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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回到明朝當王爺[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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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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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寧鹽兵和衛兵一路疾行,火把蜿蜒如龍,偶經村鎮,打更的老漢、剛剛從掛著紅燈籠的銷金窩中走出來,正瞇著眼回味粉彎玉股滋味的色狼、垂頭喪氣被踢出賭場的賭鬼,都愕然望著被弓持刀、高舉火把的大隊兵丁小然無聲的從身旁疾馳而過,一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南君很少有整支的騎兵。軍馬難湊,但是要搞到幾百匹待步馬,只是從那些大鹽商、大富豪府中所借就足夠使用。

  閔文建一邊指揮全軍前進,一邊悄悄注意種千總動向,楊凌的密信上說得明白,若是種千總臨陣有所異動,立斬無X。可是一路行來,種千總神態從容,似乎能為欽差大人辦案極為榮耀,比他還要興奮幾分,絲毫看不出任何異狀。

  此時,莫府裡大醉酣睡的莫清河剛剛醒來,他伸了伸懶腰,扶著仍覺沉重的額頭剛剛坐起,一雙晶瑩粉膩的玉臂已遞過一杯茶來。抬頭望去,那雙笑眼仍像春水一般溫柔,這個女人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對男人露出這種令人心動的媚笑。

  莫清河一笑,說道:「很久沒有喝得這般酩酊大醉了,這幾日了卻心事,酒也就喝得暢快。

  他說著接過茶來,那茶已有些涼意。不過對口乾身燥地他來說,卻正宜解渴。莫夫人柔聲道:「你是暢快了得以酣睡淋漓,可知天色方晚,楊大人卻不辭辛苦率領番子傾巢而出,現在西跨院除了一個婢女,二十名番子,已再無旁人了?」

  莫清河嗆了一口茶,他咳了幾聲,才抬起頭來怒氣沖沖地道:「欽差大人去了哪裡?如此大事。你怎麼不叫醒我?」莫夫人卻不畏懼。她莞爾一笑,向莫清河眨了眨眼,俏皮地道:「我倒是想問他,只怕那位欽差大人卻不敢見我……,我讓家人跟去看過了,他帶著人殺氣騰騰地出了西城,所以妾身想……這消息……是不是等老爺酒醒後聽來,更覺快意呢?」

  莫清河默然片刻。忽然仰天大笑,他笑著在莫夫人地豐臀上重重一拍,哈哈地道:「知我者,小樓也!嗯……我與袁爺共事多年,可不能不顧舊人之情,你叫人把後進院兒那間柴房拾掇拾掇,欽差大人回京之前,總得給袁爺找個住處啊,哈哈哈哈……」。

  馬到龍山坳前的楓葉鎮,閩文建令全軍熄滅火把繞鎮而過。出鎮又行了三里便是龍山坳,坳內是龍山衛所駐地。山坳入口呈之字形,柳彪往返多次,又有指揮僉事丁林為內應,早知道在第二道山坳內才設有哨卡,而且夙夜不會有人外出,所以楊凌的親軍就在第一道山坳口靜候。

  天色已泛起朦朧的青白色,當閩文建和眾千總率著六百名士兵趕來的時候,一身青衣紅帽、肋下佩刀、背弓攜弩的番子們已排成三個方陣,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一個個釘子一般,身板兒筆直。

  這些原神機營官兵本來最拿手的表演項目就是隊列表演,此時有過戰場廝殺地經驗,瞧來更是威風凜凜、肅穆威嚴。

  這冷若冰霜地莊重、訓練有素的整齊,立即在他們之間瀰漫起一陣看不見卻感覺到的騰騰殺氣。

  早已見識過八十名刀手屠夫一般冷酷手段的痞子鹽兵頓時收起嬉笑輕鬆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鹽兵死傷慘重,目前還來不及補充兵員,除部分留守外,這次只派出了一百人。

  這一百鹽兵經過錢塘岸邊浪中殺倭的血火鍛煉,雖然步履神態仍然散漫,但是卻已是具有了北地邊軍常年征戰廝殺所具有的那種懾人地殺氣。

  肅穆的氣氛把衛軍們也感染了,他們的臉色凝重起來,山坳裡集中了九百名官兵,此時卻鴉雀無聲,只是偶爾傳出馬匹低低的噴息聲。

  只見閔大人和種千總迎上身著廠督官袍的欽差大人,雙方低語幾句,隨即三百名番子便依例行入山坳,人聲寂寂,只聽到沙沙的腳步聲。

  各級將佐依次向下傳遞著廠督的命令:留下二十人看守馬匹。其他人跟上,不得發出聲音。

  哨卡前,四名衛兵站得筆直,只是眼角卻悄悄瞟著不停走來走去的僉事大人,心中有點兒奇怪。

  這軍營安紮在山坳中,而且有非戰時,決不會有敵軍突然出現襲擊軍營。所謂崗哨不過是虛應其事。晚上士兵們不過是在木屋中瞌睡聊天,可是今天不到四更天,指揮僉事丁林就突然出現,說什麼抽檢崗哨,偏偏來就不走了,害得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站在那兒。

  就在這時,前方山坳中出現一隊人馬,一個士兵不禁驚叫道:「什麼人?站住!不要再往前走了「。旁邊兩名士兵慌忙端起長槍。一個士兵已摸向腰間號角,此時天色更明,丁僉事一瞧清那些兵卒打扮,不禁長出一口氣,他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林立即厲聲喝道:「慌什麼?統統站回去,這是皇上親軍侍衛統領、內廠總督、奉旨欽差楊大人地兵馬,本官已接到命令,所以在此迎候。爾等不得無禮!「一連串地官銜把這四名兵丁弄懵了,軍中的高級將領都這麼說了,還能有錯麼?他們乖乖地垂下槍尖,站到了一旁。

  丁林急急迎上去,單膝下跪,向楊凌抱拳施以軍禮:「下官丁林叩迎欽差大人「。楊凌忙上前扶起他,微笑著道:「丁僉事果是信人,很好,你今日助本欽差擒拿不法官吏。本官回京時定會稟報聖上,予以嘉獎「。丁林已聽說楊凌大敗倭寇的事跡,對他親軍的戰力信服已極,此時一見後邊足有幾百名內廠番子,後邊不知從何處還調來大批官兵,不禁心中大定,神色也因此從容了起來。、他欣然回道:「大人寬宏大量,給了卑職這個立功贖過的機會,卑職怎敢不竭盡全力?「楊凌笑了笑。也不再與他客套,直接了當地問道:「軍中情形如何?「丁林道:「大人南巡主要是為了稅賦,袁雄雖兼任龍山衛監軍,不過大人因此巡視龍山衛理由不免牽強,下官本來還擔心畢都……畢春起疑,幸好大人在海寧以八十刀客大戰千餘倭寇,而當地五百衛軍卻落荒而逃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畢春以為大人是惱怒衛軍戰力之弱才來巡視,這才沒有起了疑心「。已經趕到楊凌身邊地種千總聽了丁林的話心中一陣慚愧,同時也有些慶幸:衛軍潰逃時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瞞是瞞不過去了,雖有自己領著親軍死戰不退也抵不了這帶兵不嚴之罪,回頭都指揮使司一定會追究此事,今日可以跟著楊大人抓捕畢春、袁雄立下功勞,有欽差大人為自己說一句話必能化險為夷。

  楊凌聽了點點頭,問道:「你都安排妥當了?」

  丁林道:「是,為了怕洩露消息,卑職不敢動用太多人,所以只找了五個人,都是我一手帶出來地,有兩個還是我的親戚,絕對信得過」。

  楊凌頷首道:「好,一會兒依計行事,叫你的人帶著種千總的人馬控制外圍,拿下四圍所有崗哨,彈壓軍中士卒,以防嘩變。我再派兩百親軍和一百鹽兵急襲中軍,趁周圍五座大帳親軍酣睡未起繳械看押。你隨我帶一百親軍直入帥帳,見見這位老朋友」!

  他說著瞄了一眼丁林身後不遠處的四名兵丁一眼,問道:「他們是你地人?」丁林忙搖頭道:「他們不是卑職地人,為恐引人懷疑,卑職沒敢待人回來,不過他們都在不遠處等待,我可以隨時召他們出來帶路。」

  楊凌點點頭,向鄭百戶使個眼色,鄭百戶立即領著四個人走了過去,笑嘻嘻地道:「四位兄弟辛苦了,目前這裡有我們接防,你們可以歇息一下了」。「啊?」四名士兵聽的一怔,還未及回話,頸上已各架了一柄雪亮的鋼刀,鄭百戶笑臉一收,冷冷地道:「綁了。丟到一邊!」畢都司把最寵愛的美妾接來安置在前邊的楓葉鎮,平素都留宿鎮上,因為得到消息這幾日欽差楊凌將巡視龍山衛,才搬回軍中就住。

  楊凌便是昔日雞鳴驛那個小小的驛丞,這事他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當日在雞鳴,眾人皆知他已屬意馬驛丞的女兒,可是馬憐兒卻不顧他地臉面。縱馬急追奉旨進京的楊凌,讓他大大地丟了臉面,他不但對馬憐兒憎惡已極,也對楊凌大生恨意。

  奈何天不從人願,楊凌進京長伴太子身邊,得此機緣成為從龍伴駕的新寵,現在已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內廠提督,除了心中嫉恨。他也毫無辦法,只能概歎老天無眼。

  不過他倒未想過楊凌會對他不利,楊凌查的是稅賦,和他不沾邊兒。兩個人無怨無仇,他怎麼會想到他的監軍同時也是江南關稅鎮守太監袁雄犯了事,竟而順籐摸瓜,把他貪墨地事也給查出來了。

  「嗚……嗚嗚……」,號角聲突丌響起。隨即軍鼓雷鳴,畢都司從夢中驚醒,勃然怒道:「是誰擂鼓鳴號?活的不耐煩了麼?」親兵鄭大鵬就睡在外室,聽到都司大人咆哮,慌忙一咕嚕爬了起來,披上袍子跑到門口向外察看。

  中軍大帳是四四方方一處軍營,四周以半人高地木柵欄隔開,柵欄外邊左右、後三方如眾星捧月一般分設五座大帳,駐紮著畢春親自選拔調教地三百名親軍。再外邊才是普通士卒居處。

  鄭大鵬瞧那五座軍營毫無動靜。都司寢帳前方那座帥帳周圍侍立的兵丁迎著清晨第一縷朝霞陽光佇立不動,看起來似無什麼異樣,忙跑回去道:「稟都司大人,外邊沒有什麼異狀,帥帳前兵丁也仍堅守崗位……」。他話音未落,親兵隊長關受英就風風火火地從外邊跑了進來。畢春正起身著衣,見他進來,他冷哼一聲。一邊向身上披著戰袍,一邊瞪起三角眼怒沖沖地道:「這些混賬整天混吃等死的,是不是一點軍規都不懂了?我不是說過後天欽差大人來時,才可以吹集兵號、擂聚將鼓嗎?混小子都睡出癔症了?」

  關受英臉色蒼白地道:「大人,正是欽差大人到了」。

  「啊?」畢春大吃一驚,剛剛抓起的鎖子甲嘩啦一聲掉到地上,他驚疑不定地道:「他何時來的?我怎麼不曾聽到絲毫消息?他現在何處?」

  關受英說道:「標下也不知道他幾時進地軍營,現在他已在帥帳等候大人呢?」

  畢春眼中驚訝的神色閃爍了一番,然後慢慢彎下腰撿起鎖子甲,緩緩套在身上,然後一根根繫著絆甲絲絛,沉聲說道:「集合親軍,列隊帥帳前侍候,本官去見見這位楊大欽差。」

  關受英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吃吃地道:「大人,欽差大人帶來地人不由分說就繳了兄弟們的兵器,現在全被看押在帳中,有擅動者格殺勿論。楊……楊大人還認得我,才放我出來,說讓我請大人去帥帳相見」。

  畢春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自己好歹是一軍主將,楊凌這是什麼意思,擺威風?用得著這麼大陣仗麼。要抓我?什麼罪名?」畢春緊張地想了半晌,不法的事當然做過,而且還不止一件,可是他奉旨下江南不是查稅賦的事麼?江南衛所風氣一向如此,他憑什麼拿我開刀,又憑什麼越權辦差?

  畢春想了半天不得要領,一把佩刀繫上又取下,取下又配上,正忐忑不安時,門外有人高聲叫道:「卑職內廠百戶鄭安德,奉欽差大人令,恭請畢都司帥帳相見!「畢春一咬牙,將那柄佩刀往桌上一丟,「騰騰騰」地大步走了出去。

  帥帳前,二十多名裝束整齊、衣甲鮮明地將校,正遲遲疑疑地向帥帳內走,這座帥帳此刻在將校們眼中猶如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猛虎,眼見帳前幾十名廠衛番子打扮的人手按刀柄殺氣騰騰的樣子。不由得叫人心頭徒生一股寒意。

  他們瞧出那些手按刀柄的番子有的背了長弓,有的腰叉火銃,有的還配了連弩,諸葛神弩一發五支,近距離根本叫人避無可避。

  丁林找的五名親信,都是軍中地中下級官佐,品秩雖然不高。卻比那些站崗放哨地士兵要強上許多,有他們帶路引路,一路勢如破竹,所有的崗哨都被剪除,等到集兵號、聚將鼓一響,將校士兵們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時,同樣裝束的陌生士兵已守住了每座營帳。

  同樣是大兵,卻能對別地軍隊、其中還包括許多將校們叱喝下令。讓這些海寧士卒感到十分自得。他們可不信這些士卒和將校此時已屈居劣勢還敢有人造反作亂,是以威風八面,目中無人,這一來那氣勢更叫人摸不著他們的實力和底細,也更加無人敢輕舉妄動。

  海寧衛軍一邊巡弋一邊高聲宣佈欽差將令:「所有士卒在營帳內候命,把總以上將校立即赴帥帳迎接欽差大駕。有不尊將令者,殺!有士兵擅離營帳者,殺!有反抗逃離者。殺!」待衛軍們喊到第三遍,開始有將校壯著膽子披掛整齊走出了營帳,不過為免誤會所有人都不敢佩戴兵器。喊到第五遍時所有將校都集中到了都司行轅的中軍帳前,按官職高低排好,戰戰兢兢走入大帳磕見欽差大人。

  帥帳內從帥案處起,雁翅狀向兩翼排開。左右各站了兩排番子。每側四十人,將端坐帥案後的欽差大人圍在中間。中將分開左右,頭前兩員將領一位是龍山衛指揮副使陸季雲,一位是指揮僉事丁林。

  陸指揮是畢春親信,他不知欽差大人黎明突襲,現狹制三軍,再將所有將校集中帥帳有何用意,心中極是恐懼。丁林眼見大局已定。整個營盤已在欽差大人控制之內,臉上卻得意洋洋,還帶出幾分淡淡地笑意。

  帥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筆架鎮紙,一方硯台足有一尺見方,桌角豎著紫檀木的箭盒,內插二十支火牌令箭。

  風流倜儻的欽差大人坐在上邊,手中把玩著一支毛筆。他不說話,帥帳內便也寂然無聲,六十多人記在這帥帳之內只聽到一陣壓抑無比地呼吸聲,讓眾人心中的壓力越來越重。

  就在這時,只聽帥帳外有人朗聲道:「報欽差大人,龍山衛指揮使、畢春畢都司告進!「話音一落,只見一位身披鎖子甲的將官大步走了進來,他昂昂然一直走到帥帳前,眼見離帥案已近,左右刷地閃出兩個番子,舉刀一攔,歷喝道:「見禮回話,勿須靠前「。那將領忍高高顴骨下廋削的頰肉抽搐了一下,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向上一挑,似要勃然大怒,可這眼神一挑正迎上楊凌氣定神閒地一雙眸子,不由凜然垂下,略一遲疑,然後雙手將戰袍下擺一蕩,跪倒在地道:「下官畢春,磕見欽差大人!」楊凌手中旋轉的毛筆一停,瞧著這位頂盔掛甲跪在眼前的將軍,忽地想起兩人第一次相識的那個冬日。

  那時他在路邊井口打水飲用,那水涼涼地,水中還有起浮的冰塊。一位將軍盔甲鮮明,騎著戰馬走到他的身邊,頤指氣使地用馬鞭指著他的鼻子叱喝。

  時過境遷際遇無常,匆匆一別,如今他卻要拜倒在自己的腳下了。楊凌感慨地歎息一聲,緩緩起身道:「畢將軍請起,雞鳴一別,原以為你我相見無期,想不到今日重逢,卻是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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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三十五章 急中生智


  畢春緩緩起身,眼光一垂,淡淡地道:「下官恭賀大人平步青雲、位極人臣。聞聽大人要視察龍山衛,卑職不敢怠慢,正著力整頓軍務,靜候大人到來,只是不知……大人未予通報凌晨入營,先制我親軍,才命卑職晉見是何道理?」

  楊凌向兩旁掃了一眼,只見二十多位將校肅立兩旁,大氣都不敢喘,但人人都豎著兩隻耳朵,顯然對他的來意甚為關心。

  他淡淡一笑,今日突襲龍山衛,有丁僉事為內應,出其不意未動一刀一槍,就解決了畢春,他提著的心已放了下來,所以神態極是從容。

  楊凌好整以暇地向柳彪看了一眼,柳彪立即上前一步,大聲喝道:「內廠廠督、奉旨欽差楊大人巡視江南,接龍山衛指揮僉事丁將軍舉報,查龍山衛指揮使畢春夥同副使陸季雲剋扣軍餉、強買屯田、虛報兵員、軍械損毀,多方營私舞弊以中飽私囊,致使民怨沸騰、將士苦不堪言,罪證確鑿。江南一切軍政不法事,欽差大人巡視期間,皆可輯察過問。現奉聖諭,著畢春、陸季雲即行罷黜,即日遞解回京領罪。」

  堂下頓時一片嘩然,他們早就覺得今日欽差突兀入營,如此兵戈相見,絕對不是好事,想不到果然是要捕人,而且正副指揮使竟被一股腦兒拿了。

  陸季雲聽得一哆嗦,和畢春兩人都是又驚又怒。指揮僉事丁林沒想到柳彪竟當眾說出他來,臉上不禁一陣紅一陣白的:明明是欽差想辦畢春,偏偏說是按到他的舉報才來查證,這下子他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畢春驚怒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一向盡忠職守,這分明……分明是丁林與本官不合,挾怨報復、血口噴人。大人不可聽信他一面之辭呀。」

  丁林聽了橫下一條心,跳出來道:「畢都司,你幹過什麼自己清楚,你和陸副使狼狽為奸,貪墨軍餉不是真的麼?軍餉按律該由我這個僉事掌理,你憑什麼一手把握?你去北地時這財權也交給姓陸的,生怕我沾了邊……」

  楊凌擺手制止,說道:「本官當然不會依據風聞治罪,你要證據?」

  他直起腰來,說道:「來人,把證據呈上來!」

  當即有四個番子,兩個捧了厚厚一摞文書,兩個抬了一口箱子走進帳來,楊凌指著那文書帳冊道:「這一卷是官兵的花名冊,冊上人數6539人,本官現在若是讓官兵喝名報進,逐一勾挑,若是人數上下相差百人,本官也不算你冒領空餉。」

  畢春聽了頓時面如土色,相差百人?相差千人都不止啊,朝廷的餉銀可是按這個人數撥付的,楊凌如何知道?怎麼口氣如此篤定……

  一定是丁林這個狗賊告密!他惡狠狠地瞪了丁林一眼,那神態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死他。

  楊凌又指著另一冊文書道:「軍中每個兵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給耕牛、農具和種子,並按份徵糧,是為衛所屯田之制。現在土地大部被你等高級將校瓜分。只有一些貧脊荒蕪的土地還在兵士手中,你們巧取豪奪,致使兵丁無以為生,不得不脫離軍籍,亡命他鄉,這也是丁將軍誣告?要不要本官逐一查證?」

  畢春臉色蒼白,雙手發抖,原來那種不卑不亢的桀驁氣質已全然不見。

  楊凌吁了口氣,輕輕揮了揮手,前邊兩個番子捧著帳冊左右一分,後邊兩個番子將箱子放下,取出一個盾牌來。那盾本是以硬木裹以鐵皮製成,但是瞧那盾面已然銹蝕,盾木顏色陳暗,有些潮濕的綠苔痕,也不知多久沒有上漆保養。兩人如同表演一般,一個持盾,另一個抽出自己腰間朴刀,一劈一迎,刀落盾破,如同切菜一般。

  虧得兩人早有準備,使刀的力量拿捏得好,使盾的手中盾牌剛一破裂立即鬆了手,順勢又從箱中捧出一個地雷來,楊凌冷笑道:「軍中火器,必須保養得宜,你朝廷撥付維修維建火器房的銀子做了何用?這神鴉火雷十顆中有兩顆炸得響麼?」

  畢春仰天長歎一聲,閉上雙眼再不發一言,陸副使猶如被割破喉嚨的公雞一般,咯咯地也不知說些什麼,忽然撲地跪倒在地,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楊凌歎息一聲,扭過頭去道:「除了你的親兵衛隊,我大明這支衛軍和叫花子有什麼區別?更別提你……你對敵倭寇時趁火打劫……那般無恥無良的行為!」

  他一擺手,立即衝過來四個番子,將畢春和陸季雲按翻在地,綁了個結結實實拉出帳去。大帳中靜悄悄的,一些你吃魚我喝湯的將校駭得兩股戰戰、臉色青白。

  楊凌臉色一緩,對眾將道:「我知道你等多少也有些不法行為,不過大多是為形勢所迫,恐為上官所忌,不得不內斂應承,如今本官已剪除首惡,被迫脅從者本官便不予追究了。」

  二十多名將校聽了喜出望外,嘩啦啦甲冑亂響,登時跪了一地,磕頭謝恩道:「末將等多謝楊大人開恩!」

  楊凌笑笑,目注丁僉事道:「丁將軍!」

  丁林一震,慌忙出列道:「末將在!」

  楊凌道:「軍中不可一日無帥。如今龍山衛所以你品秩最高,這份重任還要你暫時多多擔待,待京中有了上諭再各司其職。」

  丁林喜出望外,連忙跪下道:「卑職遵命!」

  楊凌點了點頭,伸了手指道:「畢春的大過,就是你的大功。他剋扣軍餉、虛報兵員、強買屯田、軍械壞損,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丁林怔了一怔,抬頭瞧見楊凌凌厲的眼色,心中不由一凜,慌忙答道:「末將明白,末將馬上將剋扣的軍餉發放與士卒,重新丈量田畝悉數歸還,清點兵員上報都指揮使司,重新招募部隊,並維修維護軍械……」

  楊凌似笑非笑地道:「很好。本官回頭會派員看你做得如何,如果有人阻撓牽絆,自有本官為你做主,光做了這些還不夠,你們還要好好帶兵,倭寇再來時,能大戰一場,把他們趕回海裡做魚鱉。別學畢春那樣,只會追著人家屁股後面圖他們拋下的那點財物,那都是老百姓賴以活命的血汗,喪良心吶!」

  丁林和下邊二十多名將校面紅耳赤,滿頭大汗地道:「是是是,末將遵命。」

  楊凌起身說道:「丁將軍,你要約束好自己的軍隊。好了,本官要馬上帶案犯回城。」

  楊凌決意動手前已就此事派人和丁林磋商過,畢春、陸季雲只要被捕,群龍無首之下,就算畢春的親軍一時不服於他,不過要他們公開反抗還是沒有那個勇氣的。何況丁林多少也有些私人,丁林是有信心彈壓的住的。

  楊凌也想過徵調龍山衛剿除袁雄,可是如果現在徵調軍心不穩的龍山衛所官兵,亂軍之中畢春的親信是否會暗中偷放了他可就難說了。為安全起見,楊凌決定只要龍山衛目前能保持穩定就是大善,也不敢奢望他們能起什麼作用。

  龍山衛將佐連忙站起退至兩側,四十名番子將楊凌護在中間魚貫而出,出了中軍大帳,瞧見關受英和鄭大鵬兩個熟識的朋友呆立在門外。兩輛臨時拼湊的囚車上,五花大綁的畢春和陸季雲一臉的茫然,見到他出來才倏地低下頭來惡狠狠地瞪著他,那目光恨不得一口將他吞掉。

  楊凌昔日和關受英、鄭大鵬稱兄道弟,如今見了他們模樣,心有不忍,所以腳步停了停卻沒有過去攀談,只是低聲對跟上來的丁林道:「龍山衛所中畢春的親軍戰力最強,宜撫不宜壓,不要難為了他們,對他們施以恩德,將是你的得力臂助。」

  丁林哪敢不依,忙滿口應承道:「是是是,大人放心,小的胸懷雖比不得大人,但是幾個親兵也還容得下的,決不會難為了他們。」

  楊凌點了點頭,緩步走出中軍,閔文建和鄭百戶率著三百名健卒也撤了過來,兩旁是一座座營帳,種千總的兵仍持刀端槍對各個營帳嚴密戒備著,就在這時遠遠一座營帳中有人高喊:「我要見欽差大人,我要見欽差大人。」

  楊凌抬頭望去,只見一座營帳中跑出一個士兵,海寧衛軍已將他攔住,幾個脾氣暴躁的士兵將他踢翻在地,飽以一頓老拳。四周的氣氛頓時有所騷動,楊凌手下的親軍職責所在,持著連弩的士兵已警惕地平端起矢頭鋒寒的勁弩。

  楊凌冷冷地道:「不過一個人,還怕他反了天不成?帶他過來!」

  海寧衛兵一通暴打,那個赤手空拳不敢反抗,生怕被人誤會是刺客冤死,只是抱頭護住要害,大叫道:「我與大人有舊,不要打我。」

  聽了楊凌親軍喝令,那些海寧兵才停了拳腳,將他提起來,反剪著雙手押了過來。

  楊凌一看那人,雖然鼻青臉腫,可那眉眼分明便是馬昂,不由大吃一驚,抓捕畢春袁雄,佈置人暗察莫清河,其中需要策劃操心的事太多,他竟然忘了馬昂還在畢春軍中。

  楊凌連忙迎上兩步,吩咐人道:「快放開他。」說著上前抓住他手,上下打量道:「馬兄,果然是你。」

  馬昂剛剛被人打了一頓,可是見楊凌對他十分親熱,受寵若驚之下,全然忘了身上痛楚,忙陪笑道:「欽差大人,我……小的……」

  楊凌連忙道:「馬兄不要這麼說,你人相交已久,一向兄弟相稱。如今這般稱呼可愧殺小弟了。」

  馬昂聽他這麼說,頓時心頭一陣狂喜。看來楊凌並沒有忘了妹妹啊,自己的妹夫是內廠廠督了,哈哈,這下子可是一步登天了。

  自從馬憐兒開罪了畢春,這門親事告吹以後,畢春極不待見他,本來他是得寵的親兵,而且已升任什長,可是卻被畢春尋了個由頭貶成了大頭兵,最後趕去養馬,成了微末的小兵,又遠離了畢春眼前。畢春倒是不曾再詰難過他,可是以他心高氣傲的性子,又讀過詩書,一身武藝,卻同十幾個大字不識的馬伕混在一塊兒養馬,平素被人呼來喝去的,那日子實在不好過。

  後來漸漸聽說楊凌在京師飛黃騰達,馬昂不禁又驚又喜,自家妹子果然有眼力,這個楊凌還真不是池中之物。原來他覺得自己妹妹相貌才情都是上上之選,嫁個驛丞做妾不但虧了妹妹,也丟盡了馬家的臉面。

  現在可是患得患失,生怕楊凌進了京,天子腳下人中之龍,眼界兒過高不再喜歡自己妹妹。他原打算等楊凌來巡視時報名求見,探探楊凌的口風,可是今日楊凌竟是突然出兵,控制了龍山衛才直入中軍大帳。他一直等到現在,卻見畢春和副指揮使陸大人被綁上車子,楊凌馬上就要離開,馬昂生怕就此一別更無機會見他,乾脆大叫著衝了出來。

  楊凌見馬昂古銅色的肌膚愈加的黎黑,可是原本氣宇軒昂的氣勢全然不見,衣著……也著實有些寒酸,不禁詫異地道:「馬兄,你不是在軍中任親兵麼?這是……?」

  丁林見自己軍中一個小卒竟然認識欽差大人,心中十分驚訝,可是馬昂自打一進龍山衛就是馬伕,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也叫不出他名字來,不禁好奇地看著兩人。

  馬昂見指揮僉事丁林畢恭畢敬地站在楊凌身後,旁邊那位大人自己也認得,竟是昔日雞鳴縣令閔大人,趁機大聲說道:「大人,自從舍妹與你私訂終身,畢春遷怒於我,還沒到龍山衛,就將我貶為馬伕百般折辱啊。今日見了你,我總算是得出生天了,舍妹自與大人一別,在金陵老家一直等著你……」

  楊凌臉上一紅,慌忙攔住這大嘴巴,說道:「馬兄,如今畢春犯案,不日就將被我遞解進京,丁將軍已暫代指揮使,我想丁將軍一定不會再虧待你的。」

  丁林聽說這是欽差大人的大舅子,頓時滿臉堆笑,連聲說道:「正是,正是,末將正缺一位親軍隊長,還未找到合適的人選,如果……」

  馬昂聽了有點兒著急,楊凌和畢春可不同,水漲船高啊,你堂堂的內廠廠督也好意思讓自己的大舅子在衛所當個小小親軍隊長?

