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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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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17 19:19: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八章 血鳳鳴桃山(下)

  今夜一戰,葉紅魚先戰趙南海,再戰掌教,最後對中年道人出手,這種選擇很囂張,哪怕她是慣常囂張的葉紅魚——因為那三個人太強,強到她沒有任何戰勝其中一人的把握,這囂張不免顯得有些可笑,有些絕望。

  但葉紅魚是什麼人?她怎麼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絕望二字怎麼寫,那麼她連環三擊的目的是什麼?

  是的,從開始到現在,她的目標從來就沒有變過!她根本沒有想過逃走,她根本沒有想過離開裁決神殿!非但不逃,她還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換一條命!毫無疑問,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說是賭命。但她就這樣做了,因為她不惜己命,因為她要那條命!

  因為,她有樊籠。

  今夜之戰,她沒有天時,因為昊天已經拋棄了她,她沒有人和,因為觀主已經拋棄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雙腳所立之處。

  她此時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決神殿。

  她就是裁決。

  今夜,她把這座肅殺的神殿,變成了一座樊籠。

  樊籠,不再僅僅是裁決神殿最強大的道法。

  而變成了真實的囚牢。

  前代裁決神座,立木為柵,用樊籠把前代光明神座關了十餘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關進去,然後鎮堊壓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後一袖拂出,精純至誠的道門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著斑駁血跡,正是樊籠的本體。

  道袖如錘,在裁決神殿的空中,砸出數聲轟隆的雷鳴,卻無法撼動光幕絲毫。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發沉重。

  趙南海和掌教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高速掠來。

  他們終於知道了葉紅魚的安排,自然不能讓她得逞,必須在樊籠真體成形之前,搶先打破,若真的讓她把中年道人關進樊籠,今夜結局難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鳴悠悠而出,那道磅礡的力量,自天外而來,落在他的身上,繼而隨雷鳴而出,轟擊在樊籠陣間!

  趙南海緊隨其後,神情肅然雙掌綿柔而至,昊天神輝再次猛烈地燃燒,似要把那座起於殿底的樊籠陣生生燒融。

  樊籠陣裡的中年道人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雙手在身前變幻出數種形狀,如蝶般搧動!

  三道難以想像的強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種形式呈現,幾乎完全同時,落在了葉紅魚的身軀上,落在樊籠陣法上。

  無數光亮浩翰而來,瞬間照亮裁決神殿裡的每個角落,把樊籠陣最細微的光線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裡彷彿多了無數顆太陽。

  極盛時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雙眼皆盲,無論處於光明正中堊央的葉紅魚,還是其餘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葉紅魚赤裸身軀上的傷口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流的血越來越疾,她面無表情,靜靜看著樊籠裡的中年道人,雖然看不見,卻依然盯著。

  血水淌落地面,順地縫而流,喚醒裁決神殿隱藏無數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擊的樊籠陣,非但沒有破碎,反而愈發牢固。

  某一瞬間,盛極的光明深處,彷彿響起一聲莊嚴的斷喝。

  樊籠陣,終成。

  她終於成功地將這座裁決神殿,變成了樊籠,困住了最強大的敵人,護住了自己,或者這也是一種自困,但她心甘情願。

  就在那瞬間,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緩緩抬起頭來,光明漸黯,他看清了渾身是血的葉紅魚,然後有兩道血水從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間,他便在樊籠陣的鎮堊壓下受了極重的傷。

  但他依然平靜。

  葉紅魚也很平靜。

  她上半身未著寸縷,美好的曲線毫不遮掩地讓夜穹、讓夜穹裡的月與星,讓夜殿裡的人們看著,袒露了所有,神情卻很坦然。

  她鬆開劍柄——從開始到現在,她的道劍出了兩記,根本未能傷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出劍。

  熊初墨和趙南海罷手。

  因為樊籠已成,她只要一動念,中年道人便會死去。

  中年道人隔著那道肅殺的光幕,靜靜看著葉紅魚,沉默了很長時間,神情有些複雜,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憐憫。

  「沒有意義。」他說道。

  葉紅魚說道:「熊初墨和趙南海,只是兩條狗,如果拿著他們的性命,自然沒有意義,但師叔……你不同,觀主會想你活著。」

  中年道人看著她憐憫說道:「就算如此,現在時間也已經晚了,隆慶在宋國應該已經動手,就算觀主垂憐,想讓我活著,也不再有意義。」

  聽到這句話,葉紅魚沉默不語。

  「而且……你關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進懷裡,看著她感慨說道:「所以,沒有意義。」

  葉紅魚看著他的手,秀眉微挑,說道:「你打不破樊籠。」

  「當年衛光明叛離桃山時,曾經說過,我心光明,樊籠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強大,你這座樊籠,較前代裁決更加強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現時,手裡多了一卷書。

  那卷書不知是什麼材質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戰鬥裡,竟沒有被氣息對沖碾碎,也看不出來新舊,隱隱透著股高妙的氣息。

  中年道人看著手裡的這卷書,有些猶豫,有些遺憾。

  葉紅魚隱約猜到這卷書的來歷,神情驟變。

  「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終下定決心,緩聲吟道。

  隨著他的吟誦,他手裡那卷書,也緩緩掀開了一頁。

  那卷書掀開了第一頁,那頁瞬間燃燒成灰。

  一道磅礡的力量,極似於天啟的力量,從那頁消失的紙裡迸發出來,轟擊到了樊籠陣法上,只是要比天啟來的更加真切!

  轟隆一聲巨響,樊籠陣微微顫抖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感知著那卷書裡神奇的力量,葉紅魚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真的,神情劇變,寒聲道:「你們竟敢以天書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裡那卷書是天書!

  天書落字卷!

  一頁落,而驚天下!

  何況樊籠?

  葉紅魚雙臂一展,裁決神袍無風而舞,如瀑的黑髮也狂舞起來!

  她竟是要用裁決神殿這座樊籠,硬抗天書!

  中年道人的神情異常凝重因為他發現,一頁天書,並不足以衝破這座樊籠。

  於是,天書繼續燃燒!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落著,落地便成灰燼。

  彷彿無窮無盡的最本原的力量,隨之釋放向著夜殿四處襲去!

  中年道人看著天書落字卷,在自己手裡越變越薄,神情愈發痛苦。

  道門弟子,親手毀去天書,誰能捨得?

  樊籠與天書的戰鬥,依然在持續。

  落字卷一頁一頁地燃燒著,裁決神殿不停地顫抖,石壁上出現了無數道細微的裂縫,有石礫簌簌落下彷彿要地震一般。

  戰鬥至此進入最恐怖的時刻,先前被掌教天啟所懾此時又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桃山上的人們終於被驚醒。

  數千上萬名神官和執事,站在各處山峰,站在各處道殿之前,看著崖畔那座黑色肅殺的神殿,看著神殿在夜穹下搖搖欲墜,臉色蒼白至極。

  人們驚慌失措,人們震撼無語,人們很惘然,不知該如何做。

  轟的一聲巨響,裁決神殿東南角,應聲而塌!

  無數石礫激堊射而起,山腰下方坳裡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無數神官執事痛哭著跪倒,不敢抬頭,不敢出聲。

  裁決神殿裡,煙塵瀰漫。

  熊初墨站在戰場之外,神情複雜至極。

  這是天書落字卷和裁決神殿之間的戰鬥,這是昊天與道門之間戰鬥的縮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難加入到這種層次的戰鬥裡。

  看似很久,實際上很短暫。

  天書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燒燬了約半數書頁。

  樊籠陣,終於還是破了。

  裁決神殿似乎下一刻便會垮塌。

  葉紅魚被天書的力量強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還是那般漠然。

  裁決神殿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無論是中年道人,還是熊初墨、趙南海,都沒有說話,看著墨玉神座旁渾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還有些懼意。

  差一點,只差一點。

  面對著道門如此強大的狙殺陣容,年輕的裁決大神官,竟然只差一點,便能逆轉局面,甚至讓整個局面導入她的想法裡。

  如果中年道人沒有拿著天書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領受觀主的命令,以近乎褻瀆的手段,把天書當作了道門的兵器,那麼葉紅魚或者真的會勝利。

  現在她敗了,真的敗了,但她面對如此強敵,最後逼得對方底牌盡出,生生毀了半卷道門至寶的天書,她有足夠的資格驕傲,並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還是沒有能贏。

  葉紅魚臉色蒼白,不是因為受了重傷,不是因為畏懼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如果敗了,那麼葉蘇便會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換葉蘇一條命。

  中年道人說這沒有意義,但她還是必須這樣去做,因為葉蘇——她的兄長,對她來說,從很多年前開始,便是她活著的所有意義。

  中年道人以虔誠的神情,把天書落字卷重新納入懷裡,然後看著葉紅魚,非常誠懇地說道:「你很美麗,也很強大。」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著她,看著她內心最深處的那份倔強,彷彿看到小時候觀裡那個喜歡爬樹,喜歡欺負陳皮皮的小姑娘,憐惜漸生。

  「很遺憾,你必須死。」

  裁決神殿坍塌了一角,葉紅魚受了重傷,她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趙南海,依然看著她,站在三個角落。

  她敗了,便只能死,因為道門沒有給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後是無盡的深淵絕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這時,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憤怒與不甘,顯得有些瘋癲。

  她和葉蘇兄妹替道門賣命多年,最終會沒命。

  她不甘心,她盡力地去做,卻沒能挽回。

  但她會認命嗎?不,像她和寧缺這樣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極虔誠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書院,但實際上,他們永遠只會相信自己。

  這一點,即便是昊天都無法察覺,即便是夫子都沒能看穿。

  她的笑聲很冷,很寒冷,如鋒利的道劍,被雪海畔的冰凍了無數萬年,然後被人拔起,迴蕩在裁決神殿裡,似在向四處劈斬。

  下一刻,她不再發笑,說道:「我要活著。」

  熊初墨看著她嘲弄說道:「或者,你可以試著求我。」

  葉紅魚沒有理他,平靜重複說道:「我要活著。」

  中年道人說道:「你不能活。」

  觀主決意殺死葉蘇,毀滅新教,那麼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後,她若活著,那麼熊初墨便會死,道門會淪入火海之中。

  葉紅魚說道:「我會活著。」

  她說的很平靜,因為不是乞求,不是懇求,只是通知。

  她告訴這些強大的人,告訴觀主,她想活著,便會活著。

  鮮血在她赤裸的身軀上流淌著,流經精緻的鎖骨,美妙的胸脯,匯入迷人的肚臍,彷彿在完美的身軀上,走完了無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離開,是因為我想做些事情,現在看來,我沒有成功,葉蘇大概會死了,那麼我自然會離開,你以為你們能留住我?」

  她看著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說道:「半卷天書,還殺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皺眉,覺得似乎有些問題。

  熊初墨看著她說道:「你如何能夠離開?」

  他指著她身後的絕壁懸崖,微諷說道:「當年寧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為你能活下來?」

  桃山絕壁,高遠入雲,最可怖的是隱藏在裡面的陣法,還有深淵底部那些難以想像的危險,當年即便是衛光明,也從來不敢奢望這般離開。

  寧缺跳下去沒有死,那是因為昊天也隨之跳了下去。

  葉紅魚再強,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從這裡跳下去,必死無疑。

  裁決神殿一片安靜,露台上殘雪映月,很是美麗。

  葉紅魚看著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轉身走向露台。

  一路鮮血流淌,雪與她赤足上的血相觸,便告融化。

  來到露台畔,憑欄片刻,然後,她縱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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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18 19:04: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煙

    月光如前,狂風不再,殘雪依舊,雪上血痕清晰的驚心動魄,裁決神殿裡一片死寂,只偶爾有石壁剝落的聲音響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趙南海也走了過來,三人看著欄下無底的深淵,看著月光照耀下的薄霧和絕壁上那些積著雪的老樹,沉默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們各自離去,沒有交談,也沒有對視——寧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葉紅魚也跳下去了,寧缺和昊天能夠活著,她不可能活著。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結局,那麼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還沒有完,她是裁決神座,她的死亡會引發很多事端,道門現在要處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開始著手準備鎮壓裁決神殿的怒火,趙南海要從旁協助重新穩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攏道門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隨著今夜這場戰鬥,隨著葉紅魚的死去,道門開始正式著手覆滅新教,與唐國、書院之間的戰爭也將正式開始。

    三人離開,破損嚴重的神殿,再次回覆無人的寂寞,自然,會有人被安排到絕壁下方,去確認葉紅魚的死亡,尋找她的遺體,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夠重新回到裁決神殿,這座肅殺的神殿,也無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兒被掩在厚厚的雲層後方,大地上縱橫交錯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橋、橋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陽州城外的田野被凍的有些結實,便在夜深人靜之時,一聲悶響,有人從城頭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凍實的地面砸出了數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頓時斷裂,然而在這樣的痛苦下,依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王景略的眉擰的極緊,縱使黑夜深沉,也無法掩去臉上的蒼白之色,無數顆汗珠從他的身體裡逼出來。瞬間打濕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為足,在地面上艱難向前爬行,待鑽進一片灌木叢裡,確認不會被人輕易發現,才略微鬆了口氣。

    便在這時。城牆前再次響起重物墜地的聲音,他拔開灌木向那處看去,只見地面上躺著個人,那人身上儘是血污,明顯已經死了。

    城牆上方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有數十根火把被點燃,只是瞬間。漆黑的夜色便被驅逐一空,城頭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晝。

    一動不動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顏,臉上滿是血,但勉強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體微震,握著樹枝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因為他識得那人。準確來說,他和那人很熟。

    過去這幾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陽州城裡暗中聯絡那些心懷故唐的年輕人,取得了很多進展,此時死去的那名年輕人,便是其中一人。

    陽州城頭變得擾嚷起來。有喊殺聲,有兵器撞擊的聲音,王景略艱難地抬頭望去,知道城牆上面。那些忠於長安的年輕人,正在被神殿的強者們追殺,他的拳頭握的越來越緊,卻無法做些什麼,不由心生絕望。

    又有人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被凍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濺出血花,緊接著有越來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蒼白的臉上滿是絕望與痛苦,眼眸裡滿是後悔,他後悔沒能發現,自己的計劃全部被神殿掌握,後悔沒能預計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後悔讓這些年輕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這些人,是他在諸閥裡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輕人,用寧缺的話來說,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輕人的骨頭再硬,終究還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紅了,嘴唇被咬破,開始流血。

    他盯著陽州城頭那些神殿騎兵,看著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體痛苦地顫抖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喪家之犬,卻不敢唁唁。

    他轉過身,像狗一樣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處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須活著離開清河郡,他要把今夜發生的事情,告訴青峽那面的唐軍,告訴寧缺,書院的計劃已經失敗,告訴長安,戰爭已經開始。

    寧缺沒能想到,他也沒有想到,西陵神殿,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出手。他們的事業,清河郡的年輕人們,遭受了難以想像的損失。

    但是,我會回來的。

    當我回來的那天,鐵蹄將會踏碎這片艱難寒冷的田野,火把將會插滿富春江畔的莊園,死去的年輕人的英魂,將會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著漆黑的夜裡爬去,背離陽州城裡的火把光輝。

    有雪忽然飄落,灑在那些死去的年輕人身上。

    也灑落在像狗一樣的他的身上。

    ……

    ……

    陽州城最直的那條長街,被燈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輦在街中間緩慢移動,輦旁十餘名侍女不停向夜空裡灑著花瓣,那些花瓣與新落的雪一混,然後一同落下,聖潔純淨。

    雪風微作,掀起輦前的幔紗,露出橫木立人猶帶稚氣的臉龐。

    長街兩側,成千上萬的陽州民眾,紛紛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諸閥的閥主同樣雙膝跪地,沒有人敢直視他的容顏。

    今夜的陽州城,到處都在追殺,到處都在死人,鮮血灌進青石板的縫隙,流進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數年前叛亂後最血腥的一個夜晚。

    忠於長安城的年輕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於那些沒能被神殿發現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畫面後,也會沉默很多。

    橫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餘名唐國天樞處的強者,盡數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鮮血,他的意志更是讓鮮血塗滿清河郡。

    他的神情卻還是那般平靜,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於西陵大神官的權柄與威嚴。

    他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著神輦,在散播的花與雪中緩慢前行,享受著凡人的敬畏與愛。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與唐國的戰爭終於開始了,那個叫寧缺的人還能安坐長安城嗎?

