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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青拿天鵝 -【白芍】《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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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04: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這話出來,熊三面上一愣。

  「妖物?」羅言不禁失笑,上前拱手道:「二位公台,小店堂堂正正,店主人公子就在此處,何來妖物?二位公台想必是喝多了……」

  話音未落,那人卻將他推開,「鏘」地將腰間一把寶劍抽出:「不與你囉嗦,待山人來將妖物收拾。」說罷,劍上忽然青光閃現,他口中默念,長喝一聲,劈向熊三。

  劍氣才到半空,忽然,一下滅掉。

  那人動作僵在半空,懵然愣住,再舉劍,那劍卻黯淡無光,猶如一塊銹鐵。

  「我來!」他旁邊那人哼道,從腰上扯出一個布袋,口中唸唸有詞,突然將口袋朝熊三張開:「妖孽,來受死!」

  話音落去,口袋在他手中癟癟垂下,熊三仍好好地站在那裡。

  二人面面相覷,神色匪夷。

  熊三青筋暴跳,怒吼一聲便朝他們衝去。

  「熊三,慢著。」我淡淡道,拉住熊三,轉向那二人,沉著臉:「二位可鬧夠了?」

  二人瞪著熊三,又瞪著我,一人道:「此人確實是妖!方纔之事,定是有更厲害的妖力作祟!」

  「哦?」我慢條斯理:「如此,那妖孽又在何處?」

  二人緊張望著四周,狐疑地目光掠過我和羅言,說不出來。

  「妖不妖孽的暫不理論。」我繼續道:「且問二位,就算我這雜役是妖,爾等要收服,可有他作惡的憑據?」

  「憑據?」一人皺起眉頭,硬氣地說:「你這公子!妖物就是妖物,收服即是正道,要什麼憑據?」

  我冷笑:「如此,我就不客氣了。」說罷,放開熊三:「去吧。」

  熊三雙目圓瞪,大喝一聲,掄起粗壯的手臂,一邊一個地將他們拎起。未幾,只聽慘叫聲傳來,二人被熊三扔出了街上。

  活該。

  我心底冷哼。連妖力和神力都分不清楚,還修個什麼仙。

  回頭,羅言正看著我,一語不發。

  「來繼續看賬本。」我若無其事,朝櫃檯後面走去。
  
  夜晚,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著。

  我又開始想以前的事,一想就停不下來。

  我想起了灰狐狸。

  那時,我剛從幽冥出來,魂魄重新召集天地精氣重塑身軀,恢復了神力。雖獲得新生,我的心裡放不下牽掛,開始四處尋找若磐、妖男和灰狐狸。找了許久,最後,終於在蓬萊找到了妖男。

  他那時就像換了個人,沒了從前的張揚,變得沉默寡言。他失去魄血,登仙之事被耽擱下來。可我覺得讓他意志消沉的不是這個,因為他每日守著昏迷的灰狐狸,一坐就是一整日。

  修煉中的精怪若被人取了妖丹,性命就會變得瀕死一般脆弱。雖然可以用別的妖丹加以彌補,但血性有靈,若新補的妖丹力量不足,身體必扭曲爆裂而毀,只有用妖力 深厚百倍的妖丹才鎮得住。

  灰狐狸也是一樣。

  妖男手上倒有妖力深厚的妖丹,可那是從鼠王身上取下的,邪氣太重,須慢慢煉化。為了給灰狐狸續命,妖男帶著她來到蓬萊仙島,采仙草精元餵她。

  我是花君,這樣的事對我來說最是在行。見到他們之後,我把採集仙草精元的事一手包辦下來,好讓妖男專心煉化妖丹。這十幾年來,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回到蓬萊,將採集的精元送給灰狐狸續命。

  或許真是事在人為,讓我欣慰的是,灰狐狸雖一直昏迷,身體卻不像從前孱弱。月餘前我離開蓬萊的時候,她的脈搏已經有力了許多。妖男說鼠王的妖丹已經煉得七八成了,若有進展就來書告訴我。

  更多的,我想起了句龍和若磐。

  那兩個人說句龍的事,只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句龍死後,崑崙璧仍完好,並非是子螭刻意隱瞞,而是因為句龍把他的神力放在了若磐身上,又將傾注了意念的崑崙璧收集我的靈魂。這樣,崑崙璧仍隨著句龍,卻因為我和若磐的沉睡而一陣保存下來。

  後來的事就很清晰了。我投生為人,若磐身上力量與句龍那半邊崑崙璧息息相關,也跟著醒了來。

  這事子螭知道多少,我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明白,自從我偷到他的崑崙璧之後,句龍的崑崙璧就開始甦醒,我的魂魄也慢慢地與它剝離開來。

  他這麼做是有意還是碰巧,我也想不透徹,只越想越覺得此人深沉得教人捉摸不清。

  而至於若磐……從妖男口中我得知,那日我自盡,若磐像瘋了一樣,力量突然迸發。他爪下罡風生火,浮山登時山搖地動,那山腹中一片火海。炙人的熱浪中,妖男只看到悟賢和他的弟子被烈火燒灼,慘叫地墜了下去,耳邊滿是若磐的怒吼,卻不見若磐身影。

  那時情形實在危險,妖男顧不得許多,抱起灰狐狸逃了出來。許是浮山失去鱉靈,沒過多久,整個島都在大海中消失了,而若磐,從此再也沒了消息。

  我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形,聽著妖男說時,手指緊緊地攥著,身上陣陣發寒。

  句龍、若磐和我,就像被人下了惡咒,那羈羈絆絆,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分不清許多,只有一股的悲傷,看不出深切,卻像縷縷髮絲般糾纏在心頭。

  千年前,我為了句龍,散神封住了若磐;千年後,我把同樣的事又做了一次。

  我苦笑,自己大概不欠句龍了吧。

  那麼,若磐呢?

  腦中紛亂無比,我躺在榻上,閉起眼睛。

  腦海中,那金色的雙眸一直注視著我,似乎從未離開過……
  
  神仙睡覺也有睡得混沌的時候,第二日我醒來,已是日中了。

  出到院外,羅言匆匆走過來,說萬瓊樓主人遣了人來,邀我今夜遊湖。

  「來人說,今夜田公還邀了太守,公子你看……」

  我瞥他一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說的田公就是那萬瓊樓主人,名昌,瓊州人都叫他田公。說是邀我遊湖,實際目的不用想也知道,離不開要盤下雲來閣的事。

  「公子,」羅言試探地看著我:「可要回他?」

  「不必。」我低低打個哈欠,轉身朝小樓內走去,懶洋洋道:「不必理會,就說我還在睡。」
  
  雖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來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這太守新上任,姓盧。一方父母,還是要給面子的,誰讓我是在凡間開店呢?

  到了傍晚之時,我換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著羅言為我添置的那輛雕花鑲鈿垂香漆車赴約去了。遊湖的大舟停泊之處其實不遠,就在瓊池一處水榭旁。

  還沒到地方,已經能望見紫紅餘暉下,盞盞明燈點綴著水榭和大舟,人影綽綽,陣陣歌聲傳來,熱鬧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還邀了別的許多人,今夜也遊湖許是要大操大辦。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來者不拒。從車上下來,我整整身上的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見我來到,笑容滿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時,請。」

  我微笑,隨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燈火輝煌,上到去,只見絲毯鋪地,正中一塊西域花毯上,幾名舞伎排列如雁,長袖飛舞,腰身柔軟。

  我露面的一瞬,在場的目光紛紛凝來,似有一瞬的安靜。

  「白公子!」田昌離席走來,滿面笑容地向我作揖:「當真稀客!」

  我亦含笑還禮:「田公相邀,某豈敢推辭。昨夜飲酒宿醉誤了答覆,還請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聲來:「公子這話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風流,瓊州誰人不聞?能請到公子與宴,田某幸甚!」他說著,兩隻眼睛盯著我看,笑瞇瞇地說:「公子多年不見,還這般年輕俊美呢。」

  那圓胖的臉龐上,兩坨臉肉泛著油亮的紅光。

  「田公過譽。」我保持笑容,移開目光。只見四周圍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瓊州本地的大商賈。上首,一個中年人端坐著,衣裳雖平常,眉目間卻渾然一股嚴肅的架勢,大概就是那新任的盧太守。

  「府君請看,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雲來閣白公子。」田昌引著我到上首前去,向盧太守笑道。

  我行禮:「白某拜見府君。」

  盧太守看著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頷首:「白公子,久聞大名。」

  我又與旁邊幾席行過禮,在一席間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擊掌兩聲,場中的舞伎樂師紛紛退下。田昌堆起滿臉笑意,舉起漆觴道:「 今日月圓花好,田某設宴湖上,一為新任盧太守洗塵接風,二為與瓊州諸公共賞良宵。」說著,他笑呵呵地將漆觴先敬太守,又敬向眾人。

  眾人一陣應和,紛紛舉起酒盞,一時間,笑語不絕。

  「這話說得,倒像他是瓊州商賈之首一般。」正無聊,我聽到旁邊兩人正竊竊私語,聲音很低,卻逃不過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現在可不一樣了,聽說盧太守是他遠方親戚。」

  原來如此,我饒有興味地看向田昌,只見他正與那盧太守說話,兩隻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盧太守卻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賈人,而盧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別懸殊。估計盧太守來赴這宴,本是看在了親戚的面子,誰想田昌一心顯擺請來這麼多人,倒是教盧太守難堪了。

  「可惜呢,原以為能見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聽說那主人可從未露過面,連那店裡的人也不知他長相。」

  「斛珠居麼?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緊,怎會請他……」

  我一邊聽著他們聊天一邊品嚐著案上擺的滿滿的點心,覺得味道不錯。田昌能開那麼大的食肆還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著他來收雲來閣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麼了?」外面的聲音隱約傳來。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備下的油餅全都不見了!」

  油餅?我愣了愣。

  「吱,吱……」這時,我聽到有什麼在叫喚。

  循著回頭,卻見旁邊的幃簾下的角落裡,露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片刻,它動了動,兩隻烏溜溜的眼睛與我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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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07: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發現了我在看蜜蜾蜬蜼,勩勫匱匰它似乎一驚,縮頭往幃簾裡鑽去。

  我眼疾手快慷慥戧戫,漩漶漯漧一把將它擒住,拖了出來。明亮的光照下箘箸箊箋,像僥僗僝只見它一如既往,毛皮油亮塵壽夥夤,嫳嫬嫙嫚灰白相間。

  「初雪?!」我卻不放開,又驚又喜地看著它。

  她卻似乎害怕得很摓撂摝摛,銝銇銈銜嘴裡發出尖利的叫聲,四肢在空中揮動。

  我有些吃驚:「你不認得我了?」

  灰狐狸兩眼瞪著我,陌生得很,掙扎的愈加厲害,嘴裡叫得更大聲。

  宴席上,舞伎們又出來獻舞,眾人愈加興致勃勃,因為我的障眼法,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邊。

  我疑惑不已地盯著灰狐狸,她是怎麼了?心裡想著,我又轉頭望向別處,灰狐狸在此,妖男應當離得不遠,找他來問問便知。

  稍稍走神,灰狐狸忽然將身體一抽,從我手裡溜走開了。我來不及再捉住,又怕她身體虛弱不敢施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竄到了人堆裡。

  先是舞伎們驚呼起來,灰狐狸從一人裙底鑽到另一人裙底。舞伎們花容失色,場上登時亂成一團。圍坐飲酒的客人也吃驚不已,正待細看,灰狐狸突然一躍而起,跳到了上首的案台上。「啪」一聲,她踩到一個漆盤,裡面的放著的一碗羹湯高高濺了出來,把盧太守潑了一臉。

