生意還有三條原則:一是接活不還價,二是出貨不說假,三是一定要留下獨門打眼的印記。

  游祖銘除了自行仿製一些古代工藝品之外,最主要的生意是按照客戶的要求,專門訂製某些古代器物的仿品。有客戶拿著圖樣或寫明要求來訂貨,游祖銘開價多少就是多少,從來不還價。如果對方覺得貴,那就別做。這也是拒絕某些客戶的辦法,假如某些活游祖銘不願意做或者感覺不能碰,就會開出一個誰也接受不了的高價來。

  游祖銘出手的每一件重要器物,都會附上自己親筆所寫的「說明書」,很明確的指出這不是古代原器,而是仿製什麼時期什麼地方的東西,該器物在歷史上有什麼典型特徵,這件仿品出自何人之手。以上內容用毛筆在上等生宣上寫清楚,並留下自己的簽名與篆章。

  因為生宣是透墨的,鋪在下面的那一層也會留下同樣的墨跡,游祖銘就把下面那層留在自己手裡,連同器物的照片一起收藏。假如有人拿著東西出去當贗品行騙,一個不留神栽到警察手裡,追查到白馬驛游家這裡來,游祖銘也能解釋的清楚不會牽連進去。

  最後一條原則就是留下自己的獨門印記,假如知道破綻的話,一眼就能看出來。比如此梅瓶上隱藏的親筆簽名,不告訴你誰也不容易注意到,但一點破卻很明顯,是游祖銘最典型的印記之一。

  聽吳老這麼問,遊方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那三條規矩是我奶奶莫四姑傳下來的江湖冊門講究,如果不守的話,奶奶會打斷我爹的手。」想了想又一撇嘴道:「其實還不是自欺欺人,明知道來買這些東西的人都是想幹什麼,出去之後十有八九還不是被人冒充真品。」

  吳老笑了笑:「是有自我安慰的成份,但說成是自欺欺人也不完全對,至少沒有自欺。天下這麼大,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都有,能守好自己的門檻,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已經不錯了。刀能殺人,難道鐵匠鋪就要關門嗎?他就是幹這行的,人在江湖還能怎樣,否則拿什麼把你們姐弟養大?」

  遊方:「對對對,您老的話當然有道理,人在江湖還能怎樣?我並不是有成見。……但說穿了也就是這麼回事而已,您老不必那麼誇獎,也沒有什麼好誇的。」

  吳老卻饒有興致的解釋道:「年輕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誇你父親還有另外的原因。……我問你,宋有五大名窯,明三代與清三代中國瓷的水準達到巔峰,國人常引以為豪。英語裡的中國與瓷器可是同一個單詞,但是到了當代,提起陶瓷藝術,你能想起什麼?」

  遊方撓了撓後腦勺:「好像沒太多值得大書特書的。」

  吳老意味深長道:「再過千年,我們能給後人留下什麼珍貴文物,能夠代表一個時代信息?我認為你父親這種人,應該創造屬於自己的當代器物,他已經具備這種素質,恰如幾百年前的那些工匠與藝術家。」

  遊方微微一怔:「吳老言重了,我父親確實挺有能耐,但達不到您說的這種層次!」

  吳老反問道:「不去做,怎會達到?至少他已有這個潛力,自己也一定想過,既然擁有如此技藝,那麼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究竟應是什麼?」

  聽到這裡,遊方突然站起身來,自己去廚房的窗台上拎過酒瓶,拿來一個杯子倒了滿滿一杯酒,雙手捧起,很認真的說道:「吳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替我家父謝謝你!您這番話,我一定會轉告他的,這些年來家父自己確實可能想過,您老是一語道破天機。」

  吳屏東也不客氣,看著遊方喝下滿滿一大杯酒,又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轉告你爹啊?是不是很久沒回家了?小小年紀離家出走闖江湖,究竟與家裡有什麼矛盾和成見?」

  遊方含含糊糊的說:「也沒什麼矛盾,一點小事情,家務事而已。」

  吳屏東:「我聽小池提到過,你姐姐還有其他家人都挺擔心你的。」

  遊方低頭道:「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吳屏東:「是啊,你這種孩子在哪裡都能混得開,說擔心有點多餘,說關心總可以吧?……再問你一句,你說你父親做生意有三條規矩,假如不守,你奶奶會打斷他的手。那麼你將來做同一門生意呢,是不是也得繼承這三條規矩?」

  遊方嘟囔道:「我沒想幹這行,假如真干的話,規矩當然會守的,學手藝的時候就說的清楚,要麼答應要麼別學。」

  吳屏東追問:「假如你一不小心壞了規矩,你父親是不是也要打斷你的手?」

  遊方隨口答道:「說是這麼說,夠嗆真能這麼狠,給個教訓一定的,我畢竟是他親兒子。」

  吳老突然笑了,慈眉善目很是和藹:「原來你也清楚,家人到底是為你好的!……就別繃著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馬上就放寒假了,準備回家過年吧。小池今年要與成元一起到你家過年,我明天就給他打個電話,說在北大遇到你了,你春節也要回去。」

  在外面飄的時間不短了,早先的尷尬以及心裡那點小疙瘩回頭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父親與蘭阿姨在一起只要日子過的好,不也是好事情嗎?遊方早就想回家看看了,但總覺得在外面還沒混出名堂,面子上有點抹不開。今天吳老給了一個台階,遊方很痛快的順著下來,決定回家過年,以前的小矛盾不必再提。