    寧缺,你什麼時候出來?

    你什麼時候來見我?

    請來與我一戰。

    請來被我殺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橫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風雪。掠過青峽,落在長安城,微笑想著。

    ……

    ……

    中原處處皆雪,無論桃山還是陽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後宋國也將落下一場雪。那場雪必將名留史冊,而在這之前,本來風雪連天的草原,卻忽然間雪停了,雲散雪消,露出那輪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數千座帳篷正在被拆除。無數牲畜正在被驅趕,金帳王庭的勇士們正在給座騎佩鞍,數萬名精銳騎兵即將啟程,場面很壯觀,卻聽不到什麼聲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鳴叫,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做為大陸北方最強大的勢力,在過去這些年與唐國的戰爭連獲勝利。金帳王庭的貴族子民有足夠的資格驕傲得意,但此次的情況不同。

    今夜,金帳王庭即將整體南遷。

    南遷便是南侵。

    這意味著最後的決戰即將開始,意味著將與統治世界千年的唐國你死我活,便是金帳最驕傲的勇士,也開始緊張起來。

    最先離開渭城南下的,是一個看上去很普通的車隊。車隊由十餘輛大車組成,人手不多,也沒有什麼輜重,所以走的輕鬆。

    對金帳王庭來說。這卻是最重要的車隊。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別坐在自己的車廂裡,胸前掛著的骷髏頭項鏈,在窗口透進來的月光照耀下,潔白的像是純潔的玉。

    國師胸前掛著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顏,他看著窗外那輪明月平靜微笑,不知想些什麼。

    對於中原修行界來說,他是化外的蠻人,哪怕帶領金帳王庭投到昊天的懷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離在正統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這不影響他的強大,也不影響他的情緒。

    他很嚮往那輪明月,他很想去南方,體會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長安城,他想去書院,當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來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著那輪月亮,被風雪連續洗了好些天的空氣,格外潔淨,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靜,於是那月亮顯得格外圓、格外大。

    和國師不同,阿打沒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覺得那輪月亮有些刺眼,他瞇著眼睛,滿是稚氣的臉上,寫滿了煩躁。

    金帳王庭總動員,十餘萬鐵騎即將南下,單于的決心很大,動作很迅速,阿打卻還是有些不滿意,他急著去南方。

    他要殺死那名叫華穎的唐將,他要衝垮唐軍最後的騎兵,從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為他開拓的疆土。

    在這個過程裡,他將和車隊裡的人們,一起等待著那枝鐵箭的到來,等待著余簾的到來,他要折了那箭,殺了那人。

    為什麼?因為他想這樣做,他要報復那個叫寧缺的唐人,他要戰勝傳說中的書院,他想,既然自己這麼想,那麼這應該便是長生天的意志。

    ……

    ……

    宋國都城,此時尚未下雪。

    廣場上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與人數相近的道門神官及宋國騎兵們,緊張地互相看著,已然疲憊。

    高台上點燃了火把,照亮了這片角落,葉蘇坐在案後,看著案上的道義真析靜靜思考,陳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語。

    唐小棠和十餘名劍閣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語。

    面對著神殿來襲,他們不知能撐多久,更無法離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漁的臉色有些難看,因為她此時代表著道門的態度。然而白天最關鍵的時刻,道殿響起了鐘聲,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為什麼要等待?難道昊天還會給予這些叛教的逆賊寬容?難道寧缺真的能說服觀主放過葉蘇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麼?

    沒有人知道在等待什麼。

    等待殺戮的命令,還是和平的到來。

    知道西陵神殿和談一事的人,也覺得這種等待未免太漫長了些。

    只有隆慶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麼。

    不是等待觀主被寧缺說服或是不能說服,不是在等待和談的最終結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諭令。而是在等待一個人的死亡。

    或者說,死亡的消息。

    葉紅魚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這場戰爭的開端。

    年輕的裁決大神官不死,道門便不能對葉蘇動手。

    隆慶知道,卻不在意。因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論是今夜,還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總會來到場間。

    所以他還是像白天那樣,非常認真地劈著柴,揀著柴枝。然後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細,就像在做一件精緻的工藝品。

    隔著一堵院牆,牆外千萬人在對峙,他在牆這邊堆柴。

    因為時間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現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濕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乾燥易燃、形狀完美的細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乾柴堆已經堆到數丈方圓,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墳墓。

    也可能是聖人的墳墓。

    乾柴堆最上方,插著木樁,橫豎兩條,像是個人,也像個十字。

    木樁上掛著一段繩子。

    繩子和木樁是用來綁人的。那些柴是用來燒人的。

    時間緩慢地流逝,黑夜漸去,天邊泛起魚肚白,院牆那頭。響起新教信徒的頌經聲,整齊的經聲,可以驅走疲憊,更重要的是驅走恐懼。

    隆慶聽著牆外整齊的頌經聲,輕輕跟著復頌,音調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選乾柴的動作沒有停止,神情很認真,情緒很平靜。

    銀面具繫在腰間,他沒有戴,臉上那道疤沒有變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難看,灰暗的眼眸在美麗的容顏上顯得格外迷人。

    聽著牆外傳來的頌經聲,緩緩重複著,向柴堆上擱著細柴,隆慶在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重複著這些動作,然後忽然停止。

    「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頭來,視線越過院牆,落到東方,不知是日起處,還是別的什麼建築,喃喃重複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座城市是宋國的都城,在大陸上並不出名,無法和臨康相提並論,更不要說長安,但這座城市,對道門來說,意義很深遠。

    這裡有大陸上最古老的道觀,有最悠久的歷史,這裡曾經為西陵神殿奉獻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觀裡的人們,更與這裡有撕扯不開的關係。

    觀主陳某,也是此間人。

    宋國,是道門的源頭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葉蘇選擇在這裡傳播新教,將此間當成新教的大本營,想來也是基於這方面的考慮,他要在最險惡處前行,要在深淵裡見天日。

    便在思忖間,遠處忽然傳來鐘聲。

    鐘聲起處,應是宋國的道殿。

    隆慶神情微凝。

    待他看見道殿處升起的白煙時,確認那個消息終於到了。

    肅穆的鐘聲,一道裊然直上雲層的白煙,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離開人間,回歸昊天神國。

    葉紅魚死了。

    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神座死了。

    隆慶站在院牆後,看著那道白煙漸散於天際,想著那個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無語很長時間。

    他和她出身天諭院,共事於裁決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絕世道癡,他從來都不如她。

    當他為了力量選擇背叛道門,變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時候,她已經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唸唸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葉紅魚面前,他始終是個失敗者,就像在寧缺面前一樣。

    當年他最風光的時候,潛意識裡,依然在葉紅魚面前有些自慚形穢,甚至有些本能裡的恐懼,所以在書院登山的幻境裡,他會在她的面前一劍刺死了陸晨迦,他會把她和葉蘇視為修行裡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終於死了,隆慶的心裡沒有絲毫愉悅之情,反而有些空虛,或者,那是因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緣故。

    他再也無法彌補這種遺憾,這很遺憾。

    幸運的是,葉蘇還活著,還有機會被他親手燒死。

    ……

    ……

    肅穆的鐘聲,從道殿處傳到廣場上,傳到數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執事們的耳中,洗去他們的疲憊與緊張,把他們的目光引至道殿處。

    那裡升起一道白煙,聖潔無比。

    死寂一片,做為虔誠的以及曾經虔誠的昊天信徒,人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無論是新教的信徒,還是神殿的神官執事,又或者是宋國朝廷的騎兵,都因為那縷白煙而沉默起來,久久未能化解心頭的震撼。

    如果是別的時刻,人們應該會對著那道白煙跪倒,表達自己的悲慼和追憶情懷,但現在,這道白煙更是一個信號,開戰的信號。

    小漁舉起手裡的道劍,遙遙指向高台上的人們。

    在她的身後,數十名道門強者,還有更多的神官執事,緩緩向前走去,廣場四周的街巷裡,湧出越來越多的宋國騎兵。

    屠刀已經舉起,孤立無助的新教信徒們,恐懼地擠在一處,向後方退去,死亡的威脅,讓他們從白煙帶來的震撼中醒來。

    葉蘇坐在案後,右手落在書捲上,側頭望著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煙,久久沉默,逼近的敵人和鄰近的死亡,都不能讓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為他死了。

    過去的十幾年裡,他對她很嚴苛,甚至冷酷,因為陳皮皮的緣故,因為當年那些事情,但她卻對他一如幼時。

    她是人間對他最好的那個人。

    那個人,去了。

    葉蘇沉默,無言。

    「你們走吧。」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說道:「老師要我死,我便去死,你們活著,那就很好。」

    是的,活著總比死了好。

    看著那道白煙,他悲傷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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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章 天空與大地之間,是唐小棠

    陳皮皮跪坐在葉蘇身邊,看著那道白煙,神情微惘,有些痛。

    對他來說,葉紅魚的死訊,也意味著很多東西,童年的記憶,觀裡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沒有分享的同伴,同時這意味著,父子反目的悲劇。

    「不是終結。」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那為何要走?」

    說話間,來自西陵神殿的強者已經殺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誠,也不可能減慢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鮮血罷了。

    陳皮皮站在葉蘇身後,開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廢物,沒有辦法參與戰鬥,卻顯得很平靜,很有信心。

    離開臨康城後,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他們每次都能衝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會例外,哪怕那道白煙已經升起。

    因為他相信她能保護師兄離開。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葉蘇之前。

    劍閣弟子正在與那些道門強者廝殺,劍光縱橫間,不時有鮮血揮灑。

    她只是站在葉蘇和陳皮皮身前,沒有去別的地方,手持鐵棍,遇著有人來,便是一棍砸將過去,伴著雷鳴般的撞擊聲,敵人噴血震飛。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當關時,同樣無人能過。

    看著這名穿著單薄的棉衣、明明年紀不小卻依然像少女般梳著雙馬尾的魔宗女子,小漁的眼裡流露出強烈的敵意。更多的卻是震撼不解。

    她對唐小棠的敵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顛沛流離,新教眾人在道門的追殺下艱難度日,真正倚仗的強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撐到現在的?她曾經受的那些傷去了何處?那具小小的身軀裡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確實很疲憊。

    離開臨康城後的這些天裡,她帶著眾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線,她遇到了二十一場戰鬥,她殺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強者,受了十四次傷無論戰局險或平淡。她都是主將。無論傷勢輕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堅持了下來,沒有倒下,帶著葉蘇和陳皮皮這對雪山氣海皆廢的師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來到了宋國都城。

    她已疲憊至極,她搖搖欲墜,但她還是手持鐵棍將人打。站在台下,唱著這出漂亮的打戲,無論誰都無法踰越一步。

    劍斷人飛馬蹄亂,幾名從斜側方趁亂突襲高台的宋國騎兵,被唐小棠掃倒在地,伴著沉重地撞擊聲,連人帶馬摔倒不起。

    小漁挑眉,眼眸驟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裡微飄,手裡的道劍,變成一道筆直的線條,刺破晨風與寒意,瞬間來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劍,都是飛劍,但她的劍沒有離手,腕與肘,也是那道線的一段。

    從軻浩然開始,再到柳白,劍道的歷史已然改變,真正的劍者,再不肯輕易地讓劍離開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對真正強敵的時候。

    劍鋒冰冷,映著廣場地面的殘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沒有閉眼,眨都未眨,盯著彷彿帶著鹹濕海風味道而來的道劍,感受著其間隱藏著的海雨天風意味,沉默揮棍而出。

    面對知命境的小漁,她沒有留手,嬌小的身軀變成灼熱的石頭,明宗功法搾取體內每一絲的力量,盡數投注到那根鐵棍上。

    她手裡這根鐵棍,原本是刀,是魔宗聖物血色巨刀,在當年長安一戰裡,余簾用這把刀割斷了觀主的彩虹,血刀被燒融成了鐵棍。

    她投身書院,拜余簾為師,成為書院第三代的大師姐,其後這根鐵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著像鐵棍,本質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間,曾在後山絕壁挖天階,也曾把那張棋盤砸的轟天響,曾於光明祭時,在桃山上殺得西陵神殿騎兵亂作一團,殺的群雄側目,不敢亂動,也曾在陋巷破屋裡切過白菜梆。

    此時鐵棍再次全力揮出,縱然小漁的道劍攜來海雨天風,也驟然被破之,萬千雨點揮灑不見,柔韌天風被切成無數碎絮。

    道劍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後極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麗面容上,神情不變,鐵棍繼續前行。

    小漁悶哼一聲,眼眸裡閃過一絲悸意,急速後掠,手裡的道劍彎折變形,蒼白的臉上佈滿了不正常的紅暈,鮮血在咽喉裡蘊積。

    只是相遇瞬間,她便告敗,受傷。

    劍折而未斷,恐怖的勁意順劍身而上,落在小漁的身軀之上,頓時把她擊飛,掠過下方的湧湧人群,向著後方墜落。

    唐小棠沒有收手,腳掌一踏地面,踩碎週遭十七塊青磚,身體驟然騰空,如飛石般追殺而去,手裡鐵棍直襲她的胸膛。

    看著這幕畫面,很多神官執事,驚的不行,面露恐懼之色,紛紛向小漁落地處湧去,一時間,廣場擁擠的人海裡竟拱起了數道潮水。

    小漁是趙南海的親女,是觀主最親信的下屬,身份地位特殊,人們哪裡敢讓她受到任何損傷,不知多少道劍凌空飛起,想要攔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變,專注地看著前方飛掠的道門女子,任由那些飛劍斬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將對方砸死,一門心思地砸將過去。

    嗤嗤嗤嗤,無數聲尖銳的利響,在空中響起,只是瞬間,便至少有七道飛劍,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卻沒有血落下。

    身為魔宗聖女,她的身體已被天地元氣焠煉的堅若鋼鐵。

    那些道劍再如何鋒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膚,留下些極細而淡的傷口,劍意入體,讓她唇角滲血,卻無法阻止她的去勢。