  舉座皆驚,頓時鴉雀無聲。

  灰狐狸蹲在一角案上,渾身皮毛豎起,緊張地尖叫。

  「府君……這!這……」田昌更是語無倫次,手腳忙亂地用袖子替太守擦拭,他瞪向堂下家人,氣勢洶洶地指著灰狐狸喝道:「還不快把那畜牲抓起來!」

  家人們連忙答應,朝灰狐狸蜂擁而上。

  我心裡暗歎,輕輕將手掌一轉。

  「乓」一聲,三名家人撲上去,力道太重,案台一下被壓塌了。他們爬起來,手裡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這都跑了!沒用!」田昌氣急地斥道,臉上肥肉抖動。說罷,卻又賠笑地去攙扶盧太守,口裡不住道:「府君莫驚,一場意外,待田某領府君去換身新衣,今夜還可繼續……」

  「罷了。」太守擋住他伸來的手,從席上起來,還殘留著羹湯油光的臉上黑沉得像潑了墨:「多謝田公,今夜某身體不適,還是先回府。」

  「這……」田昌左右為難,滿頭大汗,堆著笑不停作揖:「今夜實在照顧不周,多有失禮。」

  太守卻不假辭色,離席走開。

  田昌仍一臉歉意,追著太守出去,口中叨叨不停的聲音傳來:「下回田某設宴,還請府君再光臨寒舍……」

  一場宴飲被攪黃。上首的人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亦是無趣。不少人紛紛起身起來,互相作揖告辭。

  我自然也不打算留下,方才使了個小法術把灰狐狸救走,可這下,她又不知道鑽哪裡去了。心裡一陣氣惱,我見這宴廳上已經全然沒了灰狐狸的氣息,也起身離開。

  「白公子,這……」田昌的管事立在舟下,與離開的賓客行禮,看到我,更是一臉苦相。

  「替我多謝田公招待。」我微笑頷首,從容走開。
  
  天空中沒有月亮,平靜的湖面上只有明燈綽約的倒影。我自然不打算就這麼回去,站在水榭上,將眼睛四處張望。似意料之中,水榭長廊那邊,一個身影立在燈下,似乎在臨水賞景。

  我朝那邊走過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

  是妖男。

  看到我,他眉梢微微揚起,目光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一圈,唇角一彎:「某在路上就聽說白公子是瓊州地界上第一俊美的男子,如今見到,似乎屬實。」

  那聲調和那表情帶著倜儻,彷彿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妖孽的樣子。

  我也笑。男子裝扮是為了應付在外行走,他們見慣了我,再易裝成男子就未免無聊。故而我每次到蓬萊,都仍著回女裝,這般打扮,妖男是第一次見到。

  「初雪何在?」我問。

  妖男微笑,將身體讓開。他身後的闌幹上,灰狐狸站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啃著油餅,頭也不抬。再看妖男腳下,一個布包塞得鼓鼓的,看那滲出的油跡,似乎裡面全是油餅。

  「我也是無法。」妖男歎口氣,道:「我若不去全偷了來,她就會去把人家庖房毀了。」

  原來如此。

  我無奈地笑,看著灰狐狸:「她何時醒來的?」

  「前幾日。」妖男答道。

  我頷首,卻還是不解:「她怎不認得我了?」

  妖男緩緩道:「仙草精元只能續命,能醒過來已經不錯了。她之前活了三百歲,要重拾妖力才能記事。」說著,他瞥灰狐狸一眼。聲音低低:「如今她這心智,不過是只初生幼狐。」

  我同情地看向灰狐狸。

  似乎察覺到目光,灰狐狸從油餅裡抬起烏溜溜的眼睛,「吱」地叫了一聲。我笑笑,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灰狐狸稍稍撇過頭,卻繼續埋頭啃起了油餅。

  「鼠王的妖丹還沒煉化麼?」片刻,我輕聲道。

  「快了。」妖男道:「還缺一味藥。」

  「什麼藥?」我抬頭。

  「海目。」

  我愣住。這個東西我知道,它產在南海。那裡的海水離太陽最近,熱力精氣透過海水,凝結成寶珠,那就是海目。此物雖屬火性,卻純正無邪,乃是煉化丹藥的至寶。

  「海目千年才得一顆,恐不易得。」我皺起眉頭。

  「正是。」妖男頷首。

  我瞅瞅他,片刻,道:「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的吧?」

  妖男沒有否認。

  他面露微笑,明燈下,目光迷人:「你還是那麼聰慧。」
  
  妖男和灰狐狸來到,自然住到了雲來閣。

  羅言和子弟們看到我帶著這一人一狐回來,都訝異不已。尤其是妖男,一進門就引得眾人圍觀。他手裡抱著毛茸茸的灰狐狸,面帶笑容,溫情而絕塵,惹得不少女孩眼睛發直。

  我見怪不怪,吩咐羅言安排飯食湯沐,好生招待。

  夜晚,我躺在榻上,又是無眠。

  能有辦法幫灰狐狸,我本是樂意,可那偏偏是海目呢……

  海目是珍寶,全都收在南海龍君的宮中。

  天下的江河湖海無數,江河有水神,湖海有龍君。而所有龍君之中,力量最大的莫過於東西南北四海之君。

  他們各有脾性。

  東海龍君管轄之內多仙山,他本尊也最有神仙的樣子,閒來無事之時,喜歡像子螭那樣神遊太虛,也喜歡飲酒清談;西海龍君近崑崙,脾性高傲,輕易不與人相見,最愛待在龍宮裡閱卷;北海龍君地處偏僻,水域廣而寒冷,他脾性卻好熱鬧,常常離開北海,或拜訪天上神君,或到別的湖海中串門,交遊甚廣。

  至於南海龍君麼……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

  現任南海龍君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前任南海龍君生性好鬥,與弁天不睦,激戰中重傷而死。於是,南海龍君的位子傳給了他尚未成童的長子。

  許是地域炎熱的緣故,南海龍君大多脾氣暴烈,這位幼年龍君也一樣。而且龍生長緩慢,千年時間才長得常人一歲。這位龍君因此長期被周圍所寵溺,生得一副任性刁鑽的脾氣,是眾所周知最不能得罪的龍君。

  很不幸,我曾把他惹了。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次天庭過節慶,瑤池瓊台擺起筵席,所有神仙會聚一堂,南海龍君也理所當然地被邀了來。那時,我還在仙苑中做花君,剛剛從句龍贈我的懸圃神土之中種出第一片寶霓花樹。寶霓花開滿枝頭,絢爛奪目,與宴的神仙們看到,無不交口稱讚,我心裡也美滋滋的。

  筵席中途,我忽然想起還未給花樹澆水,便中途離席跑了回去。

  沒想到還沒進仙苑,就聽到了風中傳來樹木的嗚咽,我大驚,進去一看,卻見寶霓花落了一地。南海龍君是年幼,偏巧好強喝酒,此時醉意醺醺,手裡拿著金杖,一邊打轉一邊揮舞,所過之處,寶霓花的幼苗無不摧折。

  我心痛不已,上前喝他住手。

  龍君卻看著我,哼哼冷笑,繼續揮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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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07:45 |只看該作者
  我怒起,使出法力,手臂粗的籐蔓破土而出,將龍君一下纏起,龍君醉醺醺的動彈不得,竟召火焚燒四周神木。我愈加憤慨,一把奪過他手中金杖,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笞去,只聽龍君痛呼一聲,他一邊的龍鬚被我笞斷,流出血來。

  這件事驚動了句龍。

  他斥責我不該下重手,更斥南海龍君酒醉鬧事,罰他做三月勞役,每日負神水來澆灌傷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龍君而起,句龍此舉無可厚非,可是南海龍君很不服。

  龍君們本出身神獸,長相奇異,最讓他們自豪的,是鼻子兩旁那長而優美的龍鬚。南海龍君的龍鬚被我笞斷,雖還能再長,卻總比另一邊短了一截。

  這對龍君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估計南海龍君每回照鏡子都會想起我來。於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臉上都是冷冰冰的,眼裡像要飛出刀子。

  當真要去求他麼?

  我揉揉額邊,覺得頭疼得很。
  
  雖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卻一大早就醒了來。

  不是自覺,而是外面實在吵得很,我想繼續睡也無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樓下的庭院裡,一群女孩興奮地喊著,圍在我的芍葯花叢旁邊,幾人弓身走到了花叢裡面,似乎在尋找什麼。

  「爾等若踩壞了花叢,公子可要發火!」羅言拉著臉向她們斥道。

  「不會不會!我等可小心著呢。」女孩們笑道。

  「啊!在那!」一個女孩突然指向某處。

  只見花枝掩映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似一閃而過。旁邊的人連忙過去,張手一撲。旁邊的芍葯花被搖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卻什麼也沒抓到。

  我站在屋簷下看著他們,心底歎氣,這樣下去,我的芍葯花會被灰狐狸毀得一乾二淨。

  正要施術捉住那小賊,忽然聽一個聲音道:「某來收拾。」

  轉頭,妖男站在我身後,唇含淺笑。只見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將手中一個荷葉包拆來,一張黃澄澄的油餅露了出來。

  妖男拿起油餅,忽然朝面前一拋。

  油餅在空中高高飛起,將要落地的剎那,一個灰色的影子從芍葯花叢中竄出,一下將油餅叼住。正要繼續逃走,一隻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來。

  灰狐狸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掙扎,叼著油餅的嘴發出「嗚嗚」的聲音。

  「這樣也捨不得放開油餅麼?」妖男又好氣又好笑,突然臉色一冷:「一大早就攪得人不得清靜。」說罷,伸手朝著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嗚」了聲,突然不再掙扎,耳朵聳拉下來,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這才斂起怒色,將她抱起。

  我看著在妖男懷裡埋頭啃油餅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來了,還不快去做事!」羅言呵斥的聲音傳來,庭中滿臉嚮往望著妖男的女孩們被驚起,紛紛散去。

  「她就要這樣才聽話。」妖男無奈地對我說。

  我笑笑,沒有說話。迴廊那邊,羅言似朝這邊張望,片刻,身影與眾人消失在轉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麼?」妖男問我。

  我頷首:「去。」

  猶豫歸猶豫,神仙也有拉下臉求人的時候。南海龍君再討厭我,我也是天庭神靈,撐著這點面子,我決定還是登門去問上一問。

  妖男默然,片刻,道;「聽說南海龍君易怒,若他不給,你回來便是,某另想辦法。」

  連妖男都知道這事,看來那龍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爾:「我知曉。」
  
  雲霧在天空中騰起,九霄藍色的穹頂罩在上空,一望無垠。

  自從脫離凡體,我那站在高處的恐懼也一併消失,身體真正變回了以前的擷英。雖然如此,每當我騰雲而起,卻仍會回憶起我驚恐時會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劃過心間,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給灰狐狸幫上忙。心裡安慰地想。

  我用了縮地之術,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風一邊飛速過去,沒過多久,茫茫大海泛著深邃的藍色,將我面前的視野佔盡。

  日頭在空中灼灼揮灑熱力,海風吹來,帶著溫暖的氣息。星星點點的島嶼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猶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雲霧,腳下,粼粼海水向兩邊分開,清澈如冰壁一般。待進入海中,只見陽光透在上方,與湧動的海水明暗交錯,神秘而寧靜。水波迎面拂來,我的衣裳和廣袖漾動著,如滴墨入水一般張開。

