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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玉朵朵]【步步驚心續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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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1 23:24:03
我呆站在原地,忽地,一陣說笑聲傳入耳中。我收回目光,朝前面看過去,胤禛、十三、弘時、弘曆、張廷玉等坐在前面的涼亭裡,談笑風生。

    我默默看著中間端坐的那個人,他眸中含笑,與兒子大臣在園中暢談。我心中一酸,自己窩在房中自虐,可他呢?

    我直盯著胤禛,心中漸湧出絲絲怒意,像是感應到了一般,他扭過頭,朝我這邊看過來,正對上我咬牙瞪著他。他眉頭微蹙,十三和張廷玉已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來,我的表情一下僵在臉上,我愣了片刻,忙轉身往回急趕。

    未行幾步,就听見了後面傳來高無庸的叫聲:"曉文姑娘。"

    我步子一滯,有心賭氣不停下,但轉念一想,今天這日子,這麼多人,我不能太過隨性。遂轉身回頭,長長吁出口氣,待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方上前幾步,道:"皇上有何吩咐?"

    我心中有絲無奈,自己怎麼無意中來到這裡。

    這個農園是十三被圈禁後,胤禛為了避嫌,也為了改善與康熙的關係,便投其所好開闢的園子。他自稱"破塵居士",最終令康熙放下了對他的戒心,稱讚他"能體朕意,愛朕之心,殷情懇切,可謂誠孝"。也許是因為這些,這個農園才得以保持了它的原貌。

    高無庸微躬著身子,輕聲道:"張大人是品茶的行家,他早已聽說你是園子裡的泡茶高手,剛才還可惜不是你當值呢。正巧姑娘來了,皇上就吩咐奴才叫你過去。"

    我隨口應了聲,便向前行去。見高無庸有意地落後一點,我心中對自己嘲弄不已,自己到底算什麼,主子,還是奴才?

    我無言苦笑,恐怕現在的自己在主子眼裡,是奴才,在奴才們心裡,又稱不上主子,充其量也只是皇上隨興"寵幸"過的小宮女而已。

    我們漸漸走近,他們的談論聲也越來越近,張廷玉道:"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皇上高瞻遠矚,比我等看得透徹。"

    弘曆眸中蘊著笑意,瞅了我一眼,扭過頭接口道:"現在人多而良田有限,糧食就顯得不足,民食不飽,必定生亂,朝廷是要重抓。"

    胤禛微笑著點點頭,坐在弘曆上首的弘時臉上一黯,冷冷掃了眼弘曆,弘曆卻渾然不覺,目光又投到我身上。

    我皺眉微微搖頭,他眉毛輕挑一下,收回目光。

    我走過去,對著胤禛矮身一福,站定。

    胤禛暖暖看了我一眼,輕笑道:"廷玉,終是你有口福。"

    眼前的張廷玉鬚髮已有些灰白,但卻不顯老,在我看來,他人是儒雅的,眼神卻是犀利的,通常說來,儒雅和犀利是不可能出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但出現在他身上,我卻沒有覺得任何的不妥。

    張廷玉快速地打量了我幾眼,微笑道:"臣也托皇上的福,如果不是皇上身邊有一個心靈手巧的丫頭,臣哪有這種福氣。"我心中暗笑一下,他拍馬屁的功夫真是一流。

    果不其然,胤禛已大笑道:"曉文,還不快動手,可不能讓朕失了臉面啊。"

    我輕輕應了聲,向他面前行去。石桌上已放了一個硃砂三人罐,原來是要喝功夫茶,但這裡有五個人,我悄悄瞅了他一眼。

    他已收斂了笑容,正瞧著我手中的動作。我一停下來,他似是已知道了我心中所想,嘴角逸出一絲淡淡的笑,輕聲道:"開始吧,不用管兩個孩子。"

    我一怔——兩個孩子,他對我說,那是兩個孩子。

    正出著神,旁邊端水等我淨手的高無庸極輕地咳了一聲。我面上一熱,回過了神,亭子一角的水已燒得差不多了,我忙淨手,蹲下身子,仔細地望著水。

    腦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著他說的話,忽聽身後的張廷玉道:"蟹眼已過魚眼生。"知他暗中提醒自己,我一愣,怎會又走了神?

