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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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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 19:18: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八章 然後,沒有

    那個人是熊初墨。

    那個人是誰,熊初墨又是誰?

    此時殿內的數千名神官執事,腦海裏都在迴盪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他們知道,既然這是寧缺的最後一句話,必然極為重要,於是望向葉紅魚的眼光越發凝重,就如她此時的臉色一般。

    只有極少人聽說過熊初墨這個名字,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那是掌教的俗家姓名,這些人自然更加緊張。

    高台前那道如瀑布的光幕,停止了流淌,肅穆的彷彿一面無聲的墻,墻後那個高大的身影越發偉岸,一道強烈的氣息瀰散四向,沒有殺意,只有神聖的威嚴,因為局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那道高大身影必須碾碎一切的質疑、還有來自於她的壓力。

    葉紅魚站在光幕前。

    和光幕以及幕後那道身影相比,她顯得很渺小,卻站的那樣穩定,似乎無論身後將會掀起怎樣的巨瀾,都不會被吞噬。

    時間緩慢卻不容置疑地流逝,就像殿外崖間吹來的風,雖然輕柔但卻嚴寒,不容置疑地降低著溫度。

    下一刻便是掌教與裁決神座之間的戰爭?

    再次出乎所有人的猜想,葉紅魚臉上的神情漸漸寧靜,不再深沈,沒有凝重,只是淺淡如梅樹下的清溪。

    她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緩緩坐回椅中。

    那件血紅色的裁決神袍,隨著她的動作飄起,然後落下。如一朵紅花般斂回枝頭,再無聲息。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似乎沒有聽到一個字,她靜靜坐在椅中,只有裁決神殿最親近的下屬和那些境界高深的紅衣神官,才能看出她眉眼間的那抹燥意與那絲疲倦之意。

    她舉起右臂,遙遙指向陳七和褚由賢二人,如蔥般的手指彷彿滴著露水,灑落的卻是毫不遮掩的冷漠。

    裁決神殿的黑執事們,毫不猶豫上前。用重手段將陳七和褚由賢擊倒。以禁制牢牢鎖死,然後拖向殿外。

    陳七和褚由賢會被押往幽閣,等待他們的或者是永世不見天日,但至少不是即刻的死亡。

    對於這個決定。殿內自然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但此時此刻。沒有人敢質疑她的決斷,就連光幕後那道高大身影都保持著沈默。

    然後她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殿內數千名神官執事。卻都覺得裁決神座是在看自己,都被那道目光裏的冷酷強大震懾的難以自持。

    紅色黑色褐色各色神袍組成的海洋,可以平靜可以狂暴,但在她的目光之前,都變成了四散的水流,向著低窪處淌去。

    寂靜無聲,連腳步聲都沒有,在極短的時間裏,數千名神官執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大殿,把這個世界留給兩人。

    葉紅魚,以及光幕後的掌教大人。

    「我很好奇,書院是怎麼知道的。」

    葉紅魚坐在椅上,面無表情說道,沒有轉身向那道光幕望上一眼。

    光幕後,掌教微微瞇眼看著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麼事。

    葉紅魚沒有等他的回答,聲音冷淡說道:「書院知道這件事情,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余簾。」

    余簾是書院三師姐,更是當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蟬。

    如果說寧缺和隆慶被修行界認為是對一生之敵,那麼數十年前的修行界,余簾和熊初墨才是真正的一生之敵。

    最瞭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熊初墨終於開口說話了:「從聽到那句話開始,你似乎就沒有懷疑過,這是為什麼?」

    葉紅魚坐在椅中,面無表情看著殿外的冬空,說道:「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只不過沒有想到,別人也知道是你。」

    熊初墨沈默了很長時間,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葉紅魚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說道:「光明祭時,你的大輦被寧缺射破,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知道是你。」

    熊初墨笑了起來,笑意很怪異,說道:「我沒有想到你這麼能忍。」

    葉紅魚說道:「當日慘敗在余簾手下,其後你一直很痛苦,哪怕昊天治好了你的傷,也治不好你的道心,既然最後你總是要死在我手裏,何妨讓你多承受幾年痛苦?我為什麼要著急?」

    熊初墨沈默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再難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看著她的身影回味很多年前她的身影。

    現在的她很強,強到能夠威脅到自己。

    「你為什麼能確定是余簾?這件事情應該沒有人知道。」

    「不是因為她是你的敵人,在她看來,你或者根本沒有資格成為她的對手,只因為她是二十三年蟬,她是魔宗宗主……人間最擅長陰謀詭計的,從來都是魔宗,她知道再多事,我都不會意外。」

    「就因為這個原因,你就確定她知道?」

    「還因為當年在書院後山,她把你傷成廢物,卻沒有殺你。」

    葉紅魚緩緩起身,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放過你,寧缺也想不明白,直到現在,答案才終於出現。」

    她依然沒有轉身,依然看著殿外的冬空。

    「因為她知道我一定會殺死你,所以她讓你活著,給我一個叛教的理由,必然的理由,用你一個廢物換來道門分裂……」

    她神情平靜道:「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

    熊初墨沈默很長時間後說道:「然後?」

    然後,沒有然後。

    沒有恐怖的神輝播灑,沒有淒厲的道劍飛舞,沒有戰爭,沒有覆仇,沒有雪恥,甚至就連恨意都沒有流露一絲。

    葉紅魚向殿外走去,血色的裁決神袍在寒風裏一蕩一蕩,如花在枝頭一朵朵地盛開,掩掉墻壁上所有神明的光彩。

    光幕後方,熊初墨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線,其中一道裏面滿是血汙,似永世不能覆原,看著極為骯臟邪惡,漸有幽芒在他的眼眸最深處蘊積,那是震驚,那是憤怒與畏懼。

    今天他才明白,當初自己能在余簾手中逃出生天,不是因為自己夠強,而是因為這是余簾布的局。

    用葉紅魚的話來說,在余簾眼裏,他從來都沒有資格成為對手,他的死活對余簾來說毫不重要,她讓他活著,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清楚,他會成為道門的亂因,或者說罪人。

    只是余簾也沒有想到,葉紅魚居然沒有出手,熊初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數年前光明祭後她沒有出手,此時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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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4 19:1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離開峰頂的白色神殿,葉紅魚順著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雲於裙,心意終於漸清,來到崖坪上時,已經心靜如水。

    望著崖坪深處那幾間小石屋,她目光靜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堅硬如鐵。

    這道崖坪,小石屋,對她來說很有意義,不止是紀念意義。

    當年她在魔宗山門為脫離蓮生的魔手,強行墮境,道心及修為受到極大損害,回到桃山後,很多人以為她此生再無覆起的機會,她飽受白眼,甚至掌教讓她嫁給統領羅克敵……

    她把自己關進了小石屋,沈默地繼續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過所有的障礙,然後她又收到了來自劍閣的一封信。

    她再次變得強大,她殺死了前代裁決大神官,成為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大神官,開始書寫自己的傳奇。

    那天之後,羅克敵不再是問題,就連掌教也不再是問題,整個人間,都沒有什麼能夠難住她的問題。

    包括今天寧缺說的那幾句話,書院給她出的那道題,對她來說依然不是問題,她此時來到石屋前,不是要屋裏那人幫著解除困惑與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後應有的報酬。

    她沒有叛出道門。沒有向掌教出手,沒有帶著裁決神殿把道門撕扯成一盤散沙,她沒有理會寧缺的邀請,沒有向書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麼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險之中。

    現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險

    她有資格向石屋裏的那個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時降臨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決神袍染的更紅更重,就彷彿是真的在血水裏浸泡了千萬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靜靜站在石屋前。卻沒有望向屋內,因為本應在屋裏的那人,此時正在崖畔,坐在輪椅裏看夕陽。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具體的事情是什麼。但我想。寧缺既然選擇把那句話放在最後。那麼那句話必然是極重要的。」

    輪椅裏的老人沒有回頭,平靜說道。

    葉紅魚說道:「對於我來說很重要,對人間並不重要。或者說,對於過去很重要,但對現在不重要。」

    觀主說道:「終究還是重要的。」

    葉紅魚說道:「但我不想聽。」

    「寧缺和你說的態度不夠端正。」

    觀主微笑說道:「派兩個人來說了七句話,便要你替書院出生入死,這太不尊重你,畢竟那七句話不是七卷天書。」

    葉紅魚說道:「確實,這也是我不想聽他話的原因。」

    觀主說道:「也因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夠震撼,那麼便很難攻破你的心防,讓你做出決然的舉動。」

    葉紅魚說道:「寧缺和余簾,終究還是看低了我,魔宗和書院合流,或者能算盡天下,卻算不到我在想些什麼。」

    觀主坐在輪椅裏,微笑說道:「我先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葉紅魚說道:「光明祭後我沒有出手,不是因為我想看他茍延殘喘,而是我知道您不會允許。」

    觀主說道:「我是道門之主,不會有所偏倚。」

    葉紅魚說道:「我依然不會出手,我甚至可以永遠不出手。」

    觀主眼光清柔,說道:「因為信仰?因為對昊天的虔誠?」

    葉紅魚說道:「與信仰無關。」

    觀主微笑說道:「那與什麼有關?」

    葉紅魚說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換一條命。」

    觀主笑了起來,搖頭說道:「首先,你得證明自己能夠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來換別人的命。」

    只有屬於你的,才能用來換別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搶。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啟神輝鎮四方邪祟,除了大師兄和余簾這樣的絕世人物,有誰敢言必勝?