  海草搖曳,鮮艷珊瑚形狀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叢林一般;美麗的海魚色彩斑斕,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邊似傳來些輕柔的歌聲,繚繞不止。不遠處,兩名鮫人拖著透明的長髮向我游來,他們的眼睛碩大,瞳仁藍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鰭像薄紗一樣飄動,美不勝收。鮫人們在我面前停下,望著我,口中仍吟著歌,片刻,轉身游去。

  我跟隨著他們,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讓開一條道路,只見海中色澤變幻,那道路深處,瑞光隱現。鮫人領著我繼續前行,氤氳的海水中,那光采愈發明亮。只見一片巨大的宮殿影子在遠方出現。

  這時,一名人首龜身的海官手中執圭,身著魚鱗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龍宮在此,不知神女何來?」他向我深深一揖,朗聲問道。

  我還禮,答道:「天庭花君擷英,前來拜訪龍君。」

  聽到我的名號,那海官似微微一訝,抬起頭來,一雙魚目般的圓眼將我微微打量。

  「原來如此。」海官道:「請神女留步,待小臣通報。」說罷,他再禮,轉身朝龍宮而去。

  好一會,我聽到一聲螺音自龍宮中傳來,低沉而宏大。

  沒多久,海官復又來到我面前,後面跟著兩列鮫人神侍,垂首而立。

  「龍君請神女入內。」海官向我一禮,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漸漸褪去,龍宮盤踞在前,巨大的輪廓映在深海中,氣勢恢宏。

  海底獨特的細沙潔白而晶瑩,在地上鋪出一條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盤旋的蛟龍立獸形態各異,立滿大道兩側,貴而威嚴;每隻龍目上鑲嵌著拳頭大的南珠,明亮生輝。

  大道盡頭,殿台高高矗立,潔白的石階如雲一般層層疊疊。海官引著我一路向前,待終於登上殿台,只聽樂聲琳琅悠揚,蚌女們身姿柔軟,肌膚勝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綴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來。」一個略顯稚氣的聲音緩緩道。

  樂聲消退,蚌女們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這才看清。只見殿上蛟紗重重,上首處,一張巨大的白玉寶榻鑲珠飾鈿,南海龍君半倚在上面,神態慵懶。

  我愣了愣,總覺得他這姿勢眼熟得很。

  只見龍君將手一揮,海官領著眾神侍一禮,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靜。

  「我以為你死了。」片刻,南海龍君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餘年不見,一開口就說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態度,不以為意,答道:「擷英僥倖。」

  龍君低低地「哼」一聲,水波忽然一蕩,龍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兩隻細長的眼睛睨著我;我神色從容,毫不避讓地看著他。

  畢竟過了千年,他的樣子似乎比上次長開了些,若放到人間,就是個十二三歲的俊俏少年模樣。我這麼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龍鬚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斷的一邊仍然只有半截。

  「你還是那麼醜。」他不屑道。

  我含笑:「龍君也一樣。」

  他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對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寶榻上,繼續倚著。

  「你來有事?」他的聲音恢復慵懶,慢條斯理地說。

  「正是。」我保持笑容,開門見山:「擷英來向龍君討一顆海目。」

  「哦?」龍君似微微一怔,看著我,少頃,忽然笑起來。

  「你蠢了麼?覺得寡人會給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憑空向龍君討要海目,自然不可。擷英帶來了一物,欲與龍君的海目相易。」說罷,我從袖中將一隻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無色透明,所盛之物漾著金色的光澤,晶瑩而誘人。

  龍君看著它,目光忽而凝起。

  這是元漿。

  無論天庭還是人間,每棵草木的魂魄裡都有它,生長發芽乃至成為參天大樹,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種繁多的仙藥中,元漿實在不算什麼顯眼之物,卻惟獨對龍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龍君,因為與惡神搏鬥,四肢和龍鬚盡皆斷去,服下元漿之後,那位龍君竟恢復得完好如初。

  南海龍君的愛美之心與其他龍君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龍鬚斷掉,他想要此物想得發瘋。

  偏巧,元漿只有我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

  以前在天庭時,南海龍君雖不與我說話,卻三番幾次托人向我拐彎抹角地討要此物。可惜這些招數我識破,他每一次都沒有成功,直到現在還短著半邊龍鬚。

  到了今天,既然輪到我求他,元漿自然要帶來,自己手上也好有些勝算。
  
  「你以為寡人會聽話麼?」龍君盯著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開頭去。

  那眼睛裡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淺笑道:「如此,恕擷英打擾。」說罷,將水晶瓶收起,作勢要走。

  「慢著!」才轉身,龍君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回頭。

  只見龍君站在寶榻前,盯著我,神色陰晴交替,片刻,他終於「哼」一聲,表情沉靜下來,道:「元漿拿來,給你海目!」

  我微笑,一禮:「多謝龍君。」

  龍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揮揮手。海官應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著一隻珊瑚寶盤回來,上面,一顆寶珠璀璨奪目,那樣子我曾在天庭上見過,正是海目。

  「你將元漿拿來,海目歸你。」龍君慢慢道。

  我沒那麼傻,搖頭道:「擷英要先將海目過目。」

  龍君不耐煩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聲謝,將盤中的海目拿起。

  只見這海目光潤透亮,飽滿圓潤,實為上品。我看著它,心底暗暗讚歎,正想著,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織成一張羅網,鋪天蓋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為海目是好拿的麼!」南海龍君大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是先君最愛的海目,上面附著防賊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網似火一般,觸在身上,只覺燒灼得痛苦難當。

  我又氣又怒,施術掙脫。可我越動,那羅網就收得越緊,將我渾身裹起,氣力像被什麼一點一點吸走,怎麼也使不出來。

  「不好受吧?你笞斷我龍鬚,今日也讓你嘗嘗苦痛的滋味!」龍君大笑的聲音仍然傳來,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腳。上方,他低頭看著我,精緻的臉上,表情咬牙切齒:「沒了句龍,寡人看你還如何囂張!」

  他話音剛落,忽然,海官匆匆跑來,似乎在他耳邊嘀咕什麼。

  龍君面色一變,看看我,片刻,對海官道:「無妨,先將她丟到後室。」

  海官應下。

  我只覺身體被抬起,離開了殿上。我沒有再掙扎,努力讓自己平靜。心裡已經明白這羅網是厲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動元神,默念口訣,想憑借元神之力將這羅網割破。

  海官負著我朝殿後而去,幔帳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幾,我的身體被拋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剎那,我聽到殿上有隱隱的話音傳來,似透著熟悉。

  還差一點,就能掙破了。心裡鼓著勁,暗自發力。

  「等等……」這時,龍君的話音傳來,似滿是驚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聲響,面前的幔帳被拉開,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個人影高高,似在俯視著我,聲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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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身上燒灼的羅網突然消失。

    我睜大眼睛,上方,子螭看著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著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腳卻不聽使喚,似乎被那羅網吸取的力量還未恢復。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體倏地騰空。

    子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裡一慌,終於說出話來。

    「你動彈得了再說這話。」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獨特的暗香拂在鼻間,我耳根發熱,瞪著他,卻無處反駁。身上的確沒了氣力,他現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陣。

    方纔那重重幔帳已經掛起,龍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變幻莫測。

    子螭目光掃他一眼,龍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後兩步,雙眼緊張地望著他。

    「海目拿來。」子螭淡淡道。

    龍君看了旁邊的海官一眼,海官連忙將一顆海目捧前。

    子螭接過,看了看,從我袖中掏出那裝著元漿的水晶瓶拋向龍君,未發一語,繼續向前。

    「神君……我……」龍君從後面快步追來,囁嚅地望著他。

    「萬言悔過書,三日後給我。」子螭頭也不回,抱著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閃動著藍幽幽的顏色,未幾,水牆忽而朝兩邊破開,巨浪揚著潔白的浪花,將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風吹來,面前倏而開闊。

    日頭的光芒將海面映得燦爛。子螭兩袖翩飛,身旁虹氣繚繞,引得無數海鳥在巨浪下盤旋。

    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著頭,俊美的眉宇間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優越。

    虛榮。

    心道。句龍就從來不使這麼花哨的把式,他無論去哪裡都是安靜平實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雲,托著我們朝天空中飛去。

    身上已經恢復了少許,我直覺子螭要帶我回天庭,心中暗驚,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掃我一眼,緩緩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門前也未必進得去。」

    我愣了愣,隨即怒起。正要反駁,這時,我忽然看到九隻白鶴從天而降,展翅圍繞在四周,隨著祥雲盤旋而上。

    九鶴雲車,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禮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從前,句龍帶著我騰雲遨遊,我每回望著飛來的仙鶴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抬眼,子螭看著我,目光冰涼:「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說話不許走神。」

    心裡嗤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說的雖是實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覺得即便他不曾來到我也照樣可以出來,不過沒那麼快罷了。

    「你怎會來南海?」片刻,我問。

    子螭沒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際:「我是神君,須四處巡遊,可不像只會種花的小神那般悠閒。」

    我聞言,登時沒了好氣:「我還有事,煩神君放我下來。」

    子螭不理我。

    我著實惱了,掙扎起來。

    「亂動什麼?」子螭終於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瞪我:「你這女子怎如此不識趣!我專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麼?」說罷,他突然鬆開手,我來不及叫喚,跌在了雲彩上。

    「罷了!誰稀罕抱你。」子螭嫌惡地瞟我,冷冷道。

    我卻有些發愣,坐在雲上望著他。

    「你專程來救我?為何?」

    子螭卻面無表情,高高昂著頭,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來再問,這時,雲霧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復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穩。」子螭側臉對著我,聲音像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

    自從千年之後再見面,這個神就一直表現得反覆無常,我不與他多費口舌,卻好奇地望向雲彩下方。

    那裡仍是一片大海,對應星辰方位,卻是八荒的邊緣。

    沒想到方才只與他說了那麼一小會話就已經行了千萬里,神君的雲車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遠處,只見天似乎也到了盡頭,蒼穹似被隔斷了一般,飄著濃濃的白霧。

    「那是何處?」我不禁問。

    「蒼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蒼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時,誕生於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傳說那裡荒涼不毛,山川險惡,連神仙也生存艱難。過去沒有刑律時,神界曾將蒼渚作為流放之地,將那些作了惡的罪神流放到蒼渚,永世不得出來。

    可是蒼渚誕生天地之外,向來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無處可尋。況且如今神界遠去,蒼渚更應當消匿才是,怎會突然出現世間?