    我抬頭,輕聲接了一句:"嗖嗖欲作松風鳴。"

    張廷玉臉上露出了讚許的神情,我低頭一望,知道火候已到,於是,"白鶴淋浴"、"烏龍入宮"、"懸壺高衝"……一直到"韓信點兵",所有動作一氣呵成。

    看到我的手法,胤禛雖表情自若,但眸中卻隱藏著說不清的東西。十三眉頭輕蹙,瞅了胤禛一眼,視線又狀似無意地掠過我。弘曆倒是滿面讚賞,弘時瞟了眼弘曆,對我冷冷一笑。


張廷玉拿著杯子,放在鼻端輕聞了下,笑著問道:"姑娘是南方人?"

    我暗自思量片刻。聽張廷玉對我說話的語氣,他大概是聽說了什麼,或者覺察出了什麼。這種場合,我豈能成為眾人談論的主角,遂謙恭地回道:"奴婢是西北人。"

    聞言,他笑對胤禛道:"臣竟看走眼了。"

    胤禛臉上露出淺笑,暖暖掠我一眼。

    下首的弘曆笑著道:"張大人,曉文泡茶的花樣可多著呢。"我心中微驚,弘曆心裡應該清楚弘時的心思,也應明白自己在閣中的特殊身份,但卻在眾人面前如此誇讚我,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我惴惴不安,心中暗暗祈禱,弘時千萬不要接口才好。

    抬頭飛快掃了眼弘時,他幸災樂禍地瞟了我一眼,我心中暗叫不妙,還未來得及請退,他已笑著開口道:"四弟自然是知道的,四弟平日里和曉文的關係最親近。"

    我心中一緊,趕緊向胤禛望去,只見他眸中一冷,目光掃向弘時,弘時見狀,急忙低頭,小聲嘟囔道:"這可是事實,前些日子我還親眼見他們又抓又鬧。"他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讓所有的人聽見。

    張廷玉默默啜著茶,十三面無表情瞥我一眼。

    片刻後,張廷玉放下茶碗,試圖轉移話題,可眾人心中已是各有思慮,場面再也熱烈不起來。一時之間,亭子裡陷入寂靜,我木然站著盯著自己的腳尖,弘曆這小子,究竟想幹什麼?

    這時,一直默不出聲的十三淡淡地道:"皇兄,中秋佳節已近,且皇阿瑪的喪期已過,今年是不是要和臣工們一起熱鬧熱鬧?"

    胤禛收起一臉的冷峻,輕輕頷首,淡淡道:"已過了三年之期,確實該和群臣同樂一番,老四也不小了,這次的宮宴就讓他歷練歷練。"

    弘曆忙起身應下,弘時則滿面通紅,狼狽萬分。

    十三又沉默了一會兒,道:"皇兄出來一陣子了,想必也累了,我們先行告退。"

    一行人魚貫而出,亭子裡只餘胤禛、高無庸和我三人,他仍坐在那兒,沒有起身的意思。

    又是一陣靜默。雖說我早已習慣,可今天卻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在胸中膨脹,很想馬上逃離這裡。

    心亂時總是會出錯,正當我感到不知所措時,手中的茶碗"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看了眼地上的杯子,淡淡地道:"想做老四的福晉?"

    我一下呆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走到他跟前,怒瞪著他,大聲道:"我想與不想,你關心、在意嗎?"

    我掩口輕笑起來,直笑到淚流滿面,身子輕顫。從沒想到有一天,他口中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嗎?