    葉紅魚天賦再如何驚人,再如何萬法皆通,終究太過年輕,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巔峰,又如何能夠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麼,我用自己換那條命。」

    她說道:「不管寧缺在這件事情裏扮演的角色再如何無恥,我還是很感謝他,也感謝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

    「因為書院向神殿證明了我的重要性,他們耗盡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幫助,道門也應該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來說服我不要離開。」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掌教的性命,確實不在葉紅魚的手中,但她是裁決大神官,她擁有無數忠心的部屬 ,如果她叛出道門,在光明神殿荒廢、天諭神殿無主的情況下,將是對西陵神殿最沈重的打擊。

    書院為此,算盡所有,余簾埋線於數年之前,沈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夠看到這一幕,而她,卻沒有讓這幕畫面發生。

    觀主看著天邊的紅霞,悠悠說道:「他是我最傑出的弟子。」

    葉紅魚說道:「小時候,觀裏的人都覺得他不如陳皮皮。」

    觀主搖頭說道:「不要說別人,即便是我也曾經這樣認為過,但他證明了我是錯的,所有人都是錯的。」

    葉紅魚說道:「所以您認為我不夠資格換他的命?」

    「新教教義,看上去和昊天教義沒有太多區別。實際上卻是在把權柄從道門手裏收回到信徒手裏,把榮耀從昊天的神國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響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響的是整個人間,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遠。」

    觀主平靜說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道門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這個做老師的也不禁動容,甚至隱隱裏覺得驕傲,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能輕易交換。」

    葉紅魚看著晚霞。那裏是東方,那裏有海,宋國就在海邊。

    「您還是堅持要殺他?」

    「寧缺要我多想想道門的未來,其實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義已成。傳播必遠。信徒必眾。殺死他已經無法改變這種局勢,我為何要殺他?我為何要殺了他再逼走你?」

    觀主轉過身,看著她微笑說道。

    葉紅魚不知道寧缺對觀主說過些什麼。

    「先前我說過。你沒有離開是因為信仰。」

    他看著葉紅魚憐愛說道:「那個信仰說的不是昊天,而是葉蘇,哪怕他現在和我一樣,都是廢人,但在你心裏,也要比昊天重要無數萬倍,只要他有一線生機,你都不會冒險。」

    「我說寧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與我說的那些話只是徒然,很明顯,他也沒有看明白你,與你說的話也是徒然。」

    葉紅魚沈默不語,她承認這位不是自己老師、卻勝過自己老師的老人,很準確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長的存活,是佈滿雷霆的池,裏面是他曾經光耀大陸的劍,她無法向前邁一步,只要他能活著,再無法忘記的羞辱,再想要忘記的 舊事,她都可以忘記,可以平靜面對。

    書院不能保證他活著,那麼做再多事情都沒有意義。

    更何況她很清楚寧缺是如何自私冷酷無恥的一個人,以前他已經證明過,今天他更證明了,那麼將來同樣如此。

    暮色漸退,夜色終至,雪雲不知飄去了何處,天穹裏佈滿了繁星,星辰間有輪明月,照耀著人間,包括桃山的崖坪。

    觀主抬頭看著明月,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了一句話,聲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著的月光,清淡如水,沒有情緒。

    「我會把熊初墨的命給你。」

    葉紅魚行禮,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諾後,離開了崖坪。

    ——雖然言語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觀主沒有承諾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長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國的隆慶或者酒徒,應該都不會出手,因為觀主說的很清楚,現在殺死葉蘇,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問題在於,書院難道認識不到這一點,難道寧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勞,將來在史書上只能被描述成一個笑話?

    觀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風輕擺,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決神座之間的舊事究竟是什麼事?」中年道人問道。

    觀主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憂慮,說道:「書院如此看重此事……

    觀主平靜說道:「書院向來自詡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義,其實……他們從來都不會做無意義的事,無論是對我說的那些話,還是對葉紅魚說的那些話,都是一個局。」

    「寧缺看準了新教對道門的破壞性,以此來說服我,我必須承認他看的是準確的,雖然他並沒有看到所有的畫面。」

    「如果他能說服我,道門自然就敗了,或者說結束,如果他不能說服我,葉蘇必死,那麼葉紅魚必叛,道門同樣必敗。」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著觀主的背影,發自內心讚嘆說道:「什麼都不做,書院便無計可施。」

    看上去這就是觀主的應對,以不變應萬變的絕妙應對,然而……觀主卻搖了搖頭,再次抬頭望向那輪明月,沈默不語。

    ……

    ……

    走進裁決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負手看著覆雪的青山,葉紅魚沈默了很長時間,眉上漸被夜風染了層霜。

    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事情,忠誠於她的下屬們,服侍她的少女們,都神情覆雜地留在了偏殿裏,不敢前來打擾。

    月移星不移,夜色漸濃漸深。

    她看著宋國的方向,彷彿能夠看到那處的廝殺,那處熊熊焚燒的聖火,那些為了信仰而像野獸般互相噬咬的人們。

    她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來的一般。

    便在這時,幽靜的裁決神殿裏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按道理來說,再輕微的腳步聲,也會驚醒偏殿裏的黑執事們,然而有些詭異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後,也沒有遇到攔阻。

    或者是因為最冷酷的黑執事也不敢攔那個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決司的強者也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

    那是一個形容猥瑣,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於夜色深沈時,悄無聲息來到了她的身後。

    葉紅魚看著遙遠的宋國方向,看著遠處的雪雲在夜空裏隱隱散發光輝,彷彿能夠看到海上正在醞釀著恐怖的風暴。

    她的臉色微微蒼白,眼睛漸漸瞇起,變成一道細線,一道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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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5 19:2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葉紅魚轉身,灑落露台的那些月光星光盡數被她甩在身後,臉上的蒼白因為陰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靜靜看著掌教,沒有說話,思緒卻有萬千。

    熊初墨也靜靜地看著她,看著被月光星光勾勒出來的線條,看著那張處於陰影裏卻依然明媚美麗的面龐,再次確認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於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

    葉紅魚沒有驚訝,沒有憤怒,沒有譏諷,沒有恨意,什麼表情都沒有,看上去似乎並不意外於他的出現。

    因為她的平靜,熊初墨變得更加憤怒——當年最醜陋邪惡的舉動被人揭破,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對方的平靜讓他感到惘然不解,讓他覺得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寧肯看到一個因為瘋狂而恐怖的裁決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對方的眼眸裏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你和觀主說了些什麼?」他問道。

    葉紅魚看著他,沒有應答。

    熊初墨沈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醜陋猥瑣的蒼老面容裏,有著一絲極為變態的快意,說道:「原來你在怕我。」

    葉紅魚還是沒有說話。

    「是的,你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處有幽芒閃爍,像是狼,又有些怪異,聲音也帶著因為興奮而產生的顫抖:「當年的事情,讓你記憶太深刻,當你發現是我之後,你根本不敢報仇,因為你害怕再遭受當年的經歷。」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問道:「我為什麼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變,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問出這個問題,難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現在的你不怕。當年那個可憐的、瘦弱的雙腿像蘆柴棒般的女童,又怎麼不害怕那片陰影?

    他的呼吸變得沈重起來,有些像是重病之後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一層血腥的潮紅色,聲音微顫。

    「你在知道真相之後。想來除了憤怒,也會有很多的不解,為什麼當年身為掌教的我,會冒著被葉蘇發現的危險,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實連我都沒有確切的答案。事後想起來,或者是嫉妒?」

    他看著她發畔的月光,看著她美麗的容顏,有些失神。

    葉紅魚平靜說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不感興趣?」

    熊初墨楞了楞,不可置信說道:「你對這些不感興趣?當年觀主遠遊南海,葉蘇自荒原歸來。入世修行悟生死關,然後……才會有這件事情,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你趁著我兄長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戲,難道我還需要弄清楚你在想什麼?」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極大,幹瘦的身軀裏驟然散出一道極恐怖的毀滅意味,他張著雙臂,不可置信說道:「小孩子把戲?」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銳。非常難聽,就像是婦人的指甲在粉墻上快速地刮過,裏面滿是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戲!」

    他激動地尖聲重覆道:「你覺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戲?那時候你哭的多麼可憐!你怎麼喊葉蘇,都沒有人回應你,這麼多年你是不是過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你受了這麼大的羞辱,怎麼還能對那個沒用的男人寄予那麼多希望,葉蘇救不了你!」

    葉紅魚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處有星辰變幻,同樣有很多畫面在她的眼前不停變幻,然後漸漸消失。變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記?若能忘記,當年在道觀裏沐浴被陳皮皮看到身體,她何至於一定要殺她?

    若能忘記,她為何從來不在意被別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軀?難道不是因為潛意識裏覺得這具身軀很臟?

    好吧,那便無法忘記。但那又如何?

    她看著熊初墨微諷說道:「我不是天諭院裏那些發癲的教授,我對你的心理狀態不感興趣,或者你嫉妒他,或者你腦子有問題,或者你想舔觀主的腳,我對那些事情並不關心。」

    熊初墨盯著她美麗的臉,一字一句說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戲!」

    葉紅魚盯著他醜陋的臉,一字一句說道:「可你就是個小孩子。」

    熊初墨極為瘦矮,遠不及普通的正常人,這些年他始終藏身在萬丈光幕的身後,把身影弄得高大無比,正是有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當年他冒著極大的風險,極為不智且瘋狂地欺淩還是幼女的葉紅魚,或者也是來自於他這方面的心理疾病。

    葉紅魚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很想看到什麼,你想看到我難過悲傷憤怒絕望,看到我覺得自己不再潔凈從而羞辱,但很遺憾,你不會在我這裏看到這些,因為我可不想陪你玩這些小孩子把戲。」

    又是一句小孩子把戲。

    熊初墨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眼眸裏的幽芒變得更加瘋狂,身上的氣息更加恐怖,寒聲說道:「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十歲的孩子還要矮。」

    葉紅魚比他要高很多,居高臨下看著他。

    然後她的眼光漸漸下移,落在他雙腿之間。

    「幾十年前,你的陽具便被余簾毀了,就算想對我做些什麼,也做不到,我為什麼要覺得羞辱?」

    她說道:「從身高來說,你是小孩子,從心志來說,你是小孩子,從性能力來說,你這輩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憤怒,極度的憤怒佔據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極詭異地漸漸平靜下來,瞇著眼睛沈默了很長時間。