    子螭卻不再說什麼,拉著我,直到雲彩降在一個海島上才把手放開。

    「小臣拜見神君。」前方,幾名神仙已經等候在海島的灘塗上,見子螭來到,紛紛行禮。

    我看去,那幾名神仙有幾分眼熟,似乎都是天庭上的仙官。他們看到我,似乎也有幾分驚異,卻很快斂起。

    「如何?」子螭問略一答禮,即開口問話。

    幾位仙官互相對視,為首一位向子螭揖道:「小臣等已在這海島之巔設下窺池,請神君前往。」

    子螭頷首,片刻,轉頭瞥我一眼:「你候在此處。」

    我看看他,「嗯」一聲。他絲毫不用擔心我會自己走掉,因為海目還在他手上。

    子螭自然很明白這一點。他不再管我,神色從容地領著幾位仙官騰雲往海島的上峰上而去。

    我望著他們的身影隱沒在蒼翠的海島山巒之中,四周望了望,只見白色的沙灘上空空如也,只有我在此處。

    細細的海沙踩在腳下,很鬆軟,我慢慢踱步,眼睛卻望向遠處那片白霧。

    蒼渚麼?我對它知之甚少,現在更是第一次見到。只覺那白霧像遮掩的屏障,似乎正隱藏著什麼似的,教人覺得詭異。想著想著,我的思緒又回到方才。

    南海龍君向來氣焰囂張,在句龍面前也不完全收斂。可他見到子螭時卻似全然換了一個人,眼神那般敬畏,倒似個害怕夫子教訓的真正少年了。這二人究竟又是何等關係……

    我轉頭望去,只見灘塗一片茫茫。

    那聲音一聲一聲,片刻,愈加清晰。轉眼間,我忽而望見十丈開外的白沙上,有一個小小的襁褓,裡面有什麼在動,似乎真是個嬰兒。

    我看著那裡,卻倏而收住腳步。

    四周已經起了些變化。

    風似乎靜止了,海水的聲音消失,只有那嬰兒的啼哭聲愈加響亮。日頭仍在當空,天光卻不再白灼,而是變得發紅,似乎蒙上了一層紗。

    是引人入陷阱的幻術。

    我眉頭微蹙,這感覺不是一般邪穢所為,非妖非仙,怪異得很。

    天庭的神君和仙官就在島上,誰人這樣大膽?我不動聲色,知道施術之人一般都藏在幻景之後,只將目光望向四處。

    這時,面前的光景卻忽而一變。

    寶霓花樹長滿視野,花朵開在枝頭,一眼望去,皆是絢爛的顏色。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下,落英點點,一個雪白的身影伏在那裡,似在沉睡。

    心壁似乎被什麼觸著,忽而裂開一道口子。

    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陰陽怪氣。那嬰兒不再啼哭,一個影子從襁褓中暴漲而出,未幾,漸漸凝成人形。

    「瀲灩的幻景,看到的乃是心中渴望,但凡一絲心動,便已是瀲灩盤中之物。」那聲調似男似女,只一名玉冠男子站在面前,柳眉杏目,身著明艷的紫紅衣裳,白皙的臉上施著紅妝,看上去雌雄莫辨。

    那氣勢非同尋常,我並不說話,直覺這人來頭不小,暗暗準備招架。

    瀲灩看著我,秀美的臉上勾起笑容,手指似含羞一般勾在唇邊,聲音嬌媚:「不想今日來的是個女仙,許久不曾嘗過了呢。」

    那摸樣引得我一身雞皮。

    我冷哼,今天先是著了南海龍君那臭小子的道,接著又讓子螭那莫名其妙的神君損了一路,肚子裡早已憋了許多火氣,如今這怪裡怪氣的東西來了卻是正好。我二話不說,手中聚起殺氣朝他劈去。

    風雷呼嘯掃過,寶霓花的幻景驟然扭曲,瞬間消失殆盡,紫紅的迷光中,瀲灩卻不見了蹤影。

    「咦?這氣韻倒是不錯,想來定必那些男仙可口。」驀地,瀲灩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愈發嬌柔。

    我大驚,瀲灩紫紅的眼睛已到了近前,笑容中殺氣騰騰。

    正想回手,此時,一道強光從天而降,瀲灩的臉突然破碎,神色定在不可置信的一瞬,既連著身體被神光吞沒。

    我用手背擋住那刺目的光芒,片刻,周圍回復平靜,卻見瀲灩的迷光也消失殆盡。面前海風徐徐,浪濤的聲音復又傳來。

    「才離開一下就差點又被打倒,真沒用。」子螭淡淡的聲音傳來。

    我望去,卻見他正在半空,瑞氣環繞,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誰要你救!」我終於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視:「不須你來我也能對付!」

    子螭卻恍若未聞,轉向身後一名神色尷尬地仙官,正色道:「蒼渚乃罪神流放之地,不可小覷,爾等嚴加監視,如有異動,當火速報往天庭。

    那仙官肅然一揖:「小臣遵命。」

    子螭頷首。

    仙鶴引著雲彩飛來,伴著霓虹降下,子螭騰雲而起,看向我,朝我伸出手。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登上雲車。

    天空浩瀚如海,澄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日頭已經離開中天,正往西方移去,四周仙鶴張開的翅膀映著光輝,潔白而優美。

    雲彩變作一張榻,子螭悠閒地坐下,眼睛朝我睨來,片刻,問:「坐麼?」

    我轉開眼睛,沒有理會。

    腰上忽然一緊,我不及出聲,跌倒在那雲榻上。

    子螭的臉正在上方,看著我,深邃的雙目泛起笑意,聲音低低:「你還在惱?」

    太陽下,他的眼中光芒隱隱,似帶著溫熱,襯得面龐愈加豐神如玉。

    心裡長歎一口氣。

    我望著他,卻並不反抗,少頃,臉上漸漸露出笑意。

    「神君怕擷英惱麼?」我唇角勾起,嗓音柔緩。

    子螭眸光似乎微微一怔。

    他沒有說話,與我對視著,目光靜靜。那面容很近,幽瞳中,我能看到自己的樣子映在裡面,清晰可見。

    我仍是笑,突然發力,用膝頭撞向他的小腹。

    子螭悶哼一聲,手臂鬆開,我乘機迅速抽身。

    「多謝神君。」我手裡拿著從他袖中取來的海目,微笑道。

    說罷,縱身騰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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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當我拿著海目回到雲來閣的時候,妖男正帶著灰狐狸在我院子的一棵老桃樹下消遣。

    他從屋裡搬出一張矮榻來,擺起棋盤,正對著棋盤深思。棋盤對面,灰狐狸正趴著呼呼大睡,旁邊還放著半張油餅。

    和風吹來,桃枝搖曳,滿院芍葯花瓣輕動。除去那煞風景的半張油餅,繁花似雪,君子如玉,若有心人想要入畫,此景綽綽有餘。附近,一干少女躲在門背和迴廊裡偷眼張望,滿臉癡迷之色。

    「咳咳!」羅言一陣大聲的咳嗽。

    少女們驚起,見是羅言,臉色乍變,紛紛四散開去。

    「總偷懶不做事。」羅言一臉無奈,看著她們的身影對我苦笑道。

    我看向庭中,逕自往裡面走去。

    許是聽到腳步聲,妖男抬起頭來。

    我莞爾,卻疲憊得不想說話,在他對面挨著灰狐狸坐下,拿出海目,放在棋盤上。

    日光下,海目透亮,閃閃發光。

    妖男唇角彎起,大方地將海目收到袖中:「謝了。」

    我微笑不語,看向棋盤。只見黑白二色棋子密佈,皆勢均力敵,各自咬住不放。

    「自己與自己過不去,不累麼?」我把目光移開,換個姿勢倚在榻上。

    「累些也好,靜下心來,能把好些事想透徹。」妖男眼也不抬,盯著棋盤,眉頭微鎖。

    我不以為然。下界來的仙人就是這樣,愛鑽研些玄乎又磨人的東西。

    「你何時煉丹?」我問。

    「須再等一等。」妖男說:「下月才有吉時。」

    我頷首,少傾,將目光看向旁邊的灰狐狸。她睡得正香,嘴邊還粘著些油餅的碎屑。心中浮起一陣憐惜,我將手輕輕撫過她的腦袋,只覺溫柔如故。再看向妖男,他雖一臉沉思,卻神態安詳。

    從前,他們一個愛諷刺,一個脾氣直率,吵吵鬧鬧幾乎每日不斷。可就連我也不曾想到,灰狐狸出事之後,妖男能守一心一意地守在她身旁十幾年。此事,我也曾好奇問過妖男,他卻淡笑,說他不愛欠人情。

    「初雪恢復之後,公子可要繼續登仙?」少頃,我問。

    「嗯?」妖男抬眼看看我,頷首:「正是。」

    我亦頷首。這樣也好,灰狐狸即便醒來也不必繼續內疚。

    「公子修為已到,天庭本來亦對公子有意,魄血之事,當還可通融。」我說。

    「不必魄血。」妖男卻道,神色平靜:「待初雪痊癒,某自去迎雷劫。」

    我吃了一驚,看著妖男,魄血中那慘烈的事又浮上腦海。當年,妖男就是因為那念想過不得雷劫,終以魄血術輔助。

    「公子可有把握?」我問。

    妖男笑笑,沒有說話。

    我默然。

    心底的那些長久的思緒又閃過,牽牽絆絆,總徘徊不去。

    少頃,我低低地問:「公子以為,前塵皆可放下麼?」

    「並非放下。」妖男將一顆棋子落下,緩緩道:「那些事在某心中永遠也忘不掉,可若是一味沉溺,就連眼前人也珍惜不得。」

    說罷,他的目光看向灰狐狸,自嘲一笑:「此事也是這十幾年才明白的,可笑某當初竟還去用魄血那等拙術。」

    我望著妖男,想說什麼,卻又終究無言,只移開眼睛,久久盯著棋盤,

    既然不趕著回蓬萊煉丹,妖男和灰狐狸仍然要在雲來閣多留幾日。

    每天,雲來閣的後院裡都熱鬧極了。灰狐狸上躥下跳,如妖男所說,非要他出手打屁股才肯屈服;而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雲來閣裡的少女們就開始圍觀,前堂每日都有羅言的呵斥聲傳出。

    我則繼續做我的雲來閣主人,每天看看賬本,或巡視廳堂,或招呼客人,安然自得。

    空閒時,我曾和妖男說起蒼渚和在海島上被瀲灩襲擊的事。妖男與我一樣,對那瀲灩的來路一無所知,卻也覺得蒼渚出現在八荒邊緣感到疑惑。

    「近來天下確不太平。」妖男深思一陣,道:「就拿人間來說,有幾個山門遭血洗,聽說是妖物所為。」

    我點頭。這些我也聽說過,方士和妖怪之間的衝突歷史久遠。不過經歷過灰狐狸的事,我對那些嚷著除妖修仙的人實在無多好感,這些消息聽來,我並未作多想。

    撇開這些玄虛之物回到現實,有一件事倒真正教我煩心不已。雲來閣隔壁那老宅,我兩個月前回來就打算要買下來擴建店面的,可使人去問,卻說那老宅剛剛轉了出去,新主人是誰,卻怎麼也打聽不到。雲裡霧裡過了些日子,就在這月,那老宅卻忽然開門了,每日泥水匠人進進出出,又是蓋屋又是修牆。我遣人再去打聽那新宅的主人,匠人們卻說他們只管接活,來人從未跟他們說過名姓底細。

    我著實困惑,什麼人搞得這樣神秘?

    這事還沒完,這兩天,另一事卻突然將眾人眼球奪盡。

    那個從未露過面的斛珠居主人,據說露面了。

    把這個消息帶來雲來閣的是一個人稱菜娘子的女人。她專以販菜為生,閒暇之時最愛走街串巷與人蜚短流長。

    「老婦我可親眼看到了!那長相,那身量,嘖嘖!」菜娘子的大嗓門從前庭傳來,我在三樓的雅間裡也聽得清清楚楚。

    「什麼人能讓娘子這般吃驚?」有人笑道:「再好看,能比得過我們雲來閣白公子?」

    「白公子自然無人可比,老婦看來,能與白公子站在一處的,大概也就是那斛珠居主人呢!」說著,菜娘子又「嘖」了兩聲,道:「當今天下這一等一的人物,可都在瓊池邊上了。」

    「果真?可娘子說了半天,我等卻連那斛珠居主人名姓也未曾聽出個所以然。」

    「名姓麼,老婦也打聽過了。」菜娘子底氣十足:「可好記得很,就與那食肆同聲,那主人就姓胡,單名一個珠,明珠的珠……」

    胡珠?

