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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回到明朝當王爺[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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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6:43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上中下策


  輕輕的風吹過,親情人的手溫柔一拂。和熙的陽光,暖暖的像是輕若無物的絲綢,將一對如癡如醉的人沐浴在它的的溫柔中。

  馬憐兒骨軟筋酥地癱在她上,手腳一動也不想動,衣衫凌亂她蓋她的身上,幾抹雪嫩的肌膚若隱若現。

  一件羅裙遮在兩人的頭頂,裡邊一片朦朧,兩人離得又近,近得肌膚相接,彼此看不清眉眼,一如雪山那夜的暖昧。

  土地的氣味和壓斷的青草香氣,慢悠悠地泌入鼻端。楊凌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憐兒富哺彈性的香臀,那裡被草莖硌出了一道道輕微的紅痕,滑膩的觸感和那痕跡撫摸著叫人格外著迷。

  憐兒氣息幽幽她躺在楊凌的懷中,好半晌才似從夢中醒來似的暱聲道:「夫君,憐兒終於成了你的人了。你……你還能在金陵待多久?捨得現在就離開人家麼?」

  楊凌輕輕歎了口氣道:「不會,我想……我能再呆五六天吧!」

  「那去多?」憐兒驚喜地叫,她滿足她抱緊了楊凌,然後把頭埋到他懷裡吃吃她羞笑。

  胸前一嫩溫軟因為輕輕的顫動,搔得楊凌胸前癢癢的,他下意識地握住那尖挺的椒乳,引得憐兒又是一聲嚶嚀。

  楊凌低聲問道:「你笑什麼?」

  馬件兒膩聲道:「楊大哥沒良心,原來急著回京去,現在……現在這樣了,便又有了空閒」。

  那柔媚的語氣逗得楊凌心中一蕩,卻無心去辯解糾正。原本他就疼惜她、覺得虧欠於她,如今兩人有了這層關係,雖說張天師有言在先,他還是隱隱有種恐懼和擔心,有機會讓她開心些也好,就讓她以為是為了她才留下的吧。

  楊凌輕撫著她的身子,低聲問道:「我和你的事,你的伯父知道麼?」

  馬憐兒輕輕點點頭。嗯了一聲道:「原來不知道,昨兒你一走,他就來問過我,聽說了你的身份,又知道我早已和你訂下終身,他只是歎了口氣、也沒多說什麼」。

  楊凌也歎了口氣,說道:「如今你我已有了夫妻之實,回去後我就送聘禮上門吧,你現在成不得親,先把名份訂下也好」。

  馬憐兒幽幽地道:「還是……再等等吧。哥哥再不好,總是我唯一的親人,為了我的事他……他被畢都司整得很慘,他來信說過你提拔他的事了,他心中對以往也大有悔意,我想……等他回來由他接受聘禮,長如父呀」。

  楊凌嗯了一聲。兩人一時無言,只有輕輕的呼吸噴灑在對方的膚上。

  過了一會兒,忽地有人縱聲大叫:「廠督大人,楊大人,你在哪兒呢?」

  楊凌嚇了一跳,慌忙坐起道:「他們怎去上山來了?」

  他這一坐起,羅裙一掀,馬憐兒被陽光一晃,不禁閉上了眼,輕風一過,一陣涼意。她才察覺胴體上不著寸縷,不禁嬌羞大嗔道:「呀!瞧你,快轉過身去,不許你看,我……我要穿衣服了」。

  憐兒那粉彎玉股別樣動人,含羞薄嗔更是風情萬種,可惜這時楊凌也顧不上欣賞了,他慌忙抓起袍子披上扭過了頭去。憐兒忍痛坐起,強撐著酥軟的身子穿好了衣裳。

  兩人互相瞧瞧,楊凌還好些,馬憐兒卻髮髻凌亂,面帶徘紅,眉梢眼角春情一片,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只要不是瞎子,人人都看得出剛剛發生了什去事。

  馬憐兒慌慌張張的,杯碟也不要了,只把那帶著朵桃紅的白絹團了團,趕緊的塞進了食盒中提起來。

  楊凌硬著頭皮對外邊喊了一聲:「我在這裡,出了什麼事?」

  說著他向馬憐兒招招手,頭前帶路走了出去。

  柳彪領著幾個人正沒頭蒼蠅地四處亂叫,一見他現身才放下心來。

  後邊馬憐兒羞羞答答地走了出來,柳彪卻恍若未見,他急匆匆走到楊凌身邊道:「大人,大檔頭連夜從京中趕來,說有極緊要的事見你。聽說你在棲霞山,他連一刻也等不得就趕來了,目前也在滿山的找你」。

  楊凌聽了臉色不由一變,如今內廠發展迅速,吳傑坐鎮京師簡直是一刻也離開不得,他竟突然趕來,京中必定是出了大事了。

  楊凌立即道:「快,我在這裡等你,馬上給我找到他」。

  柳彪和幾個番子四下散開轉而找起吳傑來。憐兒瞧見楊凌臉色對,忙迎上前道:「楊大哥,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楊凌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對馬憐兒歉然道:「憐兒,大檔頭從京中連夜趕來,恐怕必有重大地事情,我……」

  馬憐兒頓時會意,她低首挽了挽散亂的秀髮,甜甜笑道:「怎麼啦?現在不能陪著人家甜言蜜語、花前月下,覺得過意不去了?有公事就去忙,憐兒是婆婆媽媽的女人麼?」

  楊凌雖然有點心中焦急,聽了這話也不禁呵呵一笑,他輕輕擁抱了憐兒一下,柔聲道:「不愧是我楊凌的女人,我還有幾天時間呢,等忙完公事,天天來陪著你」。

  馬憐兒臉紅地點了點頭,心中甜絲絲的。這時遠遠地有人叫道:「大人,卑職到了」。

  楊凌回頭一看,只見吳傑健步如飛,柳彪步履輕盈緊隨其後,其他地番子都是一溜小跑兒地跟著。

  吳傑雖已五旬,卻有一身好功夫,這一番急步上山仍是臉不紅心不跳。他奔到面前,瞧見了馬憐兒不由得目光一凝。

  吳傑帶年在塞外奔波,是關外錦衣衛的最高首領,識人記人的本事超凡卓俗,就是一個面目最平庸的人讓他看上一眼,過上兩年也休想再讓他看走了眼,何況是馬憐兒這樣的美人兒。

  不過他神色憂急,心中顯有要事。這時也顧不上和馬憐兒客套了。吳傑向楊凌匆匆拱手道:「大人,卑職從京中趕來,有要事面稟大人……。」

  楊凌會意,他轉身對馬憐兒道:「憐兒,我著人先送你回去,一忙完公事我就去看你」。

  馬憐兒乖巧地應了一聲。在兩名番子的陪同下先下山去。楊凌拉住吳傑,在一塊石上坐了,問道:「吳老,京裡出了什出事?」

  吳傑揮了揮手,四下的番子立刻散開。吳傑這才對楊凌肅然道:「廠督大人,自你離京後,劉謹、馬永成、谷大用等人末斷尋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來蠱惑皇上,讓他東遊西逛、疏於政事,先是停了經延和午朝,然後連早朝也斷斷續續。內閣大學士們和朝中百官為此不斷上書。

  因為大人您與這幾名內侍關係很好,市井間開始傳說這幾個內侍都是受了大人指使故意迷惑皇上,使皇上懶理政務。還說大人野心勃勃,這是為了擅謀專權。

  卑職覺得蹊蹺,便買通了皇上身邊一個小黃門,這才打聽到最近宮中哨一班太監投靠了他們八個,整日勸誘他們說楊大人是皇上信臣,如今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富貴。他們幾個也是皇上寵信的人,只要哄得皇上開心些,便也能撈個威風些的差使做。

  這幾個人豬油蒙了心似的,竟然信以為真,整日絞盡腦汁弄雜耍遊戲哄著皇上,如今已被滿朝文武視如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們利刃懸頸了猶不自覺。

  奇怪的是,這些太監在宮中都是一些執事,權力不比劉謹等人小,若是想要投靠他們,早便該投靠了,怎麼這去恰巧,大人前腳離京,他們便立即一起投靠,還眾口一辭做出這些舉動來?這分明是……」。

  楊凌心中已輕瞭然,他淡淡一笑,接口道:「這分明是上司划拳、下官喝酒,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吳傑怔了一怔,才欣然笑道:「大人瞧出來了?自古以來朝中相爭,很少有直接對準最終目標下手,直接暴露自家實力和目的的。那些官員慣常的手段便是先尋與對方關係密切,又不太起眼的小人物下手,以此為借口,直至將事情越捅越大,等到真正的對手發覺危險時,整個朝野形勢已不可逆轉,這時才是圖窮七現的時候。

  而東廠和錦衣衛卻不熟此道,他們一向以勢壓人、強橫霸道,頂多會來個栽髒陷害的手段。我對他們的整人手法一向十分熟悉,所以根本沒想到這樣步步為營、旁敲側擊的陰險手段會是他們想出來的,我擔心朝中另有人想對大人不利,所以一直在秘密偵緝此事。

  前幾日廠內幾個番子和東廠的人在酒樓起了衝突,被他們的人拿了,放話說不見內廠大檔頭出面賠禮絕不放人。大人出門在外,卑職實在願多事,聞訊便親自趕了去。

  想不到……與卑職交涉的那位戴義戴公公,爭吵之間暗中竟塞了一個紙團拾我,卑職回去後一看,內中寫的正是東廠和錦衣衛暗中合作,圖謀大人的事,這和卑職揣測的陰謀不謀而合,卑職再也末敢怠慢,這才急忙趕來見你」。

  楊凌怔怔地想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戴義?晤……他對王岳、范亭早有不滿,透露的消息應該不假,而且他也沒有任何理由騙我。他在信中說些什麼?」

  吳傑道:「戴義信中原話卑職還記得,戴義說:『東廠、錦衣衛計:誘劉謹、張永等人為惡,激起眾怒移罪於楊凌,楊凌回京,百官上疏請斬、皇上必不允。遂再請囚楊凌候查、皇上必允。

  錦衣衛奉詔逮捕之時,內外伏以廠衛精銳,以楊凌拒捕之名遽殺之,並剪羽翼。挾餘威再除劉、馬、張等八內侍。內廷除奸、外廷造勢,則帝王之尊亦末能罪之、天下靖矣。』」

  楊凌聽了霍地站起,急急向前行了兩步,氣得額頭青筋暴起。吳傑站起身隨在旁邊,靜靜地不發一言。楊凌望著眼前火紅一片的楓林,胸膛急劇起伏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了下來。

  有什麼好憤怒的呢?自已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就得遵守現在的遊戲規則,他們斬草除根的酷厲,自己覺來心狠手辣。在他們眼中卻是理所當然的手段。

  這樣的朝代,難道還能指望政治分歧像現代民主社會一樣投票表決定麼?要鬥垮對手,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所謂仕途險惡,豈不正是這個緣故?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平靜地道:「大檔頭一路辛苦,走,咱們回府小酌幾杯,再細細商議」

  吳傑眼中悄然閃過一抹欣賞的神色,向他拱了拱手道:「是,卑職遵命。」

  小廳中。兩人置酒淺飲,柳彪打橫兒作陪,這兩人都是內廠上層人物。不需有所顧忌。

  楊凌舉箸皺眉,沉思半晌,嘴裡咀嚼的什麼食物全然不知味道:東廠此計不可謂不毒啊,八虎與他交好的事眾所周知。至於八虎是否受他盅惑,根本不需要確切的證據,市井謠言就相當於後世的輿論導向,只要他同樣拿不出反證就足夠了。

  如果朝中百官和士紳名流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面,那麼東廠錦衣衛趁他突然回京,對他們的計劃尚無察覺時猝然下手,一夕之間將內廠精銳連根拔除,就算皇帝事後知道事情,也已無力回天,更無法降罪一人了。

  最難辦的是這個計策一時竟無法想到破解的手段,輿論掌握在誰手裡?在讀書人手中,而朝中的文官就是讀書人的核心。這件無往而不利的武器一直就掌握在他們手中,就連皇帝也同樣畏之如虎。自己去向誰辯白?可笑!就算他舌燦蓮花,又怎鬥得過千百張嘴巴?

  不能消除百官的誤解,自己在道義上就始終屈居下風,不要說想回京提出解除海禁、通商利民的政策,意圖改變大明的命運了,恐怕今後舉步維艱,做這個官都要戰戰兢兢。

  楊凌歎了口氣,見吳傑和柳彪也是一臉沉重,不禁展顏一笑,安慰道:「不必太擔心,他們還是低估了我們的力量,不知道司禮監有我們的人,更不知道西廠和錦衣衛內部也有人和我們結盟,他們想以迅雷之勢將我們掩殺?如今我們已經知道這件事,他們知已不知彼,勝算能有幾何?」

  吳傑頷首道:「卑職明白,如今我們既已知道他們的計劃,又掌著他們所不知道的力量,想猝然襲殺內廠精銳自是一句空談。

  可是現在對我們不利的形勢已經造成,除了東廠、錦家衛,仇視我們的官員也在日漸增多。這件事不解決,終是一件大患,向來只可千日作賊,可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呀」。

  楊凌強笑了笑,又問道:「文武百官怎麼說?難道他們已輕全部站到內廷一邊去了?」

  吳傑想了想,臉上露出些許寬慰,說道:「也不盡然,朝中六部裡,戶部、禮部至少是保持中立的,至於武將方面也大多傾向於廠督這邊。另外,廠督大人在海寧潮前以一當十力抗大股倭寇的事傳回京後,又有各地稅監及時將朝廷稅賦遞繳進京,御史台和翰林院一些文官對大人也甚為嘉許。

  這股力量雖然太小,不足以影響局勢,不過顯然也產生了一定的作用。從卑職察訪的情形看,三位大學士意見也不統一,李東陽大學士似乎仍在觀望,不似劉、謝兩位大人那般對大人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

  楊凌心中升起一線希望。李東陽威望卓著,朝中百官裡有一批人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如果他不贊同對付自已,就可以從文官集團中分化出一部分力量,哪怕他們不能轉化為自己的助力,但是只要他們保持中立,皇帝那裡承更的壓力便可大為減輕。利用這樣微妙的局勢,再加上自己掌握的隱藏力量,應該可以和東廠一較長短了。

  就在這時,一個番乎走到門口,拱手道二「廠督大人,二檔頭求見」。

  吳傑愕然站起,驚道:「二檔頭?是黃老還是於永?我不是叫他們嚴守京城不得擅離半步麼,這是又發生什麼事了?」

  楊凌笑道:「吳老勿驚,這是本督新收的一位下屬。正在幫本官做一件大事,只是如今看來,不解決京中隱患,此事也只能拖下去了。」

  他歎息一聲,說道:「請成二檔頭進來」。

  成綺韻紫中藍帶青砂袍子。扮作一個面如冠玉的俊俏書生,施施然跨進大廳,正要向楊凌施禮,卻一眼瞧見房中還站著兩人,不由怔然站住。

  柳千戶她是認得的,而另一個面容清矍、眸蘊神光的老者卻面生的很。成綺韻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微下垂,見這人站在楊凌身後。比柳千戶還踏前半步,心中隱隱有所了悟,她笑吟吟地拱手道:「卑職參見大人,這位是……」。

  楊凌正在重用她,吳傑又不是見不得人,如果遮遮掩掩地,以後如何相見?所以他暢然一笑,說道:「成檔頭,這位就是吳傑吳大檔頭,乃是你的頂頭上司,快快上前見過」。

  成綺韻暗道:「原來是他,楊大人挑的人果然不凡,就算對我並無綺念,但初次見我目光如此平靜冷淡的男人,實是少見」。

  她以前見的大多是聞香之徒,見慣那些人垂涎嘴臉,也習慣見了男人先看對方是否在意自己相貌,以衡斷此人為人。

  她卻忘了此時她是一副男人相貌,吳傑雖一眼就認出這是個姿容不俗的女人,但男裝女裝、是否妝粉,與姿容大有關係,以吳傑的見識,自然不會對她現在相貌如何驚艷。

  成綺韻上前以下官之禮拜見,舉止形態,倒是大有男兒之風,吳傑含笑扶起,目光卻若有深意地瞥了楊凌一眼。

  這女子有何才能,他還沒有見過,不過細細打量,這女子雖刻意裝扮,但秋水為神、五官精緻,分明是個美人兒。

  內廠官員雖說不在朝廷官制之內,可也從未聽說有過女人做官,楊凌如此重用一個女人,他不免想地笛點歪了。

  成綺韻見過了禮,含笑退開兩步,對楊凌大聲道:「大人,卑職幸不辱命,咱們的條件優厚,姓彭的又沒有什麼風險,所以見了大人腰牌,便慨然應允答應襄助此事,以他說法,一個月內便可淮備停當,至於具體何時赴京,還持大人決定」。

  說著她探手入懷,取出那面象牙腰牌,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楊凌接過腰牌,那腰牌在成綺韻懷中熨得溫熱,還帶著絲兒幽香。

  楊凌不禁猶豫了一下,又將腰牌遞了回去,說道:「現時給你製作腰牌也來不及了,這一塊你且拿去吧,我隨後畫影圖形,曉諭內廠,告知是成二檔頭信物便是。」

  成綺韻欣然按過腰牌重又揣入懷中,楊凌思索了一下,說道:「準備的事你且讓他繼續辦著,不過進京卻不急在一時,如今京中正有一件大事,這件事我暫時是顧不上了」。

  成綺韻吃了一驚,臉上笑容頓時不見,她遲疑一下,說道:「尋個理由叫他慢慢候著不成問題,不過……大人神色如此凝重,京中這是出了什麼大事了?啊!卑職莽撞了,要是不方便……」,她說著眼神飛快地溜了楊凌一眼。

  以她多疑的性格要是不讓她知道真相,那真是心癢難搔,所以她想也沒想就問了出來,話一出口才省起自己剛剛加入內廠。身居高職卻功未立,目前還難以取信於楊凌。若是真有什麼大事,楊凌不便對她提起也沒有什去不恰當地,自己豈不是在自討沒趣?

  楊凌卻另有一番打算,他方才分折朝中雙方實力,己方勢單力薄雖居於弱勢,但是勝在自己已知對方計劃。而對方卻不知自己隱藏的實力,加上文武百官並不齊心,如果外臣不能在道義和輿論上全力支持,東廠和錦承衛就不敢擔著「造反」的風險動武。

  他已淮備通知西廠和北鎮撫司暗中戒備,自己進京之前將廠衛的陰謀提前宣揚出去,只要這事鬧得人盡皆知,陰謀變成了陽謀。他們再想藉故殺人,就得考慮一下天下悠悠眾人之口。

  所以除了西廠和鎮撫司的事暫且不能說,別的也沒有隱瞞的必了,這時正好用來向成綺韻故示大方。

  他望了吳傑一眼,微笑道:「吳老,你說拾成檔頭聽吧。成檔頭智計百端,說不定能想出個應付的好辦法呢」。

  眾人重又回到桌前坐下,吳傑把京中情形對這位二檔頭重又敘說了一遍,成綺韻聽得目中泛起異彩,微傾著頭沉思半晌不發一語。

  楊凌見狀,忍不住身形前俯,沉聲問道:「東廠、錦衣衛如虎之伺,形勢危急。成檔頭可是有了什去對策麼?」

  成綺韻微微一笑,眼波兒向楊凌一蕩,嬌聲道:「大人若是毫不知情地就回了京,那真是九死無生了。幸好有這金陵之行,競是趨吉避凶來了,如今我倘既知他們底細,還有什麼危急的?」

  楊凌不但見過她的女裝,而且渾身上下都看了個透澈。在楊凌面前,她下意識地就沒有偽裝的警覺,所以方才又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女兒媚態。

  楊凌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尷尬。成綺韻笑盈盈地還要說話,忽地覺察到吳傑和柳彪目有異色,這才驚醒過來。她微帶窘態地清咳兩聲,說道:「想必大人早已成竹在胸了,卑職想到三策,或許只是畫蛇添足之舉,說出來可要在兩位大人面前獻醜了」。

  吳傑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竟有三策?成大人快請直言」。

  成綺韻的眼神兒瞇了起來,很陰險地道:「他不仁,我不義,中間隔著一個富得流油的司稅監,我們和東廠根本沒哨談和的可能,為什麼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呢?所以我這上策就是先發制人!」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在皇上面前,大人近而東廠遠,所以他們用勢,借助百官之勢,勢大壓至尊,從而不利於大人。我們可以趁其勢未成,秘密潛進京去面聖,先發制人盡奪其勢,甚至……可以再冒勝一點,內廠有督察東廠、錦衣衛之責,為什去棄而不用?栽們可以不奉聖旨直接去東廠查人、拿人!」

  楊凌和柳彪聽了不禁大吃一驚,柳彪已失聲道:「不可行,如此大打出手,授人權柄,豈不弄巧成拙?」

  成綺韻失笑道:「當然不是大張旗鼓,他們現在正秘謀廠督,必然心懷鬼胎,只要我們給他們一個錯覺,一個大人要對他們先下手的錯覺,就可以逼著他們先動手,給我們送一個借口來。

  「至於罪名……」成綺韻輕笑一聲道:「前些年李廣在朝,想要祥瑞,各地就忽然祥瑞不斷。如今東廠倒了,相信大人只要暗示一聲,各地稅監那裡有關東廠的罪證一定也是層出不窮地呈送上來。」

  「甚至……我們可以直按在東廠找到大量謀逆的罪證,有就是有,沒有還是有。有了罪證,這就是內廠職司之內的事情了,文武百官還有何話說?不怕陷進東廠這個爛泥塘地,那就儘管來吧」。

  楊凌聽得倒吸一口冷氣,頭皮隱隱有點兒發麻:這個女人太陰險了,心夠黑,手段也夠辣。如果她是男人,能夠入主朝政的話,唉!那與她為敵的人日子一定不好過」。

  楊凌也知道,心慈手軟也得分時候,現在人家已經磨刀霍霍,如自已還在婦人之仁,不但害了自已,也害了苦苦追隨自己的幾千名兄弟。

  到那時對手會欽佩自己的仁慈嗎?恐怕只會笑他愚蠢。難道自己要學袁崇煥?肉都讓老百姓吃了,過後再換來他們的一聲歎息,一聲懺悔?何況自已的理想有誰明白?有誰知道,恐怕連那死後的清白也得不到。

  可是如果按照成綺韻的方法,自己在文官眼中,就是徹頭徹尾的權奸了,縱有再多的理由也翻不了身。如今朝中還有一部分官員是傾向於自已這邊的,把他們也一把推開?到了走這一步的時候麼?

  他猶豫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問道:「那麼,中策又如何?」

  成綺韻見了他舉止,不申輕輕歎了口氣,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輕鬆。理智上,她非常希望楊凌是個果斷、狠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有前途,才值得追隨。

  可是心中一種莫名的情愫,又使她寧願楊凌是個有情有義、有點癡肯吃虧的人。連她也說不清自已為什麼會產生這種矛盾的心理。

  她咬了咬唇,繼續說道:「中策,就是以進為進。大人若捨得和八內侍的交情,那麼進京後立刻大造聲勢,最好鬧得人盡皆知,公開上諫,力請皇上順應百官。誅奸佞、正朝綱,剷除惑君媚上的八位內侍。他們無權無勢,在帝前恩寵又不及大人。此舉必可一躊而就。

  何況還有朝中的文武百官,他們豈敢為私益在此關頭不站出來支持大人?如此一來,文武百官和東廠、錦衣衛苦心為大人羅織的罪名,反倒成了大人的功績。大人成了為百官請命的人,就算他們心知肚明,名義上至少也要和大人共進退,在一段時間內是沒辦法公開出面加害大人了。

  不過這計雖比上策穩妥,卻只能解一時之厄。留下東廠這個心腹大患,終是一個禍害」。

  柳彪忽地插口道:「大人!」

  楊凌抬眼望去,只見柳彪臉上一紅,有點訕訕地道:「卑職覺得……覺得成大人的上策值得冒險一試!」

  楊凌定定地瞧了他一眼,和吳傑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動聲色地又道:「唔,那麼……下策又如何?」

  「下策……」,成綺韻苦笑一聲,無奈地道:「下策麼,那就只能見招拆招了。這下策,就是在大人回京前將東廠的陰謀散佈出去,忌於悠悠眾口,又不知大人有何對策,他們剪除大人的計劃便不可再行。大人自可安全回京,不過一計不成,他們勢必另尋打擊大人的辦法。八內侍與大人的關親剪摘不清,這個污名就始終是他們用來威脅大人的一個借口。而且內廷外廷的士氣、力量絲毫沒有受損,如此下去後果如何,殊未可料。」

  原來自已想出的妙計,在成綺韻眼中,只是下下之策罷了,楊凌不禁暗暗苦笑一聲。他站起身來,在房中踱著沉重的步子。

  理智和感猜、利害與得失,不斷在他心中盤算衡量著:朝中至少還有一位大學士、兩位尚書和一部分文官、極大部分武將是中立的。如果真用上成綺韻的上策,為了自保,就不得不追求更強大的權力,那時他們會怎麼看自己?真的到了要兵戎相見的最後一步麼?

  楊凌思忖著,猶豫著,吳傑、成綺韻和柳彪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等著他拿出一個決斷。

  楊凌停在屏風間,望著屏上青山淡水如同仙境的風景,心中卻是煩亂如麻,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

  就在這時,門口忽地搶進一個青衣紅帽的番子來,單腿點地高聲奏道:「啟稟廠督,金陵禮部尚書王瓊王大人遣人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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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7:00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逼上梁山


  如果說秦淮河是溫柔鄉,那桃葉渡就是溫柔鄉中的錦榻繡床。桃葉渡頭水悠悠,岸下遊船岸上樓;歸客行人爭渡口急,歌船畫肪滿中流。

  這酒樓妓館笙歌盈耳,引將行人流連忘返。水面上遊船如織,燈火輝映,畫船中有江南佳色、上等樂師,讓遊客個個如醉如癡,不知今夕何年。

  雖然天色已晚,但碼頭上商販們仍高聲叫賣著水酒和熟菜以及各式小吃,這裡可以說是這座城市的商業、娛樂中心。

  自洪武初年,朱元璋下令建淡煙、輕鬆、重澤、來賓等十六樓,廣蓄官妓以來,雜童狎客、雜妓名優,爭相獻媚奪妍,金陵風月脂粉氣大濃,「嫖妓不忘憂國,憂國不忘宿娼」的名士官紳也趨之若騖。

  淡煙樓上,南京給事中戴銑蹙眉輕聲道:「王大人,楊凌肯來麼?」

  王瓊聽了淡談一笑,環顧眾人道:「今日有南京六部大員、御史台、布政司、守備營諸位同僚聯名邀他赴宴,若是還要作勢不來,那就不是楊凌了」。

  自被貶出京,他的鬚髮更加蒼白,臉上的皺紋也更多了,可是他的神情卻比往昔更加沉穩堅決。當他一向侍為無往不利的「道德禮教」能置奸佞於死地,甚至不能得到朝廷大多數官員的響應時,他才知道,如今禮樂崩壞,已不是僅僅憑著聖人遺訓就可以治國安邦平天下的了。

  派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人已經回來,楊凌結交京中權貴、勳臣功卿,為他們私挾貨物的事他已知道了,聽說他還運回大量異國奇巧之物獻給皇上、這樣的人不是奸佞何必如此處心積慮?