    「所以你把這件事情理解成……被瘋狗咬了一口?但你不要忘記,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也會留下傷疤。」

    葉紅魚平靜說道:「瘋狗也有牙齒,你那東西廢了,便等於沒牙的狗,被咬了兩口又能留下什麼?」

    始終,她都表現的很平靜,沒有嘲弄,沒有刻意的憐憫,沒有不經意的憤怒,然而這便是最大的嘲弄與輕蔑。

    因為這些都是事實。

    哪怕熊初墨是強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門第一人,是恐怖的天啟境界強者,是曾經淩辱過她的兇手。

    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只是一個陽具被廢、終生不能人事、長不高、廢到不能廢的孩子,一個姓熊的倒黴孩子。

    「我會殺死你。」

    熊初墨忽然說話,語氣嚴肅而沈重:「我不知道你和觀主說了些什麼,雖然你此時表現的很平靜,但我知道你很想我死,你比世間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麼我必須殺死你。」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說道:「你來裁決神殿說這些話,不就是想激我先對你出手?我沒有給你機會,你是不是很失望?」

    對道門來說,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決神座更加重要,但絕對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陳某重歸大陸,從那一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門第一人,他重新變回了一隻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臉色。

    「你不敢對我出手。」葉紅魚平靜說道:「因為你擔不起道門分裂的責任,你只能眼睜睜看著我變得越來越強,你只能等著我強大到可以殺你的那一天,卻什麼都不能做。」

    「你只能向著絕望的深淵不停墜落,卻不知道底部在哪裏,你將承受無盡的煎熬與痛苦,而這……就是我還贈於你的。」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神情依然平靜,眼神依然寧靜,就這樣靜靜看著熊初墨,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裁決神殿裏一片靜寂,月光落在露台上,落在她的肩頭,於是那些星光便被掩蓋,如塵埃落地,如這段往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黑暗的道殿角落裏響起一道聲音。

    「很遺憾,或者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那個角落瞬間變得明亮起來——站在角落的那個人很亮,彷彿有萬道光線正從他的身軀裏射出來。

    裁決神殿裏再次多了一個人,依然沒有人發現他是怎麼進來的,葉紅魚的眼睛再次瞇起,如一道線,如一道劍。

    那個人是趙南海,南海大神官一脈的神術源自光明,此時他將氣息境界提至巔峰,於是整個人光明一片。

    熊初墨不知道趙南海為什麼會出現,但他歡迎這種變化,因為趙南海的出現極有可能代表著觀主的某種意願。

    葉紅魚望向裁決神殿入口處。

    中年道人也來了——他在知守觀裏處理雜務數十年,在觀主的輪椅後站了數年,沒有任何表現,似乎只是個普通人。

    他就像個普通人一樣,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裏。

    葉紅魚閉上眼睛,開始思考。

    暮時在崖坪上,觀主曾經說過,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給她,但她不會誤會中年道人出現是為了踐約。

    此時殺死掌教,對道門沒有任何好處。

    那麼中年道人不是來殺掌教的。

    他是來做什麼的?

    隆慶去了宋國,橫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時裁決神殿裏的四人,便是道門最強的四個人。

    葉紅魚睜開眼睛,明悟卻依然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觀主要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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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8 19:03: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一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下)

    葉紅魚相信觀主遠勝書院,尤其是寧缺主持下的書院,她更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任何問題殺死自己和兄長,對現在的道門沒有任何好處,無論是現時的利益還是更深遠的那些影響所以她才有膽魄選擇退讓,選擇放棄很多,選擇將自己置身危險之中,什麼都不做,以求雙方能夠冷靜看待彼此。

    然而暮時的談話結束還不到一個時辰,夜空裏的月輝正在耀眼,崖坪上她曾經以為出現過的那些沈默的同意,忽然間消失不見,掌教為了殺死她來到裁決神殿,緊接著趙南海到了,最後中年道人也到了這三個人或許都不知道彼此會來到這裏,卻聚集於此地,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殺她。

    葉紅魚蹙著眉,有些蒼白的臉上多了兩道有些清淡的筆觸,疑惑無法解決,震驚無法釋去,但現在沒有時間繼續思考。

    看著裁決神殿裏的三個人,她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如果寧缺在場,自然能看懂,那是她遇見強敵時的反應:警惕縝密但不失信心,遇見真正的強者而興奮,然後她會施展出最強硬的手段戰勝對方。

    在過往的修行歲月裏,她曾經數次流露過這樣的眼神,比如遇見寧缺時,但她眼眸真正最明亮的那一瞬,出現在青峽前,當她面對君陌的時候。

    今夜,她的眼神也異常明亮,甚至要比數年前在青峽更明亮,因為她此時面對的三名敵人都很強大。都能與君陌相提並論。

    西陵神殿掌教,五境之上的天啟強者,熊初墨的前綴很簡單,但這不意味著無趣單調,只意味著恐怖逾過知命境巔峰的門檻,修行便進入另一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層次,葉紅魚很清楚,自己沒有辦法正面勝過熊初墨,如果能光明祭後的這幾年,不管觀主如何。她只怕早就將其人殺了。

    趙南海。來自南海,六百年前分裂西陵神殿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之後,神術造詣當世前三,與西陵神殿本宗同道而不合流。境界高深莫測。乃是真正的知命巔峰。就算單獨與葉紅魚做戰,也必然不落下風。

    熊初墨和趙南海,毫無疑問是西陵神殿現在地位最高、境界最恐怖的大人物。與二人相比,此時站在裁決神殿門口的那位中年道人,則顯得非常普通。

    然而他才是真正讓葉紅魚感到警惕,甚至隱隱覺得道心有些微寒的對手。

    中年道人站在殿門口,什麼都沒有做,卻彷彿把裁決神殿內外隔絕開,在這段時間裏,葉紅魚用了數種手法想要通知下屬,都完全失效!

    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絕對不是一名真正普通的道人。

    觀主當年被夫子逐至南海,那些年的知守觀,便是由這名道人主持,在道門裏的地位不跌不墮,他怎麼可能普通?

    熊初墨,趙南海,中年道人……

    這樣的三個人,世間哪裏都可以去得,什麼人都可以殺得。

    便是余簾遇見了,或者也要化蟬遁入雪林深處,便是大先生遇著了,也要布帶輕飄,先行遠離,便是酒徒、屠夫或講經首座,或者都可能被這三人殺上一殺。

    葉紅魚默然心想,自己如何能勝?

    裁決神殿裏一片死寂,黑色的石壁上,夜明燈散發著極柔美的光線,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那些明珠變得明亮起來,是受了什麼激發。

    熊初墨、趙南海、中年道人沈默而立,在遠端、中麓、近處,把神殿佔據,氣息佈滿天地之間,將這片數千丈的巨殿完全封死。

    空曠的神殿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走下露台,來到墨玉神座之側,輕輕抬起手臂,落在微涼的玉座上,沈默了很長時間,望著中年道人說了一句話。

    「昊天會給信徒選擇的機會,或者解釋。」

    中年道人沒有說話

    熊初墨有些惘然,他雖然貴為神殿掌教,卻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局勢會發展成現在這樣,他想激怒葉紅魚,再趁機殺之,為什麼觀主卻派了趙南海和中年道人來幫助自己?他其實也很想知道解釋。

    葉紅魚看著他,無情緒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像他這等俗物,為何能夠修至五境之上?昊天難道瞎了眼睛?」

    中年道人神情肅然說道:「掌教強大,在於天真。」

    葉紅魚微微挑眉,嘲弄說道:「天真就是幼稚?」

    中年道人笑了笑,沒有解釋什麼,說道:「道法萬千,修至最末,還是要求個天真爛漫,歸於本心,或者幼稚,甚至殘忍,並無關聯。」

    「天真爛漫……」

    葉紅魚若有所思,看著熊初墨說道:「從身到心都爛成了腐泥,愚頑不堪,信仰所信仰的,聽從而不懷疑,這種天真也會帶來強大?都說陳皮皮之所以是道門不世出的天才,難道也是因為這個道理?」

    中年道人想了想,說道:「皮皮樂天而知命,想來不同。」

    葉紅魚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管這些天真或者愚蠢的人如何知命,我只知道觀主說把他的命給我,現在卻似乎將要反過來。」

    中年道人臉色不變,平靜說道:「或者某年深秋,觀主助掌教大人覆歸昊天神國,將於神座您在那處相遇,這也是相送。」

    葉紅魚說道:「死後再送,那是祭。」

    中年道人說道:「祭,也是送。」

    葉紅魚沈默不語,當像觀主這樣的人物,也開始像孩童般玩起無賴的招數時,世間大概沒有幾個人能夠是他的對手。

    「那麼,請給我解釋。」

    她看著中年道人,非常認真地說道:「請給我真正的解釋。」

    不知所以然而終,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中年道人說道:「抱歉,我不能說。」

    葉紅魚望向趙南海。

    從進入裁決神殿後一直沈默的趙南海終於開口說話:「抱歉,我不懂。」

    最後,她望向掌教。

    「那麼,來吧。」

    ……

    ……

    與西陵相隔千裏,有無數肥沃的田野或貧窮的村莊,也有城鎮。還未入夜,長安城裏的殘雪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畫捲上的留白,城墻上的殘雪要保存的更完整些,看上去就像是尚未書寫的白紙。

    在南面的城墻上,白紙上落著幾個墨點,那是帳篷和臨時木屋,屋外有兩個土灶,灶坑裏冒著熱氣,那些比雪顏色深很多的灰應該很燙。

    寧缺蹲在灶旁,盯著那些滾燙的灰,等待著烤地瓜完全熟透的那一刻,卻下意識裏想著城外的那兩座孤墳,墳裏的兩隻甕,甕裏的那兩捧灰,以前當年那個捧灰的人,於是莫名其妙地覺得心酸起來,起身走到墻邊。

    站在城墻後,他的身影有些孤單,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喜歡給後方那些軍士這種感覺,所以他盡量望向遠處,也不想去揉眼睛。