    我幾乎被一口茶噎住。

    這樣的名字,怎麼看都覺得是唬人的吧。

    心裡覺得可笑,這事我聽過就算了,沒往心裡去。

    可過了兩日,卻有斛珠居的人登門,說那斛珠居主人備了歌舞酒席,今夜在店裡邀四方賓客宴飲,想請我赴宴。

    這話傳得時機頗好,眾人一陣騷動。

    「管他什麼主人,公子就該去看看,殺殺他氣焰!」阿蘿慫恿道,子弟們皆點頭附和。

    我笑笑,氣焰不氣焰的於我無所謂,近來閒得發慌,我倒有興趣看看這傳說中的斛珠居主到底生得幾手幾眼。我邀妖男於我一起去,妖男亦不反對,到了傍晚,他帶上灰狐狸,與我一道登車。

    斛珠居臨水而建,一座雕砌精緻的白玉石台建在水上,岸邊樓閣環抱,其間以飛橋相連,所有賓客都可欣賞台上歌舞。樓閣高聳而奇巧,飛簷斗拱雕琢精美,店內膳食更是絕倫。自建成以來,斛珠居便以美景美食招徠大批食客,將原本號稱瓊州第一的萬瓊樓擠得靠邊。

    天色已經漸暗,斛珠居的亭台樓閣明燈點綴,映著水色霞光。許是頭一回夜裡來看,我在樓下仰頭望去,竟恍然有些置身天庭宮殿的錯覺。

    大概都想來一睹斛珠居主人的真面目,

    斛珠居前停滿車馬,賓客紛沓而來,一干店裡的管事僕從迎接不暇。

    今夜我穿得很是不錯,銀冠綴珠,身上穿的是一襲輕盈的綾錦袍,正如阿蘿所說,行止皆風采翩翩。

    灰狐狸前幾日大鬧了田昌的宴席,恐怕好些人還記得,今夜帶她來時,我索性把她的皮毛變成白色。妖男一身淡青衣裳,雖普通,那俊逸的面容襯著懷裡雪白的灰狐狸,引人注目不在我之下。

    許多人都認得我,紛紛過來打招呼,見禮之餘,又好奇地看向妖男。我也並不遮掩,大方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兄,一路微笑作揖,進了斛珠居。

    層層閣樓上,賓客已雲集而作,熱鬧非凡。管事親自引著我們走到正中一處席上,我看去,只見四周寬敞,陳設精緻,玉台和後面的水光夜色更是一覽無遺,竟是店裡最好的一處。

    「此乃主人吩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管事一揖:「主人說他與公子有舊,須以上首招待。」

    有舊?

    我愣住,只覺懵懂不已。再看向席上,除了我和妖男,再無別的賓客。

    正疑惑間,這時,悠揚的樂聲從玉台上傳來,閣樓之中,賓客的喧嘩聲忽而響起。

    「主人來了。」管事望向那邊,微笑道。

    我隨著他望去,片刻,登時睜大眼睛。

    只見燈燭通明,一人踏著綴金絲毯,自前堂緩緩行來。他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身姿修長,緋色錦袍映著燭光,愈加襯得面容明媚生輝。

    雖隔得尚遠,那美眸的目光掃過,一下停在這邊。

    不時有賓客上前見禮,那人皆從容應對,逕直走來,不曾緩下腳步。

    「子螭?」妖男聲音詫異。

    我看看他,心中仍有餘驚,卻倏而冷笑。

    什麼斛珠居,什麼胡珠。

    果然是與我有舊,誰能想到堂堂神君,也下界做起了食肆主人。

    未幾,子螭已經走到了我的面前,看著我,笑笑,忽而回頭:「弁羽,我說過什麼,她果然來了。」

    這時,我才看到子螭身後跟著一名唇紅齒白的少年,細長的雙目瞄著我,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男裝也還是那麼醜。」他白我一眼,低聲哼著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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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玉台上傳來歌伎婉轉的歌聲,玉台前,觥籌交錯,談笑聲琅琅。

    我的席前卻靜得出奇。

    妖男神色自若,將案上的小食餵著灰狐狸。許是感覺到了面前幾人不凡,灰狐狸只將烏溜溜的眼睛睜著,規規矩矩地趴在妖男膝頭上一動不動。

    不遠處,南海龍君倚在幾上,眼睛看也不看這裡一下。

    我終於知道他這副樣子到底像誰,瞧向上首,子螭姿勢相同,更隨意慵懶。開席以來,他不對賓客說話,也不敬酒,只見玉台上歌舞翩翩,僕從流水一般講各式糕餅呈到各人席上。

    「怎不吃東西?」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不知是否有意為之,我和他的坐席靠得很近,子螭在榻上挪動一下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轉頭,他的臉正湊向這邊看著我,墨目含笑。

    我並不答話,只問:「南海龍君怎會在此?」

    「嗯?」子螭眉梢微挑,微笑:「弁羽麼?前任南海龍君彌留時,曾托我教習弁羽。他許久前就說要來人間遊歷,故而今日順道帶來。」

    原來這二人是師徒。

    我睨著他,又瞟向龍君,心想上樑不正下樑歪,果然是至理名言。前任南海龍君竟將獨子托給了子螭,虧得天庭史冊裡還說他有知人之賢。

    不過看看那邊龍君的神情,我心中突然精神倍增。他雖是少年模樣,卻也活了一萬幾千歲,我可沒傻到拿他當真正的少年來看。但凡子螭同我湊近一些,龍君那邊的目光就刺得像妒婦一般,讓我覺得著實有趣。

    天庭裡男神仙們之間的軼事也不少,對於這些,我還是很通達的。

    我拿過茶盞,輕抿一口:「北海王之事至今也不過十幾年,你這般聲勢,不怕給人認出?」

    子螭不以為意一笑,並未回答,卻眸光流轉:「擷英莫非擔心本神君有難?」

    我心底嗤一聲,扭過頭去。

    這時,只聽一陣腳步聲響起,管事引著幾人前來,俱是上座的賓客。

    「我等久仰公台,今日得公台相邀,幸甚!」他們向子螭舉盞敬道。

    子螭坐起,含笑拿起案上酒盞,道:「某身體不適,未親自招待諸公,實在慚愧。」

    是懶吧。我腹誹。

    眾人望著子螭,皆頷首而笑。

    一人看看我,帶著醉意笑道:「原來白公子認得胡公,怎不早說?教我等空對這斛珠居猜測許久。」

    我正要開口,子螭卻微笑著出聲道:「公台錯怪了白公子。某與白公子乃是舊交,卻失散多年,不知彼此所在。故而兩家食肆開在同處,竟不知原是熟人。」說著,子螭目光將我一瞥,唇漾淺笑:「某也是這幾日來到才知公子下落,故而今日設宴,一為款待瓊州諸公,二為與白公子再聚首。」

    這話從他嘴裡出來,竟有些曖昧的意味,我不禁皺眉。

    「原來如此。」眾人皆頷首稱道,微微交換目光,再看向我和子螭時,似多了些心照不宣。

    「諸公誤會,」我忙澄清道:「白某……」

    「白公子不必謙虛。」有人笑道:「常言蘭蕙為友,二位公台皆天人之姿,卻是應了此言。」

    一時間,笑語聲聲。

    我瞪起眼睛。看看子螭那沒心沒肺地笑容,再看看對座,果然,南海龍君正冷著臉,目光如刃。

    賓客接連來了幾撥,好不容易得清靜,一隻精美的魚形米糕忽而被夾到我面前的盤上。

    「來,嘗嘗我這店裡的小食。」子螭溫和地說。

    我碰也不碰。

    「你何意?」我冷冷問道。

    「嗯?」子螭抬眼看看我,面色不改,目光無辜:「什麼何意。你我莫非不是再聚首?你難道不是今日才知曉這斛珠居是我的?」

    我氣極反笑。

    要玩麼?我倒不介意,反正惱的是對面那個龍君小兒,他憋死了才好。

    我拿起牙箸,夾起那米糕,放入口中輕輕咬下一小口。香甜味道頓時溢滿舌間,似糖似酒,滑糯可口。似乎是天庭裡的做法,心中訕訕,不禁未田昌那個倒霉的人一歎,他若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不吐血才怪。

    「好吃麼?」氣息流動,只聽子螭嗓音低低。

    我沒有躲開目光,抬眼望入那幽深的眸中,亦勾起微笑,唇齒輕啟:「你嘗嘗不就知道了。」

    兩張臉離得很近,我的視線微微掃過子螭緋紅的衣領,只見脖頸光潔如玉。

    這位置相當顯眼,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正有無數目光竊竊張望。

    片刻,子螭笑起來,拿起牙箸——卻不落向案上,而直接將我箸上吃剩的半塊米糕接過。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子螭將米糕放入口中,片刻,唇邊笑意愈盛,聲音甘醇:「果然香甜。」

    閣樓上的聲音似乎瞬間低了下去,四周目光變得火熱,

    忽然,「砰」一聲,一個瓷盤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見南海龍君站了起來。

    「你們……」他漲紅了臉,眼睛圓瞪,少頃,「哼」一聲,拂袖而去。

    「……沒想到,公子是個斷袖呢。」

    「我倒不覺奇怪,你看公子總不成親不納妾,連個貼身侍婢也沒有,自然不是常人。」

    「聽說那斛珠居主人也生得美極,嘖嘖,我們公子雖斷袖,做派卻還是那麼雅致得一絲不苟……」

    庭院裡,幾個掃地的子弟竊竊私語,聲音一點不落地傳入我的耳朵。

    我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望著天空,未幾,長長地歎了口氣。

    一失足成千古恨。

    隨著那夜斛珠酒宴盛況傳開,我的清白已經蕩然無存。

    坊間的傳說有好些版本,最出名的一個就是:斛珠居主人與雲來閣主人少年相識,互生愛慕。十幾年前一場洪水,二人不幸天各一方。許久以來,二人苦苦尋覓不得門路,斛珠居主人被父母逼迫成家而育下一子。不料世事瞬息萬變,多年以後,二人在瓊池邊上相遇,此時方知原來手中產業開到了一處。舊人重遇,分外激動,情愫脈脈,於是便有了那斛珠居宴上的幕幕……

    「卡」一聲,手中的一根細木簪被我折斷。

    子螭那豎子!想到這些我就咬牙生恨。

    我晃晃腦袋,想把那些煩人的回憶通通甩掉,站起身來,朝樓下跑去。

    妖男仍坐在那棵老桃樹下,悠然對著棋盤。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

    「不是要煉丹麼,今日就回蓬萊好了。」我走到他面前,開門見山地說。

    「嗚……」灰狐狸低低地叫喚了一聲,趴在他膝頭上望著我,似好奇不已。

    妖男撫撫灰狐狸的腦袋,看我一眼,淡笑:「不忙,島上丹鼎藥引皆已齊備,過幾日再回也一樣。」

    「不一樣。」我忙道:「過幾日天氣有變,落雨可不好啟程,而且我現在就想走。」

    「哦?」妖男不緊不慢,神色揶揄:「子螭知道麼?」

    這傢伙,存心揭我傷疤麼?

    我瞪起眼,正要說話,這時,阿蘿匆匆地走進院子裡來,興奮地對我說:「公子公子!旁邊那老宅裡搬來了人家呢,你猜是誰?」

    「誰?」我沒好氣地問。

    阿蘿臉龐通紅,望著我,卻有些結巴:「是……嗯,是斛珠居主人!」

    什麼?