  總不好意思空手回去,寒假前遊方去了一趟潘家園市場,給奶奶、父親、姐姐、姐夫以及莫家原的各位長輩淘了一些惠而不費的小件古玩當禮物,總共花了八、九千。轉念又想了想,也別顯得自己太小氣,最後給蘭阿姨也買了一份禮物。

  在回家的路上,遊方的心情還有些忐忑,不知家人會給什麼臉色。但是等到下了車,遠遠望見白馬驛的村口時,心頭陡然一片溫熱,連眼圈都止不住的紅了。回到家中,姐姐與姐夫已經到了,沒有擔心的情況出現,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就似在外地上學的孩子放假回家一樣。

  父親很高興,晚飯時多喝了好幾杯,蘭阿姨也很熱情大方,而奶奶莫四姑看著遊方帶回的禮物,更是笑的合不攏嘴。只有姐姐游成元一把揪住遊方的耳朵,把他拎到一旁教訓道:「你這壞小子,說走就走,一去這麼長時間才回家!」隨即被奶奶打落手臂道:「別這樣,成成已經是大人了,自立門戶有什麼不對?你看他在北京買的東西,一件都沒被打眼,不錯,有出息!」

  2010年2月,遊方在家鄉很開心,一家人團聚其樂融融。大年初一,游祖銘特意代表兒女晚輩一起給吳屏東教授拜年,但電話一直沒打通。遊方在家中一直呆到正月十五,過完元宵節才回北京,臨行前還裝出一副學業、事業都很繁忙的樣子。年輕人好面子,他的底細家裡人估計都很清楚,但誰也不點破什麼。

  在火車上仍然打不通吳老的電話,原本很歡暢的心情莫名變得有些不安,到了北京遊方沒有先回自己的住所,而是提著從家鄉帶來的禮物,直奔燕園附近吳老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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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告別


  就在遊方聽吳老的勸回家過年的時候,吳屏東老先生自己竟然離家出走了!聽到這個消息,遊方整個人幾乎都傻了。

  公開的消息是吳屏東退休了,但像他這種大學教授,只要身體還允許,退休只是一種程序,一般都會繼續返聘從事教研工作。吳老一生熱愛教學與研究,怎會突然甩手不幹了?遊方打聽到的進一步消息是吳老的身體不好,因此申請退休療養,在新學期到來前離開了北京。

  吳老的身體確實不好,但日常生活中的言談舉止看不出有任何虛弱的跡象,他三年前動過一場大手術,隨後幾乎沒再住過醫院。遊方從驚門相術的角度,一直覺得吳老的氣色不佳,曾多次勸他去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而吳老只是苦笑並不接話,難道這一次是舊病復發了?

  吳老還真是以舊病復發為理由離職的,並且宣稱要去遊覽各地大好山河與風景名勝,陶冶情操舒爽胸臆。臨行前還對幾位同事開玩笑,他這個老單身到四處雲遊,說不定還能再找個新老伴,展開一場浪漫的夕陽戀。

  在風景靈秀之地調養,確實對身心更有好處,如果他老人家真來一場黃昏艷遇,倒也是人生喜事。但是遊方卻覺得心裡非常不踏實,因為吳老聯繫不上,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位老先生在外地出了什麼事怎麼辦?他到底是幹什麼去了!

  遊方開始回憶寒假前與吳老最後幾次見面的情景,當時吳老已知道他的身份,兩人成了幾乎無話不談的忘年交。吳老很少再詢問遊方關於風水玄學方面的事情,反而對與冊門有關的事打聽的很詳細:文物販子怎麼收貨出貨,各條線上的人如何暗中聯繫,找什麼樣的中間人才能接上線,彼此打交道都有什麼規矩,怎樣才能取得對方的信任等等。

  遊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吳老將這些事瞭解的這麼詳細有何目的,難道他要協助公安機關破案嗎?據遊方所知,吳老曾經參與過文物稽查部門聯合警方對境內的盜掘與走私團伙的打擊行動,但他當時的身份只是協助進行文物鑒定工作,可不是沖在刑偵第一線,哪能讓他這種年高體弱的學者直接與犯罪份子交鋒呢。

  難道吳老先生真的要去闖蕩江湖一圓他的大俠夢嗎?寒假前最後一次見面,遊方告訴吳老自己第二天就要回家了,特地來道個別。吳老很高興,晚上還多喝了幾杯酒,帶著醉意說了許多以前沒講過的、掏心窩子的話。有一番話遊方記憶猶新——

  「我六十多歲了,一直有個夢想,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在你眼裡我是一本正經研究學問的人,其實我也很喜歡看武俠小說,從民國到當代的武俠書都讀過不少。年輕時就經常幻想,習得一身高超劍術,仗劍江湖除暴安良,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說著說著吳老還唱了起來,唱著唱著突然又長歎一聲:「唉!——可惜我只讀了一肚子書,在學校裡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眼瞅著黃土已經埋到下巴了,還在這裡做著江湖大俠的夢。」

  難道這位老先生真的去闖蕩江湖了?遊方很清楚吳屏東最恨什麼人:首先是破壞性盜掘文物的團伙;更可恨的是組織指揮盜掘、低價收購黑市文物偷運海外的跨國走私集團;還有那些接贓、洗贓、銷贓,再將這些東西推向市場謀取暴利的幕後黑手。老先生將種種江湖門道問的那麼清楚,十有八九就是衝著這些人去的!