    城墻裏的風景是長安城裏的大街小巷以及街巷裏的人們,他以為這種城景是熱鬧的,可以沖淡自己的情緒,然而當他看到遠處隱約可見的雁鳴湖時,才知道這種希望只是奢望,而老筆齋隱藏在東城那些亂七八糟的街巷裏,根本看不到,這讓他的情緒變得越發低落,只能期望能夠盡快看到局面的變化。

    殺死了數千上萬人,流的血足以染紅泗水,他才贏來了與道門談判的機會,拖延時間的可能,才能把那兩段話送到桃山上。

    給觀主一段話,給葉紅魚一段話,這兩段話看似簡單,其實用盡了心思,用盡了他兩世所學所歷,書院以及唐國朝廷所有的情報信息,都只能夠做這兩段話的註腳,他對這兩段話的效果,自然寄予極大希望。

    他在等著來自桃山的好消息,卻永遠也想不到,自己將會等到什麼,畢竟他不是能算盡一切事的桑桑,他……只是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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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9 18:53: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二章 希望在人間(上)

  寧缺是普通人,那麼他為何如此自信,相信自己說的那兩段話,能夠起到相應的作用,而不會隨風而逝?因為那兩段話與心理戰無關,和觀主說的話是他上一世的學識,和葉紅魚說的話是這一世的經歷,他算來算去,算不出來漏洞,怎樣看都是對的,怎麼想都可能成功,更關鍵在於他對觀主和葉紅魚的認知。

  他認為像觀主這樣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說服,他認為像葉紅魚這樣的人,一定能被自己說服,像這樣的兩個人,總會有一個被自己說服。

  如果能說服觀主,人間便在掌握之中,自然最好,如果能說服葉紅魚,分裂道門,書院必將最後獲勝,也很好,至於葉蘇······

  葉蘇會死,葉紅魚事後大概會覺得自己很冷酷,很混蛋,還是說她現在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但依然只有寄希望在書院的身上?

  寧缺站在城牆邊,看著遠處的雁鳴湖,發現天邊又有雪片落下,覺得扶著城頭的手冷了兩分,懷裡的陣眼杵快要變成一塊冰疙瘩。

  是的,自從桑桑乘著那艘大船離開人間,回到神國那天開始,他確認她再也不會回來,再也無法相見後,某些變化便開始發生。

  渭城被屠將軍死,她也死了,他對這個人間、對於那個神國,對於整個世界都再難保持足夠的情感熱度,思考做事變得越來越冷漠現實。

  不是因為痛苦而麻木,也不是因為失望而要刻意冷酷,只是曾經把他的心暖過來的人已經不在,那麼他在漸漸變回當年的那個寧缺。

  那個柴房裡拿著鏽刀,對著少爺和管家不肯去死的孩子,那個行走在死屍與食人者之間不肯去死的孩子,那個遊走在危險的野獸以及更危險的獵人之間不肯去死的少年,那個在梳碧湖畔砍柴殺人不肯去死的少年。

  那是當年的寧缺、真正的他,沒有是非善惡·更不知道什麼是道德,不會在意婦孺無辜者的死活,無論是誰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三師姐在離去前,告訴了他那段秘辛·讓他知曉了葉紅魚那段恥辱痛苦的往事,他同情對方,卻毫不猶豫地開始利用這件事情。

  當然,葉紅魚對於他來說畢竟還是特殊的,所以他交待陳七,不到最後時刻,不得揭破此事·即便揭破,他也很注意用詞,不會讓任何人知曉那件往事·能夠保住葉紅魚的名聲,他便覺得問心無愧。

  至於葉蘇,他不在乎這位新教奠基者的生死,那是道門自己的事情,如果葉蘇能活下來,幫助新教傳播,書院已有預案,如果葉蘇死去,那麼必然成聖·對於新教的傳播、對於書院的目的,會有更多的好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夫子的門徒·學的是書院的本事,繼承的是軻浩然的衣缽,然而本質上·他是蓮生的傳人。

  君陌遠在西荒,大師兄守著酒徒,現如今真正負責書院事務,引領書院走向的人是余簾以及他,這兩個早已入魔的人。

  不要忘記,余簾在成為魔宗宗之前,便是蓮生的希望。

  如此看來·現在的書院,走的真的不是夫子的路子·而是蓮生的路子,蓮生如果死後有知,會不會覺得欣慰甚至狂喜?

  但還是有些區別。

  最大的區別在於寧缺沒有發瘋,他在冷靜地計算一切,冷酷地算計一切,比觀主所以為的想的更深,他讓由賢和陳七出使桃山,用這般激烈的手段掀了餐桌,撕開窗戶紙,就是要迫使道門做出應對。

  他很清楚,只要觀主沒有發瘋,葉蘇便不會死,葉紅魚不會叛離道門,道門只能用不變以應萬變,鎮人間以靜穆。

  這個結局,看似是對他謀算的無情嘲笑,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這本來就是書院的目的,因為他現在無比飢渴地需要時間。

  寧缺扶著雪牆,望向灰暗的天穹,看著那輪暫時還沒有出現的明月,心想老師很難贏得這場戰鬥,但得替書院再多爭取些時間啊。!現在的人間,只有像觀主酒徒這樣擁有真正大神通的人能看清楚神國的細微變化,寧缺離那種境界還遠,但他有長安城這座大陣的幫助,所以他也看的很清楚,他知道月亮正在緩慢地變暗,令人悲傷地變暗。

  夫子在與昊天的戰爭裡,逐漸落於弱勢,時間,似乎在道門一邊,對書院極為不利,但他的想法不一樣,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得到時間。

  只有擁有足夠充裕的時間,他才能緩緩佈局,解決向晚原之困,他才能等待西荒深處的好消息,才能等待著道門不可彌合的裂縫越擴越大,真正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緩慢流逝,信仰新教的人越來越多,昊天便會越來越弱。

  得夫子教誨,得小師叔遺澤,得蓮生點化,得歧山大師青眼,在極樂世界裡修佛千萬年,與桑桑合體奔波千萬里,他修道、修佛、修魔,無一不可修,對於信仰這種事情,認識早已直抵根本,昊天在他眼中不再高遠。

  無數年前,道門替人類選擇了昊天,當新教出現,道門漸衰,昊天便會變弱,看似過於簡單的推論,卻是如此的正確。

  所以對於書院和唐國來說,新教很重要,葉蘇很重要。

  新教必須有時間傳播到更遠的地方,爭取到更多的信徒,葉蘇必須獲得開宗聖人的地位,無論活著還是死去。

  為此,寧缺不惜殺了數千人,替葉蘇和新教背書,卻有意無意間,對道門如何處置葉蘇,不給予任何評說影響。

  他看著灰暗的天空,看著遠處的落雪,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覺得自己能夠把握觀主的想法,因為畢竟月亮在變暗。

  道門和書院,都認為時間對自己有利。

  就看書院和新教在人間合力,先削弱昊天,還是她先戰勝老師。

  他賭前者,觀主如果不同意他的勸說,那麼便是在賭後者。

  寧缺對這場賭局有信心,因為無數年前,道門替人類選擇了昊天,最終卻把希望完全寄在昊天身上,而他和書院不一樣,把希望寄託在統一大陸的唐國,寄託在葉蘇和新教的身上,都是寄希望於人間。

  希望在人間。

  希望,本來就應該在人間。

  他看著天上,如此想。

  臨康城外有山,山上忽然出現了一座小樓,那是秋天的時候。

  入冬後,風雪漸至,人群也漸至,數百上千名虔誠的昊天信徒,跪在山坡下方,對著那座小樓不停叩首,自然沒人敢越過神殿騎兵的防線。

  新帝死,劍閣崩,南晉臣民在今年經歷了太多事情,眼睜睜看著戰爭即將暴發,和北方那個強大的鄰國即將生死相見,民眾的情緒自然壓抑緊張-不安,於是這座傳說住著活神仙的小樓,便成為了他們跪拜的對象。

  樓裡的兩個人不清楚這些事情,即便清楚,也不會在乎,以他們在人間的超然地位,要說是神仙,其實也並不怎麼誇張。

  酒徒倚欄飲酒,欄上的雪被衣袖掃落,有的染在衣襟上,和這些天落在襟上的殘酒合在一起,沁出很奇異的寒醉味道。

  大師兄在樓外崖畔,看著東方沉默不語。

  前些天,唐國的暗侍衛從那邊傳來消息,一些不好的消息——宋國,可能會發生些事情,道門,有些人已經到了那裡。

  他想去那邊看看,因為葉蘇在那裡,卻無法離開,因為酒徒在這裡,酒徒或者本來也應該在那裡,現在卻還留在小樓裡獨飲,則是因為他。

  不能獨行,這是大師兄和酒徒之間,也是書院和道門之間最重要的約定、最大的道理,誰都不能違反,否則便是戰爭。

  他和酒徒若能不回人間,或者,人間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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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31 00:17: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三章 希望在人間(下)

    都不動,這就是現在書院和道門之間最大的道理。酒徒在小樓裡飲酒,目光卻落在東方,大師兄更是站在崖畔一直看著東方,二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都想去宋國,卻都不能成行,因為誰去都會是問題。

    不能離開小樓,便只能飲酒或遠眺,未免有些無趣,時日久了,總要說些閒話來打發這無趣的時間。

    「殺死幾千人……寧缺是個很會聊天的人,所以他才能得到與道門對話的資格,讓桃山上那些人必須耐心聽著,但這裡面有個問題。」

    酒徒抬臂,用青袖擦拭掉唇畔的酒水,說道:「我能把你留在此處,逼得唐國不敢輕舉妄動,那是因為我見過太多生死,對人間無任何愛憎,寧缺不是我和屠夫,沒有經歷過漫長的時光和無數的生死,他怎麼可能對人間無所愛憎?如果他不能讓人們相信這一點,如何能夠威脅到觀主?」