    鐵棍舉起,成燎天之勢。

    鐵棍落下,便要將小漁生生砸死。

    小漁落在地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先前湧出的那些紅暈。早被當下的危險逼散。但她的眼睛裡,卻沒有太多懼意。

    唐小棠神情寧靜,似乎也猜到會有別的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果然,有異變發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廣場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並無實質。純由天地元氣凝結而成。美麗至極,卻不嬌媚,只是一味肅殺。黑色的花瓣裡,散發著湮滅一切的味道,顯得極其強大。

    黑色的桃花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盡數落在它的上面,因為它正好盛開在她的眼前。

    她並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從昨日到今晨,道門表現出來的態度很絕然,隨著那道白煙升起,戰爭正式開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間,道門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門強者,還有宋國騎兵,陣勢看似強大,但哪裡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強者在旁窺視,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誰。只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那個人始終未曾出現,這讓她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她做出誓殺小漁的姿態,就是要逼出那人來。

    所有的專注,其實根本不在小漁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綻放的剎那。

    轟的一聲巨響。

    黝黑的鐵棍,準確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無形無質的黑色桃花,應聲而散,瞬間化成無主的天地元氣,向著廣場四周流散而去,如雲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見。

    唐小棠臉色微白,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當鐵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間,她便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她敗了。

    那個人不是隱藏起來,準備最後的一擊,那個人現在很強大,強大到不需要等待時機,他只是靜靜等著,然後出場戰勝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磚,右臂微微顫抖,望向某片院牆。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兩根黑色的馬尾辮,在身後微微擺盪。

    她的臉色很蒼白,明顯受了重傷。

    十餘名神官執事,向著唐小棠攻了過去。

    小漁疾掠向前,彎折的道劍,驟然重新筆直,再次一劍刺向她的眼睛。

    沒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從如此重的傷勢裡復原。

    這是殺死唐小棠最好的機會。

    便在這最危險的時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廣場上的寒風,被她盡數吸入腹內。

    那些空氣,在她的肺裡迅猛地燃燒。

    有些黯淡的眼神,驟然間回覆明亮。

    那些傷勢,似乎瞬間便被治好。

    鐵棍破風而起,擊中小漁手中的劍。

    一聲清脆的鳴響,那柄道劍終於碎了,鐵棍卻沉默堅實如前。

    小漁悶哼退後,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這名魔宗女子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為什麼受了如此重的傷,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回覆如常!

    唐小棠揮棍砸死了從側後方襲來的一名黑衣執事。

    她向著那堵院牆走了過去,遇者筋斷骨折,無人能擋。

    她要去那裡,誰都攔不住她。

    一路行來,鐵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鮮血從天空灑落,滋潤大地。

    她在天空與大地之間,一個人向前走著,身影很孤單,四周都是敵人,她沒有幫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夠了。

    她彷彿根本沒有受傷,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沒能給她留下任何傷害,似乎人間根本沒有誰能夠傷到她。

    看著這幕畫面,道門強者和宋國騎兵們,震撼沉默。

    便在此時,遠處響起數道淒厲的鳴嘯。

    噗的一聲,一枝弩箭。射進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體,鋒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膚,不多的血滲出,染紅了衣裳。

    但這至少意味著什麼,或者是種安慰。

    本已絕望的神官執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沒有不會受傷的人,這個事實,讓他們醒過神來,變得極為興奮。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殺了她!」

    清晨的廣場上,到處是神官執事還有宋國騎兵們的喊叫聲。人們彷彿瘋了一般。唐小棠卻是充耳不聞。握著鐵棍,繼續向那堵院牆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終於走到那堵院牆之前。

    悄無聲息地,那堵院牆塌了。磚石悄然落地。如枯葉落在雪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慶站在院牆缺口處。靜靜地看著她。

    遠處傳來淒厲的聲音,大地開始輕微地震動,所有的城門同時被打開,數千名隱藏在城郊山林裡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縱馬而入。

    唐小棠聽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著垮掉的院牆缺口,看著站在那裡的那個人,看著他臉上的那道疤,看的異常專注。

    她清楚,只要殺死這個人,那麼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到來,都沒有意義,如果殺不死對方,那麼就輪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靜,廣場忽然變得很安靜。

    所有人都看著這邊,陳皮皮如此,便是葉蘇也看著這裡。

    然後他看到了院牆後方那堆乾柴堆,那些乾柴已經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齊,上面那個十字架似是熟練的木匠做的。

    陳皮皮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葉蘇只是沉默,彷彿看見命運。

    隆慶走出院牆缺口,看著唐小棠說道:「你比我想像的更強。」

    唐小棠看著他,說道:「你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更強。」

    忽然間,一道明亮的劍光閃過。

    一名劍閣弟子認出隆慶,想著劍閣覆滅便是此人的手筆,想著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帶著道門強者逼死,熱血上湧,悄然便是一劍刺出。

    這一劍很決然,帶著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強大。

    隆慶神情不變,右手自胸前拂過,如長安城香坊裡那些耍戲法的人一般,手裡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將將迎在那道劍光之前。

    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氣所凝,有真實形質,似是廉價的絹做的。

    那柄劍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劍,卻像是受了風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劍身上塗滿了鏽跡,彷彿陳放了數千年。

    劍鏽而折,那名劍閣弟子的氣息驟然衰敗,滿是憤怒的臉上,多出了很多斑點,彷彿老了很多歲,就此倒地而死。

    看著這幕畫面,唐小棠的眼睛瞇了起來,如柳葉般寒。

    她發現隆慶已非當年,邪惡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對視,也能奪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為,強大到了一種恐怖的境地。

    知命巔峰還是什麼,對於現在的隆慶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唐小棠神情凝重,卻依然不懼,因為恰好,她也是一個可以無視修行境界區隔的強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試著戰勝對方。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請。」

    唐小棠吸氣,胸膛高高聳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廣場上半數的寒風,此時便將剩下的寒風盡數吸進身軀裡,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雲都吸下來。

    空氣在她的身軀裡燃燒,化作無窮無盡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當年在書院後山,她被余簾逼迫著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向瀑佈下跳去,而是向天空裡跳去。

    轟的一聲,無數塊青磚破裂,最中間那幾塊已然碎成齏粉。

    院牆前一片塵土飛揚,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見。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隆慶沒有閉眼,待塵礫落地後,抬頭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會逃走,那麼無論跳的再高,總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於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靜地等著。

    他看著天空,翹首,以待。

    場間所有人,都隨著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從東面的海上灑過來,雪雲是那樣的白,偶爾露出的天空是那樣的藍,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麼,沒有人影。

    片刻後,天空裡終於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那是一個人影。

    天空裡忽然有尖銳的鳴嘯聲響起,那聲音傳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國王宮裡的琉璃瓦,啞了道殿裡的那口古鐘,驚了林裡無數的眠鳥。

    很多人聽到那道鳴嘯,痛苦地捂著耳朵蹲了下來。

    那道鳴嘯是磨擦的聲音,是物事與空氣高速摩擦的聲音,那物事必然極為堅硬,不然在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見。

    很難想像,那是人的身體。

    黑點迅速擴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長曾經做過的那樣。

    就像她老師曾經做過的那樣。

    她,從天空裡跳了下來。

    她舉起鐵棍,帶著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砸向隆慶的頭頂。

    那道力量,來自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

    沒有人能夠無視這段距離,也應該沒有人能夠無視這道力量。

    當那道尖銳的鳴嘯聲到了最大時,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顆隕石一般,轟向院牆缺口前的隆慶。

    她的皮靴已經開始燃燒,帶著火星,在空中拖出十餘道細細的火線。

    下一刻,天空與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變形,那些青磚像蛛網一般裂開,在隆慶的腳下變成無數細小卻威力十足的石礫,伴著淒厲的撕裂聲,四處激射。

    院牆旁一顆不知名的冬樹,瞬間被射成木屑,隨風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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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個人

    地裂,樹碎,然後聲音才來得及開始傳播。

    劇烈撞擊的聲音在空中迴蕩。

    恐怖的轟鳴聲,直接將那棵樹殘餘的部分再次碾碎,順道碾平了殘存的院牆,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餘丈外,昏迷不醒。

    幸虧場間的人們都捂著耳朵,不然他們可能被撞擊形成的轟鳴聲直接震死,饒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暈了過去。

    至少數萬斤的石屑與泥土,被恐怖的撞擊震起,拋向天空,瞬間遮住遠處的朝陽,黑濛濛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場間的畫面。

    昏暗一片裡,石礫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殘葉啪啪作響,碎成絮狀,打的院牆裡的柴堆有些凌亂,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數百隻青蛙在跳水。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石雨漸停,煙塵漸斂。

    院牆前,多出了一個坑。

    青石地面很堅硬,下方是相對鬆軟的泥土,但更深處是更堅硬的花崗岩,此時卻出現了一個坑,一個很深的坑。

    煙塵漸斂,坑底兩個人影漸漸顯現。

    唐小棠手裡握著鐵棍,鐵棍有些變形。

    鐵棍的前方,是一隻手,一隻泛著淡淡灰色,彷彿不是人類的手。

    隆慶以手握棍,臉色蒼白,眼眸灰暗到了極點。唇角有血滲出,半跪在坑底,看著有些狼狽,但終究沒有倒下。

    唐小棠的臉色也很蒼白,魔宗聖物的鐵棍都已變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顫抖著,似乎下一刻便會握不住。

    喀喀聲響,隆慶緩緩站了起來,道衫下襬盡碎。滿身塵土。

    他看著唐小棠說道:「你不應該這麼強大。」

    唐小棠沒有說話。緊緊地抿著雙唇,只有這樣,才能不讓胸腹裡積著鮮血噴出來,只有這樣才能繼續握著鐵棍。而不被看出虛弱的真相。

    隆慶忽然笑了起來。齒間儘是鮮血。形容看著有些恐怖,如劍般的眉也挑了起來,襯著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詭異。

    「但你再強大也沒有意義。」

    隆慶微笑說道:「因為……我更強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強大的人,因為,親愛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個人。」

    他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傷勢,而顯得有些興奮,甚至有些瘋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裡,真的有很多道聲音在與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觀裡煉藥修身,竊取天書沙字卷,學了卷中的邪惡功法灰眸,然後他奪了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重獲新生。其後他叛出道門,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門強者的功法,直至到了東荒深處,又吸噬了左帳王庭諸多強者的精魄,終於修至知命上境,那時他的身體裡便有了很多人。

    其後,他重新被道門接納,回到桃山,那時他的境界已經開始如葉紅魚推算的那樣不穩,甚至有了崩潰的徵兆,當時留給他的選擇不多,或者散去功法,從此變成一個普通人,或者繼續強行攫取他人的修為,把毒藥當成美酒痛飲,終有一天會出問題,但至少可以幫他撐過更多時間。

    隆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因為他需要強大,因為他曾經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徘徊過太多時間,他已經厭倦了那種日子。

    對於他來說,極為幸運的是,當時西陵神殿正領奉著觀主的意志,開始整肅道門內部的勢力,光明神殿和天諭神殿以及忠於掌教的勢力裡,不知多少人被關進幽閣,於是那些道門強者,最終都成為了他那雙灰眸的犧牲品。

    魔宗創饕餮大法,其後被道門改成灰眸,前後數百年間,只有隆慶將這功法修到極致,因為只有他擁有如此機緣,擁有如此多的「食物」,現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巔峰,卻擁有難以想像的強大修為,成為修行歷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當初在臨康城皇宮前,大師兄便看出了隆慶的強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驚訝,卻沒能看出他的強大來自於何處。

    隆慶的強大,正如他此時此刻對唐小棠說的那樣,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他是很多個人,或者說他已經是一個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慶的強大,當她從天空裡落下,像隕石般落向地面時,哪能想到他竟只憑一隻手便擋住了。

    天空與大地之間的距離,對於隆慶來說,都已經不算什麼了嗎?

    她皺眉,把鐵棍從對方手裡抽出,然後再次舉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經碎了,但人還站著,那麼便能再次戰鬥。

    隆慶靜靜地看著她,眼眸變得極為幽深,灰暗的顏色就像是烏雲佔據天空一般佔據了整個眼球,道衫下的身體開始散發寂滅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著頭,馬尾已被震散,黑髮飛揚在眼前,遮住視線。

    她沉默地抵抗著灰眸的吸噬力,幸虧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與強大的身體合而為一,不容易被分離,不然已敗。

    隆慶深深地吸了口氣。

    先前唐小棠與神殿強者戰鬥時,曾經深吸兩口氣,吸盡廣場上的寒風。

    而此時,隨著隆慶的呼吸,院牆後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樹開始顫抖起來,經歷了幾乎整個寒冬依然倔強地沒有落下的樹葉,悲慘的簌簌落下。

    隆慶彷彿變成了一個黑洞,無數天地氣息,從城市的四面八方湧來,捲起樹葉與殘雪。來到斷牆前的坑底,進入他的身軀。

    不盡數量的天地氣息,被他身軀裡那些龐雜的靈魂吸引,帶著難以想像的恐怖意志,從他的胸間迸發而出,瞬間穿過那件看似單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間本身就有個洞,寧缺射出來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約三尺方圓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現,幽幽然。漆黑如夜。氣息寒冷,彷彿來自最陰森的深淵,帶著無窮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綻放。

    隆慶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間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變得無比明亮。因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裡的鐵棍變了方向。不再擊落,而是橫於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風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鐵欄,把滔滔江水的危險攔在人類身前。

    隆慶的拳頭落在鐵棍上。

    啪的一聲!已經彎折的鐵棍再次從中間彎折,彎的更加厲害,形成一道曲線,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氣,便會真正折斷。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現了一道曲線。

    不驕傲,不漂亮。

    因為那道曲線是向裡的。

    她的胸膛瞬間下陷數寸,看著極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貪吃的孩童輕輕摸一摸,胸骨便會全部碎裂,從中斷開。

    唐小棠的臉色蒼白的像是雪,然後迅速生出兩團腥紅。

    她再也無法閉緊雙唇,一口濃稠的鮮血噴向空中。

    噴著血,她向後飛墜。

    嬌小的身軀,重重地砸在坑的邊壁上,將那些花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幾分,然後重重地彈起,在空中翻滾著,最後落在數十丈外的地面。

    一聲悶響,那裡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腳步聲響起,很有節奏。

    隆慶從坑底走了出來,出現在眾人眼前。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漬,神情卻很平靜。

    廣場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無論是劍閣弟子還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執事,人們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語。

    看著隆慶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緒很複雜。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輕天才,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書院二層樓的入院試裡,他敗在寧缺的手裡,從此一敗再敗,再也不復當年的風采,最終成為了故事裡那些最常見的可憐角色,為了活著和復仇徒勞地掙扎著。

    哪怕隆慶最後活了下來,境界更勝當年,還成功地回到道門,甚至成為了觀主的關門弟子,也已無法引起修行界的關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這樣年輕的知命境,當然很了不起,但現在不一樣,因為道門還有葉紅魚,尤其是那場春風化雨,昊天給人間留下了一些禮物,道門多了橫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蠻人少年,更何況寧缺始終都在,一直在長安城裡看著天下,和這些人相比,他顯得那般的普通尋常。

