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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鹽兵和衛兵一路疾行,火把蜿蜒如龍,偶經村鎮,打更的老漢、剛剛從掛著紅燈籠的銷金窩中走出來,正瞇著眼回味粉彎玉股滋味的色狼、垂頭喪氣被踢出賭場的賭鬼,都愕然望著被弓持刀、高舉火把的大隊兵丁小然無聲的從身旁疾馳而過,一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南君很少有整支的騎兵。軍馬難湊,但是要搞到幾百匹待步馬,只是從那些大鹽商、大富豪府中所借就足夠使用。
閔文建一邊指揮全軍前進,一邊悄悄注意種千總動向,楊凌的密信上說得明白,若是種千總臨陣有所異動,立斬無X。可是一路行來,種千總神態從容,似乎能為欽差大人辦案極為榮耀,比他還要興奮幾分,絲毫看不出任何異狀。
此時,莫府裡大醉酣睡的莫清河剛剛醒來,他伸了伸懶腰,扶著仍覺沉重的額頭剛剛坐起,一雙晶瑩粉膩的玉臂已遞過一杯茶來。抬頭望去,那雙笑眼仍像春水一般溫柔,這個女人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對男人露出這種令人心動的媚笑。
莫清河一笑,說道:「很久沒有喝得這般酩酊大醉了,這幾日了卻心事,酒也就喝得暢快。
他說著接過茶來,那茶已有些涼意。不過對口乾身燥地他來說,卻正宜解渴。莫夫人柔聲道:「你是暢快了得以酣睡淋漓,可知天色方晚,楊大人卻不辭辛苦率領番子傾巢而出,現在西跨院除了一個婢女,二十名番子,已再無旁人了?」
莫清河嗆了一口茶,他咳了幾聲,才抬起頭來怒氣沖沖地道:「欽差大人去了哪裡?如此大事。你怎麼不叫醒我?」莫夫人卻不畏懼。她莞爾一笑,向莫清河眨了眨眼,俏皮地道:「我倒是想問他,只怕那位欽差大人卻不敢見我……,我讓家人跟去看過了,他帶著人殺氣騰騰地出了西城,所以妾身想……這消息……是不是等老爺酒醒後聽來,更覺快意呢?」
莫清河默然片刻。忽然仰天大笑,他笑著在莫夫人地豐臀上重重一拍,哈哈地道:「知我者,小樓也!嗯……我與袁爺共事多年,可不能不顧舊人之情,你叫人把後進院兒那間柴房拾掇拾掇,欽差大人回京之前,總得給袁爺找個住處啊,哈哈哈哈……」。
馬到龍山坳前的楓葉鎮,閩文建令全軍熄滅火把繞鎮而過。出鎮又行了三里便是龍山坳,坳內是龍山衛所駐地。山坳入口呈之字形,柳彪往返多次,又有指揮僉事丁林為內應,早知道在第二道山坳內才設有哨卡,而且夙夜不會有人外出,所以楊凌的親軍就在第一道山坳口靜候。
天色已泛起朦朧的青白色,當閩文建和眾千總率著六百名士兵趕來的時候,一身青衣紅帽、肋下佩刀、背弓攜弩的番子們已排成三個方陣,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一個個釘子一般,身板兒筆直。
這些原神機營官兵本來最拿手的表演項目就是隊列表演,此時有過戰場廝殺地經驗,瞧來更是威風凜凜、肅穆威嚴。
這冷若冰霜地莊重、訓練有素的整齊,立即在他們之間瀰漫起一陣看不見卻感覺到的騰騰殺氣。
早已見識過八十名刀手屠夫一般冷酷手段的痞子鹽兵頓時收起嬉笑輕鬆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鹽兵死傷慘重,目前還來不及補充兵員,除部分留守外,這次只派出了一百人。