  他急忙道:「大人,聽說內廠甫開急缺人手,如今南疆戰事極少,軍前效力不如……」

  閔大人攔過話頭兒道:「大人,鹽兵如今損失極重,我麾下三個把總只剩一個,急缺一個將官。馬昂允文允武,我一向知之甚深,不如請大人斡旋一下,讓馬昂到我麾下如何?」

  他說著已走上前來,拉住馬昂手臂笑道:「世侄,多日不見,你可更見穩重壯實了。」說著湊近了他飛快地輕聲說道:「蠢材,當著這麼多人,你讓大人如何徇私?先去我軍中待著,只要令妹跑不出楊家的門,你急什麼?」

  馬昂一呆,這才察覺自己太過性急,他既已點出楊凌的身份,再讓他當眾安排自己前程,確實不太合適,忙閉上了嘴。

  楊凌鬆了口氣,轉向丁林說道:「馬昂是我的故人,此人文武才學做個馬伕確實屈才,閔大人為國效力抗倭殺敵,目前折損了大半人馬,士卒易招,卻急缺將官,丁將軍可肯放人吶?」

  別說只要一個馬伕,就是連人帶馬全要走,丁林也不敢不答應呀。他急忙說道:「自然自然,那麼……馬兄弟便隨閔大人先回海寧去吧,調令手續,下官隨後再辦。」

  ※※※※※※※※※※※※※※※※※※※※※※※※※※※※※※馬昂一身武藝,文才也還使得。但是現在並未正式交接,鹽兵對他又不認得,楊凌不便讓他參予抓捕袁雄,便派了三十名衛所官兵,讓馬昂率領在大隊人馬後邊押著兩輛囚車緩緩而行,自己率著大隊疾馳,奔赴關稅衙門。

  此時天色大亮,陽光燦爛,近千官兵調動已瞞不得人耳目,唯有一路急行,殺他個出其不意。

  袁雄的關稅衙門距離龍山衛不遠,出山經楓葉鎮左行十里,叫做落雁灘,落雁灘方圓數十里,這裡本來只有一個碼頭,前方是個鹽水湖,湖中島嶼無數,遙遙直通大海。

  袁雄就在這落雁灘上建了關稅司衙門,如今依附他的打手越來越多,衙門周圍不斷建房,已漸漸形成一個獨立的鎮落,除了一條官路,四周全是一人高的蘆葦蕩,袁雄放著城池不住,跑來這裡如同自立為王,倒也逍遙自在。

  大軍一接近落雁灘,便橫向散佈開來呈扇面狀向關稅司衙門逼近。大軍弓弩手在前,刀槍兵在後,這片蘆葦蕩範圍極大,遠遠看去密匝如林,近千兵丁撒進去立即蹤影全無。

  關稅司衙門四面是蘆葦蕩,但是三面連著陸地,另一面衝出蘆葦蕩就是碼頭,楊凌早遣了五十名番子快馬直襲碼頭,目的只有一個:毀帆斷櫓。這樣袁雄縱有逃跑的意思,水路也不可用了。

  楊凌帶著幾十名親兵徒步走在蘆葦蕩中,潮潤潤、青幽幽如同粽子似的香氣隨風飄來,讓人聞之欲醉。

  蘆葦蕩中偶爾有河,河水甚淺,大軍經過時,不是驚起些野鴨、白鷺,撲愣愣地直飛上天,還有些野兔狐狸東竄西跑,瞧來甚是有趣,可是兵丁們知道關稅司有超過一倍自己兵力的稅吏,人人心中謹慎,所以誰也顧不上去瞧一眼。

  楊凌曾想過設酒置宴、兵不血刃地解決袁雄,可是自從對莫清河起了戒意,他實在摸不透這人心思,自己身在莫府,若是擺酒設宴,莫清河是必到的人物。如果事先被他察覺,而他又和袁雄有私,必定功敗垂成。哪怕成功拿人,只要他派人通知畢春,可就要走了另一個重要人物了,要同時宴請袁雄和畢春,又沒有合理的借口。

  要是揮軍直入袁雄大營,他聽了旨意不反抗還罷了,若是反抗,自己的人全被對方包圍在營中,孰勝孰敗可就兩說了。

  所以楊凌決定悄悄指揮大軍包圍關稅司,那些稅吏平素負責收稅、緝拿逃稅行商,手中有刀有槍,唯獨沒有弓箭,在外圍把他們包圍起來,有利箭在手,雖然稅監司人多,勝算至少也佔了七成。

  大軍漸漸靠近,遠遠已可看見關稅衙門的房頂了,就在這時只聽有人厲聲喝道:「什麼人?給我站住,不許再靠近了!」

  楊凌聽得一怔,立即想到:「莫非洩露了消息?否則關稅司怎麼在這蘆葦蕩中設起哨卡來了?」

  他一揮手,低聲道:「加速前進,把崗哨剪除掉。」

  一字排開的人馬加快了步伐向前衝去,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響,蘆葦叢傳出一陣沙子掃落般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叫道:「哎喲,他們有火銃,我被打傷了。」

  柳彪駭得一把將楊凌撲倒在地,高聲叫道;「趴下,統統趴下,他們看不見我們,爬著前行,馬上就要衝出蘆葦蕩了,一出去立即弓箭伺候。」

  聞槍臥倒,匍匐前進還是他在軍中時楊凌教給他的防護手段,現在恰巧用上。楊凌又驚又怒,此時大軍只要再向前衝出兩百米,就到了關稅司衙門,那裡周圍砍出了百餘米的防火帶,正是弓箭的有效射程。

  只要大軍圍到那裡,袁雄只能束手待斃,可是如今卻功敗垂成。他到底從哪兒聽說了消息,竟然事先安排了人手戒備?天吶,如果他早有準備,那……派去碼頭的精銳還能有奇襲之效麼?

  這樣一想,楊凌頓時急出一身汗來,要不是柳彪使勁壓著他,他就要急得跳起來了。其實袁雄倒並未察覺他的行蹤,也是事有湊巧,這持著火銃的人是袁雄手下一個得力的稅官。帶著幾名親信到蘆葦蕩中打野鴨子來了。

  不料他剛剛走出不遠,就瞧見四面八方的野鴨、白鷺紛紛飛起,腳下也有野兔、獾子直衝過來,瞧見有人又慌慌張張橫向而逃,這位稅官不是蠢人,馬上猜到有人悄悄接近,而且看這架勢還不止一人,忍不住驚慌大叫起來。

  有些沉不住氣的官兵見敵人放銃,立即開始盲亂射箭,箭矢飛出蘆葦蕩,雖未射中那名稅官,卻把他嚇了個半死。

  部稅司的火銃不多,一共不超過五十枝,他帶來的幾個手下有三枝火銃,當下四面開槍,阻止葦蕩中的人前進。楊凌的人在蘆葦蕩中什麼也看不見,尤其大部分並非受過楊凌訓練的神機營官兵,聽見銃響蹲在地上都不敢前行了。

  這樣敵我不能相見,無法實施有效保護,柳彪絕對不敢讓楊凌涉險。楊凌無奈,只得令官兵喊話,聲稱欽差奉旨拿人,只拿首惡袁雄,餘者不得反抗。

  那名稅官派人急急返回衙門,將事情稟報了袁雄,袁雄帶了人衝出來,聽說欽差拿人,不由臉色大變。有人奉上蘆葦中射出的弓箭,袁雄一看果然是軍中所用的箭矢,更是嚇得面如土色。他做過多少惡行自己心裡清楚,一見楊凌動用軍隊悄悄掩殺過來,必是有了真憑實據,自己憑什麼和欽差及軍隊對抗?

  袁雄臉色煞白,過了半晌才顫聲吩咐道:「不……不要放銃傷人,接了欽差出來,咱家要問問欽差大人憑什麼拿人?」他心中還幻想著能買通楊凌,多送財帛美女,只要欽差鬆鬆手,那還不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旁邊一個親信稅官一聽急了,這人複姓東方,原是太湖邊上桑木莊東方員外家的三公子,因為和大嫂通姦被兄長發現,乾脆殺了哥哥跑到太湖做了水盜,他讀過書有心計,很快混成了一幫水盜頭領。

  後來因為官兵剿得急,走投無路投靠了袁雄,此人凶殘成性、逼稅得力,甚得袁雄信賴。這有執照的強盜當得有滋有味,無論做了多少惡事,官府也不敢抓他,連差役們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東方三少。

  在這裡不但銀子撈得比當水盜時多,而且一些欠稅甚多的人被他逼迫得走投無路,無奈之下還把妻子、女兒送給他侮辱,如今他房中還有一個頗有姿色的少婦,已被他狎玩了多日,這日子給個神仙也不換哪。

  這個什麼狗屁欽差帶了人不宣而戰,偷偷摸上門來,在太湖水盜間這種行為擺明了是死約會,怎麼可能還給對手機會翻盤?如果現在服了軟,袁雄被抓,自己就大勢去矣。

  他立即吼道:「袁爺,千萬使不得,那個什麼欽差帶了人悄悄摸上門來,顯然是志在必得,這梁子結定了,袁爺要是服了軟,可要任人魚肉了。」

  袁雄別看平時耀武揚威,看著比誰都威風,不過心計本事比起手下不少打手實在差了許多,聞言六神無主地道:「可……可他是欽差啊,如今帶了大軍來拿我,咱家能怎麼辦?」

  東方三少獰笑一聲,說道:「袁爺,他說是欽差,誰看到了?咱們只看到水賊洗劫關稅司衙門吶,只要把他們全殺光,嘿嘿,袁爺不是說京師的公公對他很不滿意麼?到時給公公們送些銀子,咱們替他們除了大害,他們還能不保著咱們?」

  「殺欽差?」袁雄嚇了一跳,那和殺官造反有什麼區別?可是東方三少說的也有道理。他仔細琢磨了半晌,眼神中漸漸閃出凶光,不錯呀,司禮監的公公們對姓楊的視若眼中釘。他在朝中根基尚淺,只要把他弄死,有司禮監和東廠撐腰,就算是皇上,難道會為了一個死人和錢過不去?

  他遲疑了一下道:「你有辦法?不知欽差帶了多少人來,拒捕殺官可是死罪,萬一不成……」

  東方三少嘿嘿一笑,說道:「袁爺放心,這是他們自尋死路,咱們不費一兵一卒,我就能把他們全送進湖裡當王八。」

  此時那些拿火銃的打手還在四面八方胡亂地放著槍,東方三少一指蘆葦蕩道:「袁爺,我們放火燒他娘的,這四周的蘆葦叢只要一點起來,管教他們有死無生,逃都無處逃!」

  袁雄瞧了瞧那密密匝匝的葦叢一眼,猶自有些遲疑,東方三少急道:「袁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干吧!」

  袁雄跺了跺腳,尖聲乾嚎道:「水賊冒充官兵打劫關稅司,小的們給爺爺放火,燒死這群兔崽子。」

  楊凌等人趴在蘆葦叢中,忽地一囝嗆人的煙霧飄來,抬眼望去,清煙裊裊,前方隱現劈啪之聲。柳彪失聲叫道:「不好,袁雄放火了!大人,怎麼辦?」

  楊凌也嚇了一跳,一聽槍聲已停,急忙站了起來,這一站起煙氣更加嗆人,前方百餘米外熊熊烈火已燃起一丈來高的火苗,此時的風向是從湖上吹向這邊,火苗子已橫掃過來。

  那密密匝匝的蘆葦燃起,火勢豈是人力可抗?楊凌想不到利用蘆葦掩護靠近,竟會被人發覺,繼而袁雄竟敢放火燒人,他急忙叫道:「快,快撤,馬上往回撤。」

  這些人走進蘆葦叢已不下五里地,徒步逃直怎麼可能,大火燃起火未到煙已至,那濃煙就足以將人熏暈,待炙人的大火一到……

  官兵只跑出三百多米,風已將濃煙送至,嗆的人咳嗽連天,腳下頓時奔跑不力,許多人都絕望地停下了腳步,連一向智計多端、悍不畏死的柳彪也停了下來,臉上一片慘然。

  楊凌哈著腰一陣咳嗽,然後咬緊牙關,絕望地看著天空,他心裡痛悔不已:這連綿無際的蘆葦叢,本來是最好的掩護,可如今卻成了無法逃避的死亡之網,怎麼辦?要這近千條人命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葬身於此麼?可是我又不是神仙,難道還能改變風向?

  風向?風向!楊凌定定地想了片刻,忽地大叫一聲,歡容滿面地跳起來道:「所有人聽著,立即砍割蘆葦,給我削出一道隔火線來,快!就以這條小河為界,馬上動手!」

  柳彪絕望地道:「大人,你不知這火的厲害,縱然砍出條數十丈的隔火帶來,只憑那煙也能把我們活活熏死,沒有用的。」

  楊凌哈哈大笑道:「煙要風來送,無風自然活。你們趕快動手,砍出條防火帶來,越寬越好,本官自有辦法借得東風!」

  柳彪半信半疑,可是見楊凌一臉鎮定神色,受春感染,也恢復了幾分信心,可他自己信了,如何讓這千百名官兵相信?

  柳彪靈機一動,立即抽出刀來向左右喊道:「大家立即砍伐蘆葦,開出一條防火帶來,欽差大人向張天師學過借風之法,必可救得大家性命!」

  現在如果下道聖旨告訴這些官兵說他們死不了,也未必有人肯信,可是這些番子、官兵一聽欽差大人和張天師學過法術,能借風救人,頓時再無懷疑。可不是麼,前些日子海寧大戰倭寇,欽差大人就和張天師並肩站在觀潮台上,天師神通廣大,如果教過欽差大人法術,借個風應該不難吧?

  所有的人都玩命地吹起蘆葦來,每個人控制著一丈方圓的蘆葦,前邊一個揮著刀橫掃六合,後邊的官兵就將齊根兒倒地的蘆葦全堆放起來。

  開出一道寬約六十米的防火帶時,煙氣已越來越濃、越來越嗆人,人的鼻孔裡,喉嚨裡全是嗆人的煙灰,再也無人能揮得動、砍得斷蘆葦了。

  楊凌指著火起的一側道:「還差最後一步,把砍下的蘆葦全堆過去,堆到蘆葦叢邊,放火點燃,本欽差要施法了。」

  那些官兵已經沒有精力思考為什麼自己也要點火燒荒,這樣做會不會死得更快了,他們鼓起最後的力氣,瞇著熏得流淚的眼睛將蘆葦堆過去,引燃了蘆葦堆然後紛紛跑回來。

  楊凌的嗓子也已經啞了,他沙啞著嗓子大聲叫道:「傳下令去,所有人全都趴下,用河水浸濕衣襟摀住口鼻,火勢不消千萬不要站起。」

  眾官兵在砍伐蘆葦時,早已用撕下的衣角浸濕了繫住口鼻,此時跑到河邊再浸濕了繫好,橫七豎八地趴在河邊。

  有一些不放心的官兵忍著淚抬頭去看,只見點燃的蘆葦燃起沖天烈火,撲過來的濃煙更加嗆人,但是這種情形只持續了片刻,然後那火苗和濃煙就不再向這個方向捲動。

  雖然輕風仍是吹向這邊,但是大團的濃煙和烈火反向另一端燃火處捲去,好像彼此吸引著一般,此處的煙氣頓時淡了不少。

  那時的人不知空氣流動和冷熱的關係,瞧了這詭異的場面不禁又驚又奇,雖然那位欽差大人也蒙了臉趴在河水裡,根本不像是在作法,但所有的人都相信欽差大人真的對那火施了法術,求生獲救的信心頓時大增。

  袁雄站在關稅司外,看著大火吐著烈焰席捲一切地向前衝去,不禁哈哈大笑,他的衙門在周圍設了防火帶,但是一旦整個蘆葦蕩燃起,也同樣抗拒不了那股濃煙,好在這落雁灘周圍杳無人煙,而且也從不會發生四面起火的情形,倒不虞此慮,如今三面火起,只有自己這一面在風向處,那些官兵匿身蘆葦叢中還想活命麼?

  就在這時,一縷縷嗆人的煙霧飄了過來,把袁雄嚇了一跳,他急忙叫道:「怎麼回事?變了風向麼?」

  一個稅吏跳著腳兒地蹦起來,慌張地大叫:「糟了糟了,袁爺,大事不好,碼頭方向起了大火,蘆葦蕩燒過來了。」

  袁雄大驚失色,急忙扭頭一瞧,可不是,熊熊烈火自碼頭方向撲天蓋地地捲了過來,這一側的蘆葦全長在淺淺沒過腳背的濕泥塘中,蘆葦潮濕,所以一燒起來那煙氣更加辛辣嗆人,火勢還遠,那股窒息的味道已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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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打草驚蛇


  大火燎天,煙霧沖宵而起久久瀰散,荒原上全是蘆葦,雖然易燃,但燒得也快,地面上熱氣仍烘嗆人面,輕風拂過,一片片煙灰打著旋兒在半空中盤旋,嗆人眼鼻。

  五十名內廠番子從燒盡了蘆葦,淺水上一層黑灰的泥塘中緩緩走來。眼前的蘆葦蕩已燒得乾乾淨淨,成了漆黑的一片荒原,遠處只有關稅司衙門幾百幢房子矗立在平原上。

  鄭百戶和幾十名番子為了防灰,人人臉上蒙了布巾只露出一對眼睛。泥塘中因為遍生蘆葦,根系抓緊了爛泥,官靴踏在裡面倒還不是特別難行。終於踏上了陸地,前邊已接近關稅司的圍欄,鄭百戶提著刀站在圍欄前謹慎地四下打量著,一雙黑沉沉的眸子隱隱透著焦灼。

  他看了片刻低聲喚道:「武勇,人應該都已熏暈了,你帶三十人進去,還有能動彈的,就結果了他。」

  旁邊一個蒙面漢子應了一聲,又遲疑道:「那……廠督大人……」

  鄭百戶歎了口氣道:「我帶人繞過去尋找,恐怕……恐怕大人是凶多吉少了……」

  那個蒙面人頓了頓腳上沉重的污泥,猛地拔刀出鞘,厲聲喝道:「來三十個人隨我進去,關稅司殺官造反、罪無可赦,膽敢反抗的格殺勿論!」

  轟雷般一聲喏,三十名大漢拔刀出鞘,殺氣騰騰地劈開圍欄,橫衝直撞地闖了進去,鄭百戶知道他這一進去,恐怕許多已經暈迷不醒的人也會被殺掉。張嘴欲要阻止,可是話到路邊又嚥了回去,如果大人真的已葬身火海,他何嘗恨不得將關稅司所有的人全部殺掉?

  鄭百戶冷哼一聲,抬腿踢開一根被砍斷的橫欄,快步走了進去,二十名大漢跟在後邊,穿過那些房屋直衝向另一邊。路上遇到一些熏得滿面烏黑趴在地上的人,無論有氣沒氣,紅了眼的番子們「噗」地就是一刀,鄭百戶只作未見。

  楊凌事先叫人扮做納稅的行商,來過關稅司兩次,這地方四面荒無為煙,通過別的方式如果貿然靠近,一旦被關稅司的人發現,難免令人生疑,也只有用這個辦法才安全一些。

  經過仔細調查,他們發現關稅司衙門的人平素徵稅回來只聚在裡邊賭錢玩女人,碼頭上十幾艘徵稅船,只有幾個船工住在上邊,利用小股官兵突襲足以一舉將船破壞。

  果然,鄭百戶截斷後路工作十分順暢,他破壞了櫓和帆後,因為面前一大片蘆葦蕩,如果通過蘆葦蕩襲奔關稅司,那麼關稅司逃跑出來的人只要往裡邊一藏,憑他的五十個人根本搜不全面,所以想候在碼頭抓捕漏網之魚,派了親信武勇悄悄趕去關稅司察看動靜。

  武勇趕至關稅司,偷偷伏至蘆葦蕩中恰見袁雄手下放銃壓制、縱火燒人,大駭之下立即趕回飛報。鄭百戶是剿匪得力,累功升至神機營為官的,野戰經驗十分豐富,略一盤算就下了最理智的戰鬥命令:敵已縱人,我們在敵風頭之上,我們也縱火!

  現在楊凌的生命已不是他的幾十個人能挽救得了的,憑他的幾下個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火攻火,滅了袁雄。否則,等袁雄率人殺了過來,連為廠督報仇的人也沒了。

  衝到另一側防火帶旁,只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許多人,由於煙火來得太快,關稅司平常從水路進出,又沒有馬匹可用,這些人無論是逃進房去的,還是躲在牆角溝壕裡的,已大半人被熏暈。

  殺紅了眼的番子們提著血糊糊的鋼刀,正要逐一砍殺,鄭百戶忽地大叫一聲:「統統住手!你們看……你們看那裡……」

  鄭百戶的聲音嘶啞中透著一股狂喜,聲音都發起顫來,他本來料定大人生還的希望微乎其微,如果這場大火下來人還能活著,那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了。所以雖抱著萬一的希望衝向這邊,其實心中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可是到了這裡,他愕然發現,遠遠的一里地外,蘆葦叢赫然猶在。雖然風起搖曳之間,隨風而起的蘆花也已是一片黑色,更別提那片蘆葦叢現在像是水墨畫一般,可那的的確確是一片蘆葦。

  那片蘆葦竟沒被燒掉,那麼大人他……?鄭百戶拖著沉重的靴子狂喜地衝進燒成灰燼的蘆葦地,腳下騰起一團黑灰,他大聲吼叫道:「快,快去救大人,大人一定還活著!」

  那些番子一聽也精神大振,丟下一地暈迷不醒的人向蘆葦地裡搶去,二十個人一路趟過去,又在平地上捲起一陣黑煙,堪堪跑到熏得漆黑的蘆葦叢邊,就見前邊一條小河邊,密密麻麻躺滿了人,看裝束正是內廠和衛所官兵的裝束。

  鄭百戶隨手翻開一個,一把扯下他面上濕巾,那人滿身滿臉都是黑灰,頭髮眉毛都看不清了,濕巾下雖然乾淨一些,但鼻孔裡也儘是煙灰。鄭百戶一試他仍有呼吸,不禁信心大增,他丟下那個衛兵跳起來吼道:「馬上找,馬上給我找,找到廠督大人的重重有賞!」

  不待他吩咐,那些番子已經瘋狂地左右尋找起來。楊凌的人因為火勢反捲,煙氣倒湧,比關稅司受到潮濕蘆葦叢的濃郁煙氣熏烤得人還要輕些,雖然熏得有些半昏迷了,被人一喊一碰也就暈暈陶陶地醒了過來,就著那流淌的河水洗把臉清醒一下,很快就恢復了體力。

  鄭百戶正心急如焚地搜尋著,遠處一個番子狂叫道:「我找到廠督大人了,哈哈哈哈,大人還活著!」

  「在哪裡?在哪裡?」鄭百戶大喜,和附近幾名番子連滾帶爬地搶了過去,只見那番子懷中抱著一人,雖說熏得像灶王爺一般,可那衣衫相貌倒還認得出來。

  鄭百戶一試還有鼻息,慌忙扯下一塊衣襟來就著河水浸濕了在他臉上一通亂擦,受水一激,楊凌緩緩醒來,他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嗓子裡火燒火燎的嗆人。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撥開水上浮灰喝了兩口水潤潤喉嚨,又把臉上、眼角堆積的黑灰隨便擦了擦,他才站起來四下打量問道:「你怎麼來了?袁雄的人呢?」

  鄭百戶喜孜孜地道:「大人吉人天相,方才可嚇死卑職了,大人放心,袁雄放火,下官也放火,關稅司的人已被下官全都熏暈了,縱還有人清醒,也反抗不得了。」

  楊凌精神一振,急忙道:「快,把所有人潑醒,趕快控制關稅司衙門,莫要走脫了人。」

  楊凌的一千黑人官兵趕到關稅司,制止了三十名殺紅了眼的番子,將剩下的人都繳械捆起來,接收了銀庫,意外地發現熏暈的人中還有幾十名女子,潑醒了一番盤問,除了幾個是花錢找回來的妓女,不是被迫以身抵債的,就是被關稅司強行搶回來的民女。袁雄的狀子上又添了一條大罪。

  搜捕關稅司時,那座銀庫雖無人敢動,不過那些關稅司的惡吏們誰沒有搜刮來的可觀財產。這些官兵逐屋搜查,順手牽羊揣進懷裡的也不在少數,楊凌看在眼裡,可對這時的軍隊還能提出多高的要求?都是剛剛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人,楊凌也只能故作不知。

  將人都集中看管起來,楊凌派人去通知了本地官府。知縣大人聽說內廠廠督在此辦案,拿了關稅司的人馬,不禁欣喜若狂,去了這個大禍害,他這地方官也好當了啊。可是兩千號囚犯哪個監獄住得下?楊凌將關稅司銀庫暫時移交地方官府,帶著人押著囚犯一路趕回杭州,見了官府就往裡塞人,回了杭州仍然交給知府衙門三百多人,才算把這些人交接乾淨。

  沒有關稅司撐腰,這裡邊藏污納垢、包容了許多為非作歹的惡人舊案新案一籮筐,自然有官府逐一審理判決。

  莫府內,楊凌換了四遍洗澡水,水的顏色才算清亮了許多。皮膚燙得紅紅的,楊凌坐在浴桶內,愜意地合起雙眼。

  這一趟抓捕行動有驚無險,畢春那裡兵不血刃,袁雄這裡雖然險些置全軍於死地,幸好絕處逢生,反倒不費一兵一卒,順利地將袁雄和一干亡命之徒全部抓了起來,楊凌正在考慮善後事宜。

  由於現在對莫清河起了疑心,楊凌不敢將畢春和袁雄關押在莫府,一回到杭州立刻打發那艘裝滿了回程貨物、財物的官船載了兩名人犯起程回京,倒讓興致勃勃等著迎接冤家對頭袁公公的莫清河大失所望。

  楊凌現在要做的事太多了,而且每一件都必須隨機應變,在得到進一步情報前無法予以決定。莫清河到底有什麼陰謀他還不知道,如果把江南稅務托付託附給他,而此人卻不是個可以托付的人,那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盤就等於誤托匪人,不查清莫清河他無法放心回京。

  袁雄的人被一網打盡了,但關稅司必須還得設立,還政於戶部?正德皇帝不會同意,其他所有的稅監也會因此把他視作寇仇,那麼派誰來做關稅鎮守?這個人選必須得先考慮好,如今自己掌著稅監司,用人權就不可以旁落。

  還有皇上近來的行為,能影響小皇帝的除了自己,只有劉瑾等八虎,他們最近的異動是為了什麼?是因為自己手握重權所以起了艷羨之心,想討好皇帝也撈個官做,按照歷史走向成為秉持朝政多年的八大權奸,還是另有什麼陰謀?為何司禮監坐視不管?