    所以隆慶很沉默,很低調,甚至漸漸要被修行界所遺忘,他和橫木帶著神殿的護教騎兵清剿新教,人們也只注意橫木,而不會注意到他。

    直到今日,他再次出現在整個修行界面前,出現在宋國都城,一手舉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彎了魔宗的聖物,人們才想起來他曾經榮耀無比的過往,想起他曾經是遠勝寧缺的道門天才,才懂得他的強大。

    葉蘇在這裡,這裡便是道門清剿新教最關鍵的地方,隆慶一個人負責這件事情,或者可以說明,他現在在道門裡的地位,以及道門對他的信心。

    就像他對唐小棠說的那樣。

    他現在真的很強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為念力磅礡到前無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軀裡有無比龐雜的強者意識,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慶向著數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靜,在人們眼中,卻如魔神。

    緊接著,人群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他們看到了一幕以為不可能發生的畫面。

    唐小棠,正在試圖重新站起來她雙手扶著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濕的頭髮,在額前無力疲憊地擺盪,身體痛苦地顫抖。

    她受了重傷,她疲憊到極點,但她想站起來,她還想戰鬥。

    於是,她重新站了起來。

    就像過去這些天的數十場戰鬥那樣,她倒下,然後站起,倒下。再站起。無論倒下多少次,她最後總會站起,彷彿沒有人能真正擊倒她。

    就算強大如魔神的隆慶,也不行。

    隆慶神情微異。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傷。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軀堅若鋼鐵。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應該能夠重新站起。

    聯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戰鬥裡表現出來的復原能力,聯想到她的實力超出道門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開始思考。

    當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時,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傷勢好轉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離,她便似乎重新擁了戰鬥的能力。

    這不是人類的能力能夠做到的事情。

    天書沙字卷一直在隆慶身邊,上面記載著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沒有一種修行功法,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

    這只能是神蹟。

    「我明白了。」

    隆慶看著她,感慨說道:「這是昊天給你的禮物?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懷,因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無論光明還是黑暗,都在追隨。

    然而到了今日,他卻發現自己離昊天越來越遠,相反站在他對面的敵人,道門的敵人卻得到了昊天的恩寵,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後,他開始悲哀,有些自嘲,卻也愈發堅定因為觀主要他們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離昊天遠去。

    唐小棠沒有說話,沉默便是承認。

    當年在臨康城的陋巷裡,桑桑說要賜她永生,她沒有在意,雖然對方是昊天,她依然以為這是玩笑話,昊天給普通人開的一個玩笑。

    當時離現在不過數年時間,還不夠時間來證明,她現在是否真的能夠永生,但在接連不斷的戰鬥裡,發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經證明了,桑桑當時說的那句話並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實的力量。

    在那些連綿不斷的戰鬥裡,她受了很多傷,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與天地元氣之間彷彿建立了某種神奇的聯繫,失去的力量能夠得到最快的補充,再重的傷勢也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復原,死亡總喜歡和她擦肩而過。

    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當然,雖然神蹟在身,她畢竟不是神,只是個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滅,只是死亡對她來說,變得遙遠了很多。

    換種方式來理解,她現在變得強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能一路護送葉蘇和陳皮皮這兩個雪山氣海皆廢的可憐人,越過千山萬水來到此間,才能一直勝利到此時。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面對著強大如魔神的隆慶,她也有一戰之力,雖然被重傷,卻沒有當場死亡,甚至迅速地回覆,能夠勉強再戰。

    「被昊天庇護的感覺……或者很不錯。」

    隆慶靜靜看著她,似乎並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復,說道:「遺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護你,所以今天你注定會死去。」

    唐小棠說道:「至少現在,我還活著。」

    隆慶微微一笑,臉上那道傷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裡流露出淡淡的嘲諷意味,說道:「我想,你應該已經發現,你恢復的速度已經不像最開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為隆慶說的沒有錯。

    這證明了什麼?昊天不再庇護她曾經承諾庇護的人們?為什麼?

    「當昊天連自己都無法庇護的時候,又怎麼能庇護你們?」

    隆慶的聲音裡有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愉悅感。

    唐小棠想了想,說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處長大,她乾淨簡單,她苦練不輟,在那句賜你永生之前,沒有任何奇遇,她沒有拾到過任何秘笈,沒有吃過通天丸,修行界年輕一代裡,她的運氣最差,但她還是強大了起來。

    有那句話之前,她是她,那麼沒有那句話,她還是她,她還是那個不知道失敗怎麼寫的穿獸皮的小姑娘,那麼何必在意?

    她雙臂用力,將彎曲的鐵棍扳直了些,因為這個動作,她胸口劇痛,咳了兩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緊鐵棍,指向前方。

    隆慶看著她,微笑說道:「魔宗中人,果然瘋狂。」

    欲滅亡,必瘋狂,魔宗裡出現過很多想要滅亡世界的瘋子,唐小棠不是那種人,但她在戰鬥裡經常發瘋,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臉色蒼白一分。

    鐵棍破風而起,破風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依然在人間安好,不再被昊庇護的她,依然沉默而堅毅地迎向敵人。

    隆慶神情驟斂,道衫在清晨的寒風裡獵獵作響,拖出道道殘影。

    只是瞬間,他便不知道攻擊了多少次。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廣場被切割的很整齊的青石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隆慶和唐小棠的人影驟聚驟分,站在兩頭對望。

    隆慶臉色蒼白,唇角一道血水緩緩淌下。

    唐小棠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坐倒在地。

    隆慶擦去血水,靜靜看著她。

    她疲憊至極,已然脫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慶確認她不會再起,轉身向著高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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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二章 真實地活著

    葉蘇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無法做觀眾,總是要被迫拖入這場悲喜正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劇結局的男主角。

    劍閣弟子們站在台前,身上有著或輕或重的傷,但只要還能站立,他們便不會鬆開手裡握著的劍,堅守著身前那片區域。

    就像劍聖柳白,就像柳亦青,他們身前一尺,是他們的疆域,南晉已經被西陵神殿完全佔領,那麼他們身前一尺,便是最後的故國。

    隆慶知道他們不會讓開道路,他緩緩舉起右手,指間不知何時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們的身上掃過。

    這些南晉的男人,完美地實踐了師門曾經許下的諾言,戰鬥到了最後的時刻,在盡數停止呼吸之前,沒有讓任何人靠近葉蘇。

    他們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卻面無懼意柳白曾經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裡的劍,他們是柳白的徒子徒孫,繼承了那道劍意,未曾忘記滔滔的黃河,那麼無論昊天的神國還是冥王的深淵,又有什麼可怕?

    死亡沒有立刻到來,因為陳皮皮從葉蘇身後走出,走到劍閣弟子身前,看著隆慶說了一句話:「你想讓道門覆滅?」

    隆慶望著漸漸變得越來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是老師的意志,我只是執行者。」

    陳皮皮的問話,有些無頭無尾。隆慶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認可了對方的說法,這場剿滅新教的戰爭,就是道門覆滅的開始。

    其實要理解這番對話,只需要思考一下,為什麼道門能夠容忍葉蘇在人間傳道數年時間之久,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決意殺他。

    葉蘇曾經是道門的天下行走,如今卻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葉紅魚最敬愛的兄長。

    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必叛。就算道門連她一起殺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亂,直至分裂,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敢言必勝書院和唐國?這場戰爭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唐國獲得最終的勝利。道門又如何在人間繼續存在下去?

    隆慶的視線越過陳皮皮和劍閣弟子們,落在葉蘇的身上,葉蘇此時正看著案上的書捲出神。似乎在思考什麼困難的問題。

    「當他寫出新教教義的那一天,道門的根基便被他毀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門,對那些愚蠢的人類有太多吸引力,沒有人能逆轉這種趨勢,所以他必須死,道門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氾濫,還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慶停頓片刻,望向遠處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煙,面無表情說道:「更何況她已經死了,誰又還能轉身呢?」

    是的,那道白煙已經升起,那麼葉蘇的命運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樣的道理,既然道門要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的命運也已經注定。

    十餘年來,這對兄妹相見次數寥寥無幾,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清楚,他們的命運一直相聯,要殺便必須全殺。

    葉蘇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抬起頭來,看著隆慶說道:「要我去死,不是難事,何必做這麼多事,殺這麼多人?」

    隆慶長拜行禮,直起身來說道:「師兄過謙,要殺你,本就是最難下的決斷,老師為此也曾徹夜難眠,道門哪裡敢不謹慎。」

    葉蘇若有所思說道:「殺一人而死萬眾,我似乎罪該萬死。」

    ……

    ……

    兩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從各處城門魚貫而入,披著盔甲的戰馬,只露著眼鼻,看上去顯得格外恐怖,而騎在馬背上的騎士,同樣全身著甲,黑色的盔甲上刻著金線繪成的符線,光輝奪目至極。

    依據道門慣例,或者直接說是與唐國之間的默契,西陵神殿擁有的護教騎兵總數不能超過一定之規,然而隨著前次伐唐戰爭,這個慣例早已不復存在,西陵神殿憑藉著人間諸國供奉的金銀資源,大肆擴軍,如今的護教騎兵總數早已超過兩萬騎,擁有了與唐國重裝鐵騎抗衡的實力與底氣。

    有兩千護教騎兵跟隨橫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時正在陽州城裡鎮壓那些心向唐國的預備叛亂分子,而這兩千名護教騎兵則是由桃山直入宋國,悄無聲息隱匿,跟隨隆慶執行鎮壓新教信徒的任務。

    用如此強大的軍事力量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數千名新教信徒,還有人數極少的劍閣弟子,完全是殺雞用牛刀,也可以說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門的決心,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葉蘇再繼續活下去,不會允許新教繼續發展。

    帶著盔甲的重騎異常沉重,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發出砰砰的沉悶響聲,當兩千騎同時前進時,密集的蹄聲便變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護教騎兵高速奔馳,神情冷酷,根本不會理會撞到什麼,城市街巷裡的人們紛紛躲避,到處都是驚慌的尖叫聲,也有被撞倒後的慘叫聲。

    街道上到處都是煙塵,僥倖從馬蹄下逃生的幾名小販,臉色蒼白地擠在一家茶鋪外,看著絕塵而去的騎兵們,顫抖地說不出話來。

    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卻沒有像人們那樣避在街角,而是背著行囊向前趕路,滿身風塵,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騎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慶指著廣場旁那座小院,指著斷牆裡的柴堆,看著葉蘇說道:「我用一夜時間堆好這些柴,請師兄上去。」

    上去做什麼?自然不是看風景。柴堆雖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遠些,但站在那裡,眼裡的風景想來必然是紅色的,也許是血也許是火苗。

    葉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低頭繼續書寫,說道:「待我寫完這一段。」

    隆慶的臉上沒有不耐的神情,因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會兒。或者這會成為宗教史上很傳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壞這種美感。

    劍閣弟子的劍迎了上來。

    他揮手,黑桃盛開,劍陣驟亂。

    便在此時。葉蘇停筆不寫。抬頭說道:「我寫完了。」

    他寫的不是筆記。也不是新教的教義,而是遊記。

    不是這些天在諸國間逃亡的遊記,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線後,去往諸國勘悟生死關時的遊記,而最後一篇卻是寫的數年前的長安城。

    那座長安城裡,有座小道觀裡,他在道觀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長攢銀錢,他曾和書院大師兄辯難,也曾和攤販談價。

    更多年前遊歷諸國時的體悟,在長安城裡才真正開花,所謂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義,他獲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峽前隨著君陌的一劍,正式破殼而出,又隨著臨康城裡那條陋巷的污水味道漸淡而逐漸成形。

    這就是新教教義形成的脈絡,總結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新教的教義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礎上,融合了書院理念,最終由葉蘇的現世筆墨而定,沒有浩繁著作,無以解釋,便是葉蘇自己,也只來得及寫了數卷教義,再也沒有時間成這項工作,於是他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寫了這篇遊記。

    這篇遊記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敘述不評論,只寫所見所聞不寫道理,只有悲憫與自強沒有乞求與對來世的嚮往,簡單又很不簡單。

    這篇遊記通篇說的只是一件事:活著。

    信仰究竟是什麼,信徒們信仰的意義在哪裡,那是教義需要解釋的事情,那是追隨者們的工作,葉蘇要說的只是活著。

    怎樣活著,為什麼活著,怎樣才能活的愉快,這篇遊記裡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只是通過對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寫,對那些苦難和幸福的懷念,指出一條道路。

    要活得好,必須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歸自己,神殿的歸神殿,人間的歸人間,昊天的歸昊天。

    這就是葉蘇想要告訴信徒的道理,或者說道路。

    此時他終於寫完了這篇遊記,擱筆於案上,然後對著紙上未乾的墨跡吹了幾口氣,攤開晾曬,正好對著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給天看。

    他要讓上天看一看這篇遊記,他要讓上天看一眼遊記裡記載著的真實的人間,他要上天明白人間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隆慶停下腳步,看著案上那些紙,隱隱不安。

    葉蘇站起身來,對人們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昨日他便說過這句話,其時雪疾雲開,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道金邊,又有雪花點綴其間,如神如聖。

    今日他寫完遊記,再次說出這句話,沒有雪落,天空裡的雲已散,湛藍一片,晨光卻忽然間明盛起來,把他的身影照的異常清楚。

    不再僅僅是鍍了一層金光,從廣場上的信徒們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裡,背對著鮮紅的朝陽,散發著光澤,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斷牆邊的樹,先前被唐小棠和隆慶的撞擊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殘椿,此時被葉蘇身側漏過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葉,嫩綠的枝葉在晨風裡輕輕顫抖,顯得很是嬌弱,卻有無限生機。

    從最後一道筆畫落下開始,或是從遊記攤開給藍天看開始,或是從陋巷裡那些朗朗書聲開始,甚至可能早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時便開始,葉蘇和他後來創建的新教,代表人類裡的某一部分,開始與天爭奪權利,或者說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屬於人類的權利,歷史從那一刻開始改寫。

    晨光明亮,藍天白雲,寒風酷雪不知去了何處,朝陽擁抱著他的身軀,光輝灑向整個人間,看上去彷彿神蹟,但卻不是,因為這幕神奇的畫面與昊天無關,只是天地自然與一個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驚嚇的四處逃散的信徒們,看著這幕畫面,重新聚攏起來,不顧那些神官執事和騎兵的威嚇,向台前擁去,想要離葉蘇更近一些。

    朝陽照耀著人間,葉蘇的身軀彷彿透明的琉琉,承載了陽光,然後向人間播灑,光線傳的極遠,竟照亮了遠處的街巷。

    那些剛剛醒過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眾,那些在街畔簷下躲避護教騎兵鐵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廣場處的光明,看到了朝陽裡的那個人,人們很震驚,又有些惘然,下意識裡移動腳步,向那邊走去,人流漸要匯成海洋。

    已經在廣場上的數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對這畫面的感觸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著朝陽裡的葉蘇,信徒們沉默跪拜,表達著自己的敬愛。

    葉蘇站在朝陽的前方,背對著光明,看著身前的隆慶和那些神官執事,還有廣場上數千名新教的信徒,說了這樣一段話。

    他的聲音很冷靜,並不刻意狂熱,他的情緒也很冷靜,與宗教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說家或聖徒並不相同,但他說的話卻彷彿具有某種魔力,每字每句隨晨風而飄,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動的預言。

    隆慶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他也很想知道,在這種時刻,葉蘇會說些什麼,他要預言一些什麼,信徒們更是聽的無比認真,無比專注。

    「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的聲音飄蕩在安靜的廣場上,就像是林中的蟬聲,池裡的蛙聲,山崖間的風聲,秋日裡的瀑布聲,讓世界變得更加安靜。

    安靜的世界裡,人們在認真地傾聽,就像聽到聖人的教諭,然後他們開始思考,即便是隆慶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果這是預言,這段預言……預言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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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見太陽

    一片安靜,此時此刻,無論昊天會不會發笑,廣場上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陷入了沉思,這話有很多信息,這話莫名地令人沉迷。

    葉蘇說的這句話,前面是預言,最後卻是喜不自勝地感慨,他提到了傳說中的永夜,對永夜做出了某種帶著希冀的評說,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麼?在修行界古老的傳說裡,那是冥王入侵所帶來的大災難,隨著桑桑降世,寧缺背著她逃難,夫子在荒原一劍斬金龍,傳說早已被確定是假的,根本就沒有冥王,也沒有冥界,那麼還有永夜嗎?