  這個人甫立內廠,就開始結交權臣、搜刮錢財,看他在江南和皇上跟前的手段,真是野心勃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大義,何惜小義?為了大我,何惜小我?現在不除去他,等他羽翼豐滿,那就大勢去矣。

  借助東廠之力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要想不讓他們借勢而起,那除非是朝中百官在除奸過程中起到主導作用。可如今文武百官不能齊心協力,許多官員仍在觀望,甚至包括李大學士,而自已的計策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自從聽人回報了京中的形勢,他就決定要會一會楊凌。如今不得不在天平上放下最後一抉砝碼了。

  南京御史蔣欽不悅地冷哼一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楊凌雖然位高權重、手握巡狩江南之權,不過我們大可不必理會他。要不是看在王老大人面上,我是決不會來的」。

  同為御史的薄彥徽輕輕一扯他衣襟.輕輕斥道:「若論公義,難道你及得上王尚書?若論私仇,王大人不但是因楊凌才被貶出京,他的兒子還是因楊凌而喪命,難道不比你我更憎惡楊凌?如今內侍作亂,能夠說動皇上的只有楊凌。王尚書拋卻個人恩怨,設酒款待他,還不是為了江山社稷、暴民百姓?你呀,胸懷哪及得尚書大人萬一,還要在此胡言。」

  蔣欽悶哼一聲.見席上眾人都默然不語,遂輕聲道:「話是這麼說,可是我聽說號稱八虎的內侍原本與楊凌就是一黨,甚至蠱惑聖上本就出自楊凌之意,此事在京中早已盡人皆知,王大人想說動楊凌除奸,豈不是與虎謀皮麼?」

  薄顏徽歎息一聲道:「其實……我也不抱什麼希望,盡人事而聽天命吧」。

  「欽差楊大人到!」楊凌登上摟來、匆匆一瞥除了南京守備關大人,一個也不認得,但滿滿四大桌,瞧那官袍分明是影子政府的各級高官,忙陪笑抱拳道:「各位大人久等了,楊某來遲,恕罪恕罪」。

  他的確是晚了一點兒,接了王瓊請他赴宴的貼子,楊凌著實躊躇了一陣,王瓊因他貶官、因他喪子,無論公私兩人可說是仇深似海,他請自己赴宴,這擺的哪一出兒?

  柳彪幹慣了謀殺、陷害、栽髒手段,第一個想法就是萬萬不可去,王瓊擺明了這是鴻門宴,那老傢伙要是狠下心來同歸於盡,說不定會伏人手將廠督大人給剮了。

  吳傑要過請貼,見後邊密密麻麻一群官員,這一來也猜不透王瓊的用意了,在那麼多官員面前行刺欽差?王瓊倒是不怕死,可謀殺欽差是誅九族的大罪啊,他敢?除非他想反了。

  成綺韻同樣摸不透王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今日聯名促請的是整個金陵所有高官,楊凌不去,就等於把金陵所有的官兒都得罪了。楊凌將來的發展重點本就在南方,這些人除了六部是閒職,其他的官兒可是掌著南直隸的實權呢,豈能不去?

  最後幾人商定先遣番子急赴「煙雨摟」,將裡裡外外徹察一遍,確定並無埋伏,這才派了十個精明強幹、武藝甚高的人暗揣利刃,扮作轎夫隨從等人隨他前來赴宴。

  京師六部,吏部為首。南京六部都是閒職,就得按資歷威望排定坐次。楊凌是欽差、王瓊德高望重,自然是兩人上坐。

  楊凌硬著頭皮和王瓊坐在了一起,好在其餘諸部官員也知道兩人的私人恩怨,待酒席一開,便扯著楊凌聊天論地。

  這些老大人飽讀詩書,聊起風月事來也不似普通人粗俗。雖說王尚書最重禮教,但是重視的是朝綱人綸。狎妓乃是風琉韻事,無損私德,老王自己還有五房妾室,最小的才二十二歲。他們自然不加顧忌,這一來拘謹的氣氛自然一掃而空。

  楊凌不知王瓊用意,席間不敢多飲。酒至半酣、楊凌才對同席的幾位大人道:「楊某此次南下,只是處理稅司監的一點小事,原不敢麻煩諸位老大人。昨日在下己同南京鎮守馮公公議定派遣人選。正想近日悄悄返回京城,卻不想竟勞動諸位在百忙之中前來飲宴,楊某再敬大家一杯」。

  眾官員雖說大多不屑他為人,可官場就這樣,背地裡對知交好友說的義憤填鷹,見了面卻是花團錦簇。誰熬到這麼高的位置也不容易,真肯為了大義得罪皇帝跟前紅人的有幾個?一見楊凌舉杯,大家連忙舉杯應和。

  王瓊淺酌一口,淡談笑道:「大人此番南下可謂功德圓滿呀,折服了江南三位鎮守太監,司稅監便是大人囊中之物了。在朝政中自可一展拳腳。大人原本在軍中威望就頗高。

  此番海寧抗侯,竟像是倭人給大人送來的一樁厚禮一般,正規軍不敵倭人凶悍。楊大人僅靠著百十番衛,竟力抗千軍,一時聲名遠振,堪稱明名將。

  依老失看來,將來大人手握天下兵馬抗邊禦敵、主理朝政威服四夷亦非難事,前程不可限量呀」。

  楊凌強笑了笑,淡淡地道:「大人謬讚,剷除幾個不法的鎮守監,算不得什去政績,再說我大明精稅乃是京師十二團營。內廠的番子本就來自神機營,對付一群海上倭寇自然不難」。

  他說著深深地瞧了王瓊一眼,王瓊這是在誇我麼?貌似說我文武全才,可這又主軍又主政,還威服四夷的,怎麼句句帶刺呢?

  王瓊呵呵笑道:「楊大人過謙了,身為天子近臣,又有如此才幹,這有何難呢?不過……」,他目光一凝,神色冷了下來,肅然道:「天子年幼,近日朝中有一班讒臣媚惑皇上,使皇上疏於政務、荒廢學業,朝中百官都人心仲仲,天下黎民亦人心浮動,楊大人甚得皇上寵信,回京之後對此可有什麼打算呢?」

  他這一問,四下頓時靜了下來,許多人都豎起耳朵聽著楊凌答覆。楊凌見王瓊目光灼灼,心中不由一怔,莫非今日王瓊拋卻舊怨,就是希望我能規勸皇上?

  楊凌略一思付道:「身為臣子,楊某自有規勸皇上的責任。回京後,楊凌自當對皇上曉之以理,請皇上多多關心朝政」。

  王瓊冷冷地說道:「六科十三道,乃至內閣三位大學士不知已上書幾何,何曾勸得皇上歸心?幾個微不足道的內侍,大人權柄在手,難道不能剷除奸佞、清君之側?」

  楊凌聽了這樣開誠佈公地話不禁大吃一驚,不過想想那些言官和內閣大臣們在奏折中直言不諱要求皇上殺了八虎,甚至還在暗中策劃先斬後奏、殺掉自己這個權臣,那麼王瓊敢公然在酒宴間教唆自己除掉八虎也就不足為奇了。

  若依王瓊之計,倒是暗合成綺韻的中策,只是更激進一些。不過……他可是清楚的記得歷史上劉謹等人是風光過一陣的,自己能不能殺得了他們?而且文武百官會因此打消剷除自已的念頭麼?

  自已超前的見識和理論根本不能妄想得到如今掌權者的理解,自古以來德行上惺惺相惜,卻在朝廷上為了政見鬥得你死我活的對手還少麼?如果真殺了八虎,皇帝必起嫌隙,內廷敵對勢力絲毫未受損傷,外廷掌握大權者仍是阻力,那時四面樹敵,自保都難了。

  楊凌苦笑一聲,無奈地道:「大人,皇上年幼,貪玩本是天性,在下以為正確引尋,讓皇上減少些遊玩也就是了。況且國有國法,楊某怎麼闖進宮去除掉八虎?造反麼?」

  王瓊冷笑一聲道:「那有何難?一個被鎖銬在囚椅上動彈不得的犯人,都可以因蓄意行刺官員而被殺,死得光明正大、不冤不枉,大人要處死幾個內侍就沒有辦法?」

  楊凌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心中只道:「難道我殺王景隆,竟被他看出端倪了?不對,知子莫若父,他心中的兒子,仍是那個斯斯文文的書生,就算他拿不到證據,心中還是認定是我設計殺死他的了」。

  楊凌艱澀地道:「王大人這是什麼話?令公子之死,刑部早有定論。若非大人與令公子苦苦相逼,何至於斯?」

  眾官員知道今日王瓊是想勸說楊凌回京除奸,雖覺他的想法有些天真,倒也真心希望他能成功。想不到一提起兒子之死,王瓊這般沉不住氣。

  旁邊工部尚書剛剛站起準備勸解幾句,王瓊已慢慢起身,陰沉沉地笑道:「老夫本還不信,如今看來京中傳言八虎是受你指使果然不假了,你自然不捨得除掉自己的耳目!

  年幼貪玩?天子是一國之君,怎能像尋常人家一樣?你誘使皇上喜歡些奇技淫巧,分明是別有用心,謀權亂政。你這奸佞之臣,老夫但有一口氣在,誓要說勸百官,將你這奸佞與八虎一齊除去!」

  王瓊說著飛起一掌,一個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扇在楊凌臉上,這一掌用力奇大,把那官帽也打飛了去,席上頓時大亂。

  勸解的、拉架的、幸災樂禍的,一時吵作一團。一直緊緊守在樓下的番子們聽到樓上喧吵,慌忙衝了上來才將雙方強行拉開,御史蔣欽等人急忙告罪拖著王瓊離去。

  戴銑、蔣欽等人隨著王瓊的官轎直到了他府前。王瓊下轎夫,似乎仍是餘怒未息,他見幾位好友十分擔憂地望著他,不禁呵呵笑道:「諸位老友不必擔心,就算他楊凌如何了得,又能奈老夫何?他敢殺了我不成?」

  戴銑強笑道:「老大人說的是,想當初李東陽大學士在京師街頭以馬鞭抽了聖寵正隆的皇親壽寧侯張鶴齡呢,只是……唉!我等早知規勸楊凌向善不過是與虎謀皮,累得大人與他再結新怨,以這奸佞的權力若是挾怨報復,大人真是防不勝防啊」。

  王瓊呵呵笑道:「老夫年逾七旬,前程性命都已走到了盡頭,何惜得罪一個權奸?怕他作甚!來來來,咱們回府,一齊品茶賦詩。」

  王瓊挽著戴銑、蔣欽,向薄彥徽呵呵笑著,舉步向府門走去,門楣下四盞大紅的燈籠耀如白晝,蔣欽甫一抬頭,只覺眼角一線黑影掠過,竦然風響間,身旁的王瓊已停下了腳步。

  蔣欽扭頭,只見王瓊雙目直視前方,臉上肌肉微微抽搐,那雙渾濁的老眼被紅燈輝映著,眼中似燃燒著兩團火苗,他的喉間……他的喉間赫然插著一枚箭桿烏黑的利箭。

  蔣欽愕然片刻,忽地和戴銑同聲大叫:「王大人!……王大人?抓刺客,快抓刺客!」

  聞訊趕來的侍衛匆忙拔刀衝向牆角,巷中空寂,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關守備等人瞧見今日飲宴竟鬧成這般模樣,一個個也覺得臉面無光,除了相熟的或想攀附楊凌的人,大多訕訕告辭離去。

  楊凌雖然年輕氣盛,可是吳景隆確實是他設計殺的,瞧那王瓊白髮蒼蒼、年逾七旬,雖然被他一掌摑得唇角流血,倒也沒有報復念頭。可是這裡他也無顏再呆下去了,見關守備和幾個官員還在勸解,楊凌強笑著與他們理會幾句,就匆匆下樓,打道回府了。

  吳傑和成綺韻、柳彪還候在廳中等他消息,瞧見大人半邊臉頰腫得高高的回來,不由都嚇了一跳。高文心在後廳聽說了也急忙跑了出來,這天氣沒有冰塊不能冷敷,為了盡快化腫消淤,高文心便用熱毛巾捂在他的臉上,輕輕化解著他臉上淤痕,瞧她心疼的模樣,要不是旁邊還站著吳傑等人,王瓊恐怕要被他罵個狗血淋頭了。

  堂堂內廠總督被人當眾扇了一個大耳光,只怕這事明日就要傳遍江南,繼而成為天下笑談了。這樣大失顏面的事,吳傑、柳彪兩人身為內廠的頂尖人物,如何不憤怒?

  楊凌說完了經過,瞧他們氣得臉色鐵青,正想寬慰兩句,卻瞧見成綺韻哈著腰兒瞧著自己,眼睛裡有絲戲謔的笑意,一見他目光轉過來,才攸地一下移開。可那彎彎上翹來不及抿回去的嘴唇還是暴露了她的本意。

  楊凌瞧見不禁瞪了她一眼,成綺韻抿嘴兒一笑道:「但願這一巴掌能打醒大人,人的成見,若是個個都能用道理說的通,那這世上可要少了許多是非了。古往今來那些想有番作為的名臣,哪個對政敵不是大力打壓?難道他們不想人人信服、萬民擁戴才去實行他們的策略?非不想耳,實不能也。

  想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的還是老實在家讀書算了。事情不去做,談上幾百年也照樣有人不理解,與其如此,就該大權在握時努力嘗試,只要你做的真的有效,不信服的人可以讓他慢慢信服過來。仍然不服的人也不得不服從大勢,這就夠了。

  如今不過是一巴掌,有高姑娘的妙手,一兩日也就消了。若是攔頸一刀,大人又該如何?卑職三策,還望大人思詳」。

  楊凌苦笑一聲,心道:「我是誰?朝廷沒有根基,外臣視我為異類,內廷勾心鬥角,上邊還有皇帝,我能唯所欲為麼?建個特區用實踐說話?根本沒有那個政治土壤呀,用你的上策除非我大權在握。對朝廷勢力重新洗牌,那是多大的動靜?」

  楊凌還未答話,門口一個「小紅帽」又飛奔進來,向楊凌道:「廠督大人,金陵守備關大人求見!」

  楊凌聽了一怔,關建功剛剛還在和自己飲宴,他突然又跑來做什麼?

  楊凌向吳傑、成綺韻示意一眼,二人會意地避到了屏風後面。片刻功夫,關守備在番子引領下急匆匆走來,方纔這位將軍在席上還是一身綢衫便裝,可是這片刻工夫竟頂盔掛甲,披戴整齊。

  楊凌見了意識到有大事發生,急忙迎上前問道:「關大人,你是……?」

  關守備見了他,匆匆施了一禮,說道:「卑職正率守備營、五城兵馬司、巡檢司大索全城,途經貴府,所以親自來知會一聲,萬請大人約束部下,今日切勿上街」。

  楊凌吃驚地問道:「大索全城?出了什麼事?」

  關守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道:「禮部尚書王瓊王大人,方才回府時遇到了刺客」。

  「什麼?」楊凌茫然,半晌才問道:「王尚書……他現在如何了?」

  關守備垂下眼瞼輕輕一歎,說道:「一箭穿喉!王大人他……他已死了」。

  關守備又囑咐了些什麼,楊凌已經全聽不到了,只是他臨走時那若有深意的一眼,像針一般刺著他的心。王瓊死了,偏偏這個有前仇、有新怨的欽差大人來到金陵,剛剛和他發生衝突後,他死了!

  吳傑和成綺韻已走出屏風,立在他左右望著他,愣了半晌,楊凌才厲聲叫道:「鄭百戶,叫他來見我」。

  鄭百戶走進大廳,茫然問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楊凌撲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鐵青著臉色道:「是你派人殺了王瓊?」鄭百戶是隨侍他趕往「淡煙樓」的,如今若說王瓊死了,十有八九是這些兵丁見自己受辱,為他洩憤暗殺了王瓊,這也太無法無天了。

  鄭百戶嚇了一跳,駭然道:「王瓊死了?這怎麼可能?方纔他不是還……還……大人,卑職一直隨在你身邊,沒有您的命令,卑職怎敢刺殺朝中大臣?我一共帶了十個人,是一個不少隨在您身邊回來的,王瓊決不是咱們的人殺的」。

  楊凌鬆開手,怔怔地道:「是誰?是誰要殺王瓊?」

  成綺韻從未見過他這種神色,雖素知他脾氣,平時敢跟他開些玩笑,可是一見他大怒也心中凜然。她遲疑片刻,才輕聲提醒道:「大人,誰要殺王瓊,自有金陵衙門去查,這不關我們的事。王瓊死了,消息馬上就會傳進京去,我們怎麼辦?大人如今不能不早下決斷了」。

  楊凌心中一震,不錯,王瓊一死,外廷所有仍在觀望的官員都要同仇敵愾了。此時自己縱有蘇泰之才,能說得天花亂墜、江河倒流,也不會再有一個人肯相信了,如今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堵死,自己除了那一座刀山,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同東廠、錦衣衛作對又如何?同滿朝文武作對又如何?如今還有退路麼?我要應戰!不得不戰!

  楊凌臉上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他扭過頭來,眸子在燭火的映照下像是兩團幽幽的鬼火,他用冷幽幽的聲音道:「鄭百戶,吩咐下去,今晚所有兄弟不許離開府門一步,隨時做好離開準備。吳老,成大檔頭、柳千戶,隨我到書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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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7:14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六章 若要相思不殺人


  這位一向優柔寡斷的廠督大人,想不到狠下心來時竟然如此狠辣。一場腥風血雨看來是免不了,做為內廠大檔頭,他除了與楊凌共進退,同樣沒有什去退路。既然被人逼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那還是……你死、我活吧!

  吳傑肅然拱了拱手道:「是!卑職遵命,今夜五城兵馬司鎖城緝兇、我雖能離開總是引人耳月。金陵是商都大阜、他禁不得太久的。明日一早,卑職就想法離開,立即趕回京去籌備」。

  楊凌點了點頭,瞇起眼沉思著道:「皇上年少衝動,要說動他並不難。那些官員不敢調兵,能動用的不過是廠衛,要對付他們……」。

  楊凌自信地一笑、道:「以有心打無心、以有備打無備,要把他們端了易如反掌。只要皇上點了頭,不會被指為判亂。我不怕把事情鬧大。要說難,難的是天下不能亂,如果雷霆手段後不能細雨和風,迅速平定局勢,那麼他們的反撲,足以把我們從勝利者變為階下囚。」

  成綺韻聽了他的計劃,頰上騰起兩抹嫣紅,似乎權爭和殺戮使她聽了感到極度興奮。

  她向楊凌笑道:「大人,要說人心,大人可不及卑職瞭解的透徹。卑職原本擔心剿滅廠衛在京的數萬人馬十分艱難,如果被他們先得了手,皇上孤木難支,是不會為幾個死人再得罪滿朝文武的。既然大人有對付廠衛的手段,朝廷中卻不必擔心。」

  成綺韻烏溜溜的眸子露出一絲譏誚之意,說道:「那些大人們沒有父母妻兒?不求高昇聞達麼?要他們動筆桿子搖旗納喊,個個都是忠臣。真要他們捨生取義,那就太少太少了。

  自古便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別看現在上奏折的動輒一百人、兩百人,哼!事成之後,就算大人罷了三大學士,肯上折保他們的人,決不會超過三十個,卑職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成綺韻不以為然地道:「富貴險中求。我們有七成勝算,還要悔什麼?其實此事成功與否關鍵有兩點、一是皇上,二是廠衛。大人就算一個人說動不了皇帝,有八虎幫忙。皇上也不得不點頭,你不是說皇上最信任你們九人麼?

  有了皇上允諾,那就要和廠衛拼實力了。大人方纔的辦法,卑職仔細想過,只要不出什麼紕漏,一夜之間拿下東廠錦衣衛,那便大事定了」。

  她微微一笑,歎息一聲道:「那時大人還擔心什麼呢?朝中百官?他們的武器就是一張口、一枝筆。卑職現在算瞭解什麼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了』」。

  楊凌寬慰地看了她一眼。他現在不是雞鳴驛的小驛丞了,當他爬上權力的頂峰時,自然而然的在他的周圍形成一種可觀的力量,一群可供驅使的人。這股力量必然隨著他的權力和影響力不斷擴大。

  他擔心的是朝中的官員,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利益團體,就像吳傑、於永這些人和自己一樣,他們就算不跟著自己幹,也未必能見容於對方,只能死心踏地的跟著自己幹。

  同理,如果六部九卿滿朝文武全和三公一條心,一齊全撂了挑子,這朝政誰去管理?以三大學士在朝中的人脈和威望,如果他們堅持反對自己,能只有二三十人跟著他們幹到底麼?成綺韻的話他實在不敢相信。

  成綺韻見他仍憂心於朝政,不禁說道:「大人一年前還是雞鳴驛一個秀才,說你有才能統領內廠、輔佐帝王你信麼?擔任江南鎮守太監,要有手腕、有能力、大人調去兩個原來蹲在縣東頭可以看見縣西頭的小地方的太監,不是一樣管理的好好的,比袁雄他們差了麼?不是沒有能人,是不給他這個機會時,誰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燕王靖難得天下、用區區一個王府的幕僚代替了洪武大帝留給建文帝的滿朝文武和將相公卿,他們就不能治理得了天下麼?大人真的相信沒了三大學士,這天便要塌了麼?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大人若是再瞻前顧後、存了婦人之念,那不如馬上回京、辭官歸故里吧。相信趕盡殺絕的官兒不會超過三十個,卑職同樣以項上人頭擔保」。

  對呀,成綺韻的話說的他心中一亮,就算反對的人比她說的多些,事態應該也不會太嚴重,誰見過中央權力更迭,有哪個市長、縣長也跟著義憤填膺地辭職或者造反的?燕王靖難奪了江山,那些讀書人可以厚著臉皮繼續做他的地方官,自己打掉東廠、罷默幾個朝臣,又不是異族入主,能有多少人肯站出來反對?

  楊凌聽得痛快,不禁放聲大笑,笑罷振衣而起道:「好!既如此,內廠的前程、我楊凌的性命,就交給諸位了!吳老、成檔頭依計行事。梅千戶明日一早幫我聯絡邵鎮撫、走前我要見他一面,現在各自去休息吧」。

  目送三人依次退出房去,楊凌臉上笑盈盈的神色忽地一斂,默默地站了半餉,才揮手滅了桌上燈燭,慢慢來到自己房中。

  高文心正坐在床頭等他,她也瞧出情形有些不對勁兒,看見楊凌滿腹心事地進來,怯怯地走過去幫他除去官袍,就像一個溫柔的小媳婦兒。

  針灸、按摩,高文心比以前更溫柔、更體貼,卻始終不敢說話。直到她累得呼吸漸漸粗重、楊凌才翻過身來,忽地一拉她的手腕,高文心「呀」地一聲輕叫,跌坐在床頭上。

  她不知道楊凌是何用意,不禁又羞又怕。心兒沒來由地急跳起來。楊凌翻身坐起,又沉吟了片刻,才歉然說道:「文心,我知道你一身醫術,從來都是治病救人,難為你一個女孩子,為了我卻破了例。」

  高文心不知他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不禁吃吃地道:「老爺,你……你何出此言?我的人是你救的…」。說到這兒,她忽想起兩人第一次老面也是在床上,那時自己只著褻衣褻褲,那身子都被他看了個遍,不禁臉兒一紅。

  停了一停,她才垂下頭,低聲道:「婢子不知道那些大道理,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老爺是我……是我心中最重視的人,為了你……婢子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我也心甘情願」。

  楊凌輕輕牽住她的手,高文心身子一顫,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抬起來,情意錦綿地望著他。楊凌輕聲道:「我知道、你是我決對信得過的人,所以……我要交給你一件差使」。

  他目光閃爍著,才繼續道:「我自離京後、就有人在京中設了局要對付我。本來……京中文武百官還有一部分是向著我的,所以我本想息事寧人,可是王瓊一死,我是辨無可辯、避無可避,同他們的衝突是不能避免了」。

  高文心心猛地一顫,眼神兒有點迷茫:「老爺是要我去下毒殺人麼?天~~那麼多大人……可是……他們關我什麼事?我爹被砍頭時有人出過頭麼?我被送進教坊司時有人幫過我麼?老爺要殺人,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他是被人逼到絕路了」。

  高文心猛地一咬牙,忍著淚使勁點了點頭,挺起胸膛道:「老爺,你放心吧,無論你叫婢子去做什麼,哪怕你要婢子去殺皇帝,我也毫不猶豫。如果逃不了……我就吞毒自殺、絕不連累大人」。

  楊凌一怔,望了她半晌,忽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攬住了她纖柔圓潤的腰肢。高文心感受得到楊凌的心裡,他抱得那身緊、和上次在太湖柳樹叢中第一次抱她決不相似。

  高文心心裡一陣甜密,迷迷糊糊地只是想:「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是……可能我再也不能抱著他了,好想讓他抱著我,好想喚他一聲相公,可惜……」

  她心懷激盪,也反手抱住了楊凌。楊凌好一陣才平息了心情,貼著她的耳邊道:「這件事交給別人只怕寒了人心,我只能讓你去做。從明日起,你要幫我盯著一個黛樓兒。你只是一個弱女子,不會使她懷疑。如果她有什麼異動,以你的針法,要殺她易如反掌。」

  「什麼?」高文心駭然離開他的懷抱,要殺的人居然是……她?高文心驚異道:「老爺,你……你怎前……要殺的是她?」

  楊凌點點頭,說道:「不是一定要殺,只是要你跟在她身邊,小心注意她地一切行動。明日,她要幫我做一件大事,可她剛剛加入內廠,原來又跟過谷清河那樣的奸人,我實在不知她有幾分誠意和真心。如果她稍起異心,就要壞了我的大事。這件事交給內廠的人去做,不免叫屬下寒心,況且……她實在是個美人兒,如果誠心勾引,那些男人……會不會因色背叛,天才知道,只好麻煩你了」。

  高文心一陣喜悅:「他……把這事交給旁人,怕寒了屬下的心,就不怕我個做婢子的寒心?在他心裡,把我當作了什麼人呢?」

  高文心羞喜地瞧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楊凌這才道:「王瓊剛死,此時急著離開,固然引人懷疑,可是我們不走,這污名我也同樣洗刷不清。明天一早,我先秘密去見邵鎮撫使,然後立即啟程回京。我的計劃是……」。

  欽差要回京了!

  連趕來送他的馮公公和關守備臉色都有點異樣。可是楊凌顧不得了,他的臉色坦坦然然。倒不是因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些用來安慰自己的屁話,而是因為他知道,王瓊遇刺的消息必定馬上傳往京城,那些文臣們不馬上炸了鍋才怪。

  本來在他們心中印象就不好,擔任廠督後甫出京師就抄了莫清河的家,殲了袁雄五千人馬。會給人一個什麼印象?儘管這事譽多毀,但是楊凌敢作敢為,出手無情的形象同時也深入人心,再加上和王瓊的前仇新怨,那些人不炸了鍋才怪。

  所以他必須趕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京去。否則只怕他一到京城,什麼事還來不及做,聖旨就到了。

  然而在外人看來,卻似楊凌有恃無恐,亦或愚蠢的根本沒有想到此事對他的影響。他同馮公公和關守備道別,施施然回他的官船,兩艘大船悠悠駛向北方……

  長亭酒家,一上午就來泡茶館的客人正在議論禮部尚書王瓊被人刺死的事,在這些普通百姓眼裡,顯然更在乎的是朝廷大員被殺的驚險和離奇,就連幾個讀書人雖然故意一副長吁短歎的模樣,眉字間也隱隱露著一絲敘說傳奇的興奮。

  名士忠臣在他們眼中,顯然還不如一個清如水明如鏡,能給他的家鄉和生活帶來實際意義的好縣今更受人愛戴。其實這也不奇怪,百姓瞭解朝廷,不過靠彼此口口相傳、傳的自然也是逸事韻聞,能對一個一絲不苟的老道學瞭解多少?