  假如真是這樣,那他的處境可是太凶險了!別說是吳屏東,就算是遊方本人也不敢輕易為之,那些門道都是紙上談兵啊!

  連續一個多月的四處尋找打探,吳屏東仍然毫無音信,遊方終於坐不住了。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客串飛賊,憑著一身好功夫爬上了四樓陽台,從書房的窗戶潛入了吳老家。

  他當然不是為了偷東西,而是想查找有關吳老去向的線索,果然發現了蛛絲馬跡。書房中那只贗品元青花梅瓶不見了,撬開書桌的抽屜卻找到了一份最新的病歷。吳老的確舊病復發了,而且情況很嚴重,醫生建議他立刻住院接受手術,顯然吳老並沒有接受這個建議。

  在吳老的電腦裡,遊方發現了很多資料,大多是近年來警方破獲的各類文物盜掘以及走私案的索引,以及江湖上所謂的「私人收藏家」私下參與黑市交易的種種內情,這些材料也不知吳老是從哪裡弄到的。看來遊方猜的沒錯,老先生很可能以一位私人收藏家的身份,企圖打入這些團伙釣空子去了。

  遊方臨走時「偷」了一樣東西,就是吳屏東的電腦,他拿著電腦去中關村找老朋友陳軍,請他追索電腦中留下的信息:老先生最近一段時間都上哪些網站?在什麼論壇使用什麼化名?以什麼身份發帖?與什麼人聯繫交流過?有多少郵件或留言往來?只要有線索的盡可能都去查。

  從陳軍那裡出來後,遊方立刻拿著病歷趕往吳老檢查身體的那家醫院,經過一番詢問打聽找到了當時的主診醫生,再經過一番軟磨硬泡的哀求到最後差點動手用武力威脅,那位原本愛搭不理的醫生終於詳細介紹了吳老的病情。

  吳屏東舊病復發之後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假如不接受手術只進行保守治療,很可能挺不過一、兩年。如果做手術的話風險也很大,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手術成功,但樂觀的估計也不過是三、五年,最悲觀的估計是下不了手術台。

  醫生甚至還對吳老說出這麼一番話:「保持好心情,樂觀開朗的心態是健康的法寶,該享受什麼就去享受什麼。」這位醫生最後還向遊方感歎道:「吳教授病情這麼重,但外表一點都看不出來,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意志在支撐!」

  至此遊方終於理解了吳老的舉動。每一個人心目中可能都有深藏的夢想,在平時沒有條件、也不可能下決心去實現,酒喝多了空想一番而已,世上絕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但吳老此刻的情況不同,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反正天年將盡,索性豁出去了,一舒胸臆去追求此生的夢想,也盡量彌補內心中時常感到的遺憾。

  遊方甚至想到去報警,可是這警沒法報呀。無奈的他只能硬著頭皮去找一個人,就是那位曾經把他帶進派出所的警花謝小仙。謝小仙是北京大學法學院的在職研究生,為了學習方便已經調到燕園派出所工作,居然還升任了政委。她年紀不大入黨卻挺早,工作上能如此順利,看來家裡一定有相當過硬的背景關係。

  經過兩年多以前進局子的教訓之後,遊方後來在未名湖畔又遇到了這朵警花,再後來,遊方還幫過謝小仙一個忙,讓她有機會立了一功,破獲了一個詐騙團伙(註:相關內容後文另述)。此事也是謝小仙在基層派出所獲提拔的原因之一,有關係又有事跡,陞遷總是比較容易。

  謝小仙很忙啊,好不容易見了一面聽遊方說明事情的經過,雖然表示關切同情但也愛莫能助。吳屏東的情況並不是無故失蹤,他走之前交代自己的打算,性質就相當於關了手機獨自外出旅遊,派出所不可能立案調查。退一步說,就算將來確認失蹤,也不過是發一個網上協查通告而已,不可能在全國範圍動用警力專門查找這麼一個人,謝小仙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政委當然更沒有這個能力。

  遊方還不死心,央求謝小仙想辦法去查另外一個線索。吳老出門不可能不花錢,這麼長時間也不可能全用身上帶的現金,必然要去銀行取錢。假如他還用過自己的戶頭,包括銀行卡或個人賬戶,銀行能查到記錄也能查到他取款或刷卡的地點。老朋友陳軍雖然號稱江湖黑客,可不敢入侵這樣的系統,只有求謝小仙找個借口通過關係去銀行查。

  這是違反紀律的,謝小仙一開始沒答應,於是遊方天天在法學院與派出所門口兩頭堵她,反正豁出去了被拷進局子也不怕。可不敢用武力威脅,就是死纏著軟磨硬泡,搞得派出所的同事與法學院的同學們還以為遊方在追求警花姐姐,暗地裡佩服這小伙的勇氣與臉皮。

  堵了三天之後,謝小仙終於答應通過私人關係幫遊方查一下。謝小仙還真查到了線索,不僅包括吳屏東在各地的取款記錄,還有南方某地警方破獲了某個特大文物盜掘與走私集團的消息,首犯「杜秀才」已經落網,據說直接涉案金額可能高達數億,而間接的文物損失價值則難以估計,此案已驚動公安部。