    會有永夜,並且有過永夜,如今的人間還活著經歷過永夜的人,只不過那與冥王無關,只是昊天在這個世界春耕秋作然後冬歇。

    對絕大多數人類來說,漫長的永夜很寒冷,很殘酷,對昊天來說,那只是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規律,想要這個世界長存不滅,永夜是必須的手段。

    新教從本質上來說,是要與昊天爭奪信仰,是在毀滅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門的掘墓者,那麼葉蘇為什麼會期待永夜的到來?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麼?」隆慶看著葉蘇問道。

    葉蘇靜靜看著他,說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慶說道:「永夜就是黑暗。」

    葉蘇說道:「也只有在永夜裡,人們才能真正地睜開雙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讓他們看到的畫面。那些是真實,我自然為之而喜悅。」

    隆慶想了想,說道:「真實是客觀,不依心意而變。」

    葉蘇指向身後地平線上那輪紅色的朝陽,說道:「太陽每天都掛在天空裡,落下之後又會再升起來,它可是客觀的?」

    隆慶說道:「太陽自然是客觀的。」

    葉蘇微笑問道:「那你可曾看過它?」

    隆慶正準備應答,忽然皺眉不言,細細想來,他才明白這個問題的真義。生活在地面的人們。每天都能看到太陽,但誰真正的看過它?

    所有人都看過太陽,起床後在後院隨意一瞥,正午時以手遮額瞇眼感嘆其毒辣。傍晚時坐在亭子裡迎著江風看著落日吟詩。

    但它是什麼樣子?清晨和傍晚是紅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麼顏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圖案?如果沒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談看過?

    他忽然想起在書院二層樓登山試的夢境裡,看到過的那些畫面,那些畫麵裡有葉紅魚,有葉蘇,也有光明。當他跟隨光明橫掃人間,甚至連葉紅魚和葉蘇都殺死以後,整個世界裡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輪朝陽一樣。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當年在幻境裡,他便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其後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後的勇氣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裡。

    那麼太陽呢?昊天呢?是的,其實都是一樣的道理,太過明亮,太過刺眼,便無法直視,看不到細節,便看不到全部,沒有真相如葉蘇所言,只有永夜到來的那一天,太陽熄滅後,才會真正被人類看到吧。

    隆慶明白了葉蘇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這段預言有什麼意義,他瞇著眼睛,看著天邊的朝陽,沉默了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沒有意義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殺死葉蘇,至於那段話是聖人的預言還是瘋子的胡言亂語,同樣沒有意義。

    「你馬上就會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陽究竟長什麼模樣,同樣,聽到你這句話的人,也會在隨後的日子裡死去,他們也很難看到。」

    隆慶看著葉蘇面無表情說道,隨著他的聲音一道響起的,還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聲,從城外殺進來的兩千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終於到了廣場。

    鋥鋥鋥鋥鋥,無數道刺耳的磨擦聲響起,鋒利的長刀,被騎兵們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著新教信徒們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慶舉起右手,隨著他的動作,人群外圍的那些騎兵們舉起長刀,寒刀如田野裡的長草,雜亂卻可怕,將要撕裂所有遇著的血肉。

    蹄聲再起,沉重的戰馬,直接將前方的人群衝散,沉悶的撞擊聲裡,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斷肉裂,廣場上到處都是慘呼。

    鮮血就像洪水一般四處橫流,死亡就像隨處可見的積雪,信徒們驚恐地四處逃散,那些來到廣場的普通民眾,也不幸地被拖入這場悲劇。

    沒有人能阻止慘劇的發生。

    葉蘇看著這幕畫面,舉起手臂,想要讓人們讓開,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就算能,也沒有人能夠聽到。

    陳皮皮扶著他,臉色蒼白至極。

    十餘名劍閣弟子,已經被衝散,匯入人群之中,與人數遠超己方的敵人艱苦地戰鬥著,就像是與洪流抵抗的礁石,雖然堅強,卻哪裡能夠挽狂瀾?

    隆慶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來到葉蘇身前,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沉默地看著葉蘇,讓葉蘇沉默地看著這些畫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滅的開端,但必然是葉蘇的死期,正如寧缺對觀主說的那樣,隆慶很想看看,葉蘇究竟如何成聖。

    葉蘇站在朝陽裡,身周的光線折射,帶著神聖的意味,遊記最後一筆落下,他便走上了成聖的道路,天地已然變色。

    隆慶很想看看,這天地還能如何變色。

    便在這時,天地真的變了顏色。

    街巷裡有積雪,民宅上是烏簷,黑白相襯,再加上那些沒有完全凋零的樹葉,便是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種顏色,廣場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門兩番屠殺,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時,那些顏色都不見了,白色的殘雪,黑色的瓦簷,青黃色的樹葉,紅色的血污,都變成了單調的黃色,黃沙漫漫。

    隆慶神情微變。

    因為這次天地變色與葉蘇無關葉蘇雪山氣海皆廢,聖賢之意在於筆端,在於新教的教義,無法影響真實的戰鬥。

    讓殘雪瓦簷冬樹血污盡數變成黃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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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22 20:21: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四章 漫天黃沙裡的告別

    沒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殺入廣場的時候,有名中年書生也來到了場間,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書生穿著尋常,風塵僕僕,渾身是汗,身後死死繫著個包裹,他來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開包裹,從裡面取出一塊木盤。

    那塊木盤不知是用什麼木頭製成,紋路極為細膩,又給人一種金石的質感,感覺很是奇妙,盤裡淺淺堆著一層極細的黃沙。

    這是一塊沙盤。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塊沙盤:河山盤。

    河山盤出現,整個世界,便進入了河山盤之中,那層淺淺的黃沙,在空中飛舞,然後落下,便把天地的顏色塗黃,緊接著,把一切都變成了黃沙。

    堅硬的青石地面,變成了鬆軟的沙漠,正在高速衝刺的戰馬,驚鳴聲聲,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悽慘地折斷,馬背上的神殿騎兵則是直接摔昏過去。

    極短的時間裡,便有數百名神殿騎兵墮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雖然也變得行動困難,卻不至於被這片黃沙傷害。

    黃沙有時如水,因其柔,故勝堅強,故憐弱小。

    隆慶的雙腳也陷在黃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覺到沙底傳來的吸噬力量,神情變得非常凝重,極為艱難地提起右腳,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風起,席捲起黃沙,攔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視線越過飛舞的黃沙。落到台側那名中年書生的身上。

    陳皮皮看著中年書生,驚呼道:「四師兄!」

    中年書生沒有回應,只是與隆慶對視。

    隆慶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來殺葉蘇,屠新教,猜到書院可能有所準備,卻沒想到來的不是那道鐵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悅,書院四先生。

    在書院後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裡。范悅是一個相對低調的人。他入門很早,排序很前,卻只是洞玄巔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個層級。三師姐余簾雖說那些年表現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當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廢物之後。誰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罷了,而他卻是真正的洞玄境。

    當然這並不重要,夫子收徒向來有教無類。不在乎他們修行的天賦,但後山的人們都有自己最擅長專精的領域,在那個領域裡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八九十十一那些傢伙,只有范悅顯得相對弱一些,他擅長符道,卻不及莫山山和寧缺在這方面的天賦,他擅長謀略算策,卻不及余簾,他擅長設計,在這方面連六師弟都不如,更何況書院前院還位黃鶴教授,真要說最強的,或者只是打算盤。

    這些年書院後山漸漸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還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沒有過太多驚艷的表現,只有書院後山的同門們知道他很重要這些年書院乃至唐國對外的謀略佈置,都出自於余簾、寧缺還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擁有一件當今修行界最珍貴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盤。

    當年在青峽之前,正是靠著河山盤,書院諸人才能避開觀主的那一劍,他耗盡心血困住那一劍,才讓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機會。能困住觀主的劍,可以想見他和他的河山盤如何強大,今天他便帶著河山盤來了。

    事實上,他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西陵神殿對葉蘇和新教的態度,書院很清楚,但無論大師兄還是余簾和寧缺,總以為觀主是能夠被說服的,既然殺死葉蘇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觀主便一定不會去做,只要觀主保持沉默,那麼有唐小棠和劍閣便足矣。

    只有四師兄覺得有些異樣,他連續推算了很長時間,並沒有推算出來別的結果,可他還是感覺到強烈的不安,他認為師兄師姐還有小師弟的判斷是錯誤的,但他找不到證據,於是他便自己來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離開後山,帶著河山盤,不遠萬里,千里迢迢而來,要來救葉蘇的命。

    這才是書院真正的行事風格,可以眾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師門負責,但首先你要為自己負責,你要不留悔意。

    四師兄終於趕到了,雖然只憑他很難改變場間的局勢,但他可以代表書院做出書院應該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後悔,那便很好。

    他舉起河山盤,把念力盡數灌注到盤裡,只是瞬間,雪山氣海便有了枯竭的徵兆,顯諸外相上,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幾分。

    河山盤裡是黃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裡的一處風景,或是一座小橋,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橋上的轎子水上的舟亭子裡的人青丘上的樹。

    今天,這些黃沙卻只是黃沙。

    因為最本原的也是最強大的。

    四師兄念力激發河山盤,黃沙狂舞,然後斂落,世界頓時變成一片黃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間根本尋找不到方向。

    那些後方的西陵神殿騎兵,幸運地沒有摔死,拚命地拉動韁繩,讓座騎停下來,然後翻身下馬,拖著座騎試圖尋找到出口,只是哪裡這般容易?

    四師兄舉著河山盤,走到台上。

    隆慶靜靜地看著他,黃沙鋪地,卻無法將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體在那片黃沙裡,眼光卻能看到真實,看到對手。

    不知道為什麼,四師兄看著隆慶的目光,覺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書院後山做推算時那樣,覺得或者會有些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於是他向河山盤裡吹了一口氣。

    那層淺淺的黃沙,被吹皺。有些沙粒迎風而起,在空中飛舞。

    變成沙漠的廣場上忽然起了一陣颶風,無數黃沙捲起,遮住所有人的視線,天地間變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還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間發出隆隆巨響,生出無數道層層疊疊的沙丘,不知多少騎兵被移動的沙流吞噬!

    就算沒有被吞噬的騎兵。在飛舞的黃沙裡也遇到了不盡的危險。到處都能聽到淒厲的慘叫,到處都能聽到人與戰馬互相撞擊的沉悶響聲。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漁這樣的知命境強者,竟是也無法抵擋河山盤的威力,那些來自各處道觀的神官執事。紛紛斃命。她也昏迷在了黃沙之中。

    隆慶的腳步依然沒能落下。臉色有些蒼白,被唐小棠傷後再被河山盤重傷,他沒想到對方自身境界普通。這沙盤卻是如此恐怖。

    然而,這就夠了嗎?

    下一刻,他的腳終於落了下來,只是依然落在黃沙之上。

    他沒能走出河山盤,但那又如何?

    他臉上的那道傷疤,變得明亮起來,絕對不難看,更像是一種有些怪異的妝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夾著銀絲的直髮,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強大,他還藏著真正強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寧缺的那道鐵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樣他都不懼,更何況一張沙盤?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伸到漫天風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決司的二司座,帶著司裡的黑執事,四處追殺魔宗的餘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時的他就是正義,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義。

    他的神情變得冷峻起來,看著風沙那頭的葉蘇等人,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當年很熟悉的那些話語:罪人,接受昊天的懲罰吧。

    昨夜在桃山裁決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書破了葉紅魚的樊籠,那是天書落字卷,此時隆慶手裡拿著的也是一卷天書,天書沙字卷。

    觀主做了那個最重要的決定,便不再在意褻瀆二字,道門最神聖的天書,在他的計劃裡便變成了器物,很強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觀裡陪伴天書無數年,隆慶將天書沙字卷一直帶在身邊,只有他們兩個人有能力把天書當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黃沙覆蓋,再也尋覓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當隆慶舉起天書沙字卷時,那種感覺變得越發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風而化,化作無數萬顆微小的沙粒,然後開始飛舞。緊接著,沙字卷的第二頁也盡數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頁,第四頁,第五頁……

    億萬顆沙粒,變成一道沙河,從隆慶的手中直赴天穹,於天穹最深處承接一道難以言說的高妙意味,然後向著漫天黃沙裡轟去。

    天書沙字卷記載著修行界裡幾乎所有的功法,這絕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樣,除了道門的蒐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門將修行視作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這卷天書便是禮單,裡麵條秩無數,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無法數清楚,每一粒都代表著昊天的恩賜,人類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記載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紙上,然後消散,變成最細微的粒子,每粒裡彷彿都有那門功法的力量。

    億萬粒沙,億萬種功法,就這樣落在了漫天黃沙裡,落在了河山盤裡,河山盤擁有萬里河山,但畢竟是修行者的產物,如何能夠容納近乎無限的廣闊與繁複?