  史官筆下那種清官冤死、萬民痛哭的場面,大抵和後世筆下蓮花的宣傳文章差不多,純屬一廂情願的幻想。除非那位清官真的是上田埂街頭、幹過許多實事。

  馬憐兒手中的刀削的輕了些,側耳聽著大家的談話,眉心稍稍皺了起來。

  五城兵馬司控制的很好,南京各部官員也不是傻瓜,沒有一個把昨日酒宴的傳出來讓市井間胡亂猜測,因此這些士子文人除了口若懸河如同親眼所見般講那刺客如何箭法如神,如何以一敵百,從五城兵馬司手中逃走,並沒有講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但是馬憐兒想起王瓊和楊凌的舊怨,心中不禁暗想:「不管王瓊是因為什麼死的,恐怕京裡那些喜歡捕風捉影兒的官兒又要大作文章,難為楊大哥了」。

  她咬著薄薄的紅唇,終於下定決心,把尖刀一放,抓起圍裙來擦了擦手,喊道:「大伯,我出去一下,叫人看下櫃檯」。

  裡邊答應一聲,馬憐兒正要走,只見門口一個短打扮的漢子。那時人都穿袍子,短衣長褲、身背褡褳的人大多是小本經營的行商或者馬販子。

  憐兒本沒在意,不料那人進了屋子四下看了幾眼,卻徑奔她而來,走到近處悄聲說了句:「馬姑娘,松林內楊大人要見你」。

  馬憐兒一怔,瞧那漢子卻不認得。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君似明月我是霧」,說罷四下張望幾眼,好似這家酒店檔次較高,不捨得用餐一般,訕然退了出去。

  馬憐兒心中好奇:「楊大哥怎出鬼鬼祟祟的,此時不方便來見我了麼?松林中……林中……」。她臉上有點兒發熱,又使勁兒擦擦手,解下藍裙悄然閃出了酒樓。

  四下隨意逛了逛,見不曾有人注意,馬憐兒腳下加快,走到長亭西邊。走到一叢矮松旁,只見十多個身材魁梧的馬客打扮的行商正坐在草地上,旁邊十幾匹馬兒拴在樹下正啃著草食。馬憐兒不禁躊躇了一下、雖說那人說出了只有楊凌和她才知道的秘密,但驟然在隱秘處見到一夥男人如何不怕?

  這時林中已有人喚道:「憐兒,過來!」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馬憐兒欣然抬頭。瞧見揚凌正站在林中喚她,頓時喜悅不禁,她匆忙奔入林中,看清楊凌一身粗衣短打打扮,不禁暱聲笑道:「你……怎麼這身打扮?」

  她腦中靈光一閃、已恍然道:「你……要回京了?」

  楊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道:「上次離開,我沒有告訴你,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先見你一面」。

  馬憐兒黛眉一顰,擔憂地道:「京中出了大事?有人對不利,是麼?」

  楊凌驚了一跳,本來還想解釋一番,想不到她見了自己裝扮已猜出一切。馬憐兒眸中憂色更濃,忍不住拉住他手,顫聲道:「你……你竟喬裝打扮,事情有多緊要?……我……」。

  事關楊凌安危,她的聲音已微微發起顫來。

  楊凌瞧了她一眼,有個又聰明、又漂亮的老婆,說話是省事,可本來想適當隱瞞一些,免得她擔心,這一下倒不便說謊了。

  楊凌歎了口氣,直言道:「京中有些大臣早已欲對我不利,昨日王瓊被人刺死,這筆賬事必要算在我頭上,形勢一觸即發。內廠甫立,我若不回去,勢必人心不穩,上下豈肯死力效命?況且現在除了我也沒人能主持大局,所以……唉,本來答應了你的,如今又要失言了」。

  馬憐兒笑嗔道:「哪來這許多囉嗦,要是快走。兵貴神速,搶一分先機便多一分勝算,此時還要纏錦,那便是憐兒害了你了」。

  楊凌欣喜地點了點頭,忽地住懷中一摸,只聽叮噹悅耳,掏出兩隻鑲著藍鑽的烏金鐲子來,然後抓起馬憐兒的素手,將兩隻鐲子替她套上。

  陽光照在她的手腕上,烏黑閃亮的鐲子更襯的肌膚如霜似雪,那一排藍鑽熠熠生輝,單是翠衫半褪、纖腕宛宛,竟有種勾魂攝魄的誘人之美。

  馬憐兒咬著唇,珍惜地撫摸著那鐲子,忽地轉身道:「是吧,朝廷中的事,憐兒幫不上你、卻也不能誤了你!」說著,一串比那鑽石更加晶瑩燦爛的淚珠兒順著她的玉顏淌了下來。

  明朝大禮,庶人婦不得著鐲、釧。馬憐兒的父親原本就是不在品的小吏,如今更是一介平民,楊凌給她套上雙鐲,雖然尚未大禮送聘,這也已是表明心跡,認下她是楊凌的夫人了。她的名份終於定了下來,心中如何不喜?

  楊凌默立片刻,忽地轉身,大步走出林去,翻身上馬。騎士見狀解下韁繩,紛紛躍上馬去,一時馬蹄踏踏、馬嘶嘯嘯。

  楊凌從馬鞍旁摘下頂六合一統帽戴在頭上,帽沿兒壓得低低地,左手持韁,右手摘下馬鞭,回頭又望了林中一眼。

  只見青松之內,翠衣一襲,夭夭桃花的馬憐兒已拭去淚痕,向他燦然一笑道:

  「腹中愁不樂,願做郎馬鞭。

  出入環郎臂,蹀坐郎膝邊。

  我祝夫君旗開得勝、馬到功成!莫讓相思亦殺人。」

  楊凌胸中豪氣大盛,他的眸子只與憐兒深深一望,就扭過頭來,在馬股上狠狠一鞭,領著十餘鐵騎縱馬狂奔而去。

  「若要相思不殺人,楊某便去殺相思!京師,我楊凌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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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7:33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七章 場外之戰


  身為內務府大總管,平時的採買已不需要馬永成親自出來洽談,但是今日的買賣大了點兒,京城最大的『成記』綢緞莊本來一直是供應皇宮大內所需絲綢的,可是昨日卻突然傳出由於運費增加,要加價一成。

  這一來馬永成從中收取的折扣一年下來少的何止萬兩,把個老馬氣得跳如雷,可這家店背後真正的主子是成國公朱剛,馬永成有財無勢,還真不敢和他鬧翻了,是以一大早就坐上轎子趕赴『成記』,想探探朱家的口風。

  馬永成下了轎子,端著架子走進店去,他是成記最大的主顧,雖說店大壓客,可是老闆也不敢怠慢,忙笑嘻嘻地將他迎進內廳客房。

  馬永成會在官帽椅上,翹著二郎腿,舉杯呻了一口香茗,皮笑肉不笑地道:「成掌櫃,咱家和你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價錢說變就變了?

  要說呢,你這批絲綢應該是內廠楊大人的官船幫你帶回來的吧?咱家給你算了一下恐怕運費不但沒漲,還省下至少五萬兩呢,這貿然加價從何說起?不知是朱老公爺的意思呢,還是你掌櫃的自作主張?」

  成掌櫃陪笑道:「我老成哪有那份膽子哪?自打皇后娘娘和兩位貴妃進了宮,馬爺照顧咱們店的生意也越來越多,老成巴結您老還來不及呢,怎敢胡亂加價呀?」

  他壓低了嗓門,低聲道:「加價不過是幌子,其實……是有人想見見馬爺,所以才這麼說,勞煩馬爺辛苦一趟,小的可是過意不去」。

  說著成掌櫃向他手心裡塞了張條子。馬永成瞄了一眼,見是張三千兩的銀票,頓時滿臉堆歡,哈哈笑道:「瞧你,有事兒招呼一聲不就得了,不看你的面子,咱家也不敢不給朱老公爺面子呀?呵呵呵,是誰要見我呀。要往宮裡供奉那也好辦。

  咱家點頭就行了。不過醜話咱可說在前頭,那可都是給娘娘們用的,要是東西太拿不出手,還是不要來現眼的好」。

  「哈哈哈。馬公公,不知我拿不拿得出手?」門簾兒一挑。楊凌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馬永成大吃一驚,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那茶水竟灑了一身,他驚訝地叫道:「楊……你怎麼……你不是還在江南麼?」

  楊凌向成掌櫃擺擺手,成掌櫃會意,哈了哈腰道:「二位爺慢慢聊著,老成出去招呼客人」。

  成掌櫃一出屋子,楊凌地臉色就沉了下來,他向馬永成冷冷一笑道:「我在江南?我若再遲回幾日,就只能等著給你收屍了,馬永成,你已死到臨頭了,還不知大禍將至嗎?」

  「楊凌已到了什麼地方?」范亭向眼前一個番子問道,神色間有種興奮之意。

  張壽聽了番子回答,不由一怔道:「天津衛?他要在天津衛停船?混帳,他的官船拐到了內海,為什麼不早早稟報?范公公,你說楊凌這是何意,莫非……他對我們的行蹤已有所警覺?」

  范亭哈哈笑道:「內廠也有耳目嘛,要是絲毫沒有察覺,那才真的奇怪了,不過那又如何?這個蠢材,他在朝中毫無根基,唯一的倚靠就是皇上,他不速速回京向皇上乞援,卻還聲東擊西玩什麼疑兵之計,真是自取死路」。

  戴義假意低頭啜茶,心中微微有些驚慌:「楊大人在搞什麼鬼?難道吳大檔頭沒把我的消息傳遞給他?我已經說了錦衣衛同東廠合謀,他跑去錦衣衛的老家,這不是找死麼?不對呀,楊凌沒有這麼蠢……」

  張壽見他臉色凝重,不禁問道:「戴公公也覺得不對勁了?」

  戴義心中一驚,忙說道:「是啊,一個人有了危險,第一反應就是找最可靠、最能幫得上他的人才對,他東遊西逛,跑去天津衛做什麼?」

  張壽搖了搖頭,輕輕擊了擊掌,一個檔頭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張壽問道:「派去監視威武伯府地人可曾發現什麼異常?」

  那個檔頭畢恭畢敬地答道:「回張爺,沒有絲毫動靜。卑職不但對楊府出入地人、楊府上下人等的神情多加注意,連楊府採買的菜蔬肉食也派人每日查問,楊凌如果回府,就算他掩飾的好,楊府上下也不會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

  張壽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不管他回不回府,如果他來個金蟬脫殼暗暗回京,必定要進宮見皇上地,派至九門的人要嚴加戒備,注意一切出入皇宮地人。還有,叫皇上身邊的幾個小崽子給我提起十二萬分地小心,不管皇上見了誰,說些什麼,都要及時回報」。

  「是」,那檔頭應了一聲,匆匆退了出去。

  王岳正半倚在炕頭上,人年紀大了精神頭兒就不濟,這會兒功夫他已磕睡了一陣。

  老王岳揉了揉眼睛,顫巍巍地坐起來道:「瞧你們如臨大敵的樣子,王瓊不是被他殺了麼?如今外廷上下想必也該得了消息了,還會有人站在他一邊?先帝爺在的時候,就最聽納百官的諫言,當今皇上年幼,是個沒主意的,還能架住山一樣壓過來的奏本?只要皇上的旨意一下,楊凌還不是束手就擒麼。」

  這位王公公無能無才,毫無野心,可是也正因如此,才會被弘治帝委以重任。他待人寬厚、從不專權,有他這個名義上的頭領鎮在上邊。范亭、張壽這些各有野心的人才能和睦相處,彼此不起爭端,所以這些人對他倒是極為尊教。

  聽了王岳的話,范亭呵呵笑道:「不能不謹慎吶我地爺,當今皇上可比不得先帝,先帝只不過遲了兩次早朝,就被百官一頓訓斥唯唯喏喏地下詔自責。可當今皇上呢?經筵停了、午朝停了,早朝愛去不去。百官進諫如同雪花。他是置若罔聞,左耳入右耳出,何時在乎過了?」

  他說著眼睛微微

  瞇了起來,陰陰一笑道:「至於朝中百官……只有御使台、翰林院的一些書獃子才真的相信什麼誅除奸佞、維持正義。

  那班久經官場的老奸。真正在乎的是他們影響不了皇帝、控制不了皇帝了,他們自以為正確的國策和政策很可能因為這些皇上肯聽從新寵的話而廢止。可偏偏這些新人,他們又不屑結交。只好想辦法把他們除去」。

  張壽微笑應道:「正是,內侍之中,引領皇上遊樂的人不只是八虎,楊凌雖然極盡讒媚,未立寸功平步青雲,可也沒有做出大惡,他們再惡惡得過莫清河、袁雄之流麼?

  外廷如此處心積慮,是因為他們發覺楊凌不是他們地同路人,而皇上也不再能被他們控制,剷除楊凌和八虎,不是因為他們為非作歹地太厲害,而是發出一個訊號:讓那些有野心排擠文官、影響皇帝的人都遠遠的滾開,讓皇帝見識到他們的力量,乖乖按著他們地擺佈去做一個『好』皇帝」。

  李榮和何大春兩人的見識遠不及范亭、張壽,聽了這些分析非常不耐煩,李榮說道:「管他們出於什麼目地,只要和我們目標一致就好。現如今楊凌掌了司稅監,咱們下邊那麼多人吃什麼?喝什麼?老范那兒還好些,零敲碎打的總能撈些好處,我這裡可是日漸拮据呀,只要早些收拾了這小畜生就好」。

  范亭嗤笑一聲道:「目光短淺!你還不明白麼?如果以我們為輔,以百官為主,讓皇上下旨斬了楊凌和八虎,那麼外廷就會聲勢大噪,皇帝就要完全掌握在他們手中了。

  楊凌和八虎就成了我們地榜樣。我們就成了他們利用之後的一把刀,隨時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如果……楊凌先死在我們手裡……那就不一樣了」。

  何大春這才會意,不禁說道:「如此看來,不管外廷請不請得下來旨意,我們都必須搶先除掉楊凌和八虎了」。

  范亭頷首道:「正是,外廷利用我們,我們何嘗不在利用外廷,沒有他們的威嚇和支持,我們擅殺楊凌和八虎,就要小心皇上的懲治,如今卻沒有這份擔心了。

  你看著吧,王瓊被殺的消息一進京,就是三大學士也彈壓不住激憤的言官翰林們,他們原想等個最好的時機再動手,堂而皇之地成為誅殺奸佞的最大功臣。可是本來隨在他們身後受其指使的百官這回卻要推動他們立即請旨殺人了。哈哈哈哈……」。

  王岳見他得意大笑,忽地驚道:「范亭,王瓊不是你殺的吧?」

  范亭見大家都以狐疑的眼光看著他,不禁變色道:「公公,這話也就咱爺們在這房間裡說得,要傳出去那還得了?我若有膽子暗殺王瓊,那還不如直接派人暗殺楊凌,何必還要借助外廷之力鎮懾,以免皇上降罪呢?」

  王岳放心地道:「那就好,那就好,這種事幹萬做不得,要是給外廷撈到絲毫把柄,他們抄蔓摸瓜的功夫可不比咱們差呀,想當初李廣倒台,外廷看不慣的內監,全被歸為李廣一黨,哎!收拾的那叫一個乾淨」。

  就在這時,一個檔頭匆匆奔進來道:「稟公公,第四撥探馬傳回急報」。

  范亭動容道:「快拿來我看!」

  他拆開訊報火漆封口,匆匆看了一遍,冷笑道:「楊凌果然不蠢,竟用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剛剛傳來的消息,船行過半。他的官船使在午夜靠岸,下去四十餘人,取旱路直奔京城,目下已到了滄州地界」。

  李榮急問道:「確定麼,可曾看到楊凌本人?會不會也是他的疑兵之計?」

  范亭猶豫一下道:「楊凌坐的是八驥的車轎,速度不比單騎快馬慢上幾分,探馬不曾見過楊凌下車,不過偶在沿途市鎮歇息、購買食物。我們地人確曾聽到車中有人吩咐行止。暗觀隨行之人神態恭謹自然,若是隨意找個小卒冒充,那些番子離開軍營不久,個個桀驁不馴。不會絲毫不露馬腳」。

  戴義心中暗驚,他接過信來看了看。替楊凌說項道:「那也未必,聽說楊凌治軍有方。在海寧抗倭以一抵百,軍紀嚴明。那些兵卒若受了他嚴令,誰敢因車中沒有廠督就隨意放肆?

  楊凌身邊最信任的一個千戶、兩個百戶既然都在船上,那就可疑了。他若真的棄舟就車,怎能不把親信帶在身邊?」

  范亭笑了笑道:「他一向形影不離的那個女婢也在車中,聽說那美貌女婢與他關係暖昧,平素便常在夜間出入他的房間。那小小車轎只容坐臥,肩踵相接,他捨得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耳鬢廝磨十餘日麼?」

  戴義聞言不禁啞然,何大春著急地道:「如此豈不甚好?

  如今王瓊一死,楊凌已是千夫所指,京中百官是再不敢有人敢維護他了,現在可速速派人攔截,趁他人單力薄將他除掉最好!」

  張壽目光閃動,說道:「正是絕無可疑,瞧來才更起疑,他既然有此舉動,分明對我們的行動已有所察覺。他是秀才出身,有這個魄力只領著幾十騎護衛回京?

  依我看,人還是要派地,不過張繡那邊也要他回天津衛早做準備,兩邊撒網總能網住他這條大魚,至於京裡……就交給朝中百官去折騰吧」。

  河北霸州,近天子之地卻多盜賊。

  三四十騎護著一輛八驥地車轎疾馳在茫茫荒野中,此時天色微明,馬兒都噴著熾熱的鼻息,顯然一夜之間已不知行了多少路,荒郊上長滿蘆葦,只是比起落雁灘來稀疏了許多。

  車轎不大,在疾行中顛簸不已,但是坐椅上都鋪了厚厚的褥墊,雖然搖晃不已,倒不致把人顛散了架兒。高文心和一身男裝的成綺韻對面而坐。

  成綺韻穿著與楊凌相同地服裝,五官修飾斯文英朗,一對箭眉、面如美玉,遠遠望去,倒與楊凌有五分相似。車頂懸著一盞魚油燈。兩人中間是一張磁石的棋盤,兩人正在布子下棋,已下了二百一十四手。

  高文心執黑先行,雙方都以星小目開局,初時高文心尚穩紮穩打足可一戰,可惜中盤眼見對方一條大龍在劫難逃,欣喜之下苦心竭慮布了一著妙手,想一舉屠掉對方這條大龍,結果大龍氣長,自己只顧著眼與此未慮其他,大龍還不曾絞殺,便已處處失著。

  高文心瞧瞧自己已全盤崩潰,左下角黑棋無根,上方活棋受壓,右方雖可一搏,但若把它做大,自己中盤苦苦掙扎地大龍就要被成綺韻吞了,實是再無搏勝之力,瞧了半晌只得推秤認輸。

  高文心自詡棋藝高明,可是一路北上與成綺韻對戰數十回合,竟從不曾贏過一局,心中著實有些氣餒。

  成綺韻得意地笑道:「人生如棋,要著眼長遠,我看姑娘下棋,每以殺大龍為樂,其實便是著相了。下棋是為了贏棋,不是圖一時之快。你的棋藝本來不低,只是不曾通盤考慮,常為下出一記妙手不惜代價,反倒因末廢本了」。

  高文心雖不恥以她過去地所作所為,還向楊凌眉來眼去,不過這一路車中只有兩人,總不成每日板著臉。

  何況成綺韻秘密北上以身作餌全是為了楊凌,自己又負有監視她的責任。如果現在鬧不合就太不顧大局了,所以表面上對她倒還客氣,聽了她的指點只是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也未答話,她輕輕捶著發酸的腰肢,靠在了椅墊上。

  成綺韻微微一笑,說道:「進了前方鎮子再休息吧,昨日我們突然過鎮不入連夜疾行。如果有追蹤者應該已把他們甩開就在這時。只聽遠方有人喝道:「站住,巡檢衙門查私鹽販子,停車下馬,呈上路引。接受檢查!」

  兩人的身子向前一栽,車輪吱吱作響。拖出一道長痕停在路上,成綺韻霍地掀起厚厚地轎簾。一陣清涼的風吹進來,已帶了幾分秋天蕭殺的寒氣。

  清晨初綻的陽光像是給她白玉無瑕的俏臉蒙上了一層寒霜,成綺韻清斥道:「什麼人?」

  一個背弓的灰袍男子提著馬韁,奔到車前俯身低聲道:

  「大人,是巡檢司查鹽販子,咱們是遞上腰牌讓他們走路還是塞些銀子?」

  成綺韻聽了眸中寒光一閃,頓時有些起疑。莫清河就是督茶糧鹽米稅賦的,她對這些稅吏十分瞭解,私鹽販子大多是些亡命之徒,那些稅吏們欺負良民百姓還差不多,肯大清早的跑到荒效野外設伏查禁私鹽?

  她推開轎門哈著腰向外邊望了一眼,只見十丈開外蘆葦叢前站著十多個稅吏,穿著打扮、棍棒兵器倒是標準地稅吏,而且一個個閒閒散散,說是查鹽禁,可是大概也看出這麼多人,只有一輛客轎,不像是販鹽地,有的人連刀和棍子都丟在地成綺韻微微鬆了口氣,扭頭剛想對手下吩咐兩句,眼角忽覺寒光一閃,她霍地轉頭,目光直射向蘆葦叢中,陽光自身後方向照過來,正灑向前方,葦叢中忽又有兩道亮光一閃。

  成綺韻立即彎腰縮回轎中,口中喝道:「小心埋伏,調頭向西,經保定奔白洋澱」。話音未落,兩枝利箭已『篤篤』兩聲射在她身畔車板上,駭得成綺韻站立不穩,一跤跌到高文心身旁,坐在那兒定了一定,臉色才刷地一下變的慘白。

  她雖頗有大將之風,畢竟沒有真正經歷過戰場,兩枝利箭貼身而過,先是一驚,這時才想起後怕。

  高文心慌忙撲過去一把拉上了轎門,外邊已叱喝連連,馬聲嘶嘯,車子呼地一轉,把兩女悠得摔在一起,然後轟隆隆地向西狂奔而去。

  幸虧成綺韻叫的早,她帶出來地這四十人原本就是親軍,為人機警,最擅長護衛反擊,一聽她叫已紛紛提弓在手,這時一邊縱馬向西,一邊向蘆葦叢中張弓射箭壓制埋伏,前邊持著刀槍的十多個『稅吏』根本趕不上快馬,對他們毫無威脅,所以他們理也不理。

  只是片刻功夫,這支人馬就迅速消失在茫茫葦海當中,蘆葦叢一片沙沙響,走出六十多人,一個帽子尖細,穿純青色軍服,系小絲帶白官靴地檔頭,望著車馬消失處臉色陰霾。

  一個假稅吏張皇地道:「襲擋頭,卑職聽他們說奔白洋澱去了,我們要不要追?」

  裘檔頭瞪了他一眼道:「闖進這蘆葦帳,還看得到人麼,往哪兒追?哼哼,那邊也布下了天羅地網,讓他姓楊的去闖吧。」

  假稅吏訕訕地道:「方纔明明射中幾個,箭卻落在了地上,看來內廠他番子都穿了金絲軟甲,瞧他們馬術、箭術不凡,那邊的人對付得了麼?」

  裘檔頭獰笑道:「越接近京城,咱們的人越多,這回派出兩萬人馬,進京的大道小路各處要隘全部封鎖,可他姓楊的就算明知是龍河潭虎穴,又怎能不闖?就這麼幾個人,再是了得有個屁用,哈哈哈哈……。」

  馬隊行出十餘里,成綺韻早已恢復了氣色,她拿著地圖看了半晌忽地拉開窗簾道:「停止前行,回小祝澤,休息一個時辰,取道玉馬台」。

  高文心瞧了瞧那張圖,說道:「越走越往西行了,他們會不會起了疑心?」

  成綺韻嫣然道:「小心翼翼的。他們才會認定大人在車上。進京的路成千上萬,想堵死我們談何容易,東廠得了消息就得從京裡不斷調人出來,調出的越多,大人越好行事。他們處處分兵,對我們也構不成什麼威脅,實在事不可為時我們就調頭往回走,回石家莊。」

  高文心瞧她說的神采飛揚。似乎十分著迷於這種頤指氣使、大權在握的感覺。不禁用一種奇怪地眼神看著她。

  成綺韻說的眉飛色舞,說完後見她怪異神色,不覺怔了怔道:「你看我做甚麼?」

  高文心問道:「你很喜歡這

  種感覺?」

  成綺韻反問道:「這樣有甚麼不好?」

  高文心吸了口氣,輕輕歎道:「這個世界還沒有女人出來做事的。你能做多久的官?等到你五十歲、六十歲時,你準備怎麼辦?沒有男人、沒有孩子、你靠著冰冷的金錢和權力過一輩子麼?」

  成綺韻茫然望著她。眼神裡漸漸浮起一絲恐懼,好像什麼應該抓住的東西現在才驚覺它的失去。不過這種迷茫只出現了片刻,她就恢復了往昔的精明和狡獪。

  她向高文心巧笑倩兮地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存有戒意,我表現地越有才幹、越有野心,你便越是忌憚。你在擔心我今日立下大功得到楊大人地信任,我便會得寸進尺,進而又有非份之想,甚至……他日會像對付莫清河一樣對付楊大人,所以勸我早日做個本份女人,是麼?」

  高文心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作聲。

  成綺韻輕輕歎了口氣,用挑釁的眼神看著高文心,唇角帶著絲落寞的笑意道:「我一直在作戲,從我懂事時起就在演戲,和別人是這樣,和莫清河也是如此,又何曾把他當成我的什麼人?只因為他掛著『我地丈夫』這塊牌子我就該對他忠心耿耿?」

  高文心追問道:「那麼你對我家老爺的效忠呢?也是作戲?」

  成綺韻貝齒微露,眸子陡地亮了亮,那燦然一笑間地神情帶著些甜糯和嬌俏,一雙描成男人模樣的劍眉,還是不可遏制地呈現出水一般地柔媚。

  高文心不禁垂下了眼簾不去看她,這個女人,以男人模樣示人時,也可以這般迷人麼?

  成綺韻的鼻尖輕輕皺了起來,就像春風吹起了碧波中的漣漪,含笑的嘴唇悠悠地向高文心吹了口氣,膩聲說道:「奴家可正在為大人賣命呢,你說我是不是作戲呢?」

  高文心方才一時有感而發,現在就已後悔了。這個女人以人生為戲,以戲為人生,說起話來真真假假,誰能看得出她的真意,如果自己說的話重了,逼她斷了念想,此時對老爺不利的話,自己豈不是哭都來不及了?

  所以她靈機一動,故意醋味十足地道:「哼!你很美麼?