    我懵然。

    我當然不會傻到在眾目睽睽下光明正大地闖到那家宅裡去質問子螭意欲何為。

    幸好我是神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隱沒身形穿牆而入,輕易地就到了隔壁那老宅的後院。

    濃雲遮在天空中,星月皆不見蹤影。

    我站在主室門前,只見門扇裡透著橘黃的光照。

    靜謐的夜風中,子螭的氣息很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想著質問之詞,一把將門推開。

    室內水汽濃濃,溫熱而氤氳。

    我愣了愣,朝室內看去,卻見一個巨大的木桶擺在屏風前,一人悠然坐在泡在水中裡,□的胸膛上,水珠泛著濕亮的光。

    耳根猛然一熱,我轉開臉去。

    「你……你怎不隔上屏風!」我尷尬不已,氣急地問。

    「屏風?」子螭聲音緩緩:「我在自己房中沐浴,怎會料到有人突然闖入?」

    真是可笑至極。一個神君不在天上好好待著,下凡來泡什麼木桶!

    我不與他多舌,想即刻出去,門卻「呀」一聲在我面前一下闔了起來。再想穿牆出去,卻一下碰在了壁上。

    心中又驚又惱,我回頭:「你這是……」話才說一半,卻看到子螭正背對著我從水中站了起來。熱氣騰地蹭上臉頰,我像被蜇了一樣,急忙再轉過身去:「你這是做什麼!」

    子螭卻不慌不忙:「我做什麼你還不知曉?你把房門踹開,莫不許我關上?」

    豈有此理!我正欲反駁,忽然,一隻仍帶著潮熱的手捂在了我的嘴上。

    「噓……」子螭低低的氣息拂在耳旁。

    「主人。」外面傳來些家人的聲音:「小人聽到動靜,可是主人有吩咐?」

    「無事,」子螭聲音平靜,他的手臂結實地箍在我的肩頭,胸膛貼著我的背,嗓音振響:「下去吧,有事我再喚。」

    外面的家人應了一聲。

    我睜大眼睛,只覺他的胸膛熱得發燙,週身被那陌生的溫熱包圍,我的臉頰似燒灼一般。聽著那家人腳步離去,我立刻掙扎起來。

    子螭沒有鬆開手,目光一閃,突然又道。「慢著。」

    「主人有何吩咐?」家人轉回來。

    子螭看著我,近在咫尺的臉上,雙眸笑意愈深,似乎仍染著水汽的氤氳。

    他語氣輕鬆:「我聽到庭院裡有鼠叫,爾等仔細搜上一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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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32: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家人們在外面應了一聲,竟留了下來,院子裡傳來窸窣走動的聲音。

  子螭仍環著我,氣息流動,耳根似被燙到一樣。

  我氣怒交加,用念力抓起附近一隻瓷盞砸向他。

  子螭卻從容得無所動作,那瓷盞飛上半空,又穩穩地落了下來。我乾脆聚起法力擊向他,氣脈卻像裹著綿絮一樣,軟乎乎的。

  「可想好了。」子螭繼續在我耳邊低低笑道:「你若再有動靜,家人們便會發覺,到時你我名聲可就坐實了。」

  言下之意不挑自明,他的手仍捂著我的嘴唇,掌心熱力似火。我的目光觸到他橫在面前的臂膀,想到身後那軀體只穿著薄薄的單衣,熱氣幾乎衝出腦門。

  狂徒!我羞惱不已,一口咬向捂在嘴上的手。

  「嘶!」子螭倒吸一口冷氣,鬆開那手。

  我乘機掙脫出來,一掌揮向他的臉。

  「你瘋了。」他捉住我的手,低喝道。

  我不依不饒,繼續用另一隻手抽他。法術使不出來,我就使勁用腳踢,用手捶。發現就發現好了,今日我寧可毀了名聲也要揍他!

  子螭似乎沒料到我這樣激烈,愣了愣,隨即剪住我的手腳。他力道很大,我動彈不得,牙關一咬,又把肩膀和後背撞向他的胸膛和腹部。

  「別動。」子螭突然沉聲道。

  我再使勁,身體卻像被定住了一樣,連轉頭都動不了。

  室中忽而安靜下來,只剩□後那胸膛中氣息起伏的聲音。它長而急促,似乎壓抑著什麼。

  心中似有什麼掠過。

  眼前的光照仍然被水霧染得氤氳,微微變幻。我睜大眼睛,只覺隔著衣衫,似乎有什麼抵在臀後。

  子螭的頭埋在我的發間,手臂像鐵圈一樣箍著我,肌膚的溫熱融融傳來,憋窒得烘人。

  「……可看到了鼠?」屋外,家人的聲音傳來。

  「不曾呢……」

  我耳邊的髮絲被熱氣拂起,觸在頰邊發癢,卻愈加燒灼。

  好一會,只聽一個深長的呼吸聲傳來,子螭倏而將我放開。

  我怔了怔,發現身上能活動了。回頭看去,子螭仍注視著我,目光灼灼生輝,雪白的生絹單衣敞開著領口,可以看到起伏的胸膛上仍泛著淡淡的霞紅之色。

  四目相對著,誰也沒有說話。

  我的心衝撞著胸口,「咚咚」地響。羞憤仍在,我舉起手來,想給他一個厲害的雷刀。可揮到半空中,卻怎麼也使不下勁來。

  「主人,」這時,家人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稟報道:「庭院中並不見有鼠。」

  子螭沒有答話,只將眼睛盯著我。

  「豎子!」我咬牙罵了聲,一跺腳,轉身穿牆而去。
  
  回到雲來閣,我步履匆匆,直奔後院。

  「公子……」迴廊上,夜巡的羅言等人看到我,皆神色訝異。

  我沒有說話,逕自 走進小樓,門一關,燈也不點,一下撲倒在榻上。

  完了。

  不僅名聲,差一點清白也毀在了那豎子手裡。

  我用手拍拍額邊,使勁搖頭。方纔那氤氳熾熱的情景仍徘徊在腦海中,恍若夢境,卻怎麼也趕不走……

  「你搖頭做什麼?」一個聲音驀地在身後響起。

  我一驚回頭。

  窗邊,妖男倚在那裡,懷中,灰狐狸睡得正香。

  我像要遮掩什麼一樣,連忙坐起來。

  「你……你怎麼招呼也不打就私闖近來!」我瞪著眼睛。

  「某一向愛私闖,你又不是第一次見到。」妖男一臉無謂。說著,他看看我,說:「方纔去見了子螭?」

  耳根突然又燒起。

  「嗯。」我說著,片刻,咬牙道:「我還是想去蓬萊。」

  「好。」妖男居然答應得很爽快。

  我一愣,隨即道:「現在就走。」

  「好。」妖男道。

  我有些懵然,這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快?

  「你不是說過幾日才走麼?」我疑惑地開口問道。

  妖男將手指緩緩理著灰狐狸的皮毛,道:「總不好讓你獨自落荒而逃。」

  這話出來,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跳起,反駁道:「誰說我落荒而逃!」

  妖男卻不慌不忙,睨我一眼:「半夜去蓬萊,不是落荒而逃是什麼?」

  我啞口無言。

  「收拾好了就下來。」妖男卻不多廢話,一拂衣袖,轉身消失。
  
  說走就走。

  我馬上開始收拾行囊,待提著包袱走下樓,忽然發現羅言站在門前。

  「公子現在就走?」他吃驚地望著我。

  「嗯。」我答道,看看他:「店裡還要勞你多多操心。」

  說罷,我略一頷首,朝前方走去。

  「公子,」身後,羅言卻追上來,聲音急道:「公子才回來未多時,怎好就走?店裡還有許多事須公子做主……」

  「羅言。」我心裡歎下一口氣,收住腳步,轉回頭去:「隔壁的老宅,是你為子螭辦的吧?」

  羅言怔住,看著我,面色刷白。

  我盯著他,繼續道:「我曾打聽過,滁州白楊裡確有一戶羅姓富商罹難於洪水。不過,那富商子息單薄,只有二女,洪水時,皆已出嫁。」

  羅言沒有言語,夜色中,佇立不動。

  我不再管他,拿著包袱,自顧地朝前方離開了。
  
  夜空中,雲霧層疊掠過腳下,頭頂,星光漫天。

  妖男立在雲端,神色悠然,灰狐狸在他懷裡睡得安安穩穩。

  風迎面拂來,涼得似水,似乎能把一直混亂的頭腦變得清靜。

  我有些後悔。

  羅言是子螭派來的,這事,我在收留他之後不久就知道了。羅言雖是凡人模樣,卻洞悉世事,有一股超脫世俗的氣性,想不引起我好奇都難。

  有時神仙的直覺就是那麼敏銳。 我在幽冥重塑神體之後,雖然一直沒有回天庭,但是他們不可能對我一無所知。所以,對於羅言,我並不挑明。監視也好,保護也好,只要相安無事,我並無所謂。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羅言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相反,他盡心盡力打理雲來閣,從未有半句怨言。我心裡對此明白得很,也盡力厚待於他。不管他稀不稀罕,雲來閣所有財產,我實際上都不加保留地交予了他手上。

  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我會繼續裝聾作啞。

  都怪子螭,遇到他,我什麼事都冷靜不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等到去了蓬萊,一切都會離我遠遠的,今晚的事,就當它真的是夢好了……
  
  妖男的屋宅坐落在蓬萊島東面的一個山坡上,離海很近,周圍長著稀疏的松樹,往前十餘丈就是險峻陡峭的懸崖。據妖男說,此處人跡罕至,故而靈氣最足,對灰狐狸恢復有利。我對這地方一向挺喜歡,夜裡入睡時,有海濤的起伏之聲相伴,很是舒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榻上醒來。

  週遭景物陌生又熟悉,我愣怔片刻,聽著海浪聲傳來,才想身在何處。

  昨夜的事在心頭浮起,我伸著懶腰的手突然頓在半空。

  「噓……」那低低的嗓音又隱隱迴響在耳邊。

  似乎有什麼噎在喉頭,我咽咽嗓子,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

  惑術,不去想就好。

  我心裡默念著,拿起衣衫往身上穿好,下了榻,打開房門。

  燦爛的日光從外面斜斜照下,伴著徐徐的海風,一陣神清氣爽。我微微瞇起眼睛,只見天空萬里無雲,盡頭與滄海相接,水天一色。不遠處的嶙峋岩石上,幾棵老松姿態遒勁,樹下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衣袂臨風,飄揚欲飛。

  什麼?