  楊凌想得頭痛,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這時旁邊忽地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老爺,水涼了麼?要不要加些水?」

  楊凌嚇了一跳,一睜開眼來見高文心挽著兩隻袖子,赤著一雙白生生的手臂,正臉紅紅地站在旁邊,但眼睛垂著根本不敢看他。

  楊凌刷地一下抽下搭在桶邊的毛巾,在腰間一圍,吃吃地道:「你……你進來做什麼?我自己洗就好。」

  高文心本來就有些羞澀,楊凌坐在桶裡,她也看不到什麼,可是楊凌這一欲蓋彌彰,反而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高文心羞羞答答地道:「婢子……本來就該侍候大人淋浴更衣的。我待在外邊,出去進來送水的番子瞧我清閒的樣子都很奇怪,要不……婢子幫你搓背好了。」

  楊凌乾笑道:「沒關係,不用了,理他們作甚?誰敢胡說八道?我可不是大戶家的少爺出身,實在不習慣讓女人侍候洗澡,你……在外室等我就好。」

  高文心紅著臉,看那神情似乎比他還要緊張,一聽他這麼說頓時鬆了口氣,忙不迭道:「那……那婢子出去了。」她走出幾步,忽地想起什麼,又轉回來,扭著頭向木桶內匆匆撒了一把東西。

  瞧她模樣,楊凌的屁股每日都要見上一面也沒有這般畏懼,不知怎地,楊凌露在水面的只有赤裸的胸膛和肩膀,卻讓她羞不可抑,窘態畢露。

  楊凌眼直直地瞄著霧氣氤氳中起伏不定的針尖似的東西問道:「這又是什麼藥?」

  高文心說道:「這不是藥,是茶葉,放上一點兒,唔……味道兒香的。」

  楊凌笑了笑,擺手道:「好,一身茶香勝過一身火氣,呵呵。一會兒洗完了就針灸吧,今日奔波了一整天,又嚇個半死,身子骨好久沒有累得快散架的感覺了,可惜玉兒不在,她按摩很有一手的。」

  高文心一直羞羞的不敢抬頭,聽了這話卻倏地一下抬起頭來,不服氣地道:「婢子……婢子也懂得按摩之術,太醫院推拿科的御醫們手法也不及得婢子。婢子這就去準備,一會兒為老爺推拿一番。」

  ※※※※※※※※※※※※※※※※※※※※※※※※※※※※※※

  楊凌趴在床上,被高文心按摩得昏昏欲睡,室內燃著熏香,中人欲醉。一個嬌俏可愛的女孩兒,輕柔地為他按摩著勁和四肢。

  玉堂春的按摩與其說是按摩,不如說是撫弄、撒嬌,而高文心卻是真的精於此道,她先用玉牙頭梳隔著一層薄滑的衣衫沿著脊柱輕輕從頸直刮至腰下,舒活血脈,然後經絡按摩、穴道按摩,楊凌真覺得是週身舒泰、飄飄欲仙。

  明代按摩術正是集於大成的時候,而高文心可謂此道高手,楊凌忍不住闔著困眼含含糊糊地道:「好舒服,我原來都不知道……以後每天針灸後都幫我按摩一下好不好?」

  高文心抬起袖子拭了拭細密的香汗,莞爾一笑道:「好,婢子懂得許多種手法呢,方才……如果你讓婢子搓背,我也有套引圖裡學來的功夫,正可一展身手。」

  楊凌呵呵笑道:「女人給男人搓背,哪有什麼力氣,若是換過來還差不……呃……呃……若是踩背還差不多。」

  高文心已聽出他要說什麼,不禁臉兒一紅:這個老爺要說他膽兒不大吧,讓自己的婢子侍候他淋浴都嚇得什麼似的,若說他膽兒小,偏偏有時又胡說八道,撩得人家心裡癢癢的。

  男人給女人搓背麼?他……他給我搓……

  高文心一想到這兒,按下去的手指頓時象抽去了筋似的酥軟得沒了力氣,楊凌察覺背上的手指軟綿綿的全無力氣,被她按地發癢,忍不住呵呵一笑,扭了扭腰道:「看看,我說女人家沒長勁麼,好了,被你按得越來越困,我想睡下了。」

  高文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在他背後作了個掐人的動作,這才站了起來,輕輕為楊凌放下簾帳,走到桌前方欲吹燈火,忽又扭頭道:「老爺,如今袁公公他們已經被抓了,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要回京了?」

  楊凌轉過頭來,打了個呵欠道:「怎麼?想回去了?快了快了。也許……這幾天就會回去了。」

  高文心遲疑了一下,說道:「那……這幾天應該沒什麼事了吧?要不要……請天師兄妹來府上做做客。」

  楊凌怔了怔道:「啊!你說得對,天師兄妹一來,就被他的信徒請走,我倒忘了此事,不回請一下實在有失禮議,嗯!回頭你派人帶我的貼子去見見天師,看他什麼時間有空,來府上一敘。」

  高文心喜孜孜地應道:「是,大人,婢子出去了,您好生休息。」

  ※※※※※※※※※※※※※※※※※※※※※※※※※※※※※※「你說什麼?內廠的人抓了李貴?」這兩天一直興高采烈、喜笑顏開的莫清河臉色鐵青,眼睛中閃著凶狠的目光,狠狠揪住李管家的衣領,獰聲問道。

  「是……是的,老爺,內廠抓人,地方官府也過問不得。蘇州知府甚至布政使大人派人去詢問,都被內廠的番子頂了回來,現在李貴情形如何,我們根本不得而知。他們一口咬定李貴私藏禁物,偌大一塊『金磚』擺在那兒,可是百口莫辯吶。」李管家哭喪著臉道。

  「啪!」一個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打得李管家一個趔趄,莫清河指著他成厲聲罵道:「混帳!你弟弟平素就飛揚跋扈,橫行鄉里,我再三叫他給我安分些就是不聽,那金磚是違禁之物,這種東西也當希罕物兒往家裡搜羅,這不是給爺招禍麼?」

  李管家委曲地道:「老爺,是有些人喜歡稀罕物兒,收集金磚的也不是沒有,可是我兄弟……他除了金子銀子旁的全不認識,他怎麼可能搜羅那東西?小的以為內廠的人也和東廠一樣,是找借口栽髒吃大戶,可是送了錢去……錢是收下了,人卻不放啊!」

  莫清河氣得抬腳又要踢,莫夫人娉娉婷婷地迎上來,攔住他道:「老爺息怒。這事兒或許真的冤枉了李貴,如今內廠剛剛成立,廠督又在咱江南巡察,就算內廠的人想要勒索大戶,敢在江南辦事?沒有楊凌的同意,借他們個膽子!」

  莫清河目光一閃,陰沉沉地盯了她一會兒,臉色慢慢漲紅了起來:「你是說……楊凌在打我的主意?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有多大的胃口?要是一口把江南三大鎮守全都吃掉,誰來給他賣命?」

  莫夫人冷冷一笑,說道:「他逛蘇州、游杭州,到處遊山玩水不務正業,你可曾見他查過袁雄?但是現在袁雄在哪裡?他手下五千亡命之徒,天不收地不管,誰見了不頭痛?可是楊凌一夜之間先用釜底抽薪之計擒了畢春,再突襲關稅司,以一千人去對付數倍之敵,這胃口大不大?」

  莫清河聽的臉色一白,莫夫人人俏臉含霜地道:「還有他突然去巡視海寧,事先你知情麼?這個人看起來隨意得很,好像江南之行只是虛應其事,可是誰知道他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現在想來……他若不是對老爺起了戒意,為什麼袁雄和畢春連一天都不留,馬上就解赴京城了?」

  莫清河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才怒不可遏地道:「我已決意歸順於他,他還想置我於死地?」

  莫夫人揮了揮手,李管家趕緊退了出去,莫夫人走到莫清河身邊,低聲道:「老爺,李貴這人可靠得住麼?」

  莫清河嘿了一聲道:「叫他搜刮錢財在行,讓他捨命為別人保守秘密,那豬都能上樹了,不過……就算楊凌想對付我,他無憑無據的敢把我的人怎麼樣?」

  莫夫人冷笑道:「李貴是你的人麼?人家欽差大人可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人私藏禁物,夠得上殺頭之罪,你手下那些人,哼!有一個能熬得住廠衛酷刑的麼?」

  莫夫人說著,眼波狡獪地一轉,又道:「海上那些人……怎麼樣?實在不行……」她把柳眉一擰,伸出纖秀的的手掌做了個砍頭的動作。

  莫清河的身子忽然發起抖來,他扶住桌子,連那桌子都在顫抖,莫夫人大吃一驚,忙扶住他道:「老爺,你怎麼了?」

  莫清河哈哈哈地一陣慘笑,那神態有點兒瘋狂,他大笑著坐了下來,抓起一個茶壺狠狠摔在地上,咬著牙咒罵道:「肥前壽、陳東那兩伙海盜,我早該滅了他們,只因有他們在,可以幫我混淆視聽,才放過他們,想不到我的大事卻壞在他們的手裡……」

  莫夫人奇道:「那兩伙不成氣候的強盜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小村次郎的人呢?叫他帶人直接殺進杭州來,有我們為內應,亂軍之中只要結果了楊凌……」

  她漂亮的眉尖兒一挑,媚笑著輕輕攬住莫清河暱聲道:「楊凌一死,內廠就什麼也不是了,到那時我們再幫東廠削去內廠實力,老爺……你在司禮監的地位還可以再上層樓呢。」

  莫清河面如土色地仰天長歎道:「晚了,晚了,天意啊!這是老天亡我!」

  他苦笑著望向怔在一旁的夫人,說道:「小村次郎的人進不來了,我只顧約束小村次郎,誰會想到肥前壽那伙不成器的盜寇會在這個時候襲擊海寧,還和欽差當面相遇?自從發生了這件事,都指揮使司已將水師重兵全部佈防在入海口,擔心倭人此時再來侵擾,欽差回京後會參他治海守邊不利,要小村次郎這時冒著有來無回的危險來幫我?」他絕望地搖了搖頭。

  莫夫人一直很是鎮定,直到聽到這裡臉色才刷地變了,她怔了半晌,才輕輕地道:「老爺,那我們怎麼辦?可是要早做籌謀了,沒人來查怎麼都好,楊凌既已動手,李貴又守不得秘密,老爺那些事……他可一清二楚啊。」

  她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森森的冷意:「與倭人走私貨物,為倭人繪製地圖,事先通報駐軍情形,引領倭人打劫,然後高利賒糧給洗劫一空的農戶,趁機謀奪他們的田地,每一條都是死罪,還有吞食那些孩子腦漿,三十多條人命……」

  莫清河忽然跳了起來,頰肉突突地跳著,抓住她的手道:「小樓,趁著事情尚未敗露,不如我們走吧,逃得遠遠的,他楊凌再是神通廣大,能奈我何?」

  莫夫人一呆,奇道:「逃?逃去哪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逃到窮鄉僻壤隱姓埋名……」

  莫清河搖頭道:「不,我們出海,逃去日本,憑我們積攢下的財富,無論到了哪裡,都能活得好好的,在那裡,我們可以富比王侯,大明還能追去那裡抓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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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佛堂白骨


  莫夫人聽了急退兩步,搖頭道:「不,我不去,那裡戰亂頻仍,小村次郎是柳田大名的親信武士,卻要帶著軍隊在海上冒充強盜,那種兵荒馬亂、窮苦之極的地方,哪裡比得上我們大明朝?我們怎麼能去那種爛地方?再說……他們有求與你時,對你言聽計從,如今我們失了勢,你就不怕他們超了歹意,把我們的財物都搶去,落個財命兩空?」

  莫公公聽了一頓腳,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了幾步,忽地又雙眼一亮,上前一把抓住莫夫人的雙手喜道:「我有辦法了,指揮使黃應龍被你迷得神魂顛倒的,你去求他,讓他把軍隊調開,小村次郎的人不就能殺進杭州來了麼?」

  莫夫人靜靜地望著他,嘴角漸漸浮起一絲譏誚、一絲憐憫地笑來:「老爺,就是這麼個好主意?平素讓黃應龍為我們的走私船行個方便,他還做得了主,如今要他用自己的烏紗帽為我們保平安,他肯麼?就憑我陪他睡過覺,呵呵呵呵,哈哈哈……」

  那譏誚的笑意讓莫公公勃然大怒,他狠狠揮出一個耳光,打斷了莫夫人的笑聲。莫夫人被打得撲在桌子上,嘴角慢慢沁出一縷鮮血。

  莫公公看了臉上露出不忍的神色,他撲過去抱住莫夫人心疼地道:「對不起,小樓,我不該……我控制不住,我不該怪你的,可是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呢?」

  莫夫人輕輕拭去唇角的鮮血,眼神中閃過一絲寒意,她的臉上重又綻起一抹燦若春花的微笑。柔聲說道:「老爺,你也不必過於擔心,其實破釜沉舟,也未必沒有一點辦法。」

  莫清河眼睛一亮,急不可耐地道:「快說快說,小樓一向智計百出,乃是女中諸葛。你的辦法一定可行,快告訴為夫知道。」

  莫夫人整了整衣衫,坐在一旁椅上,斟了一杯茶輕輕送到唇邊,冷冷笑道:「人在令在,人亡令亡,搶在他知道確切情況之前殺了他,內廠?哼,牆倒眾人推還來不及呢,我們還能有什麼危險?」

  莫清河失望地道:「這怎麼可能?這兩日西院防範極嚴。楊凌又閉門不出,他的人押送袁雄、畢春赴京時走了一百,如今還有兩百名番子呢。在海寧時你也看到了,他的親兵區區八十人就抵住了數百名凶悍無比的倭人海盜,我就算召齊了人手也殺不進去。再說就算殺進去了,這麼大的陣仗,還能瞞得了人麼?」

  莫夫人嫣然一笑,媚目一揚,說道:「為什麼要瞞著旁人?我們不但不能瞞,聲勢還要搞得大大的,知道的人越多,我們越安全。」

  「嗯?」莫清河用疑問的目光看向夫人,莫夫人附耳過去,對他低語一番。莫清河聽了驚疑不定地道:「這計策可行麼?他會相信我?如果有了差遲,我們……我們可連逃走的時間也沒有了。」

  莫夫人花瓣兒似的嘴唇一翹,似笑非笑地道:「當然可行,既然我們看錯了他,那他就不是我們預料中的那種人,他的兩百近衛抵得住一千名倭人,卻未必敵得住我這千餘名奇兵!只要……李貴一天沒招,他就沒有理由不相信我們!」

  ※※※※※※※※※※※※※※※※※※※※※※※※※※※※※※

  楊凌莫名其妙地將張天師兄妹請上廳中奉茶,本來約好了明日再請天師赴宴。可是張天師今日就突然造訪,楊凌將他們迎了進來,一時還揣測不透他們的來意。

  張天師微笑道:「欽差大人盛情厚意,本來小道想明日再登門拜訪,可是龍虎山派來了人,家母讓我兄妹盡快趕回山去,所以小道今日冒昧登門拜訪,向楊大人辭行,明日一早小道就要與舍妹回山了。」

  楊凌似乎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聞言忙道:「前些日子蒙天師招待遊覽蘇州,本官因公務繁忙,一直沒有回請天師,本想明日請天師赴宴,你我同游西湖,想不到天師卻要趕回山去了。唉,本官實在是過意不去呀。」

  張天師呵呵笑道:「山水有相逢,你我總有再見之期嘛。大人是國之棟樑,公事要緊。或許有一日大人來到江西,到時請大人到我龍虎山,小道再盡地主之誼。」

  高文心站在楊凌身後,聽張天師口氣,好像來見個面道了別馬上就要離開,急得她也顧不上禮儀規矩,站在那兒指指張符寶、再比比楊凌,示意她快對楊凌說出她的相法來。

  張符寶已對哥哥說過此事,張天師瞧見高文心急得俏臉緋紅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他清咳兩聲,正要胡謅幾句寬慰楊凌,楊凌已起身說道:「好好好,如果本官有機會去山西的話,一定去龍虎山造訪,這次不能與天師同游西湖的憾事,到時便同游龍虎山做為彌補吧,呵呵。」

  張天師瞧了一愣:這位楊大人太性急了吧?我還沒說走呢,他怎麼就要送客了?

  張天師哭笑不得地站起來,瞧見高文心在他背後雙手合什,直念阿彌陀佛,只好厚著臉皮笑道:「那就好,呃……小道臨行還有一言奉告,聽說大人誤信了一些江湖術士的不實之言,誤以為自己壽祿……」

  他剛說到這兒,忽地外邊一陣喧嘩之聲,一個番子匆匆跑進來,抱拳施禮道:「稟告廠督大人,門外有一群亂民闖了進來,說大人要將江南賦稅增加三成,還說大人藉口關稅司衙門的銀兩盡被袁雄貪墨,要重新向行商徵收,他們衝進來要找大人理論呢。」

  楊凌吃了一驚,他提起袍裾剛剛搶出大廳,院門已被人撞開,穿著各色衣衫的百姓如潮水一般湧了進來,群情洶洶在大叫道:「原以為他是個好官,想不到比袁雄還要剝皮吸血,我們沒法活了,姓楊的在哪裡?」

  聞訊衝出來的內廠番子見此情形攔在楊凌身前,刷地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向湧進院子的百姓喝道:「欽差行轅,擅闖者死!你們這些刁民,不要命了嗎?」

  還真有不要命的,沸騰的人群中此起彼伏的,總有幾個擠在人堆後面看不清面目的人大喊大叫,說道:「我們被逼得活不下去了。痛痛快快被砍死,也好過活活餓死,要徵稅加稅就是楊凌那個狗官向皇上進的讒言,殺了他請皇上開恩減稅啊!」

  楊凌跳著腳兒喝道:「是什麼人造謠生事!本官根本不曾說過加稅,你們不要被歹人利用了。」

  群眾騷動的時候,肯信你的話才有鬼,何況人群中還有人不斷高喊:「別聽他的,他這是想誆走我們,再派軍隊抓我們,打死這個狗官,法不責眾,皇上也不會把江南百姓殺光的。」

  說著已有人將磚頭石塊擲了過來,內廠番子大怒,有人舉刀就要砍。楊凌叫道:「不許殺人,這些人分明是被人欺騙裹挾而來,裡邊有許多女人孩子,殺了人便授人口實了,內廠的人刀不染血,決對不許殺死一人!」

  那些百姓一聽更是有恃無恐,在有心人的鼓惑下蜂擁而入,院子裡近兩百名番子全力上前阻攔,可是衝進大院中的何止千人,逼壓得他們步步後退,根本阻攔不住。

  楊凌跺跺腳,命令幾個番子道:「快,護住天師兄妹,保護他們找道路離開,快!」

  蜂擁的人群衝破了番子們的阻攔,開始在院子裡四處奔跑破壞起來,有人奔向楊凌這邊,有人卻趁機衝進房去搶劫財物。

  張天師兄妹還在發愣,幾個番子一擁而上,護著他們道:「天師,快,咱們先躲到後邊去。」

  高文心瞧見楊凌反奔向院子裡,孩得花容失色,急奔向楊凌叫道:「大人,你們快保護大人,老爺快走啊!」

  院子裡花草牡丹被踩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人,這一亂楊凌反而安全了。方纔還有人認得楊凌,這一亂反而沒人找得到正主兒了。

  高文心瞧見楊凌順著花圃奔向一角的幾棵紫丁香樹下,剛剛追擊出去幾步,面前人影一閃,已被一個持刀大漢攔住,高文心瞧見是鄭百戶,忙叫道:「鄭大人,快去保護欽差大人!」

  鄭百戶微微一笑,伸手拉住她衣袖急步便行,說道:「大人命卑職保護姑娘離開呢,請姑娘快些走,大人自有兄弟保護!」

  鄭百戶身後還跟著四個番子,一路拳打腳踢擊退幾個持著木棒鋤頭的人,護著高文心急步離去。高文心被鄭百戶扯著衣袖,要是使勁掙扎,怕是一條膀子就要見了光了,無奈之下只能隨他邊走邊回頭,直到被拉過屋角再看不見他身影。

  張天師兄妹莫名其妙地就被幾名番子護衛著奔後堂衝去,那些憤怒的百姓中混跡著許多神色詭秘的壯年男子,煽火點火地鼓動大家作亂。

  幾名番子見提著木棒鋤頭的百姓追了過來,連忙返身迎了上去,可是他們武藝雖高,廠督已下過嚴令不許殺人,如此束手束腳如何抵擋得住,過不多時,就有一個番子扭頭喝道:「保護天師離開,莫被亂民傷了。」

  隨即便有一個番子跑過去扯住張天師便走,張天師匆匆回頭喊道:「寶兒,快跟上我,千萬不要走散了。」

  張符寶答應一聲,剛剛轉身要走,忽地瞧見一處假山後楊凌站在那兒,對幾名普通府中家丁裝扮的人低低地吩咐著什麼,那幾人隨即拱手離開,楊凌隨後四下瞧瞧,神情似笑非笑的極其詭異。

  張符寶心中頓時起疑,這位楊欽差的神色根本不似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在搗什麼鬼?張大小姐膽大包天、好奇心也重,一起了疑心,頓時按捺不住,她追著哥哥跑了兩步,眼見那番子拉著哥哥穿過一個天井,一離開他視線之內,張符寶立即返身向回跑來,追向楊凌的方向。

  莫清河佈置了人到處散播消息,說楊凌要加重苛捐雜稅,一個人兩個人說大家不信,幾百個人都這麼傳,頓時激怒許多小民,抗倭英雄固然值得尊敬,可你要不讓老百姓有活路,他們一樣要造反的。在有心人鼓動下,居然彙集了一千五六百號人湧向了莫家大院兒。

  這些人中不乏只是想來問問真相或者哀求欽差大人開恩的忠厚百姓,可是被混在他們之中的有心人一番調撥,現在的情形已非任何個人可以左右的了,整個西跨院一團混亂,鬧得雞飛狗叫。

  莫清河的目的是用這些人震懾楊凌離開西院官兵的保護範圍,根本沒指望靠他們在大廳廣眾之下能殺了楊凌,是以事先下達的命令就是盡量搞破壞,越混亂越好。

  趁著大亂,莫清河穿了一身便裝,帶了幾個親信也混進院子來,混在人堆裡到處糾纏著番子們纏鬥,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暗樁不斷向他們悄悄打著手勢,指點楊凌去向,莫清河一路尋下去,李管家忽地叫道:「老爺,楊大人在那裡!」

  莫清河一看,果然看見楊凌領著兩個樣兵正貼著花圃邊緣匆匆奔逃,莫清河急忙領著人迎上去,一臉焦急地道:「哎呀大人,可嚇死卑下了,這些亂民不知從哪兒聽人造謠,竟然闖進我府來騷擾大人,幸好在人無恙。」

  楊凌恨恨地道:「一定是袁雄的黨羽造謠作亂,本官回京後一定要對他嚴懲不貸。」

  莫清河神色一呆,忙不迭點頭道:「是是,一定是袁雄的人作亂,大人快跟我走,這花圃後邊有個角門通向我後院廂房,平時不甚引人注意,趁著亂民搶劫財物,大人快跟我去避一避。」

  楊凌大喜,連忙跟著莫清河幾人匆匆逃去,院中縱有些百姓瞧見他們衣著,曉得是府上的人,可是大多數都只顧搶些罈罈罐罐,誰也顧不上他們,縱然過來幾個生事的也被莫清河和楊凌的手下打得落花流水。

  剛剛穿過花圃,後邊一個莫清河的保鏢忽地揪住一個人喝道:「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跟在我們後邊?」

  楊凌扭頭一看,只見那人眉清目秀,一身道裝男僮打扮,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喚道:「住手,她是張天師的人。」說著迎過去急道:「不是叫你和天師先走麼,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天師呢?」

  張符寶哪敢說自己看他可疑跟著來瞧熱鬧了,她支支吾吾地道:「我……天師被番子救走了,我被亂民衝散了,就……就逃到這兒來了。」

  楊凌還待再說,莫清河急道:「大人快些走,被有心人發現追上來,可就走不成了。」他說著看了張符寶一眼,笑笑道:「張姑娘就和我們一起走吧。」

  那道角門平時是鎖著的,也不知門後通向哪裡。此時李管家打開門鎖,只見是兩幢樓房中間夾著的一條裡弄,裡邊常年不見陽光,陰森潮濕,不過倒也沒什麼雜物。

  一行人進到夾弄,李管家又返身將門鎖上,莫清河道:「大人,那些亂民打聽到大人住西跨院兒,盡跑去那裡作亂了,這邊倒還安靜,我帶你先去佛堂避避,卑下已派人去通知官府了,等官府的人一到,大人就安全了。」

  出了裡弄,七繞八彎地穿過幾間房子,莫清河推開一棟房門,走進去回首說道:「大人快請進來。」

  東跨院裡十分安靜,這周圍靜悄悄的,隱約還可聽見西院仙的吵鬧之聲,楊凌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樓內,見是一座佛堂,裡邊香案前供奉著一座一人高的釋迦坐像。

  尋常的佛堂一般不在上邊再建二樓,總不能在佛爺頭頂行走吧?可是這座佛堂一側卻建有樓梯,看樣子上邊還有第二層。看起來有些奇怪。

  莫清河帶來的兩個家丁和李管家已經走了進去,楊凌卻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好奇地又抬頭欣賞樓上建築,莫清河急得跺腳道:「大人,快些進來,莫要被人看到了,大人若有個閃失,卑下可擔當不起啊。」

  楊凌呵呵一笑道:「怕什麼,本官看那些亂民進了府中也只顧搶劫,一群沒頭蒼蠅似的,還會有心跟來害我麼?莫大人不必過於擔心了。」

  他說著抬腿邁了進去,一進了門兒就好奇地橫向走到那樓梯道:「奇怪,莫大人既將佛祖供奉在一樓,何以上邊還建了一層?不怕對佛祖不敬麼?」

  莫清河一隻手似無意地扶著香燭燈座,可是見楊凌進來不向前行,反而跑去看樓梯,不禁有些焦急。他強笑道:「哦,樓上只在側方建了小閣,存儲些香燭而已。」

  楊凌回頭瞧了一眼,兩名剛剛走進殿來的親兵身形一轉,連帶著把張符寶也擠著拐了過來。走到他的身後。莫清河瞧了李管家一眼,他會意地走過去掩上了房門。

  莫清河見楊凌還在打量那鏤花精緻的樓梯,便走到香案前拾起一個蒲團拍了拍,笑道:「大人,這裡也沒有坐椅,大人先在這蒲團上坐下歇息片刻吧。」

  楊凌背著手轉回身,目光冷冷地凝神著他,直瞧得莫清河臉上笑容漸漸凝住。楊凌才忽地一笑道:「何必一定要在佛前就坐?莫大人這蒲團難道還有什麼門道不成?」

  莫清河臉色一變。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強笑道:「佛前就坐也不算失禮,何況大人還是代天巡狩,一個代椅蒲團兒而已,能有什麼門道?」

  楊凌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也能猜……」他剛說到這兒,張符寶已好奇地走過去道:「你們在搞什麼啊。一個蒲團也用來打機鋒?」

  楊凌瞿然變色,他猛撲過去厲聲道:「不要過去!」張符寶被他一聲大喝嚇得一愣定在了那兒。

  莫清河見楊凌撲過來不禁喜出望外,他將手中蒲團一丟,一把撲到香案前使勁兒一扳那個燭台,只聽「嚓」的一聲,香案前裂開一道口子,兩道翻板傾下,張符寶立足處恰是翻板邊緣,翻板一開,嚇得她一聲尖叫,整個身子頓時向洞中滑去。

  楊凌撲過來一把扣住了她纖細的手腕,自己也被她帶摔在地上,張符寶整個人跌進洞口,楊凌被拖著向前滑了一尺有餘才撐住地面,那一條胳膊被洞口的稜角刮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著張符寶的手腕直流進她的袖筒。

  楊凌痛得鑽心刺骨,兩個番子驚叫道:「大人小心!」說著猛撲過來,莫清河已瘋狂地叫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們!殺死一個賞銀一萬兩!」

  兩名家丁縱身撲了過來,半空中已從袖中摸出柄明晃晃的短劍。這兩個人雖然一身家丁打扮,但是都是莫清河搜羅的江湖中人,若論個人武藝,楊凌手下的內廠番子哪是對手,甫一交手,兩個番子就左支右絀,被家丁打得節節後退。

  就在這時,佛龕後幽幽一聲歎息,一個白衣如雪,麗如觀音的女子悄悄俏俏地繞了出來,翩然走到莫清河面前。莫清河扭頭瞧見她欣然大笑道:「夫人妙計果然成了,待殺了楊凌將他丟回西院去,再殺些亂民充匪,哈哈哈……誰還知道是我……」

  他話猶未落,只聽「砰砰」兩聲槍響,兩個正要得手的保鏢捂著胸口愕然後退,鮮血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樓梯上兩個同樣家丁打扮,面孔卻極陌生的漢子舉著短火銃急步走下樓來,槍口猶在冒著青煙。後邊嗵嗵直響,又是幾個持銃的人衝了下來。

  兩個護衛見勢不妙,哪還顧得了莫清河,縱身便撲向窗欞,二人中槍,身手仍極矯健,這一撲將窗欞撞得粉碎,身子躍出窗去剛剛立起,就見面前站了一排人,耳邊「嗖嗖嗖」的銳風響起,十幾枝勁矢已貫入了身軀。