    大師兄沉默不語,想起很多年前,在書院後山,他站在老師的身後,看著長安城裡那個生而知之的男童,想起老師的判詞。

    「小師弟……是客人,異鄉為客數十載,或者會生出些情義,但若異鄉對他並無善意,那麼這些情義也會很容易被撕碎。」

    他說道:「旁人或者不清楚,觀主必然是清楚這一點的,昊天離開人間,小師弟對這個人間自然再無愛憎,觀主如何不懼?」

    酒徒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即便如此。即便他能讓道門聽他說話,他又能如何?最好的結局不過是爭取拖些時間。」

    大師兄說道:「能夠多爭取些時間,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酒徒將酒壺系回腰間,神情漠然說道:「爭取些時間,並不能改變大局。人間的大局已定,你應該清楚月亮正在變暗……時間對你們書院是不利的,道門可以等,你們如何能等?還是說那些時間只是用來尋找殺死我和屠夫的方法?」

    大師兄轉身,看著他平靜而誠摯說道:「如何殺死您和屠夫兩位前輩,書院已有定案。小師弟爭取的時間。自然要用在別處。」

    酒徒神情微凝,忽然眉梢微挑,若有所明,說道:「原來是葉蘇。」

    時間。是最珍貴的事物。只能用在最緊要的事情上。酒徒自認,在當前局勢裡,只有自己和屠夫的性命最為緊要。既然書院沒有把時間放在自己二人身上,那麼必然要放在足以改變人間局勢的人或事上。

    以他的智慧,只需要很短的時間便能判斷出,那只能是新教以及葉蘇。

    如果現在的人間是一盤難解的棋,那個決定死活的棋眼就在宋國,就是葉蘇。

    寧缺是個很冷酷的人,如果他確認自己解不開這局棋,救不活葉蘇這個棋眼,那麼他必然會毫不猶豫地把葉蘇拋棄,然後試圖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

    酒徒沉默思考,心想如果自己處於寧缺的位置,大概也會如此選擇。

    局勢很複雜,宋國那處的局勢卻很簡單,道門和書院的強者數量,哪怕是小孩子扳手指都能算清楚,如果道門真的不惜一切代價要殺死葉蘇,書院怎麼都沒有辦法阻止,因為葉蘇開始就沒有選擇前往長安接受書院的庇護。

    「小師弟和觀主對話,就是要葉蘇活著。」

    大師兄看著酒徒說道:「他相信自己能夠說服觀主。」

    酒徒問道:「那昊天?」

    大師兄靜靜地看著他,緩慢而堅定說道:「昊天……可以沒有。」

    酒徒看著他的目光,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能接受。」

    對書院而言,昊天自然可以沒有,即便對道門、觀主來說,昊天也可以沒有,但是對酒徒和屠夫來說,昊天不能沒有。

    寧缺說服觀主,人間回覆平靜,新教傳播,昊天變弱,神國終有一天會覆滅,會被人間所代替,那麼他和屠夫到哪裡去永恆?

    數年前,桑桑來到小鎮,在肉舖裡與他和屠夫說了一番話,做了承諾,如果她都死了,那些承諾,又還有什麼意義?

    「前輩不需要接受。」

    大師兄說道:「小師弟說過,您和屠夫前輩必須接受……如果他能說服觀主,那麼接下來人間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殺死你們。」

    酒徒覺得今日的酒有些烈,不然為何會覺得有些醺醺然?他微諷而笑,說道:「要殺死我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面對整個人間,即便是二位前輩,也必須退讓。」

    大師兄看著他,平靜說道:「因為你們不是老師,他就是人間,你們也不是小師叔,雖千萬人亦要獨往,你們會讓開那條道路,你們會藏身在道樹的後方,看看人間究竟會如何選擇,這,其實就是接受。」

    這是直指本心的判定,出自從不撒謊的大師兄之口,更顯得極有力量,就像是一把很粗的刀很粗野地砍到酒徒的頭上。

    酒徒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痛,只知道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所以,現在人間是在看觀主的選擇。」

    大師兄最後說道。

    臨康城的東方天空上覆著層暗雲,便在小樓裡話音方落時,便有雪花從那層雲裡擠落下來,揮揮灑灑,瞬間變得極大。

    越過飛舞的雪花,酒徒的目光落在遙遠的桃山處,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或者,寧缺真的成功了。」

    大師兄望向南方,微笑現於臉上。

    酒香隨雪風而淡,轉瞬即逝。

    酒徒從小樓裡消失,再也尋找不到蹤影。

    下一刻,他回到了小鎮。

    他沒有去茶莊,與那位多年來罕有的友人相聚,而是直接去了肉舖,找到相識萬年的那位友人,沉默坐下,久未言語。

    屠夫見他神情疲憊,眉眼間有塵埃,握著油刀的手不禁一緊。

    「出了何事?」

    酒徒應道:「不知將會發生何事,所以不安。」

    人間不知道將會發生何事,沒有人知道寧缺說了些什麼話,沒有人知道觀主會怎麼選擇,從荒寒的北方到溫熱的南海,所有人都在沉默而緊張地等待。

    未知,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一切落到實處,希望,或者也就會變成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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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1 19:08: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 四十四章 那年冬天

    很多年後,寧缺走過那條陋巷,聽到巷深處傳來的朗朗書聲,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給孩童們講解歷史,很是感慨,因為當時正好說到某年冬天發生的那些事情。還有很多人和他的感受相同,每每回憶起那年冬天,都會覺得有些不甘、有些傷感、卻也有些慶幸,情緒很是複雜。

    無論是何種情緒,那年冬天必然成為無法被人間遺忘的一個冬天,因為人間在那年冬天彷彿與和平只有一擦身的距離,在書院和道門的戰爭夾縫裡看到了一線生機,似乎有無限希望就在前方。

    荒涼的原野上,雪花狂暴地飛舞著,數百丈外的唐軍營地,變得非常模糊,至於唐將華穎的身影,更是不知在何處。

    阿打瞇著眼睛,滿是稚氣的臉上偶爾閃過幾絲狠意,有些發青的嘴唇微微動著,不停默默念禱著長生天的尊諱。

    他在風雪荒原上已經等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出手。

    最開始是因為他感受到南方萬里之外那道毀滅一切的箭意,現在他沒有出手,則是因為風雪深處緩緩駛來的那列車隊。

    巡遊草原的國師大人,離開了賀蘭城,來到了七城寨。

    沒有人知道他來這裡做什麼,沒有人敢違逆他的意……即便阿打也不行,他雖然是長生天留給草原的禮物,也是國師大人名義上的弟子。

    車隊在雪中停下,國師滄桑而寧靜的聲音撕裂風雪。進入阿打的耳朵:「唐人最想看到的便是我們失去理智。」

    阿打看著對面風雪裡的唐營,說道:「我可以殺死他。」

    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一刻,你也會被殺死。」

    阿打堅定說道:「您在這裡,我不怕。」

    他是在反對國師的意志,實際上表達了對國師的無上尊敬,因為他堅信只要國師來了,那麼南方那道鐵箭便傷不到自己。

    金帳國師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哪怕在光明祭後,依然沒有準確的概念,尤其是今年春天那場雨後。誰知道這位侍奉長生天極為虔誠的草原強者又有沒有什麼增益。在他警惕戒備的前提下,再加上那十餘名強大的草原大祭司,寧缺的鐵箭或者真的可以被阻止。

    阿打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更勇敢一些,他要把那名唐將殺死。帶著鐵騎把對面的唐營沖潰。只有這樣才能還贈遙遠南方那個人以痛苦。

    國師沉默片刻。用一句話回應了徒弟的信任。

    「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她在哪裡。」

    是的,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遙遠南方一直指著草原的那道鐵箭固然恐怖。但只要有準備,總能想辦法應對,只要控制住境界或念力輸出,那道鐵箭更是根本無法影響到這裡,可另外那個人呢?

    那個人在荒原出生,在荒原長大,雖然曾經消聲匿跡數十年,但只要還活著,便是草原上最傳奇的強者,最恐怖的魔鬼。

    魔宗宗主林霧、二十三年蟬、書院三師姐余簾……不管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她永遠都是草原蠻族最害怕的對象。

    這幾年傳聞她在東荒,所以左帳王庭的強者漸漸凋零,快要被她一個人殺光,所以國師帶著十三祭司一直守在賀蘭城外。

    今年冬天,國師終於離開了賀蘭城下,來到了偏南些的原野上,沒有人知道他來做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和余簾有關。

    阿打明白了,有些不甘地向南方唐營望了眼,轉身折回,走進車隊,和老師一道向渭城方向退去。

    「聽說……神殿在和書院談判。」

    「是的。」

    「所以暫時不能有戰爭?」

    「是的。」

    「會和平?我憎惡這個詞。」

    「那是昊天才能決定的事情。」

    在師徒二人的對話裡,車隊漸行漸遠,不多時便消失在風雪深處,依然沒有人知道國師將去哪裡,要做些什麼,但人們知道,國師在等著一個人的出現,等著那道鐵箭的來臨,自然,也在等著昊天的選擇。

    ……

    ……

    人間的事情,由昊天決定,簡單來說,那便是天注定,這三個字裡透著股無可奈何的意味,也有順命的從容。然而桑桑已經離開人間,她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告訴給億萬信徒?在她像過往無數年間那般沉默的時候,所謂昊天的意志,不過就是道門的意志,現在準確來說,就是觀主的意志。

    橫木站在數萬鐵騎之前,神情漠然看著那道已經注定寫在史書上的青峽,緩緩舉起右臂,宋國都城廣場上,圍攻新教信徒的騎兵們收韁後退,神官執事停止攻擊,因為道殿裡傳來了新的命令。金帳王庭等著觀主的選擇,長安城等著觀主的選擇,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觀主的選擇……

    只有隆慶彷彿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牆外傳來的數千人緊張的呼吸聲,沒有收到來自神殿的最新消息,他覺得院子裡堆的柴堆不夠壯觀,重新拾起柴刀,有些不熟練地砍著柴,想像著稍後的火焰。