  我愣了愣,揉揉眼睛。

  沒錯,確是兩人。似乎察覺到動靜,他們適時地轉過頭來。小的那個,身板筆挺,是南海龍君;大的那個,坐姿舒展而優雅,是子螭。

  我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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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32: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醒了?」子螭看過來,悠悠將手中一顆棋子落下,笑意翩然浮在唇間。

  那話語飄入耳間,與昨夜留在腦海的聲音重合。我的臉上登時一陣臊熱,竟一下說不出話來,早上的愉悅心情頃刻間煙消雲散。

  「嗚。」

  這時,灰狐狸的叫聲從一旁傳來。我轉頭,卻見妖男正坐在屋前用石杵搗著藥材,神色恬淡。灰狐狸蹲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我。

  「他二人怎會在此?」我瞪著妖男,眉頭倒豎。

  「我怎知。」妖男不緊不慢,道:「他們可是神仙。」

  我噎住。再望向那老松下,目光觸到子螭似笑非笑地臉,呼吸一窒。

  「砰」一聲,我逃也般地轉頭,把門用力關上。
  
  我在屋裡一直待到午後。

  誰也沒有來打擾我。

  外面,灰狐狸的聲音不時響起,似乎跟什麼人玩得歡快得很。我被吵得睡不下覺,又無聊得發憋,終於,心裡一鼓作氣,伸手再度打開房門。

  海風夾著暖意,陣陣吹來。

  老松下,不知何時擺上了玉榻錦褥,子螭仍以那招牌的慵懶姿勢倚在上面。幾名美貌的龍女環伺在旁,或持花打扇,或擺弄茶具。子螭面前一張案台上,南海龍君端坐著,專心烹茶。

  子螭唇含淺笑,一手拿著茶盞,一手將一隻小球拋向不遠處的灰狐狸。那小球是海沫聚成,在陽光底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澤。灰狐狸興奮不已,上躥下跳,將毛絨絨尾巴朝著飛來的小球一掃。

  小球彈開,復又飛回子螭手裡。子螭不厭其煩,再拋,灰狐狸再掃……

  很難想像一個活得數不清歲數的神仙會喜歡玩這種遊戲。

  裝嫩麼。我腹誹。

  忽然,那小球直直飛來,我愣了愣,伸手接住。

  「嗚……吱吱,嗚……」灰狐狸撒腿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珠企盼地望著我,不住叫喚。

  我看看她,把小球拋過去。

  灰狐狸隨即又開心地玩起來,心滿意足。

  再看子螭,不意外地,他看著這裡,神色似笑非笑。

  我努力讓表情顯得若無其事,走過去。

  「辟荔何在?」我問。

  「不知。」子螭手指撫弄著茶盞邊緣,徐徐道:「許是採藥去了。」說罷,他指指旁邊一張舒適的小榻,和聲道:「坐。」

  我看看他,又看看案前的龍君。

  龍君正瞥著我,片刻,冷冷地轉過頭去。

  有人比我更不高興呢。心裡道。我頓時覺得安慰許多,從容地在那小榻坐下。

  子螭對我這般舉動似乎很是滿意,拿起一盞茶水放在榻前,語調溫和:「來嘗嘗弁羽烹的茶。」

  我沒有碰。

  再瞟龍君,果然,收到一個惡狠狠地白眼。

  我看向子螭,問:「你來做什麼?」

  子螭美眸抬起,深瞳中,目光流轉。

  「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他嗓音低緩。

  我看著他,雖努力保持鎮定,頰邊卻再度騰起熱氣。

  「神君,」這時,龍君突然出聲。他轉過頭來,先陰晴不定地剜我一眼,隨後看向子螭,問:「接下來要喝什麼?玉露還是清嵐?」

  子螭看看他,想了想,道:「玉露生於仙山之巔,我曾在三更時在月下取瓊池之水來烹,味道正好;清嵐生於崖上,其性堅強,若取林間露水來烹,才最是出色。如今在這蓬萊海邊,清嵐為宜。」

  龍君應聲,頗有默契地微微頷首。

  我對這些刁鑽的飲茶之道並無興趣,與這二人坐著亦渾身不自在,說聲「告辭」,起身離開。
  
  子螭對我的不理不睬似乎並不在意。

  我並不是每天都能見到他,可是他總會隔三差五出現一次,不過身邊南海龍君,只有他自己。

  妖男很快就開始閉關煉妖丹,少了他,我更加不自在。我深知自己對這位行為不端的神君實在招架乏術,於是子螭每次來,我就叫上附近山林裡相熟的妖獸們過來玩耍。狐狸啦松鼠啦棕熊啦野獾啦兔子啦等等等等,把屋前的空地塞得滿滿的,反正不讓自己落單。

  可是子螭不慍不火,他就坐在那老松下,不是帶些文書來批閱就是靜靜坐在那裡,神態從容,卻把我盯得發毛。

  除了這件事之外,蓬萊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平靜的。

  妖男的丹藥練得很順利,沒多久就成功了。

  煉好了就須盡快給灰狐狸服下。夜裡,妖男選了時辰,施術讓灰狐狸熟睡,在屋前擺起法陣。

  月光下,松枝掩映,濤聲如訴。

  我立在旁邊,看著妖男唸唸有詞。那妖丹已經不復過去那詭異的暗紅,煉得色澤清淡純正,在妖男掌間泛著晶瑩的微光。

  妖男神色沉凝,低喃著法咒,灰狐狸仍閉著眼睛,週身漸漸被一團月華般的光澤裹起,片刻,她緩緩張開了嘴。

  妖丹輕盈地從妖男掌間飛起,緩緩落入灰狐狸口中。

  我緊張地看著妖丹的光芒隱沒在灰狐狸口中,片刻,消失不見。看看妖男,他盯著灰狐狸,神色嚴肅。

  漸漸地,灰狐狸睜開了眼睛。

  「初雪!」我欣喜不已,上前望著她。

  灰狐狸卻目光渙散,眼睛愈發圓睜。「啊!」突然,她口中發出刺耳的嘶叫,似竭盡全力一般,身體開始抽搐起來。

  我大吃一驚,妖男急忙上前,念動口訣。

  可是沒有用,灰狐狸依然尖叫,四肢蜷起,神色扭曲而猙獰。

  我趕緊用握住她的爪子,使出法術。力量從指間緩緩流淌而出,冥冥間,我能感覺道鼠王的妖丹在灰狐狸體內散出妖邪的氣息。心中暗驚,怎會如此,難道這妖丹還未煉化?

  「那是鼠王作孽太深,怨氣隱藏其間不肯散去。」身後,一個聲音緩緩傳來。

  我回頭,子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佇立月光下。

  「閃開。」他淡淡道,一把將我拉開,伸手覆在灰狐狸胸口。

  金色的光芒和正而溫和,從他掌間透出。灰狐狸的身體似感應一般,方纔那團微光又漸漸裹在四周,她仍圓瞪雙目,卻不再抽搐,少頃,她口中突然吐出一股黑氣,眼睛倏而闔起。

  子螭將手收回,站起身來。

  我正要再上前,一個身影已經搶先過去。

  妖男俯身看著灰狐狸,伸手小心地按在她的脖頸上,片刻,神色變得蒼白。

  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我也伸手過去。

  手指下,灰狐狸的脈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似乎隨時會消失不見。我大驚,忙聚起神力,剛要施術,手卻被捉住。

  「她氣脈脆弱,強行續命將適得其反。」子螭聲音低低:「只能由她自己挺過來。」

  我定住,看向子螭。他注視著我,神情嚴肅。

  再看向妖男,他仍看著灰狐狸,一動不動,月光下,側臉如石雕一般。

  周圍好像瞬間安靜,只有海濤聲仍不斷傳來,一下一下,將我的心推向谷底。

  灰狐狸躺在那裡,雙目緊閉,一點聲息也沒有。

  「……阿芍……」那尖細的聲音隱隱徘徊在腦海,笑靨與面前的樣子重疊,眼前倏而迷糊。

  「怎會如此……」我喃喃道,聲音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十幾年來,我總以為可以憑著一番心意讓灰狐狸恢復如初,不想到頭來,竟還是一場空。

  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漫開,涼颼颼的,眼淚不可自抑地淌了下來。

  身後,一雙手默默按在我的肩上,隔著衣料,溫暖如許。我沒有回頭,只望著灰狐狸,將手握著她已經發涼的爪子,低頭抽泣不止。

  「……臭方士……」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含混不清。

  我怔了怔,以為自己幻聽,抬起起頭來。

  可那聲音卻仍然傳來:「……爺爺不叫灰狐狸……」

  我不可置信地擦擦眼睛。

  面前,灰狐狸的眼睛竟已經睜了開來,她看著面前猶自發怔的妖男,語聲沙啞而不滿:「難聽死了……爺爺叫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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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41: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灰狐狸醒來,皆大歡喜。

  她看到我,先愣了愣,隨即撲到我懷裡大哭起來:「阿芍!那些臭方士……那些臭方士好可怕呢!捉了爺爺,還要……還要取爺爺妖丹!」

  我悲喜交集,剛收回去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臉上卻笑著:「無事無事,那些臭方士都收拾乾淨了!」

  「收拾乾淨了?」灰狐狸愣了愣,抬起頭來:「誰收拾的?」

  我張張嘴,卻有什麼卡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還須作法固元,這些將來再說。」妖男不耐煩地聲音在頭頂響起,說罷,他一把將灰狐狸從我懷裡撈起,朝室中走去。

  「呀!臭方士!放開你的臭手,爺爺要阿芍!」灰狐狸掙扎的聲音傳來。

  妖男卻不加理會,只聽「砰」一聲,門被關起,那些聲音消失在了門後。
  
  我坐在原地看著那邊,仍止不住笑意。

  頰邊涼涼的,我低頭拭拭臉上殘留的淚水,站起身來。

  忽然,我發現子螭不見了,四處看看,一眼望見那松樹下站立的身影。

  我朝他走過去。

  夜色仍然靜謐,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白玉,

  「多謝。」我躊躇片刻,對他誠心道。

  子螭看著我,沉凝的臉上彎起一絲不以為然的笑:「要謝也是那灰狐狸親自來謝,你謝什麼。」

  我說:「她是我看重的人,自然要謝。」

  子螭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神色。

  「要謝也可以。」少頃,他轉頭望望別處,又回過頭來看我,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以身相許吧。」

  我一怔。

  「嗯?」子螭似有些意外:「不行麼?」

  我問:「你今夜來幫我,是為了此事?」

  子螭挑眉:「我若說是,你可答應?」

  我看著他,只見那雙眸此刻映著月光,似海水般深邃,又如山泉般清亮。

  心中覺得荒謬,又覺得著實饒有趣味。不知是因為方才經歷了情緒大起大落還是因為這月色濤聲引人遐思,我注視著他,竟絲毫不覺羞赧與畏縮。

  「神君看上我什麼?」我開口問:「擷英自認才不及毛女,貌不及嫦娥,天庭才貌俱佳神女多如星辰,擷英何以得神君青眼?」

  子螭想了想,目光在我臉上微微轉動。

  「我也不知。」少頃,他緩緩吸口氣,無奈地笑:「只覺得老忘不了你。」

  這話很實誠。

  我啼笑皆非,心裡那點狐疑也煙消雲散。

  忘不了一個人的原因實在有很多種,不知道該說他風流過頭還是純粹無聊。

  可是那人還在為那言語自得不已。

  「你擔憂比不上別人?是說弁羽麼?」他神色認真,一臉淡定:「弁羽待我是親密了些,可我對他向來只有師徒之誼。」

  我很無語。

  我覺得今日已經沒什麼 精力再跟他糾纏,深吸口氣,向子螭一禮:「神君今日相助,來日定當報答,擷英告辭。」

  「嗯?」子螭道:「你要去歇息?」

  「正是。」我說。

  「明日就回天庭麼?」

  「不回。」我沉吟片刻,搖頭微笑:「擷英還想在人間遊歷一番。」

  子螭目光凝住。

  「你還是忘不了若磐,可對?」過了會,他緩緩道。

  心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怔了怔。

  子螭注視著我,深眸中,墨色如入水般洇開。

  是麼?心底某處,似有雙眼睛隱約注視著我。

  我彎彎唇角,低聲道:「或許。」

  「天庭也不知其下落。」只聽子螭道。

  我苦笑:「句龍在他身上傾注了心血,我不得不管。」

  「可他不是句龍。」子螭聲音冷冷。

  我猛然抬眼。

  子螭看著我,目光銳利,深刻透徹。

  心中似有什麼破開,壓抑已久的情緒登時四散開來,似愧疚又似惱怒,一併湧起。

  「你知道什麼。」我咬著牙根,語氣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自然知曉。」子螭冷笑:「你待若磐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句龍的影子。擷英,你總在內疚,何時才肯面對自己的心?你已經困頓了許久,莫非還要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住口!」我大吼一聲,對他怒目而視:「你憑什麼高高在上,憑什麼口出狂言?!你是神君,可句龍補天的時候你在哪裡?句龍與若磐搏鬥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說著,眼眶發熱,喉嚨生疼,那高亢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卻仍然嘶聲竭力:「你以為句龍死了是誰的錯?就是你!」