  我家老爺才不會看得上呢」。

  成綺韻吃吃地笑了,眼前這個女孩子對心上人又是擔心又是維護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來?唉!自己年輕時候,何嘗不是「年輕時候?」她悄悄望了高文心一眼,悵然想道:「我真的老了麼?如她所說,我還有多少青春和美貌供我消磨,雲兒和玲兒早晚要嫁人的,當我垂垂老去,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就在這時,車外一聲馬嘶,有人大聲叫道:「廠督大人,前方有人攔路,是東廠的番子,二、八、才十四個,要不要幹掉他們?」

  成綺韻頃刻間又恢復了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表情,她厲聲叱道:「一個不留,殺!」

  可憐這十幾個番子根本不是東廠的主力,只是派在附近鎮上的外圍人員,臨時抓來看守這些不太可能有人經過的小道以防萬一的。

  役長趙四兒大清早的就接到京中嚴令,被迫鑽出俏寡婦駱氏的熱被窩兒,帶了人趕到這荒山野路上,正罵咧咧的訓斥著手下,忽聽馬蹄如雷,突然從蘆葦叢中竄出來一哨人馬,雙方離的是那麼近,頭前那人高聲大叫的「廠督大人」和車廂中冷冰冰毫不容情的「一個不留」聽的是清清楚楚。

  趙四兒打一寒戰,剛剛舉起九環牛耳大砍刀,一匹黑馬已衝到面前,一張殺氣騰騰的面孔在馬頭上瞪視著他。

  刀光,如匹練一卷,人頭飛到半空,一腔熱血濺在馬腹上,黑馬四蹄已踏著他的身軀疾馳而過。

  這是一邊倒的屠殺,逃入兩邊葦叢的番子們被這群騎馬的死神一一斬殺,最後兩個番子嚇呆了,竟瘋狂地嚎叫著向左側光禿禿的碎石山坡狂奔而去。

  那裡戰馬難登,但是弓弦錚鳴,頃刻間兩個人就一身利箭,變得像刺猾一般,身軀倒下,箭桿倒刺入石隙,竟支撐著不曾滾下坡來。

  車前三十匹快馬片刻不息地直衝過去,如狂風一般未作絲毫停頓。

  當車轎駛過來時,趙四兒破破爛爛的殘軀已被碗口大的馬蹄跺入肥沃的泥土,與地面平齊了。高文心沒有看到這幕慘況,她只看到山坡上那兩隻血染的『刺猥』,就已忍不住作嘔的感覺。

  車簾被她急急扯了下來,成綺韻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挪揄道:「如果你落到他們手裡,就不只是死那麼簡單了,會發生什麼事你想像得到的,今天換了你不會作出同樣的命令麼?」

  高文心怒道:「殺了也就殺了,為什麼手法要這麼殘酷,他們是老爺帶出來的兵,我知道他們沒有這麼狠,是不是出自你的授意?」

  成綺韻眼皮子一耷拉,輕描淡寫地道:「當然是!因為本官要立威。」

  她伸出一根如同蔥白似的纖纖玉指,在那張牛皮地圖上劃了個圈,淡淡地道:「我要把這裡變成逐鹿的戰場,從京裡吸引出盡可能多的人。人數多過我時我便逃。人數少於我時我便殺。」

  她輕輕一笑,悠然神往道:「不過,決定勝負的戰場不在這裡,而在京師。楊大人那裡,此時想必更精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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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小人之名


  天津碼頭,遠遠的已可看見玄黃天子龍旗。

  北方的十一月,已十分寒冷。今天是陰天,陰雲密佈,風把旗旛捲得獵獵作響。望著那面楊字大旗,張繡的嘴角露出一絲略帶苦澀的笑意。

  這個人是自己一身扶植起來的,原以為可以在新帝面前,為錦衣衛和東廠搭上一層關係,孰料他的官運竟是出奇的順暢,短短時日就已反客為主,威脅到了自己的權益,自己可以附庸在東廠之下,可是自己能向舊日的下屬卑躬屈膝麼?

  他向左右看了看,停泊在碼頭上的兩艘大戰,厚厚的蓮布下遮掩著四尊火炮,那是準備楊凌一旦逃跑炮轟座船的。身後的垛牆後埋伏著四十名弩手,十名火銃手,只要楊凌一露面,立即攢射,任他再大的本事,也休想活命了。至於埋伏在港口外的兩千錦衣衛精銳,則是準備以反叛為名剷除楊凌的二百名侍衛的。

  剩下的,就是朝廷那些官員們的事了。他可以想像的出,當自己把兩百多具已看不出原形的潰爛屍體送進京去時,那些官員可以為楊凌這個已有口難辯的人安插多少條該死的罪名。

  張繡深深地吐了口氣,從心眼裡,他對那些文官厭惡不已,這種觀感是彼此立場和利益的不同形成的,絕不會因為彼此的合作而改觀。

  船靠岸了,張繡淡淡一笑,負手望著緩緩放下的踏板,送死的人終於來了。

  他是楊凌的老上司,如今不相歸屬,從地位上也並不比他低。楊凌見他來迎接,必定主動迎下船來,只要他一踏上陸地,200枝鋼弩將射滿他的全身。

  「砰」地一聲,踏板落地,張繡地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像看到楊凌渾身是血,驚愕地望著他摔倒在地。

  船頭出現了一個人。然後「蹬蹬蹬」地跑下船來。老遠的就向他單膝點地,抱拳施禮道:「哎呀,張提督怎麼來了,下官柳彪拜見大人」。

  張繡本來就覺得這人面熟。一聽他自報姓名,才想起這是錦衣衛中一個小小的校尉。如今卻是內廠千戶了。張繡虛扶了一把,喚道:「原來是你?起來起來。楊大人呢,怎麼不見他?」

  柳彪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點頭哈腰地道:「楊大人急著進京見皇上,半道就下船走了旱路,呵呵呵,大人您不是外人,也不怕您知道,哪位大人辦差不順道帶點私貨呀?

  這船上全是南方的貨物,前些日子運進京去一船了,這些要再往京里拉,可太顯眼了,所以就走了天津碼頭。小的回頭要知會本地的客商前來接貨,得停個兩三日再回京去」。

  張繡暗道:「他果然聲東擊西,暗走陸路了」。眼光輕輕一瞥,船上稀稀落落也不見多少人,張繡淡淡一笑,擺手道:

  「既如此你去忙吧,本督與楊大人多日不見,本想置酒一敘,如今只好等進了京再說了」。

  柳彪望著他的背影也在心底深深一歎:「天作孽猶可活,張大人呀張大人,你這麼急著回京送掉自己的前程性命,那是咎由自取,可莫怪卑職不厚道哇」。

  張繡走出一陣,暗示左右埋伏地弓箭手撤掉,指揮金事夏洛回低聲問道:「大人,不趁機吃掉他們?」

  張繡瞪了他一眼道:「讓他們做他地買賣去吧,楊凌不在船上,吃了這些小魚小蝦有甚麼用?反倒授人把柄!」

  他想了一想,回頭看看船上悠閒的番子,低聲吩咐道:

  「人多了乍眼,我帶兩千人分四批回京匯合北鎮撫司人馬,只要楊凌一死,立即請旨蕩平內廠,這裡交給你了,注意船上動靜」。

  王瓊與楊凌宴上口角、既而慘遭毒手的消息終於通過驛站遞入京師,督察院、翰林院、六部官員群情洶洶,齊聚大學士劉健府中。

  李東陽的小轎在府門停下,剛剛踏進院子,各部官員就蜂擁而上,七嘴八舌嚷道:「李大學士,楊凌目無王法、肆無忌憚,此獠不除,朝廷不安吶。李大人,要為王老尚書主持公道啊」。

  李東陽面沉似水,一路拱手前行,直到了劉健書房,見外書房坐了六部九卿,這些人倒還沉著,見了他只是微微頷首。

  李東陽點頭示意,步入內書房,劉健、謝遷大袖垂衣,對面而坐,彼此一言不發。

  見他進來,劉健才緩緩道:「賓之,你聽說了?」

  李東陽點了點頭,說道:「是,不過……楊凌便再跋扈,會為了口角之爭就行兇殺人謀害朝中重臣?」

  謝遷苦笑一聲道:「誰來為他辯解?是你還是我?這人本就在我們剪除之列,如今群情洶洶,我們本是站在百官前頭地人,如果此時停下來,或者改變方向,那麼連我們都要被他們踩在腳下了!形勢……

  已非我們所能控制的了」

  李東陽目中閃動著兩簇幽幽地火苗,沉聲道:「東廠殺楊凌之心,其切尤勝於你我,我只是懷疑……」

  劉健斷然道:「王老尚書被殺,己是不爭的事實,兇手不是楊凌便是東廠,但是如今地時、勢,還能同東廠開戰麼?況且誰來說服百官?如果再壓制他們,群情激怒之下,恐怕你我……都要引火自焚了」。

  李東陽默然。他也知道不管是誰殺了王瓊,一個成大事的人都該順應時勢先剷除楊凌,至於東廠……楊凌一除,外廷權勢大熾,再慢慢收拾他們不遲,此時想要兩面開戰,實是不智。

  謝遷扶案道:「方纔,我與劉大人已同六部九卿議過。只要你也同意。我們便聯名上書,請求皇上殺楊凌、除八虎,你意如何?」

  李東陽沉吟半晌,一聲苦笑。幽幽地道:「如今,我們還有得選擇麼?」

  「宦官、宦官。朝廷難道都是宦官為害麼?歷來朝臣壞事的佔了十分之六七,偏要把個閹人來說事!」正德坐在龍書案來。打開一份奏折瞧上兩眼就憤憤地擲出去,書房內到處都是攤開的奏折,他一邊扔,兩個小太監一邊趴在地上滿頭大汗地撿著。

  這時,門口一共小黃門戰戰兢兢地細聲道:「皇……皇上,內閣大學士有急奏」。

  「呈上來!」正德氣呼呼地臉色通紅,聽說又有奏折不禁憤憤地一拍桌子。

  滿地的奏折,那小黃門也不敢大意踩到了,當下如同跳舞一般惦著腳尖兒,搖搖晃晃走到正德身邊,呈上那份厚厚的奏折。

  正德打開一看,不由一下子呆住了,華蓋殿大學士、謹身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吏、戶、禮、兵、工、刑,都察院、通政使、大理寺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的御使……後邊一排排各種筆跡的名字,正德已看不下去了。

  他的眼前彷彿有幾百個腦袋簇擁在那兒,向他大叫著:

  「殺楊凌、除八虎,清君側,否則我們就掛冠求去,把這偌大的江山交給你自己去管理!」

  正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悵然望著前方,殿中幾個小太監察覺皇上神色不對,手腳動作頓時更輕了,連大氣兒都不敢喘。

  谷大用圓圓的笑臉在殿門口向內看了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向幾個小太監揮了揮手,幾個小黃門如蒙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谷大用走到正德身邊,卑微地笑道:「皇上,又為朝中地事發愁了麼?不是還有六部九卿那些老臣麼?他們都是先皇留給您地臣子,忠心耿耿,皇上年紀還小,有什麼事交給他們辦就是了,食著朝廷俸祿,哪有不為君分憂的道理?」

  正德呆呆地看了他一眼,怔然道:「大用,你來了?」

  谷大用哈腰道:「是,老奴著人在豹房又馴服了兩頭豹子,想著皇上國事煩悶的時候能去尋個開心……」

  他偷偷瞟了眼那些尚未撿起的奏折,眼角不易察覺地跳了跳,換了副語氣說道:「皇上從小,就是老奴侍侯著地,那時瞧您一笑啊,老奴心裡頭就樂開了花,現在眼看著您當上皇上了,是大明的天子,天下共主,可反倒不開心了,老奴心裡頭……」

  他說著說著,竟然忍不住流下淚來,急忙地擦了擦眼淚,說道:「老奴本該哄您開心的,咋就自己哭上了,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說著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

  正德見了,忽地跳了起來,放聲大哭,谷大用見狀連忙跪在地上使勁兒磕頭道:「老奴該死,老奴惹皇上不開心了。」

  正德搶過去拉起他,哭泣道:「大用,給朕起來。朕還記得,朕小時侯淘氣爬上樹去,你站在樹下求我下來,駭得滿頭是汗,朕滑了手摔下來,是你撲過去接住朕,朕地靴子在你頸上還劃了長長一道口子,鮮血直流,可你只顧抱著朕大叫『太子爺平安無事』,朕……朕……」

  他又痛哭起來,使勁拍著龍書案象困獸一般吼道:「陪朕做些遊戲,哄朕開開心。怎麼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奸臣了?」

  小皇帝眼淚汪汪地道:「還有楊侍讀,說他貪權擅斷、野心勃勃,我呸,他們瞎了眼不成,哪次差使不是朕硬派給他的?就連堂堂的尚書,他都不肯做,說他野心勃勃?」

  正德抽噎著,帶著哭音兒道:「朕想用個自己的人。又沒讓他干預朝政。這都不行麼?這都不行麼?他們這麼欺負朕,動不動就威脅說罷官不做,他們到底想讓朕怎麼樣?」

  谷大用眼角一陣急跳,陪笑道:「皇上莫哭。皇上莫囂,你是天子。全天下的人都聽您地,這要叫人看見。豈不惹人笑話?」。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不啻於火上澆油,正德皇帝大怒道:

  「誰聽朕的?誰聽朕的?全是朕在聽他們的,朕把國事全托付給他們,這還不夠。

  朕要吃什麼、穿什麼,幾時睡覺幾時起床全得聽他們的,你說天下是朕的?就是這宮裡頭,他們都規定朕什麼地方可以去,什麼地方不可以去,這天下到底是誰的?」

  谷大用見正德暴跳如雷,也不敢再刺激他了,他畏畏縮縮地道:「皇上息怒,他們上奏折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您封還了也就是了,莫要傷了自己身子」。

  正德擦了一把淚痕,從桌上拴起那張奏折,慘笑道:「封還?這次是內閣三公、六部九卿、文武百官逼宮來了,你要朕怎麼辦?」

  門外劉謹等人早就悄悄候在那兒,聽到此處終於相信楊凌說滿朝文武試圖將他們全部斬首的話是真地,自己受那些管事太監地吹捧確是中了東廠的奸計了。

  此前楊凌與馬永成共乘一轎,秘密進宮,約齊了八虎談及此事,想不到這歷史上氣焰熏天的八大權監竟是有賊心沒賊膽,一聽惹了眾怒,反嚇得麻了爪,這兩天任憑那些管事太監說的天花亂墜,都不敢鼓動正德出宮了,只盼著朝臣們能放他們一馬。

  如今聽說連三公和六部九卿都出頭了,就算他們沒文化,也知道事態之嚴重,幾個人跟頭把勢地爬進來,按照楊凌所教地法子又是哭又是叫,從正德吃奶的時候侍候他拉屎撒尿直說到為了哄他開心如何殫心竭慮。

  一個個說地聲淚俱下,如杜鵑啼血,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說淚,正德皇帝也顧不上思考他們怎麼得了訊趕來,聽得只是傷心大哭:眼前這些人可說是除了先皇,他感情上最親近的人,那些大臣把他們說地青面獠牙如同鬼怪,讓這少年天子如何肯信?

  楊凌悄立在外邊,低聲對苗逵道:「人都控制住了?」

  苗逵點了點頭,說道:「楊大人放心,從現在起,皇上身邊的人我都安排了御馬監的親信盯著,誰也別想和他們接近,不過……如果皇上還是拿不定主意怎麼辦?我們既然動了手,再偃旗息鼓必然要引起他們注意」。

  楊凌輕輕歎息一聲道:「皇上年幼,要靠著滿朝文武治理江山,要他冒著百官請辭的危險為我撐腰,確實難為了他」。

  他唇邊浮起淡淡笑意道:「不過……楊某也是早就在官場待過的人,大的官場和小的官場除了權力大小也沒有甚麼不同,他們可以請辭,皇上可以不允。」

  楊凌想著十年苦讀的學子們進京趕考的情形,想起嚴嵩為進考場磕頭如搗蒜的模樣,嘴邊噙著絲冷意道:「功名利祿來之不易,我看順水推舟留下來繼續做官的人絕對是大多數,再稍加攏絡,只要攏住了這些具體辦事的人,幾位尚書、幾位學士,想走,就讓他們走吧」。

  此時劉瑾見皇上只顧大哭,可是也是一副毫無辦法為他們撐腰的模樣,忽然擦擦眼淚說道:「皇上,您在宮裡的事,外臣怎麼知道的那麼詳細呢?這都是司禮監、東廠和錦衣衛在背後撐腰啊,他們本該是您的耳目,可是卻反過來做了外臣的探子,把您的事全都告訴給他們知道,煽動言官難為皇上!」

  魏彬忙道:「是啊,皇上。奴才親耳聽見王岳王公公對三位大學士說過:『皇上年紀小,各位先生瞧見皇上有不對的地方,就直說,不用怕』」。

  正德一聽氣得發抖,渾身哆嗦道:「這個……這個大膽地奴才!」

  馬永成因為女官杖斃案對楊凌有所嫌隙,可那只是小事,如今可是坐在一條船上,要沉一起沉。要過一起過。也是竭力配合,繪聲繪色地道:「皇上,東廠的范公公常常叫奴才去問皇上經常買些什麼東西,然後告訴外廷。這內庫可是皇上自己的,他們連這都插手。還把皇上放在眼裡麼?」

  正德臉色發白,厲聲道:「常言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朕繼位以來動過他們麼?你們隨朕多年,現如今也不曾在內廷中坐上要職,朕只有楊凌一個親自提拔的官員,還是另設的內廠,也不曾奪了他們的權,他們這是做什麼?」

  張永在這些人中讀書最多,瞧見皇上耐性將盡,便溫聲說道:「皇上,您還記得老奴和邱聚給您演的那皮影戲麼?他們這是聯合朝中大臣,欺負皇上年幼,想讓皇上變成那提線木偶呢。

  他們牽牽手呢,您就動動手,他們牽牽腳呢,您就動動腳,總之,就是他們想讓皇上幹什麼,皇上就得干……」

  「砰!」狠狠的一拳擂在案上,正德地臉色已由紅變紫,他地胸膛劇烈起伏著,額上青筋直冒,呼吸如同拉風箱一般喘了半晌,才嘶聲說道:「其心可誅!你們說,朕該怎麼做?」

  楊凌聽到這句話,微微閉上了眼:「皇上終於被說動了,這一句話問出來,一場大風波是不可避免了,我這權奸也做定了,誰還理解我?

  可是……我又何必一定要讓人家理解?其興

  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也只是被命運安排到這裡的一顆棋子罷了,行霹靂手段,存菩薩心腸,只要我問心無愧,管他別人怎麼看!」楊凌想至此處,又睜開了眼,目光堅毅起來。

  劉瑾一聽正德這話,不覺精神一振,連忙爬前兩步,說道:「狗馬鷹犬,何損萬幾?廠衛是皇上您設的,想用誰想撤誰,還不是您一句話?」

  正德想起奏折上那長長一串人名,那股因憤怒而激起的勇氣不禁又消了幾分,膽怯地道:「可是……他們掌著十二團營,會不會對朕不利?再說……外廷那些官員,如果真地全棄朕而去,那……那朕該怎麼辦?」

  張永微笑道:「皇上放心,楊凌楊大人受您之命督察百官,一直盡忠職守不敢稍有懈怠,聽說內廷外廷聯手逼宮,他已星夜趕回京,勤王護駕來了,楊大人必有良策」。

  正德一聽,彷彿有了主心骨一般,驚喜地叫道:「楊侍讀回京了,他在哪裡,快!快叫他來見朕!」

  楊凌從宮門陰影下一閃而出,疾步上前,一撩衣袍剛要翻身拜倒,正德已一把抱住他,驚喜的聲音發顫道:「楊侍讀、楊侍讀,你可回來了,朕被他們欺負得苦了,有你在,朕便不怕了」。

  北鎮撫司,落暮時分張繡率著五百名錦衣衛趕到了,牟斌匆忙迎出來道:「大人,您怎麼這麼晚了還從天津衛趕來?」

  張繡瞧他一身戎裝,怔了一怔道:「你平時在衙門裡不是都著便裝麼?剛剛出去了?」

  牟斌眸光一閃,笑道:「哪裡,這幾日事態緊張,卑職豈敢大意,自大人去了天津衛守候楊稜地船隻,卑職在京中就枕戈以待了,怎麼樣,楊凌捉住了麼?」

  張繡擺了擺手,示意那五百人散入後院房舍中休息,一邊往房中走,一邊歎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捉到了麼?他選了旱路,不過東廠派出了足足兩萬五千人,在沿途布下張天羅地網,他想進京,除非插上翅膀飛回來!」

  牟斌地書房,張繡是熟門熟戶,所以毫不拘束地踏進去,走到案後坐了,一瞧牟斌跟了進來,卻站在門邊,不禁呵呵笑道:「你又不是沒有辦過大事,用不著這麼緊張,一二品的大員咱們沒拿過麼?何況是楊凌那只喪家犬」。

  牟斌笑了笑,說道:「一二品的朝廷大員,卑職自然是拿過的,可是卑職卻從不曾拿過錦衣提督,怎麼能不緊張呢?」

  張繡聞言霍然立起,想也不想抬手便去抓壁上佩劍,只聽「嗆啷」一聲,劍作龍吟,悠悠不絕的劍嘯聲未盡,張繡已提劍縱起,如同剪水飛燕,翩然躍過書案。

  抬頭再看,錢寧已從門外閃入,手中舉著兩隻鋼弩,笑吟吟地望著他,那弩上機弦拉開,上邊烏油油一排弩箭,側內屏風此時也砰地一聲摔倒,四名錦衣衛亦持弩立在後面,不禁頹然垂下了手臂。

  牟斌按刀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人現在總算識時務了,自家兄弟嘛,還是不要動刀動槍傷了和氣的好。如今我只希望東輯事廠的人也能識時務,否則可叫外廷的人看笑話張繡又驚又怒,厲喝道:「牟斌,你要造反不成?竟敢拘捕本官!東輯事廠內現在駐紮著八千名番子,就憑你一千人馬也敢以卵擊石?」

  牟斌嘖嘖地道:「大人,卑職剛讚你識時務,這可就又犯糊塗了,東廠麼,自然是那位插上翅膀飛回京來的楊大人親自去抓描判逆,卑職怎好搶了他的風頭?」

  張繡倒退兩步,駭然道:「他……他已經進京了?」

  牟斌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道:「不知已不知彼,如何能勝?卑職也是剛剛才知道,楊大人換馬不換人,扮作販馬商人自金陵日夜兼程,回京已經五日了!」

  張繡聞言,頓時臉色蒼白,牟斌歎息一聲,轉身踱出房間,悠悠地道:「錢寧,宣聖上口諭!」

  牟斌步向大廳,耳中只聽錢寧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查錦衣衛提督指揮使張繡,勾結司禮監、東廠謀害大臣、欲行不軌,著即拘押,侯參待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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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斬首奪營


  楊凌同天才陰謀家黛樓兒和原錦衣衛千戶吳傑商議一宿,又經南鎮撫司邵鎮撫使和西廠廠公苗逮予以完善的反擊正式開始了。

  高鳳、羅祥已悄悄通知太后、皇后、貴妃、公主等重要皇室人員以太皇太后召見看戲的名義全部集中到慈寧宮中,御馬監騰驤營官兵三百人刀出鞘、弓上弦、槍戟森立,將慈寧宮團團護住。

  乾清宮西暖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德皇帝外穿龍袍、內罩軟甲,端坐在西暖閣內,眼見兵將肅然,在自己一道道命令下遵行不違,血液中的好戰因子戰勝了膽怯,他撫著龍書案上的鑲金嵌龍寶劍,一張俊臉興奮的通紅,大有指揮千軍戰場殺敵的快意。

  御馬監騰驤、武驤、左衛、右衛四衛官兵的官捨將軍奉了苗透將令,紛紛趕赴四城。苗透親自奉了三百人趕往司禮監。

  司禮監,雖然控制著內廷,轄制東廠、錦衣衛和十二團營,可是這個大院裡卻只有百十個手無寸鐵的太監。皇官內的武力完全掌握在苗逵手中,弘治這麼安排是在內宦間予以平衡,如今果然起了作用。

  剛剛落暮時分,由於東廠番子正在京外大肆搜捕楊凌,為及時獲得消息,張壽、李榮等大太監此時都聚在王岳的房中。

  張壽興奮地說道:「今兒外廷果然聯名上書,逼皇上殺楊凌、除八虎了,現在還沒有消息傳來,不過早朝後百官呈送的奏折估計就夠讓皇上手忙腳亂的了,六部九卿的奏折一上,皇上不亂了陣腳才怪。

  待楊凌一死。咱們立即通知內閣三大學士同范亭一同入宮,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呈上去,大事定矣。王公公,您看到時我去內廠辦差如何?司禮監有其他幾位公公幫襯著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內廠這把鋒利的刀子咱可不能再交給外人了」。

  李榮一聽不悅道:「張公公足智多謀,王公公身邊怎麼能離得了呢?王公公,不如這內廠還是派咱家去吧,您說呢」。

  王岳雖然老實。也聽得出這幾個親信又在爭權奪勢。他皺著眉頭道:「這又爭什麼爭吶?楊凌還沒死呢,到時候再說……」。

  他瞧了眼欲言又止地李榮,說道:「內廠和東廠一樣,在外面和外廷打交道的機會多。張壽心眼多。能說會道兒的,我看內廠還是交給張壽吧。至於你……就去西廠吧」。

  李榮一怔,脫口道:「西廠?公公是要把苗逵也拿下來?」

  王岳「嗯」了一聲道:「苗逵一向倒還老實。從不惹事生非,咱家原先還不覺著他的西廠有個甚麼用,一直沒動他。這一回收拾楊凌,東廠派出了兩萬多人,到現在人還沒抓著人家呢。

  咱家就想哇,這要是西廠在咱們手裡,還用得著這麼干戈麼?他只要一走進宮門,著御馬監把他砍了不就成了?所以哇,苗逵還是給他個閒職養老算了,宮裡這四衛人馬要緊著呢,得抓回來」。

  「哈哈哈哈……」,一陣陰陽怪氣兒的笑聲傳來,苗逵雙手攏袖,施然然跨進門來,瞇成了一道縫隙的眼睛,閃著針鋒一般的寒芒,皮笑肉不笑地道:「誰說王公公老糊塗了?這心眼兒可清楚著呢」。

  何大春從炕邊跳下來怒道:「大膽!你竟這麼和王公……」,他說到這兒眼珠子突然瞪得突了出來,聲音啞在嘴裡再也說不出來。

  幾個人坐在炕裡看不見外面,他這一跳下地,才瞧見門口躺著原先侍立在那兒的兩個小太監,一個武驤衛地官兵正在那小太監地屍身上拭著血淋淋的尖刀,外廳裡站著七八個人,全是提著刀,殺氣騰騰的御馬監士兵。

  何大春不禁駭然倒退了幾步,吃吃地道:「你……你……你幹什麼?」

  苗逵笑嘻嘻地道:「幹什麼?給王公公送兵來了!」他把笑臉一沉,冷喝道:「來人,統統抓起來!」

  七八個如狼似虎的官兵衝進來將四大首領太監摁倒在地,隨即便有人提了繩索將他們捆了起來。苗逵彈了彈衣襟,向驚得面如土色地王岳施了一禮,微笑道:「王公公,奉皇上口諭,司禮監欺君犯上,著即全部拿下,請公公交出虎符來吧。」

  王岳氣得直哆嗦,指著他呼哧帶喘地道:「你……你放屁!