這一百鹽兵經過錢塘岸邊浪中殺倭的血火鍛煉,雖然步履神態仍然散漫,但是卻已是具有了北地邊軍常年征戰廝殺所具有的那種懾人地殺氣。
肅穆的氣氛把衛軍們也感染了,他們的臉色凝重起來,山坳裡集中了九百名官兵,此時卻鴉雀無聲,只是偶爾傳出馬匹低低的噴息聲。
只見閔大人和種千總迎上身著廠督官袍的欽差大人,雙方低語幾句,隨即三百名番子便依例行入山坳,人聲寂寂,只聽到沙沙的腳步聲。
各級將佐依次向下傳遞著廠督的命令:留下二十人看守馬匹。其他人跟上,不得發出聲音。
哨卡前,四名衛兵站得筆直,只是眼角卻悄悄瞟著不停走來走去的僉事大人,心中有點兒奇怪。
這軍營安紮在山坳中,而且有非戰時,決不會有敵軍突然出現襲擊軍營。所謂崗哨不過是虛應其事。晚上士兵們不過是在木屋中瞌睡聊天,可是今天不到四更天,指揮僉事丁林就突然出現,說什麼抽檢崗哨,偏偏來就不走了,害得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站在那兒。
就在這時,前方山坳中出現一隊人馬,一個士兵不禁驚叫道:「什麼人?站住!不要再往前走了「。旁邊兩名士兵慌忙端起長槍。一個士兵已摸向腰間號角,此時天色更明,丁僉事一瞧清那些兵卒打扮,不禁長出一口氣,他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林立即厲聲喝道:「慌什麼?統統站回去,這是皇上親軍侍衛統領、內廠總督、奉旨欽差楊大人地兵馬,本官已接到命令,所以在此迎候。爾等不得無禮!「一連串地官銜把這四名兵丁弄懵了,軍中的高級將領都這麼說了,還能有錯麼?他們乖乖地垂下槍尖,站到了一旁。
丁林急急迎上去,單膝下跪,向楊凌抱拳施以軍禮:「下官丁林叩迎欽差大人「。楊凌忙上前扶起他,微笑著道:「丁僉事果是信人,很好,你今日助本欽差擒拿不法官吏。本官回京時定會稟報聖上,予以嘉獎「。丁林已聽說楊凌大敗倭寇的事跡,對他親軍的戰力信服已極,此時一見後邊足有幾百名內廠番子,後邊不知從何處還調來大批官兵,不禁心中大定,神色也因此從容了起來。、他欣然回道:「大人寬宏大量,給了卑職這個立功贖過的機會,卑職怎敢不竭盡全力?「楊凌笑了笑。也不再與他客套,直接了當地問道:「軍中情形如何?「丁林道:「大人南巡主要是為了稅賦,袁雄雖兼任龍山衛監軍,不過大人因此巡視龍山衛理由不免牽強,下官本來還擔心畢都……畢春起疑,幸好大人在海寧以八十刀客大戰千餘倭寇,而當地五百衛軍卻落荒而逃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畢春以為大人是惱怒衛軍戰力之弱才來巡視,這才沒有起了疑心「。已經趕到楊凌身邊地種千總聽了丁林的話心中一陣慚愧,同時也有些慶幸:衛軍潰逃時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瞞是瞞不過去了,雖有自己領著親軍死戰不退也抵不了這帶兵不嚴之罪,回頭都指揮使司一定會追究此事,今日可以跟著楊大人抓捕畢春、袁雄立下功勞,有欽差大人為自己說一句話必能化險為夷。
楊凌聽了點點頭,問道:「你都安排妥當了?」
丁林道:「是,為了怕洩露消息,卑職不敢動用太多人,所以只找了五個人,都是我一手帶出來地,有兩個還是我的親戚,絕對信得過」。
楊凌頷首道:「好,一會兒依計行事,叫你的人帶著種千總的人馬控制外圍,拿下四圍所有崗哨,彈壓軍中士卒,以防嘩變。我再派兩百親軍和一百鹽兵急襲中軍,趁周圍五座大帳親軍酣睡未起繳械看押。你隨我帶一百親軍直入帥帳,見見這位老朋友」!