    黑夜漸漸漫長,人間漸漸變涼,溫暖的西陵神國,在今年冬天也落了好大的幾場雪,崖坪被殘雪覆著,月光下,輪椅的痕跡非常清晰。

    中年道人站在輪椅後,神情凝重,他本以為道門以不變應萬變,是破了寧缺此局的妙手,但看來觀主並不這樣認為。

    「寧缺就想看到道門鎮之以靜?但……這說不通。」

    中年道人抬頭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想著遙遠的神國可能發生的戰鬥,皺眉說道:「夫子漸暗,時間拖的越久對書院越不利。」

    觀主坐在輪椅裡。看著月光下的世界,平靜不語。

    中年道人忽然明白了,說道:「原來這也是他想要的。」

    涉信仰根本,他只能隱約體悟,卻無法用言語說清。

    隨著這句話,崖坪上的溫度驟然降低,寒風透骨而至,明月依然當空,不知何處的雲卻落下雪來,這雪來的很快。雪片極厚。紛紛揚揚,嘩嘩啦啦,沒有多時便把崖上鋪了一層,輪椅上也落了一層。

    觀主自然也被雪片覆蓋。從他雙唇間緩緩淌出的言語。被雪片一沁頓時變得寒了數分。就如言語裡的意味。

    「他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我也想看看他想談什麼,只可惜他在長安城自囚半載。以為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終究還是錯了。」

    觀主說道:「他看不清楚自己,也沒有完全看清楚葉紅魚,最關鍵的是,他沒有看清楚現在的人間處於怎樣的境地中。」

    中年道人說道:「站的不夠高,看的自然不夠遠。」

    現在的人間,本就沒有站的像觀主一樣高的人。

    中年道人推著輪椅向崖坪那邊走去,輪椅在雪面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然後被新的腳印踩斷,就像是人間的命運線。

    「寧缺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很有趣,用書院的話來說,很有意思,那麼便是很有意義,確實很難說服人,至少很能唬人。」

    觀主笑著說道:「問題在於,他的那個故事裡沒有上帝,那個世界裡沒有上帝,但我們的世界裡,真的有昊天。」

    中年道人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腳步都變得有些沉重,落在雪地上的腳印越來越深,彷彿要深深刻到崖石裡。

    昊天,當然是最沉重的話題。

    ……

    ……

    「當然,就像先前說的那樣,我不得不承認書院的判斷,我的判斷也同樣如此……道門必然會失敗,昊天終究會滅亡。」

    觀主的笑意忽然斂去,再無表情,眼睛深處的情緒卻變得極複雜,初始惘然甚至畏懼,最終還是化作了平靜的井底秋水。

    「但……那又如何?」

    道門之主說道門會毀滅,昊天最虔誠的信徒、最強大的代言人說昊天會死去,如果這番話流入人間,會帶來怎樣的震盪與混亂?

    說出這段話的觀主卻已經平靜,看著人間微微笑著,什麼都沒思考,顯得那樣寧靜恬淡,如初生的孩子一般可愛。

    「寧缺有句話說對了……道門和書院,我和夫子,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同道中人,我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對這個人間都有所想法,只是選擇的路線並不相同,我們的對未來的世界看法不同,對人類的未來看法不同,那麼選擇的方法和最終的目標也必然不同,寧缺不會同意我選擇的道路,便沒有和平,如此同的不同,又怎能真的同道?」

    觀主說道:「如你所說,他站的不夠高,看的不夠遠,沒有看見最重要的那個……人,而我看到了,那麼書院便輸了。」

    寧缺給道門出的題目,看似是兩難,逼著道門只能鎮之以靜,根本無解,但其實對於觀主來說,這道題很簡單。

    葉蘇的生死,葉紅魚的去留,對觀主來說都不是問題。

    觀主以為,把這兩兄妹一起殺了便是。

    他不在意葉蘇可能成聖,新教會傳播多遠,他不在意葉紅魚或死或叛,裁決神殿都會大亂,道門會變得混亂不堪。

    不在意,因為一切都是天注定——道門是昊天道門,是昊天的道門,昊天自己都認輸了,她的道門又如何能夠勝利?

    崖外的世界是人間,放眼過去都是雪,莽莽滄滄一片,根本分不清天空與地面,彷彿都已經連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呢?終究是人類自己的事情,昊天死了,那便再尋個新的昊天,道門滅了,那便再創個新的道門,如此而已。」

    觀主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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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4 20:41: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四十五章 風在吹

    中年道人臉色有些蒼白,無論春雨秋風都無法拂動潤濕的寧靜道心,忽然難以抑止地顫抖起來,甚至有了崩潰的跡象。

    他聽到的這些話,話後面隱藏的意思,觀主的所思所想,對於道門信徒們來說,是太過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說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從千年之前開始,人間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觀主,一直都是觀主。像

    而前些年昊天來到人間,觀主與她相遇,那種接近便從神學意義上落到了實處,不是看見而是相見,便自然沒了距離。

    因為看見,所以畏懼?不,看見後便不再畏懼,便敢思之想之殺之滅之奪之,與之相比,無論是蓮生的野望還是書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會有些等而下,寧缺的問題更是顯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會質疑他的判斷,看著崖間殘雪,感受著撲面來的寒風,忽然覺得有些感傷,因為他將看到一個完整的舊世界的毀滅,而那個舊世界是他曾經全心全意供奉守護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新教的火焰焚燒整個人間,舊日的道門還有陳舊的神殿,都將在這把火裡變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輸了,書院和唐國被滅,道門也無法改變這個結局,但何必感傷痛苦?不過是場涅槃,應該欣喜慶賀。」

    「佛祖說的涅槃難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顧的是自己,哪裡會在意整個人間?」

    「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決定人間命運的,以前在天上……」

    觀主的目光從夜穹轉向山下的風雪世界,看了會兒悠悠繼續說道:「現在卻在人間。那麼我們當然要先找到她。」

    寧缺讓他多在意些人間的事情,其實他一直在意,比誰都在意——本應在天上,現在在人間,怎能不在意?

    說完這句話後。觀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風雪,看著風雪那頭的村莊田野,看著風雪也無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語。

    夜的幕布上,雲層倏乎在東。有時在西,雖然不停播灑著雪花,卻沒能遮住所有,月光籠罩著整個人間。

    崖上的風捲起雪花與月光一道起舞,隨著夜色漸深,變得越發寒冷。觀主坐在椅中很長時間,精神卻依然極好。

    數年前長安一戰,他被書院諸子借助驚神陣重傷,後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懲罰,就此成為一個雪山氣海被廢的殘障老者。按道理來說,如此嚴寒的夜。他極難忍耐,可是他就那樣靜靜坐著,沒有咳嗽,臉色並不蒼白,甚至有兩團紅暈,神情始終是那樣的平靜。

    他的眼裡充滿了對人間美麗風景的嚮往,對月光和雪花以及播灑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純真的就像個孩子。

    橫木和阿打這些昊天留給人間的神子,臉上的神情也常現天真之意,但那種天真來自對人間的疏離感以及本身的年齡。

    觀主的天真不同。他靜靜看著人間,思想著人間,似乎懵懂無知,似乎無所不知,有些呆滯。卻並不令人厭惡,有些萌趣,卻並不令人厭煩,他和橫木等人不一樣,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樣,他更加從容,就像是無心而飄出山岫的一朵雲,乾淨純真的令人讚嘆。

    當年他進長安時,御風而行,飄飄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彷彿真正的仙人,殘廢後,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歸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著椅中的他,感受著那道天真爛漫的氣息,隱約明白了些什麼,很是感慨,原來清靜之上,尤有世界。

    觀主忽然動了,雙手自膝上離開,緩緩落到輪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殘雪,漸被熱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動容無語,因為震撼,因為猜想變成了現實,那個令他激動萬分的猜想,似乎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輪椅上的雙手有些顫抖。

    當初觀主的局被書院所破,他的人被長安所傷,但真正把他變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現在這種變化意味著什麼?

    觀主站起身來,離開了輪椅。

    彷彿無數萬年前,人類曾經做過的那個動作。

    雪花混著月光,在崖坪上緩緩落著,寒風不停地吹拂,拂的觀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飄動,卻吹不亂他鬢角花白的發。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條狗啊。」

    觀主看著夜空,悠悠說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書院後山舉杯向天,說過句不相似但其實意思相同的話。

    說完這句話,觀主背起雙手,在風雪裡向崖下走去,青衣飄飄,風雪如怒,夜色深沉,他離開桃山,就此不知所蹤。

    看著崖雪上觀主留下的那道腳印,中年道人沉默無語,斯人已飄然下桃山,留給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滿心敬畏。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過神來,看著依然扶著的輪椅,笑了笑,推著空輪椅來到崖畔,雙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極高,落雪有聲,輪椅墜落地面的聲音自然傳不到此間,而走向人間的觀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覆平靜,因為他是道門真正的強者,更因為他對觀主有絕對的信心——道門在世上存在無數年,不知出現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為人類奉獻了多少智慧,千年以來,人間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書院的身上,但道門畢竟是道門,觀主畢竟是觀主。

    中年道人離開了崖坪,去了天諭神殿。

    沒人知道在神殿裡,他和趙南海說了些什麼,但接下來,趙南海沉默地跟隨著他去往裁決神殿,而那時,掌教已經先到了。

    看著露台上那個穿著裁決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賞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綻放。

    他一直很欣賞她,很小的時候在觀裡,他就很喜歡她,可惜今天他要殺死她,觀主已經決定了她和她兄長的生死。

    「請給我真正的解釋。」

    「抱歉,我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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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15 20:22: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四十六章 血鳳鳴桃山(上)