  你這兩面三刀的東西,平素在咱家跟前兒象灰孫子似地,誰給你撐的腰,竟敢抓我?」

  苗逵直起腰來,冷冷地道:「給我撐腰地……是當今皇上!」,王岳坐在炕裡頭,沒著外袍,苗逵瞧見他月白色的汗袍腰帶上掛了一串鑰匙,搶過去一把扯了下來,丟給地上一個士兵。

  王岳瘦小枯乾,走起路來都顫巍巍的,被練家子出身的苗透一奪一搶,推趴在炕上,苗逵一指炕頭那個擦得鎧亮的黃銅櫃子道:「給我打開!」

  那士卒拿了鑰匙過去,試了幾把,「嚓」地一聲打開了銅櫃,從裡邊捧出一隻黃緞子包著的錦盒,苗逵連忙接過來,小心地解開綢結,掀開來只見裡邊四四方方一塊金印,苗逵提起來看了看印信,又放回去繫好,小心地揣在了懷裡。

  所謂調兵虎符,只是延續古時調兵印信的稱呼,其形狀早已改成印信,而非兩片的虎符了。

  尚寶監掌著玉璽,司禮監掌著十二團營和京營的調兵印信,這是一支龐大的力量,哪怕其中只有少數人誓死效忠於司禮監,這次行動就將陷入一場力量懸殊的苦戰。

  而且得到了外廷支持的司禮監,有無聖旨只不過是在法統上能否更師出有名而已。就算皇帝堅持不肯下詔,他們照樣可以調兵、以清君側之名誅八虎、殺楊凌,照樣可以按著他們的意願來書寫這段歷史,就連皇帝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而內廠和西廠政治上處於劣勢,沒有聖旨就得防備外廷以此為由反攻倒算,如今拿了司禮監諸首領,搶回了調兵虎符,才算完成了「斬首行動」。下一步就是鎖宮了。

  苗逵吁了口氣。對親信喝道:「把他們統統押起來,嚴加看管」。

  侍衛們拖起面如土色地幾位大太監向外便走,早得到苗逵囑咐的親兵故意慢慢騰騰綁著戴義,其他幾人被推了出去。才將他提了起來。

  苗逵擺了擺手,示意幾名士兵先退去屋外。然後笑吟吟地道:「戴公公,委屈你了。楊廠督讓我向你表示謝意」。

  戴義這才知道楊凌已得了自己的密信,那麼今日的行動必是出於楊凌的授意了。他不禁一陣興奮,說道:「廠公已知道我的身份?那太好了,怎麼……你把咱家也綁了起來?」

  苗逵笑笑,說道:「戴公公現在還得再扮一扮階下囚,明日早朝時你要……」

  旗官何六保「蹬蹬蹬」地走下藏兵牆,哼著小調兒要去解手,他剛剛拐下來,忽見厚重的宮門「咯咯」地合起來,「砰」地一聲掩上,下槓、落鎖、上囟、合閘,何六保見了不覺一怔,向守門將軍趙明達脫口問道:「趙將軍,這才什麼時辰,怎麼就鎖宮門了?」

  趙明達肅然道:「奉上諭,緊鎖宮門,沒有皇上特旨,外臣不得入內,內官不得外出,別的你不需要知道,回到你地位置上去!」

  何六保心裡「咯噔」一下,皇上下旨鎖宮?這是出了什麼事了?他看看落鎖上閘地宮門,知道是無法把消息傳給東廠的人了,司禮監那邊不知……

  他略帶點慌亂地笑道:「哦,我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

  趙明達微微一笑,擺了擺手,立時站出四個持刀侍衛,趙明達笑道:「何兄,上諭吩咐,本官不得不謹慎從事,你們四個陪何將軍去,再陪他回來」。

  何六保眼珠亂轉,尋思著突然抽身逃跑的可能,可是抬眼一瞧,遠遠的黃瓦紅牆盡頭處,第二道宮門也正悠然閉緊,砰然合上,一縷殘陽斜映在朱紅色地宮門上,映得那一排排銅鉚閃著幽寒的光,他不禁長歎一聲,只好死心向牆角處茅廁走去。

  司禮監擬旨,皇上首肯後用印稱聖旨,若是皇上親筆所寫,再加蓋國璽,便是特旨了。正德皇帝提起狼毫親筆寫下三道聖旨,用過了玉璽,說遣:「張永、大用,你二人各持一道聖旨,速去成國公、曹國公府邸傳旨,讓二位國公立即接管京營,由你二人任監軍」。

  東廠這塊硬骨頭是無法用計啃下來地,雖說番子主力已被引出京去,但東廠還有數千人馬,如果不能將京營奪到手,拿下東廠時如果有懷有異心的將領直接參戰,或者打著鎮壓叛亂地旗號渾水摸魚,很可能由政變發展成兵患。

  數千番子再加上數萬京軍,足以將北京城攪得天翻地覆,混戰中若再有些亂兵趁機闖入王侯公卿府中搶劫殺人,無論楊凌成不成功,這滔天大罪都免不了了。

  成國公、曹國公這兩位國公忠心耿耿,年輕時又都曾帶過兵,在軍中素有威望,而且這兩人素來潔身自好,與朝中百官交往不多。

  由他們出面接掌京營大權,再有張永、谷大用監軍,足以鎮懾京營人馬了,楊凌也不奢望這些原先統歸司禮監的人馬能迅速歸心,繼而出面剿滅東廠。只要他們按兵不動,保證京師不亂那就大功告成了。

  不過他倒沒想到皇上自作聰明,又派了張永、谷大用為監軍,聽了雖然稍覺錯愕,隨即便也釋然。皇上剛剛即位,這兩位老臣他並不十分熟悉,不派兩個身邊信得過的人去看著,他心理上必定不安。

  至於八虎因此從中分一杯羹。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此時如果攬權擅專,將八虎排除在權力圈子之外,那就太不明智,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內廠精銳早已全部返回京師西郊候命。先期回京的吳傑已按楊凌計劃做好了安排,這邊京營兵權一到手。楊凌就要對東廠發動最後一戰。

  這一仗至關重要,如果楊凌失敗。范亭橫下心來率軍逼宮,正德唯一地選擇就是釋放王岳等人,乖乖按東廠和外廷要求誅除八虎,這一撕破臉來,今後也只能任由他們擺佈了。

  正德知道這一戰不會像對付司禮監和奪取京營兵權那麼容易,他拿起聖旨,卻擔憂地望著楊凌道:「楊侍讀,東廠范亭,朕就交給你了。可恨京營和十二團營被司禮監經營多年,他們的兵朕不敢用,僅憑你的五千兵馬,朕擔心……你對付得了東廠八千名番子麼?」

  開弓沒有回頭箭,此時只有一戰,還有第二條路可選麼?

  怎麼能對皇上說出洩氣的話來?楊凌一臉自信地微笑道:「皇上放心,微臣已有所計較,今晚的衝鋒陷陣絕無懸念,不過明日早朝,可就是皇上獨戰千軍了,徽臣擔心……」

  正德皇帝眉毛一揚,冷哼道:「愛卿放心,朕不怕他們!」

  他頓了一頓,又訕訕地道:「可是……愛卿你可要早點回來呀!」

  事急矣,皇上特許宮中騎馬,張永、谷大用揣了正德皇帝親筆特旨,各領八名帶刀侍衛快馬出宮,宮門一道道在他們身後砰然閉合,皇宮內一片肅殺之氣。

  出了皇宮,張永、谷大用就招呼一聲,各領六人分別奔赴成國公、曹國公府邸。楊凌扮作宮中侍衛打扮,領著一名親兵直趨北鎮撫司。

  東廠內建築格局、兵力分佈錦衣衛瞭如指掌,牟斌正在密室拿著一張詳細註明東廠內各處建築的地圖細細說與楊凌,便聽人奏報提督張繡率人趕到了京師。

  楊凌聽了有些意外,楊凌在疑兵計上再布疑兵,虛虛實實,引得錦衣衛和東廠不得不分兵兩路,本來是希望將張繡調開,等到京師大局已定,他在天津也就玩不出花樣了。

  至於柳彪等人安危,楊凌卻不擔心,吳傑、柳彪對張繡的瞭解還甚於他,張繡此人對外廷文臣一直心存忌憚,彼此成見極深,今日的合作夥伴,來日可能便是政壇死敵,此次雖然為了除掉楊凌暫時聯手,但他決不願意留把柄與外臣,所以只要楊凌不在船上,沒有了借口,他是決不敢殺死官船上百餘名番子地。

  可是按理說京師這邊有東廠數萬人馬,也不差他一個,就算他早就懷疑楊凌是以官船為幌子走了旱路,也不應該急著當日就返回京師呀。

  牟斌笑了笑,說道:「奇怪麼?想必提督大人是擔心東廠取了你地人頭,向文臣們邀寵獻媚時少說了他那份功勞吧」,他迅速披掛起來,說道:「我去迎接張提督,楊大人稍候片刻」。

  楊凌目送他離開,望著桌上那張地圖又仔細瞧了一陣兒,抬頭問道:「人已經派回去了?」

  一個親兵答道:「是,掌燈時分應該就可以到了,不過……

  還沒進高老莊,東廠就設了許多關卡,平素我們進出都尋了借口再三盤查,如今他們已撕破臉面在京外捕殺大人。恐怕要直接攔阻了,咱們的人能不能回到山上?」

  楊凌微微一笑道:「這個倒不必擔心,我與大檔頭早已商定計策……」

  他說到這兒,牟斌已走了回來,楊凌起身笑道:「張大提督自投羅網了?」

  牟斌笑道:「兵不血刃!」

  他看了看更漏,說道:「他帶回五百校尉正可給我使用,今晚這鎮撫司衙門人去樓空,廠督大人可以放開手腳了。」

  楊凌點了點頭。道:「好。我的人一進城,就請大人依計行事吧,既要看住各位官員,不許他們串通消息。又要防止有人去他們府上鬧事,你的人手有限。還要小心才是」。

  牟斌笑道:「無妨,我地人馬要看住那些重大臣尚還游刃有餘。今夜就算東廠那邊殺聲震天,我也能保證六部九卿、滿朝文武都變成瞎子、聾子!」

  皓月當空,播灑下淡如輕紗的銀暉,地面像是鋪了一層輕霜。

  京城西效,十餘騎快馬急馳而來,蹄聲如雷。

  此時夜色蒼茫視物困難,那馬竟奔得這麼急,潛伏在高老莊外地暗樁不由得一怔,眼看那馬越來越近,就要闖進莊去了,一個擋頭當機立斷,立即高聲喝道:「攔住他們!」

  兩個番子馬上揮刀砍斷了兩條繩索,「喀喇喇」一陣響,路邊一棵早已被伐下的大樹轟然倒在路上,攔住了那四匹快馬去路,東廠檔頭提刀上前,喝道:「什麼人,深夜縱馬意欲何往?東廠奉命辦差,速速下馬受查!」

  「哈哈哈哈……」,馬上一個騎士朗聲大笑,提著馬韁在原地轉了兩圈兒,忽地探手入懷,隨後只聽「嚓嚓」幾聲,站在前邊地一個番子見他手中火星亂冒,不禁駭然退了幾步。

  一叢火苗燃起,隨後只見火花一閃,紅光一閃間,番子看清那騎士手中有一枝粗粗的短棒「砰」然一聲響,一溜兒火星直奔向夜空,在夜空中砰然炸開,滿天紅的、藍的、紫的、金的顏色,凝成怒綻地秋菊地絲蕊,在空中艷麗地開放。

  幾個番子都仰頭望去,那極絢麗的姿彩徐徐燃盡,眼睛裡還殘留著那焰火的絢麗,一時還看不清滿天星斗,忽聽寂靜的夜空中又是「砰」然一聲炸響,一團瑰麗地火花在高老莊上空騰起,緊接著,遠處山頭上又是一點亮光,只是隔得遠了,看起來像是大大小小一團星斗,卻已失了那種艷麗。

  那檔頭怔了一怔,失聲叫道:「焰火傳訊!」

  馬上騎士笑吟吟地道:「正是!」

  檔頭舉刀叫道:「快!殺了他們回去報……」,他話音未落,喉音一緊,渾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人抽去,整個人軟軟地竣在了地上。

  馬上騎士厲聲喝道:「就憑你們幾個攔路盤查地小角色?

  統統不要亂動,否則爺的諸葛神弩可不認得你!睜大你們地狗眼回頭看看!」

  這些設伏的番子人數有限,還沒有這些夜行騎士人多,這時見對方也撕破了臉面公然動手,心中先自怯了,聞言乖乖向身後看去,只見遠方山上蜿蜒移動,竟如一條長龍,火紅的長龍以極快的速度正向山下撲來。

  吳傑紅帽青衣,一身大檔頭打扮,而彭繼祖、連德祿等人頂盔掛甲,卻是當初神機營那身行頭,五千精兵除了刀劍弓弩和火銃,大部分人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也不知是作什麼用的。

  大軍軍容嚴整,隊列整齊,一個個手持火把,神色凜然、殺氣騰騰,最後邊的馱馬還拉了十門小炮,這些人持了聖旨叫開西城門,橫穿京師大街,直撲向東輯事廠。

  這些日子東廠番子不斷挑釁,內廠的人出入都飽受欺辱,要不是吳傑、黃奇胤、於永、楊一清等人再三彈壓,這些桀驁不馴的大兵早就和東廠起了衝突。

  如今奉令剿滅東廠,這些目高於頂的神機營精銳人人士氣高昂,正規軍出身的他們,又是一身正規軍的武器裝備,哪把東廠那些欺壓起百姓來神武無比的東廠番子放在眼裡,東廠有無準備在他們眼中都不啻於一堆土雞瓦狗,一條士氣高昂的火龍浩浩蕩蕩殺奔東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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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8:29
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五十章 我攻你受


  錦衣衛北鎮撫司大堂內空空蕩蕩,猛虎下山圖下,一張白虎皮的金交椅上楊凌側身而坐,十名隨同進京的鐵衛左右侍立,不動如山。

  輕輕飲了口江南採茶女子以舌尖採擷、酥胸焙乾的極品雨前茶,楊凌愜意地翹起了二郎腿,雖然一直暗自警醒,慎躁慎獨,但是大權大握的感覺真的很舒服。

  「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不外如是吧?提起美人兒,楊凌坐在軟棉棉的虎皮交椅上,支著下巳忽地想到了黛樓兒和高文心,她們只帶著四十名護衛,吸引了兩萬四五千名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心中有些不安,但是想起進出京師的大小道路何止千條,東廠又不能動用地方官府和官兵,分兵把守每處不過幾十人,以那四十名百中挑一的衛士應可保得她們平安無事才動,何況還有個足智多謀,可以隨機應變的成二檔頭。

  實在不濟的話,她們還可以退入石家莊,那裡屯有一衛兵馬,千戶長是南鎮撫使邵節武的內弟,現在兩廠之間都是私下火並,無權動用軍隊,但是黛樓兒身上揣了邵鎮撫的信物,如果退守石家莊,他們還是能予以庇護的,京裡大局一定,番子們就得望風景從,她們的危險自可解除。想至這裡,楊凌又定下神來。

  第四名報訊的侍衛又奔進堂來,施以軍禮道:「稟廠督大人,大檔頭率軍已進入東安門」。

  楊凌目光一閃,將茶杯遞向一旁,一名番子伸手接過,楊凌坐直了身子。沉聲問道:「東廠那邊有何動靜?」

  侍衛回道:「掌燈時分番子們進進出出尚還頻繁,但是半個時辰間就大門緊閉再無動靜」。

  楊凌想了想道:「東廠撒出去監視高老莊的幾路暗樁呢?

  沒有人返回?」

  侍衛帶出絲笑意,應聲道:「是!大檔頭的人馬來勢迅速,有驚覺不妙想要回報的東廠探子全被我們的人暗中幹掉了。」

  楊凌點了點頭,門外戰靴「鏗鏘」作響,吳傑和彭繼祖大步走了進來,楊凌一喜,不待二人拜下去。就連忙搶過去扶住道:「吳老。彭兄,一切妥當?」

  吳傑恭謹地應道:「是,一切按廠督大人安排,連得祿和馮唐兩位都司正在佈兵包圍東廠」。

  彭繼祖眉飛色舞地道:「大人。自你離京後,咱們可沒少受那些兔崽子地氣。要說咱們還有權督察他們呢,不說那些大頭兵。我都快把肺氣炸了,這回總算可以收拾他們了」。

  楊凌微微一笑,問道:「東西呢?」

  彭繼祖挺胸腆肚地道:「嗯,著人都堆在院裡了,我留了三百人聽用。不過……東廠的番子平素只負責緝司探報、奉命拿人,兵器大多是刀槍,連弓弩也沒有幾把,都說東廠有很多高來高去的江湖人,他蹦得再高,難道還能敵得了咱們的勁弩長弓、火銃大炮?大人準備這些東西做什麼?」

  楊凌笑道:「東廠現在還有八千名番子,其中不乏從江湖中招慕來的好漢,要他同咱們的軍隊作戰,那是以卵擊石,可是若趁亂逃走卻也不好攔截,我們要將他們圍堵在東廠內,不能讓他們四處逃竄」。

  「再說,打仗麼,當然是傷亡越小越好,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不一定要硬拚硬砍!」他一拍彭繼祖肩頭,呵呵笑道:「今日剿除東廠,本督是『化學戰』、『火器戰』『攻心戰』、『宣傳戰』為主,把你的大刀收一收,隨本督上房頂瞧瞧熱鬧去!」

  彭繼祖莫名其妙地道:「什麼化學、宣傳?我帶了半輩子兵了,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吳傑在金陵時聽了這名詞也有些奇怪,已經問過楊凌,便向彭繼祖笑道:「軍中的飛天神火毒龍槍你見過吧?大人說地化學戰與這毒龍槍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軍發明地飛天神火毒龍槍有時在槍尖下綁赴火箭,臨敵時點燃火箭,飛箭殺敵,如果敵人藏在洞穴、高屋中,還可以在頂端繫上嗆辣熏人的藥物點燃後舉入其內迫敵暈迷或逃出來,吳傑這一解釋,彭繼祖才明白過來。

  不過這種武器用處不廣,威力不大,所以彭繼祖圍於習慣,壓根沒想到這場城市巷戰,可以大量使用這種方法,避免大規模正面衝突。

  楊凌有此創意,卻源於他在落雁灘被熏暈的事,那次被嗆得死去活來,使他記憶猶新,這次讓士兵每人背了一個大包袱,不但裝了許多易生濃煙、辛辣嗆人的東西,還要高文心開方子,準備了許多迷亂神志、讓人身體酥軟地中藥材。

  楊凌登上一幢房屋頂處,北方尋常房屋皆是翹起的屋脊狀,這座也不例外,後因在四合院上方罩了頂,才形成一個木座地平台。北鎮撫司和東輯事廠比鄰而居,這條大街上除了這兩家,也沒人願意和他們作鄰居,空空蕩蕩的正方便內廠人馬動手。

  兩個院子中間隔著一塊空地,月華如水,楊凌瞧見影影綽綽許多官兵已將東輯事廠團團圍住。內廠人少,而東廠院落極大,若強行攻入必然出現圍堵空隙,這般守在外邊卻能風雨不透,確保不會漏過一人。

  楊凌點了點頭,彭繼祖招手喚過一名番子,取過他地弓來親手射出一枝響箭,銳嘯聲破風而去,楊凌這一邊正在順風的位置,許多官軍點燃了背來的包裹,跑動著丟過一丈多高的圍牆,『化學戰』開始了。

  東廠大堂左小廳內,范亭坐在「精忠報國」大匾下,面沉似水,一言不發。七個大檔頭全都坐在下首。這些殺人不眨眼的酷吏在廠公面前就像溫順的貓兒一般,全然不見平素的跋扈蠻橫。

  范亭沉默半晌才陰沉地道:「宮裡落閘上鎖提前了兩個時辰,派出四撥人馬,卻連一點消息也探聽不到,你們看,宮裡到底出了甚麼事?」

  大檔頭宋士俊遲疑了一下道:「廠公,今日三公九卿會同百餘名京官聯名上書,逼皇上誅除楊凌和八虎。皇宮突然鎖宮。是不是皇上生了怯意,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應對,所以才……」。

  二檔頭巴龍三角眼凶光亂射,不客氣地截住老大地話道:

  「大檔頭。恐怕不對勁兒,就算皇上鎖宮。司禮監的人也不可能沒有辦法遞出消息來,何況所有的宮防處都有我們的人安插在裡面。

  現在皇宮裡毫無動靜。我們的人在四門用各種方法聯繫,裡邊一聲不吭,依我看,恐怕司禮監不是沒有消息要傳出來,而是想傳也傳不出來了」。

  輯事廠的官不按朝廷品秩和職位數安排,全由廠主自行設定,范亭不設並列檔頭,而以名次依次下排。四檔頭甘敬堂聽了瞿然動容,不敢置信地道:「這怎麼可能?皇上有這麼大的膽子?內廷外廷已經聯手,他敢不顧一切擒拿司禮監的諸位公公?再說……他有兵可用麼?西廠范亭也不是傻瓜,豈肯聽命行事?」

  范亭若有所思地道:「少年天子,心高氣盛,不計後果地胡為也不是不可能,他若下嚴令,苗逵又不是我們地同路人,他敢不奉詔麼?」

  「唔……,為了以防萬一,立即再派出些探馬觀察京中動靜,其餘所有人都留守廠內不得妄動」。他冷笑一聲道:「皇上就算掌握了宮城又怎麼樣?明日一早,如果宮門還是不開,我們就以宮中有變平亂為名強行闖宮」。

  六檔頭周起鳳遲疑道:「廠公,會不會是八虎聽了消息,狗急跳牆竄掇皇上鎖宮?又或者……楊凌已秘密回京?」

  范亭一怔,沉吟片刻,搖頭道:「不會,我們一聽說王瓊被殺,便立即暗布人手,楊凌若是回京,內廠那邊、威武伯府還有皇宮裡邊那麼多眼線豈會全都看走了眼?而且這些天內廠在我們的挑畔下步步退縮,一直毫無動靜,也不像是有了主心骨的模樣……」。

  他嘴裡這般說著,神色還是有些不安起來,話未說完忽地立起道:「速速下令,將派出京的人馬全部召回來,還有,起鳳,你馬上去趟鎮撫司,請張提督、牟鎮撫調集周圍諸鎮錦衣衛回京,如今我們挾泰山以壓卵,顧不了那麼多了,就讓楊凌自己踏進這龍潭虎穴吧」。

  周起鳳起身道:「是,卑職遵命!」

  他話音剛落,外邊已傳來一陣喧嘩聲,有人咳嗽著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好大煙,咳咳咳咳……」

  范亭怒道:「哪裡著火?快去看看!」

  兩個檔頭連忙起身衝出門去,一到了大堂,已有一股輕煙徐徐湧入,淡淡輕煙,味道卻辛辣刺鼻,七檔頭沙洪旭捂著鼻子奔出門去,只見一些番子正迎風跑向煙霧漂來處,忙問道:

  「哪裡起火?咳咳咳……」

  這片刻功夫,熏得他眼淚直流,咳嗽一陣,直覺頭腦也一陣暈眩,沙洪旭本是個江洋大盜出身,偶爾也幹些偷香竊玉地採花勾當,如今久不拾舊業,倒有些疏忽了,此時覺得這煙氣實在不像起火,才忽地警覺過來,不禁大叫:「不好!這是有人放毒煙,快快戒備,防止……咳咳,有人攻……咳……入……」。

  東安門大街上,大街對過一字排開十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對著東廠正門,二檔頭馮唐一身戎裝。依舊如在神機營一般,面色陳靜地望著那緊閉地大門高聲喝道:「大炮平射,上實心彈,火藥十成!」

  彈手捧起大鐵球放迸炮筒,火藥手用長柄木錘搗著火藥椿實,操炮手架起大炮,點燃火信,十聲劇烈的爆炸聲接踵而至。烏沉沉地鐵球彈出。木屑、石片、碎磚橫飛,面前巍峨高大的東廠門樓轟然倒塌,兩邊地磚牆也垮了大半。

  半扇陳重的梨木大門飛上了半天,落到了半里地外的空巷中。「啪」地砸得粉碎,受到波及的兩頭蹲獅也被砸得面目全非。

  這種實心彈射程遠。直接殺傷力小,本來就是專門用來攻城掠地。洞穿城牆工事的利器,在這麼近的距離,它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面前塵煙瀰漫到了半空,但前邊已影影綽綽看到了東輯事廠大堂和前邊一些呆若木雞的番子。

  兩側地弓弩手將利箭森森然對準了輯事廠內,但是沒有人衝出來,這些殺人不眨眼地番子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重炮的威力,更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將以血肉之軀直接面對著它的威脅,暴露在大炮面前的番子們連逃跑都忘了,就那麼傻愣愣地看著。

  馮唐對面前地情形恍然未見,繼續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大檔頭的命令,高聲喝道:「大炮仰射,上霹靂開花彈,火藥九成!」

  地皮一陣哆嗦,十顆霹靂震天彈象天女散花一般越過那些呆立地番子,砸向廠內各處,劇烈的爆炸聲起,大門前地番子才恍若從夢中醒來,發一聲喊立即四散奔逃,在辛辣嗆人的煙霧中哭喊著尋找著出路。

  在馮唐的吩咐下再次放平,這回放上了『暴雨狂蜂』,這種最大射程只有一里的霰彈,是大明火炮殺傷力最龐大的武器,數升鉛鐵合金的小丸被灌入炮筒,如果有什麼『雲中鶴』『翻天鷂子』一類的江湖好漢膽敢撲出來,不立馬變成『火鳥』才怪。

  神機營左哨軍改為內廠官兵後軍方已不配發大型作戰火器,而且應該將重炮等武器收回。左哨軍還任皇帝親軍時將重炮施到高老莊,由於隨後改為內廠,楊凌忙著『開疆拓土』,也沒空交還重武器,礙於他在皇上面前的身份,神機營也沒敢主動上門索取,此時派上了大用場。

  不過這已是最後一批彈藥了,山中演武時已耗費了大半。

  然而這一番威懾,已經沒有人敢打從正門逃出來的主意了。

  大門被轟掉的那一刻,洪沙旭等人已扶著范亭慌忙逃去,糾集了一眾殘兵撲向濃煙起處,那些有迷神作用的中藥被火一燒,藥性大減,已不能將這些人迷倒,但是多少影響了眾人的靈敏度,加上那些辛辣之物嗆喉燎鼻,一群流著眼淚鼻涕、咳得肺子都快嗆出來的番子還沒找到濃煙火源,就被已登上牆頭的內廠番子用亂箭射了回去。

  這是楊凌的嚴格命令,盡量減少已軍死傷、盡量避免直接肉搏、不給他們逃跑的可趁之機。

  一陣大炮把自家大門給轟沒了,緊跟著一陣箭雨射過來又死傷無數,卻連對方的模樣都沒有見到,嗆人的煙越來越濃,卻不知道敵人是誰、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人、不知道敵人的目的。

  武器不如人、士氣不如人,一向驕橫的自以為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的東廠番子,頭一次發現,如果有人敢於渺視他們的權威,那麼他們根本就不堪一擊。

  范亭用溫毛巾捂著口鼻,哈著腰顫聲道:「怎麼回事?難道皇上調了兵來?是京營還是團營,這些混賬總兵、參將吃我們的、拿我們的,竟然真的動手了」。

  巴龍急道:「廠公,我們集中人馬從南邊殺出去,那條巷子很窄,穿過去是樹林,只要衝出林子就進入民宅了,咳咳咳……任他兵馬再多也休想拿得住我們」。

  東廠內還有八千名番子,可是楊凌這番陣仗攻心為上,只有猛烈的攻擊,沒有一個人表明身份和來意,這讓范亭等人產生了沉重的心理壓力,只能往壞處想。再也生不起一絲反抗之意。

  宋士俊一聽連聲叫好,說道:「廠公,現在濃煙四起,想組織人馬反擊也不成,還是集中盡量多的人先衝出去再說吧。」

  范亭在官場上詭計多端,卻沒有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心中早沒了主意,聞言忙叫各位檔頭速速整肅人馬。不一會糾集了三千多人。提著刀劍直撲南院牆。

  煙氣到了這裡已經漸漸淡淡了,淚眼模糊的番子們精神一振,南院牆下有三道門戶,平素都是緊鎖著地。只要砍開鐵鎖衝出短巷,就可以得脫生天了。

  一片空地。原本是東廠番子們的演武場,此時卻有整整齊齊一排火把。火把持在人手中。近百名身著奇怪的人端立在地上,火把映著他們冷肅的臉龐。

  奔過來的番子們遠遠的就看見一排持著火把的人,個個體形臃腫,一個人彷彿變成三個人那麼寬,奔到百米開外才發現這些人頭戴鐵盔,身上背著一口凹形箱子,身體正好嵌套在凹形裡邊。

  北邊有利箭,正門有火炮,他們原也沒指望南門會沒有伏兵,可是這邊出去是短巷樹林,是唯一有希望從這群可怕的殺神手中逃脫地唯一生路,紅了眼地番子們舉起手中的鋼刀,拚命地呼喊著,向這區區百人衝過去。

  近了,更近了,近百名持著火把的人忽地齊齊轉過了身去,東廠番子們愕然、茫然還帶著不知所謂的欣然,在身後大隊人馬地簇擁下瘋狂地撲過來。

  不知是哪裡冒出了第一點火光,然後是第二處、第三處,直的、彎地、斜的不同角度,像火流星一般千百枝密集地火箭箭尾噴著火光,一窩蜂的射了過來。

  衣色中,漫天的流星,那是何等的浪漫和輝煌?