    瞬間,漫天黃沙驟停,有些角落裡,甚至影影綽綽出現亭榭樓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態,變成河山盤裡的虛影。

    四師兄拿著河山盤的雙臂,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彷彿下一刻便會把河山盤扔到地上,他感受著盤裡傳來的恐怖的衝擊力,發現竟是比當年青峽前觀主擲來的那道虛劍更加強悍,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唇角開始溢出鮮血。

    「散了吧。」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隨著他的聲音落下,廣場上的風沙變慢了無數倍,那些初初顯現的小橋流水被沙字卷裡湧出的沙礫覆蓋。

    滿眼黃沙,被海底沙覆蓋。不需要去尋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蓋你的世界,那麼我可以隨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慶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裡有真實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陽之下,有個比山峰還要巨大的腳印,踩破雲層,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線那端。

    河山盤,萬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慶出現在台上。出現在葉蘇身前。

    二人之間還有殘留的黃沙。

    四師兄不停咳血,還在勉力支撐,卻不知還能撐多長時間。

    隆慶一手舉著正在消散的天書沙字卷,一手便向葉蘇抓去。

    有道身影破風沙而來。那是唐小棠。她用鐵棍撐著疲憊的身軀。跌坐在葉蘇身前,雙手舉棍向上,用最後的力量擋了一記。

    隆慶的手落在鐵棍上。

    噗的一聲。唐小棠鮮血噴吐,倒地不起。

    隆慶向前再走一步,隔著她,再次抓向葉蘇。

    其時,他左手握著的沙字卷,還在與河山盤裡最後的景物做著對抗。越來越多的血水從四師兄的嘴裡淌出來,打濕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顏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最後甚至看著像墨汁一般,觸目驚心。

    陳皮皮在旁看著,終於感到了絕望。

    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因為擔憂,擔憂兩位師兄和愛人的處境,因為恐懼,恐懼兩位師兄和愛人即將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顫抖,從他的手足傳到胸腹,然後傳到身體深處,最後落在腰後的位置,於是他的雪山氣海也開始顫抖起來。

    他的雪山氣海已廢,準確來說,當年被桑桑完全鎖死,早已變成一片乾涸的死海和黑色單調的巖峰,此時顫抖了起來!

    顫抖是運動,能動便是活著。

    他的雪山氣海,就在最絕望的時刻,居然活了過來!

    陳皮皮來不及感受這種突然的變化,更不可能有時間狂喜,只是順著那道顫抖,純屬本能一般,雙手向著隆慶一陣疾擺。

    十道沒有任何軌跡,就像天空流雲一般難以捉摸的淒厲勁意,從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慶的胸腹間!

    與受到昊天眷顧的唐小棠一陣血戰,再與拿著河山盤的書院四先生比拚修為,隆慶已經受了極重的傷,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來的如此毫無道理,是以他哪怕拿著天書沙字卷,竟也沒能避開。

    噗噗噗噗一陣密集的悶響,十記天下溪神指指意,盡數落在隆慶的胸間,單薄的衣衫上瞬間出現十個血洞,鮮血汩汩流出。

    隆慶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有些不解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後抬頭望向葉蘇身後的陳皮皮,微微皺眉。

    然後他想明白了。

    現在的昊天是那樣的弱小,已經無法庇護她曾經承諾庇護的人,比如唐小棠,那麼她自然也無法再懲罰她曾經想永世懲罰的人觀主已經飄然下了桃山,與他有相同遭遇的陳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時刻。

    隆慶有些痛苦地咳了兩聲,每聲咳,都讓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幾分。

    「還不夠。」他看著陳皮皮面無表情說道。

    他左手握著的沙字卷化作沙礫呼嘯而去。

    瞬間,陳皮皮的身上便多了無數道極細的血線。

    每道血線都來自一個極細的傷口,每個傷口都是一顆沙礫,沙礫在傷口深處,痛入骨髓,如蟻般不停向裡鑽,這是何等樣的痛苦?

    陳皮皮痛到極處卻沒有哭他不想哭,因為那太丟臉於是他拚命地擠出一個笑容,卻不知道那笑容難看的像哭一樣。

    看著他這滑稽模樣,唐小棠想笑,卻又難過的想哭。

    隆慶向四師兄看了一眼,握著沙字卷的手緊了緊。

    四師兄嘆了口氣,無力地坐了下去,然後開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靜。

    隆慶看著葉蘇,看著陳皮皮,看著唐小棠,看著范悅,目光在他們的臉上緩緩掃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非常滿意。

    這些人。有的是他當年只能仰望的對象,有的是他讓他本能裡畏懼以至於羞辱的對象,有天才遠勝於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卻被拒絕的人。

    現在這些人都沒有他強大,即便合在一處,都不是他的對手。

    也許他修練的功法,在多年後的某一天,會讓他變成理智喪失的怪物,或者會直接把他的身軀崩散成億萬顆粒礫,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

    他現在很滿意。前所未有的滿意。

    他的下頜抬了起來。不刻意傲然,卻開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進長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長安街上擲花無數。他在輦中央。

    便在這時。台上響起一句話。

    「請借我一用。」

    這句話。葉蘇是對四師兄說的,又像是對這個世界說的。

    那塊已經快要破裂的河山盤,來到他的手中。

    隆慶看他說道:「你背離了昊天。又怎麼會有神蹟發生?」

    葉蘇的雪山氣海,是在青峽前與君陌一戰被劍意所毀,與桑桑沒有關係,那麼他便不能像觀主和陳皮皮那般復原。

    「神蹟,或者本來是人類創造出來的。」葉蘇說道。

    這句話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門的墓誌銘。

    隆慶搖了搖頭,說道:「那需要力量,你沒有力量。」

    風沙已歇,只有台上數人之間還有河山盤與天書沙字卷抗衡的影響,廣場上到處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騎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於那些活著的信徒,哪怕身受重傷,也在向葉蘇這邊湧來。

    他們想要救葉蘇,哪怕付出生命。

    這種執著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葉蘇看著那些虔誠的追隨者,眼睛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說道:「我以為這就是力量,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慶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葉蘇沒有看他,看著碧藍的天空,說道:「那佛祖呢?」

    隆慶說道:「這種力量……怎麼用?」

    葉蘇說道:「我不知道……我想試著借來用一用。」

    請借我一用不僅僅指向書院借那塊河山盤,葉蘇要向追隨者們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礡純正的力量,在場間生出。

    那道力量來自廣場上的信徒,氣息有些斑雜,大約有千餘道,然後進入葉蘇的身體,再出來時,便變得如此時這般……有了莊嚴的氣息。

    葉蘇把這道力量或者說氣息灌注到河山盤裡,望向隆慶。

    這是邀請。

    隆慶的神情變得極為凝重,天書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驟然加快。

    他在葉蘇的身前坐了下來。

    風沙再起,葉蘇搖搖欲墜,極勉強地坐穩身體。

    隆慶面無表情,就這樣看著他。

    葉蘇說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對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讓隆慶先落子,而是趁著隆慶被自己困住,要陳皮皮帶著其餘人先行離開,自去逃亡。

    隆慶盯著他的臉,說道:「你不能走。」

    葉蘇沒想過走,他只是想把隆慶留在場間,讓別的人能夠離開,如果沒有這個原因,他寧願去死,也不想嘗試使用這種力量。

    他創建新教,本想告訴人類不需要信仰,卻沒想到最後自己竟成為了被信仰的對象,這個讓他有些惘然,有些傷感。

    讓他稍覺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來也是最後一次,

    他開創新教,但他畢竟不是昊天,就算他願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無法與承接香火祭拜信仰無數年的道門相提並論。

    天書是道門聖物,神威難測,葉紅魚用整座裁決神殿也不能擋住,他借了追隨者的心意,借了書院的河山盤,又如何擋得住?

    風沙裡,葉蘇漸疲憊,眼神漸靜。

    陳皮皮卻還沒有走。

    葉蘇低著頭,有些無力說道:「走吧。」

    此時場間,都是些傷重之人,只有隆慶還能再戰,只有葉蘇還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經淡了。

    走與走吧,只差一個字,卻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陳皮皮沉默,艱難地站起來,扶起唐小棠和四師兄,走下高台,與最後活著的數名劍閣弟子會合,向廣場外走去。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他沒有與葉蘇說話,沒有哭,沒有笑,沒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著,忍著身上萬道血洞帶來的傷痛,扶著同伴向前行走。

    因為無論是哭還是笑,說話還是怪叫,都是一種道別。

    他不想和葉蘇道別,彷彿這樣就不會永別。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終於遠離了戰場。

    西陵神殿騎兵沒有追殺,他們就這樣活了下來。

    陳皮皮沒有說什麼,繼續向前,坐上馬車,駛出城門,進入荒野,去到數十里之外,然後他開始放聲大哭。

    四師兄坐在車窗旁,看著外面倒掠的畫面,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明白,什麼都沒有改變,他為何要風塵僕僕而來?

    河山盤毀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長安問問寧缺,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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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23 20:40: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五章 熊熊聖火,焚我殘軀

    有人告別,更多的人還在場間,在黃沙裡掙扎,在迷路裡徬徨。

    葉蘇和隆慶相對而坐,像對坐飲茶的論禪老僧,又像對坐弈棋的國手,沒有說話,沒有對視,渾身是血,看著有些慘。

    台下的風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風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滿是沙礫,滿是鮮血,衣衫破爛至極,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隆慶看著陳皮皮等人離開,奇怪的是,他似乎並不在意,有些神殿騎兵已經從混亂裡擺脫出來,卻沒有聽到他追擊的命令。

    他只是與葉蘇相對而坐,等風沙最終停時。

    風是寒冬的冷風,沙是河山盤與沙字卷裡的沙礫,相對勁拂,呼嘯咆哮,持續不斷彷彿沒有盡頭,但事實上,一切終有盡時。

    啪的一聲,葉蘇膝上的河山盤從中斷裂。

    隆慶手裡的沙字卷,還有很多頁,厚厚的就像是墳前風雨吹不斷的墓碑,碑前的沙礫都是假的,細看才發現竟是如玉般的圓石。

    那些圓石很小,材質很通透,不是如玉,而彷彿真的就是極品的玉石,此時在葉蘇身前身後厚厚地鋪著,如美麗的珍珠海。

    隆慶站起,血水從身上淌落,落在這片珍珠海裡,染紅了這片珍珠海。

    河山盤裡的黃沙,從裂口裡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黃沙,在盤裡只有淺淺的一層,落在葉蘇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淺淺的一堆。

    很像一座無人打理照料的野墳。被風雨磨的矮了。

    廣場被神殿眾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鮮血染紅。

    神殿騎兵正在重新整隊,新教信徒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奄奄一息,還有很多人活著,稍後想必便是一場大屠殺。

    葉蘇看著隆慶說道:「讓他們活著。」

    隆慶面無表情說道:「我沒想讓他們死。」

    葉蘇有些意外,沉默不語,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慶舉起左手,那些雙血紅,急著屠殺新教信徒發洩的神殿騎兵,再不敢有任何動作。強行壓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著命令。

    場間的新教信徒都是葉蘇最忠誠的追隨者,近一半人從臨康城裡跟著他來到此間,甚至還有那條陋巷裡最早的那些學生。

    人們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拚命地向那處湧去。想要保護他們的領路人。卻被神殿騎兵粗魯地攔住打倒。一時間哭聲震天。

    「其實你我都清楚,如最開始的時候我說過的那樣……沒有意義,你的這些追隨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聲,一切都沒有意義。」

    隆慶看著葉蘇說道:「從昨夜到今晨,發生的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這個結局,你也在等待這個結局,何苦?」

    葉蘇沒有看他,看著場間可憐的信徒們,沉默不語。

    「很小的時候,進入天諭院,從她和師長處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或者說敬畏而不敢追趕的目標,但事實上,直到這幾年,我才真正覺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為你已經走上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慶看著他說道:「你不是狂熱的宗教販子,你的新教並不是一味虛無縹渺的空談,你沒有用那些狗血的詞語去撩拔你的追隨者,相反,你很冷靜地傳道,做了很多具體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義很新鮮,或者說大逆不道,卻沒有人明白,新教傳播需要怎樣的組織能力和謀略,你沉默地做著那些事,冷靜到完美,不像一個聖徒而更像一個商人。」

    「我曾在裁決神殿呆過很長時間,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對你的幫助自然極大,但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你自己,你的組織能力真的很強大,你的思維沒有任何漏洞,道門開始清剿後你也沒有失去冷靜,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卻把包括首徒歡歡在內的七門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們現在正在藏匿,但過段時間,便會再次出來繼續你交付的使命。」

    葉蘇依然沉默。

    隆慶靜靜看著他,說道:「對我的讚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對神聖之外的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認同,你可以否認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訴我,程子清他去了哪裡?跟隨你從臨康來到這裡的劍閣弟子為什麼只剩下了這幾個?他們又去了哪裡?這些沒有人注意到的細節,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來已經安排好了,你把火種撒遍了整個人間,那麼現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沒有誰能夠阻止新教傳播開來,於是你可以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甚至我懷疑你一直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葉蘇終於開口說話:「死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深險恐怖的淵澗。」

    隆慶搖頭說道:「但每個人都會死去,只看去神國還是深淵。你去不了神國,也不想去深淵,怎麼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無聞地死去,還是像現在這樣死在千萬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這個選擇並不難。」

    「死在整個人間的面前,大義凜然,平靜喜樂,視死如歸,將新的信仰,那種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給每個生命,這很好。」

    「帝國沒有神聖的,人間沒有神聖的,遍尋不著神聖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輪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聖哪能不死?千年始有聖人出……」

    說到這裡,隆慶停頓片刻,看著葉蘇的眼睛,神情複雜說道:「聖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葉蘇神情平靜,花白的鬢裡。不知何時飄來一絮殘雪,久久沒有融化,彷彿他身軀裡的熱度,已然被天書奪取,氣息將無。

    「其實我一直在想,寧缺是不是也想到了這點。」

    隆慶轉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觸著衣襟便散,潰敗如退潮時的海浪,他望向長安城的方向。面無表情說道:「不然他不會不來。」

    葉蘇和他的新教。對於唐國和書院來說極其重要,道門做出誓殺葉蘇的態勢,按道理寧缺理應有所準備,就算他來不了。鐵箭也應該來。

    葉蘇說道:「或者。他也沒有想到老師會如此決斷。」

    這確實是一種可能。在昨夜之前,沒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觀主不懼道門分裂的危險,直接選擇殺死葉蘇和葉紅魚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師的想法。寧缺和余簾為什麼算不到?就算不能,以這兩人的性情習慣,怎麼可能不在此間做些安排?」

    隆慶說道:「寧缺沒有來,鐵箭沒有來,余簾和李慢慢也沒來,只能說明他們知道你想死,他們……也很想你死,甚至瞞著李慢慢,等著你被我殺死。」

    說完這句話,他微笑起來,笑容很節制,只侷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區域,於是顯得很嘲諷。從始至終,葉蘇都表現的很平靜,明明死亡近了,卻依然那樣平靜,雖然這是一場彼此有默契的局,他還是覺得有些不愉悅,所以他要揭穿書院的用心,以為這樣能夠打破葉蘇的心境。

    葉蘇的反應卻依然不如他所願,平靜說道:「我與書院為敵二十載,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樣活著的,我不以為他們會這般現實冷漠。」

    隆慶說的話其實極有道理,葉蘇死而成聖,門徒早已遠赴各地,新教的火種保存的極好,在唐國和書院的庇護下,借助他死訊這缽熱油,新教的傳播必將變得更加迅猛,以此觀之,他的生死對書院來說並不重要。

    但他還是以為書院不會那樣做,因為那不符合書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慘死在烈火中,寧缺和余簾卻不同,既讓道門分裂,又讓新教在烈火中獲得真正的新生,他們一定會很樂意。」

    隆慶說道:「如果夫子和軻浩然還活著,書院肯定不會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會這樣想,但你不要忘了寧缺和余簾……都是入魔之人。」

    葉蘇沉默。

    隆慶繼續說道:「余簾是魔宗宗主,是蓮生最看重的人,而寧缺更是蓮生的再傳弟子一般,他們都有蓮生不擇手段的氣質,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蓮生的認識,蓮生沒能做到的事情,他們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當年蓮生想做什麼?他想讓人間變成一片血海,讓天地顛倒眾生,讓道門覆滅成灰,讓這個世界變成嶄新的一個世界。

    書院,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只不過從前的書院,絕對不會用這般冷酷的方法,而現在真正主持書院的那對師姐弟,會怎麼想呢?

