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穹蒼下 第五章
教曆801年2月17日,泰坦國家新聞出版署的號外上豁然印著帝國特勤處長遭遇暗殺傷勢嚴重的字樣。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親王殿下坐在肯辛特宮的大客廳裏,那份政府公告就在他的親信將領手裏傳遞著。
男人們都在抽煙,侍者還在為他們的酒杯不斷填加酒水。親王殿下的心情十分不錯,他和手底下的軍人有說有笑,像看花邊新聞一樣品評這份公告的文筆,間或還要對餐盤裏的點心誇獎幾句。
似乎沒人在乎特勤處長是死是活,人們只是用“緬懷”的口氣談論著魯道夫霍斯“生前”的過往,就好像這個傢伙早已離開人世。
大概是傍晚,肯辛特宮的餐廳佈置好晚餐的時候,奧斯涅親王最終確認了魯道夫霍斯的位置。特勤處長就被安置在他的官邸裏,守衛十分嚴密,連宮廷都派出了一隊聖騎士,而首都保衛師還動員兩個騎兵大隊封鎖了霍斯伯爵家附近的街區。
就在奧斯卡仔細琢磨雙重謀殺的可行性時,肯辛特宮的門房傳來消息。
“帝國皇帝阿萊尼斯一世女皇陛下駕到!”奧斯卡就想,事情可能不會盡如自己的心意。
女皇陛下只是用眼尾掃了一下陸續退出大廳的軍人們,就像她以為的那樣,丈夫沒有過來擁抱她,而是站得遠遠的、恭敬的向她行禮。阿萊尼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她逕自坐入大客廳上的主座,然後用焦慮的目光四處打量。
奧斯卡地肯辛特宮還是老樣子。阿萊尼斯曾是這裏的女主人,她對入眼的一切極為熟悉,對當她地目光落在丈夫身上時……女皇陛下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她對面前的男人已經極為陌生,就像看待一個從不瞭解也從不認識地人。
“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阿萊尼斯儘量讓她的笑容顯得自然親切。
奧斯卡愣了一下,他這才記起今天本是出發的日子,早晨的時候他送給妻子一籃包心玫瑰花。
“就這些嗎?”帝國親王坐入女皇地下手邊,他有點擔心地打量著妻子。
果然,阿萊尼斯擺了擺手。她要進入正題了。
“你叫默茨海爾男爵跑了一趟天鵝山,我猜……你是打算動用那些見不得人的刺客,然後針對某個可憐的人。”
奧斯卡呵呵一笑。
“哪有的事!我把母親的畫像忘在天鵝山城堡。你知道,那裏已經不是我的產業了,我得把母親的畫像帶走。”年輕的小親王帶著自信的笑,他幾乎要為自己的藉口鼓掌了,不過他就知道妻子會露出眼前這副不屑至極地神情。
“我至少還是瞭解一些你的心理!”阿萊尼斯瞪著奧斯卡。
“即使對就要離開人世的人你也不會放過地!”
奧斯卡摸了摸鼻子,他知道妻子指的是什麼。
女皇陛下懊惱地別開頭。似乎她也不願提起這件事,可面對狀似無所事事的奧斯卡就忍不住譏諷他。
“告訴我吧!你憑什麼要我相信你不會針對魯道夫霍斯?”
奧斯卡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針對魯道夫霍斯?”
阿萊尼斯對與丈夫的這種令人發瘋地相處已經厭煩透頂了,他們要麼是互相傷害,要麼是互相抵賴,要麼就是一方心知肚明、一方千方百計地裝傻充混。
“你不是要走嗎?”女皇在沉默良久之後終於吐出這句話。之前有段時間她做夢都想把他留在身邊,可是現在……
“真是算了吧奧斯卡!要走你就快點走,最好就是現在!”
“現在?”奧斯卡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現在,別做那些讓我感到難堪的事情。”阿萊尼斯突然憤怒起來。
“帶上你的紅虎、帶上你的特種作戰旅、帶上那些暗地裏向你效忠的軍情特務!哦對了!千萬別落下你的情婦和私生子!帶上這些人,趕快離開都林!維耶羅那、安魯哈啦,有多遠走多遠,隨便你們去哪!”
奧斯卡把妻子的不耐煩全都看在眼裏,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阿萊尼斯為什麼會轉變得如此迅速,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只能說明她是極為匆忙地考慮這件事。
“阿萊尼斯,我知道魯道夫的遇害令你感到非常震怒,但你是不是難過得有些離譜?你該正確看待這件事,再說又不是我把魯道夫害成那個樣子。正所謂有因必有果,霍斯伯爵的遇害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他若是不把那個刺客逼到絕境……”
“別跟我說這些!”阿萊尼斯厲聲喝止丈夫,她用很大的力氣打開了奧斯卡扶著她肩膀的手臂。
親王殿下盯著妻子看了一會兒,最後他只得說。
“我會帶著部屬離開都林,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麼……”
“是的!我希望你離開都林,就在今晚!”阿萊尼斯毅然決然地打斷了丈夫的話。
奧斯卡張了張嘴,又眨了眨眼,他發現自己確實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能允許我在臨走之前探望一下生命垂危的魯道夫霍斯伯爵嗎?”