  此大案的破獲非常偶然,據內部消息,有一名「黑市收藏家」不知通過什麼途徑搭上了這個團伙,要見杜秀才談一筆「大生意」。杜秀才為人詭詐的很,經過多次試探之後第一次見面也沒有暴露太多的底細。沒想到那位收藏家目的就是為了見杜秀才一面,確認他的身份,一出門杜秀才就落網了,警方順籐摸瓜破獲了一系列大案。

  那位「收藏家」事先沒有與縣市警方聯繫,而是直接聯繫了當地省公安廳與國家文物稽查部門,至於他的身份謝小仙也不清楚,這些內情還是聽一位在公安部工作的長輩說的。而距離案發地點最近的一個市,就是吳屏東最後取過銀行存款的地方,時間上也很吻合。

  就在謝小仙查到線索的同一天,遊方接到了從南方某地寄來的一封信,竟然是吳老寫來的——

  小朋友游成方:

  你好,先容我說一聲謝謝!我當了一輩子老師,臨走前卻在你那裡學到了很多,使我有機會去做自己這一生都在想而一直未能去嘗試的事情。多少年了,從來沒有過這麼縱情任意的日子,現在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位年少風流的江湖俠客,雖然腰間未懸寶劍。

  我知道你一定會打聽我的去向,以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會猜出我想幹什麼,也能理解我為何要這麼做。

  曾經想對你說:好好學,不論想什麼辦法搞一張真正的本科文憑,然後來報考我的研究生,我會像當年帶小池一樣把你帶出來,送到正途上。可惜老天爺不給我這個機會,至於原因,你恐怕已經清楚了。

  你是個出類拔萃的孩子,很聰明,很多話不用我再多說。只想告訴你,一定要好好選擇自己的道路,人生最珍貴的東西要時刻收藏好。行走在江湖上,我們究竟在尋找什麼?追求人生境界的過程,就是生命的意義。

  自私的人困於自身的追求,無私的人忘於人世的追求,但若這兩者最終是一條歸宿,那將是人生大幸。古人云:「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我以這種方式成就了我的自私,對,就是自私,也是人生大幸。所以你應該祝賀我,此所謂求仁得仁。

  最近做了幾件小事與一件大事,非常高興,趁著時間還來得及,還想再做幾件事。也許最終將以一種默默無聞的方式離去,但我獨享了內心的轟轟烈烈,痛快!你應該替我高興,真的應該高興!知道你一定在找我,特意寫這封信給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最後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向你告別。

  ——老朋友吳屏東,2010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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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7:16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六章、涌泉相報


  這封信是一個星期前寫的,今天才寄到。游方讀著讀著,從胸口到嗓子眼就像被什么東西充滿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卻順著臉頰劈里啪啦的往下掉。自從母親去世后,已經快五年了,游方還是第一次如此淚如雨落。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謝小仙告訴他查到的最新消息。
  有了線索就好辦,游方沒有再找任何人幫忙,以最快的速度簡單收拾了一下,離開北京徑直南下,去往南方吳老曾出現過的陸安市。

  游方卻來晚了,在陸安市一帶沒有查到吳老的行蹤,看來他已經離開了,那封信中寫的清楚:“趁著時間還來得及,還想再做幾件事。”游方覺得很擔心,看來吳老沒有暫時收手避避風頭的意思,出了杜秀才這么大的案子,整個有關的黑道圈子肯定都有風聞,這個時候是不能連續設局的,否則風險極大!

  吳老可能不完全清楚這些江湖門道,或者就算清楚他也等不及了。此時游方又接到了謝小仙的電話,說吳老的行蹤在山東又出現了。游方心里直叫苦,老先生到現在還在動用原先的銀行賬戶,就算是背著人私下里取錢,這也可能成為身份上的破綻。

  游方立刻折轉北上趕往山東,仍然沒有查到吳老的行蹤,卻通過另外一些途徑打聽到一件事。河北附近有個以“大光頭”為首的盜墓團伙,最近得到了一只元青花梅瓶。還有一位企圖設局的老海,也栽在這個團伙的手里。那位來歷有問題的老海是團伙里的掌眼先生牽的線,大光頭連掌眼先生都給做了,現在這個團伙正在尋找新的掌眼先生。

  游方的心就似沉入了冰涼的海底,什么都明白了。他沒有立刻去接觸這個團伙,而是默默的回到了北京,一路上臉色鐵青幾乎沒說過幾句話。走進增光路旁他居住的小區時,正好有個鄰居出來溜狗,那條黑狗挺兇的見誰都汪汪叫,但是和游方打了個照面,那狗居然嚇的一縮脖子發出驚恐的嗚嗚聲。

  游方為何沒有直接去接觸大光頭團伙,因為陳軍追查整理吳老的電腦中留下的線索,已經有了一點眉目。從留下的資料來看,吳屏東似乎早就聽聞過這個團伙,也知道團伙真正的頭目并不叫大光頭,而是一位北京的古董商。此人經常混跡于網上某歷史文化遺產介紹、各地史志傳說以及風水研究的論壇,使用的ID經常變換。

  游方做了一個決定,要在北京設局,等著此人主動找上門來,這就叫有心算無心。此刻的他隨著時間漸漸過去,心中的痛憾越來越清晰,人卻越來越平靜。游方不知道這個設想能不能成功,但是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否則無法“原諒”自己。