    昏暗的裁決神殿裡,響起葉紅魚平靜的聲音,她看著掌教熊初墨,右手緩緩離開墨玉神座,就像是船兒緩緩離開南方的海港。

    「那麼,便來吧。」

    她美麗的眉眼間沒有任何畏懼,平靜的情緒裡透著強大的自信和一往無前的決心,便是場絕望的戰局,也不能讓她有任何絕望。

    掌教、**海還有中年道人,站在道殿的三個方位,沉默地看著神座旁的她,這樣強大的組合,沒有任何道理自我懷疑,即便墨玉神座旁的女子是余簾,他們也有信心將對方拿下,但他們依然難免警惕。

    因為今夜他們的對象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神座,大概也是千年以來桃山最擅長戰鬥的人,她不會贏,但沒那麼容易輸。

    葉紅魚的手掌離開神座,殿內昏暗的光線隨之發生改變,彷彿有千縷光線如蛛網一般被她的手指輕輕拈起,殿外灑來的月光與星光發生著美麗的折射,道殿裡約半人高的空間中,彷彿多了一層星的海洋。

    她就那樣靜靜站在星光之中,聖潔美麗有如神國的處女。

    隨著手掌的移動,星的海洋漸漸浮起,月光與星光折射的越來越厲害,最後漸漸拱起,變成一篷光線構織而成的幾何形狀。

    鋒銳線條的組合,是劍。

    她握住了一把光線構成的劍,劍的表面光滑,如清澄的湖水,劍的表面反射著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彷彿有紅魚在其間游動。

    這是一道虛劍,卻真實無比,這就是她的道劍。

    殿外絕壁間,有風乍起,吹拂雪花飄舞不停,吹的月光星光有些不安。隨露台灌入殿內,拂到她手中的劍上,拂醒了劍裡的那隻紅魚。

    葉紅魚醒了過來。

    首先醒過來的是她的衣衫。

    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微微顫動,就像是承了太多露珠的晨時紅花。

    紅花輕顫,她出現在數十丈外,**海的身前。

    她第一次出手的對象。是**海。

    或者是因為,這位來自南海的大神官,是三名敵人裡相對較弱的那一個。

    **海,知命境巔峰,卻依然是相對較弱的那一個。

    這個事實,其實只能讓人感覺更加絕望。

    今夜裁決神殿的戰鬥。是場真正的強者戰。

    對她來說,或者是場注定失敗的戰鬥。

    但她還是想試試,因為她不習慣在戰鬥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提前認輸,就像多年前她對寧缺說過的那樣,既然要戰,那麼就要贏。

    像血花一般飄行在星海裡,葉紅魚什麼都沒想。只想勝利,專注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如畫的眉眼,就是江山,如瀑的黑髮上戴著的神冕,沉重亦如江山,她以裁決神座之尊,攜江山而至。氣勢何其莊嚴。

    一座青山、一道江水,自夜空裡撲面而來。

    即便以**海的境界道心,亦不免覺得有些震撼。

    **海想避,但他的雙腳像是鐵鑄一般,生根在道殿光滑的地面上,因為他很冷靜,知道自己不能避。哪怕避的心思都不能有。

    葉紅魚選擇他,就是要逼他避一瞬。

    **海不能避,不能退,因為一退。便給葉紅魚留出了退路。

    今夜是道門最強者對最強者的狙殺,不能有萬一,不能留路。

    不能留退路,不能留後路,對敵,對己都是如此。

    看著夜空裡落下的這片江山,看著血畫江山裡美麗的女子,**海的神情變得異常堅毅,道袍於寒風間轟的一聲燃燒起來。

    他是當代的南海大神官,繼承的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的衣缽,修的是最高深的西陵神術,此時燃燒的是最純正的昊天神輝。

    他燃燒自己,把自己變成了一根燭,照亮了幽暗的道殿。

    葉紅魚來到他的身前,便來到了光明的世界裡。

    她握著那道由光線構成的虛劍,神情寧靜,沒有刺出。

    她身上的神袍輕飄,被照的有些發白,就這樣進入了光明的世界裡,就像一隻朱紅色的鳥兒,毫不猶豫地投進了林中。

    光明的世界,熾熱的樹林,到處都是恐怖的殺機。

    那隻朱鳥,可會被燒焦羽毛,那朵血花,可能盛放?

    葉紅魚神情漠然,不以為意,因為她也燃燒了起來。

    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從她的身軀裡噴薄而出,穿透血色的裁決神袍,突破**海釋出的昊天神輝,向著對面席捲而去。

    樹林在燃燒,投入樹林的朱鳥,也開始燃燒,向夜空裡展開的的樹林的雙翅,吐出數丈的火苗,在石壁上濺出無數的火星!

    血花的花瓣,變成透明的火焰本體,肅殺而恐怖!

    西陵神術對西陵神術!

    昊天神輝對昊天神輝!

    她是裁決神座,但她更是萬法皆通的道癡!

    她自幼便通西陵神術,昊天神輝對她來說,何曾陌生過?

    她的神術和**海的神術,究竟誰更勝一籌?

    都是知命境巔峰,都是神術的強者,一者蒼老而老辣,一者年輕而強勢,如果是別的時刻,在短時間內根本看不到答案。

    但今夜的情況特殊——**海是來殺人的,他不可能拚命,哪怕他臉上的神情再如何堅毅,葉紅魚則是在燃燒自己的靈魂與生命,雖然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裁決神殿裡光明大作,溫度驟然提升,那些刻著繁花的桌椅,瞬間變成灰燼,就連那方墨玉神座,似乎都開始散發青煙。

    掌教神情微凜,向戰場裡踏了一步。

    中年道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熾熱的神輝海洋裡,忽然響起一聲鳴嘯。

    那嘯聲很清,很尖銳,像是某種禽鳥,傳說中的禽鳥。

    熊初墨神情再變。

    中年道人依然低著頭,被昊天神輝照明的臉上,神情凝重。

    火星四濺。火焰驟分,火海裡出現一條通道,一隻血色的火鳳,從海洋深處飛了出來,一展翅,神殿便開始燃燒。

    裁決神殿裡沒有真的火鳳,有的只是最純潔莊嚴的昊天神輝。她飛舞在神輝之前,如高傲暴烈的鳳,神情漠然至極。

    光明微斂,**海出現在地面上。他臉色蒼白,唇角留著血漬,明顯已經受了極重的傷。看著那隻火鳳,臉上寫著佩服,又有些同情。

    道門歷史上最年輕的裁決,果然強的不可思議——然而正因為她強,所以她一定要死——她越強,道門便越不能容許她活著。

    在這場神術的較量中,**海敗了。受傷,但葉紅魚也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因為**海沒有讓開道路,她還在場內。

    她沒能在一開始擊倒最弱的**海,便失去了所有離開的可能,這很遺憾,但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遺憾的神情。

    或者,這是因為**海本來就不是她真正的目標。

    那場把石壁都焚化的昊天神輝的火。讓她的曼妙身軀熱了幾分。

    或者,只是熱身。

    藉著這場熊熊聖焰的掩護,鳳鳴於殿,於光明大亂之間,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來到熊初墨的面前。

    或者,這才是她的目標。

    她眼眸最深處,有無數顆星辰幻滅。看不清楚畫面,看不清楚在想些什麼。

    她握著劍的右手,隱藏在血色的裁決神袍間,看不清楚是否僵硬。

    她的手裡握著的是一把虛劍。也是她的本命道劍,對**海時,她始終沒有出劍,此時借勢而來,她究竟會不會出劍?

    下一刻,她的劍……還在在鞘中,劍與鞘都是假的,也都是真的,再下一刻,鞘不復存在,劍便現於眼前,那便是出劍!

    一道犀利至極的劍意,在明亮的道殿裡生成,瞬間撕裂殿裡的空氣,那道隱隱然站在五境最巔峰的劍意,最後竟甚至要撕裂空間!

    她在空中折還的突然決絕,快的難以想像,這道劍意更是快意至極,當年全盛時的柳白或君陌,在速度上也只能如此。

    劍意之前,如果換作別的強者,大概都會被一劍斬作兩段。

    但此時她要斬的人是西陵神殿的主人,這很難。

    熊初墨神情凜然,眼瞳縮成黑豆,早在她離開那片火海之時,便開始做準備,當那道劍意迎面而至時,他的雙手已經伸向夜空。

    夜空漆黑一片,沒有光明。

    但神國就在那裡。

    面對葉紅魚這樣危險的敵人,熊初墨沒有任何猶豫,出手便是最強手。

    也是勝負手。

    一道極為磅礡的力量,一道完全不屬於人間的力量,從遙遠的夜穹深處,從神國的位置,穿越無數萬里的距離,穿透無數雲層與山巒,灌進他的體內。

    天啟。

    葉紅魚的劍,已經是五境巔峰的最上層,與天穹只有一根髮絲的距離。

    熊初墨的境界,卻已經踰越了五境,來自天穹之上。

    哪怕只有一根髮絲的距離,依然是距離,難以越過。

    熊初墨瘦矮的身體,驟然間變得無比威猛巨大,彷彿天神。

    他的身軀裡,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在翻滾沸騰。

    他伸出右掌,向葉紅魚拍了過去。

    孩童般可笑的手掌,在破風的過程中,搖晃而成一把蒲扇。

    巨扇般的手掌,握住了那隻火鳳的咽喉。

    刺眼的熾白神輝裡,響起火鳳淒厲的鳴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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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2-15 20:22: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四十七章 血鳳鳴桃山(中)

    熊初墨站在神輝之前,無情地扼住那隻火鳳的咽喉,熾熱的道殿裡迴蕩淒厲的鳴嘯那嘯聲越來越厲,越來越憤怒,越來越痛苦。

    火鳳憤怒地掙扎!

    無數熾白的光漿從它的身體上剝落,落在地面,點燃一片無源的火海,那道肅殺的劍意,隱藏在它的身體裡,不停暴發!

    熊初墨臉色驟然蒼白,神情卻依舊漠然,瘦矮的身軀,在那道磅礡力量的加持下,彷彿天神般威嚴無比,顯得那樣的強大。

    有很多人始終無法理解熊初墨的強大,比如葉紅魚,既然西陵神殿掌教的稱謂並不能帶給修行者先天強大,那麼他的強大來自哪裡?這個猥瑣噁心的矮子憑什麼能夠擁有五境之上的境界?就因為他是昊天的一條狗?