  可這輝煌卻是來收割人命的。衝在最前邊的人首當其衝,立刻被亂箭貫穿了身體,身中數十箭的身體,由於火箭箭尾還在不斷推進,那前衝的身體竟倒過來向後飛去。

  一個番子舉著鋼刀,眼睜睜看著早上還在一起勒索、中午還在一起玩女人、晚上還在一起喝酒的夥伴眼睛、嘴巴、喉嚨、小腹上都插著冒火的利箭從自己身邊倒飛回去,一聲膽喪的狂叫還沒有出口,一枝沒有準頭、歪歪曲曲地飛過來的火箭已從他的太陽穴貫進去,箭頭從另一端穿了出來。

  一口普普通通的木頭箱子,在山上就地取材,著軍中工匠製作,前邊一塊帶孔的檔板,這是楊凌早在高老莊後山練兵時就授意以軍中的『百虎齊奔箭』為藍圖改良製造的火箭,成本低、易製造,易攜帶,用完就丟,純屬一次性武器。

  火箭雖然解決了火銃裝填速度慢的缺陷,但箭枝火箭攜帶量有限,射程不遠,準確度更談不上,考慮到士兵的負重能力,每箱只裝75枝箭,可是用來打這種爛仗卻是極犀利的武器。

  火箭發射完了,一千多人仰面倒臥在地,有的人身上火箭箭桿兒還在冒著火星兒。可以把一枝燒得通紅的鐵枝毫不猶豫地刺入犯人的大腿,看著他瘋狂呼叫,人油滴淌而談笑自若的番子們驚呆了;最喜歡把開水倒在犯人身上,然後用鐵刷子一層層把血肉刷下來直露出白骨的劊子手們驚呆了。

  過度的恐懼反而使人喪失了逃跑的慾望,一雙雙呆滯的眼神瞧見那些持火把的人丟下箱子,扔掉火把向黑暗中跑去的時候,它的主人不由從喉嚨中發出一聲滲人的慘叫,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衝過去。

  可憐的番子們就像一個被小蟲子堵在死胡同的女人,心裡驚恐之極,恨不得立刻逃得遠遠的,卻一邊不受控制地瘋狂去跺它。

  然而,高牆黑影下又是一排火把燃起,匆匆跑過去的人隱入了暗處,另外一排人像釘子似的站在那兒,每個人身上,仍然背著一口箱子。

  番子們終於崩潰了,他們立刻轉身向後逃去,如果有人哪怕只是稍稍擋了他的路,阻礙了他逃跑的腳步,瘋狂的刀就狠狠地劈了上去。他們沒有勇氣回頭,但是滿腦子都是萬箭攢射的畫面,是滿身滿臉射滿了利箭死無全屍的淒慘人影。

  恐懼象會傳染的瘟疫,番子們以比衝過來時快一倍的速度向回飛奔,聞訊跟過來的番子們還什麼也沒看到,就被他們鬼一般的樣子和喉嚨裡不成調的怪叫嚇呆了,緊跟在他們後邊狂奔起來。

  這個時候,四面八方無數個聲音用整齊劃一的聲音高喝起來:「奉聖諭,內廠拿人,降者不殺!」

  內廠番子衝進東廠拿人了,僅僅派進去四百人,六千多名面無人色的東廠番子卻像羔羊一般聽話,一個人看押著數十個、上百個東廠番子,竟無一個萌生反抗的念頭。

  楊凌端坐在錦衣衛房頂的平台上,聽著趕過來的連得祿興奮地稟報著戰果。

  彭繼祖哈哈大笑道:「大人,卑職也料到東廠中人不是咱們的對手,可是卻想不到他們是如此不堪一擊,他奶奶的,別看東廠叫得凶,簡直就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們嘛,爺們想怎麼的就怎麼的,他們只能受著。」

  連德祿見楊凌對戰果也甚是滿意,不禁湊趣笑道:「只能受著?只能受著有只能受著的好處,起碼人家不用擔心自己陽萎,哈哈哈哈……,你老彭也別得意,要不是廠督大人妙計,就憑你一通蠻幹,沒準兒就叫東廠這幫娘們笑話了」。

  兩個人說完捧腹大笑,楊凌實在開不了這種粗俗玩笑,他站起身來,向一直冷靜地肅立一旁的吳傑道:「吳老,剩下的事交給你了,東西都冷備齊全了?」

  吳傑點頭說道:「大人放心,東西保證讓東廠的人看著從范亭的房間裡搜出來」。

  楊凌點了點頭,緊緊身上的大氅道:「好,那麼東廠的事就交給你了,我現在趕去和成二檔頭匯合。」

  吳傑輕聲笑道:「大人『重傷』回京時,要不要告訴夫人她們前去迎接?」

  楊凌頓住腳步,想了想笑道:「算了,這個戲就不要做了,過猶不及。」

  彭繼祖和連得祿早已得吳傑吩咐,除掉了東廠後大人還要秘密離京的,所以見楊凌起身,忙迎了過來,楊凌說道:「彭兄、連兄,今晚就率兵駐紮東廠,京中事務就勞煩你們了」。

  楊凌步下樓梯,就聽彭繼祖在平台上已向身邊親軍惡狠狠地下著命令:「走,跟老子去東廠,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該消失的人就讓他消失,手腳利索點!」。

  楊凌停住腳步,扶著欄杆仰首望著天邊一輪皓月,幽幽地吐了口氣:「該殺的,終於還是要舉起屠刀了,在這樣的宦海生涯中,要慎獨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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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局外閒人


  京中這場騷亂,還是事不關已的百姓們更安逸,他們聽見炮聲吃驚地跑出門去,又被突然出現在大街小巷的錦衣衛象趕貓趕狗似的攆回家去,等了大半個時辰不見再有什麼動靜,也就放心地脫了衣服上炕睡覺了。

  可是今夜沒有打更人,沒有那更鼓聲催人早起上朝,能睡得著的官員卻沒有幾個。

  大學士劉健頂冠束帶、官袍整齊,凜然坐在會客中堂裡,身後兩枝描金紅燭已將燃盡,奄奄欲滅的燈芯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忽明忽暗的,隨時可能湮滅在堆滿燭淚的銅盞裡。

  許久許久,緊閉的門扉「篤篤」響了幾聲,劉健霍地睜開雙眼,喝道:「不是說過不許來打擾我麼?是不是錦衣衛來拿人了?叫他們來叫我!」

  門外老管家怯怯地輕聲道:「老爺,街上的錦衣衛都撤走了,如今……該是上朝的時間了」。

  劉健長吁了口氣,茫然站起身來:「錦衣衛撤走了?沒有人拿我?」

  昨夜聽到東安門炮聲隆隆,劉健聞聲驚起,登上家中樓閣遠遠眺望,恰好馮唐第二輪大炮發射,開花彈將兩幢房子炸得起火。

  劉健瞧見是東輯事廠出事,急命家人出門察看,卻被錦衣衛堵了回來,劉健聞言便知不妙,當下穿戴整齊肅然坐在中堂等著皇上拿人,想不到天光放亮,錦衣衛卻撤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皇上被百官的諫言書激怒,大肆捕殺忠良?

  劉健茫然半晌,自信漸漸回到身上:「天子雖然年幼,也知道江山社稷之重。他豈敢如此莽撞?如今東廠炮火就算是皇上捕人,也必是殺雞儆猴,以此恐嚇百官。

  我身為當朝首輔大學士、先帝托孤的重臣,豈可計較個人功名利祿,置大明江山於不顧?皇上可以沒有東廠,可是不能沒有我們,否則誰來替他扶保江山?他的權力可以對付東廠,能對付得了滿朝文武的一顆赤膽忠心麼?我要立即趕去宮門。

  匯齊百官進諫除奸。勝負成敗,國運仕途皆在此一舉了」

  劉健挺起胸膛,又恢復了往日的威嚴,清咳一聲。斷然喝道:「取老夫地笏板來,備轎上朝!」

  玉階丹陛。黃瓦朱簷,雙龍蟠著漢白玉的石柱。巍巍的龍鳳紋雕石牌樓顯出威武莊嚴的帝闕。當第一縷晨曦映在金碧輝煌的奉天殿上頂時,百官上朝了。

  金水橋上,當先三人白髮飄飄,寬袍大神,手捧著玉笏,昂然而上。第二排是頭戴烏紗方角,身著醬紅官袍的六部九卿,次後是穿綠袍的、藍袍的官員們,一排排目不斜視直入宮闕。

  在午門外短短地一段時間交流,匯合各方得來地消息,官員們已知道宮中和東廠發生的大概詳情,人人心中都明白這個一向只知頑劣貪玩的少年皇帝搶先動手了。

  天子震怒,那又如何?皇上拿了廠衛一眾家奴,還不是不敢動文武百官一根汗毛?士者,社稷之所依,百官齊心合力,今日早朝定要諫言力爭,不除奸佞誓不罷休。

  金鑾殿上,面對著一張空空的龍椅,百官士氣高昂地肅立著,等待著小皇帝升朝……

  日上三竿,一直壓抑著怒火沉默等待的百官已經疲憊不堪,隊列已不再整齊,不少人悄悄地更換著雙腿站立地姿勢,緩解著疼痛的腳跟,氣勢已悄悄散去。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謝遷不耐煩地對站班太監高聲道:

  「早朝時間早已到了,請催促皇上速速升殿!」

  御前站班太監田公公彷彿早就等著百官不耐催促似地,應聲從後殿走了出來,慢騰騰地登上丹陛,拂塵一揚,緩緩掃了一眼殿上百官,高聲說道:「皇上升殿,百官接駕!」

  「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轟喏聲震殿瓦,似乎誠心要給皇上一個下馬威。

  一夜之間,將心中原本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強大勢力土崩瓦解的正德皇上信心大定,更加相信楊凌臨走時的囑咐和判斷,如此氣勢的山呼海嘯不但沒能震住他,反而激起了他的傲氣。

  男要俏,一身皂。今兒百官來得這麼齊整,正德皇帝卻穿了一身黑色團龍的常服,襯著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

  他輕輕巧巧地走出來,在百官偷偷覷視的目光中鎮定自若地登上丹陛,看了看大殿上俯首叩跪的百官,頭一回覺得自己是真的站在他們面前,而不必懼怕他們隨之而來的一張張利嘴。

  正德皇帝走到龍書案後緩緩坐下,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緩緩掃視了一圈,翹挺的鼻子向田公公一揚,唇角露出一絲笑意。

  田公公會意地上前一步,揚聲道:「百官平身,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三位大人上前聽旨!」

  眾大臣起身,九卿中三司官員怔了一怔,莫名其妙地走上前來撩袍再次跪倒,說道:「臣接旨!」

  田公公說道:「聖諭,司禮監王岳及眾首領太監嫉賢妒能、為謀司稅監差使,造謠誹謗、中傷大臣,東廠范亭事機洩露後更圖謀不軌,皇上已詔令西廠、內廠、御馬監平叛,現將人犯交付三司審問,西廠、內廠監審,欽此!」

  百官聞言一

  陣喧嘩,田公公冷眼一掃,喝道:「肅靜!再有喧嘩無禮者,著殿前武士驅逐出宮!」

  都察院等三司官員面面相覷,皇上猝不及防下旨讓他們辦差問案,金殿之上又不能和諸位官員商議,只得硬著頭皮道:

  「臣等接旨!」

  田公公又道:「聖諭,內監劉瑾、谷大用等人檢舉、平叛有功。即著劉瑾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兵馬。高鳳任掌印太監、羅祥任秉筆太監,邱聚、魏彬任隨堂太監,張永提督京營兵馬,谷大用掌管東輯事廠,馬永成掌內務府,特此曉諭百官。」

  李東陽一聽,心中不由一沉,皇上將內廷官員一網打盡。

  在中傷誣陷朝中大臣之外居然另加了一條事敗謀反的罪名。硬生生將他們和誅除楊凌及八虎的事隔絕開來,就是有人想為他們開脫求情也得掂量掂量這其中的份量了。

  更為可慮的是,司禮監提督和四大首領太監全換成了八虎中人,京營、團營也掌握在他們手中。這司禮監掌理皇城內一應禮儀、刑名及關防門禁等事。

  猶為重要的是他們掌理著內外奏章及御前勘合。照內閣票擬「擬紅」,實權比內科首輔還要大。如今再想彈劾他們,已是萬分不可能了。

  皇上什麼時候手段這麼老辣了?憑八虎那幾塊料可以想得出這主意麼?李東陽與謝遷、劉健悄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八虎已不可除,如今只有避其鋒芒,攻其一點,只要打開一個缺口,事情還大有可為。劉健當機立斷,也不及和謝遷、李東陽商議,立即出班奏道:「皇上,臣有本奏。

  內廠楊凌奉旨南巡,以官船私蓄貨物轉售牟利,又大肆收受賭賂,為掩罪孽,他置造巧偽,淫蕩上心,並又擅殺朝廷大員之嫌,他既已回京,請皇上將楊凌一併發付三司懲辦,以消禍萌」。

  正德皇上抿了抿嘴唇,心道:「這些人果然不死心呢」,他靜了一靜,徐徐說道:「劉大學士,楊凌順路替內務府搭運些皇家採買物品而已,此事早已稟報給朕知道,何來私蓄貨物轉售牟利之說?至於收受賭骼,乃是為了迷惑待查犯官,這些東西現如今都已呈進大內了。

  楊卿巧計揭破莫清河、袁雄兩個敗壞朝綱、罪大惡極地鎮守太監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大學士身為內閣首輔,要有真憑實據才是。」

  劉健聽了為之一窒,楊凌那三船貨物實在龐大,運進京來才一船就大車小車浩浩蕩蕩,送進了誰的府邸他一清二楚,可那都是皇親國威,功臣勳卿,難道能把他們舉列出來?至於楊凌自帶的東西,如果皇上替他遮掩,那還查得清楚?

  謝遷立即出班說道:「皇上,臣聽說金陵禮部王尚書與楊凌起了糾紛,當晚便被謀殺,楊凌有重大嫌疑,應立即將他拿問,查清事實才是」。

  正德皇上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一歎道:「聽說?又是風聞!朕這裡倒有真憑實據,司禮監一眾奴才為了陷害楊卿,設計殺害王尚書嫁禍與楊卿,此事有司禮監戴義的口供、東廠范亭那裡搜出的書信,朕正要三司一併查辦此案,謝愛卿有興趣不妨也去聽審」。

  又是一記重擊,謝遷也張口結舌地愣在那兒,他心中原本就懷疑是東廠為了拉攏更多的官員從而施出地毒計,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將錯就錯。

  心中有了先入為主地看法,對於正德這番話自然深信不疑,一時間謝遷也說不出是該昧著良心犧牲王瓊繼續陷構楊凌以全大義還是為這位枉死的同僚報仇以盡私誼。

  殿上百官如同炸了鍋一般,再顧不得君前失儀,曾經的盟友,竟是設計陷害王尚書的真兇,難道那一連串傳言果然是東廠地奸計?一部分官員開始有所動搖,那種誓除奸佞的堅決氣勢已蕩然無存。

  李東陽垂下眼來,吸了口氣沉聲道:「皇上,東廠遠在千里之外,如何事先得知王尚書會宴請楊凌?如何會知道雙方會在席上交惡?此事太過蹊蹺,其中細節疑處甚多,可否宣楊大人上殿一詢?」

  正德皇上劍眉一皺,俊美地臉蛋上溢出一絲憤怒,高聲道:「疑處甚多?錦衣衛張繡為何在天津衛設伏?東廠為何派出兩萬多名番子在來京道路上四處攔截?他們再三阻止楊卿回京分明是心中有鬼,唯恐惡行敗露!」

  他砰地一拍桌子,怒道:「楊卿現在還在回京路上,朕剛剛已下詔令劉瑾率神機營官兵前往接應。若是楊卿有所閃失,朕定要那班奴才償命!」

  「楊凌還未回京?」李東陽聽了大吃一驚,擒拿司禮監一眾內廷要員、秘密調兵殲滅東廠、彈壓九城京營,這一連串又穩又狠的行動難道都是當今皇上地主意?

  司禮監與他們原本心照不宣的計劃是楊凌返京的同時百官進諫,繼爾以拒捕罪名誅殺楊凌。東廠突然改變計劃,竭盡全力阻止楊凌回京,難道真是心中有鬼麼?

  李東陽是正德皇帝地太傅,對這位小皇帝知之甚深。小皇帝聰穎勇敢。但絕對沒有這份心機,使不出這種手段。

  如果楊凌還未進京,那昨日的行動必是出於八虎的授意,難道這八個只知讒媚惑君的閹人竟是扮狗吃虎。先故意激起百官憤怒,再誘導東廠移禍楊凌。轉移百官視線,同時將楊凌逼上他們這條船。最後在幾方都忽視了他們的作用的時候,突然出手奪取大權?

  李東陽工於謀國而拙於謀身,對於這種絲絲入扣的陰謀詭計哪能看得清楚,他越想越覺有理。

  這場變故最大得益者就是八虎,楊凌不但沒有得到絲毫好處,在二萬人馬的圍追堵截下能不能活著回來還不好說呢,難不成楊凌和我們都成了人家棋盤上任憑擺佈地棋子,被人利用了?

  正德說著,似乎餘怒未息,他氣呼呼地站起身,說道:

  「昨日司禮監在宮中作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兩位老人家也受了驚嚇,朕要去後宮探望,眾卿如有要事便留折待閱吧,退朝!」

  正德皇帝也不待群官叩拜,便走下御台閃入屏風後邊不見了。

  劉健愕然轉回身來,只見幾百道目光都投注到他地身上,等待著他做出決斷。他是百官的領袖,搞出這麼大陣仗,如果彈劾一事就此罷休,他的聲望將一落千丈,在官場士林都將名聲掃地。

  內廷以作亂之名被剷平,與他們彈劾楊凌和八虎的罪名並不相干,這條「除奸」之路還得走下去。

  但是現在八虎大權在握,少了內廷地配合,還彈劾得到麼?

  從許多官員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種陌生地味道,那不再是他一呼百喏,毫不猶凝地跟隨他進退趨止的信任,很多人已動搖了對楊凌地看法。

  聲討楊凌似乎很難再理直氣壯。聲討大權在握、負有平叛勤王之功、此時風頭正勁的八虎,又是一種很愚蠢的政治決策,他該怎麼辦?

  劉健嘴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力量是一柄雙刃劍,不能傷人,便要傷已。他是靠品性和德望獲得百官的信任的,要維護這種品性和德望,他就不能知難而退,做出明哲保身的舉動來。

  曾經使他得到呼風喚雨的力量,現在正推著他,把他推上一條義無反顧的政治懸崖……

  美酒河畔險象生,愁煞人,前無進路,後無退路……

  楊凌和成綺韻、高文心正在回京的路上。

  他連夜出京,可是竟然趕不上第二日一早才傳出京來的東廠覆滅的消息的傳播速度,聽到消息的東廠番子們惶惶然不知所措,出了京就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他們,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趕回京去。

  一向招募來的江湖人,半途開始偷偷散去,重新混入三山五嶽討生活。

  楊凌找到她們的時候,四十名侍衛只剩下二十六人,其中過半還帶了傷,那輛原本極結實豪華的馬車,也吱吱扭扭、搖搖晃晃的快散了架,車轎四處七零八落地射著一些雕翎箭。可以想見她們經歷了多少殘酷的戰鬥。

  楊凌見了心都提了起來,慌忙跳下馬搶向車轎。騎了一夜一天的馬,他走起路來也踉踉蹌蹌沒了力氣,一見到聞聲從車中闖出來地高文心安然無事,他幾乎虛脫的一下子跪在地上。

  高文心急奔兩步,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人圍在旁邊,縱身撲到了楊凌懷中,忍不住淚染雙頰。她不怕為楊凌而死。卻為能活著見到他而喜極落淚。

  成綺韻也忘情地衝前幾步,才微笑著停下,抿緊了嘴唇兒,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溫柔的笑意。欲死重逢的感覺。原來這般令人心動。

  他們的計劃本來很周詳,唯獨忘記了一點。就是那輛車黛樓兒和高文心都不會騎馬,而且坐在結實的車轎中也更加安全。可是一輛原本很結實的馬車,由八匹馬拉著,整日在沒有道路地曠野中顛簸疾奔,它地壽命還能有多長呢?

  因為這個小小的疏忽,差點兒葬送了她們的性命。車輪搖擺著緩行尚可,可是疾馳起來車輪根本來不及轉動,車子等於被八匹馬硬拖著在泥土中滑行,這樣下去只消兩里路程,整輛車子就得散架兒。

  黛樓兒本已下令後撤,退入石家莊官兵衛所,半途卻不得不停下來,被幾路彙集到一齊的番子們追上來彼此展開了肉搏。

  他們邊打邊退地好不容易逃到這裡,距衛所還有五里路,忽聽到遠處又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還以為又有大群東廠番子追來,待瞧清是楊凌人馬,不禁欣喜若狂。

  楊凌也累得疲憊不堪了,只好鑽進那輛走起路來左扭右扭象扭秧歌兒似地馬車,準備到了前方市鎮再更換一輛。

  那二十六名侍衛精疲力盡、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些傷,可是這樣的情形正適合回京後向人展示,楊凌只好狠心帶他們一起趕路,等回了京再好好養傷歇息。

  這幾天幾夜,成綺韻和高文心哪怕暫時脫離敵蹤,避在荒野中時也沒有好好歇息過,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楊凌看了不忍,攬住高文心肩頭,柔聲道:「文心,靠在我肩上歇歇吧,等到了前方市鎮換了大車,你再好好休息」。

  高文心挨著他這麼近,又被他

  如此溫柔體貼,不禁滿心喜悅,只覺所有地辛苦都是值得的,初時還只是挨著楊凌肩頭休息,漸漸的被那車子搖來搖去,困意升起,慢慢跌入他的懷抱真的甜甜入睡了。

  成綺韻坐在楊凌的另一邊,見他小心翼翼地將高文心攬在懷中呵護備至,眼中不禁露出一絲羨慕,待楊凌轉過頭來,她的神色卻又攸地恢復了平靜。

  楊凌向她微笑道:「二檔頭也歇息一下吧,前方三里就有一座鎮子,到了那裡我們再詳談」。

  被人稱呼官職,本來是那麼愜意的一件事,可是成綺韻現在卻覺得有些刺耳,心中微微有點失落,她強笑了笑,想起楊凌既然趕來,京中必然大局已定,功利心攸又佔了上風。

  她振作起精神道:「大人,京中可是大局已定?」

  楊凌點了點頭道:「嗯,會動手的全被削去了手,至於那些會動嘴的,到也不足為慮,回京後再慢慢消遣便是」。

  成綺韻聽了楊凌的俏皮話不禁莞爾一笑,她舉起玉筍似的手指摘下官帽,將奔跑搖晃中散落下來的鬢邊亂髮束起,然後重新塞回官帽中。

  多年的習慣,使她雖是在剛剛經歷了生死血戰,身子又疲憊不堪的時候,那頎長白嫩的玉頸仰起時舉止仍是十分的優雅,十指也如蘭花般動作著。

  她正了正官帽,眸光轉動間看見楊凌正瞧著她動作,不禁臉上微熱,忙掩飾地笑道:「大人,司禮監有『批紅』之權,莫清河昔日每念及司禮監的官職都艷羨不已,這可是足以與外廷對抗的高位,也是這次行動空下來的最重要的位置,您回京時對於這些人選並未議定,如今是由誰做了?」

  楊凌道:「是皇上做太子時就在身邊的侍奉的一個內監,名叫劉瑾,出宮時我和皇上就已議定此事,東廠一滅,就由他擔任此職」。

  成綺韻欣然道:「喔?皇上做太子時就隨侍身邊?那倒是得力的人了,我們有這樣一個人在皇上身邊,以後行事就方便多了。」

  楊凌想了想,搖頭道:「此人……也未必便是我們的人」。

  成綺韻一聽急了,脫口道:「甚麼?這怎麼可以?一朝權在手,他若野心勃勃和我們爭權怎麼辦?大人應該將司禮監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

  楊凌翻了翻眼睛道:「那除非本座立即揮刀自宮。」

  成綺韻雖是生冷不忌,聽了也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她紅著臉道:「卑職是說……大人應該將司禮監交在一個肯聽你的話的人手中」。

  楊凌歎笑道:「我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麼?可是內監中我本就不認得幾個人,隨便提出一個人來,你以為皇上就肯讓他擔任這麼重要的職務?權力留出空白,皇上這幾個近侍必定要補充進去的,與其爭權奪利,讓他們知道我在戒備他們,不如故示大方」。

  成綺韻默然,半晌才道:「大人進京後似乎周思詳慮,對計劃又做了些變動,團營和京營呢?也不在大人絕對控制得住的人手中了?」

  楊凌聽出她語氣中微帶嗔意,不禁說道:「這些人目前至少是不會與我們為難的,將來說不定也會起大作用,我不是不想控制,而是根本沒有合適的人來舉薦」。

  他輕輕一歎,悠悠說道:「當本官和皇上計議起這些人選時,我才猛然想到我根本沒有那麼多人可用,我陞遷的太快了,就像一棵長得飛快的樹。

  這麼短的時間,我根本來不及建立自己的人脈,我的根系太淺,還抓不住士壤,我的枝幹也太細了,還經不得風浪,如果把所有的權力全抓在自己手中,今日的無限風光用不了幾日就會成為加頸的鋼刀」。

  他目光閃動,輕輕地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把這些人提起來形成一片林子,我們才能安全地藏在其中,慢慢壯大。」

  楊凌說完,見黛樓兒一言不發,不禁扭頭瞧了她一眼,只見她正用有趣的眼神望著自己,不禁問道:「你看什麼?」

  黛樓兒嫣然一笑,用糯甜的聲調說道:「大人說的是呢,過了年您才及冠,日子還長得很吶,卑職……不該那麼心急的」。

  楊凌很久沒聽到她用這麼膩的聲調說話了,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忽又想起自己現在也搞不清楚的那個一年之期,不禁又歎了口氣。