    葉蘇不想繼續了,書院如何選擇對此時的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艱難地抬頭,望向越來越湛藍的青天,望向越來越高卻越來越淺的朝陽,說道:「不管書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總要繼續做下去。」

    隆慶看著他,終究還是流露了幾分敬意,說道:「把自己變成一根火把點燃整個人間?聽說君陌也在燒懸空寺,都是瘋子。」

    聽著君陌的名字,葉蘇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到最後,我與他竟在做一樣的事情,我很驕傲,想來他也會覺得驕傲。」

    這句話本身就很驕傲,驕傲於君陌曾是自己的對手,驕傲於自己超越了自己,驕傲於自己站的比當年要高,可以看到更遠的風景。

    或者是因為,他此時站在小院裡,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綁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緊,無法離開,可以遠觀人間。

    隆慶站在柴堆前,看著他說道:「我會親自點火。」

    葉蘇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陽刺的瞇起,看著他問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麼都清楚,為什麼要來替我點這把火。」

    隆慶微微挑眉,說道:「師長有命。不得不從。」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個老師,葉蘇看著他腰間的天書殘卷,說道:「老師想來也都明白,何必連累這卷無辜的書。」

    隆慶沉默,然後說道:「既然人可以寫,那麼將來便不再需要天書。」

    聽著這番話,葉蘇明白了些什麼。

    他和隆慶沒有聽過桃山崖坪上觀主與中年道人的那番對話,但他們是觀主的弟子,是道門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讀經典。此時只是極簡單的對話,便準確地理解了觀主的真實用意,情緒都變得有些不穩。

    葉蘇望向遠方某處,不知是知守觀還是臨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隆慶聽著這段經文。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隨誦:「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

    葉蘇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悅……原來這也是知守。」

    隆慶低著頭,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難看的洞,還是在看厚厚的地,聲音彷彿自行從唇間流出:「我們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葉蘇微笑說道:「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隆慶抬起頭來,看著陽光下的他,說道:「你是對的。」

    葉蘇說道:「並無對錯。」

    「老師認為你是對的,那便是對的。」

    說到這裡,隆慶頓了頓,他本以為自己會生出一些嫉意,沒想到心情卻是這樣的平靜,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後,還是你最讓他感到驕傲。」

    葉蘇想了想,說道:「對錯,終究還是要看最後的結局。」

    隆慶說道:「你做的事情,老師和夫子做的事情,會有什麼結局,不再是注定。」

    葉蘇說道:「是的,再沒有天,自然沒有天注定。」

    隆慶看了一眼遠處,說道:「說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葉蘇說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沒來,看來真的不會來了。」

    隆慶從一名神官手裡接過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把火把放到柴堆邊緣,然後向後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種現象,它可以傳染,也可以複製,可以從最微渺的螢火變成燎原的野火,這絕對不是與之相對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著身旁的乾柴,片刻後,將乾柴的邊緣烤黑烤焦,烤出青煙與明亮的火焰,如此繼續,火便漸漸傳遠。

    小院裡堆著的乾柴,大部分是隆慶親自劈的,他挑選的很仔細,無論長短還是粗細,都非常適合燃燒,火勢很快便大了起來。

    先前的戰鬥裡,院牆已經坍塌了很多,此時隨著柴堆裡劈啪的響起,牆磚盡數倒下,柴堆燃燒的畫面,落在所有人的眼裡。

    數萬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觀刑的宋國百姓,看著這幕畫面,有的人感到極度的悲痛,有的人覺得很是不忍,漸漸有哭聲響起。

    葉蘇的衣裳開始燃燒,明黃色的火苗,漸要越過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誰先跪了下來,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顧神殿騎兵的威嚇,對著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連連叩首。

    緊接著,更多的人跪了下來,就連那數萬名前來觀刑的宋國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寧靜的人所震撼,難以控制地跪了下來。

    哭聲漸大,漸漸匯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葉蘇忽然說道:「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此時他在火裡,承受著痛苦的洗禮。

    他平靜重複自己的預言。

    因為他不想信徒們哭,人們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衝進去救他,被神殿騎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裡,於痛苦間聽見他的聲音,本能裡開始跟隨。

    遠處的新教信徒,也開始跟著重複這段話,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他的追隨者,其餘的宋國百姓,或同情於他的遭遇、憐憫他的結局,沉默地傾聽,卻不知為何,被這句話裡的意味所吸引,最後竟也開始跟著念了起來。

    「當永夜來臨……」

    「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數萬人的聲音迴蕩在廣場上。

    先前是哭聲震天,現在天穹更是彷彿在真實地顫抖,被陽光驅散流向四野的那些雲,都被震了回來,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給人一種極其靜寂的感覺,虔誠而專注的頌讀聲,就像先前葉蘇說出這段話時一樣,如林中蟬,如風中瀑,讓整個世界都隨之沉默。

    隆慶什麼都沒有做,沒有讓神殿騎兵去鎮壓,去喝止,哪怕萬民的頌讀聲很明顯代表著對新教的支持,對道門的不滿。

    他只是沉默看著柴堆上的葉蘇,情緒非常複雜,複雜到他都無法想明白,自己究竟體會到了些什麼,所瞭解的那些能否讓自己真正的平靜。

    萬民頌讀的聲音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亮,就像戰場上的鼓,卻不是一味催人奮發,漸有一種神聖肅穆的感覺,籠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廣闊的人間。

    葉蘇的聲音卻越來越微弱,越來越散亂,重複到第三遍時,他唇裡說出的字句已經支離破碎,呢喃含混,根本無法聽清。

    因為無情的火苗已經越過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鍍到了他的胸腹間,他的身體正在燃燒,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懲罰或者說洗禮。

    隆慶看著火中的他,彷彿聽到他在說:你看,他們沒有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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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24 21:1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六章 聖賢從來不寂寞

    湛藍天空裡,流雲彙集的越來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將那輪太陽嚴實地遮在後方,如此時萬民齊頌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葉蘇身軀上的火苗越來越旺盛,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間,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他整個人都在燃燒,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燈。

    向人間散去的光輝,忽然間收斂,然後從柴堆上方向著天空而去。那是一道聖潔的光柱,來自他的身軀,落在遙遠的天空最深處。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塊區域,不及太陽那般明媚熾烈,卻要更真實一些,因為跪在地上的萬千人群,都能看清楚那裡有什麼。

    那裡有湛藍的天空,有晦暗的雲,有相對的黑暗和真實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來,迅速回覆成原先的模樣。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經升騰至半空,彷彿要將天空都燒穿,葉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根本無法看到,很奇異的是,小院的空中沒有什麼難聞恐怖的氣味,反而溢著淡淡的香,令人心神異常寧靜。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這些異香,就是成聖?

    沒有人知道,隆慶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數萬民眾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騎兵、小漁還有那些神官,沒有一個人知道。

    西陵教典裡記載過的那些成聖畫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沒有任何關聯,不可能有人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包括觀主在內。

    這並不重要。

    葉蘇已然成聖,與宗教無關,與天上的神國無關,他的成聖,是在人間成聖,是在信徒的心中成聖,他已是聖人。

    無論唐國和書院能否贏得這場戰爭,新教必然會在人間傳播開來,再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道狂瀾,他將被無數信徒奉為聖人。

    那麼他就是聖人。

    天空裡忽然落起雪來流雲聚成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天空。沒有太陽照射的雲層深處開始凝結冰晶,便有了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

    雪花飄落,隨風輕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廣場上跪拜頌讀的民眾身上。落在小院裡。落在那片熊熊燃燒的柴堆上。

    遇著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勢漸驟。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濕,火勢被鎮壓的越來越小,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熄了。

    數萬民眾的頌讀聲也終於漸漸停了,人們望向小院裡,帶著最後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蹟的發生,卻悲傷地發現奇蹟並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樁已經被燒焦垮塌,熄滅的柴堆很亂,沒有那個人的身影,便是繫著他的繩,也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雪花飄落在人群裡,落在人們的肩上,有的落在人們的臉上,被體溫融成水,潤澤因為焦慮悲傷而發乾的嘴唇,人們飲著如春泉般的雪水,開始哭泣飲泣之聲漸作漸盛,悲意綿綿不絕,直欲摧人心肝,斷人肝腸。

    哭聲不絕,雪落不止,時間緩慢地流逝,天空裡的雪雲始終沒有散去,廣場上的人們漸漸散了,數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攙扶著離開,整個過程裡沒有發生任何衝突和殺戮,也沒有一個人被關押,因為隆慶沒有說話。

    他站在柴堆前,面無表情。

    過了很長時間,雪繼續地落著,熄滅的柴堆裡最後的火星都被熄滅,溫熱的蒸汽消失無蹤,漸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乾淨。

    ……

    ……

    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雷聲。

    緊接著,是第二道雷聲。

    兩道雷聲連綿不絕,互相追隨,在天地間來回。

    廣場上的西陵神殿騎兵、小漁等道門強者,望向雷聲起處,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卻是恐懼與不安,如聞天怒。

    雷聲不停變換著方位,位置哪裡是凡人能夠捕捉,轟隆恐怖,天威難測,又哪裡是凡人警惕便能防範,這雷聲究竟是什麼?

    隆慶抬頭望向天空,看著被那兩道雷聲以及雷聲裡的無形力量所拂亂的雪花,猜到了來者是誰,神情卻平靜如前。

    宋國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風暴,風暴迅速登岸,無數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風暴的殘餘來到廣場上,化作一聲暴鳴。

    城市上空的雲層都輕輕地顫了一絲,強烈的勁意,從暴鳴起處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風,無數騎兵迎風而倒,戰馬嘶嘶悲鳴,便是道門的修行強者,也要提升全部修為,才能在狂風裡勉強支撐。

    狂風漸斂,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間,廣場上出現一個約十餘丈的圓,在那個圓裡沒有雪,也沒有血,乾乾淨淨,空空蕩蕩,只有兩個人。

    一人穿著件舊舊的棉襖,手裡拿著根短短的木棍,正是書院大師兄,另一人穿著滿是酒味的長衫,腰間繫著只酒壺,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師兄的棉襖上到處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鮮血,從那些破口裡淌出來,染濕了棉花,顯得很是狼狽。

    酒徒的情況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衣衫上到處都是污漬,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擊中,他想取酒壺飲口酒,卻發現手抖的有些厲害。

    先前那些雷聲,那些遊走在天空海洋與大地之間的雷聲,是他們在彼此追逐,是他們在無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廝殺。

    那是修行界層次最高的戰鬥,也是最苦的戰鬥。

    但其實,這場戰鬥有可能不會發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鎮,對著屠夫沉默不語,等待著將來。大師兄則留在臨康城外的那座小樓裡,等著書院與道門談判的結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當昨夜桃山異動,今晨葉蘇顯聖之後,酒徒的不安沒有消除觀主沒有被寧缺說服,對當前的局面,他非常樂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為這種不安來自於書院,以為書院會不惜一切代價救葉蘇,所以他匆匆離開小鎮。回到臨康城外的小樓。和李慢慢重新相見。

    就像過去那幾年那些天一樣,無距對上無距,道門與書院兌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無法擺脫大師兄。大師兄也沒辦法完全鎖死他。

    相見便難分開。不管去往高山還是大海。於是他們開始戰鬥,從高山戰鬥到大海,直至最後。大師兄才終於來到了此間,為此身受重傷。

    因為是他要來,所以是他受傷。

    「你們書院總喜歡說我的身軀與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現在呢?」

    酒徒將顫抖的手背到身後,看著他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天,還能撐多久?像今天這樣的傷,你還能受幾次?」

    他的臉有些蒼白,左肩受了重傷,但與渾身是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的大師兄相比,則要輕很多,所以他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大師兄卻沒有聽他的話,他看著小院裡那座雪堆,感受著雪底透出來的餘燼味道,沉默不語,神情有些蕭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傷,才能來到場間,卻依然來晚了。

    城市遠處隱隱傳來哭泣的聲音,不知是為了死在衝突裡的無辜信徒,還是為了葬身在火焰裡的葉蘇,他沉默聽著。

    過了會兒,他轉身望著酒徒說道:「你本在小鎮,何苦入世?」

    酒徒說道:「你本在長安,何苦來此?」

    大師兄說道:「你這是在犯罪。」

    酒徒說道:「對人間還是神國的罪?新教動搖了神國的根基,他就必須去死,如果道門再不動手,我也會出手。」

    從酒徒和大師兄出現開始,隆慶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裡,看著這兩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靜,全無懼意。

    一切都在觀主的計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發現真相之前,他必然會從昊天的立場出發,幫助道門殺死葉蘇。

    因為他和屠夫很貪,彷彿是無數代人類貪念的集合,他們不止要永生,還想要永恆,而永恆只能在昊天神國裡尋覓,神國沒有了,他們怎麼辦?

    事實上,如果不是觀主一直沒有點頭,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經對葉蘇動手,這兩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謂成聖這種事情。

    他們早就認為自己已經成聖,那又如何?他們還不是像老鼠一樣,在人間東躲西藏數萬年,最後變成了昊天的一條狗。

    當然,瞭解觀主心意,尤其是與臨死前的葉蘇有過一番對話的隆慶,此時已經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將來必然會後悔,但那是將來的事情,不影響現在道門以昊天的名義,把他們當狗一樣使喚。

    想到此節,隆慶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沒有嘲諷,顯得很真誠,那是在真誠的嘲諷,嘲諷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物,也會被貪念沖昏頭腦。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教典說的果然有道理。

    隆慶臉上的笑容斂去,因為有人看了過來。

    大師兄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為什麼?」

    這是他的不解,也是書院的不解,沒有人能想明白,道門為什麼要這樣做,燒死葉蘇助他成聖,對毀滅新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幫助,反而會讓道門分裂,至少裁決神殿從此以後,再難成被道門所真正信任。

    觀主究竟是怎麼想的?

    「你可以把寧缺失敗的嘗試,當成所有的理由。」

    隆慶說道:「我師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沒有你們書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會死這麼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對著大師兄微躬施禮,走出小院,在風雪裡登上下屬牽過來的座騎,直到走出很遠,才將天書沙字卷重新放回懷中。

    大師兄看著隆慶的身影消失在風雪裡。

    在臨康城外,他就察覺出此人的特異之處,今日的感覺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時沒有精神卻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內,望向不停承受著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後抬起頭,望向天空裡那些落雪,想起當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長安城裡也下著雪,很多人都進了城,七念來了,被師妹困在雪林裡,君陌在雪橋上坐了一夜,小師弟和桑桑在湖上殺死了夏侯,他則是和葉蘇站在城牆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說了很多無所謂的話。

    之前之後還有數次相見,小道觀前、天棄山脈的雪峰深處……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間,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線,他在黑線的這頭的池畔飲水讀書,葉蘇在黑線的那頭砍樹,聽說他說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後開始周遊諸國,意圖勘破生死關,想必到最後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會真正死去?