    有人試圖做出解答,但那些答案都是猜測,熊初墨依然站在萬丈光幕之後,無比強大,扼住命運和火鳳的咽喉,令人覺得不公的繼續無敵。

    熊初墨的巨掌繼續前移,桃山上方的夜穹,隨著他的動作,彷彿也向地面靠近了一分,一道難以想像的巨大力量,拍了下來。

    火鳳一聲淒鳴,光羽四散,那道自它身軀內暴射而出的絕世劍意,也無法抵擋夜穹的壓力,啪的一聲碎作了無數片!

    劍意被熊初墨的手掌生生拍碎!無數細碎的劍意,激射而飛,盡數落在了葉紅魚的身上,血紅色的裁決神袍上。出現無數裂口,裡面隱隱有血水滲出。

    這便是恐怖的反噬。

    葉紅魚的臉色很蒼白,眼眸深處的星辰流失滅亡的過程,驟然加速。

    血紅色的右袖在天啟的力量之前,盡數化作虛無,露出她如玉般的手腕,劍意已然盡滅,但她的手裡依然握著劍。

    黑髮不停飄舞,如狂風下的瀑布。

    她看著熊初墨,眼眸無情無緒。沒有靈魂。

    她的靈魂在燃燒。她的生命在燃燒,她身軀上無數傷口裡流出的鮮血在燃燒,她用西陵神術把自己的肉與靈,盡數燃燒成聖潔的神輝。

    她要擁抱近處的熊初墨。

    與很多年前被羞辱的擁抱不同。她的擁抱沒有別的意味。不狂熱。不冷酷,只是平靜,平靜地邀請他一道死亡。

    熊初墨看著燃燒的葉紅魚。眼瞳微縮,感覺到其間隱藏的大恐怖。

    他的身體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一聲如雷般的暴喝迸出雙唇!

    「奉天斬!」

    他是西陵神殿之主,他的聲音便是雷鳴。

    深夜的桃山,雷鳴響徹峰巔谷底,震醒大地泥土深處冬眠的生物,驚了夜穹裡那些不再擠出雪花的厚雲,直至來到夜穹深處不知方位的神國。

    夜穹向著地面緩慢地碾壓過來。

    裁決神殿裡那道霸道、不可阻擋的力量,變得更加清晰而直接。

    熊初墨的手掌,最終破開了葉紅魚最後殘留的劍意,搧開那些聖潔的光焰,落到了她的肩上,實實在在地印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

    葉紅魚的右肩處衣料盡碎,露出**的肌膚。

    她的肩在熾熱的光焰與恐怖的力量裡,依然溢著清新的香。

    **的香肩,在聖潔與恐怖之間,很是誘人。

    熊初墨的手掌,落在了這片香肩之上。

    瞬息間,他想起很多,回憶起很多,眼神微變,眼瞳更深,如豆,如如豆般的油燈,有些幽幽,有些滿足,有些貪,有些嘆。

    掌落,她便死了。

    即便她是葉紅魚,被昊天的力量擊實,也必然要死。

    唯一令熊初墨有些不解的是,她的眼神還是那般的漠然。

    修道如癡,難道真的能癡狂到無視生死?

    下一刻,熊初墨才明白葉紅魚為什麼如此平靜。

    因為她不會讓他的手掌像當年那樣,如此輕易地落在自己的身體上。

    她的右肩上綻開一道傷口,就如身軀上別的地方一樣,鮮血淋漓,裁決神袍四裂,然而就在血水之下,在傷口深處,有金線閃耀。

    這根金線,這些金線,便是她與普通修行者最大的區別修行界無數強者,她和寧缺是真正的異類,他們是真正的狠人。

    她修道如癡,癡者狂也,她沒有癡狂到無視生死,但她癡狂到把自己的身體修成了一把劍,那才是她真正的道劍。

    裁決神袍裂了。

    劍鞘裂了。

    她,這把劍,正式出鞘。

    金線,美妙地彈起,曼妙地飛舞,輕輕柔柔來到熊初墨的手掌上。

    與巨掌相比,那道金線,比秋天最細的稗草還要細柔。

    但那是她的本命,比最鋒利的劍還要韌,不可斷,不可絕。

    嗤的一聲輕響,熊初墨將要觸到她肩頭的食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血水從線裡溢出,瞬間便見白骨森然,然後斷絕。

    熊初墨的食指,如熟透的果實般,落下枝頭。

    熊初墨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眼瞳深處,湧出無盡的痛楚。

    他瘦削的臉龐上,湧現出無盡憤怒。

    然後,瞬間盡數歸為平靜。

    他面無表情,手掌繼續下壓。

    便是五指盡斷,手掌齊腕而落,他也要把葉紅魚拍死!

    因為這是最好的機會。

    然而,葉紅魚不可能再給他機會。

    葉紅魚閉眼。

    緊接著,她斂了全部的劍意。

    殘破的裁決神袍,如枯葉般捲起,裹住她的身軀。

    一絲劍意,都不再洩出。

    甚至連生機都不復存在。

    前一刻,還像是一把劍的她。這一刻,變成了無知無識的頑石。

    就像是多年前,魔宗山門外明湖底那些佈滿青苔的頑石。

    那些頑石上刻著兩道劍痕。

    更多年前,那些劍痕是軻浩然留下的。

    後來,有些新的劍痕是她留下的。

    現在,她把自己變成了那些石頭,身上的傷口,亦和劍痕一般。

    她想做什麼?

    不及思考,更來不及分析。

    熊初墨的手掌,終於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喀喇一聲巨響。她的肩骨盡碎。鮮血狂飆。

    熊初墨不解,**海不解,不解她為何寧肯重傷,也要承受這一擊。

    便在這時。神殿那頭的中年道人。抬頭看了一眼。

    ……

    ……

    她就像顆真正的石頭。被來自天穹的力量擊飛。

    力量,決定速度。

    她承受了無人承受過的力量,便擁有了難以想像的速度。

    除了無距。人世間再沒出現過這般快的速度。

    她在裁決神殿裡飛掠,殘破的裁決神袍拖出道道殘影,與空氣劇烈地摩擦,甚至開始燃燒起來,頑石便變成了隕石,拖出了火尾。

    或者,這也是火鳳的另一種形態。

    從進入裁決神殿後,中年道人便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直至此時,他終於抬起了頭。

    他抬頭看殿內的神輝海洋,看光影之間那道身影,看那顆砸向自己的隕石,看那隻沉默而肅殺的火鳳,想明白了她要做些什麼。

    葉紅魚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他。

    不是**海,也不是熊初墨,就是他。

    與**海的神術比拚,只是熱身。

    硬接熊初墨的天啟,只是加速。

    這兩大強者的全力出手,對葉紅魚來說,只是借勢。

    她不惜身受重傷,也要把自己的狀態調到最強,最狂暴的那一瞬。

    為什麼?就為了殺死自己?

    葉紅魚來的太快,中年道人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她便到了。

    火鳳燎殿,隕石降世。

    即便是觀主在場,也無法避開。

    中年道人發現,觀主還是自己,依然低估了葉紅魚的能力。

    年輕的裁決神座,真的是萬法皆通的天才,她的神術造詣竟勝過**海,她竟把自己的身軀修成了本命道劍,而她最後把自己變成頑石,那更是傳說中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領悟出來的塊壘陣意!

    當今世間,懂得塊壘陣意的,只有如今的大河國女王,她又是從哪裡學的?中年道人想不明白,但他必須接住對方。

    不然,這只火鳳便將飛出裁決神殿,破開桃山,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是道門絕對不允許的事情。

    中年道人伸出右手,一指點出,動作很遲緩。

    火鳳來的如此之快,快到前無來者。

    他的動作如此緩慢,卻搶在了火鳳之前。

    他的神情凝重,手指也沉重到了極點。

    知其,守其,為天下溪。

    知守觀絕學,天下溪神指。

    中年道人的天下溪神指,比起當年的陳皮皮,不知高出多少層次。

    一指出,天下皆寧!

    裁決神殿裡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彷彿被冰凍的火焰,不再搖晃!

    那道來自天穹的力量殘餘,彷彿感受到了指間的意味,也平靜了下來!

    火鳳的焰尾,瞬間斂沒!

    狂暴的隕石,忽然間露出了真實的面容,那些青苔,何能傷人?

    中年道人施出了自己最強大的手段。

    他御光明而來,一指點出。

    火鳳一聲鳴嘯,有些絕望。

    葉紅魚的神情卻依然是那般漠然,似乎什麼都不在意。

    她握劍,然後,出劍。

    火鳳光羽四散,她根本不理會。

    殿內勁氣四溢,狂風席捲,火鳳驟然散去,只剩下她的本體。

    她一劍刺向中年道人。

    很普通的一劍,卻是最強大的一劍。

    如箭中重革,如石落幽潭。

    一聲響,有迴響,唸唸而響。

    中年道人的手指,與她的劍終於在空中相遇。

    風驟息,塵漸落,裁決神殿瞬間回覆幽靜。

    數道金線,從葉紅魚的身體裡迸出,然後飄落,似真正的枯葉。

    她握著虛劍,面無表情站在中年道人身前,裁決神袍半散,卷落在腰間,露出**的上半身,血水從完美的曲線間淌落。

    此時的她,渾身血污,半裸而立,似很狼狽,實際上是極美。

    那是一種神聖的美,聖潔的美,純潔的美。

    但這種美很誘人。

    誘人與神聖,其實並不牴觸,至少在此時此刻她的身上。

    血水從她的身上淌落,落到她的腳下,流進石板裡的縫隙中。

    那些縫隙漸漸被血水灌滿,然後開始發光,就像是一道道的線。

    血海裡,有光線飄拂,光線起,便是一座樊籠。

    中年道人的神情終於變了,因為他,正在樊籠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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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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