  莫清河望著這突變的一幕驚叫道:「怎麼回事?樓上怎麼……」他還沒來得及轉身質問,忽覺腰間一陣巨痛。

  莫清河駭然低頭,只見素袖皓腕潤美如玉,那曾無數次愛撫過他的纖纖素手,正緊緊攥著一柄短刀,刀已齊柄插進他的腰間。

  莫清河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一把抓住她肩頭,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那雙春水籠煙般的美麗眸子裡,此時卻透著一股讓他心寒的陌生冷意。

  黛樓兒輕聲道:「因為……跟著你逃走,其實才是唯一的活路,但是我不想跟著你去那種鬼地方流浪!還因為……我根本沒有把握讓他上當,他不死你就必須死。你不想死我就得陪你死。」

  莫清河眼中的驚愕漸漸變成了燃燒的怒火,他怒吼道:「老李,給我殺了這賤人,給我殺了她!」

  黛樓兒攥緊了刀柄的手腕使勁一擰,莫清河一聲慘呼,身子痛得佝僂了起來,他喘息著,雙手死死抓住黛樓兒的肩膀,一雙眼睛卻詫異地看向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老李。

  老李的眼神瑟縮著不敢瞧他,但臉上卻是一片漠然的神情,這就是追隨了自己多年,一向忠心耿耿的李管家,他猛地盯著黛樓兒厲聲道:「你……你收買了他?」

  黛樓兒得意地一笑,媚聲道:「你不是男人,都能愛我,他是男人,為什麼不能?」

  莫清河一聲大叫,雙手猛地掐到了她的喉嚨上,黛樓兒雖是女人,卻比男人還狠,抬起膝蓋來狠狠地頂在他的胯間。

  方纔還有些瑟縮的李管家這時也猛撲上來,使勁掰開了他的手,莫清河慘笑道:「好好好,我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想不到……你卻會喜歡這麼一個貨色,哈哈哈……」

  黛樓兒嫣然一笑,湊到他耳邊道:「不是他,我給他我的身子,他向我效忠,公平交易。你憑什麼認為我真心愛你?好笑,一個女人如果把身子給了別的男人,卻會把心交給你麼?」

  莫清河的瞳孔已有些渙散,他強自支撐著,恨恨地追問:「那麼他是誰?布政使?指揮使?劉知府?還是漕運總督賀……賀……」

  黛樓兒冷笑起來,唇邊滿是譏誚的笑意:「這就是你愛我?你愛我,所以把我送給別人給你謀取好處是麼?我陪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你也說不上是誰了吧?呵呵呵,我原來是妓女,做了你的夫人,我還是個妓女!」

  她說著痛恨地一把將他推開,冷冷地道:「不管他是誰,你只要知道,有兩件事他比你強,他喜歡我,就不會把我送給別人玩弄!他喜歡我,而且他能真的喜歡我!」

  ※※※※※※※※※※※※※※※※※※※※※※※※※※※※※※黛樓兒秘密約見楊凌,把莫清河籌謀利用民變的機會趁亂誘殺他的計劃告訴他之後,楊凌並不十分相信,因為黛樓兒堅持不肯將莫清河犯下的罪行告訴他,她的理由是莫清河黨羽眾多,楊凌如果不能除掉他,或者萬一被他逃走,她一個弱質女子必須得為自己的安全考慮。

  蘇州那邊李貴還抱著萬一的幻想,指望莫清河有本事救他出去,所以暫時仍未取得口供,楊凌不知道莫清河犯的到底是什麼重罪,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會鋌而走險,是以猶豫不決。

  於是黛樓兒建議他將計就計,等著莫清河自己圖窮匕見,到那時他就有理由抓捕莫公公,只要莫清河被捕,黛樓兒便將罪證呈上。

  楊凌同意了她的主意,命人扮成家丁,莫清河跑來誘他進入埋伏的時候,他的人也已在莫夫人帶領下將埋伏在佛堂的殺手全部除掉,換成了他的人。

  張符寶方才在花園見到有人同楊凌交談,就是在向他稟報一切已處理妥當,楊凌這才放心隨著莫清河趕來。

  想不到張天師兄妹提前一天到訪,這調皮的丫頭又跑來跟在自己身邊,楊凌早聽莫夫人說過佛堂正中有機關,所以故意繞道而行,可是突然趕來的張符寶不知內情,貿然走了過去,為了救她,楊凌滑傷了右臂,鮮血染紅了張符寶的內外衣衫。

  平地上沒有抓握的地方,楊凌右臂又劇痛無力,只能勉強抓住她,根本無力提她出來,張符寶懸在洞穴中,驚惶稍定只覺下邊一股中人欲嘔的臭氣。

  趕忙地仰起臉來,臉上幾點濕熱,瞧見楊凌衣袖鮮紅,分明是鮮血滴到了臉上。

  楊凌的鮮血順著她的袖管兒流了下來,溫溫濕濕地流到頸上、剛剛隆起的酥胸上,又漸漸流向小腹,張符寶又是害羞,又是害怕,同時又對楊凌充滿感激。

  她見楊凌手臂打顫,看似已撐不住多久,急忙地四下打量,想看看有沒有可以蹬踩借力的地方爬出去。不料她一低頭,卻發現下邊近一丈處隱約有些白骨,雖說下邊光線不是很亮,可是她學道的人對這東西本就不陌生,那一堆白骨最上邊一顆骷髏被光線映著,青白的骨頭泛著冷冷的可怖的光,看得清清楚楚。

  張符寶才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瞧了這恐怖模樣,身子頓時就軟了,虧得她膽子還夠大,雖說心裡恐懼,還沒有亂蹦亂叫,否則楊凌也扯不住了。

  楊凌身邊兩個親衛是特意從番子中挑選的武功最高的,想不到在真正江湖人手下也只能步步後退,毫無還手之力,要不是埋伏在樓上的柳彪看出不對勁兒,未等楊凌下令就提前衝出來,這兩個番子就危在旦夕了。

  此時解決了那兩個莫清河的貼身保鏢,柳彪立刻撲過去,探手將張符寶提了上來,然後一把抱過楊凌。張符寶瞧見自己一身是血,也不知道楊凌還有沒有得救,不禁慌慌張張地從懷中摸出自己的手帕來,本想為他包紮一下,可是一見那手帕已被鮮血浸濕,嚇得她一把丟掉,放聲大哭起來。

  柳彪也沒空理她,急急忙忙地綁緊楊凌臂上傷口,向外邊衝進來的那群持著勁弩的手下大喝道:「快去接高小姐來,娘的你衝進來有屁用?」

  那幾個番子不知道裡邊還有多少殺手,剛剛無比神勇地踏進門來,就被柳千戶給罵了出去,慌慌張張去找高文心了。

  莫夫人瞥見楊凌和張符寶已被番子們救了上來,不禁向目光已經呆滯無神、瞳孔已經擴散開來,卻仍僵硬地立在那兒的莫清河露出一個他最喜歡的媚笑。

  悄悄的、柔柔的,她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老爺,我知道你最噁心吃人腦子,為了我,還真的苦了你了,可惜……都吃了三十五副了,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看來我這偏方真是不管用,好在……你也用不著了。」

  她對著一個死人,百媚千嬌地柔聲道:「如今,就請老爺再為我做最後一件事,就請你……把所有的罪過都擔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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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4:59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邀寵獻計


  莫清河派出的家丁按老爺吩咐等候的時間差不多了,才扮作匆匆忙忙的樣子趕去知府衙門報訊。

  楊知府一聽在他的治下有人攻擊欽差行轅,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氣得七竅生煙:這幫刁民,這不是和我老楊過不去麼?

  當下飽讀詩書的知府大人丟下毛筆,從站班衙役手中搶過打狗棒,親自領著人殺奔莫府。明朝讀書人都習弓馬,雖然大多是花架子,可是基本功還在,杭州市民瞧見知府大人提著一根風火棍領著杭州府的衙役傾巢而出,急急如惡狗搶食一般,如此奇景堪稱奇觀,不禁都大為驚訝。

  楊知府這麼做其實大有用意,萬一亂民真的傷了欽差或者莫公公,他這個天堂知府恐怕就不用幹了,能不能保住這官兒都不好說。如今這麼多百姓看到他身先士卒奮勇搭救欽差大人,朝廷的處罰又怎麼能重了?

  楊知府帶來的人還真不少,皂隸、快手、健步、民壯、馬快,就連市壯、吏農都帶了來,加在一起怕不有上千人。前兩日楊凌交給楊孟瑛三百多名囚犯後,聽說袁雄倒台跑來知府衙門告狀申冤的百姓絡繹不絕。

  欽差還在這兒沒走,楊孟瑛辦差可不敢鬆懈,這兩天他大堂前的鳴冤鼓一直沒消停過,狀紙接了幾在書案,一些替人寫狀子的落魄文人乾脆搬到衙門口兒現場辦公了。

  這左一撥,右一撥的人犯不停地提上來、押下去,為了以防萬一,他把能用的人手全找了來,派駐在衙門和監獄之間,是以得了消息才能迅速湊齊這麼多人手。

  知府衙門的人一趕到莫府,立即大呼小叫地到處拿人,所謂一物降一物,打起仗來能以一當十的番子聽了不許殺人的命令,立時束手束腳拿這些老百姓毫無辦法,可是那些衙役們對付老百姓卻是駕輕就熟。

  一時間棍棒與鞭子齊飛,鐐銬共枷鎖一色,那些百姓頓時如老鼠見貓一般跑的跑,降的降,不一會兒就控制了局面。

  這麼一會兒的功夫,西跨院被破壞得已不成樣子。知府帶著巡檢、典刑慌慌張張地衝進後院,正到處找著欽差,柳彪派回來找高文心的番子也到了。

  楊凌的傷口雖不致命,可是失血過多臉色蒼白,那半身盡染鮮血的模樣瞧來實在嚇人,柳彪等人將他就近扶入了一幢小樓,聞訊帶了藥物匆匆趕來的高文心已搶進去為他裹傷。柳彪帶著人將小樓圍得風雨不透,不許任何人入內探望。

  本來是來抓亂民,結果到了地方卻是鎮守太監想刺殺欽差,那佛堂內黑洞洞、陰森林散發著臭氣,像是地獄之門的陷坑內還有一堆白骨,叫楊知府等人瞧了也不禁毛骨悚然。

  莫夫人見本地父母官到了,忙迎上前去供述經過,把自己打扮成受莫清河蒙蔽的不知情的人,無意中聽到他和管家商議要對欽差大人不利,這才找來李管家對他曉以大義。促使李管家幡然醒悟,向欽差檢舉,救下了欽差性命。

  管家李富在一旁為佐證,二人一唱一和,本來這些惡行就確實是莫清河主使主謀,兩人又盡量誇大自己的功勞,把協助莫清河為惡的事盡量輕描淡寫,全推在死去的莫清河和在押的李貴身上。這一來反而功高掩過了。

  管家李富被黛樓兒收買不過才兩天。黛樓兒自從覺得莫清河這棵樹已變成可以纏死人的籐後,立即狠下心來,為他獻上了那條誘他走上絕路的「妙計」。

  要施行這些計劃,她需要一個得力的人手幫忙,這個人她相中了李富。李富雖然追隨莫清河多年,表現的忠心耿耿,可是黛樓兒卻能看穿這種所謂的忠僕骨子裡隱藏著怯懦、貪婪。

  那日為莫清河設計之後,她便找來李富。曉之以理、動之以嚇,許之以財,最後更不惜以色相相誘,將莫清河手下這個最得力的親信完完全全掌握到了自己手中,這才秘密求見楊凌。

  她看得清楚,楊凌既已勢在必得,李貴肯定是保不出來了,酷刑之下吐露實情也是早晚的事,與其和莫清河同歸於盡,不如搶在李貴前邊向欽差投誠。

  當初黛樓兒在『春雨樓』艷幟高挑的時候,楊知府就是她的入幕之賓,後來黛樓兒被莫清河捷足先登娶回府去,心中一直引為憾事,這時瞧她說得嬌嬌怯怯,哭得梨花帶雨,楊知府瞧得骨軟筋酥,哪有不信的道理。

  旁邊眾人聽說莫清河私通倭寇,利用倭寇為禍放貸,侵佔十餘萬頃良田,更令人髮指的是他竟生食幾十個兒童的腦髓,不由駭然變色。

  佛堂下那纍纍白骨就是被莫清河害死的那三十多個孤兒的骸骨,洞底牆邊上尚有一具血肉模糊尚未被老鼠吞吃乾淨的屍體,就是上回被莫清河從茶園帶回來的那個可憐孤兒,楊知府招來的忤作下去收拾屍骨時見了那般慘狀都噁心的大吐不止。

  莫清河與黛樓兒狎戲時,無意中聽她談及吃了幼兒腦髓可以枯樹重生的傳說竟信以為真。他現在位高權重,可是一談及男人,他自覺挑馬桶的僕傭都不如。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妙方,哪怕只有萬一的機會,他也要不惜一切去嘗試一番。

  黛樓兒以前是『春雨杏花樓』的紅牌,江南第一妓,才子名士趨之若鶩,至少還可以魁身份挑揀男人。自從嫁了莫清河,卻被他拿去取悅那些有權有勢的官員,心裡比做妓時尤覺羞辱,因此她也寄望這古方有效,從此不再被他送來送去。

  可是這法子實在是傷天害理,莫清河深恐遭到冤魂索命,於是建了這座怪異的佛堂,將所有被吃掉腦髓的孤兒屍體拋入洞穴,上邊建了佛堂超渡亡魂。

  他又怕這人神共憤的行為被上天知道,所以在佛堂上邊又加蓋了一層,佈置了些不知從何處請來的亂七八糟的法器唯恐被上天知道,如此自相矛盾的愚蠢作法以莫清河的精明竟也煞有介事地佈置起來,可見他雖喪盡天良、不畏民心國法,卻還知道畏懼鬼神。

  張符寶失魂落魄地站在楊凌的小樓前,一張雪白的臉蛋兒全無血色。張天師見了還道妹妹驚嚇過度,不禁歎了口氣,輕輕走過去擦了擦她頰邊幾滴血跡,輕聲道:「寶兒,你衣衫染了血,不如叫府上的丫頭帶你去換套衣衫吧。」

  張符寶聽了慌忙搖搖頭,說道:「不,我……我在這裡等他,楊大人……為了救我……我怎放心離去?」

  張天師失笑道:「大人的傷只是失血過多,並無性命危險,你擔心什麼?唔……也好,大人受了傷,恐怕還有莫清河的案子要辦,一會兒見過楊大人我們就離開,回去後再換過吧。」

  他以為是妹妹大了,顧忌在別人府上寬衣解帶更換衣衫,所以臨時改口,卻不知這小姑娘心頭紛亂如麻,既有驚嚇,又有擔心,更有一個不敢想卻又一直忍不住想要去思及的念頭一直在她心頭盤旋:這個男人,會是我一生相伴的夫君麼?

  見到自己未來命中注定可能要嫁的人,而那個人還不知情。他偏偏有了三房妻妾。自己的心裡著實的不願嫁到他的府上,又不知命運為何有這種安排,她能不慌不亂麼?

  張天師心頭也在歎氣,楊凌為了救他妹子才受的傷,雖說那傷不可能有生命危險,可是明日就走那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恐怕要讓母親再等上幾天了。

  這時鄭百戶走出房來,眾人見了忙圍上去。鄭百戶抱拳團團一揖道:「天師、諸位大人,欽差大人失血過多、身體虛弱,需要靜養一番,所以不能悉見諸位,請天師和知府大人入內一敘。」

  楊知府整了整衣冠,恭請張天師越前一步,隨在側後兩人進了小樓,黛樓兒獨自站在池畔假山旁,心中也有些緊張。

  她又細細盤算了一陣,莫清河做的事除了幾個親信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知道,而自己參予其中並為莫清河出謀劃策的事就連李富也不知道,如今莫清河已死,那便死無對證,再也休想有人能將自己攀咬進來,細細思慮一番確無破綻後,她才放下心來。

  想到莫清河那龐大的財產,她又有些肉痛。莫清河的田產、房產注定要被官府抄沒了,就連杜清江那邊……誰不知道廠衛出來的人最會抄蔓摸瓜?怕是也保不住了,那是億貫家產啊。

  黛樓兒暗暗一歎:「看來只有藏在自己珠寶匣中的二十六萬兩銀票還可以留下,如今莫清河倒了,以後要依靠誰呢?」

  黛樓兒雖然智計百出,手段比莫清河高明多多,但她的手腕再高明,也只能依附在男人身後,這個世界還沒有允許女人拋頭露面,除非她甘於平淡,就此買一處宅院隱居下來過平淡生活。

  黛樓兒想起此時處境,心中有些茫然:布政使、指揮使都是一省的大員,他們雖然迷戀自己,可是誰肯真正的付出什麼?自己如今的身份比之當初的江南名妓還要不堪,她現在是太監的妻子,而這個太監還是個食人惡魔。

  如果現在偷偷去拜訪這些大人,他們還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拉上床去吧?可是公開場合呢,只怕這些偽君子會像避瘟疫一樣躲著自己,我黛樓兒難道要從此默默無聞?或許半年、或許一年……就再也沒有人記得我了。

  黛樓兒輕輕撫摸著自己仍然嬌嫩光滑的臉頰,忽然覺得榮華富貴就像她的年輕美貌一樣,看著依然光鮮,可是不知不覺間已偷偷溜走,抓都抓不住了。

  「罷了,跟著莫清河看似尊榮無比,我何時快樂過呢?我已不再年輕了。還是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一個知心識趣的男人,吟風嘯月,撫琴弄曲罷了。」

  黛樓兒說服著自己,正神志恍惚地盤算著,張天師和楊知府已走出了小樓。楊知府走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道:「夫人,夫人?」

  「嗯?」黛樓兒迷茫的眼神怔滯了那麼片刻,又倏然清明了起來,訝然問道:「大人已經出來了?欽差大人可好?」

  楊知府比她的身材還要矮一些,他貪婪地在她弧線優美的高聳酥胸上狠狠地剜了兩眼,吞了口唾沫才道:「大人吉人天相,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失血過多,現在沒有精力見客。方才欽差大人已命本官接手此案,調查……尊夫通敵賣國、殘害人命的案子,這案情本官還有許多疑團,可否請夫人去衙門一趟,本官再細細詢問呢?」

  他見黛樓兒怔了一怔,忙安慰道:「夫人大義滅親,救下欽差大人,居功至偉啊,雖是犯官家眷,也不應治罪,本官只是詢問案情而已。」說著那色瞇瞇的眼睛忍不住從她的纖腰上溜過。

  黛樓兒瞧了他鬼祟模樣,不禁一陣好笑:這些人就像一群狗,而自己,只要紅顏麗色一日不曾衰退,就是他們口中的一根骨頭,讓他們搶來搶去。現在莫清河剛死,這條本來不敢靠近的癩皮狗就來搶骨頭了。

  她心中狠極,恨不得像殺死莫清河一樣,狠狠地一刀捅死這個色瞇瞇的矮胖子,可是她的臉上卻慢慢溢起嫵媚之極的甜笑。

  黛樓兒俏然舉手,無限妖嬈地將鬢邊秀髮掠到元寶般優美白皙的耳廓後邊,那姿態優雅之極,頎長如玉的脖頸讓楊知府的目光又定了一定。

  黛樓兒這才嫣然一笑道:「好啊,那麼請大人候我片刻,待賤妾見過楊大人便隨大人回府衙。」

  楊知府笑道:「不必了。本官出來時,柳千戶已吩咐番子,欽差大人需要靜養,不再見客了。」

  黛樓兒說道:「賤妾知道,不過楊大人不見別人,怎麼會不見……啊呀……」她輕輕一呼,倏地伸手掩住了嘴唇,彷彿說漏了嘴似的,烏溜溜的大眼睛中閃過一絲慌亂和羞怯。

  楊知府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樣,頓時疑心大起,那種很久沒有敢在黛樓兒面前擺出來的倨傲嘴臉刷地又收了回去,他訕訕的、帶著一絲謙卑的笑臉道:「呃……欽差在人還有話要問過夫人麼?呃……這個……既然這樣,本官就先回府了,如果案情有何不明之處,本官再過府請教。」

  黛樓兒強忍住大笑的衝動:這就是官麼?都說我賤,我們青樓女子賤,這種男人就不賤麼?只是懷疑我攀上一個比他更大的官兒,他就馬上對我表現得比我這個卑賤的妓女更賤。他們賣的比我們更徹底!

  「我不甘心,憑什麼我就得受人欺負?我有資本做人上人,心計、相貌有幾個人及得上我?我是回眸一笑春雨滿江南的黛樓兒,楊知府不就對我垂涎三尺麼?我從未失敗過……從來沒有……唯獨……不,那不算是我輸了,他是因為身體有病,否則……」

  一個不願想及的念頭卻在此時怦地跳上她的心頭:「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他明裡安撫莫清河,暗地裡地派人去抓了李貴,他對我說過的話還會是真的麼?」

  越是自卑的人越渴望壓人一頭,黛樓兒被楊知府一激,剛剛有些頹喪的心重又燃起對權力和地位的渴望。她平靜下來,淡淡一笑道:「大人公務繁忙,若是大人還有事情不明,只需派來差役傳喚一聲,賤妾豈敢不去府衙?現在麼,賤妾先去見過楊大人……哦,是欽差大人。」

  黛樓兒說完,挺起胸膛,步若蓮花般搖曳生姿地走到樓前,向鄭百戶嫣然笑道:「請大人代為傳稟一聲,就說黛樓兒有要事面稟欽差大人。」

  楊知府站在假山旁,瞧黛樓兒施施然走上前去,只是低語兩句,那番子百戶就返身稟報去了。不禁吃了一驚,本想染指黛樓兒,將她暗中收為禁臠的念頭頓時化為烏有。

  他領著人一邊往回走,一邊暗暗咒罵:「這個騷貨,說不定欽差一來,就已被她勾引上了,難怪她不把我放在眼裡。」想到這裡他忽地想起莫清河的下場,不由機靈打了個冷戰:「這位欽差查辦莫公公不會就是因為……紅顏禍水,紅顏禍水,避之則吉。」

  楊凌不知莫夫人有什麼消息,忙道:「請莫夫人進來。」

  他這時赤裸著上身,右臂已被包紮了起來,聽說要見女客,高文心忙拿過袍子給他披上,又拿過大氅在他胸前繫上。

  黛樓兒走進房來,見楊凌坐在桌旁。桌上還扔著一堆染血的棉巾布料和藥葫蘆,忙蹲身施禮,柔聲道:「大人身子安好麼?方才生怕大人真的有所差池,賤妾擔心死了。」

  黛樓兒舉措優美大方,可是瞧在高文心眼裡,卻覺得有些做作。黛樓兒從小學就的手段,那大家閨秀的舉止風度無可挑剔,可是一個學時抱著取媚於人的態度,一個的確是大家閨秀的自然氣質,那之間的些微差別,別人看不出卻瞞不住高文心的眼力。

  她不禁偷偷撇撇嘴,心道:「不管他是不是惡人,自己相公死了不擔心,卻要來擔心我家老爺?啊……是了,在蘇州時……」

  高文心眼珠轉了轉,暗想:「這女人這麼風騷,她要是敢勾引我家老爺,我就把在蘇州見到的事告訴他,這個女人可不是什麼好人,挨著她準倒霉。」

  楊凌笑了笑道:「本官有傷在身,不克起身相迎,實在是失禮了。夫人不必客氣,這是你的家院,我這客人反做了主人豈不好笑?快快請坐,否則實在叫本官無地自容了。」

  黛樓兒淺淺一笑,輕輕在一旁坐了,那雙美目一抬,恰瞧見楊凌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不禁心中一跳,有些不自然地笑道:「賤妾可有失儀的地方麼?怎麼大人這麼……這麼看我?」

  楊凌一笑道:「哦,我只是瞧夫人身子嬌弱,一襲白衫,如同雨後梨花,想不到竟敢殺人……縱是男子,也未必人人如此果決呢,著實有些叫人意外。」

  黛樓兒聽了眼圈兒一紅,泫淚欲滴地道:「大人是怪我……怪我沒有擒下活口還是嫌棄我心狠手辣謀殺親夫?」

  楊凌瞧她委曲模樣不似作假,雖覺這說哭就哭有點故意拿嬌作勢了,仍下意識地舉手道:「夫人誤……哎喲……」

  他舉這右手本是習慣,不料一時牽動傷口,頓時痛得蹙起眉頭。高文心慌忙搶上一步,托著他手臂輕柔地放下,嗔怨道:「老爺……瞧你……」她本來還想埋怨幾句,忽想到莫夫人還坐在那兒,頓時又住了口。

  但她語氣動作柔暱親密,已遠非一個婢子對主人的態度,以黛樓兒那樣的歡場高手眼力,哪能看不出來?

  她就是京師有女神醫之稱的高家小姐?她負責給楊凌治癒男人隱疾?若是楊凌和莫清河是一樣的人物,這個女子對他的語氣動作會是如此情意綿綿?

  黛樓兒頓時明白自己被楊凌騙了,不由暗暗提了分小心:此人比我還小著六七歲呢,原以為他當上內廠廠督全靠聖眷恩寵,如此看來,此人隱忍定力皆非常人可比,倒真是不可小覷呢。

  黛樓兒心中暗暗盤算著,卻抬起頭來瞟了楊凌一眼道:「大人,莫清河如何對你,如何對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們……上次我們……」她說到這兒俏臉微紅,似乎想起兩人赤裎相見時的情景,露出一副羞不可抑的模樣。

  隨即又幽幽一歎道:「賤妾對他唯有恨之入骨,又怎麼會有一絲情意?賤妾也沒想到他的兩個貼身侍衛武藝如此高強,生怕大人有個好歹,賤妾可就陷身萬劫不復之地了,所以才莽撞出手,幸好大人的親軍機靈,此時也衝下樓來……」

  她將先後順序稍稍顛倒了一下,可那時楊凌只顧抓著掉進洞去的張符寶,楊凌的親兵剛剛衝下樓,只顧盯著那兩個武藝高強的保鏢,整個事情發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她這一刀是先刺後刺誰看得清楚,誰還說得明白?

  反正在他面前都寬衣解帶過了,也用不著扮淑女,黛樓兒這一大膽提起,倒讓楊凌臉紅了。高文心聽著黛樓兒語氣曖昧,不禁狐疑地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不知道上次兩人我們……我們什麼了。

  楊凌忙轉過話頭道:「本官只是好奇夫人一介女子,竟有這份膽識,倒也並無他意,夫人勿怪。不知夫人此時急著見我,有何緊要之事呢?」

  黛樓兒聽了一呆,她恨楊知府見她失了靠山,立即就想以權謀色,逼迫自己去服侍他,所以隨便找個借口只想借楊凌的官威替自己出出這口惡氣,何曾有什麼要事想稟告他?

  她匆忙想了想,隨意找了個借口:「莫清河密室中藏了大量銅錢,因倭國缺少可用的貨幣。他以銀子置換了銅錢與倭人交易貨物。大明一千文錢一兩銀子,可是拿去倭國購買貨物可以換來值一兩二分銀子的貨物。我恐大人不知他庫中放了大量銅錢的用意,所以……」

  楊凌呵呵一笑道:「這也不是什麼急事,回頭官府清點時自然會發現,夫人告訴楊知府就是了,不必……」

  黛樓兒此時打起了楊凌的念頭,既然美色不能讓他神魂顛倒,自然想顯示些才能。怎肯讓他就此看輕了自己?