  聲音似拼盡了力量,我一口氣說完,急促地喘氣。

  子螭平時的從容神色已經全然不見。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著我,面無表情,僵硬得得似乎沒有一點生氣。

  忽然,他身形一晃,彎下腰來,手緊緊地捂在胸腹之間。

  我疑惑地瞪著他,似乎看到他額角著細汗,卻看不清表情。

  沒多久,子螭緩緩直起腰來,不知是否月光的關係,那臉蒼白的像紙一般,連唇上也失了血色。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片刻,卻將一樣物事拋過來。

  我接住,看了看,卻覺得眼熟得很,好一會,才發現竟是許久以前不見了的那只裝花干的小囊。

  「還你。」子螭淡淡道。

  我詫異地看向他,他已經轉身,夜風吹過,只餘松影輕搖。
  
  夜裡的夢渾渾噩噩,我時而夢到句龍和子螭,時而夢到自己高聲尖叫,時而又夢到與復生的鼠王搏鬥,奇累無比。

  清晨的時候,我被一個尖細的吵醒。

  「……阿芍!阿芍!」它在我耳旁叫著,攪得我不得安寧。

  我睜開眼,發現一個少女的臉出現 在面前。

  我疑惑不已,眨眨眼睛。

  少女也眨眨眼睛,那面容和神氣,似熟悉又似陌生。

  昨夜的事突然湧上腦海。

  「初雪?!」我一下坐起,驚奇地望著她。

  灰狐狸嘻嘻地笑,看看身上,又看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好看麼?爺爺試著變人形,就成了這樣。」

  「好看!」我笑著點頭。那妖丹果然功力深厚,如今的灰狐狸才像個修行兩百餘年的樣子。唇紅齒白,肌膚勝雪,與「初雪」二字正是相配。

  「可覺得好些了?」我問道,將她仔細打量:「昨夜可把我等嚇壞了。」

  灰狐狸「嘁」一聲,不以為然地笑:「自然無事,爺爺厲害著呢。」

  「辟荔公子昨夜為你固元,你該多多謝他。」 我頷首,說著,莞爾道:「你昨夜醒來就說辟荔喚你灰狐狸,我當時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他可不曾這般叫你。」

  灰狐狸卻瞪起眼睛:「他叫了,爺爺聽到他在心裡叫的,一聲一聲,難聽死了!」

  咦?我愣了愣。不想那妖丹這般厲害,灰狐狸竟學會了觀心之術。

  「阿芍也叫了。」她接著說,不滿地撅起嘴:「那時爺爺也聽到你心裡叫了好多聲。」

  我啞然無語,訕訕地笑。

  「是了,」片刻,她想了想,忽然道:「臭方士說昨夜神君子螭救了爺爺,他在何處?」

  我臉上的笑凝住。

  「嗯,他走了。」我說。

  「哦。」灰狐狸,不,初雪點頭,過了會,她笑笑:「無事,爺爺可記得他常來呢。」
  
  話雖那麼說,可是這一天裡,子螭沒有出現。

  過了一天,子螭也沒有出現。

  到了第三天,子螭還是沒有出現。

  「阿芍,」初雪疑惑地問:「神君還來麼?」

  「不知。」我抿抿唇,想從容一笑,卻笑不出來。

  說實話,那夜他最後那模樣著實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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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14 22:42:05 |只看該作者
那樣的臉色,叫我想起了上回他補天之後去浮山見我的情景。當時,他的面容雖沒有這樣蒼白,胸腹處疼痛的部位卻是一致。

  我的思緒有些飄忽。若說上回那個樣子是補天勞累過度所致,後來這次他只是給灰狐狸驅了妖丹邪氣,莫非也勞累過度?這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樣,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大概就是被我氣成那個樣子的。

  心裡雖覺得自己佔了理,卻多少有些愧疚。

  手裡,他給回我的小囊靜靜躺著。錦緞色澤仍如當年,裡面所容之物我也查看過,只見枯黃不已,竟還是十幾年前的那些花干。不過它們被保存得很好,一點也沒壞,陳年的淡淡香氣很是獨特。

  細想之下,這小囊不見之時,正是我第一次與投生為北海王的子螭相遇之時。當年,我為自己輕易拿到了他的玉而沾沾自喜,卻沒想到自己也有物事落入了他手中,而且過了十幾年才終於發現。又偏偏是在那種時候,他一句話也不交代就走了。

  他為何將這樣一件東西悉心保存那麼久?

  心裡當真有些苦惱。

  那天夜裡,我說的話算是徹底翻臉,他卻留下這麼一件不清不楚的事情讓我想,是故意不給我痛快麼?

  罷了,我說了那樣的話,他還來的話就是蠢物。

  我望著岩石上的松樹,心裡道,反正他每次來,我的日子都不得安生,不來才好……
  
  過沒幾天,我向妖男和初雪告辭,說要回雲來閣看一看。

  「阿芍要走?」初雪又是吃驚又是失望:「怎不多留幾日?」

  我莞爾道:「並非要離開多久,雲來閣是我一手創下,總該回去看一看。」

  初雪兩眼發光:「爺爺也想去。」

  「你還要在蓬萊固元,將來再去。」在旁邊默默研著茶末的妖男突然悠悠開口道。

  灰狐狸撅起嘴,不情願地白他一眼。

  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神色意味深長:「公子有話要說?」

  「無。」妖男輕描淡寫。

  我問他:「你打算何時登仙?」

  「不急。」妖男看我一眼,淡笑:「某現在覺著,神仙除了能長生不老遨遊九霄,煩惱也不比凡人少多少。」

  我愣了愣,當作沒聽到,含笑摸摸灰狐狸的腦袋:「我過幾日就回來。」說罷,轉身離開。
  
  當我回到雲來閣,子弟們仍是欣喜,不過,更多的是訴苦。

  首先,他們告訴我,羅言不辭而別。其次,熊三四五日前也離開了,一直沒有回來。

  羅言走了的事在我意料之中。當細作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戳破身份,那日我對羅言說下那番話,即便我本意不是要趕他走,他也非走不可。

  「這些日子,店裡誰在主事?」我問。

  「是我。」阿康說。

  我頷首:「將來你就做管事。」

  眾人皆驚訝,阿康睜大眼睛,臉色通紅。

  我笑笑,道:「怕什麼,羅管事曾帶過你,既學著做事,總有該出師的一日。」說罷,我看向眾人,心平氣和道:「今後阿康是總管,還是那句話,雲來閣靠的是諸位,爾等當通力扶攜。」

  子弟們不再議論,皆大聲答應。

  比起這件事,熊三更令我擔憂。

  過去,熊三告假回山林,第二日就會回來,這回的確反常了。

  「熊三離去時,曾告知我等,說家中有賊人挑釁,要回去幫忙。」阿康說。

  我頷首,不禁皺起眉頭。
  
  熊三的山林就在瓊州一處荒山之中。

  我騰雲降下,只見霧氣繚繞,林海碧綠連綿。

  可是,偌大一片森林,卻聽不到半點鳥獸的聲音,我心中更覺異常。再往深處查看,霧氣愈濃,卻隱隱帶著血腥的味道,隱隱有哀號聲傳來。

  霧氣濃淡變幻,待我循著來到山林中一處山谷裡,面前景象慘不忍睹。

  一處空地上,鐵索捆著上百妖獸,皆傷痕纍纍,似乎都是這片山林中的獸類。地上,妖獸的屍體橫七豎八,有的身首分離,有的被斬作碎塊,血肉模糊。地面上被鮮血浸透,水窪也被染成了紅色。

  那些被鎖住的妖獸們望著面前,口中低低嗚咽不已。

  十幾名方士打扮的人立在旁邊,面帶笑意。

  一人提著劍,踢踢面前一具野豬屍體,搖頭笑道:「真不經砍,才兩劍就死了。」

  「賢弟,你那劍術不行。」眾方士中,一人怪裡怪氣地笑:「這妖物,先前可是跟我過了十幾招才束手就擒,你這兩劍正遇著他筋疲力盡,豈非撿了便宜!」說著,他指指那些鎖著的妖獸:「你不若再挑些別的,看挨得幾劍?」

  說話間,一隻熊被無形的力量從妖獸中間拖了出來。

  妖獸們登時嗚咽聲更甚。

  「爾等不得好死!」那熊被打瞎了一隻眼睛的熊,手腳被捆著,猶自大聲怒罵。那樣貌,竟是熊三。

  「死到臨頭還猶自嘴硬。」那方士冷笑一聲,提劍便朝他劈去。

  厲風掃過,方士的劍還未舉起,整個人被掀開,撞在一棵大樹上,頭破血流。

  眾方士皆大驚。

  「何人?」有人喝道。

  我慢慢踱前,看著他們,面無表情。

  「又來一個妖物。」那怪裡怪氣的人哼笑道,將手一揮,眾人身上寶劍倏而一起飛出,化作萬千兵刃,朝這邊飛來。

  我不避不讓,放出週身氣勢,只聽乒乓聲一陣,兵器紛紛落地。

  方士們臉色劇變。

  「走!」那方士大喝,也不管方才受傷的人,捲起一道風便遁得無影無蹤。

  妖獸們身上鐵索解開,林中,登時淒涼地嚎啕一片。

  「他們說,山門被妖獸血洗,此番來專為報仇,要將所有妖物除盡!」熊三哭訴道,捶胸頓足:「我這林中眾獸從不滋事,更遑論什麼血洗山門!可憐這許多夥伴,竟遭如此虐殺!

  我安慰著他,心中暗驚。

  前些時候,妖男也曾與我說過這些。那幾宗方士滅門的慘案,一直傳說是妖獸所為,兩邊仇怨積聚,竟到了如此地步?

  「那些方士如此凶殘,我等也要以牙還牙!」一隻野豬妖抱著親人的屍首,一邊哭一邊說:「我等就去血洗山門!」

  悲憤的妖獸們紛紛應和。

  我沒有說話,卻將目光看向旁邊的妖獸屍首。那些方士下手極其殘忍,妖獸們死狀慘烈,卻無一被取走妖丹。

  心中一陣疑惑,方士殺妖而取妖丹,乃是必為之事。而方纔那些人,卻似乎更愛虐殺。而且,方纔他們對付我的法術,與平日所見的方士路數也很不一樣,與仙人或妖怪的法術也很不一樣, 那給人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

  思索著,我忽然看到方才被我擊傷的那個方士 。

  他躺在樹下,一動不動。我走過去,只見他雙目緊閉,已經沒了氣息。忽然,那方士的臉變得乾癟扭曲,片刻,整個肉體化作一堆細沙。

  我大吃一驚,正欲再細看,一道殺氣突然逼來。

  「砰!」一聲,才避開,我前面的大樹被擊坐碎末,斷枝木屑倒落下來。

  妖獸們一陣恐慌,我朝那殺氣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名少年騰雲在半空中,那樣貌,竟是南海龍君。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神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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