阿萊尼斯警惕地打量著丈夫。
“抓緊時間收拾東西吧,難道你真的對一個將死之人感興趣?所有探視過魯道夫霍斯伯爵的醫師都說他活不過今晚。”
“所以我要去探望他一下,畢竟……”奧斯卡斟酌著言辭,總不能說他想要確定那個傢伙到底會不會死。
“畢竟我們都曾為兩位元皇帝服務,按照東方人的說法,這叫緣分。”
女皇陛下輕輕點頭,她也聽說過東方人的樸素人生觀中關於緣分這個詞的解釋,不過她聽到的內容多半是用來形容男女之間地邂逅。
“如果你要去探望他的話就跟我來吧,我不知道特勤處長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也許咱們看到地會是一具屍體也說不定。”
奧斯卡就從沙發裏站了起來,他朝妻子探出手臂。
“你應該說是前特勤處長。”女皇陛下就挽住丈夫的手。但她給他地卻是一個白眼。
魯道夫霍斯伯爵官邸在都林城近郊的一片小森林裏,這裏是霍斯伯爵家的世襲封地。高大的林蔭完全遮掩了藏於其中的別墅。透過樹梢之間地光線,到訪的人們只能看到屋簷上的白漆和鳩鳥在閣樓窗臺搭建的巨巢。
女皇夫婦抵達森林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寬大的四輪馬車壓動石子路的聲音驚動了埋伏在森林四周的近衛軍士兵,大隊的武士擎著火把奔了過來,但皇家儀仗隊的聖騎士只用幾聲吆喝就把這些討厭的傢伙趕走了。只留下幾名誠惶誠恐地軍官在隊伍前邊照應。
伯爵官邸燈火通明,這棟三層大別墅的每扇窗戶都在綻放光明。首都保衛師已經得到知會,步兵撤下官邸大門前的街壘,騎兵在甬道兩側排成整齊地方隊,
當女皇陛下的車駕經過甬道時,所有人就一同舉起兵刃、高呼萬歲。巨大的聲浪帶起強勁的風,官邸四周地火光就隨風飄舞起來,連帶火焰照耀的景物也像張牙舞爪的怪獸一樣跋扈地上下漂移。
女皇與她的丈夫相攜下車,官邸裏的侍者和守侯在這裏的官員都迎了出來,奧斯卡看到皇家的醫師長也在其中。於是就先和對方打過招呼,順便訊問了一下“前”特勤處長的病情。
果不其然!倒楣的魯道夫霍斯只剩下一口氣了,他的肚子至今還嵌著一把鏟子。醫師們無能為力,他們害怕取出鏟子就帶走了特勤處長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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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已經有腐爛的跡象了……”皇室醫師長焦急地蠕動著唇皮。
“那把鏟子切斷了霍斯伯爵的大腸,由於切口太過靠下。大腸裏面的……”
“屎?”奧斯卡望著結結巴巴的醫師呵呵笑了起來,他就知道老醫師不會當著女皇的面說出這個詞。
“呃……沒錯!”醫師長偷望了一眼阿萊尼斯一世陛下的臉色,果然,至高無上的皇帝異常厭惡地別開頭,老醫師只得轉向相較之下顯得興致勃勃的帝國親王。
“您一定知道大腸裏面的那個東西有多髒,它一向是最厲害的感染源!儘管霍斯伯爵的傷口表層還未受到波及,但我相信皮膚底下的創口已經完全潰爛——從那種噁心得要命的氣味就能判斷出來……您和陛下進去的時候最好帶著口罩,雖然我們點了熏香,但離傷者很近的時候還是能夠被那種味道……”
“夠了夠了!”阿萊尼斯厭惡地瞪了一眼滿頭白髮的老醫師,她覺得自己真的有必要換一個醫務長,這樣一個吃白食的傢伙連皇家醫學院裏的四年級生都不如!當初就是他對父皇的身體束手無策,還說什麼救不到註定要被光明神寵召的人!大家聽聽,這是一個醫師該說的話嗎?
若是禱告能解除生病,那這個世界還要醫師幹什麼?