  拖延這片刻她已想出一個理由,便啟齒一笑道:「大人說的是,其實賤妾此來……是想為大人獻計。」

  楊凌目光一凝,收起笑容道:「獻計?夫人的意思是……」

  黛樓兒道:「賤妾知道大人初任廠督,京師根本未穩。此次下江南,就是為了能順利接收稅監司。江南賦稅佔盡天下之六七,平定江南,則大局必定。如今江南三大鎮守去了其二,天下各地的鎮守必定人心浮動,如果因此導致稅賦不穩,朝廷必亂,對大人不滿的人怕是要趁機群起攻訐了。」

  她的一雙美目瞟了楊凌一眼,見楊凌聽得入神,不由神色一振,繼續道:「賤妾久在江南,平素又聽莫清河談起過一些稅賦之事,所以……有些淺見薄識想說與大人,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楊凌抓了袁雄後,就為不知從哪兒找個合適的關稅鎮守發愁,隨便找一個不難,可是這裡的稅賦能否按時足額徵收可就不好說了。現在一氣抓了兩個,要考慮的已不只是人選問題了,還有人心。

  務地的稅監聽到消息恐怕全都要惶恐不安了,那時又沒有電視電報視頻會議,怎麼安撫他們?稅賦收不上來,莫說監稅司要重新劃歸司禮監,恐怕西廠都得撤了。

  以東廠打蛇打死、不留後患的作風,不趁勢把自己打得永不翻身才怪,如何安撫天下稅監,如何選拔這兩個最重要的稅監人選正是他目前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找出證據拿下他們雖難,卻沒有那麼多需要思量的後果。安排新的稅監雖然容易,可是牽一髮而動全局,一個處理不當,便連剷除奸惡的功勞都要抹除了。所以楊凌聞言不禁豎立起耳朵,追問道:「哦?莫夫人有何妙計?快請說來聽聽。」

  黛樓兒嫣然道:「其實這兩件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解決了人選問題,也就解決了安撫人心的問題,新的鎮守稅監,必須有能力迅速接管稅務,同時要對大人忠心耿耿,又能起到安撫天下稅監人心的作用,還要能起到此次大人懲奸立威的作用,要達到一石四鳥此次江南之行才算功德圓滿。」

  楊凌急忙捧過一杯茶,欣欣然道:「楊某願聞其詳,請夫人多多指教。」

  黛樓兒聽他語氣親熱,與方才態度大不相同,只當已討了他欣賞和歡心,不禁心花怒放,燦然笑道:「這個容易,那就是就地取材。大人可以從嘉興、麗水等小地方抽調關稅、糧稅稅監,改任蘇杭要地的鎮守。他們久居江南,熟悉此地情形,只要上任就可順利接手,不會影響今年的稅賦收成。這些人一直不得提拔,現在陡然升至江南舉足輕重的鎮守司,大人對他們有提拔重用之恩,再加上袁雄這樣不聽話的稅監下場,他們不忠於大人您難道還忠於司禮監那群人麼?至於抽調他們原地產生的空缺,卻不可再使用京師的人,一來時間上來不及,等大人回了京挑選了人手,他們再趕來上任,招兵買馬、熟悉情形,一切按部就班時,恐怕要到明年六月了。而且,京師的內監大部分是司禮監的人,大人不知底細,一旦選錯了人,不是把權柄又交回司禮監了麼,大明稅監一直由公公們擔任,這公公可不只是京師才有……」

  楊凌眼睛一亮,脫口道:「金陵!」

  黛樓兒眼睛瞇成了兩輪彎月,微笑道:「正是!」

  「所以……這鎮守人員……大人可以從金陵出,金陵的內監全是閒職,那些人全是以前在京師爭寵失敗被趕過來養老的,鬱鬱不得志,他們能辦事、熟悉江南風情,而且一旦有機會走出那座等死的宮牆,有點小小甜頭就會死心塌地的為大人辦事。大人就地提拔原來稅監司的人擔任要職,就會給各地的稅監鎮守吃下一顆定心丸,讓他們知道只要認真聽差辦事,大人就會重用他們。從金陵調人既可以解決新任稅監的忠誠問題,還可以給各地稅監一個警告,如果他們三心二意,有的是人等著給大人效忠呢。如此一來,要將天下稅監掌握手中,何須大人親自東奔西走?江南一子既落,天下局勢已定!」

  楊凌聽得眉飛色舞,與黛樓兒越談越是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黛樓兒本來就乖巧能言,又是曲意討好,那份嫵媚神態把個高文心看得上丹田一酸,下丹田發漲,酸溜溜氣鼓鼓,恨不得把她那對飛來飛去的眼珠子給挖下來。

  最後楊凌竟帶傷起身,親自將黛樓兒送出樓去,看著她翩然遠去,才折回房來。高文心立即忍不住說道:「大人,你怎麼對她……她的身份……你要是帶在身邊,那名聲……而且你還不知道,她在蘇州時……哎呀,我沒法說,反正她不是好人。」

  楊凌見一向文靜的高文心臉蛋兒紅紅的,連頸子都像塗了一層胭脂,不禁呵呵地笑起來:「怎麼好像老爺我馬上就要掉進虎口似的,有這麼恐怖麼?是不是瞧見人家比你漂亮了?呵呵呵!」

  高文心見他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禁跺了跺腳,焦急地道:「哎呀我的大老爺!你怎麼這麼糊塗啊,無故獻慇勤,非奸即盜,我看還不止是虎口呢!」

  高文心見他仍笑嘻嘻的,忍不住扭過臉兒去,悻悻地嘟囔道:「好心當成驢肝肺,人家老爺有美女垂青,心裡美著呢,我真是多餘,皇帝不急太監急。」說著說著覺著委屈,眼淚忍不住噼裡啪啦地掉下來。

  楊凌沒想到逗逗她,居然把人逗哭了,慌得連忙上前哄道:「我的文心大小姐,你是水做的不成?別哭了別哭了,我這不是逗你呢嘛,你當老爺我是傻瓜麼,她不是好人有什麼關係?主意是好主意不就行了,我的慧眼女神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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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長干行


  蘇杭的事已告一段落。

  袁雄被抓、關稅司被連根拔除,五千稅吏頃刻間變成殺官造反的暴徒,被關進大獄。

  莫清河被殺,杭州莫府、蘇州李貴、金陵杜清江,一條線上三大豪門被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的內廠番子們抄了個乾乾淨淨。

  誰也沒料到楊凌剛剛接手稅監司,在毫無根基的情勢下竟敢有這樣的大手筆,這樣的雷霆手段。

  李大祥聞訊嚇得立即閉門不出,對外聲稱身患重病,而他本是蘇杭一帶最大的李記布莊老闆,是這一帶布、紗、綢緞生意的最大買家,平時雖然壓價收購,不過百姓也養成了有產必有銷的習慣。

  如今他這一偃旗息鼓,習慣了將布匹出售給李記綢緞坊的百姓一時還有些不習慣了。紡紗織布的百姓等了兩天,原本四處開設的李記綢緞坊仍是閉門歇業,她們只好讓自己男人挑著擔子逐家到織戶和綢緞坊上門推銷。

  楊凌聽說了李大祥的事,倒真有些哭笑不得。現在派人去叫他來見自己?問題是這位李公公確實屁股不乾淨,恐怕信一送到,這位李公公不是捲鋪蓋跑路就是上吊自殺了,他也來杭州麼?

  要不……自己主動去見見他?有袁雄、畢春、莫清河前車之鑒,估計後果也是一樣。可是現在關稅監、糧稅監還沒上任,如果李大祥也摞了挑子,江南局勢豈不危矣?

  楊凌正在發愁的功夫,張天師攜禮前來探望並致謝辭行,楊凌瞧見他來,頓時有了主意。便將自己心意對他說了,請天師回程路上先在蘇州稍停,與當地富紳吳濟聯袂造訪李公公,表達一下自己對他的善意。

  楊凌也說不出太文謅謅的話來,大意不外乎是領導對李公公的稅收工作很滿意,特意提出表彰和嘉獎,至於他開設綢緞莊,只要不過度苛待百姓,還是有助於江南經濟發展地。並希望李公公不驕不躁、再接再勵,成為江南道收稅太監們的榜樣和楷模。

  胡謅亂扯給人信心正是張天師的拿手好戲,一聽就明白這位楊欽差立威立過了火,把部屬嚇麻了爪,現在是封官許願給甜頭的時候了,不禁滿臉好笑地答應了下來。

  楊凌把忽悠李公公的話說完了,就輪到張天師忽悠他了。

  聽張天師那口氣,楊凌的面相出奇的好,高官厚祿、一生吉祥,那些好聽話兒和算命先生如出一輒,雖說是出自天師之口,楊凌卻壓根兒沒往心裡去。

  張天師不敢說破他奪舍續命的秘密,瞧他陪笑應答,神色間卻不以為然的模樣,躊躇一下,終是又點了幾句道:「大人或不願為亦或不想為。但你命中注定兵戈不斷,而橫死之人的壽祿福祿便會轉移到你身上,為你添福聚壽,這叫命硬奪福,人之命運,最是奇妙,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呀。」

  楊凌聽的一怔:「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聽著這話那麼象『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子』那些形容奸臣的詞兒?奪福奪壽?」

  楊凌想到這兒忽地心中一動:「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已經或多或少對自己周圍人的命運做出了改變。如果自己沒來,幼娘會不會碰棺死掉?雞鳴驛前的百姓會不會死掉?李鐸、戴謙那些人還能不能活?馬驛丞、鮑參將、王景隆、莫清河這些人呢?王瓊、洪鐘還會不會降職罷官?畢春、袁雄還會不會鋃鐺入獄?」

  有些人因為自己生、因為自己死,有些人因為自己發達、因為自己落難。難道自己真的命硬奪福?細想想,從一來到這個世上,儘管並非他的本願,可是總是圍繞著他風波不斷,每次有人倒霉甚至死掉,自己的官運和好處就多了一些,這就是奪福奪壽?

  楊凌聽了驚疑不定,不禁心虛地看了張天師一眼,生怕這人真的神通廣大,被他看出自己的來龍去脈。

  張符寶坐在一旁,顯得斯斯文文的一聲不吭,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句一生兵戈相隨的話落在她的耳中,忽想起『兵戈起時春影動』,她的臉頓時生死一片紅暈。

  張符寶今日本來借口身子不舒服不想來了,可是楊凌是為了她才受的傷,她不來道謝那像話麼?張天師年紀雖小,可是身為天師在龍虎山上待人接物最重禮節,雖然一向寵愛妹子,還是把她硬扯了來。

  張符寶現在真的有點怕見楊凌,恨不得躲他越遠越好,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偷偷地瞟了楊凌一眼:「這個人……官又大、人又俊,說話也不討人嫌,要是做人家相公,倒也不算虧待了我。可是我是國師的妹妹,怎麼能給人做小?娘每次見到大娘都陪著小心笑臉,那副受氣樣子……我才不要呢,他再好我也不要。」

  「如果天師說的是真的,那是不是說我的到來改變了太多東西,我的命運便連鬼神也無法掌握了?如果這樣……我是不是不會過了一年就死去?」

  想到這點,想起張天師信誓旦旦說他會福厚壽高,楊凌雖然還在半信半疑之間,但是這種心理就像溺水瀕死的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是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了。

  楊凌驚喜地道:「借天師吉言,如果真如天師所言,楊某一定親赴龍虎山,拜過太上老君,敬獻香火謝恩。」

  張符寶聽了象皮球一樣,屁股一挺倏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亂地揮舞著雙手道:「你別去,你別去,拜不得……啊……呃……我是說……大人公務繁忙,就近去京師白雲觀敬禮就可以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張符寶見楊凌和哥哥都吃驚地看著她,不禁乾笑幾聲,訕訕地解釋著。

  張天師翻了翻白眼,心道:「妹子今天看來是真的病了,病得還不輕,內廠總督如果神前還願那得多少香油錢呀?龍虎山一大家子人要我養活呢,這個笨丫頭,有好處還往人家那兒拐。」

  張天師恨恨地瞪了妹妹一眼,轉身向楊凌笑道:「小道知道大人公事繁多,另外此次赴京時日太久,家母已催促我兄妹回山了,所以就不多叨擾了,這便告辭。但願他日能在龍虎山恭迎大駕。」

  楊凌送走張天師兄妹,立即著手解決關稅和糧稅鎮守的人選。附近地方的鎮守太監楊凌並不熟悉,他本有心問問黛樓兒,但黛樓兒自那日一別後除了配合官府查抄財產時露露面,其他時間竟深居簡出,楊凌這處重兵把守的居處,她是絕不踏足半步。

  瞧她那日在楊凌面前柔姿媚態,一副芳心暗許的模樣,高文心還擔心她會不臉皮再來勾引大人。如今楊凌做為客人住在西院,她又是唯一的主人,兩人接觸的借口實在多多,防都防不住,想不到她竟不再露面。

  楊凌只好派人就教,黛樓兒人沒有來,卻送回一紙香箋,上邊列舉了附近十餘位鎮守太監的姓名、秉好、為人、能力,看已早知楊凌會有一問。

  楊凌倒也沒有對她如何信任。雖說黛樓兒出的主意確實是目前解決江南局勢、避免給司禮監攻訐提供借口的好辦法,但是黛樓兒那日的鎮定、冷靜,實在不像她外表表現出來的嬌嬌怯怯、楚楚動人。

  自古妓樓多奇女,就算她就是女中豪傑吧,可她既然擔心莫清河會對她報復,那就應該一直藏在幕後,因為從那天的情形看,莫清河顯然沒有懷疑她。

  為什麼她要自告奮勇親自策劃佈局,直至將莫清河殺死?她表現得太積極了,而她並沒有充足的理由這麼做,這中間的緣由想不通,楊凌對她始終存著幾分戒意。

  可是黛樓兒目前的表現卻無可指摘,她深居簡出不見外人,還主動獻計、討好欽差為他出謀劃策,也與她目前做為犯官家眷處處小心唯求自保的處境相稱。

  楊凌做為接受她告密解救欽差,縱然心中有疑,此時不但不能詰問她,還得對她多加保護,妥善安置她的去處才不會被人詬病。

  楊凌自從聽了她的主意,也早派人去附近各府縣暗訪,雖然一時匆忙得來的消息還沒有她信箋上列舉的人物和內容詳細,可是兩下參照,看來黛樓兒並沒有撒謊。

  楊凌經過一番比較,從其中挑選了兩名稅監,命人前去傳令,要二人立即赴杭州上任。稅監司出來的內監,名義上都是皇帝親自派出的欽差,而實際上都是負責稅監司的人調配人選。江南課稅怎能長期空缺,他自然有權先安排,回京後再請旨確認。

  兩位喜從天降的新任稅監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州,遞貼子登門拜訪了新主子楊凌後,立即大刀闊斧地幹起來,清點稅目、稅款、釐清各種雜稅,重新招募人手,幹得有聲有色。雖說二人有討好、表演之嫌,可是辦事能力倒也確實不俗。

  閉目等死的李大祥接了張天師帶來的消息,如同服了肉白骨、活死人的仙丹,七魂六魄附了體,有莫清河、袁支付一死一活兩個榜樣,有周圍府縣的稅監們的虎視眈眈,李大祥可是最後一點觀望猶豫的念頭也沒有了,死心塌地的為楊凌辦起差來。

  李貴那邊聽說了莫清河的死訊,最後一點倚仗也沒有了,乖乖地吐露了實情,不過他的口供已沒有必要了,有莫清河謀殺欽差當場被殲、佛堂內發現纍纍白骨的鐵證,足以將莫清河的勢力連根拔除,再不留一點禍害。

  楊凌見江南局面已經穩定,這才完全放下心來。此時他派回京去打探朝廷內動向的人還沒有傳回消息。楊凌將江南這事寫了密折,命人再次傳報京城,稟知正德皇帝自己先去金陵,選出兩名稅監後立即返京,並密囑傳訊的人回去後有任何動向,都要及時傳報回來。

  一切佈置妥當,楊凌正準備啟程赴金陵時,那位久未露面的小樓夫人卻忽地露面,求見欽差大人。楊凌要離開莫府,也正想去見見莫夫人,聽說她來,忙將她迎進房來。

  黛樓兒飄然走進房來,向楊凌福身見禮。她今日穿了一襲黑緞綢衫,濃黑如墨的秀髮只用一枝白玉簪挽住固定在腦後,更襯得臉色晶瑩、膚光如雪,女嫩如同新荔。

  她的步履本就輕盈,這一款款行來如同飄於煙波之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楊凌想起初來莫府時她在雨中踏草而至,顧盼嫣然的模樣,不禁不些黯然:雖說莫清河罪有應得,可畢竟是由於自己的到來才造成今日的一切。

  莫清河當初將自己接進府來,一定不會想到有今日吧?如果不考慮是非公道、善惡有報,自己還真有點像個掃把星。

  楊凌見黛樓兒向他見禮,忙虛扶一把,淡淡笑道:「夫人請坐,本官不日就要啟程,取道金陵回返京師,正要去向夫人辭行。」他說著揚首向門口說道:「來人,上茶。」

  高文心此時正在後邊收拾藥材,不在楊凌身邊。沒錯,正是收拾藥材,欽差受了傷,地方官員、士紳、名流總得有所表示吧?於是各種藥材又源源不斷地送來,足可開個藥鋪了,不過只能是奇藥特藥鋪子。

  那些名流富豪誰懂醫術?反正家裡有什麼稀奇古怪,比較少見值錢的藥物能拿得出手表示心意就行了,他們才不管楊凌受的什麼傷,得的什麼病。所以傷藥、補藥,還有不學無術的土財主送的CY,琳琅滿目,蔚為壯觀。

  其中不乏珍稀罕見的藥材,瞧在高文心這樣真正的神醫妙手眼裡,簡直就是無數件得心應手的利器。她怎捨得讓那些不懂行的番子胡亂收拾呢,正在分門別類,親自整理。

  這客房中只有兩個人,隔著一張團桌兒坐了,兩人悄悄側臉兒一扭,目光一碰,又刷地一下各自移開,神情都有點兒尷尬。

  如今獨處一室,楊凌想起那日她赤裸勾引情形,心中不太得勁。黛樓兒倒也不是裝的,如果面對的還是那種無恥淫蕩的男人,她自己風騷放蕩也就沒什麼不自在了,可是現在對著楊凌,但凡還有羞恥之心,怎麼還能淡然處之?

  楊凌雙手扶膝,盯著前方道:「本官……明日便要啟程……這座府邸是莫清河的不義之財,所以……我一走,杭州府就要抄沒了。呃……夫人向本官檢舉有功,使本官知曉莫清河謀害本官的陰謀,於情於理本官都應該將夫人安排妥當,方可離去,不知夫人可有什麼打算?」

  黛樓兒輕輕扭過頭,黑衫烏髮,頸下一抹雪嫩,白得晃眼,她淺淺一笑,輕聲道:「賤妾還要多謝大人關照,有大人的吩咐,賤妾的珠寶手飾、妝匣私房,官府都不曾抄沒,累積下來……實也是一筆不菲的財資,今後……呵呵,總之不會衣食無著便是了。」

  一個番子也不用漆盤,就用手提了兩杯茶進來,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放,說聲:「廠督大人請喝茶!」就走了出去。

  倒不是他對廠督不敬,這些不識字的大頭兵都是從神機營調過來的,喝茶就喝茶,哪懂這裡邊的門道。

  楊凌瞧了哭笑不得,端起茶來向黛樓兒做了個請茶的姿勢,可是一瞧她淺淡梳妝、神若冰清的模樣,那大兵用手抓過的茶杯她肯就唇麼?

  黛樓兒眼波一閃,瞧見他神色,不禁莞爾一笑,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呵呵,大人不要以為賤妾錦衣玉食,賤妾在春雨樓吃過十年酒客們的殘羹剩飯,可沒有那麼多的講究規矩。」

  楊凌聽她不介意地講起在青樓時的經歷,雖說聽著似說她幼年經歷,而不是紅極一時的風流艷聞,也不便接碴兒,他「唔」了一聲,假借喝茶閃過了這個話題。

  黛樓兒輕輕瞟著他,今日楊凌一襲天青色夾綢袍子,襟領處繡著黑色松紋固,烏潤的頭髮高梳束以綢結。眉清目秀,眸如點漆,這樣的風流人物,以她的閱歷也是難得一見,心頭不由輕輕一歎:若是自己能年輕十歲,甫出道時便遇上一位這麼少年得意、人品出眾的翩翩公子,那該多好?如今……我大著他怕不有六七歲,出身青樓也罷了,還嫁過太監,那日色誘,他不為所動,雖有忌憚莫清河的意思,也可看出他的眼界,憑他的身份,我哪裡高攀得上?

  楊凌抿了口茶,見她捧杯沉思,似有心事,不禁問道:「夫人的住處可曾尋到?如今府門前有知府衙門看守,本官一走恐更不易進出,若是有了居處,本官可以派人協助搬遷。」

  黛樓兒這才省起自己此來的目的,忙放下茶杯,幽幽說道:「賤妾此來,正為……正為這個緣故。杭州府……賤妾是無法安住了。莫清河吃食人腦的事傳出去後,如今街坊間百姓愈傳愈烈,說的莫府如同陰曹地府一般。唉,莫清河弄來的都是孤兒,忤作檢點明明只有三十五具骸骨,可是有些走失了孩子的人家,現在一口咬定都是莫府干的,若不是有官府把守,早就有人上門鬧事了。」

  楊凌心中一動。那樣惡魔般的行為,也早令他深惡痛絕。既然那莫清河是聽信邪術,誤以為吃食人腦可令yj再生,那麼此事黛樓兒是否早已知情?莫清河做下這樣人神共憤的事來,必是對這邪術深信不疑的,那麼他會忍住不向黛樓兒炫耀過麼?

  楊凌不動聲色地呷了口茶,輕歎道:「是啊,同類相殘,人吃人肉,真是聞所未聞,人神共憤呀,本官剛聽說時也嚇得毛骨悚然,夫人倒是見多識廣,比起本官來可從容多了。」

  黛樓兒「哧」地一聲笑,說道:「大人還真是只讀聖賢書的文人出身呢,自然不屑知道這些厭恐人憎之事。自古至今這種事還少麼?為求生存而吃人的且不去提他,春秋時齊桓公一國之君,只因珍饈美味吃得膩了,便以嬰兒為食,為的不過是一逞口舌之欲,人神共憤乎?便連孔聖人,還誇桓公稱霸諸侯,一匡天下呢。」

  她吁了口氣道:「隋末諸葛昂、高瓚斗富,一個殺了孿生童子,一個殺侍寢美妾食其肉,唐末武寧節度使萇從簡、宋朝皇帝王繼勳每個吃的都不下百人,至於本朝……」

  事關本朝皇室吃人醜聞,雖然那事已眾所周知,黛樓兒當著朝廷欽差竟有所顧忌,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唇邊牽起一絲冷誚的笑意道:「至於從古至今那些冠冕堂皇、不吃人的吃人者更是數不勝數,賤妾出身寒微,弱肉強食見得太多了。」

  楊凌見她本來嬌美若仙的臉蛋兒浮起一層戾氣,不禁有些吃驚。黛樓兒憤懣地發洩完了,才驚覺自己有些失態,忙展顏一笑,儀態萬方地挽了挽髮絲,說道:「賤妾這見識,都是在被人欺凌被人吃的生活中攢下來的,聽了大人的話,一時心有所感,實在失禮了。」

  楊凌瞧她喜怒掩飾如同變臉,內心情緒一旦克制意是滴水不漏,雖知這是在青樓養成的職業病,心頭還是不點寒意,他乾笑道:「呃……這些人或為虛榮、或為獵奇、或為口舌之欲,確實比起莫清河的目的更加可恨,唉……那種無稽之談……」

  他看了黛樓兒一眼,當著她的面討論她的太監老公能否發芽的話題怎麼開得了口。楊凌話風一轉道:「如果有百姓遷怒於夫人,住在本地確實不妥,夫人莫非想遷居他方?」

  黛樓兒頷首道:「是,賤妾一介女流,又沒有親人可以投靠,唯有離開這是非之地,避居他鄉,如今……賤妾也養不起那許多奴僕,若只帶幾個貼身女婢舟車勞頓倒是不怕,怕只怕路遇歹人……」

  她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瞟楊凌,若是她對著人時,總是這麼一副表情,那還真是想不遇著歹人都難。楊凌瞧了頭皮有點發麻,心中隱隱覺得有點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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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章 三吳佳麗地


  六朝古都近在眼前,官船已由運河拐入長江。

  楊凌走上船頭,眺首遠望,明媚的陽光下,江水悠悠而來,兩岸綠草紅花,一片生意盎然。

  忽然,一陣笛聲傳來,笛聲時而輕快飛揚,如鳥語花開,時而低回婉轉,好似情人的低語纏綿,縹緲的笛聲悠揚動聽,似乎就在耳畔盤旋,當真有繞樑三日之感。

  楊凌循聲向笛聲處望去,只見一個白袍書生矗立在後邊船頭,衣袖隨風擺動,低眉橫笛,囁唇而嘯,雖然看不清眉目,但江風拂過,袍袖翻飛,風姿飄逸過人。

  楊凌怔了一怔,隨即恍然,不禁笑道:「這位莫夫……成姑娘倒也識趣,她既扮作男人,倒省了我許多閒話。柳彪!」

  柳彪走過來抱拳道:「大人。」

  楊凌說道:「頂多一個時辰,就該進入金陵城了,到了內河入城處時你派人護送成姑娘的小船超越一步,讓她先行吧,我們緩上一緩再入城。」

  柳彪應了聲是,高文心妙目回睇,橫了那船頭『公子』一眼,唇角不禁微微一曬。

  楊凌瞧見她不屑神色,心中也知道她從小受的是真正的大家閨秀教養,若不是無辜逢了大難成為婢女,她和黛樓兒那樣的女人,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知差了多少級,在她心裡是決不可能瞧得起黛樓兒那樣的女人的。

  高太醫的權勢雖遠不及莫清河,但那是種清白高貴的身份。莫清河就是富甲天下、權傾朝野,也是無法及得萬一的。更遑論更加身份低賤的黛樓兒。

  算了,反正一進城就要各奔東西,彼此再無見面相處的機會,文心是否對她鄙夷輕視,他也懶得去說教糾正了。

  其實像黛樓兒這樣的青樓名妓,除了相貌出眾,大多有一技之長。或長於詩、或長於畫、或長於音樂、或長於巧辯。更有人連兵書戰策也習得精熟。

  其水平比起許多中舉的才子也不遑稍讓,身為最卑賤的妓女,卻擁有這樣的才情,若不是楊凌始終懷疑她對莫清河惡行可能早有所聞,甚至為了討好取悅他也參與其中,以他的為人是不會狠下心來只答應將她護送到金陵,至少也會過問安排她的居處。畢竟她現在一介女流,拋頭露面多有不便。

  楊凌吁了口氣,走到船舷旁,扶著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船幫,忽地瞧見前方足足有七條人工開掘的筆直的寬河直通向這長江中來,七條河彼此距離還並不太遠。

  楊凌不禁有點奇怪地問道:「那七條河是什麼地方?怎麼在這麼近的地方連掘了七條河出來?」

  柳彪也不知原因,忙招手喚過杭州府派來的領航船工,那船工聽了問話,忙畢恭畢敬地道:「回稟大人,那不是河,而是作塘,後邊那大片樹林中便是龍江船廠,咱們大明出海遠洋的寶船便是在這兒造出來的。」

  楊凌訝然大喜,連忙吩咐道:「停船、停船,快快靠岸,本官要去船塢瞧瞧。」

  當下船工忙與前方大船取得聯繫,三艘船在江邊緩緩停下,放下踏板,楊凌匆匆踏上堤岸,柳彪帶著二十多個番子隨下船來,楊凌喚過方纔那個船工問道:「此地你可熟悉?前方還有多遠,可否帶本官去瞧瞧?」

  船工道:「小的常常跑船,雖說沒去過裡邊,可是聽說沿著這作塘走下去,不過旬裡便是船塢了,大人想瞧瞧,小的陪您去看看便是。」

  這時,一個白袍公子執著把折扇走近兩丈開外,拱了拱手道:「大人是要在這裡停歇一番麼?」

  楊凌瞧了一眼,不覺怔在那裡。方才在船上他已認定後邊船頭吹簫的人必是黛樓兒喬裝改扮,看那身材也極相似,可是現在近在眼前,仔細一瞧,這年輕的公子頭束白玉冠帶,眉目清朗如畫,一身銀白色的公子輕衫,腰畔掛著翠綠的荷花玉珮,此外再無任何裝飾。

  雖說他唇紅齒白極是俊逸,可是英眉朗目,哪有一點兒脂粉氣?這分明是個男人了。

  楊凌忽地想到黛樓兒說她要遷居遠行,便連男僕也不方便帶,怎麼船上卻有個年輕的男人,莫非他們……

  他懷疑地打量著這個男子,拱了拱手道:「公子是從後邊船上下來的麼?不知高姓大名……?」

  那位公子一雙鳳目霍地睜大了,驚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吃地一笑,忍俊不禁地道:「草民姓成,承蒙大人關照,慨然應允攜我同往金陵,怎麼大人才行了一天多的路就……就如此貴人多忘事麼?」

  楊凌瞧『他』那忽地一笑百媚叢生,若說是男人可真成了人妖了,這才恍然大悟,這個黛樓兒好厲害,這絕不是什麼易容術,一認出她身份再看她眉眼五官,雖然精緻俊美,但與黛樓兒相貌仍有著八分相似。

  可是她只是將穿著打扮改變,眉毛嘴唇巧加修飾一番,那神情氣質便再也看不出半點女人味道,以致明明容顏未改,瞧來卻已完全判若兩人,甚至連聲音也變的中性得很,竟連自己也看走了眼。

  楊凌聽她以男人口吻說話,便驚笑道:「原來是成公子,眼拙眼拙,你這一穿上……呃,換上這套衣衫,一時看走了眼,呵呵。是呀,這一路行船也有些乏了,我聽說前方是昔年鄭和下西洋時造寶船的地方,所以想去瞧瞧。」

  黛樓兒一雙秋水明眸投注在他身上,神色間覺得有趣。她深深地望了楊凌一眼道:「大人對船塢如此有興趣,莫非也喜歡揚帆遠航、縱橫海上的生活麼?」

  不待楊凌回答,她的眼睛就向那片鬱鬱蔥蔥的叢林看了一眼,說道:「草民對鄭和寶船的事略知一些,可否為大人嚮導呢?」

  楊凌著實不願和她走在一起,可是以他的身世經歷,到現在也沒有養成那種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絲毫不在乎他人臉面的態度。

  黛樓兒既主動提出,他也不便拒絕。只好點頭道:「好,我也只是去見識一番,成……公子如果坐船氣悶了,不妨與我同游如何?」

  黛樓兒手中折扇刷地一開,又悠然合上,眉尖兒一挑,甚是欣悅地道:「能陪大人同游,不勝榮幸之至,大人請。」

  楊凌點了點頭,無奈地瞧向柳彪、鄭百戶幾人。這幾個親信都是知道黛樓兒身份的,一見大人瞧向他們,都立即沒義氣地轉過臉去,看天看地看風景,就是不看他的眼神。

  楊凌本指望他們能不著痕跡地隔在自己和黛樓兒身邊,一瞧他們這副德性,心中不禁暗罵了一聲,硬著頭皮走過去與黛樓兒並肩走在一條作塘旁的土埂上。

  黛樓兒與楊凌並肩而行,舉止步態絲毫看不出女態,初次相遇時那水一般柔媚的樣子全然不見,一個人的行態舉止可以作出這麼大的改變,楊凌雖知她在青樓必定有所訓練,心中仍覺驚奇不已。

  黛樓兒邊走邊道:「大人,鄭公公昔年七下西洋,到過古裡、溜山、麻林、剌薩、天方等番國,他的事跡我們江南人說起來可都如數家珍。」

  楊凌點了點頭,瞧見兩旁合抱的大樹筆直參天,生長應該至少也有數十年了,但那一望無邊的密林棵株之間整齊有序,似是人工栽植,不禁有點奇怪:古代也有植樹造林麼?