  游方很有耐心,一連用了三個月時間,經常在某些網站上發帖,與壇友們討論各種問題,關于風水與民俗、風水與墓葬、風水與史志考證等等。主題從不刻意提盜墓內容卻經常沾邊,語氣中對這種現象好似很不在乎。從論壇討論來看他的受教育程度似乎不是很高,時常將一些生僻字給寫錯了,但是對傳統風水的研究絕對精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民間高手。

  三個月后,狂狐果然主動找上門來,借口很巧妙——恰好路過北京,來拜訪心目中十分欽佩的“師父”,同時也感謝游方在網上幫過的忙,一定要請他吃個飯。兩人第一見面,地點在北京牛街的一家羊羯子火鍋店里,是游方挑的地方。

  游方幫過狂狐什么忙?狂狐在網上跟帖發過很多張實物照片,請“樓主師父”幫忙看一看具體的風水,游方并沒表現出特別的熱情,只是對很典型的風水局感興趣,“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分析一番。狂狐往往很熱情的回帖感謝,聲稱樓主師父幫了很大的忙云云,顯得很是自來熟。進過一番試探與鋪墊之后,他終于找上門來見面了。

  狂狐自以為干的很巧妙,“釣”到了一位難得的掌眼先生,殊不知一頭栽進了游方早已張好的網中。江湖術中“有心算無心”這一招,其要義就在于——實際上是張三暗中設局算計李四,偏偏卻讓李四自我感覺一直在主動算計對方。

  ……

  “前輩,此事的前因后果,您老應該清楚了,無需我再多說了吧?”游方突然抬起頭結束了這番講述。他方才一邊回憶一邊訴說,回憶的過程很詳細,但講述時并沒有全盤托出,省略了有關自己的隱私部分與無關緊要的枝節,只將與吳屏東的結識經過以及為何要殺狂狐等人的原因交待清楚。

  窗外濟南的街道旁亮起了路燈,在講述過程中,服務員早已進出好幾回,撤下了中午的飯菜,又重新擺好了晚上點的另一桌,此刻連晚飯也吃完了,時間已經到了八點多鐘。

  劉黎的表情仿佛聽的意猶未盡,擺了擺手道:“你不愿再說那就不必多說了,我老人家只想問三件事。第一,狂狐的眼界不低,他是如何看中你的?”

  游方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答道:“我引起狂狐的注意,是因為在網上用一句話解了玄空派的九宮飛星局,所謂九宮挨星軌跡,其實可以用最簡單的九進制運算來解決……”(注:原理請參閱本書“相關隨筆”中的《玄空飛星與九進制數學》,此處不再展開詳述。)

  劉黎不住的點頭,神色很是欣賞:“不錯,很不錯,是別人教你的嗎?”

  游方搖了搖頭:“不是別人教的,我當初隨家鄉一位長輩學習玄空風水訣時,也是用飛星軌跡圖來推算,而且不許畫圖只準在心中默算。剛才那些,是我幾年后將各種運盤、山盤、向盤變換爛熟于胸之后,突然想明白的。”

  劉黎:“嗯,有道理,應該是這樣。那么第二個問題,狂狐此人很精明,你在他們那伙人中也混了不短的時間,如何掩飾自己?要知道相處的時間長了,言談舉止間非常有可能露破綻。”

  游方淡淡苦笑:“前輩應該知道一種老說法,叫作‘裝傻不如成癡,一癡能破百巧’。我的辦法也簡單,就是讓自己癡迷于風水而不問其余。不論與誰交談什么,只要三句話一過,我都能扯到風水上去。”

  劉黎笑了:“這種辦法也要有底氣才能用,看來你的風水地理之術,雖不說很高明,但根基卻學的很扎實。……好了,我還有最后一問,以你的身手與所學,一定得自高明的長輩調教,你為何不向人求助,而是孤身一人去行此兇險之事?”他老人家眼界可真高,就游方的水平也談不上很高明。

  游方微微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過劉黎身后的墻壁看向很遠的地方:“任性涉險,莫輕他人之身,吳老也是一人去的。……前輩,你該問的都問完了,晚輩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嗎?”

  劉黎一聳肩:“請問吧。”

  游方:“第一,在江湖同道面前,我算是給你一個交待了嗎?”

  劉黎很認真的點頭:“算,當然算,我若是你也得動手。下次再有這種事,你要殺人放火,為師在旁邊給你遞刀子遞打火機!”

  游方的臉色微微一沉:“我可不想還有下次,這種事情,一輩子遇到一次還不夠嗎?……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前輩自稱曾在梁任公門下聽講,又與梁思成先生平輩論交。而吳屏東是梁思成的學生,論年紀可以做我的爺爺,論身份也是我的恩師。您若收我為徒,豈是不是亂了江湖上的輩份?”