  楊凌歎聲方落,黛樓兒的螓首已貼到了他肩頭,呵久一聲,輕輕地道:「大人,卑職也倦得很了,借您的肩膀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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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楊凌下江南 第一百五十二章 伯爺回府


  楊凌既然趕來了,成綺韻便換下了廠督的衣服,她不會騎馬,加上身材相貌怎麼扮也不像個粗獷驍勇的侍衛,只好換上一套高文心的衣服,扮作楊凌受傷雇來服侍的婢女。

  窄袖青衣、外邊套了淡粉色的小比甲,兩束烏亮的秀髮垂在肩後,額前淡梳劉海兒,雖然不著脂粉,卻依然倩麗俏巧,儼然天姿國色。

  那窈窕的身材、嬌俏的模樣、春水般動人的眸子,十足便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漂亮女人的年齡,本來就是很難分辨的,何況她又是嫵媚天成的妖嬈尤物。

  楊凌渾身裹著白布,處處染以紅痕,高文心給他做的手腳實在過分,叫人一看也不知傷得有多重。

  成綺韻笑吟吟地從楊凌臉上提起粉刷,歪著頭滿意地左右打量幾眼,嗯……神情憔悴、臉色蒼白,再加上那一身繃帶和血跡,真是『我見猶憐』哪。

  她淺淺一笑,右頰上露出一個小小的酒渦兒,向楊凌打趣道:「大人這副模樣上了金殿,給百官見了想必解恨的人不少,但是若這樣子回府,想必夫人就要心痛了。」

  馬憐兒一笑雙頰上有淺淺的酒渦兒,成綺韻卻只有右頰才有。兩個人的姿色都是楊凌所見過的美女中上上之選的絕色,麗質盈盈,一笑之間百媚叢生。

  但馬憐兒的嬌艷媚於言表,而且舉止體態天生嫵媚,連她自己也掩飾不住。

  縱然她滿腹傷懷,珠淚盈盈時,那眉眼五官也是一副狐媚子形象,若不是深知她的為人,以她的相貌若是悲慼戚的與人傾訴,很難叫人相信她的誠意,楊凌與她初相識時就因她的模樣而對她的深情傾訴大打折扣。

  成綺韻卻是風情萬種,嫵媚的、嫻雅的、清純的、妖憨的、稚嫩的、騷媚入骨的,無論扮成什麼模樣,種種表情神態不但形似,而且神似。

  只是女人再怎麼偽裝,如果她在男人面前曾赤裎相見,男人心中印象最深的,恐怕還是那銷魂蝕骨的一幕,別的神情雖然惑目,卻已很難惑心了,所以楊凌不為所動。

  他抬起『無神』的雙眼,說道:「怎麼樣?像麼?那些傢伙可都是官場上的老油子,瞞得過去麼?」

  成綺韻嫣然道:「卑職化的妝足以遮人耳目了。高姑娘妙手造出的那兩道傷痕更是惟妙惟肖,不過……我看大人是多慮了,大人回京後敢要大人解衣驗傷的官兒是一個也沒有了,誰敢那麼不識相?」

  楊凌微微皺了皺眉,擔心地道:「我現在不擔心皇上能不能頂住百官的壓力,照理說皇上掌握了團營、京營和內廷,又將那樁無頭公案栽到東廠,他們氣勢已衰,內部也必起異心,很難眾志成城。我怕就怕外廷見機而退、就此偃旗息鼓,另找機會。如今政權在皇上這邊,外廷卻有話語權,他們實力絲毫沒有受損的話,以後內廷外廷實力相當,彼此紛爭不斷,於國於民終非益事。」

  成綺韻嘴角微微露出一絲譏誚道:「大人放心,那些官兒骨子裡都是以聖人門徒自居的,別看他們整天把江山社稷掛在嘴邊兒上,可是他們愛惜個人羽毛遠甚於此,旁的官兒還有進退的選擇,三大學士若不死撐著進諫,就要聲名掃地了。」

  她說到這兒忽地想到了什麼。俏巧地白了楊凌一眼,輕輕地說道:「隨機應變、不拘變通、不計個人聲譽的讀書人也只有你楊大人一個了。」

  楊凌聽她聲音有些柔膩,不覺抬眼望去,只見成綺韻淺笑如謎,眉梢眼角流露出一種成熟女人的嫵媚風情,如雪的香腮上如同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那雙流動的眼波注視著自己,忽地省覺她指的什麼,面上也不覺一熱。

  高文心正在楊凌腿上做著逼真的假傷痕,她一直注意著兩人的談話,瞧見二人神色怪異,總覺得兩人間似乎有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明亮的美目中不由露出怪怪的神情。

  可是她乖巧地扭過了頭去,什麼也沒有說。她雖拙於計謀,也知道自家老爺此次平安無事,其中成綺韻獻計甚多。

  而且最關鍵的一戰,是成綺韻以身作餌,吸引了兩萬多番子出京,才保證了楊凌乾淨俐落地解決了東廠,沒有引起京師大亂授外廷以把柄。

  她這幾晝夜吃的苦,高文心都看在眼裡,作為誘餌,她們數次險些陷入東廠番子的重圍,都是成綺韻冷靜指揮,逗引著千軍萬馬在這片平原上東奔西走,直至人困馬乏,再也無力一戰才下令退往衛所。

  如今京形勢詭譎,老爺的危險還沒有解除,黛樓兒長袖善舞,對他的助益極大,自己豈可不顧大局,固囿個人成見。

  一個聰明的女人很難拋除個人成見接受另一個女人,卻可以為了自己心議的男人曲意交好她。

  劉瑾率領三千京軍,在固安接到了楊凌,雖然早知楊凌平安無事,不過鑽進車子一瞧見楊凌模樣,還是把他嚇了一跳,楊凌現在躺在一輛大車裡,成綺韻和高文心另乘一輛馬車,至於那些傷兵也都下馬乘車,一個個睡得跟死豬似的。

  楊凌倚在厚厚的靠墊上,瞧見劉瑾穿著一身簇新的湛藍色大太監袍,春風滿面、喜氣洋洋,不禁微微笑道:「京裡一切可好?」

  劉瑾道:「京外四處都是東廠的亂兵,皇上擔心你帶的人少,萬一出什麼岔子,所以清晨一得了消息就命咱家率軍離京來接你,那時百官還未上朝呢。不過我讓邱聚他們有了任何消息都要隨時傳報,剛剛送來的消息,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再次上書要求斬了咱家和大用他們的人頭,否則就辭官不做。嘿嘿……皇上二話沒說,允了!呵呵呵呵……」

  一般來說,進諫請辭和端茶送客是一個道理。端茶不是為了敬茶,而是暗示客人離開。請辭也不是本意,而是表明自己的決心,像拉鋸一樣,在皇上婉拒和大臣再辭之間討價還價,努力達成一個共識。孰料正德小皇帝太有個性了,連一次挽留的官場慣例都沒有就直接准了。

  劉瑾眉飛色舞,顯得十分得意,笑罷才臉容一整,感激地對楊凌道:「楊大人,咱家和老張、老馬、大用他們對你可是感激得很吶,楊大人不但救了咱們的命,而且咱們有飛黃騰達的今天,全賴大人之力,實是感激不盡。」

  他們擔任什麼職務。楊凌沒有參予任何意見,只是正德問到他時點頭贊成而已,他可記得歷史上這幾位仁兄好像都沒得好死,今日推舉他們固然可以買個交情,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受到牽連?

  不過八個政治白癡明明知道滿朝文武在進諫要殺他們,卻一直遲鈍的以為是文官們的恐嚇,有皇上寵著自己就平安無事,如果不是楊凌提點用計,外廷諫殺楊凌不果,必然退而求其次,拿他們開刀的。如今性命無虞,還因此得居高位,確實是拜楊凌所賜。

  楊凌聽說劉健和謝遷進諫被罷官,立即追問道:「那李東陽呢?」

  劉瑾得意洋洋地道:「李東陽一聽說咱家做了內相、掌了團營,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這樣的膽小鬼,何懼之有?」

  李東陽是膽小鬼?他膽小就不敢在皇后的大哥壽寧侯張鶴齡聖寵正隆的時候,攔轎抽了他一鞭子了,楊凌輕輕搖了搖頭,想了想才道:「朝中百官有什麼反應?」

  劉瑾瞪了瞪眼道:「什麼反應?這個倒不曾聽說,想必……是會送送他們吧。」

  楊凌聽了哭笑不得,知道劉瑾這人雖是個有心計的人,卻是官場新丁,政治見識還不及在東廠待過一段時間的谷大用,沒有經過一番磨練,官場經驗還很幼稚,自己和他也商量不出什麼來。

  他把靠墊向上提了提,仰著頭沉思道:「兩位內閣大學士辭官,這個缺由誰來補上呢?」

  劉瑾訥訥地道:「天下那麼多官兒,還怕沒人來當麼,大人何必為此擔憂?」

  楊凌歎氣道:「內廷現如今掌握在公公手裡,可是外廷呢?如果內閣沒有肯為我們說話的人,新升任的大學士依然與我們為敵,難道還能叫皇上一批批的撤人?」

  劉瑾一點就透,立即悟到了其中的利害,不禁惡狠狠地道:「不錯,這是個好機會,正好把這些對咱們看不順眼的老傢伙統統趕走,還有李東陽,一併要他讓位,全換成咱們的人。」

  楊凌搖頭道:「李東陽得留下,朝廷中樞沒有一個有經驗的老臣那怎麼行?只要再安排兩個合適的人選,不會與我們為難,李大學士也便獨木難支了。」

  楊凌其實還存著些私心,如今劉健、謝遷辭職,李東陽雖然名聲受損,可是在別無選擇之下,朝中文武百官還得以他為領袖,別人資格太嫩,沒人承擔得起這個責任。

  有了李東陽在外廷牽制,內廷外廷才能平衡,預防一家獨大,自己也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遊走其間火中取粟。再者,自己的政策強迫也好、說服也罷,只有獲得了李東陽的支持,才能保證執行的官員不會陽奉陰違,把經給唱歪了。

  劉瑾揣不透其中因果,聽了點頭道:「大人說的是,不過……恐怕一回京皇上就該詢問該由何人接任大學士之職了。用誰才好?」

  兩個人四目相望,表情都有點無奈。

  劉瑾認得的人除了太監還是太監,對了,陝西老家還有個會種莊稼的哥哥。楊凌呢,楊凌認得的人倒不少,交情夠深的少,夠資格當大學士的更少。人到用時方恨少啊。

  旁的奸臣都是身邊一群野心家,排擠忠臣就是為了謀權奪位、安插親信。這兩個奸臣卻為把空位留給誰而發起愁來。

  兩人一時無言。只聽到車輪轆轆,馬兒蕭蕭。楊凌狀似閉目養神,在心中一遍遍過濾著能想得起來的人選。劉瑾卻堅信無利不起早,很快就會有一群人聚攏到自己身邊。

  楊凌說得對,自己好不容易爬到內相的位置上來,可不能再給人機會把自己壓下去。一定要盡快提拔親信,將內廷二十四監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京師北門外送客長亭,馬文升、韓文、王華等近百名官員置酒送劉健、謝遷兩位大學士還鄉。明朝的制度,不論任何大官,一經罷職,是不能再住在京城裡的。

  不過回鄉的大臣,朝廷亦很優待,賜敕慰諭,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驛站還鄉,地方官按月供給銀米及伕役。這些優待,正德皇帝倒是毫不吝嗇,照樣賜予兩位還鄉大臣。

  秋風蕭瑟,原野凋零。劉健望著曠野中一片淒涼,撚鬚向前來送行的諸位好友同僚蒼涼地一笑道:「三月時老夫與家人尚赴此地踏青,如今卻是一片枯黃了。」

  眾大臣望著一襲布衣的內閣首輔,黯然不語。謝遷喟然長歎道:「大地蒼涼尚有回春之日,眼看著江山社稷不知敗在何人手中,奸佞當道,朝政日非,老夫有負先帝之托,真是愧恨已極。」

  眾人聽了不禁暗暗歎息,都僉事呂翀恨恨地一擊掌道:「空歎息又有何用。不如聯絡百官,再次勸諫,大不了我等一起還鄉歸故里,如何?」

  呂翀目光灼灼掃處,有的官員摩拳擦掌以作應和,有些卻假意瞧向他處,或藉舉杯飲酒之舉避開了他的目光,呂翀瞧得心中大怒。

  他正要再做言語,劉健已含笑說道:「罷了,時也命也,想是我大明該當有此一劫,善惡有報,天地有知,四時輪序,縱然雪遮穹廬終有春回之時,那些奸佞又能猖狂多久呢?」

  一個面目黎黑、精神矍爍的大臣上前一步道:「首輔大人,呂大人說的是,我等百官再次進諫,未必沒有一搏之力,兩位大人何以單獨上書,以致為奸佞所乘?」

  劉健一看,是一直在陝西督理馬政,被自己調回京來晉陞右都御使才一個半月的楊一清,不禁欣慰地一笑道:「應燈有此志向,老夫心中大慰呀,如今八虎勢強,老夫和謝老是身在其位,明知不可為亦要為之,你們還應韜光隱晦、積蓄力量,以待陛下覺悟時一舉擒賊,且勿學老夫兩人哪。」

  楊一清剛從陝西回來,對於楊凌毫無印象,民間百姓傳誦朝廷官員的事跡大多是些奇聞逸事,楊凌進京不足一年,驚奇之事不勝枚舉,在士林中他雖臭名卓著,但在民間印象極好。楊一清平素毫無官架子,常與百姓打成一片,所以對他的觀感也不錯。

  聽了劉健的話,他不禁扼腕歎息,心道:「八虎京中為患,楊凌遠在江南,若說是他指使,未免有些牽強,如今看八虎步步為營的計謀,以及司禮戴義的供詞,東廠范亭房中搜出的往來書信,可見這楊凌也是被人利用而已。如果朝中百官全力攻訐八虎,把執掌內廠大權的楊凌引為助力,何至一敗塗地?」

  這些埋怨他自不便說出,就在這時,三匹快馬又自城門內馳出,馬到跟前,前邊馬上一位文官正是李東陽李大學士,後邊兩人卻是他的護衛。

  今日兩位知交好友告老還鄉,他也想早早趕來相送,可是現在內閣事務全壓在他的身上,一些緊要公文此時才剛剛處理完畢,立即便告假出宮,疾馳而來。

  百官中一些自己不敢冒著罷官危險死諫的文武瞧見李大學士,面上卻露出不屑之色,李東陽瞧在眼中,全不介意,逕穿過人群走入小亭。微喘著道:「劉大人、謝大人,我來遲一步了。」

  劉健斟了三杯酒,笑道:「賓之來得正好,如今重擔壓在你一人身上,我還料你不得空閒了呢。來來來,你我三人共飲此杯,今後再想同桌飲酒,恐機會不多啦。」

  李東陽捧起杯來,感傷地道:「兩位大人國之柱石,東陽本還指望與兩位大人共同扶保幼主,以全先帝托孤之恩,敦料這才半年光景,兩位就要離開京師,徒留下東陽一人,顧影自憐,好生感傷。」

  謝遷舉起杯來,卻將酒刷地一下酒在地上,冷笑道:「有什麼感傷的?你若是不貪戀權勢,與我二人一齊上書,不就可以一起離開了麼?」說完一轉身,負手望著長亭外曠野,竟連頭也懶得再回顧一下。

  李東陽臉色一白,他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得不到許多大臣理解,就連謝遷這樣的老友都誤會自己是貪慕權力,有心辯解又從何說起?

  風從亭中過,心中一片蕭索。李東陽苦澀地一笑,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周圍百官都以複雜的眼神觀察著這三位一向同進同退的大學士,各自口味不同。

  李東陽放下杯子,擦了擦須邊酒漬,慘然一笑,正要對謝遷再說幾句心裡話,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只見三十多騎快馬從京城中馳來,看馬上人的裝束,乃是御林親軍侍衛。

  呂翀忍不住興奮地道:「莫非皇上後悔了,要追回兩位大學士麼?」

  百官一陣騷動,連劉健、謝遷那麼沉穩的人,呼吸也急促了起來。御林軍到了跟前,卻停也沒停,逕直衝了過去,百官不禁嗒然若喪。

  ……

  兩位大學士終於要啟程了,驛馬馱車拉到了面前,家眷和家人都已上車,劉健和謝遷向眾位同僚舉手作別,彼此正依依不捨之際,那三十多騎御林軍士兵又徐徐趕了回來,後邊旗旛招展。

  那些旗幟除了京營的軍旗,雖然大多是臨時製作,但那擎在旗手手中的玄黃天子龍旗和楊字大旗分明表示奉旨欽差楊凌回京了。

  百官用複雜的眼神注視著這一行隊伍,最前邊一輛是劉瑾的馬車,他掀著轎簾兒,大馬金刀地端坐轎中,目不斜視,嘴角噙著一絲輕蔑的冷笑。

  第二輛馬車便是楊凌的車轎,楊凌已聽了前來迎接的御林軍官兵稟報,前方正為劉、謝兩位大人離京餞行,猶豫再三,自己實在沒有立場下轎相見,他的手舉到窗簾邊又放下,嘴張開了又合上,躊躇之間,馬車已從眾人面前緩緩駛過,楊凌頹然一歎,慢慢閉上了眼睛。

  翰林院學士盧士琛盯著劉瑾遠去的車轎,忽地越眾而出,掃了楊凌剛剛經過的車轎一眼,朗聲說道:「奸佞者,上辱先人,次辱自身,雖累百世,詬彌甚爾,日月昭昭,民心如鏡,為人當戒慎自省!」

  楊凌聽了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假正義之名,就可以隨意揣測他人之罪,動輒以莫須有的罪名進諫殺人麼?你們就為了『道義』、『正理』在外廷和內廷之間扯皮去吧,我抽身事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對得起歷史和良心就夠了。」

  謝遷望著連綿不斷的車隊,仰天長歎一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我們走吧!」

  驛馬車隊與京軍交叉而行漸漸遠去,百官站在長亭外,默默佇立,望著車隊行去的方向,直到他們消失在地平線上。

  弘治朝的兩位風雲人物,從此走下了政治舞台,弘治皇帝留給正德的權力班子,開始瓦解了……

  百姓們眉飛色舞地傳播著的,是東廠和內廠的精彩一戰,對於兩位大學士的離去和朝廷上的暗潮湧動,只有士林中人才更加關注,所以他們對楊凌的歸來也更加注意。

  楊凌是被抬入保和殿的,那副九死一生的淒慘模樣,成功地令許多官員打消了對他的疑慮,正德皇帝平素就愛看伶伎演戲,這時如同自己粉墨登場一般。小孩兒心性上來,演得興致勃勃。

  他怒氣沖沖地對剛剛送走劉健、謝遷趕回來的六部九卿道:「你們看看,朕派楊卿巡視江南稅務,楊卿盡忠職守,各地上繳的稅賦不但及時,比去年這時還多了一成,幾個不法稅監也受到了懲治,這樣的忠臣是奸佞嗎?」

  正德說著,繞過龍書案,走到楊凌身邊說道:「楊卿先回府好生將養,愈後再盡力為朕辦差!」

  他說著俯下身子似探察傷勢,卻悄悄捏了捏楊凌的手,悄聲說道:「愛卿這些日子不便上朝,回頭我再去看你,給我講講打海盜的事。」

  楊凌抬頭一看,見正德淘氣地向他眨眨眼,忙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意,他怕待得久了被人看出破綻,心故作虛弱地道:「是,微臣遵旨,微臣先行告退。」

  楊凌被阻在城外,京裡發生的事自然與他無關,他既回家休養,瞧那奄奄一息的模樣,估計沒有一個月半個月也起不了床,朝中的人事更迭、權力角逐他也很難發生作用。

  政治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攻擊,看著兩個大漢將軍抬著楊凌走出大殿,眾大臣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掌握著『批紅』權的新內廷和兩位大學士求去留下的權力空白上,楊凌這個始作俑者成功地退出了風暴中心,隱入幕後。

  車到威武伯府前,楊凌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幾次想跳起身衝進房去,那裡是他的家,有他最愛的女人。尤其是幼娘,自一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一個無論富貴貧窮、生老病死都願與他相依相隨的小女子。

  或許是近鄉情怯吧,楊凌的心怦怦地跳著,胸口有些發熱,只想馬上看到那個比自己更堅強,卻把自己當成她的天地的嬌俏女孩兒。

  直到成綺韻和高文心都下了車,娉娉婷婷地立在石階下回眸望著他,楊凌才從癡望中驚醒過來,連忙說道:「快,快抬我下車!」

  如今身邊雖然都是自己的人,但是畢竟人多眼雜,萬一自已走下車的事被人看到傳出去,總是一樁麻煩,這戲還得裝進家門才行。

  成綺韻是孤身一人隨來京師,兩個情同姐妹的貼身侍女同樣不會騎馬、不通武藝,所以留在了金陵。

  她雖是內廠二檔頭,可是讓一個女人獨自住進軍營有諸多不便,何況既然自己已安然回京,還要與她籌劃大事,所以楊凌將她安置在家中,準備三日後就派人護送她返回金陵準備勸說百官同意解除海禁的大事。

  門扉扣開了,老管家先是一眼瞧見舊主人高小姐,不禁神色一喜,再看見躺在木榻上的楊凌,不禁吃驚地搶過來道:「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楊凌見一些村夫和孩子好奇地站在遠處觀看,便擺了擺手道:「走走,進去再說。」

  這些日子東廠對這一帶監視甚嚴,內廠派了大量人手在暗中保護,並且囑咐府上的人輕易不要出門,為恐三位夫人擔心,對於楊凌的消息他們更是嚴密封鎖,所以威武伯府中人只知道內廠與東廠交惡,大人還在江南巡視,京中鬧得天翻地覆,他們竟一無所知。

  楊凌叫兩個親信侍衛將他抬過中堂,進了後院女眷居處的月亮門,才翻身下去,一邊解著身上亂七八糟的繃帶,一邊笑道:「老管家勿需擔心,府裡的人囑咐一下,口風都把嚴點兒,如果有人問起,就說老爺我受了重傷,別的不要亂講。」

  老管家人老成精,雖然不知就裡,也曉得老爺這麼安排必有用意,他是破過一回家的人,自做了威武伯府的管家,權勢地位與往昔大不相同,所以對現在的生活倍加珍惜。

  這些日子知道有人與楊家為難,他也憂心忡忡,現在見老爺安然回家,心中只是歡喜,他忙不迭地應了。趕緊跑下去吩咐廚下今日多備豐盛菜餚。

  楊凌解下裹傷白布,高文心早已解開隨身帶的包袱,取出一襲青衫,就站在月亮門裡穿好,然後再帶著二人向內院走去。

  曲廊一轉,一個端著水盆的侍女恰恰走了過來,瞧見楊凌迎面走來,她驚喜地張大了嘴巴,然後咣啷一聲丟了銅盆,轉身就跑,一串「老爺回府啦」地尖叫瞬間傳遍了後院兒。

  楊凌怔了一怔,瞧這女婢驚喜忘形的模樣,不禁搖頭苦笑。可是自己府上的下人能對自己有親人般的感覺,也真是很窩心的感覺。

  成綺韻隨在後邊,驚訝地看著這一幕,黛眉兒輕輕地蹙了起來:楊府的下人怎麼這般沒有規矩?江南那些普通大戶人家也最講禮法,誰家的下人敢這般放肆?真該好好懲戒一番。

  楊凌搶前一步拾起銅盆來,才堪堪走出幾步,掛滿紫紅葡萄的廊架下,一道翠衫倩影就疾掠過來:「相公,相公……」

  楊凌心中翻騰起一股喜浪,雖然離京近兩個月,但是這聲音還是那麼熟悉,『相公』,那是幼娘對自己的專屬稱呼,只有她才這麼叫自己。

  楊凌張開雙臂,銅盆再次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向一旁滾去,一個柔軟的身子和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進了他的懷抱。

  成綺韻再一次怔住:她可是堂堂的三品誥命夫人,舉止步態、言行禮儀都講禮法的,怎麼這般……真該……真是……真的……好動人,她心中忽然有些羨慕起來。

  一張宜喜宜的面孔,豐盈地翹起的小嘴兒,一雙烏黑動人的彎眉下,那雙星辰般動人的眸子裡漾著盈盈的淚珠兒,那俊俏的臉蛋兒上寫滿了無盡的喜悅和滿足。

  楊凌貪婪地看著她的俏顏,輕輕撫摩著她光滑的面頰:「幼娘……我的媳婦兒……」

  又是一聲乳燕般的暱喃:「相公……」語聲未盡,楊凌已擁緊了她的纖腰,向她的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咿呀」的輕喘,聲音是那般甜膩,毫不做作的溫柔。

  「老爺!」嬌呼中,兩個宛若雲中仙子的美人兒提著潔白的褲裾輕盈地跑來,瞧見擁吻的兩人,頓時停住了急奔的身子,輕輕地走近,輕輕地拭著頰上喜悅的淚水。再後邊,是一群喜氣洋洋的婢子……

  「天吶,他可是堂堂的伯爵、威風赫赫的內廠總督呀,就算寵愛妻子,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綺韻看了看高文心,高文心也在笑,輕輕地笑,眸子裡有種亮亮的東西。

  成綺韻咬了咬唇,輕輕彎腰撿起那隻銅盆擱在葡萄架下,心裡忽然像是咬破了一粒酸甜的葡萄,那汗液順著喉嚨直沁進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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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24 22:09:30
第五卷 群魔亂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柔情蜜意


  好一個纏綿的長吻,在大明的時代,眾目睽睽之下,有哪個男人敢這麼向女人表達自己的愛意,就連成綺韻都看得臉紅心跳了,楊凌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韓幼娘柔軟飽滿的嘴唇。

  可憐的幼娘被夫君一通狂吻,稚嫩鮮嫩的嘴唇已微微地腫了起來,杏眼迷離,滿臉紅暈,身子都酥軟了,常言說『小別勝新婚』,自從兩人真正的兩情相悅後,還是頭一次分開這麼久,所有的相思和依戀在這長長的一吻中都得到了回報。

  玉堂春和雪裡梅艷羨地望著幼娘姐姐那幸福、美麗到極點的神情,剛剛聽聞夫君回府的狂喜已漸漸受到了控制,兩人克制著想被楊凌緊緊擁抱的渴望,襝衽施禮,柔聲說道:「妾身見過老爺。」

  楊凌微微一笑,大步走過去,玉堂春驚愕的明眸剛剛揚起,楊凌已攬著她的纖腰,在她花瓣似的紅唇上「啵」地一吻,然後一把將雪裡梅也擁在懷裡,結結實實地香了個嘴兒。

  兩個嬌俏可愛的小女孩兒傻了眼,她們是妾呀,而且楊凌離京之前哪怕對她們私下再是親熱,當著幼娘的面對她們也淡淡地擺足老爺架子,什麼時候自己也有這福氣讓他……讓他這般寵愛了?