  黛樓兒瞧見他注視之處,立即會意地道:「那些樹木都是洪武年間朝廷栽植的,本想百年樹木,將來用做造船材料,可以就地取材,如今卻只是任其生長、無人過問了。聽說龍江船廠現在只做些二桅、四桅的小船,而且朝廷所需的船只有限,那些世襲的船工生活無著,大多都在沿江另求生存……」

  楊凌不禁搖頭歎道:「可惜,我大明水上軍力昔年堪稱天下之冠,可如今……唉!在海寧時我見那些倭寇乘著些破爛不堪的船隻便千里迢迢趕來劫掠,若是我們有一支厲害的水師,哪裡容得他們囂張?」

  黛樓兒見他一臉憾意,不禁淺淺一笑道:「如今在明也有水師呀,只不過……只是用來綏靖海疆,追剿犯禁出海的商人、漁民,那船只能在近海巡弋,禁不得海上風浪的。」

  楊凌想起吳濟淵對海上通商的態度,似乎江南一帶的士紳和百姓民風開放、意識先進,對於開放海禁大多持造成態度。

  自己回京後如果向皇上建議通商,估計朝中阻力不小,如果江南一帶各個階層對於開放海禁持造成態度,那就可以加強自己的說服力度。

  黛樓兒接觸的大多是江南名流,對此必定有所瞭解,向她多瞭解一些,要說服皇上便多了一層把握。

  不過他看黛樓兒說話小心,明明對大明水師的能力不以為然,卻不敢直言不諱,只有自己先表明態度,想必她才會直言不諱。

  想到這裡,楊凌道:「是啊,如果海上通商,大可富民強國,同時隨時可以知曉異國國情,也不會蔽塞朝廷耳目。像如今這樣,我大明臣民被鎖於陸地,外夷游弋海上,待外夷海船有能力萬里縱橫時,大明漫長的海疆就會從天塹變為坦途。北疆年年飽受韃子侵擾,防不勝防,這海岸線之漫長何止數倍於九邊防地,如果有敵從海上來,佈置多少軍隊也無法防範吶。」

  黛樓兒笑道:「大人遠見卓識,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之於海,危險亦來自海上也。」

  楊凌訝然停步,望著她道:「好,說得好,一語中的呀。」他囉嗦了半天,表達的不過就是這個意思,想不到這女人倒是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黛樓兒莞爾一笑道:「這可不是草民說的,草民一介女……哪有這般見識?這是鄭和鄭公公昔年說過的話。」

  楊凌聽說百年前的鄭和能有這般見識,眼光如此長遠,倒是對這位三寶太監心下欽佩不已,這人雖是閹人,單只這份見識,多少博學鴻儒能及得上他?

  穿過密林,只見作塘連接處出現幾座船塢,每座船塢寬度從十丈到三十丈不等,長度均有一百六七十丈。船塢內空蕩蕩的一艘船也沒有,塢上有水閘、木橋、石城,不過看來到處雜草叢生,荒荒涼涼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楊凌瞧了發怔,不敢置信地道:「這就是龍江船廠?造出百米寶船的地方?難道這裡已經被撤除了麼,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鄭百戶聽了忙領了幾個人四處尋找,不一會兒從船塢下發現一個頭髮花白的老漢,正蹲在那兒提著魚竿兒釣魚。鄭百戶喜出望外,連忙將他喚了上來。

  那老漢想是很久不曾見過官員來這兒了,瞧見楊凌前呼後擁地模樣,想必是個極大的官兒,不禁嚇得要死,連那魚桿兒都忘了丟下,就急匆匆地迎了上來。

  楊凌蹙著眉道:「老人家,你是船廠的人麼?我來問你,這個船廠是不是已經裁撤了?怎麼既沒有人造船,也看不見工匠?」

  老漢點頭哈腰地道:「大人,小的是索坊的工頭兒,世襲的造船工匠,咱這船廠可沒裁撤,不過工部都水司衙門已經有近兩年沒有造船的命令了,工匠們沒有船造、沒有工錢拿,可是老婆孩子總得養活吶。所以……平常無工可做時,擺渡的擺渡、幫擁的在擁,婦女孩子就在林子那邊種點菜放放羊,可這船廠我們也不敢隨便摞著,所以小的就和纜坊、舷坊、蓬坊、木工坊、舵坊的幾個管事輪流看著,今兒該小的當值,大人您是……?」

  聽他口氣,這船廠分工還挺細,連纜繩、蓬帆都有專門的作坊,可見規模著實不小,只是瞧那船廠現在的荒涼模樣,到處雜草叢生,船塢裡都能釣魚了,哪裡還有半分造出三寶巨船揚帆萬里的模樣。

  楊凌見那工頭卑微地哈著腰,衣衫陳舊破爛,一雙布鞋露出了腳趾,也不忍再苛責他。他歎了口氣,悵然望著這座碩大無比的船廠,游趣頓消,一時意興索然。

  那工頭兒不知他是什麼來歷,見他發怔也不敢應聲,就乖乖地站在一邊兒,楊凌本想再去石城內看看,可是走了幾步,忽又頓住腳步轉身道:「沒事了,本官路經此地,只是隨意過來瞧瞧,這便走了。」

  楊凌領著人一路往回走,默默無言,神色有些凝重。黛樓兒悄悄覷視著他的神色,琢磨著他的態度,漸漸摸到了一點頭緒。

  她試探道:「其實沿海不過是有些倭寇作亂,不足動搖大明根本,四海番夷那些小國也沒有實力侵我大明江山,大人心憂所為何來?」

  這個黛樓兒雖有見識,畢竟也不能看的那麼遠,她哪知道就是她眼中那些不足為慮的番邦小國,在十幾年後,就開始前仆後繼,不屈不撓地想要打開中國這個市場。當用盡辦法,他們都不能同這個天朝上國取得商業交流的時候,適時而生的堅船利炮給他們提供了武力的機會,使這些彈丸小國可以稱霸海上,從而開始稱霸世界。

  這番道理,中國要到幾百年後,從一系列喪權辱國的教訓中才能懂得,現在除了來自後世的楊凌,誰會知道那是多麼慘痛的教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一百多年前造出稱霸世界的巨大海船的龍江船廠現在已形同一片廢墟,再過一二百年,現在生機勃勃的中原世界,是不是也要步入一片荒蠻?

  楊凌早知道明朝海禁直接使中國的水上力量急劇萎縮,間接造成整個國家科學、經濟的發展遲滯,可是看到今日的景象,他才知道目前事態就已嚴重到了什麼程度。

  再過上幾年,不止是船廠沒落,恐怕連個能用的工匠也找不到了。這些世襲的工匠可沒有專門的學校,他們的技藝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代傳下來的。如果無船可造,如果學造船連飯都吃不飽,還會有人教、有人學麼?

  想想所知的歷史,如果不是現在朝廷禁海、禁造船,中國仍能繼續稱雄遠東水域,那麼就可以在接觸和碰撞中始終保證先進性,也不至於幾百年後花巨額銀兩買西洋鐵甲艦又被東洋擊沉。

  如果現在的中國海軍夠強大,主動開拓海外貿易與殖民,還輪得到幾百年後那幾個加起來還沒有南直隸大的國家成為海上霸主嗎?還會出現以陸地簡陋笨拙的炮台迎接外國海軍艦艇攻擊的難堪麼?

  現在不止是朝廷自滿保守,民間除了沿海一些有遠見的商人士紳,大多也不主張對外洋擴張,這種力量其實是相當強大的。即便自己是皇帝,要改變這種情況恐怕也要困難重重,何況自己現在連朝政也沒接觸多少。

  歷史發展的結果自己是知道的,可悲的是,明明知道,很可能自己只能看著所有的教訓與災難重演一遍,看著那國家積弱,血流成河的悲慘情景仍然不可避免的出現,我能讓它避免麼?

  楊凌邊走邊想,心情愈發沉重,也提不起精神觀賞風景和黛樓兒談笑了。

  黛樓兒只當他仍是為沿海倭寇為禍的事擔憂,哪想得到眼前這人思緒已飄到幾百年後。她歎息一聲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想強行讓沿海百姓與大海隔絕實在不可能。朝廷不允,出於暴利,必然有民間富商自組團與外邦交易。但海外諸國的商人都有軍力保護,而且海上極不安全,這些海商與外邦交易,沒有武力便無法自保,組建武力又為朝廷忌憚受其圍剿。結果……朝廷越是禁海、剿海,海商們內外交困下海為盜的就越多。這其中因果緣由,根本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難怪大人為難。」

  楊凌搖頭道:「也不盡然,如果沒有海禁商禁,如果我們不把水師拘於海灣之內,放道敞開大海,這個結能不能打開?」

  黛樓兒一怔,脫口道:「那怎麼可能?」

  楊凌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道:「為什麼不能?這個結既然是人扣上的,就能有人打開它。而且這個結早晚要打開,只是要等到被逼著打開的那一天,不知要有多少百姓遭殃,楊某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為什麼就不能試著早些把它打開呢?」

  ※※※※※※※※※※※※※※※※※※※※※※※※※※※※※※黛樓兒回到自己船上,身形步態才恢復了女人模樣。

  她走進船艙坐下,輕輕歎了口氣,一個紅衣美婢俏巧地奉上杯茶,輕輕替她捶著肩頭,嫣然笑道:「小姐怎麼長吁短歎的,都怪你自己,江南第一麗人你不做,偏要扮成男人,那還怎麼讓他為你著迷呀?我看小姐是見了人家英俊瀟灑,少年有為,有點暈了頭了。」

  黛樓兒搖搖頭,眼神兒有點迷茫:「他若肯迷我,早就迷了,還會等到今日麼?傻丫頭,我若真是一身女裝打扮,他不拒我於千里之外才怪,楚玲,你的道行還差得遠呢。」

  就在這時,又一個紅衫俏婢氣鼓鼓地走進廳來,說道:「小姐,這位欽差還真不客氣,他剛剛著人吩咐,一進了城就要護送我們先行一步,要不是小姐幫他,江南之事他能這麼順利麼,真是忘恩負義。」

  黛樓兒澀澀地一笑,歎道:「算了,人家不落井下石,不趁火打劫,已經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了。唉,以他的身份,肯不避嫌疑讓我隨著他的官船同來,做的已是仁至義盡了。若換一個人,哼,就算他心裡巴不得一口把我吞下肚去,在人前還不知要假惺惺地躲出多遠以示清白呢。」

  她眸子一轉,想了想道:「楚燕,吩咐船家,進城後超過大人的官船先進城去。還有……代我謝過欽差大人,就說不必勞煩他派人相送了。」

  那個叫楚燕的俏麗婢子驚詫地道:「小姐,難道你不想……想……要不要婢子問問他的行轅所在?」

  黛樓兒莞爾一笑道:「不必問了,南京六部,王瓊為首。他們是不會來迎接欽差的,接迎楊大人的必是南京鎮守太監馮公公。馮公公在烏衣巷有私邸,以私邸迎上官,是討好奉迎的機會,所以……他必住烏衣巷。」

  楚玲嘻嘻一笑,說道:「那我們也搬去烏衣巷,來一出才子佳人巧相逢。」

  黛樓兒嗔瞪了她一眼,說道:「不去,別招人煩了。我們搬去長干裡,長干裡也在城南,距離烏衣巷又不遠。前幾年我聽人說過,那裡隱居著一個曾縱橫海上的船王,我想去找找這個人。」

  楚燕奇怪地道:「什麼船王?還不是歸隱的海盜,這些人最忌有人打聽他們的過去,小姐不是想搬去北方麼,找他做什麼,莫非……又想要出海了?」

  黛樓兒淺淺一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著滔滔江水,嘴角兒一翹,似笑非笑地想道:以色媚人時,你自覺心高氣傲,以為恥辱。如今這人不好你的色,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才了。他對開海禁,平倭寇的事看得極重,如果這天大的難題我能幫他解決……唉,好久不用腦子了,一想起來真是頭痛,慢慢想……慢慢想,我就不信我想不出……

  ※※※※※※※※※※※※※※※※※※※※※※※※※※※※※※六代帝王國,三吳佳麗城。

  楊凌的官船已到了秦淮河邊。南京鎮守太監馮承植和南京守備關建功、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使邵節武率著一群官員、士紳立在碼頭上迎候。

  船未進城,楊凌就已接到稟報,南鎮撫司鎮撫使大人也將來碼頭相迎,這消息令他揣測了半天。

  他來南京可和錦衣衛不貼邊兒,雖說南鎮撫司勢力遠不及北鎮撫司,但也是錦衣衛中的重要部門,若沒有錦衣衛指揮使張繡授意,以邵鎮撫這麼敏感的身份敢來相迎麼?

  中國人的官場學問實在太大了,一張椅子怎麼擺,一杯酒怎麼倒,一杯茶怎麼敬都可以隱含極大的寓意,堂堂鎮撫使屈尊相迎,是不是代表著天津衛那位錦衣提督張大人對自己有那麼點意思了呢?

  一想到這裡,楊凌也有些迫不及待,如果能爭取到錦衣衛,那可是又一樁勝利,他現在太需要權力了,需要絕對的權力,需要一大批人去為他的意志奔走,潛移默化。徐徐改變自然最穩妥,可是張天師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現在能多做一點,還是多做些的好。

  第一艘官船輕輕駛了過去,後邊船上高高矗立的玄黃天子龍旗和楊字大旗赫然在目。官船靠岸,船上遞下踏板與碼頭搭好,船夫甩下纜繩,自有僕役匆匆拾起,緊緊繫在碼頭石樁上。

  南京鎮守太監馮承植笑呵呵地和關守備、邵鎮撫迎了上去,巡檢司的人在附近明裡暗裡佈置了許多人,以防出現不測。

  關守備帶來的親兵中有一位將校,也正緊緊盯著船頭,瞧見楊凌身影,不禁露出一絲親切的笑容。

  這人細腰乍背,膚色微黑,長得眉目英朗,俊武不凡,正是韓幼娘的兄長韓武。楊凌未離京時更已安排他到南方軍中任職,他是內廠廠督舉薦的人,同時原來的品秩又不高,這可真把地方官員難為壞了。

  官兒安排小了,地方安排不好,那就拂了楊凌的面子。可是憑地給他拔個高官,又不好堵悠悠眾人之口。好一番思量,都指揮使把他送到了金陵守備關建功手下,雖說只是個百戶,可是在這地方為官油水不小。想必也能稱了楊廠督的心意。

  金陵比不得別處。這南京鎮守太監、南鎮撫使都和楊凌沒有隸屬關係,而且雖說在皇上面前親疏有別,地位可不相上下,楊凌也不敢怠慢,早早地站在船頭,踏板一放下,他就笑向三人迎了上去。

  此時碼頭後邊一幢高基重簷、寬敞華麗的酒樓,第三層樓上一間垂著翠色紗簾的雅間,桌上置了四色小菜,放了一壺竹葉青,臨窗坐了一個清瑩不可方物的少年公子。

  他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修長纖弱的身材,烏髮宛宛只以潔白鈴纓提花木簪挽住。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面如美玉眼似清泉,尖挺的瓊鼻如同膩脂美玉一般,還有那微微上翹的唇角,似乎總是帶著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經意間就可以流露出一種醉人的妖艷。男人生得這般美貌,可真不知要迷死多少大姑娘了。

  遠遠的,看到那掛著楊字大旗的官船駛來,他霍地站了起來,貼近了紗窗緊張地瞪大了雙眼。船靠近了,錨放下了,他看到了楊凌,楊凌正微笑著走下船來。

  半年不見了……乍然望見,感覺如同隔了一輩子那麼久。他長得比以前更加俊逸,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和威嚴,還有……他的個子更高了,身材也更結實,但眉眼鼻唇卻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

  少年公子長長地睫毛眨動起來,一層霧氣迅速籠罩了他清澈的眼神。慢慢地,緩緩地,霧氣聚成了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從他美月似的眸子裡滴出來,沿著那白玉般無瑕的臉頰緩緩流淌下來,順著他尖尖的下巴落在桌上。

  他吸了吸鼻子,抑住了想要再次湧出來的眼淚,視線有些模糊了,再隔著一層簾籠,眼中的他也有些朦朧起來,就像無數次在夢中看到的他。

  只是……那時的他看得更沒有現在清楚。夢中的他看不清相貌,看不清打扮,只聞到他的氣息,自己趴在他的懷裡,蜷縮在冰冷的洞穴中,可是耳朵、臉蛋,都被他的胸膛貼得熱熱的。

  此時的他,看得好清楚,他穿著藕荷色絲面開襟雲袍,腰間一條玉帶上懸著玉結墜兒,隨著他走下踏板的動作輕輕地飄動著,袍下露出一雙掐金挖雲的烏底軟靴,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好讓人心動、喜歡……

  等等,後邊是誰?那個身材高挑、舉止嫻雅的翠美女?

  少年公子明亮的眸子狠狠地轉回楊凌身上,楊凌正在笑,向面前迎來的人微笑,他的笑……他的臉……他的打扮,怎麼看起來那麼欠揍?

  一大堆官兒擁過去了,把那個欠揍的他圍在了中間。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堆人瞬間淹沒了楊凌的身影,本來不想再楊凌那副欠揍的模樣,可這一看不到,少年公子忽又發起急來,他踮起腳尖貼著紗簾望去,除了一堆頭頂,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樣,然後那堆人頭便簇擁著他走向碼頭上停放的一溜兒官轎。

  少年公子跺了跺腳,抓起桌上的瓷杯,將湛綠芬芳的酒液一口抿進嘴裡,重重地一墩酒杯,冷哼一聲道:「楊欽差、楊大人,好大的官威、好大的本事,我倒要看看,你幾時才肯來見我,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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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5:51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一章 壚邊人似月


  金陵的地面都是以大塊青石鋪墊而成,顯得很整潔,各條大街規劃嚴整,街道上的商家井然有序,熱鬧非凡卻又有所節制。

  單從繁華程度來說,金陵實勝於京師。

  楊凌入住的烏衣巷是當年孫權戍守石城禁衛軍營所在地,因士兵皆著烏色軍衣,因此得名。自從東晉名相謝安、王導在此居住,例代貴族多居於此,夾地高樓接踵而起,烏衣巷因此名滿天下。

  不過這條巷子本身卻並不寬敞,由於居住的都是高官望族,雖然無人禁止,但普通百姓卻自覺迴避。所以狹長幽深的巷子裡往來行人更顯稀少。

  楊凌和韓武並肩走出巷子,秦淮河畔、夫子廟前,一邊走楊凌一邊將此次江南之行發生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韓武聽到精彩處眉飛色舞,聽到海寧抗倭時不禁扼腕歎息說:「可惜,如果當時我也能在錢塘潮前一展身手那該多好。」

  楊凌笑道:「你在金陵這種富庶之地作官,現在已身居百戶之職,這樣有什麼不好?我現在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在打我的主意,把你們調開,能在他處安身立命,這樣如果萬一有什麼事,我也就放心了。」

  韓武皺眉道:「仁途凶險我知道,不過大不了丟官免職,真正抄家滅門的有幾個?居安思危固然好,可你常常憂心忡忡,所想所慮都是萬一這樣,萬一那樣,妹子看了會開心麼?如果總是這樣,我寧願看到你做雞鳴驛丞時,官兒沒品,卻快快活活。」

  楊凌喟然一歎:是啊,以前在雞鳴驛時,哪怕吃著野菜蘸醬、粗茶淡飯,但是哪有這麼多事操心?閒暇時沏上壺茶,將幼娘抱在膝上,兩俱耳鬢廝磨,拉呱些家長裡短,那日子多溫馨呀,如今呢?

  楊凌停在朱雀橋前,悵然望著橋下流水,如今想急流勇退,那還可能麼?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句話,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可是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觸這麼深。如果自己一直沒有機會走出雞鳴驛,或許會老老實實呆在那座山城裡,同自己心愛的女人過自己的小日子。如今既然站到了這個位置,有一個改變歷史的機會,難道能就此放棄、退卻麼。

  楊凌歎了口氣,愧疚地道:「是呀,自從進了京,陪在幼娘身邊時候越來越少,但願這次回京後,我就不用再四處奔波了。」

  韓武瞧他有些意氣消沉,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只是想讓你看開點,其實你現在做的就不錯呀,這些轟轟烈烈的事傳回京去你以為幼娘聽了會不開心?什麼悔教夫婿覓封侯,女人嘛,就這樣,你要是天天膩在她身邊,她還嫌自己男人沒本事,不能出人頭地。等你做了官了,她又怨你忙於公事,冷落了她。你有出息,幼娘會不高興麼?你說在幼娘心裡,現在的你和一個一直待在楊家坪的秀才老爺,哪個更讓她自豪?」

  楊凌哈哈笑道:「二哥也別總說別人,如今二哥也安定下來了,什麼時候娶個媳婦進門呢?江南佳麗如雲,難道就沒有一個入得你眼的?」

  韓武笑道:「我還是對戰場廝殺、建功立業感興趣,女人嘛……哪有寶刀寶劍可愛,討老婆的事等我想要個兒子時再說吧。」

  他說著拍了拍腰間的佩劍道:「說真的,你想想辦法把我調去九邊或沿海,只要有仗打就成,在這兒待得骨頭都銹了。」

  楊凌聽得心中一動,說道:「好吧,你既有這個心思,我就成全你。不過也不必急於一時,這件事等我回京後再說。」

  楊凌忽想起回京後如果向皇上請允解除海禁與異國通商,那麼隨之而來必須要有一支力量強大的水師隊伍。韓武文武雙全,要學習海戰技術應該也不難,把他調去水師好好栽培一番,將來沒準就是一位水師名將。

  可是,皇上那裡好說,難的是如何讓百官點頭呀。那些朝中大臣對他們不瞭解的大海看得可有可無,把天朝上國的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輕海洋、輕通商,後世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以此時文武百官的觀念和意識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接受?

  很多事都是做起來並不難,難就難在沒有人想得起去做。即便有人想得起,墨守成規的人也會使盡手段的不許你去做。而在他的心目中,還認為自己是在堅持正義,是在做為國為民的好事。一想起回京後將要面對的情形,楊凌就不由產生一種無力感。

  他的周圍一直悄悄隨侍著幾個便裝的番子,前邊文士打扮的柳彪忽然現身,向他悄悄打了個手勢,楊凌會意,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現在住在金陵鎮守太監馮承植的私邸,馮承植雖對他禮敬有加,但是名義上馮公公卻是直屬京師司禮監的,算是王岳的親信,楊凌對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本來這次來金陵並沒有什麼要事,也沒有需要瞞著他的地方,可是錦衣衛南鎮撫司邵大人蒞臨相迎,讓他對與錦衣衛結盟產生了幾分希望。

  如果錦衣衛有心要同他接觸,必定也在避開馮公公,所以他藉口與內兄久別重逢,獨自送出這麼遠,就是為了有機會同錦衣衛接觸。

  如果錦衣衛確實有心要同他結盟,一定派有人暗中注意他行蹤,並和他取得聯繫,方才柳彪的手勢已證實了他的判斷。

  楊凌將韓武送過朱雀橋拱手告別後,柳彪湊近他身旁道:「大人,南鎮撫司派人來見大人,我驗過他的腰牌了,身份可靠。」

  楊凌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問道:「邵大人在哪裡?」

  柳彪笑笑,插足的扇柄向橋下河中一條紅船指了一指,楊凌會意,展顏笑道:「都說秦淮好風月,走吧,咱們也去見識見識。」

  ※※※※※※※※※※※※※※※※※※※※※※※※※※※※※※長干裡偏居城南。是官民雜居的地方,同時這裡又是金陵的士紳名流迎送賓客的最後一站,因此巷口開了幾家酒店、客棧。生意頗好。

  巷子裡還有一些擺賣金陵特產的小商販,金陵南來北往的客商極多,臨行總要帶些特產,所以這裡的商販生活倒還優渥。

  總之,這個地方龍蛇混雜,成員比較複雜。一條巷口進去是條淺淺的死胡同,白牆灰瓦,紅漆朱欄的院門兒,看起來是比較富裕的人家。

  擺攤賣石的老張坐在巷口,想是許久沒有生意上門,他正懶洋洋地靠在牆頭曬著太陽。忽然兩個身著紅衫、體態婀娜的女子姍姍走來,那俏麗的模樣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主一婢,前邊那位夫人妍容鴉發,膚光勝雪,一身嬌紅的裙衫外罩一件梅花淺紋的月白披風,步態裊裊依依,行來飄飄如仙。

  老張的喉嚨忍不住咕咚了一口口水:「嘖嘖嘖,天天在這巷口擺攤兒,可不知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簡直象仙女兒下凡似的。要是我家婆娘有她一半好看,那我真比神仙還要快活了。」

  小販不敢盯著人家夫人的臉看,他戀戀不捨地垂下目光,盯著那雙輕盈移動的弓鞋,裙擺翻飛,蓮足從他眼前輕盈地掠過。

  趁此機會,老闆又抬起眼飛快地瞄了一眼。只瞧見那張俏臉肌膚晶瑩粉膩,比他匣中待售的雨花石還要剔透幾分,那份美艷,尤其那萬種風情,意是平生僅見,想來也只有長亭酒家的馬姑娘能和這位絕代佳人一較長短……

  兩個紅衫女子走到了那幢青磚小瓦的房子前,這幢宅子瞧來有些年頭了,馬頭牆上下陰暗處生長著綠油油的青苔。

  那個紅衣婢子上前扣住門環咚咚地敲了幾聲,隨即一個家僕拉開門探出頭來,老張遠遠地張望著,只見那家丁對答幾句,理將那兩個美人兒迎進了門去。

  自報姓名成綺韻的黛樓兒神色自若地立在照壁前等著家人傳報。這個院落從外邊看,青磚小瓦低牆窄院,似乎裡邊並不大。可是站在這天井裡再瞧卻是庭院深深,後邊似乎打通了幾進院落,串成了一個長長的院子。

  紅衣俏婢是楚鈴,她擔心地四下看了看,輕聲道:「小姐,瞧這宅院好似頗有些年頭了。這位彭老太爺真的便是那位縱橫四海的鯊魚王?」

  成綺韻自信地道:「要證明也簡單,只要他聽了我胡謅的名字肯出來見我,那就絕不會錯。」

  楚鈴瑟縮了一下,有點畏怯地道:「小姐,我們……是不是來得莽撞了些?如果……如果咱們請楊大人派人來,那還穩妥些,這可都是些亡命江湖的好漢,咱們……咱們可沒有任何倚杖。」

  成綺韻淡淡一笑,說道:「楊凌隨時回京,我們沒有時間策劃了。你不用擔心,沒有倚仗,也就是倚仗。這條鯊魚現在有子有孫,拖家帶口的,你以為他落戶於此,苦心經營,會捨得隨意棄置,再流落他鄉?摸不清我們的來路,他就不敢把我們怎麼樣。我的辦法,必須要取得這個海盜王的幫助才能行得通,他雖未必信得過我一介女流,不過狐假虎威嘛,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就得坐下和我談。緊要時我再扯起楊凌的虎旗,就算我是只小狐狸,他這條上了岸的鯊魚,也得乖乖和我合作。」

  瞧見那個家丁急匆匆地又跑了回來,神態恭敬。成綺韻鼻子一皺,輕輕巧巧地笑了。笑得果然像一隻小狐狸。

  彭老太爺有個很俗的名字,叫彭富貴。據說他本來就是金陵人,他還沒出生,就跟著他爹搬去了大理。一晃七十年過去了,靠做茶馬商人他發了大財,於是攜帶著滿堂子孫衣錦還鄉,在長干裡買下了這幢宅院。

  離家這麼久,當然沒有什麼親友鄉鄰,所以彭老太爺只是深居簡出做他的富家翁,一向很少與鄰里來往。

  彭老太爺正在後院兒拿著串葡萄逗弄著小孫子,聽見那家僕說有兩位女客上門求見,不禁蹙了蹙白眉,曬道:「哪有正經女人隨便上別人家拜訪的,是不是老四又在外面惹了什麼野花閒草找上門兒來了?」

  家僕道:「那位夫人說……她受老太爺遠房親戚所托,有封親筆信要交給老太爺。」

  「嗯?」彭富貴將葡萄丟回盤子裡,將孩子交給一旁的家人。眸中閃出冷意道:「遠房親戚,什麼遠房親戚?」

  彭老太爺白髮白鬚,足有七十上下,一副赤紅臉龐,可是身材粗壯,手腳奇大,這一站起,動作還是靈活得很,高大的身材竟然大有威猛之氣。

  那家人雖然與彭老太爺朝夕相對,仍然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訕訕地道:「那位夫人說是您的遠房侄子,叫彭沙王。」

  彭老太爺赤紅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驚喜表情道:「啊!……啊,原來是他,好多年不知音訊了,想不到我這個侄子居然打聽到我的住處,快快有請,把那位貴客請到我書房裡來。」

  彭老太爺不讀書,書櫃上只擺了十幾叢美麗珍稀的珊瑚樹。那位美艷之極的紅衣女子輕盈地走進房來,眼波投注在彭老太爺身上,定定地瞧了片刻才嫣然一笑,俏巧地襝衽施禮道:「賤妾成綺韻,見過彭老太爺。」

  彭老太爺驚疑地打量著她,雖然已聽說是個女人,可是他卻沒想竟是這樣一位嬌滴滴的美女,如今道上同源有符合這個條件的年輕女人麼?