  這話在外行人聽來多少有些牽強,然而劉黎聞言卻變得愁眉苦臉:“說的也是,老師父小徒弟,入門就給別人做祖師爺嗎?唉!我也是沒有辦法,誰叫我那八個徒弟都不在了呢?也沒留下什么傳人,不得已而為之……”

  傳統的江湖人都是很講究傳承輩份的,比如當今那些相聲演員,輩份上還帶有明顯的老規矩留下的痕跡。如果某人的年紀太大輩份過高,是不適合直接收徒弟的,否則一個剛入門的小徒弟就成了別人的祖師爺,同道見面往往很尷尬,對他自己的成長也不利。技藝上的師徒傳承關系,畢竟與一般意義的師生關系不同。

  如果某人輩份很高,就算看中了什么好苗子,也不會以自己的名義直接收徒,而是讓徒子徒孫將之收入門下,再親自指點栽培就是了。有些外行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想學某種江湖技藝,往往直接找到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要求拜入門下,結果基本上都是被拒絕。

  劉黎自言自語說了好半天,突然以央求的語氣對游方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我有我的苦衷,找個能繼承一代地師的衣缽傳人實在太難了!這樣吧,我們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游方:“前輩有什么事盡量說,至于能不能辦到……”

  劉黎擺手打斷他的話:“小游子,你別著急安門檻,先聽我把話說完。我追了你上千里地,你自以為逃的巧妙卻都沒有逃掉。是因為你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我的神識能感應到你背包中那把劍所發出的陰氣與煞氣,現在我把話都說清楚了,如果你還逃不掉,那就沒資格做我的傳人。”

  游方哭笑不得:“前輩,我沒有求您收我為徒!再說了,就算明白了其中的奧妙,您老那么大本事,我一樣沒轍!”

  劉黎一瞪眼:“你這小游子,看著挺機靈的其實也笨!怎么沒明白我的意思呢?今天是我追蹤你,自然不會有兇險,但若換作另一位真正的高人欲對你不利,你不就死定了嗎,將來還怎么做我的徒弟?”

  游方一攤雙手:“逃不掉的話,只能商量著辦嘍,我哪有別的辦法?”

  劉黎生氣了,一拍桌子道:“只要你想聽,不就能聽見那把劍在哭唱嗎?這既說明你的元神受魔境之擾,也說明你已有自發的靈覺,能窺見玄妙之門。難道就不能想別的辦法,你以前學的那么多東西,都白學了嗎?說什么裝傻不如成癡,我看你是裝癡裝成傻子了!”

  老頭這一吹胡子瞪眼,游方還真想起一些事情來。從小跟隨長輩學種種江湖門道,尤其在學習風水秘訣時,確實聽過、看過許多神乎其神的講究,但他從來沒放在心上,以為那些不過是舊社會忽悠人的胡扯。如果按照那些神秘的講究,善加利用身邊的環境,未嘗沒有辦法躲過劉黎的追蹤——假如他逃不掉的原因真是因為那把劍的陰氣與煞氣太重。

  劉黎的臉色變的可真快,看見游方若有所悟的樣子,轉眼又笑了,和顏悅色的說道:“我想和你商量的事情很簡單,從現在起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我老人家收斂神識絕不跟蹤你,你可以想各種辦法去逃。假如能逃掉,我會考慮收你為徒。假如還是被我追上了,就說明你我無師徒之緣啊,那么明天中午我老人家請你吃頓飯,然后彼此告辭吧。”

  “前輩,我陪您老這么玩,究竟有什么好處沒有?”這個賭約真怪,游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卻反問了這樣一句。在吳屏東面前,他從來都是老老實實不耍花樣,但在怪老頭劉黎面前,他還是免不了江湖老油條的本色,趁機順桿爬討價還價。

  劉黎鼻孔出氣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來一件東西扔了過來,是一個長方形的黃綢小包,撇著嘴說道:“以我一代地師的身份,會隨便戲耍你這個孩子嗎?不論你能否逃得過我的神爪,相識一場也算有江湖緣份,這兩本秘籍就送給你,是我老人家這兩天親手為你寫的。不是講風水的,一本講如何鍛煉靈覺,另一本講如何養劍與練劍。”

  能否逃得過他的神爪,咋不說魔爪呢?游方也沒敢笑,伸手拿起黃綢小包道:“多謝前輩!”順勢就想打開。

  劉黎卻及時喝止了他:“慢著,這兩本書不能隨便打開,也不能白天看,只能晚上點著油燈看,而且只能看一遍,至于你能學到多少,那就要看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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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17:34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七章、奇怪的賭約


  哦?還有這么怪的講究,游方把黃綢小包塞進了自己的背包里,看來得找一個專門的時間,在很安靜的環境中入定而觀,看看這書到底有什么古怪。劉黎已經站了起來,拿餐巾擦了擦嘴道:“現在是八點四十,你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想辦法逃走,我先告辭了,你別忘了結帳!”
  說完話他推門就走了,游方想多問幾句都來不及,只有摸了摸后腦勺收拾東西叫服務員結帳。走出這家魯菜館的大門,路燈下早已不見劉黎的身影,這老頭又不知貓哪去了。逃還是不逃,怎么才能逃?游方思索片刻,心里就有了計較。

  逃,當然要逃,而且按原定計劃辦!如果劉黎追蹤的是劍而不是人,那么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那把古劍扔進下水道里自己逃走,但這可不是什么好辦法,如此丟掉太可惜了,游方從來不是糟蹋東西的人。別忘了劉黎又送了他一個不能輕易打開的黃綢小包,誰知道里面又有什么古怪,難道把那個小包也扔進垃圾桶里?假如里面真是秘籍怎么辦,就算不是游方也不能那么做。