他說著瞄了一眼丁林身後不遠處的四名兵丁一眼,問道:「他們是你地人?」丁林忙搖頭道:「他們不是卑職地人,為恐引人懷疑,卑職沒敢待人回來,不過他們都在不遠處等待,我可以隨時召他們出來帶路。」
楊凌點點頭,向鄭百戶使個眼色,鄭百戶立即領著四個人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四位兄弟辛苦了,目前這裡有我們接防,你們可以歇息一下了」。「啊?」四名士兵聽的一怔,還未及回話,頸上已各架了一柄雪亮的鋼刀,鄭百戶笑臉一收,冷冷地道:「綁了。丟到一邊!」畢都司把最寵愛的美妾接來安置在前邊的楓葉鎮,平素都留宿鎮上,因為得到消息這幾日欽差楊凌將巡視龍山衛,才搬回軍中就住。
楊凌便是昔日雞鳴驛那個小小的驛丞,這事他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當日在雞鳴,眾人皆知他已屬意馬驛丞的女兒,可是馬憐兒卻不顧他地臉面。縱馬急追奉旨進京的楊凌,讓他大大地丟了臉面,他不但對馬憐兒憎惡已極,也對楊凌大生恨意。
奈何天不從人願,楊凌進京長伴太子身邊,得此機緣成為從龍伴駕的新寵,現在已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內廠提督,除了心中嫉恨。他也毫無辦法,只能概歎老天無眼。
不過他倒未想過楊凌會對他不利,楊凌查的是稅賦,和他不沾邊兒。兩個人無怨無仇,他怎麼會想到他的監軍同時也是江南關稅鎮守太監袁雄犯了事,竟而順籐摸瓜,把他貪墨地事也給查出來了。
「嗚……嗚嗚……」,號角聲突丌響起。隨即軍鼓雷鳴,畢都司從夢中驚醒,勃然怒道:「是誰擂鼓鳴號?活的不耐煩了麼?」親兵鄭大鵬就睡在外室,聽到都司大人咆哮,慌忙一咕嚕爬了起來,披上袍子跑到門口向外察看。
中軍大帳是四四方方一處軍營,四周以半人高地木柵欄隔開,柵欄外邊左右、後三方如眾星捧月一般分設五座大帳,駐紮著畢春親自選拔調教地三百名親軍。再外邊才是普通士卒居處。
鄭大鵬瞧那五座軍營毫無動靜。都司寢帳前方那座帥帳周圍侍立的兵丁迎著清晨第一縷朝霞陽光佇立不動,看起來似無什麼異樣,忙跑回去道:「稟都司大人,外邊沒有什麼異狀,帥帳前兵丁也仍堅守崗位……」。他話音未落,親兵隊長關受英就風風火火地從外邊跑了進來。畢春正起身著衣,見他進來,他冷哼一聲。一邊向身上披著戰袍,一邊瞪起三角眼怒沖沖地道:「這些混賬整天混吃等死的,是不是一點軍規都不懂了?我不是說過後天欽差大人來時,才可以吹集兵號、擂聚將鼓嗎?混小子都睡出癔症了?」
關受英臉色蒼白地道:「大人,正是欽差大人到了」。
「啊?」畢春大吃一驚,剛剛抓起的鎖子甲嘩啦一聲掉到地上,他驚疑不定地道:「他何時來的?我怎麼不曾聽到絲毫消息?他現在何處?」
關受英說道:「標下也不知道他幾時進地軍營,現在他已在帥帳等候大人呢?」
畢春眼中驚訝的神色閃爍了一番,然後慢慢彎下腰撿起鎖子甲,緩緩套在身上,然後一根根繫著絆甲絲絛,沉聲說道:「集合親軍,列隊帥帳前侍候,本官去見見這位楊大欽差。」
關受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吃地道:「大人,欽差大人帶來地人不由分說就繳了兄弟們的兵器,現在全被看押在帳中,有擅動者格殺勿論。楊……楊大人還認得我,才放我出來,說讓我請大人去帥帳相見」。
畢春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自己好歹是一軍主將,楊凌這是什麼意思,擺威風?用得著這麼大陣仗麼。要抓我?什麼罪名?」畢春緊張地想了半晌,不法的事當然做過,而且還不止一件,可是他奉旨下江南不是查稅賦的事麼?江南衛所風氣一向如此,他憑什麼拿我開刀,又憑什麼越權辦差?