  他揮了揮手,讓那家僕退下,然後走過去將門掩上,再轉過身來時,那目光宛然變得狠厲異常,冷冷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成綺韻神色自若,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意,一雙眸子在這位滿手血腥的海盜王冷厲的注視下毫無怯意,竟然還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

  彭老太爺上下打量她一番,忽地哈哈大笑,他走回桌旁坐下,說道:「姑娘請坐,你既盤出我的底細,咱們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大家都是江湖同道,理應守望幫扶。姑娘可是缺了盤纏?三五百兩銀子嘛,老頭子還湊得出來,要是獅子大開口,呵呵,姑娘,你以為你找得出證據證明我是鯊魚王?」

  成綺韻微笑著搖搖頭,說道:「老爺子,你看我像是上門打秋風的人麼?我今天來,不要你的錢,相反,我是上門給你送錢來了。只要你幫我一個忙,或許……不久的將來,老爺子就能成為金陵首富,這份見面禮夠不夠大?」

  彭老太爺聽了驚疑不定地望了她半晌,才冷笑道:「你到底是哪條道上的,老夫年紀大了,只想過幾天安逸日子。買賣越大,代價越大,你想做什麼大買賣,老頭子不打聽。你是什麼來路,老頭子也不過問,你請回吧。」

  成綺韻收斂了笑意,淡淡地道:「老爺子太小心了,你放心,這件事無任何風險,賤妾此來可是甚有誠意,你不聽我說明來意便要趕我走麼?呵呵,若不是賤妾近日就要北上,其實不會這麼急著來見你的……」

  「北上?」彭老太爺一怔,他瞧了瞧成綺韻那一身裝扮,火紅的衣衫、外罩白披風,惹火的身材曲線玲瓏、隆胸蜂腰極為誘人,那張笑吟吟的嬌媚臉蛋,看年紀至少也有雙十年華,心中忽地想起一個人來,他不禁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是姓楊的派來的?」

  成綺韻正想提了提出自己此來的目的,聽了這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也倏地一下跳了起來,愕然道:「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和他一起來的?」彭老太爺聽到這裡仰天打個哈哈,他伸出巨靈神般的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砰地一聲桌板一翻,已從下邊摸出一對鋒利的虎爪。他嘿嘿冷笑道:「楊家娘子,老頭子混跡海上,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和你們這些想要改朝換代、起兵造反的綠林英雄是井水不犯河水!老夫最後再說一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全當今日未見過。不然,咱就手下見真章,讓我鯊魚王領教你紅娘子楊跨虎的真功夫!」

  成綺韻聽了一時愣在當地,她本已設下一番說辭,料定彭老太爺有所顧忌決不敢動手傷她,而她優厚的條件也必可說動這個海盜頭子。

  可是瞧他現在這副模樣,意是劍拔弩張馬上就要動手,她不禁愕然問道:「什麼楊家娘子?你到底以為我是誰?」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柳葉眉間發,桃花臉上生。

  誰不知道長干裡第一美人兒就是長亭酒家的馬憐兒?

  長亭酒家是長干裡臨街最外邊的一家酒店,走出店門前方不遠,綠草茵茵處就是送客長亭,地點好,所以生意好。

  自從幾個月前,馬老闆的侄女兒從北方返回家鄉,經常來到酒樓幫忙後,馬家的生意也就越發的好了。

  不是說秀色可餐嗎。杏臉桃腮,纖體如月的憐美人兒哪怕穿著布衣衩裙,都是俏麗可人、柔媚萬分,叫人瞧了賞心悅目,以色佐酒,那酒似也愈加香濃,這客人又怎能不趨之若鶩?

  金陵人好吃鴨,桂花鴨皮白肉嫩、肥而不膩,幾乎每家酒樓都有自己醃製風味獨特的桂花鴨,切成薄薄細片吃來香鮮味美。

  此時,馬憐兒穿著一身淡綠衣衫,盈盈一握的纖腰上紮著件藍布圍裙,皓白秀氣的手中握著一把雪亮的小刀,立在櫃前正嫻熟地削下一片片鴨肉,翩然落在那張藍花簇邊的碟子中。

  她的一雙美目,只盯著手中那只逐漸變小的鹽水鴨,小刀飛快,似乎把那鴨子當成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飄逸英俊、一襲白衣的書生。

  「憐兒,好久不見。」男人咳了咳,訕訕地說話了。

  「對不起,我姓馬,請叫我馬姑娘。」

  「呃……馬姑娘,我們……好久不見了。」

  「有很久麼?我怎麼不覺得?」

  「當然有,當然有,我……我……我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哧」地一聲笑,如同桃花初綻,看得面前的公子心兒一蕩,情不自禁地想摸摸她的手,可是那雙彎如弦月的俏眼,只是向他輕輕的一掃,他的手立即縮了回來,訕訕地說道:「憐兒,我……我……」

  「嗡~~」鋒利的小刀刷地一下摜在木案上,發出一陣翁鳴,面前的公子嚇得一哆嗦,忍不住倒退兩步,馬憐兒俏臉一板,冷冷地道:「關公子,我說過了,不許叫我憐兒,誰再叫我憐兒,我要他好看!」

  馬憐兒話音剛落,門外施施然走進一個身著藕色長袍、足踏烏底軟靴的人來,輕輕向她叫道:「憐兒,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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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6:09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二章 妙不可言


  關公子一聽有人又叫憐兒,不禁心中大樂。自從上個月送客至長亭瞧見了馬憐兒模樣,這位關公子頓時如見天人,從此常常從城北跑到城南來看她。後來他再打聽到這位姑娘無父無母,現在寄住在伯父家中,他更是覺得前途一片光明,乾脆把懷孕的老婆送回娘家安養,一門心思跑來追求佳人了。

  整天癡纏在長亭酒家盼著一睹佳人顏色的登徒子中,關分子最是積極,碰的釘子也最多,自然深知這個刁蠻美人兒的厲害。

  只是這朵玫瑰花兒雖然多刺,就連薄嗔輕怒時模樣也是那麼有味道,竟把他迷得甘之如飴,癡心不改。如今瞧這位美人兒正在氣頭上,不知是哪條色狼要倒霉了,說不定從此就要減少一個競爭對手,關大少如何不喜出望外?

  果然,馬大小姐今日的憤怒與往日大不相同,她的眸子睜得大大的,眼圈兒都氣紅了,那雙烏黑眸子卻是越來越亮,好像……好像已氣得溢出了淚,看得他好生心疼。

  楊凌也在癡癡望著馬憐兒,她苗條高挑的身段兒仍是那麼迷人,淡綠衣衫如同一片綠葉,襯得她的俏臉像一朵潔白的百合花,清新靈動、白玉無瑕。

  女大十八變,才半年光景,她變得更美麗了,水靈靈得像出塵的仙子。如果說她原來是桃蕾初綻,現在鮮嫩的花瓣已沁著消氣兒露出了一抹韻紅,只是比以前多了幾分嫻雅、成熟。那姣好白嫩的臉蛋上儘是一片癡意溫柔,這還是當初那個馳聘街頭,放聲大笑的女孩兒麼?

  楊凌想見她,又怕見她。原本還想扮出的一絲矜持,在婷婷妍妍的憐兒面前頓時如雪獅子遇火,化成潺潺的流水。他衝動地向前又跨了一步,柔聲喚道:「憐兒……」

  為美人出頭的機會到了。關公子跨前一步,描金小扇乍一開又一合,在楊凌肩頭一敲,瀟灑萬分地道:「老弟,馬姑娘的閨名是外人隨便叫的麼?請你自重!」

  「你是誰?」楊凌問著,眼睛仍然望著憐兒,她的小嘴兒一扁,好像正要哭出來,看得楊凌心腸一軟。有些女人真的是天生一副我見猶憐的長相。叫人瞧了就有心疼的感覺。

  關公子把腰一挺,刷地一下張開小扇遮在胸前,傲然道:「本公子姓關、名關,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關。」

  柳彪聽馬昂說起過馬憐兒,此時一瞧這女孩兒姿色猶在廠督大人三房嬌妻美妾之上,和楊大人又是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曖昧模樣,怎麼還能猜不出兩人身份。他向鄭百戶使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上前一把挾起這位關關公子,腳不沾地的向門外走去,柳彪和靄地笑道:「關關兄,好久不見啦,來來來,咱們出去聊聊。」

  「喂喂,少和我攀交情,你們是誰啊,我小關可不認得,我告訴你們,我爹可是金陵守備關大人!」

  門外傳來鄭百戶的笑聲:「那可巧了,今兒一早我們剛剛和關大人一起喝過酒,走走,找個大點地方,咱們再喝兩杯去。」

  馬憐兒咬了咬唇,招呼一個夥計道:「小七,看著點兒櫃檯。」

  當小二的誰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七早瞧出兩人關係不同尋常,這位公子可不像是上門騷擾的登徒子,他忙乖巧地應了一聲。

  馬憐兒垂下眼睛,轉過身去拿起毛巾擦了擦手指,然後折身走向掛著門簾兒的後門,楊凌舉了舉手,卻又茫然放下,心中只道:「憐兒怪我這麼久連個音訊都沒告訴她麼?」

  馬憐兒款款而行,纖細的腰肢輕輕地扭動著,那輕微而動人的韻律就是惱人的春風輕輕地拂動裊裊的柳枝,楊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過去。

  馬憐兒走到門邊,一手掀起門簾兒,忽又咬著唇回頭一望,過堂的風兒拂起幾縷柔順的秀髮,掠過她白皙光滑的頰,那星眸亦如絲發。

  楊凌吁了口氣,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門後是一個長廊,穿過去,就是屋後一片綠茵,矮矮的籬笆紮成了一個小院子,幾隻閒適的雞鴨在庭院中閒逛。

  馬憐兒俏然站在一株木芙蓉下,週身上下無處不媚,盡奪滿樹紅花之艷。

  楊凌深深吸了口氣,以他的見識和對憐兒的熟悉,每見其美猶心旌搖動、不克自持,這個女孩兒真的可以稱得上絕世尤物了。

  他輕輕走過去,一陣風來,樹頭搖動,幾朵碗大的紅花簌然落地,馬憐兒扶著羅裙,蹲下身來將它撿起,托在纖白的手掌上。

  癡癡望了半晌,她才輕輕一歎,說道:「我……我托韓大哥給你的信你收到了?」

  「嗯!」楊凌重重地點了點頭。

  馬憐兒又道:「聽說……皇上賜了你兩房妾,漂亮吧?」

  「嗯!……呃……不過,沒有你漂亮。」楊凌訕訕地道。

  「怎麼會?皇上賜的嘛,皇上賜的,還不夠你臭屁的?」

  「呵呵……」這句話是楊凌給她講《大話西遊》時教給她的一句話,再一次聽她說起,好像一下子回到那個冬夜,兩個人無拘無束地依偎著,在雪洞中捱著的雪夜閒話,他的心裡湧起一股暖流,心理障礙產生的隔閡和生疏頓時一掃而空,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馬憐兒卻沒有笑,楊凌笑聲未歇,她忽又說道:「你來江南去過蘇州了是不是?」

  「嗯,去過,遊覽了幾個地方。」

  「蘇州離金陵好像並不遠吧?楊大人。」

  「呃……」楊凌忽然覺得身上有點熱,額頭要冒出汗來。

  馬憐兒慢慢抬起頭來,漂亮的大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你來金陵帶了一個漂亮姑娘,不會是蘇杭收的吧?蘇杭可是出美女呢。」

  楊凌鬆了口氣,連忙道:「她是我的郎中,替我治病的。」他身邊的女人沒有一個敢直接對他你你我我這麼講話的,除了馬憐兒。

  或許這是她在塞外養成的習慣,不過楊凌聽了特別親切,總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可是方纔那種步步殺機,可真逼的他差點兒沒喘過氣來,如今總算有個可以漂清的機會。

  「什麼?」馬憐兒不捨得再逼他了。她忘形地撲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著,焦急地問道:「你病了?這才多久,怎麼就病了呢?你生了什麼病,快告訴我。」

  「呃……這個……呵呵……呵呵呵……」楊凌大窘,只能尷尬地笑,眼前這位大姑娘雖說個性和一般人家的姑娘小姐不太一樣,可是這種話也沒法對她講呀。

  馬憐兒丟開他的手,瞪起眼睛恨恨地道:「怕是患了寡人之疾吧?」

  楊凌無奈,只好紅著臉結結巴巴地招了,馬憐兒雖說爽朗大膽,可也不禁有點尷尬,她抬頭瞟了楊凌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低聲道:「那位女神醫說……說治得好吧?」

  楊凌乾巴巴地道:「嗯……她說再過兩個月。就可以了……不是不是……是就正常了。」

  馬憐兒俏臉一紅,裝作聽不懂他突然糾正的話中的曖昧,她擺弄著腰帶,把它一圈圈卷在纖長的手指上,低聲道:「我是不是太霸道了?其實……其實聽說你為了幼娘妹妹抗旨不遵的事後,我就知道……知道你雖然做了大官,你的人並沒有變。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哭得……好開心好開心,我知道我沒有選錯人,天下間再寵愛妻子的人,有誰會把她看得比皇帝還大?我……我其實好想你,天天都夢見你。」

  她吸著鼻子,眼淚已一串串流了下來:「我只是氣你,你在京中做了那麼大的官,通過驛亭送封信來那麼難麼?你既來了江南,有時間去蘇州玩,就不能來金陵看看我?」

  她顫抖著聲音抬起頭來,淚眼盈盈地道:「楊大哥,我只想知道,你心裡可有憐兒麼?」

  她緊張地望著楊凌那張英俊熟悉的面孔,腰帶捲得手節慘白,指肚卻漲紅了起來。

  迷濛淚光中,他的身影也有些模糊,那個模糊的男人忽然伸手去解腰帶,滿腔悲愴的馬憐兒嚇了一跳,她倒退兩步,膽怯地睜大淚眼,心慌慌地問道:「你……你做什麼?」

  楊凌解下腰帶,旋下絆扣上的玉石,從後邊抽出用紅絲線繫起的三縷青絲,嘴角掛著一絲無奈的苦笑。他現在還不知道張天師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此次來看憐兒,本想先刻意地保持點距離,別讓人家姑娘陷得太深,可誰知……那喜歡的話兒不好出口,那傷人的話更是打死他都說不出來,這才片刻的功夫,就丟盔卸甲,淪陷在憐兒的柔情和眼淚裡。

  馬憐兒揉了揉眼,瞧清那三縷長髮,卻不伸手去接,只是忸忸怩怩地低下了頭。

  「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憐兒,楊大哥其實……其實……」

  馬憐兒低著頭,嘴角已忍不住扯起一抹甜蜜的笑來,她忽然縱身撲入楊凌懷中,羞澀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你不用說出來。」

  楊凌啞然,馬憐兒靠在他的胸膛上,素手緊緊環在他的腰間,楊凌遲疑著,遲疑著扣住她那不堪一握的柳腰,一種暗夜花開的曖昧迅速瀰漫在兩人心田間。

  許久許久,馬憐兒才歎息似地暱聲道:「楊大哥,你這次來金陵能待多久?」

  楊凌說道:「我……安排了兩名稅監就要趕回京去,也就這兩天的功夫。朝中……離開了一個多月,發生了許多事,我不得不……不盡早回去。」

  「嗯!」彷彿能趴在他的懷裡,馬憐兒就已滿足已極,她乖巧地點頭,輕輕地,柔柔地道:「憐兒明白,憐兒喜歡抱著你,聽你給我講那些稀奇的故事,可我也喜歡聽人講你抗旨救妻,講你舌戰群儒,講你阻遷帝陵,講你平倭寇、除權奸,每次聽到我都歡喜得不得了,只因為……那是我的男人。」

  她抬起頭,眼睛裡帶著綿綿的情意,幽幽地道:「好男兒志在四方,憐兒的夫君不是一個只會在溫柔鄉里逞英雄人男子漢,憐兒不攔著你。只是……只是還要兩年才能和你在一起……」

  馬憐兒貪戀地凝視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癡癡地道:「憐兒不方便去京師看你,如果……如果你方便,每年能來看我一次,我就知足了。哪怕不能來,只要能有你一封書信。」

  楊凌在那纏綿的目光敗退下來,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答應你,如果有機會我就來看你,如果我不能出京,那就……那就派人送信給你。」

  馬憐兒眼波流轉,閃著魅惑的光,她的手指輕輕撫在楊凌的唇上,心中想道:「你的身邊有幼娘妹妹,還有臭皇帝賜的兩個狐狸精,兩年多的時光,如果你的身邊再添上兩個女人,你會不會忘了我呢?我馬憐兒削髮明志、三箭訂情,好不容易找到的郎君,才不要拱手讓給一群鶯鶯燕燕,我要……我要……我要先得到你。」

  楊凌瞧著她的俏臉,馬憐兒的臉頰五官線條分明,桃腮如凝脂美玉一般,那雙天生嫵媚的眼睛,黛眉與扇形的睫毛現出優美的曲線,美得令人屏息,楊凌竟沒注意到她眼睛裡忽然閃耀的詭異的神色。

  「姨姨不羞,和男人抱抱。」馬憐兒目光閃動,剛要張嘴說話,忽地一個稚嫩的童音響起。兩人駭了一跳,慌忙分開身子,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正好奇地站在院門口拍手而笑。

  小傢伙長得粉粉嫩嫩。她梳著娃娃團髻,用紅色瓔珞穗子繫著,還垂著兩條小辮子,煞是可愛。身穿粉色錦緞小衫,腳上一雙絨邊虎頭童鞋。

  馬憐兒紅了臉,走過去彎腰抱起外甥女兒,威脅道:「再胡說,再胡說姨姨不給你買糖吃了。」她的衣衫雖然寬鬆,可是雙臂一舉間,腰肢的纖纖柔柔和胸脯的優美弧線就因衣服的提起和繃緊乍然顯現出來,瞧得楊凌心中一蕩,忙移開目光。

  午後的陽光明亮柔和,映得她白裡透紅的肌膚被陽光敷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她咯咯地逗著孩子,忽又轉過頭來,雪白的瓜子臉上蕩著幾絲紅暈,眼波盈盈地道:「伯父還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我現在也不便說。今日見了你,我心裡歡喜得很,你……你明天可再來看我麼?我想和你再登一次山,那次是臥雪,這次是棲霞,棲霞山上看楓葉,只有……我和你,好麼?」

  ※※※※※※※※※※※※※※※※※※※※※※※※※※※※※※馬頭牆上,一叢薔薇在輕風微微搖曳,八角紅寧中,一位身著墨色長袍的白鬚老者望著青磚小瓦、疊踵起伏的小樓亭閣,捋鬚的手指微微地有些顫抖。

  隔著一條長街,那處宅院中就住著他的殺子仇人、那個巧言令色、把持內廷惑亂君上的奸佞。他多想立刻衝過去,把那個奸臣殺死,為朝廷除害、為兒子報仇啊。可是他不能動,現在還不是時候,以楊凌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誰能殺得了他?

  一個家僕悄悄走過來,王瓊轉過頭來。淡淡地道:「他回來了?」

  老僕忙道:「是,他先去了秦淮河,上了紅妓可卿姑娘的花船,直過了晌午才出來,又去了長干裡一家酒樓,他走後小的去打聽過,聽酒樓裡的客人聊天,好似那酒家有位姑娘十分貌美,他去了後就帶了那姑娘去了後院兒,聽說關守備的公子也喜歡那位姑娘,被他手下人以官威恐嚇,結果連家也沒敢回,直接跑去他岳丈家躲風頭了。」

  王瓊輕蔑地一笑,冷斥道:「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逐臭好色之徒。哼!找個由頭上金陵來,不外乎還是搜刮錢財。」他擺了擺手道:「下去吧,不必再派人跟著他了。」

  王瓊轉過身,望著馮公公的私邸冷笑一笑:這個年紀輕輕,靠著拍馬奉迎,權柄卻越來越重,內廷中又結交一群諂媚小人,將來為禍大明者,必是此人。

  可惜呀,三大學士姑息養奸,不趁這奸佞羽翼未豐果斷將他除去。坐視他的力量越來越大,總有一天也必受其害。如今皇上受他盅惑,百官又不識這王莽之輩的本來面目,我也只能委曲求全,與內廷結盟,借助他們的力量來對付他了。

  「呵呵呵,楊凌啊楊凌,你就再猖狂幾天吧,老夫在京中已為你設下死局,萬事俱備,只等你回京授首了!」王瓊撚鬚望著馮公公私邸樓閣,不禁得意而笑。

  馮公公私邸內,楊凌詫異地望著冒昧登門的成綺韻,奇怪地道:「莫……成姑娘,才一日不見,你的手臂怎麼就受了傷麼?」

  成綺韻苦笑著看看自己裹著白綾的左臂,那裡還在隱隱作痛,她蹙著黛眉,幽幽地道:「還好只是傷了,若不是我叫得及時,現在就要變成一具屍首了。」

  楊凌驚道:「金陵治安如此之差麼?可捉到了歹徒?要不要本官派人幫你?」

  成綺韻歎道:「捉不得,這人對大人十分重要,大人不是一心想要謀求開放海禁、強大水師麼,只是要說服朝廷改變國策,恐以大人之威,雖深受帝寵,位高權重,亦不易為吧?」

  楊凌神色一動,警覺地問道:「成姑娘這是何意,莫非你有辦法?」

  成綺韻嬌媚地一笑:「賤妾只會哄男人開心,有些投機取巧的門道兒,不過……呵呵,說句不恭的話,大人勿怪,這大明朝廷還真的就像一個喜歡被女人哄的大男人,賤妾在龍江船廠見大人痛心疾首、深為憂慮的模樣,有心為大人分憂,回船後細細琢磨,還真的想出一個說服朝廷的辦法,大人想知道麼?」

  楊凌大喜,他倏地上前一步,忽又狐疑地站住,看著成綺韻道:「你的辦法管不管用且不說,你這樣幫我,有何用意?」

  成綺韻情意綿綿的眼波投注在楊凌身上,柔情萬千地道:「自那日與大人赤裎相見,妾在大人面前再也矯情不得,便對你實話實說了吧。妾自見過大人,便對大人一往情深,妾之過去雖不堪回首,但如今真心想要追隨大人,哪怕無名無份,只要能長伴左右,余願足矣。如此盡心竭力,不過是為討大人歡心罷了。」

  楊凌皺起眉來,不悅道:「成姑娘,請不要開玩笑了,姑娘費盡周折,必然有所圖謀,若不明言,楊某如何信得過姑娘?」

  成綺韻「噗哧」一笑,向他飛了個媚眼兒,笑盈盈地道:「賤妾見過的官兒,大人年齡最小,可這老氣橫秋的派頭倒是沒人比得上,你問我有何目的麼?」

  她收斂笑容,眼神迷茫起來,她幽幽地道:「坦白說,賤妾也不知道,賤妾也不知道自己是為別人活著,還是為自己活著。說是為了別人呢,其實還不是為了自己過得好些?說是為了自己,什麼事都是為了取悅別人,我自己又何嘗快活過?我自記事,便在春雨樓,我恨它,也依附它,得為了它用盡心機的取媚別人,隨了莫公公,我恨他,還得依附他,為了他強顏歡笑。賤妾總覺得自己很強,可是現在真的一無所附,竟然心慌慌的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才好。我……我說的你聽得懂麼?」

  楊凌好奇地看著她,這個瞧業容顏媚極,在男人面前談笑自若,似乎智計百出,自信自傲的女人,竟然有這種奇怪的心理。

  不過他隱約能夠理解,這個女人的強和智,一直是在有所依附的基礎上,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好像一條開滿鮮花的籐蔓。它攀附在一枝枯桿上時,人們只注意到它的美麗,它的作用,似乎它依附的東西根本就不值一提,然而一旦沒有了那條樹幹,它也就只能軟爬爬地仆到地上,被踐踏漠視,沒人注意到它的魅力。

  這個女人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也習慣了在有所依附的情形下去喧賓奪主,盡顯光耀,可是真的讓她拋開那個依附,她就無所適從了。

  這種依賴心理,在他上營銷課時,似乎聽人講過。一個人再強勢,一旦形成類似的心理暗示行為,就很難擺脫。

  就像老師講過的那個例子:有一個曾經經歷過極困難的童年,時時飽受飢餓恐懼的人,當他後來成為億萬富翁後,也始終在家裡到處擺滿了食物,他走到哪裡,遊艇上、私人飛機上、汽車上,都要在他看得見的地方擺滿食物,只有這樣,他才有種安全感,儘管他的富有根本不必再考慮這個問題。

  常人很難理解這種不符合正常理智的行為,或許可以稱為一種變態心理?可是的確有一些看著比常人更成功、更高高在上的人具有這種看似愚不可及的心態,並且影響著他們的行為和選擇。

  成綺韻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要取信楊凌,她大可隨便編出一百個讓他相信的理由,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番話來,說假話更易讓人相信,如今說了真話,他肯信才怪。

  她有些自怨自艾地道:「大人……可是不相信我的話?」

  楊凌定了定神,說道:「你的理由,太過匪夷所思,不過,正因為它很難置信,所以本官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好吧,把你的辦法告訴我,如果承了你的這個情,以後但有所求,只要不違國法、不違公道,楊凌一定答應你。」

  成綺韻正自懊惱,聽了這話驚喜得一躍而起,眉梢兒一挑,眼放異光道:「此話當真?你……你……你這人當真有些與眾不同。」

  楊凌呵呵一笑道:「如何不真?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

  成綺韻聽他答應自己,正在喜悅當中,不禁咬唇斜睨,露出一臉淫媚入骨的表情,膩聲挑逗道:「大人不是身有隱疾麼?算處什麼大丈夫?」

  楊凌臉上一熱,惱羞成怒道:「成姑娘,你如今身份也與以往不同,說話還請自重。楊某,不喜歡看到這、種、女、人!」

  成綺韻淫媚笑臉刷地一收,肅然一臉冰清玉潔地正襟危坐起來,恭聲說道:「是,大人,那賤妾就把自己的主意說與你聽聽,請大人參詳是否可行。」

  她淫邪起來,風騷入骨,板起臉來,還真的是滿臉神聖,一副冰清玉潔模樣,就連知她本性的楊凌瞧了都看不出半絲破綻,他不禁啼笑皆非地道:「你……成姑娘,你可真是……」

  成綺韻格格一笑,忽又笑得燦如春花,她似乎覺得逗弄楊凌樂趣無窮,坐在地兒樂不可支地道:「你要的不就是這副模樣麼?好教大人知道,做得出這副表情,不代表那個女人就是這樣的女子,方才……方纔那副表情難道就不誘人?」

  對著這麼個女人,官架子擺不得,君子面孔拿不得,楊凌只能悶哼一聲,說道:「你的辦法,快快說與我聽,是不是還要我與你簽下契約?」

  成綺韻巧笑倩兮地道:「賤妾不敢,我的法子其實還得要借助大人的力量,只不過關鍵時刻,做為一枝奇兵突出,以收效果,這計策……」

  楊凌聽完她的計策,不禁怔然望著她。半晌不語。成綺韻被他瞧得忐忑不安起來,她雖自認智計多端,畢竟從未參予朝廷大事,她自以為一定可行的辦法,如今楊凌這般模樣,難道,難道真的很荒唐,很兒戲?