    我心中有絲絕望,面帶慘笑,再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跑出去。

    跑跑停停,半晌後,我停下來,見路旁有一片茂密的林子,不假思索一頭扎了進去。林中的光線有些暗,我藉著樹葉間隙灑下來的陽光,尋了個乾淨的地方,摔坐在地,忍了許久的眼淚傾瀉而出。

    他居然問我,想不想做弘曆的福晉。

    倚在樹上,抬起頭,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往下流。

    夕陽的紅暈被天邊的暮色一點一點地蠶食,林子裡已是漆黑一團,我仍舊靜靜地靠在樹上,心中已是無比平靜,突地覺得有些可笑,我義無反顧一頭扎進來,等到的就是今天嗎?我在心中一遍遍地問自己,還有留下的價值嗎?心底一個聲音回應著:"沒有了,沒有了……"

    林子邊緣最後那抹光線也隱去,我起身,慢慢向外走去,腦海中思量如何才能出去。現在我只想遠離這一切,躲開他。

    路邊一個模糊的黑影,聽到我這邊的聲音,他轉過身。

    原來是弘曆。我上前莊重地對他福了一福,然後向住處走去,他忙趕上,截在我前面,道:"曉文,你生氣了。"我抿嘴輕笑,搖搖頭道:"四阿哥,對不住,奴婢令你難堪了。"

    聽到我謙恭的回話,他有些慌,結巴道:"我根本不在意這些,你也無需自責,其實我今日是想……"

    我在心中暗嘆口氣,不管他心裡是如何想的,但我這些日子和他走得近是事實,不能怪他什麼。


我心中煩悶,也不想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遂截住他的話頭,淺笑著道:"真的不在意?"他一愣,許是不理解這一會兒的工夫,我的態度為何會大變。他瞅了我半晌,才道:"不在意。"

    我抿嘴輕笑,心裡卻想著,你現在不在意,那是因為你還小,再等幾年,就不是這樣了。

    兩人默默前行,我心中雖還有絲不確定,但仍忍不住道:"四阿哥,可否幫奴婢一個忙?"弘曆收斂了笑容,斜瞅我一眼,道:"如果是要我幫你出宮,就不要開口了。"

    我心下一驚,這孩子今日的所作所為,太不同於往日,似是一天之中長大許多,這種變化讓我詫異,也讓我來不及接受。

    看到我滿臉訝異,他笑笑,雙手背在身後,挺胸邁著方步走了幾步,道:"你別這麼看著我,是你一廂情願地把我和承歡放在一個隊伍裡的,我可已經是一個成年的男子了,或許很快,皇阿瑪就會給我指婚了。"

    我心中暗驚,今日的事……我不敢往下想。

    想到這裡,我心裡竟有一絲懼怕,向路邊靠了靠,離他遠了些。他見我如此,面上笑容一僵。低頭沉默一會兒,他抬頭,臉上掛著一絲笑,道:"如果以後,你若真找不到自己的歸宿,本阿哥可以為你提供一個名分。"

    他想是已經明白我心中懼怕的東西,既然他這麼說,相信以後不會再出現類似今日的事。

    見他有些故作輕鬆,我也忙掩飾地笑道:"四阿哥,你又不嫌奴婢老了?"弘曆眸中一黯,但隨即大笑道:"你本來就老了,本阿哥對年長的女子可沒興趣,我只是給你名分,怕以後沒人要你,別想歪了。"

    說完,他快步向前跑去,明知他這麼說的意圖,但我臉上依然有些掛不住,掄著拳頭跑著追他。

    我現在的心境無所謂憂,也無所謂愁,只因少了份牽掛,人變得輕鬆閒散。覺得自己就如水中那無本無根、無牽無掛的浮萍一般,隨波逐流,飄到哪兒算哪兒,不做努力,也不想改變什麼,只是做什麼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勤政殿偏殿茶房中準備著茶水,有些不上心。

    身邊的其他宮女悄悄打量著我,我依然自顧自慢騰騰地泡著水,忽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我心中輕笑一聲,又來催了。

    剛轉過身,小順子急急地衝了進來,喘著粗氣道:"曉文姑娘,快一些,怡親王都坐了半晌了。"