  兩雙秋水般的眸子剎那間湧滿了喜悅的淚水,她們終於敢在夫人和婢子們面前逾越了妾室的身份,大膽地回抱著楊凌,在他頰上輕輕一吻,這才紅著臉退開去,又羞又喜地望著自己心愛的郎君。

  楊凌此次離京多次以身涉險,四次險死還生,愈加珍惜自己的一切,如今回到了家裡,見到自己錦榻纏綿、朝夕相處的家人,終於解開了最後一個心結:

  管它是不是只有一年壽命,管它一夫一妻的心理障礙,她們都是自己的親人,是把終身幸福和性命都托附給自己的妻子,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就把限於以前的價值觀念拋開吧,我有責任讓我的家人們幸福。

  他朗聲笑道:「走,咱們一家人回去再聊!」

  一家人回去再聊?高文心輕輕咬著唇,腳下有點沉重起來。成綺韻斜睨著她的神色,反正兩個人扮得都是婢子,她走我也走,她不動我不動就是了。

  韓幼娘雖然自己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這些日子當家作主料理府中事務,倒是頗有女主人的風範。瞧見文心姐姐猶豫,不禁又嗔又喜地白了有些忘形的相公一眼,走過去拉住高文心的手,嫣然笑道:「姐姐回來了?妹妹好生想你呢,這位姐姐是……?」

  她眼波一轉,望著姿色殊麗的成綺韻,眼中也不禁閃過一抹驚艷:好漂亮的女子,似乎……只有憐兒姐姐比得上她呢,莫非是相公……?

  她眸子一閃,用神色詢問著夫君,成綺韻何等精明,立即屈身施禮,淺淺一笑道:「下官成綺韻,拜見大夫人、兩位夫人。」

  「下官?」韓幼娘和玉堂春、雪裡梅三個女孩兒同聲驚叫,驚訝地望著她大大方方的舉止,一時說不出話來。自從武則天為帝,朝中什麼時候有過女子當官了?她說下官?

  楊凌笑道:「這位成姑娘是我內廠二檔頭,輯事廠的官職由廠督設立,人員由廠督任命,不受朝廷官員品秩之限。成姑娘甚有才略,是我一大臂助,所以延請至內廠為官。呵呵,幼娘,相公在江南險些被奸人設計殺害,若不是這位成姑娘通風報訊,恐怕你我今日也不能相見了。」

  韓幼娘和玉堂春、雪裡梅二女又驚又怕,對成綺韻也大生感激,楊凌在江南的舉動經由北上的商賈們傳播,傳得神乎其神,海寧潮抗倭、龍山衛奪兵、落雁灘借風,一樁樁一件件幾乎把楊凌傳成了神人。

  不過莫府中的事外人知之不詳,楊凌到了金陵後的消息現在還沒有傳過來,她們也不知夫君又逢過什麼大難,總之現在見到他安然無恙地返回了,提心吊膽的心情總算平和下來。

  一聽這位做官的漂亮女子是相公的救命恩人,韓幼娘立即上前欠身施禮,說道:「韓氏謝過大人對我楊家的恩德。」

  一見幼娘施禮,玉堂春和雪裡梅也忙隨在後邊福了一福。成綺韻一身青衣女婢打扮,卻被口稱大人,一時也不知該行官禮還是女禮,猶豫了一下才拱手還禮道:「楊夫人客氣了。」

  楊凌在一群鶯鶯燕燕的包圍下來到後宅花廳,對幼娘道:「幼娘,成大人是女兒身,住在軍中多有不便,過兩日還要返回金陵辦一件重要差事,有些細節我還要與她商議,一會兒為成大人安排個住處吧。」

  韓幼娘溫柔地笑道:「好,那就委曲成大人先住在內書房那間臥室吧,也方便你們洽談公事。」

  說著她見那些丫環侍衛也都簇擁進房間來,不禁笑斥道:「都跑進來做什麼?文蘭,帶丙個人給成大人佈置一下房間。」

  高文蘭笑盈盈地答應一聲,對眾侍女道:「都出去,老爺剛剛回府,要好生歇息一下。」

  眾婢子笑嘻嘻地退了出去,高文心深深望了楊凌一眼,也悄悄閃了出去,韓幼娘瞧見想要張嘴喚她,忽想起成綺韻還在房中,遂閉了嘴,對楊凌道:「相公,這些日子聽說東廠和內廠起了紛爭,從大前兒起,咱們府上四周潛伏的人更多了,我好擔心你。」

  有外人在這兒,她就不便自稱幼娘了,不過楊凌也再三說過,不要對他自稱什麼妾身妾身的,韓幼娘就乖巧地改成了我。

  楊凌知道這幾日人手加多,必是內廠擔心有人對府中不利,暗暗加派了人手保護,幼娘不知就裡,這些日子一定很牽掛自己,不禁歉然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我這不是回來了麼,不用再擔心了。相公這次南行,說起來還真是驚心動魄,晚上我再仔細說給你聽,你不是最愛聽相公講故事麼?」

  韓幼娘最愛聽他聊天,聽他天呀地的說些新奇的東西,尤其在兩人親熱之後,韓幼娘平素對楊凌體貼備至,唯獨在兩人親熱之後,明知他疲倦欲睡,可就是忍不住喜歡像個貓兒似的偎在他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這時一聽相公這麼說,韓幼娘有臉蛋兒不禁熱了起來,她倏地縮回手,心虛地瞄了玉堂春和雪裡梅一眼,兩個妮子雖然早知老爺和夫人情意最深,今晚回來肯定是要和她同榻而眠的,神色間還是不禁有些失望和幽怨。

  楊凌順著幼娘的眼神兒瞧見了,不禁乾咳兩聲,說道:「呃……相公這次回來,暫時就不用去朝堂公幹了,在家裡至少要待足一個月。」

  玉堂春和雪裡梅一聽,眸子倏地又亮了起來。

  成綺韻坐在一旁,瞧著這一家人的神色,神情似笑非笑,似乎覺得甚是有趣。

  婢子端上茶來,韓幼娘親手給成綺韻斟了一杯,又體貼地給相公捧過一杯,楊凌輕輕啜了口茶,瞧見一旁廳角堆著幾口大箱子,不禁怔道:「這是什麼?」

  韓幼娘笑道:「我也不知道呢,這是柳千戶從天津衛運回來的,今兒上午剛送到,聽說有字畫珠定、藥材絲錦,有些是要呈給皇上的,還沒來得及收進庫裡,就先擱下了。」

  楊凌喔了一聲,放下茶杯走過去看了看,高文心甚是細心,在每口箱子的封條上都細細地寫下了大致物品的種類。楊凌瞧見最上面一口寫的是珠寶的字樣,就順手扯掉封條,啟開箱蓋,見正中央一口小箱子裡放的都是特意挑選出來的珍貴寶物,就捧到了桌前打開。

  那五彩斑斕的光芒立即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這其中還有莫清河贈送的珠寶,加上成綺韻如今可說是他的親信下屬,楊凌自然不必瞞著她,他從匣中取出一條海水般泛著幽幽藍光的寶石項鏈和同色的耳環,遞給玉堂春道:「這套首飾據說是來自天竺,你膚色甚白,我特意挑選出來送給你的。」

  玉堂春臉上閃過一絲驚喜,她接過那藍旺旺的寶石項鏈和耳環,一雙情意綿綿的妙目羞答答地瞟了楊凌一眼,輕聲道:「謝過老爺。」

  那燦著湛然幽藍光芒的寶石手飾不但式樣精巧,而且寶石顯然極是昂貴,玉堂春容貌嬌美、膚色如玉,更兼體形婀娜、纖纖如月,在蒔花館時便被譽為『佳人一出,滿室生春』,這樣一對燦爛的藍色寶石果然與她最是相襯,只是捧在手中,細膩肌膚上便映出淡淡藍色,彷彿那素手是透明的一般。

  女人哪有不喜歡珠寶的,尤其是這樣配上逾增麗色的飾物,玉堂春一時心花怒放,喜不自禁。雪裡梅輕咬貝齒,明知道這一匣珠寶中必然也有自己的一份,還是像個孩子似的,一雙俏目似嗔似怨地望著夫君。

  楊凌從匣中又提起一溜兒項鏈,那一串紅似瑪瑙、小如櫻桃、珠圓玉潤的寶石眩人二目,鏈子中間垂著顆碩大的紅寶石竟是心形的,這要是配在頸上,那鮮艷奪目的心形紅寶石襯在雪乳中間,該是怎樣的妖魅?

  雪裡梅一時瞧得呆住了,楊凌輕笑道:「雪裡梅花,如今可算是實至名歸麼?」雪裡梅聽了頓時滿面飛紅。

  她是天生白虎,那裡生得粉膩可人、蛤縫艷紅奪目,兩條渾圓如玉柱的大腿偏又白如新雪、嫩若豆腐,楊凌在閨房中時常拿雪裡梅花取笑她。

  這時聽了楊凌當眾用兩人之間的隱秘活兒挑逗,不禁大窘,她忙一把搶過紅寶石項鏈來,也不向老爺道謝,卻又羞又喜地嗔了他一眼,眼波盈盈卻儘是甜蜜。

  兩之間的情話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旁人自然是不曉得的。楊凌被她嬌羞的美態逗得心裡一蕩,心裡也熱了起來,他笑道:「箱中還有幾套比甲、裌襖和綢裙,都是蘇造提花和上品蜀錦的。我給夫人和你們一人添置了一套,去取來吧。」

  雪裡梅臉色果然紅得燦若雪中梅花,她嬌俏地嗯了一聲,款款走向那口打開的箱子。臥室還未安排妥當,成綺韻只得坐在廳中,眼見楊凌向兩房妾室派送禮物,眼光不好放在桌上,便向一旁閃了開去。

  韓幼娘不知由於成綺韻也向楊凌贈送過禮物,所以楊凌才沒有對她避嫌,她見相公當著成綺韻的面打開寶匣,暗想:「這位姑娘是相公的救命恩人,又是他的得力下屬,可她偏偏是女兒身,相公當然不便向她贈送禮物,自己做為夫人自該向丈夫的親信下屬表示一下。」

  韓幼娘從匣中拿出一條鏈子來。這是一條純金打就的鏈子,上邊綴著柳葉形黃金掛飾,每片黃金柳葉上嵌著一枚貓兒眼,輕輕一動惑人二目。韓幼娘輕輕笑道:「姐姐,於公你是我家相公的屬下。於私,咱們只以姐妹論交,這條鏈子權當我贈送給姐姐的禮物,請姐姐收下。」

  楊凌瞧那鏈子比尋常的項鏈要長一些,而且式樣比較狂野,以為是來自異域他國的飾物,雖然甚喜那一顆顆貓兒眼的迷人,還是覺得不太適合佩戴。只想當成一件值錢的珠寶收藏而已,這時見幼娘將它送給了成綺韻,不禁暗道:「這位姑娘的眼界,未必看得上這件珠寶呢,不過幼娘送她總是一件心意,我也不便再換了。」

  他忙笑道:「正是,成姑娘不必客氣,一件飾物而已,你就收下吧。」

  成綺韻本來正欲推辭,聽楊凌這麼說,就笑了笑,雙手接過金鏈,向韓幼娘道:「卑職謝過夫人。」說完媚目瞟了楊凌一眼,心道:「且喜且憂三月嬌,借風輕蕩小蠻腰。這位大人和夫人知不知道這是送給女子在閨中才展露的貼身飾物呀,怎麼送我這麼件東西?」

  這時高文蘭輕盈地走進來,輕聲道:「老爺,成姑娘的房間已收拾妥當了。」

  楊凌舒展了下身子,說道:「一路勞頓,還真的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歇歇吧,晚餐時讓玉兒她們陪你淺酌幾杯,好好睡一覺。」

  成綺韻忙盈盈起身,韓幼娘道:「我送姑娘回房去吧。文蘭,著人燒水了麼?一會兒送入老爺房中和成姑娘房中。」

  成綺韻生在江南水鄉又十分愛潔,這幾日沒有好生洗個澡兒正覺渾身難受,聞言不禁喜悅道:「多謝夫人。大人,那卑職先回房間了。」

  楊凌點了點頭,見幼娘陪同成綺韻離開,那邊雪裡梅已從箱中捧起幾套做工精美、質料上乘的衣服,愛不釋手地笑道:「老爺選的花樣真的不錯,這衣服色彩漂亮著呢。」

  楊凌笑道:「本想買好料子回來再做,不過文心記得你們的身形尺寸,便請蘇杭的裁縫先做了幾套,你拿過來,上邊寫著姓氏呢,一會兒回房試試如何?」

  雪裡梅將衣物抱了出來,問道:「老爺,這些畫軸是前朝古人所繪麼?」

  玉堂春對於字畫的愛好遠勝於雪裡梅,聞言不禁雀躍地迎過去道:「有古人字畫麼,我來瞧瞧。」

  楊凌這才省起唐伯虎的「十美圖」和那副春宮畫來。這兩個女子都是自己的枕邊人,房中又沒有旁人,他隨便地走過去,在玉堂春的翹挺柔軟的臀上「啪」地拍了一巴掌,玉堂春「呀」的一聲叫,捂著臀兒扭過臉兒來,那雙火辣辣的眸子羞怩地瞟了楊凌一眼。

  楊凌在她香腮上吻了一口,從箱中小心地捧出那十多卷畫軸,得意洋洋地道:「這些字畫雖非古代丹青妙手的大作,不過這個人卻是江南第一才子,幾百年後必成一代大家,這字畫麼……」

  他嘿嘿兩聲,瞄了兩個如花似玉的愛妾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這字畫是那位唐大才子以美女為照,繪就的『十美圖』,還有一副……呵呵呵,你們拿回房去瞧瞧,過兩日老爺和你們也試演一番,如何?」

  「十美圖?」兩個小美人兒聽了頓時有些不服氣,蘇杭美女難道就勝過我們多多麼?而且老爺說得這麼神秘,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連急著想比劃一下那些新款衣料的雪裡梅也丟下衣服,好奇地湊了過來,兩人打開一副畫來,只見畫中一個粉衣女子美目盼兮,栩栩如生,直欲破畫而出。

  兩女不禁一陣驚歎,要知那時寫意畫甚多,繪出人物十足相似的極少,這種工筆畫並不多見,繪的人物如此細緻入微、栩栩如生的更少,兩人不知那畫中女子是否本來就是這副模樣,但是畫得如同真人般相貌已是少見了。

  細細觀摩一陣,那位美女雖然十分嬌麗,卻並不比二女出色,甚至還要略遜一分,她們不禁放下心來。

  楊凌回到桌前坐下,一邊呷著茶,一邊笑嘻嘻地等著她們翻到那副春宮圖,一想起玉堂春白如堆雪的粉丘,他不禁怦然心動,暗暗邪想道:「這幾個小妮子都太稚嫩了些,剛剛過門兒又憐惜她們不堪撻伐,還不曾試過那種異樣滋味兒,撩撥她們一下,說不定……」

  楊凌正在賊眉鼠眼地打著壞主意,玉堂春嘟囔道:「這幅畫怎麼繫了兩條絲線呀,還是死扣,打不開呢。」

  楊凌一聽,不由心中一動,那副繫了雙絲張的畫是繪的自己和高文心,他忙站起來豎指噓了一聲道:「小聲點,把扣擼下去吧,那一副……咳咳,是江南的唐才子一時多事,繪的我和文心,呃……一時無聊之作,莫要叫幼娘看到了。」

  「啊!繪的老爺和文心姐姐?」兩個女孩兒連忙把死扣擼掉,緩緩展開畫卷,二人面對著箱子,楊凌也看不見二人神色,等了一陣見二人沒有說話,便乾笑道:「這幅畫是在去太湖時途中遇到江南四大才子,後來唐寅偷看到我們,一時興起所繪。」

  玉堂春聲音微微顫著問道:「這幅畫繪的是……是老爺和文……心姐姐?」

  楊凌道:「是呀,是不是側臉看不清楚?我看還比較清晰呀。」

  雪裡梅膩聲道:「後邊這個……這個人就是老爺麼?」

  楊凌想起唐伯虎挨的高文心那一巴掌,不禁笑道:「不是我還有誰?若換了旁人,早被她一巴掌扇過去了。」

  兩個女孩兒瞧著那副春宮圖,又想看又不敢瞧,畫中女子體態妖嬈豐盈,那股成熟勁兒倒有些像高文心。她酥體半露,腰間搭著一條紅綾,模樣雖看起來並不相似,或許是畫者筆力有限,可那眉眼間春意盎然的神態卻婉然如生。

  兩個女孩兒是聽說過後庭花的,也瞧過春宮畫。「天吶,文心姐姐這般……這般大膽,雖說夫人早就應承過的,可她還沒過門兒,就敢和老爺這樣……這樣……不但被人偷瞧見了,還繪了出來,真是羞死人了。」

  二人面紅耳熱,直著眼睛瞧了半晌,雪裡梅悄悄看著畫中「回頭叮嚀輕些個,不比尋常浪風月」的題句,心兒咚咚直跳:「老爺說要和我們試演一番……他原來喜歡這種調調兒麼?」

  韓幼娘安置了成綺韻,回到房中喜滋滋地道:「相公,廚下已燒了熱水,回房淋浴一番吧。」

  玉堂春二人聽見幼娘聲音,慌忙把那畫兒捲了起來丟進箱中,回頭再瞧楊凌時,腮上桃紅一瓣,眉上彎彎膩膩,眸子裡彷彿都能滴出水來。

  楊凌雖覺兩個小妻子神情詭異,還以為她們是幫著自己隱瞞幼娘所以心中不安,只是這畫兒毀又捨不得,留著又怕幼娘現在又催促他納高文心過門兒,也沒往旁的地方想。

  他站起身來,向兩個小美女眨了眨眼,說道:「你們兩個都是烹飪妙手,快去廚下幫老爺弄幾道可口的小菜,兩個月沒吃到家裡的東西,還真有些饞了。」

  玉堂春和雪裡梅互相瞧了一眼,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一溜兒小跑地逃了。

  幼娘歎笑道:「相公不在時,她們天天把你掛在嘴邊上,如今回來了,怎麼倒像是怕見你了?」

  楊凌走過來,攬住她柔軟的腰肢,深情地道:「那你呢?是怎麼想我的,是掛在嘴上,還是掛在心裡?」

  韓幼娘還是不太習慣在外邊親熱,除了方才剛剛見到相公的一時忘形。現在又恢復了端莊羞怩的神態,她低聲道:「相公……」

  楊凌的手溫柔地按上了她日漸鼓騰飽滿的胸脯兒,在耳邊低聲道:「是不是一直掛在心裡,卻不肯說出來,怕玉兒她們笑話,我的小媳婦兒。」

  韓幼娘嚶寧一聲,撲進他懷中緊緊地抱住他的腰,低聲呢喃道:「嗯,嗯,想你,一直在心裡想,又盼著你事情做得風光,又盼你早些回來。相公,人家想死你了,你想不想我?」

  還是幼娘那樸素深情的話最動人心,讓人聽得蕩氣迴腸:「是啊,自己就是她倚靠的山,就是她頭上的天,如果這次沒有活著回京來,她該是怎樣的傷心欲絕啊。自己怕死掉,對那些想置自己於死地的人毫不手軟,何嘗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心愛的人傷心?」

  他抱緊了幼娘,和她柔柔地對了個嘴兒,輕聲道:「走,陪相公洗個澡好不好?」

  韓幼娘臉上發燒,連忙結結巴巴地道:「相公,我……我只給你搓背好不好,等晚上……晚上再……好麼?不然玉兒她們會笑的。」

  楊凌知道韓老父子在家時常常耳提面命,叫女兒要有大婦的樣子,不要帶壞了內院的風氣,現如今老爺子帶著小兒子去了宣府,可是這些話卻在韓幼娘心裡紮了根。

  他也不忍難為自己的愛妻,於是假意嗔怒地在她豐盈而富有彈笥的圓臀上輕輕一拍,這才附耳笑道:「好,那就等晚上吧,寶貝兒思念了相公兩個月,相公今晚就把兩個月的相思全還給你,但願你消受得了才好。」

  這一瞬間,韓幼娘那稚純的眸子似也迷離得如絲如線,有了一種成熟女孩兒的風情,她咬著唇,羞答答地,居然壯著膽子點了點頭,然後「噗哧」一笑,掩著臉兒先跑開了。

  楊大老爺從來不叫侍女幫他洗澡,今兒本想讓心愛的嬌妻陪自己洗個澡,可惜畢竟是久禁的身子,那雙柔嫩的小手剛剛挨上身子,他就受不了了,最後只好把紅著臉「吃吃」羞笑的韓幼娘趕了出去,這才安安份份泡進了浴桶。

  楊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只覺一身輕鬆。自來到古代,他也習慣了那一頭長髮,隨意地將烏黑的長髮挽了挽披在肩後,穿上搭在架上的潔白小衣,穿上一件嶄新的紫色長袍,蹬上一對軟底薄靴,神清氣爽地走出了房間。

  韓幼娘正坐在外間等候,見相公出來,忙迎了一來,見他額頭又滾落幾顆水珠,忙掏出手帕輕輕為他拭去,說道:「相公,怎麼不躺下歇會兒,你一路趕回京來一定勞累了。」

  楊凌笑道:「不躺了,離開家這麼久,還真是掛念呢,咱們四下走走吧,後院兒的地也沒什麼可種的了吧?你沒了消遣的東西,在家裡悶不悶?」

  楊凌原本就皮膚白皙,俊朗不凡,剛剛淋浴更衣,微紅的面皮上,鼻挺眸清、唇紅齒白,儼然一個翩翩佳公子,韓幼娘癡迷地望著相公英俊的模樣,柔柔地笑道:「不呢,這時節擺弄不了莊稼了,幼娘在家裡就和玉兒她們學著琴棋書畫呢,可是不管做些什麼,心裡總是空落落的。」

  她拉起楊凌的大手,輕輕貼在自己光滑的臉頰上,輕聲道:「那滋味和你在家裡時可真的不同,哪怕你天天早起上朝,可是人家知道你晚上就會回來,心裡頭靜。你不在京的時候,人家一想起來心裡就亂亂的沒了心思,害我學東西時總被雪兒她們笑我笨。」

  楊凌安慰道:「嗯,相公也是,你不在身邊,雖說有那麼多事纏著,也總象少了點兒什麼,相公要是再出京時,一定想辦法帶上你,讓你陪在我身邊。」

  韓幼娘喜悅地點了點頭,甜甜地道:「送行餃子迎面風,我去為你下碗麵,你先吃點墊墊。今晚既有客人,莫要直接就飲酒傷了脾胃。」

  楊凌含笑應了一聲,想起那些珠寶還擱在廳裡,忙道:「叫人將箱子先送進庫去吧,回頭我將送給皇上的禮物挑回來,你再好生收起。」

  韓幼娘已走到門口,笑應了一聲道:「知道啦大老爺,我已經叫文蘭送進庫去了,你就好生歇著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楊凌想起成綺韻被安置到內書房裡間臥室,自己做主人的該去看望一下才是,便也隨後出了門,逕直奔內書房而去。

  穿過花廳、內廳、越過天進,剛剛走到右院兒門口,就見四個丫環抬著木桶出來,楊凌笑問道:「成姑娘呢,淋浴更衣了?」

  楊凌哦了一聲,走過去來到內書房,只見房中無人,桌上攤著一本書,他邊往裡走邊道:「成姑娘……」

  這一掀門簾兒,卻見時間裡一個窈窕的美人兒秀髮披肩,雙手高舉,皓腕以奇怪的姿勢揚在空中,那如楊柳般纖細的小蠻腰兒以一種詭異曼妙的姿態輕輕扭動,顯得無比嫵媚。

  她的腰間環著那條金質的鏈子,一排貓眼兒魅惑地閃動,金葉子發出悅耳的聲響,更讓她柔軟白皙的腰肢在扭動搖擺間顯得嫵媚無比。那乍然一見的驚艷,就像一個以水為膚、以蛇為骨的妖魅。

  她竟只穿著緋色小衣、腹間露出一抹白嫩的肌膚在房間裡跳舞呢,楊凌急忙放下了門簾兒,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遲疑半晌才訕訕地道:「成姑娘,我可以進來麼?」

  門簾兒一掀,成綺韻已穿好那件素青色的衫裙,頰上微暈地走了出來。這內宅除了楊凌只有女人,她根本沒料到楊凌會在這時來見她,淋浴之後拿了本醫書隨便翻了翻,覺得十分無趣,忽想想楊夫人送的那條名貴腰鏈兒,便回到臥室佩上試著舞動了一下。

  她並不曾配過那種腰鏈,卻陪同莫清河去一位大富商府上赴宴時,見過那人府中高價從異域買來的舞伎配著腰鏈兒跳過這種風情迥異的異國舞蹈。

  成綺韻善舞,只瞧過一次,對那種舞蹈的動作要領已瞭然於心,這種腰鏈也不知是哪位富商為了爭奇討好送與楊凌的,如今輾轉到她的手中,難得她童心大發,像個孩子似的在房中自舞自蹈,正覺動作有些彆扭,連貫不起來呢,想不到卻被楊凌瞧見。

  那曼妙的身材已經被罩進窄袖青衣,可她臉上嬌嗔的紅暈卻未退,流波似的眼神中一抹輕嗔薄怒讓她的風情也更加動人。她不自然地拂了把秀髮,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淺淺笑道:「大人與夫人許久未見,卑職未料到大眾突然到來,實在失禮。」

  楊凌乾笑道:「這個……是我冒昧失禮才對,呃……那條鏈子,原來是戴在腰間的麼?」

  成綺韻紅了臉嗔道:「你還說?」話一出口才驚覺這口氣倒有些像對人家撒嬌,不禁有些惱了自己,她走到書桌旁,反客為主地道:「大人請坐。」

  楊凌在桌對坐了,只見成綺韻清水素面,櫻桃小口,想起她方纔的妖裡妖氣,不敢再抬眼直視,便雙手按膝,遊目望著架上古籍道:「離晚飯時還有些暗,我酊探望你一下,順道帶你在園中走動走動。」

  成綺韻似笑非笑地道:「卑職是您的下屬,算不得客人,大人不必如此客氣。」

  她見楊凌拘謹,自己不自然的神態也就去了,她用兩指拈起桌上那本書淺淺一笑,頰上又露出小小的酒窩道:「大人真是博學呢,連這《洞玄子》也有涉獵,還多處做了記號,佩服佩服。」

  楊凌哪知道什麼叫《洞玄子》不過一聽書名也知道必是道家典籍,便乾笑著冒充行家道:「哦,偶爾瞧瞧罷了,佛家講修來世,來世虛無飄渺,縱有再生,記憶不再,依我感覺也是同一皮囊的另一個人罷了,所以我還是比較信奉道家的修今世,呵呵呵……」

  成綺韻聽他坐在那兒瞎掰,明明看的是房中術四大寶典之一,還愣扯到什麼修來世修今世,不禁「噗哧」一笑,她掩著口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大人正當少年,洞玄三十技以玩樂為主,確實正合大人修今世的宗旨,若是年紀大些,就該看看《素女經》,素女九法可是養生為主呢。」

  楊凌一怔,《洞玄子》他沒聽過,這《素女經》可是太有名了,豈能沒聽過,那不是房中術麼?難道這本《洞玄子》也是……暈倒,高老太爺這都什麼學問哪,書架上放本這玩意兒幹什麼?

  他哪知道這都是高文心為了治癒他的不育之症,搬來察閱參考的古籍之一,一想明白了,不禁吱吱唔唔地如坐針氈,他正不知如何應對,高文蘭忽地跑來道:「老爺,原本你在這兒,城裡有位老大人來看望你啦。」

  楊凌一怔道:「是什麼人?」

  高文蘭道:「是個吏部侍郎名叫焦芳,正在中堂候著呢。還帶了一份厚禮,老管家說那是個大官兒,不敢隨意辭了,叫婢子趕緊來通知老爺。」

  楊凌吃了一驚,急忙起身道:「是焦大人?我馬上去中堂見他。」

  成綺韻清咳一聲,慢悠悠地道:「大人,您正重傷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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