  楊凌瞧了她一會兒,合上雙眼一言不發,成綺韻也不敢再說笑。呆呆地瞧著他面孔。楊凌閉目想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竟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一向隱忍力出眾的成綺韻面上漸漸露出焦灼神色,她正要說話,忽地瞧見楊凌唇角上彎。徐徐之後,他忽地呵呵笑道:「呵呵呵,成姑娘倒是看得透徹。站在局外看,政治就是一齣戲,演給你看,演給我看,演給天下百姓看,哈哈哈哈,你這齣戲,看似荒唐,其實如今禁海禁商、屏綿延萬里海岸於國土之外的理由,又何嘗不荒唐?」

  他霍地睜開雙眼,問道:「你確定,這件事可以辦得成?」

  成綺韻猶自呆呆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反問道:「大人覺得可行?」

  楊凌點了點頭,說道:「妙不可言。」

  成綺韻聽了頰邊也溢出一絲喜悅笑意,她欣然說道:「你若可行,我便容易,有大人撐腰,我代為穿針引線,相信此事易如反掌,只要此事行來,朝中也真的行得通便好。」

  楊凌搖搖頭,說道:「不,不用你穿針引線,這件事我不宜出面,你熟悉江南,又足智多謀,我派人歸你聽用,由你來辦,如何?」

  成綺韻吃驚地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我是女人呀。」

  楊凌不以為然地道:「女人又如何?本官現在實在是缺人手,手中除了一群只會喊打喊殺的兵,只有兩個人可用,可惜京裡實在離不開他們。至於女人不能拋頭露面,你要覺得不方便就易釵而弁好了,就算人家認得出也沒關係,誰會捅破這層窗戶紙?海外和未……嗯,許多女人都可以像男人一樣做事,你不是要本官給你撐腰麼?大事我來作主,你怕什麼?今日一條不知多少鬚眉漢子見了也要畏怯三分的鯊魚,不也被你折服了麼?只是不知成姑娘願不願意屈就內廠?」

  成綺韻怔怔地瞧了他半晌,低下頭來舉起茶來淺淺一酌,唇邊露出淡淡笑意,輕聲道:「大人若信得過賤妾,賤妾無不應從。」

  楊凌笑道:「好,不過這只是個開端,依我估計,就算此計行得通,朝廷也不會全面解禁,我們必須抓住江南這個口子,像黃河洩堤一樣,讓它越擴越大,終至不可收拾,無人可以挽回。因此,我留你在江南,就是待朝廷許可之後,以你熟悉江南的條件,利用些手段,將江南士紳、名流、官員,逐一拉攏過來……」

  成綺韻原本低頭淺笑,一聽這句話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好握緊杯子的手倏地收緊,半晌之後才忽地放鬆,換上一副媚笑,緩緩抬起頭來道:「是,賤妾只有這個不乾淨的身子,為大人效力,勾引一些好色之徒還是辦得……」

  楊凌一怔,怒道:「你說什麼?以色誘人?真是豈有此理,難道你就只能想出這種辦法?以色相誘,一取一捨,各有所圖,縱然能成,不過是互相利用,一旦危難臨頭,一拍兩散,你以為可以迷得人連性命都不要了麼?何況這種輕賤之舉,在我內廠,萬萬行不得,我不是莫公公,成姑娘你要記住了。」

  成綺韻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忽又變得通紅,半晌她才吃吃地道:「賤妾……誤會大人之意了,那麼大人是說……是說……?」

  楊凌目光閃動,沉思著道:「以我想來,此計雖妙,不過只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他們想得通了,難免捲土重來,開了再禁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旦得到朝廷允許,應該將那些開明士紳、社會名流和官員吸引進來,讓他們先得了好處。江南富紳無論家中良田萬頃大多兼做生意,所以最易接受,有他們帶動,漸漸將那些士家大族的牟利之心從土地引到通商貿易上來,如今為官的人有幾個不是出自豪門世家?他們的整個家族都和我們綁在一起,他們還會反對麼?」

  成綺韻瞧了他半晌,臉上漸漸綻起笑意,她盈盈立起,向前一步,向楊凌拜倒:「大人高見,卑職遵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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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6:25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紅楓樹下


  楊凌與成綺韻就她提供的計策又細細參研一番,排訂了一些細節和實施的時間,然後喚進柳彪,吩咐他從內廠設在金陵的車馬行抽調一部分人手劃歸成綺韻統率,不足者再從各地抽調補充。

  楊凌對成綺韻笑道:「成姑娘,從今日起,我任命你為內廠二檔頭。目前先劃拔二十人給你,單獨成立海運司,由你負責。朝廷允許解除海禁前,這些人手足可供你使用,將來海禁一開,你勢必需要大量人手,那時可以再從內廠和江南就地招募。」

  楊凌雖欣賞成綺韻的才能,但是彼此畢竟相知太淺,如果暗派親信跟在她身邊監視,或者對她約束太深,以她的精明,必可瞧出端倪,不免要離心離德。

  與其如此,不如示之以誠,放手讓她去做。目前內廠實力主要散佈在車馬行,財源和情報搜集皆集中於此。司稅監剛剛掌握在手中,將來要倚助的還是各地稅監,只要他們誠心歸順,就可以迅速接收一股現成的龐大力量。

  這兩支力量掌握在手中,他就足以將內廠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成綺韻現在雖與於永、黃奇胤並列二檔頭,可是權力不可同日而語。既然單獨劃出個海運司,她能掌握調配的力量也僅限於此。

  這樣只有海運司能夠成立,並且足夠強大,她的實力才壯大。而海運司,沒有涉政權、司法權、偵緝權,與海運有關的水師也另成一系統,這就足以保證她必須依附內廠才能保障她的權益,將她牢牢地綁在自已這輛戰車上。

  成綺韻也明白楊凌用意、不過自已剛剛投效到他門下。楊凌肯如此重用,並將這麼大的責任交給她,足以證明他的看重。至於有所戒備,在她看來實是理所應當,是以絲毫不以忤。

  楊凌從懷中摸出一抉象牙腰牌,遞給成綺韻道:「鯊魚王不是還有所懷疑麼?成檔頭就持了我的信物,盡快與他聯繫,籌備一韌事宜,我在金陵再多呆幾天、有了你的準確消息我再回京」。

  有柳彪在旁邊,成綺韻也神色肅然,恭謹有禮,再不敢巧笑嫣然媚於語言。她上前一步,忍著痛疼舉起雙手,從楊凌手中接過腰牌,恭聲道:「卑職領命,這便回去準備,定不負廠督大人厚望」。

  室內寂寂,楊凌坐回椅中,闔上雙目將今日的事又細細回味了一番。成綺韻提供的辦法,以及今日會見南鎮撫司鎮撫使邵節武所聽到的消息和京中的動靜。這些事,固然有人向他提供消息,為他出謀畫策,可是最終取捨抉擇的人卻只能是他。一個判斷失誤,付出的代價就是萬劫不復,他又怎敢不再三權衡,軸軸斟酌。

  鼻端忽嗅到一陣淡淡請香,隨即肩頭一鬆,一雙溫暖的小手正在輕柔地為他按摩。楊凌長長吁了口氣,卻沒有開口說話。

  高文心不禁擔憂地道:「老爺,你可是太累了?要不要上床歇息,讓奴婢為你推拿一番?」

  楊凌搖了搖頭道:「等晚上用過了針再說吧」。

  他沉默半晌,細細思索著今日在紅船上聽邵鎮撫說過的話,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輕輕拍拍高文心的手背,揚聲說道:「叫鄭百戶來見我」。

  鄭百戶匆匆踏入大廳,施禮道:「大人喚我?」

  楊凌點了點頭,站起身道:「派人知會邵鎮撫使,本官要見他,還是老地方」。

  楊凌望著鄭百戶匆匆離去的背影,不禁幽幽一歎:「世事難預料,張大人呀張大人,當初你簡拔我進入錦衣衛,一定不會想到今日我卻要成為你的對手吧?」

  「什麼?二檔頭!個姐你……你居然能做官?你不是開玩吧?」楚雲、楚玲兩個俏麗婉約的江南美女異口同聲地驚叫著,櫻桃小嘴兒張地好大。

  成綺韻坐在椅上,像男人一樣分開雙腿,直起腰扳,威嚴地掃了她們一眼,冷斥道:「什麼小姐?敢對本官如此無禮,來人呀,把她們拖下去,屁股統統打爛」。

  說完她噗哧一笑,掏出楊凌給她的腰牌一晃,笑道:「你們以為是假的?我也以為是在做夢。女人做官,這位楊欽差……我真是琢磨不透了。」

  楚雲、楚玲雀躍地奔到她身旁,摸著那面象牙腰牌,楚雲欣然道:「真的呢?女人也可以出面做事,也可以入朝為官?楊大人好了不起、想人所不敢想,為人所不敢為,難桂小姐青睞於他了」。

  楚玲烏溜溜的眼珠兒一轉,笑嘻嘻地道:「小姐,是不是那個俊俏的欽差大人被你迷住了?小姐能讓他欲仙欲死,他自然任小姐予取予求了」。

  成綺韻臉兒一紅、微帶慍色道:「你們兩個雖出身青樓、身份卑微,好歹仍是冰清玉潔的身子,這種渾話以後不許再掛在嘴上了」。

  楚玲不知小姐以前對那些葷言葷語從不忌諱,怎去個日卻轉了話風。她吐了吐舌頭、乖巧地應了一聲。

  楚雲問道:「小姐,是不是你把楊虎謀反的事告訴了楊大人,他才如此重用?」

  成綺韻搖了搖頭、黛眉微微蹙起,幽幽歎氣道:「楊虎造反,目前正在招兵買馬,廣蓄錢糧,這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現在不急,待解決了海禁之事再說吧」。

  其實今日去見楊凌,這件事她原本就沒打算告訴他。在她心中,這世上的男人一直只有兩種,一種是瞧不起她身份的所謂正人君子,另一種就是謀取她姿色的酒色之徒。

  投靠楊凌,在她想來仍然不過是互相利用、北方綠林楊虎蓄謀造反的事。她原本視作一個重要籌碼,根本沒打算現在告訴揚凌。楊凌對她慨然許以重任,此舉大出她的意料,一時衝動下她也曾想合盤托出。但是對男人的多疑,最終還是讓她的理智佔了上風,將秘密又嚥了下去。楊凌這個人是不是可以托,她必須還得再看看才成。

  成綺韻盤算了一陣,站起身來吩咐道:「玲兒幫我換藥,雲兒去取我那套男人衣服來。如今帶著一幫男人,可是不便以女相見人了。我馬上再去見見彭老太爺,盡快把這事定下來」。

  京師一派風雨欲來的緊張情形,估計只有那個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皇帝感覺不出來。內廠雖然剛剛成立又豈能毫無耳聞,只是吳傑為人謹慎,困為一直沒有得到準確情報,他不敢將一些捕風捉影的信息傳遞給廠督。是以正在抓緊加派人手,四處偵緝朝中動向。

  楊凌以雷霆手段力折江南三大鎮守太監,天下各地稅監自覺東廠已不可倚靠,現在紛紛向楊凌表態效忠,各地拖欠數月的稅銀開始啟程押運赴京。東廠范亭、錦衣衛張繡見此情形坐立不安。恰在此時王瓊竟主動與他們聯絡,獻上一條絕戶計。二人視為至寶,立即依計行事,在京師秘密籌劃起來。

  但北鎮撫使牟斌與錦衣提督張繡卻不是一條心,他的才能、人脈不在張繡之下,原本對張繡就有些不服,現在張銹下令錦衣衛全面配合、從屬東廠,更讓他大為不滿。

  西廠苗逵早看出他的野心,也曾多次試探拉攏,但牟斌深知西廠勢力遠不及東廠,所以一直不動聲色,不拒不允。直至苗逵最後掀出底牌,說出已與內廠聯手,牟斌一番權衡之下,才決意結盟西廠、內廠,聯手倒張滅范。

  范亭、張繡對付楊凌的計劃他也不知其詳,但是從二人行動也看出他們志在楊凌,是以一經結盟,立即便聯絡他的好友。對目前地位早有不滿的南鎮撫使邵節武,許諾只要自己坐上提督之位,就提校他為北鎮撫使。

  兩個野心家一拍即合,但是這計劃當然絕不能少了實力最強的內廠廠督楊凌。他和苗逵為避東廠耳目,不敢南下聯絡楊凌,各自通過秘密渠道,將親筆信交付邵節武,要他速速與楊凌按洽。

  楊凌上次約見邵節武,聽他說了牟斌結盟之意和倒張的條件,一時還有些猶豫。他有今日,可以說全因張繡用他為錦衣衛百戶,從任職驛丞開始,雖說張繡別有用意,畢竟對他肅提拔之恩,沒有他,就沒有自己飛黃騰達的今天。

  直至成綺韻趕來,有了說服朝廷解除海禁的計策,他才感覺到當務之急必須要掌握更大的權力,而現在看來,第一個障礙就是東廠和錦衣衛,彼此的矛盾已不可調和,心中才拿定了主意。

  他密約邵節武,暗暗定下了西廠、內廠、北鎮撫司聯手對付東廠、錦衣衛的反制之計。如今東廠錦衣衛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對付他,他也下令內廠做好應變準備,同時將各地得力的人手暗暗抽調回京。西廠和北鎮撫司也在不動聲色的籌劃著一切,一場大風暴即將引發,而引發的關鍵人物就是楊凌,所有的人和佈局,都在等著他,等著他回京。

  一早,楊凌輕衫軟靴,只帶了幾名番子,兩輛車轎來到長亭酒家,接憐兒同游棲霞山。一大早,柳彪已派出一隊番子,把棲霞山自上而下梳理了一遍,然後在山腳四處團團圍住。這次遊山,除非有人自天而降,否則再也休想看到半個人影兒了。

  棲霞山有三峰,主峰鳳翔峰卓立天外,東峰名曰龍山,西峰狀似伏虎,山上楓林、烏柏林連綿成片。

  楊凌和馬憐兒乘車來到西山腳下,仰首上望。只見漫山紅葉層層疊疊,那株株楓樹緊緊相挨。如團團火焰在熊熊烈烈燃燒,瞧了令人心神一曠。

  馬憐兒有心上人相伴,神態間一直喜悅不禁,她跳下車,從車上取下一個食盒,拉住楊凌道:「楊大哥,這裡山並不高,風景卻極優美,我們上山尋一處風景雅麗之地,一同飲酒賞楓可好?」

  山腳下兩個樵夫打扮的人向楊凌打了個手勢,楊凌瞧了微微一笑,對隨來的鄭百戶說道:「你等且在山下等候。我陪憐兒姑娘上山一遊」。

  山路彎彎、兩旁楓林高低掩映、疏密相間、紅影閃動、盡顯萬種風情。如霞如錦的紅葉,與柏樹交相輝映,更顯得五彩繽紛。

  楊凌從馬憐兒手中按過食盒。與她一邊低訴別後各自情形,一邊慢慢登上山巔。此時太陽高昇,燦爛無比,紅楓在陽光照射下交匯出一種更為奪目的光芒,艷紅充溢了半邊青天,馬憐兒望著這蔚如雲霞的美景,一時瞧得癡了。

  楊凌微笑著望了她一眼,憐兒今日穿了身月白衫月白裙,頭上三丫髻戴了三朵翠綠色的花環,簡淡梳妝,卻更現嫵媚。

  楊凌看著她開心快樂的樣子,心中也暖洋洋地。這個刁蠻可愛的小妮子,說起來真正無憂無慮、開心快樂的日子有過幾天呢?能讓她這麼開心,這趟金陵也算沒有白來。

  馬憐兒挺起酥胸,迎著那溫柔的風,臉上的神情似乎也已醉了。二八妙齡的佳人巳輕開始孕育著成熟女人的風韻。剪裁合體的衫裙,腰間一條潔白的腰帶,勒得那小蠻腰兒細細的,酥胸也顯得更飽滿了些。楊凌看著自己眼中的『美景』,情不自禁地握了握她的手,一痕滑膩攸然襲上心頭。

  馬憐兒扭過頭來,嫣然道:「楊大哥、咱們到林間去,坐在楓林中,飲酒賞楓葉吧。」

  楊凌微笑道:「好,今日一切皆聽從憐兒小姐安排」。

  馬憐兒羞笑著望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道:「是你自己說的,楊大人,可反悔不得」。

  地上是多年積累的厚厚的鬆軟的落葉,漫步在一片彤紅、和煦溫暖的林間,身畔是一個渾身雅艷、遍體幽香的美人兒,那是怎樣的愜意舒坦?楊凌不禁欣然點頭。

  幾株密密的紅楓樹,在隱蔽的巨石後圍成了一個小空間,馬憐兒提著自己的裙擺鑽進林去,從楊凌手中接過食盒,拿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絹,鋪在鬆軟的落葉上,俏巧地坐在上邊。

  楊凌環顧了一下四周優美的風景,彎下腰去拔下一根青草,微笑道:「在五柵嶺時,我們鑽在一個雪洞裡取暖,黑漆漆、冷冰冰地,如今的風景卻仿若天堂,這味道實是不可同日而語。」

  馬憐兒正在將盒中酒菜一樣樣他擺在上邊,聽了這話卻柔聲說道:「楊大哥,憐兒心中,卻一直對那一晚念念不忘……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在哪裡憐兒都覺得是人間天堂」。

  楊凌心中一陣感動,悄悄望去,那低頭溫婉、合羞而笑的憐兒,正無比深情地望著他。她的肌膚如新雪乍陳,兩彎細細的柳眉猶如遠山含黛,在楊凌的注視下,那白晰的臉蛋兒漸漸羞紅了起來。

  她掩飾地轉過頭去,從盒中拿出兩隻酒杯,斟上淡綠芬芳的竹葉青,輕輕放在盒蓋上。

  兩個人對面而坐,馬憐兒低頭舉杯,白瓷細杯襯著她潤紅的香唇,淡綠的酒液,緩緩從那紅唇中渡入,風光無比旖旎,看得楊凌心中一蕩,尚未飲酒,他已有些醉了。

  筍乾燒鴨胗、鹽水鴨、水八仙、油炸豆腐果,一樣樣小萊精美可口,酒至半酣,憐兒的粉腮巳躍起兩抹桃紅。

  她打開食盒的最下邊一層,慎而重之地拿出一抉年糕,情意錦錦地對楊凌道:「楊大哥,你知道……我……我做不得什麼菜的,為了你來,我……我學做了年糕。本來,這是該過年的時候吃的。過年的時候,我不能在你身邊,這東西放得住。過年的時候、你和幼娘妹妹一起吃,就像……我也在你身邊,好不好?」

  說到這裡,她地眸中已有淚光閃動。楊凌感動於憐兒的心意,他接過來,使勁地咬了一大口。

  憐兒緊張地看著他,問道:「味道好不好?」

  年糕這東西,只要材料對頭,踩得筋道,口感味道就錯不了,還有什麼好不好吃地?可楊稜又怎忍拂了美人之意,做大煞風景點事?

  他嚥下年糕,又使勁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讚道:「嗯,味道特別香,憐兒果然心靈手巧,你和誰學的?」

  憐兒喜不自禁地道:「嗯嗯,我問了一下嫂子,就跑回去……昨日連夜做的,聽說蒸好的粉頭要踩得筋筋道道才好吃,可真累壞我呢,你喜歡吃就好,呵呵」。說著她輕輕捶著小腿,一雙眼睛喜得彎成了月亮。

  楊凌呵呵笑道:「聽你一說好像還做了不少?踩這東西可很累人的」。

  「你也知道怎麼做年糕?是呀是呀。整整一大盆,那粉頭粘粘的,粘在腳上,我抬都抬不起來,累得一身汗。後半夜才洗得澡,倒花了半天功夫洗腳上的面」。

  「呃?啊?嗯……」楊凌心裡有點兒納悶,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做的?不是在大木盆裡鋪一張乾淨的布,然後將蒸好的粉頭放在布上裹好,再穿上套鞋上去踩麼?怎麼會粘腳?」

  「啊?」馬憐兒遲疑著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疑道:「放什麼布?我……我就是把粉頭倒在大木盆裡,然後光著腳進去踩……套……套什擊鞋?」

  楊凌「噗」地一聲,一口年糕直噴了出去。他失聲笑道:「我的天,你光著腳直接踩年糕?呵呵,哈哈,哈給哈……」。

  馬憐兒頓時漲紅了臉,「我……我不知道……可我……我的腳事先可洗得乾乾淨淨,非常非常乾淨」她訕訕地表白。

  楊凌連忙點頭:「那當然那當然,決不會有味道,我也卻實沒吃出味道,真的」。

  馬憐兒急了,藉著酒意,她蜷起腿來,脫下繡鞋,解開雪白的羅襪絲帶,露出一對白皙柔嫩的小腳丫來,伸到楊凌面前道:「你看,真的乾乾淨淨,我費了半夜功夫,你……你不要嫌我呀?大不了,我……我今天再重做一回」。

  憐兒的小腳丫長得纖秀柔美,粉紅色的腳掌滑潤光澤,五個整齊小巧的腳趾並在一起,腳背細膩、足踝軒細、肌膚晶瑩剔透。

  她不敢看著楊凌說話,那滾燙滾燙的臉蛋兒緊貼著楊凌,呢喃的呼吸還帶著些淡淡的酒氣,楊凌嚇了一跳,連忙說道:「你說什麼?你喝醉了麼憐兒?不可以,你會後悔地,你一定會後悔的」。

  馬憐兒鼓足勇氣、顫聲表白道:「是,我是後悔,後悔沒有早些把自已給你,我……我不要再等兩年那麼久,你回去後,就能和幼娘妹妹生小寶寶了,可我還要等你兩年。我要給你,我要得到你,就是現在……」。

  頭上的三丫髻環被輕輕扯了下來,頓時一頭漆黑如墨、清亮如油的青絲傾瀉下來。馬憐兒忽地翻身坐起,跨坐在楊凌的身上,勇敢地直視著他,眸子亮晶晶的:「憐兒愛你,老天送你來江南,如果我還要委曲自己苦等你兩年,我才會真的後悔!」

  她忽地一扯腰帶,雙手抓住衣襟左右一分,楊凌眼前霎時一片耀眼的白膩,白如堆雪,雪尖兩抹嫣紅。馬憐兒象高高在上的女王,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楊凌,不要讓我恨你,我要你現在愛我!」

  那對椒乳不大,但是乳形優美,筍形的,大小正堪一手掌握。乳房的顏色象瓷一樣光滑細膩,尖挺結實的乳房上兩粒嫣紅的櫻桃嬌嫩欲滴。她的臉兒紅紅的,一雙明媚的眼晴卻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

  楊凌的魂魄轟地一聲,出京以來壓抑已久的男性慾望被她嬌美動人的神態攸地喚醒,他的意志也在憐兒的勇敢和堅決下瞬間崩潰。視覺的快感迅速在他的心湖中蕩漾起層層漣漪,使他慾火熾燃、下體已堅硬如鐵。

  楊凌攸地抱緊了她那動人心弦的纖秀胴體,反身把她壓在身下。憐兒嬌弱的身子被推倒在柔軟的草地上,白皙的俏臉旁一叢茵茵綠草,幾棵嫩嫩的綠芽被她紅唇的呼吸輕輕吹動著。

  陽光從紅楓樹間照射下來,風吹影動,斑斕的光影撫弄著她婀娜動人的身子。乳白如玉的嬌美乳房在楊凌的撫弄下翹挺結實起來,兩顆緋紅色的小櫻桃豎立著,嬌嫩無比。

  馬憐兒無限嬌羞地望著他,當楊凌伸手去解她的永裳,她只是緊張地抓了一下他的手,就攸地放開,轉而去遮自己的眼睛。

  那肌膚是芬芳的,光滑如玉,整個玉體在憐兒羞澀的呻吟聲中完全裸露出來,兩條白生生的腿兒羞澀地糾纏在一起,楊凌看到這撩人的要態,所有的堅持都拋到了九宵雲外。

  也許他會後悔,可是現在如果還能挺身離開,他不知道是不是會更後悔。那美麗輕盈的身子曲線流暢,優美動人。

  憐兒羞不可抑,忽地一聲呻吟,攸然轉過身去,烏黑秀麗的長髮散亂在她光滑圓潤的頸背和肩頭上,細細的柳腰使那渾圓、眩目、柔軟豐盈的臀部展現著驚人的美麗曲線,高聳的圓丘間優美的弧形溝壑讓人心蕩神馳,彷彿那是可以讓人升入仙境的蟠桃。

  楊凌眼中射出熾烈的欲焰,他嘶聲問道:「憐兒,你不後悔麼?」

  憐兒忽地轉過身來,一把抱緊了他的身子,緊緊閉著眼,使勁地點了點頭,暱聲道:「憐兒後悔,後悔你早來了兩個月,不能讓憐兒……讓憐兒為自己的相公懷上一個寶寶,我要你,我還要你給我……給我一個孩子,我,和你的……」。

  「啊……,憐兒……」

  一對互相愛撫的身體漸漸湊成了最契合的姿勢,似乎是水到渠成的。隨著一聲顫抖吸氣的呻吟,憐幾纖秀的雙腿忽地一挺,腳趾緊緊扣向腳向,大腿急劇地顫抖了兩下,又緩緩地放鬆下來。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兒恐懼地顫動著,雙手扣緊了楊凌的腰間,小嘴兒緊張地踹著氣,但是眉間卻溢起一團喜氣:她終於成了楊大哥的女人,再也沒人能改變這種關係。

  她咬著牙、忽地摟緊了楊凌的腰,楊凌那一絲不忍,也在她的嬌呼聲中完完全全進入了她的身體……

  許久,許久,在楊凌的溫柔中,憐兒苦盡甘來,慢慢體會到了那種無比奇妙的感覺,柳腰隨著他的挺動開始有了款款的扭動……

  許久,許久,楊凌半跪著,將她白嫩的腿兒搭在肩頭,一雙纖秀的腳丫輕輕在空中晃動,那風光、比滿山楓葉更加奪目。

  一陣風來,幾許紅葉飄搖而落,落在她緊閉的雙眼上,遮住了她的羞。落在她卉起的玉峰上,遮住了那一抹嫣紅。

  紅楓樹下,只見白如堆雪,艷艷猩紅,隱隱風聞婉轉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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