    說完,也許是覺得自己口氣急了些,他忙朝我訕訕笑笑,我抿嘴輕笑,端著茶盤向大​​殿走去。

    我盯著地面,目不斜視,把茶水輕放在十三的旁邊,然後退到一邊,靜靜地立著。

    十三喝了口水,道:"皇兄,浙江販賣私鹽日益成風,朝廷如不早管,只怕官府會把負擔轉移到百姓身上,這樣一來,日後怕是官商勾結、民不聊生了。"胤禛面色凝重,微怒道:"這些個鹽販子,是該好好管管了。"

    他靜默一會兒,又道:"李衛做事果敢,可擔任浙江巡撫,兼理兩浙鹽政。"

    十三點點頭,道:"臣弟也覺得只有此人可任此職。"兩人又說了些朝事,十三忽道,"皇兄,明日臣弟想帶承歡回府住幾天。"

    胤禛面色鬆了下來,笑著問:"府中有事?"十三笑了下,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後天是玉檠的壽辰。"

    玉檠是十三的嫡福晉,自十三被禁於養蜂夾道,她一直支撐著管理府中的大小事務,雖然頭幾年不是很順利,可近些年十三忙於朝事,幾乎少有時間回府,她便成了王府中實實在在的頂樑柱。

    胤禛笑著聽完,道:"明天朕會吩咐高無庸派些人過去,這幾年玉檠確實辛苦了。"

    十三忙拒絕道:"皇兄不可。"胤禛起身,下了台階,走到十三跟前,拍拍十三的肩,笑著道:"不要再推脫了,你也歇息兩日。"

    十三一笑,道:"臣弟遵旨。"兩人笑著緩步向外走去,出了大殿,十三朝賢良門方向走去。

    待十三走遠,胤禛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我在心裡也是一嘆,腦中驀地想起了綠蕪。我心中還是不解,相信現在根本無人敢拿她的事來打擊十三,這麼做還有什麼原因呢?


我默然半晌,除了心中徒增絲絲哀傷,什麼也沒想出來。

    抬頭看看,我忙提步向湖邊跑過去。高無庸立在船頭,見我過來,忙閃身讓開,輕聲道:"皇上已上來會兒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掀開艙簾,發現胤禛正歪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我輕輕坐下,盯著被風吹得飄飄忽忽的艙簾。

    承歡明日會出園子,我何不趁這機會出去?想到這裡,我一愣,自己這麼做,是真想走,還是……

    心中居然有絲不確定,我輕咬下唇默看著他,盤算是走還是留。走,我心中不捨;留,我心有不甘。正在這時,他居然突然睜開了眼,目光一碰,我一時竟傻了,他嘴角隱著淡淡的笑意,那抹笑還未逸出,便已消失,他瞅我一眼,淡淡地道:"想說什麼?"

    聽他用冷冷的口氣問自己,我一怒,馬上確定走還是留。天下之大,難不成沒有我容身之所?

    我強壓下自心口躥進腦中的怒氣,定了定神,淡然道:"承歡格格回府這幾日,奴婢想陪著。"他神色未變,淡淡地看著我道:"巧慧會隨著她回去的。"

    我唇邊漾出一絲淡笑,挑釁地道:"勤政殿沒有我這個人,也不會怎麼樣。"他直起身子,盯了我一會兒,忽地伸手拉我過去。我沒提防,一慌,甩開他的手,被他拉得向前傾的身子摔倒他在跟前,我忙爬起來,向後移去。

    他收回手,聲音平平:"雖不會怎麼樣,但這裡又豈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我心中難受,眼裡泛酸,是呀,這裡豈是我能決定去留的地方,自己早已被他一時暖一時冷的態度攪得亂了心神,忘了我如今的身份,也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我低頭無言苦笑,直起身子端坐著,待心情稍微平復了些,臉上擠出絲笑,抬起頭道:"奴婢只是不放心格格。"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道: "那你隨著去吧。"