“他精神怎麼樣?還能說話嗎?”奧斯卡拍了拍怒火中燒的阿萊尼斯,他要出面解圍了,今晚的女皇陛下心情糟得出奇,碰上她的人都會被沒來由的數落一通。
老醫師長一邊引路一邊長聲歎息。
“高燒、囈語、精神時好時好、但神志只是偶然才會清醒片刻。”
奧斯卡讚歎地哦啦一聲,他已肯定這確實是對一個將死之人的評語。
魯道夫的官邸只能用簡樸來形容,這裏沒有大多數貴族人家的奢華陳設,也沒有名家巨匠的油畫雕刻,甚至連牆紙都是單一的顏色。女皇陛下看到丈夫在留意這些便頗為得意地告訴他——特勤處長的廉潔奉公有目共睹,奧斯卡就頗為贊同地連連點頭,但他嘴上卻說。
“遭遇暗殺的官吏往往都不討人喜歡。”結果吃了個沒趣兒的阿萊尼斯就再也沒說話。
就像醫師說的那樣,前特勤處長的臥室燃著無數支蠟燭和熏香,整座房間充斥著法蘭香料的氣息,剛剛走進屋子的人都被刺鼻地香氣熏得一陣頭暈眼花,阿萊尼斯皺著眉頭、單手掩著鼻子。她只是朝床鋪那邊望上一望就打算轉身離開了。
奧斯卡叫住妻子。
“把我一個人放在這兒?你不怕我對一個離死不遠的人做些什麼嗎?”
阿萊尼斯輕蔑地瞟了一眼出言挑釁的丈夫。
“隨便你好啦……”
奧斯卡目送妻子地背影行出房門。然後他就走近魯道夫霍斯的病榻。
前特勤處長曾是多麼精明多麼厲害地一個人呀?可如今呢?他臉色蒼白得像十幾天沒有飲血的鬼怪,全身都在輕微顫抖。掩蓋著他的白色床單沾染了一大片濃稠的血跡,而更離譜的是床單被那把鏟子頂了起來,這令伯爵地下腹就像支起一座帳篷,難怪奧斯卡一見就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
“笑吧……盡情地笑吧……”
“你醒著?”奧斯卡收起笑,他有些詫異地打量著死對頭。
魯道夫霍斯艱難地吞了一口吐沫。他渴得很,可該死的醫師並不認為他還需要喝水。
“我醒著,這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過!”
帝國親王聞言只是點了點頭,面前這個人說得不錯,人們通常只有在臨死之前才能真正懂得如何看待自己,尤其是魯道夫霍斯這樣的人。
若說到實實在在的情感,奧斯卡竟然為死對頭遭遇的變故感到惋惜,都林若沒有特勤處長這樣一株大麥,年輕的親王殿下還真找不到另一棵值得修剪的作物。
“我很抱歉,不過……醫師們還在想辦法。也許會有轉機呢?”
魯道夫霍斯艱難地瞪大眼睛,他被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在話語中展現出來的真誠嚇了一跳,不過他在轉念之間就已認定這又是親王殿下的鬼把戲。這個曾經的少年犯一定樂翻了心,他只不過是掛著一副悲天憫人地假面。
“你和你那些軍情局的同僚……不是開了香濱嗎?怎麼沒有繼續慶祝?幹嘛大老遠地跑到這兒來?”
奧斯卡拍了拍手。
“不愧是前特勤處長!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打探肯辛特宮的動向,我看女皇陛下一定會被你地精業精神所打動。”
魯道夫咬了咬牙。若是他還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力氣也要在臨死之前刺這傢伙幾劍。
“別繞圈子了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我瞭解你,你也瞭解我!我就要死了,你可以趁我還能看到你的嘴臉時盡情地笑,不然的話……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讓你失望了。”
奧斯卡也沒說什麼,他與魯道夫同是特勤領域地首領,可面對這樣一位老前輩,親王殿下連一點兔死狐悲的感覺也沒有。帝國皇夫突然揭開那片單薄的白色被單,他滿意地看到憤怒至極地魯道夫霍斯像初次被男人看清裸體的小姑娘一樣漲紅了臉。
奧斯卡猛地皺起眉頭,特勤處長的傷口真是可怕,而且醫師說得一點都沒錯,一股令人想要一頭撞死的味道在傷口上空聚成一團,揭起床單帶起冷風,惡臭立刻擴散,這令小親王下意識地捂住鼻子,他在別開頭的同時又把被單迅速地蓋了回去。那古怪傷口看一眼就足夠了,看上第二眼就要吐魯道夫一身,雖然那樣也不賴,但……還是算了吧!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是這個樣子。”奧斯卡由衷地向霍斯伯爵道歉。
魯道夫難過地把頭轉向一邊,他想像所有的死對頭那樣說上一兩句厲害的話,或是用最惡毒的言辭挖苦嘲諷面前的敵人,可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他做不到這一點,在他的認知中,那種虛張聲勢的嘴臉是弱者的最愛,而真正的強者即便是在死後也會得到勝利,就像他和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孰勝孰負還真的不是眼前所見的那麼簡單,一切都還說不定呢!
“你……好好休息!”奧斯卡轉過身,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繼續逗留的必要了,再說他原本就在懷疑為什麼要跑到這兒來瞻仰魯道夫霍斯的遺容。
“喂……奧斯卡!”前特勤處長突然叫住來意不善的親王殿下。
“記得我很久沒有這樣叫你啦!”
奧斯卡詫異地點點頭。
“這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有些話……總得說清楚!”
奧斯卡又愣了一下,他始終都很奇怪。魯道夫為什麼總是找自己的麻煩,就好像世界上只有泰坦親王一個人是妖魔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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