    大師兄看著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葉蘇創立新教與書院有很大關係,因為君陌在青峽前把他變成廢人,更因為他與葉蘇曾經進行過的那些討論。

    然後他想起,從很多年前開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門下之前,他最想成為的人的便是一名書生,一名教書育人的書生。

    那書生居住在一條陋巷裡,教著那些窮困的孩子,生活清貧,一簞食、一瓢飲,卻不改其樂、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沒想到,葉蘇在他之前便這樣做了,在生命最後的這些年裡,葉蘇一直是那樣的一個人。

    很久後,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轉身看著酒徒說道:「為了永生不惜拋棄整個人間,就算成功,難道你不會覺得那會很寂寞嗎?」

    酒徒說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葉蘇,他如今已然成聖,卻與世界再無聯繫,此時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師兄搖頭,平靜而肯定說道:「你錯了,他一定不會寂寞。」

    葉蘇放棄了數十載的信仰,只為讓人類不再需要信仰,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留下了很多東西,相信那些東西必將真正的改變這個世界,

    還有很多人做著或者即將去做與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點燃野火,他將帶領書院繼續向前。他是聖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會寂寞?

    自古聖賢,本來就應該不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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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26 19:02: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五十七章 只恨前路有一人

    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場雪,最大的那場雪,沒有落在荒原,也沒有落在燕國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對溫暖的宋國都城很多人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是某種預兆,因為那場雪裡發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風雪裡,道門燒死了新教創始人葉蘇,這件事情震動了整個人間,在這個過程裡,有很多事情令人極為不解,除了觀主為什麼做出如此冷漠決然的決定,還有便是書院表現的有些遲鈍,完全不像從前。

    四師兄背著河山盤千里迢迢趕至宋國,趕上了戰鬥,事實上也是靠著他,陳皮皮唐小棠還有那幾名劍閣弟子才有機會活著逃走,但他沒有辦法改變整個局面,他沒有救下葉蘇,更關鍵的是,他是自己來的。

    大師兄也來到了宋國,為此還被酒徒重傷,但他來的太晚,其時白雪飄飄,柴堆已然積雪覆蓋,連焦木灰燼都看不到,哪裡還能救葉蘇?同樣關鍵的是,他也是自己來的,並不代表書院的集體意志。

    兩個關鍵在於大師兄和四師兄都是自行其事,他們可以代表書院,卻不能完全代表書院,因為現在負責書院謀劃佈局的是余簾和寧缺。

    書院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預案,余簾和寧缺究竟在想什麼?難道真如葉蘇臨死前隆慶說的那樣,他們就是在冷酷地等著葉蘇去死?

    寒冷的冬風在陡峭的山峰間穿行,撤軍多時的賀蘭城異常安靜。往年駐紮著萬餘騎兵的營寨早已人去寨空,蒼鷹的鳴嘯顯得很是單調。

    扼守東西荒唯一通道的賀蘭城裡還有最後的數百名唐軍,他們在這裡已經堅守了數年時間,如果不是當年唐國在這裡備著大量輜重糧草,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嶺暗中支持,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撐到現在。

    在城門的最高處,有一道極高極霸氣的身影,蒼鷹從遠處的冰雪峰頂飛來,想要近些看看,發現那道身影有些怪異。比例很不協調。

    蒼鷹飛的更近了些。才發現那道身影如此怪異不是因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為那本就是兩個人,自然看著有些怪。

    唐在城門上看著西方的金帳王庭方向,臉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獸皮衣衫在寒風裡獵獵作響。看著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強大的男人。以霸道論,在夏侯死後人間根本尋找不到幾個堪做他對手的人,此時卻有人坐在他的頭上。

    更準確地說。他肩上有個特別製作的背簍,背簍裡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為唐很高,所以那人顯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頭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顏清稚,看著約十二三歲,一雙烏黑的馬尾辮在背簍外的寒風裡輕輕擺盪,很是可愛。

    數年前在長安,少女跳到天空裡斬斷一道彩虹,然後抱著李慢慢跳了下來,摔斷了雙腿,從那之後她便懶得走路,最早的時候只愛坐輪椅,到了荒原便開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現在傷基本好了,也不肯下來。

    她說這樣顯得自己比較威猛,從很多年前變成小姑娘的那天開始,她就覺得最大的遺憾不是每個月的麻煩事,而是不夠威猛。

    對於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沒有任何意見,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因為她是當代魔宗宗主,也是是書院三師姐余簾,是他的老師。

    如過去數年那樣,唐背著余簾在荒原上到處行走,今天來賀蘭城,是因為她想看看賀蘭城那邊,看看金帳王庭在做什麼。

    東荒左帳王庭裡的祭司,還有神殿派過來的那些強者,在這幾年裡,已經基本上被她和唐殺光了,隆慶那些忠心的部屬,更是最早死完。

    這件事情聽上去很簡單,細細想來,卻極恐怖。

    她和唐只是兩個人,眼看著卻要生生毀掉一個部落那個部落統治的疆域人口實際上和國家沒有任何區別,有數萬精騎,有道亹源源不斷的援助,有無數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強者,但就這樣被他們滅了。

    寧缺以前背著桑桑逃亡的時候,總有種一人對抗全世界的熱血感覺,而余簾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兩個人毀掉一個世界。

    過些天,待她把東荒上最後的強者殺光,荒人部落的戰士便會集體南下,無論駐在燕國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會不會北上,相信左帳王庭這個名詞在人間不會再存在更多時間,以後只能在故紙堆裡尋找。

    對此余簾很有信心,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便是連信心也不屑於展示,但她清楚金帳王庭不會眼睜睜看著這幕畫面發生,那麼單于究竟會做些什麼?那個國師和十三祭司又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禮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處的雪停了,賀蘭城處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氣異常乾淨,她站起身來,望向極遙遠的西方。

    賀蘭城門極高,在兩面峭壁之間,唐的身軀很高大,她在背簍裡站起,自然更高,但她還不滿意,踩在凳子上的腳踮了起來,模樣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總覺得那邊有動靜。」

    風拂著髮絲,在稚嫩的小臉上亂動,有些癢,有些惱火,她用小手掌胡亂抹了兩下,嚷道:「我要過去看看。」

    她在背簍裡亂動,唐的身軀有些不穩,扶著簍底說道:「金帳王庭過不了賀蘭城,想要保住左帳的最後火種,只能用別的方法。」

    余簾想到某種可能,然後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會發生的事情,說道:「他們要南下,通知部落。我們也要南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小姑娘的聲音本就稚嫩,所以聽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學大人那樣嚴肅地交談,很好笑。

    這些年唐習慣了這種聲音,如鐵般的雙眉依然難以抑止地顫抖了一下,說道:「金帳王庭會有準備,或者我們也應該準備一下。」

    「我說過我很好奇他們給我準備的禮物是什麼。」

    余簾的小臉上沒有表情,說道:「那個小奴隸聽說是桑桑留給人間的禮物,我是寧缺的師姐。代他去拆。不滿意便退貨。」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擔心嗎?」

    唐想起那位曾經與自己齊名的道門行走,有些不安。

    「觀主不是熊初墨那種白癡,殺死葉蘇對道門毫無意義,他怎麼會去做?道門現在最好的應對方式。也是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等待。」

    余簾說道:「如果在新教影響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國裡昊天與老師的戰鬥分出勝負。他們的等待或者說賭博便贏了。」

    新教是信仰,有書院和唐國的庇護,這信仰很難被完全毀滅。道門給予的壓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幫助新教壯大。

    書院如果想要在這場戰爭裡搶得先機,需要在神國裡那場戰爭分出勝負之前,全力幫助新教壯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對而言,道門的局面看似極好,實際上很被動,做與不做都是錯,如余簾所言,只能平靜或者說無奈地等待,主動權在書院的手中。

    這便是為什麼寧缺要與這個世界談談,因為他有談話的資格,他有讓道門、讓觀主被自己說服的信心,余簾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這時,駐守賀蘭城的唐軍帶來了一個消息。

    唐國當年耗費巨大資源,在賀蘭城修建了一座傳送陣,只能傳送極簡單的消息,輕易絕對不會啟動,數十年來,只啟動過寥寥數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傳送陣又啟動了,同樣也是一個死訊,一個很壞的消息,一個余簾沒有想到的消息。

    「葉蘇死了。」

    收到這個死訊,唐想起過去二十年裡的那些畫面,想起當年荒原上那株樹,想起那個說邪魔呵外道的驕傲背劍少年,沉默了很長時間。

    余簾也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裡的「很長時間」真的很長,從收到死訊開始,她便在寒風裡沉默,一直到日頭西移,暮色佔據西方整個視野,才結束。

    賀蘭城某處傳來白色的炊煙。

    她看著那道炊煙說道:「壞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數個時辰的時間,她沒有感慨,更沒有感傷,一直在沉默裡反思,在沉默裡計算,計算葉蘇的死,會對人間的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最終她計算的結果是,影響應該偏向書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說,葉蘇的死訊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裊裊升起的炊煙,看著有些寂寥,實際上背後隱藏的是活著需要的煙火味道。

    余簾的表現很冷酷,是的,她本來就是冷酷的人,隆慶才會說她和寧缺一直等著葉蘇去死那不是她的計劃,但既然葉蘇死了,她可以接受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風裡沉默了整整半天,從正午直到暮色染紅天邊,除了思考葉死之死帶來的動盪,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陳某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對唐說,她和寧缺肯定觀主不會對葉蘇動手,結果證明她和寧缺想錯了,這個錯誤裡肯定隱藏著極大的問題。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簾向城下走去,將滿天暮色扔在身後,同時也把金帳王庭扔到了身後,與她擔憂的事情比起來,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賀蘭城傳送陣的另一頭在大唐皇宮,余簾在賀蘭城收到葉蘇的死訊,皇宮裡的人們自然更早知道這個消息,氣氛異常壓抑。

    李漁的臉色有些白,不知道是這幾年少見陽光,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神情還算寧靜,但緊握著椅子的手。顯得有些不安。

    事實上不止不安,她這時候很緊張,甚至恐懼,但她是監國的公主,她要給皇帝陛下做出榜樣,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緒。

    少年皇帝年齡漸長,明年便會正式登基親自處理國政,被大先生親自教育,無論德行還是能力他都表現的極為優秀,但畢竟還是少年人。今日遇著從未遇著的境況。想著數年前那場大戰,難免有些害怕。

    曾靜大學士站在階前,說道:「萬乘之君,哪怕天地變色。山摧河斷。也要面不改色。這是為君者要給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李漁,說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擔心,十三師叔能不能攔住那人。」

    曾靜大學士厲聲喝道:「攔不住那又如何?當年那人又不是沒進過長安城。楚老太君推滿府婦孺橫刀於朱雀大道,朝老太爺攜朋呼伴痛罵其於寒雪之中,長安百姓扔磚的扔磚,揮刀的揮刀,可曾有一人懼過?」

    李漁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溫言說道:「可還怕?」

    少年皇帝被曾靜大學士的話說的頰生紅暈,勇氣膽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說道:「不怕!就算那人進了皇宮,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們很緊張,四處戒備森嚴,宮門卻沒有關,大唐皇宮的正門大敞,似準備歡迎遠來的客人。

    滿朝文武連著長安城裡的普通百姓,都在準備著戰鬥,如臨大敵的模樣,自然不是因為葉蘇的死訊,而是因為別的事情。

    ……

    ……

    從昨夜到今晨,鐵箭始終沒有在宋國都城出現,那片廣場上只有黃沙飛舞、雪花飄落,卻沒有淒厲的箭嘯聲響起。

    寧缺在哪裡?寧缺在做什麼?

    傳說中的元十三箭,要進行無視距離的超遠狙擊,確實需要很多嚴苛的條件,但那些條件,其實在這段時間裡都得到了滿足。

    無論是隆慶手裡的天書沙字卷,還是葉蘇借來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師兄帶去的河山盤,都已經照亮了那處的天地元氣,替鐵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從天空裡跳下來的那一刻,隆慶在意識的海洋裡,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棄山雪崖裡那樣當年他一箭把隆慶射的不知生死,成了個廢人,今天他為什麼始終沒有射?

    難道真如隆慶所說,他在等著葉蘇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發?

    長安城落了數日雪,昨夜也沒有停,飄飄灑灑地落下,在城牆上積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積著,甚至落在臉上的雪花也積了起來。

    寧缺的眉染著雪,變成白色,因為他的身體很寒冷,而身體之所以寒冷,是因為心寒,因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別的地方。

    他的左手緊握著黝黑的鐵弓,弓身彎到了極致,很像夜裡那輪明月,弓弦繃的極緊,深入右手的三指間,看著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著挽弓待射的姿式,從昨夜到今晨,始終沒有變過,他就像是無知無識的雕像,或者因為這樣,眉間的雪才積得起來。

    有雪落在肩上,被體溫融化,又被寒風重新凍凝變成冰,反射著東方的晨光,閃閃亮亮的像是燒融後的沙礫美麗的琉璃。

    一夜時間過去,鐵弓未動。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異常明亮。今晨,東方海畔變得極其明亮。然後,他在天地間看到了兩道流光,那是大師兄和酒徒。

    他在長安觀天下,足不出城,卻知天下事,他知道從昨夜到清晨,人間發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強者在慘烈的廝殺。

    但他沒有鬆開弓弦。

    一箭不發,不是因為他在猶豫要不要救葉蘇,他冷酷卻不是蓮生,他可以看著葉蘇去死,但他不會看著葉蘇被人殺死。

    晨光照耀著他的臉,他感知到東海畔應該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沒有辦法鬆開弓弦,射出鐵箭。

    黑髮被束的極緊,在寒冷的晨風裡熱氣蒸騰,那些是發裡的汗,他握著鐵弓,看著箭前,汗水溢出髮際,淌到臉上,將眉間的雪融化。

    鐵箭始終沒有離開弓弦,是因為箭前有人。從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準著那個人別處發生的事情,他實在沒有辦法去理會。

    那個人對寧缺來說,是最恐怖的對手,也是最甜美的誘餌,因為恐懼,他必須始終瞄準他,因為想射死對方,他也必須始終瞄準他。

    長安城牆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裡有一個青衣道人。

    寧缺的鐵箭,從昨夜到此時,一直瞄準著他。

    青衣道人背著雙手,神情寧靜,似根本不在意被鐵箭瞄準。

    元十三箭乃是傳說中的大殺器,驕傲的蠻族少年強者阿打不敢擅動,酒徒曾被嚇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卻毫不在意。

    風雪裡,他青衣飄飄。

    飄飄若仙。

    仙風一如當年。

    當年,他以一人戰長安。

    今日,他飄然下桃山,再至長安。

    他在城前的風雪裡停留了一夜,寧缺挽弓一夜,一夜時間過去,清晨到來,城牆上的火把逐次熄滅,他還明亮著。

    他就像火把,吸引著寧缺的視線,鎖死了他的鐵箭和精神,他讓寧缺即便看到整個世界,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是道門第一人。

    千年以來,道門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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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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