    艙中一片寂靜,我木然端坐著。

    船身一震,我起身出艙,掀開簾子。待他出來,高無庸忙躬身侍候著他下船,我緩步跟在後面。

    待三人走進閣內,繞過正廳,走進內院,我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他走了兩步,回身,道:"曉文。"我步子一頓,回身微垂首默立。他淡淡地道:"晚膳你做些小菜,許久沒吃,還真有些想。"

    高無庸飛快掃我一眼,又悄悄打量胤禛一下,靜靜向外退去。

    胤禛目光落在我身上,卻對高無庸淡淡道:"明日曉文也隨著去怡親王府。"高無庸一怔,忙瞅我一眼,輕聲應下,匆促地踩著碎步退了出去。

    鮮嫩而爽口、清淡而味長,我將完全現代做法的四涼四熱輕擺上桌,向後退兩步,心中有些堵。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我們雖同呼吸一個世間的空氣,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可再也不相見、不相識、不相守,從此天涯陌路,相見無期。

    他坐在桌旁,好像聽到了我心中的話,瞅了眼木然站立的我,道:"希望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心中莫名一慌,掩飾地笑了一下,道:"皇上想吃,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吩咐奴婢一聲就行了。"

    他輕輕笑了下,收回目光,道:"坐下來一起吃。"我心中迷茫,我聽錯了嗎?摸了下耳朵,蹙眉凝視著他。見我這樣,他一笑,道:"我不想用膳時一直抬著頭。"

    他沒有用"朕",而用了"我",我心中一怔,隨即自嘲地笑笑,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假象,不要多想。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回,你只是曉文,一個普普通通的宮女,和若曦再也搭不上邊,也就是說,和他再無關聯。

    我恭敬地矮身​​行了一禮,道聲:"謝皇上。"然後坦然坐下,他眉頭微蹙,夾了箸拌山藥絲,放到自己面前的碟碗裡,看著我道:"今天的菜很精緻。"

    我在心中暗暗失笑,當然精緻,這是我精心料理的。我面上淡淡笑著,道:"奴婢對做菜一向很上心。"其實我心中想說的是:"只要是為你準備的,我都會很上心。"

    他為我夾了箸菜,我忙起身謙恭地道:"謝皇上。"

    他眸中掠過一絲像是沉痛的情緒,盯著我,重複道:"是非同尋常的精緻。"說完,又是一聲輕嘆,很輕,很細微,似有似無,但傳到我耳中,卻如驚雷。我心中一顫,夾起他夾來的菜,放入口中,平日里喜歡的菜色,今日卻味同嚼蠟。


走還是留,猶豫的情緒再一次徘徊在我心頭。

    我的身子漸漸有些僵,腦子有些許遲鈍,手中的筷子"啪"地落在桌上。我一驚回神,慌忙瞅他一眼,他依然盯著我,我忙將筷子撿起來,埋首吃飯。

    他感覺到了嗎?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但是,既然我先前已有了決定,為何又露出了破綻?我本該把事情謀劃得細緻、穩妥一些的。

    腦中念頭一閃,難不成是自己潛意識裡不願離開?我腦袋轟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耳邊又傳來他的輕嘆聲,我忙拉回思緒,盡量保持鎮靜。

    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於是匆忙吃完,垂首道:"奴婢用完了。"他沉默了會兒,柔聲道:"去吧。"我起身,逃也似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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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4:29:42
第六章

    我坐在馬車裡,斜靠在軟墊上,默默出神。

    承歡掀開側面的小簾子,半跪著向外瞧,瞧一陣,又回身搖搖我,說外面有賣糖葫蘆的、捏面人的……

    承歡接過侍衛自簾子處遞進來的面人,過來擠在我身邊,笑道:"姑姑,你瞧,這面人捏得像真的一樣。"

    我笑著點了下頭,握著她的小手道:"明晚你姨娘壽辰時,你記得說姑姑教給你的話。"

    上車前我已苦口婆心交代了她無數遍,連巧慧都笑著說我:"年紀輕輕,這般囉唆。"

    承歡皺起眉,苦著臉道:"姑姑,承歡記住了。再說了,就是我忘記了,還有你在身邊,你可以提醒我的。"我撫了撫她的臉,笑了笑。

    她朝我笑笑,低頭玩起面人來。我沉默了一會兒,扭過頭交代巧慧道:"該教格格規矩了。"

    她愣了一下,不解地道:"曉文,你不是一直反對格格太早學規矩嗎?"她搖搖頭,又道,"這兩日,你有些怪。"

    我一時無語,自己這是怎麼了?