畢春想了半天不得要領,一把佩刀繫上又取下,取下又配上,正忐忑不安時,門外有人高聲叫道:「卑職內廠百戶鄭安德,奉欽差大人令,恭請畢都司帥帳相見!「畢春一咬牙,將那柄佩刀往桌上一丟,「騰騰騰」地大步走了出去。
帥帳前,二十多名裝束整齊、衣甲鮮明地將校,正遲遲疑疑地向帥帳內走,這座帥帳此刻在將校們眼中猶如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眼見帳前幾十名廠衛番子打扮的人手按刀柄殺氣騰騰的樣子。不由得叫人心頭徒生一股寒意。
他們瞧出那些手按刀柄的番子有的背了長弓,有的腰叉火銃,有的還配了連弩,諸葛神弩一發五支,近距離根本叫人避無可避。
丁林找的五名親信,都是軍中地中下級官佐,品秩雖然不高。卻比那些站崗放哨地士兵要強上許多,有他們帶路引路,一路勢如破竹,所有的崗哨都被剪除,等到集兵號、聚將鼓一響,將校士兵們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時,同樣裝束的陌生士兵已守住了每座營帳。
同樣是大兵,卻能對別地軍隊、其中還包括許多將校們叱喝下令。讓這些海寧士卒感到十分自得。他們可不信這些士卒和將校此時已屈居劣勢還敢有人造反作亂,是以威風八面,目中無人,這一來那氣勢更叫人摸不著他們的實力和底細,也更加無人敢輕舉妄動。
海寧衛軍一邊巡弋一邊高聲宣佈欽差將令:「所有士卒在營帳內候命,把總以上將校立即赴帥帳迎接欽差大駕。有不尊將令者,殺!有士兵擅離營帳者,殺!有反抗逃離者。殺!」待衛軍們喊到第三遍,開始有將校壯著膽子披掛整齊走出了營帳,不過為免誤會所有人都不敢佩戴兵器。喊到第五遍時所有將校都集中到了都司行轅的中軍帳前,按官職高低排好,戰戰兢兢走入大帳磕見欽差大人。
帥帳內從帥案處起,雁翅狀向兩翼排開。左右各站了兩排番子。每側四十人,將端坐帥案後的欽差大人圍在中間。中將分開左右,頭前兩員將領一位是龍山衛指揮副使陸季雲,一位是指揮僉事丁林。
陸指揮是畢春親信,他不知欽差大人黎明突襲,現狹制三軍,再將所有將校集中帥帳有何用意,心中極是恐懼。丁林眼見大局已定。整個營盤已在欽差大人控制之內,臉上卻得意洋洋,還帶出幾分淡淡地笑意。
帥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筆架鎮紙,一方硯台足有一尺見方,桌角豎著紫檀木的箭盒,內插二十支火牌令箭。
風流倜儻的欽差大人坐在上邊,手中把玩著一支毛筆。他不說話,帥帳內便也寂然無聲,六十多人記在這帥帳之內只聽到一陣壓抑無比地呼吸聲,讓眾人心中的壓力越來越重。
就在這時,只聽帥帳外有人朗聲道:「報欽差大人,龍山衛指揮使、畢春畢都司告進!「話音一落,只見一位身披鎖子甲的將官大步走了進來,他昂昂然一直走到帥帳前,眼見離帥案已近,左右刷地閃出兩個番子,舉刀一攔,歷喝道:「見禮回話,勿須靠前「。那將領忍高高顴骨下廋削的頰肉抽搐了一下,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向上一挑,似要勃然大怒,可這眼神一挑正迎上楊凌氣定神閒地一雙眸子,不由凜然垂下,略一遲疑,然後雙手將戰袍下擺一蕩,跪倒在地道:「下官畢春,磕見欽差大人!」楊凌手中旋轉的毛筆一停,瞧著這位頂盔掛甲跪在眼前的將軍,忽地想起兩人第一次相識的那個冬日。
那時他在路邊井口打水飲用,那水涼涼地,水中還有起浮的冰塊。一位將軍盔甲鮮明,騎著戰馬走到他的身邊,頤指氣使地用馬鞭指著他的鼻子叱喝。
時過境遷際遇無常,匆匆一別,如今他卻要拜倒在自己的腳下了。楊凌感慨地歎息一聲,緩緩起身道:「畢將軍請起,雞鳴一別,原以為你我相見無期,想不到今日重逢,卻是此情此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