  他畢竟是個年輕人,劉黎來了這一出,無形中也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按照風水中的種種神奇或迷信的說法,有什么辦法能掩蓋那把古劍上的氣息呢?游方第一念就想到了三個字——火車站。

  在一些古老的風水書中都曾提到過一種東西,叫作煞刃,曾飽飲人血的殺生之兵,無形中受怨念淬煉煞氣很重,它可以辟邪。這種東西古代戰場上應該很多,但金屬制品尤其是古代最常用的鐵制兵器在空氣中很容易腐蝕,除非機緣巧合否則很難完整的保存到現代。

  看來這把短劍就是一柄煞刃,至于陰氣重也不意外,它就是從一具遺骸腰間解下來的,而且那具遺骸埋藏在一座古代大墓旁。這種東西在陽氣與生氣越旺的地方就越“刺眼”,靈覺敏銳的人能夠查覺到,至于劉黎那種“高人”,則更夸張的嘲笑游方帶著那把劍走路就似“扔進油鍋里的魚”。

  但物極必反,假如環境中陽氣與生氣異常旺盛,則能把器物中的陰氣與煞氣鎮住,就如游方的心神曾被滄州鐵獅子所鎮,詳情雖不同但道理是類似的。這種環境首先要求人非常多,最好是在一定空間內很擁擠的聚集,且充滿躁動的情緒。

  除了千軍萬馬廝殺的戰場之外,這樣的環境上哪里去找呢?說起來簡單其實也不容易,有些國家很可能都找不出一個合格的地方,但在中國卻不算太難,第一選擇就是火車站。游方要去火車站的候車大廳待著,而且準備坐最擁擠的一趟火車離開濟南。

  ……

  濟南火車站人頭攢動,人們肩扛手提著各種行李,匯成一股股洪流涌入候車大廳。現在是八月份,正是立秋之后最燥熱的天氣,盡管候車大廳開著中央空調,仍然擋不住這滾滾人潮帶來的一股股熱浪。四處飄散著各種各樣的人體發出的氣味,一排排座椅間擁擠的過道上堆滿了大箱小包,空氣中彌漫著難以形容的浮躁情緒。

  游方微微有點驚訝,又不是春運期間,火車站怎會有這么多人?轉念一想也算不太意外,現在值暑假,正是家長帶著孩子出游的高峰旺季;同時恰逢農田搶收之前,離家不遠打零工的農民也可能回家幫忙;今天又正好趕上周末,出行的人就更多了。

  他心中暗喜——好重的“人氣”,正合我意!假如旁邊有人知道,游方來坐火車,希望人越擠、人“味”越重、大家的情緒越躁動越好,恐怕連鼻子都要給氣歪了。游方看了一下列車運行時刻表,濟南是首發站的列車他不選,售票窗口顯示還有空座的列車他也不選,最后選定了由煙臺發往西安,經停濟南的1130次普快列車,22點41分發車,目前連無座票都已售完。他在接站處詢問了一下,這趟列車沒有晚點。

  售票窗口前排的隊很長,游方四下掃了一眼,基本分辨出混在人叢中的各種混混,哪些是職業乞丐、哪些是職業小偷、哪些是職業票販子?他鉆入人群,沒過一會兒已經加價淘來了一張票,由于時間太緊,只弄到最貴的軟臥票,票價四百九十八,再加上給票販子的錢,都快趕上淡季的打折機票了。

  其實坐飛機走也是一種選擇,劉黎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飛天追機,但游方無法保證自己在兩個小時內一直能隱藏氣息,還能及時走脫。老頭雖說在一個時辰內收斂神識不刻意追蹤他,但這句話是否可信游方心里也沒底,因為這個賭本身就有問題。

  老頭的意思是,假如在明天午飯之前追到了游方,就會放過他不再收他為徒,這句話本身就留了門檻——如果老頭就是不想放過游方,可以故意放水,假裝明天沒追上,然后再現身,游方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主動權都掌握在劉黎手中。

  至于另一種情況,如果游方能順利脫身,才有資格拜他為師。這句話的問題就更大了,且不說游方想不想拜師,假如他真的逃脫了劉黎的“神爪”,就如魚入江湖,天下這么大劉黎再上哪里去找?

  退一步說,假如劉黎守信用而游方想耍懶,可以選擇故意留在原地不逃,讓劉黎找到就是了!但游方不會這么做,一方面他一直想甩脫劉黎的糾纏,另一方面,這個奇怪的賭約也激起了他好勝與好奇之心。劉黎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假如是一位高人真想對他不利,又該怎么逃走呢?游方也想試試,能否憑自己的“本事 “辦到。

  拿著票來到大廳里相應的檢票口,座椅上的人早就滿了,不少人站在那里候車。游方順著過道從人堆里向前鉆,在接近檢票口的地方聽見了幾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在說話。真是巧了,居然是在滄州鐵獅子前遇到的那一伙學生,比當時又多了兩個人,包括曾拍了游方肩膀一下的女孩在內。

  “我們九個人,我二叔只訂到了八張臥鋪,還有一張是硬座,到西安有十七個多小時呢!”、“明天可以想辦法從餐車溜進臥鋪車廂呆著,今晚睡覺怎么辦?”、“要不,你們男生中選一個,今晚就在硬座車廂呆一夜?”