    半晌後,我隱藏了滿腹的心事,淡淡笑著道:"也沒什麼,只是格格漸漸大了,該​​學些規矩,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現在是皇上和王爺寵著,萬一哪天他們都不在了怎麼辦?"

    巧慧慌忙起身,用手摀著我的嘴,並撩開簾角向外望瞭望。我撥開她的手,嫣然笑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人總是要去的嘛,能活千年,那不是人,那是妖精。"

    她面色又是一變,輕斥道:"你還說!以後休要再說這些大不敬的話。"接著,她又輕聲交代承歡,"格格,今日姑姑的話,你不要亂說,如若不然,你姑姑可是要挨板子的。"

    承歡抬起頭,笑著道:"我曉得。"說完,仍專注地玩手中的面人。

    我心中一熱,拉巧慧坐在自己身邊,笑倚在她肩頭。

    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承歡放下面人,掀開簾子一角,向府門口瞅了一眼,馬上放下簾子,回頭苦著臉道:"姑姑,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

    我和巧慧相視苦笑,有些無語。承歡見狀,繃著臉向馬車內移了移,坐在墊子上,不願起身。

    我溫言勸說一會兒,承歡才站起來,牽著我的手準備出去。我剛伸出手要掀簾子,簾子已"呼"的一聲被掀開,露出富察氏略顯誇張的笑臉:"我們家承歡回來了,這些日子,可把姨娘想壞了。"

    話音剛落,她便伸出手欲抱承歡,承歡向我身後移了移,緊握著我的手。

    我不動聲色地擋開她的手,下車後抱下承歡,徑直向府門口的兆佳氏走去,不管身旁的巧慧如何使眼色,也不管富察氏的臉色有多難看。

    我上了台階,放下承歡,笑著對兆佳氏福了一福。

    兆佳氏微微一笑,道:"承歡在宮中勞煩姑娘了。"我忙笑著道:"哪能稱得上勞煩,說到底,我也是自府裡進宮的。"

    她點頭笑笑,向承歡伸出了手,承歡依舊向後一躲,兆佳氏面上有一絲尷尬。

    緊隨其後過來的富察氏嘲諷道:"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在承歡面前吃閉門羹,姐姐也一樣。果真是皇上疼愛的格格,就是和府裡的孩子不一樣。"

    她邊說邊幸災樂禍地瞟我一眼,我朝她冷冷一笑,蹲下身子,笑對承歡道:"跟著額娘進去。"

    因為綠蕪不在,我特意讓承歡稱兆佳氏為額娘。一來,承歡終究是怡親王府的格格,十三去後,有個靠山還是好的;二來,如果有一天綠蕪回來,兆佳氏愛屋及烏,總會念在承歡在宮中這點上,對綠蕪好一些。

承歡有些懵懂,面上又有些局促不安,見我面色嚴肅,才抬起頭囁嚅著地對兆佳氏道:"額娘,咱們進去吧。"

    承歡的一聲額娘化去了兆佳氏的難堪,她對我盈盈一笑,牽著承歡的手向內行去。旁邊冷眼瞧熱鬧的富察氏冷哼一聲,怒瞪我一眼,率先進了門。

    身後的巧慧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放慢腳步,她臉上佈滿擔憂,道:"曉文,你怎麼回事?進府就得罪側福晉。"

    我輕拍了一下她的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道:"她不配抱承歡。"

    她一臉迷茫看著我,見她們已入了正廳,我邊走邊笑著道:"有些事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她面色一鬆,搖頭笑道:"出了宮,你人也變了,話中還藏著玄機。"我笑笑,沒有接話。