  幾個男生都在皺眉,不知該選誰去受罪,那位曾“救”過游方一次的女孩,把唯一一張硬座票拿了過去,弱弱的說道:“不用麻煩了,我去吧,反正有座位,前年從北京到廣州我大姨家,坐的也是硬座,一天一夜呢。”

  旁邊一位帶著滄州口音的圓臉女生勸阻道:“屠蘇,你可不行,天氣這么熱,今天又這么累,下午都快中暑了,晚上正該好好休息。再說了,車上那么亂,你一個女生,長的還這么靚……”

  他們是趁著假期出來旅游的學生,走的地方不少,前兩天還在滄州,今晚已經到了濟南火車站,看樣子要坐火車去西安。十七、八歲的年紀,大城市中剛剛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高中畢業生,不論家境如何,在家中大多是嬌生慣養的獨生子女。讓這幫孩子獨自去擠十七個小時的硬座車廂,感覺簡直能用可怕來形容。

  他們可真走運,恰在此時“救星”出現了,一旁有人插話問道:“同學,你們有一張硬座票?我用一張臥鋪票換,行不?與我一伙的幾十個人都在硬座車廂,就我買了一張臥鋪票,我想和他們聚在一起,路上既方便又熱鬧。”

  圓臉女孩眼睛一亮,興奮的說道:“好呀好呀,我們換,差多少錢補給你!”

  游方已經把那張硬座票拿了過去,將自己的票塞給那位叫“屠蘇”的女孩。屠蘇看了一眼,有些驚訝的抬頭道:“是軟臥票啊?我就算了,你們誰去吧。……嗯,這位同學,我在滄州見過你!”她認出了游方,前幾天游方剛給她照過相。

  游方笑著一擺手:“一票換一票,你我都方便,錢就不用找了,我還得謝謝你!看你的氣色很疲倦,正應該好好休息一晚,就算我為美女獻一次殷勤。你叫屠蘇?很特別的名字,有緣再見!”說完話他轉身就消失在人群中,這么擠的地方竟然也能溜的這么快。

  一群少男少女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圍住屠蘇嘰嘰喳喳道:“美女到哪里都有便宜占啊,坐火車都能遇到護花使者!……那男生挺帥的,你們認識?……怎么也不留個聯系方式,就這么走了?……不對,我好像在滄州也見過他,老實交代,你們是什么關系?”

  游方遠遠的聽見,只在心中暗笑:“這幫小孩,一點防人的經驗都沒有,也不怕別人拿假票行騙?還好遇到的是我。”同時心中暗暗納悶,那位叫屠蘇的女孩愿意去坐硬座,看反應卻不太想要軟臥,難道是為了——省錢?

  聽她自己說前年從北京去廣州,做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硬座,怎么不買飛機票呢,連臥鋪都沒坐?看來家境確實不富裕。既然想省錢,為何又花錢到這么多地方旅游,是因為同學力邀,面子上抹不開嗎?不論怎樣,出來玩當然是好事,少年人哪有不喜歡的。

  這趟車從濟南到西安,硬座票價一百三十二,硬臥二百五左右,而軟臥票價近五百,確實相差不少錢。游方原本就沒想睡軟臥,打算一上車就擠進硬座車廂里,何不送個順水人情呢,更何況屠蘇曾在無意中幫過他。

  ……

  過道里隨處可見站著的人,行李架與座位下面堆滿了大小箱包,雖然開著冷氣但還是感到莫名的燥熱,車廂中散發著汗、酒精、臭襪子、女人的護膚品混合在一起淡淡的氣味,耳邊傳來列車運行所發出的單調噪音,伴隨著嗑瓜子、打撲克、喝酒聊天、小孩哭鬧等聲音。

  這不是適合行功習練內養心法的好環境,但陽氣與生氣絕對極旺——帶著浮躁與喧囂的旺盛,簡直能擾人神魂。火車車廂就似被鋼鐵包裹的龐然巨獸,飛馳中能隔絕內外很多氣息,游方對這種環境很滿意,比他預期還要好。

  他的座位在窗戶旁邊,此刻正襟危坐,并沒有習練內養心法,而是收斂形神調息入定境,試試能否像昨夜一樣發動所謂的“靈覺”。奇異的感覺就像點開了一層窗戶紙,一旦通透便能明澈,甫一入境很自然的就聽見座位下的背包里發出的聲音,如一女子輕吟低泣。

  游方果然擁有了一樣以前所不具備的能力,或者說是麻煩,就是劉黎所說的“靈覺”,雖不知所以然,卻已經能夠隨時進入“狀態”,目前只是用來聽那柄劍發出的“聲音”,尚不知有什么其他的用處。

  靈覺所感可不僅僅是聲音,隨著細若游絲的輕吟低泣鉆入腦海,一種難以形容的陰煞之氣也侵入全身,并不是那種冬天里的冰冷,而是一股發自內心的寒意。與此同時,定坐中困擾神魂的種種幻境再度侵襲而來。靈覺發動之時,也觸動了他的元神之傷,游方心念一轉,默誦起劉黎所授的小雷音咒。

  腦海中回音滾滾,很快驅散種種魔境幻象的干擾,而那把劍發出的異聲猶在耳邊,但隨著內勁在腑臓筋骨中沛然流轉,侵入全身的陰煞之氣也漸漸化去。昨夜他已經歷過類似的一幕,此刻在火車上卻有兩點頗為意外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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