    一彎缺月斜掛空中,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顯得越發耀眼。

    我藉著微弱的月光,在府中花園裡散步,邊走邊思索如何才能無聲無息地離開。那日胤禛特意交代了高無庸,說我也會跟著承歡過來,我心中本隱隱擔心,害怕高無庸會安排人緊隨著自己,可來了之後卻發現,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我正想得出神,忽覺得肩膀撞到了什麼,忙抬頭一看,原來是十三。

    兩人同時一愣,繼而又同時一笑,我噙著絲笑道:"原來不看路的不只我一人。"十三搖頭輕笑道:"撞了人還有這許多的理由。"

    我對他一聳肩,不置一詞,掉轉身子和他一起向前走去。

    十三輕嘆口氣,道:"曉文,我從來沒有和你深談過,有時總覺得自己很了解你,但許多時候真看不懂你。"我收斂了笑容,失神道:"十三爺,哪裡不懂?"十三指指前面的亭子,道:"去前面聊。"

    兩人坐在石凳上,十三隱去了臉上的笑容,目光帶著探究盯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摸摸鼻子道:"我臉上刻花了?"

    十三輕搖頭,道:"你對宮中的人和事有著非同尋常的熟悉,並能駕輕就熟地趨利避害,這種反應不會是天生就有的,在外面也不可能練就這些。我查了宮中所有的人,居然沒有一人和你有關係。"

    我心裡暗吃一驚,沒有想到十三會這麼鄭重其事調查我。我心中有些無奈,淺笑著道:"讓十三爺如此勞心費力,對不住了。"

    見我反應淡淡的,他臉上居然露出些許笑意,道:"你不知道怕?"

    我笑著道:"有何可懼的,如果你真的想動我,何須這麼費事。"

    笑容在十三的臉上放大,他道:"你的回答總是不會令我失望。"我心中不甘,遂肅容問他:"為何一定要查我的來歷?"

    他靜靜地盯著我,我亦回望著他,心存僥倖地想,或許十三知曉胤禛為何會忽冷忽熱、似真似假地對待我。

    他輕嘆一聲,凝視著我,道:"只因你的性情、言談和舉止都極像我的一個摯友。"

    我暗自苦笑一番,他說的話雖令我很感動,但並不是我希望聽到的,不死心地反問道:"僅僅因為這個嗎?"

    十三一愣,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半晌無語,許久後方道:"她也是我敬愛的嫂嫂。"

    我心中一陣恍惚,居然張口說了句:"謝謝。"十三面色一緊,驚得站起身道:"你說什麼?"我也一驚,忙道:"謝你如此長情,也謝你因此而厚待我。"

    十三慢慢坐下來,默默盯著我看了半晌,才道:"曉文,僅此而已嗎?"

    我有些無措,不知他想說什麼,遂默不作聲,靜等他的下文。

    他道:"人在何種情況下能更改容貌?"我心中一抽,本想捋額前頭髮的手停在半空,心中隱隱地鈍痛,說嗎?要說出來嗎?

    可胤禛的態度隱晦未明,我能對十三說什麼呢?如果真如我所擔心的那樣,胤禛認為我是十三特意帶進園子的,那如果由十三說出我是若曦,結果會如何,我真無法預料。

    我木然想了一會兒,一回神,見他仍盯著我。

    我掩飾地笑笑,道:"人怎麼會自己更改容貌呢?"

    他道:"在我看來,你們除了容貌不同,其他的,相像得就如一人。"

    我心中震驚,既然連十三都能看出來,那胤禛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

見我默默無語,他又道:"如果心裡已有了人,以後就盡量不要和四阿哥走得過近,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無法挽回。"

    我木然道:"為什麼?"

    他道:"譬如弘曆向皇上要你。"

    我搖搖頭道:"怎麼可能,他不會開口的。"

    他輕哼一聲,道:"會有人替他留意的。"

    我微怔了下,誰會留意這些?抬起頭,卻見他面帶戲謔神色,我面上一熱,剛才的話,豈不是間接承認了我對胤禛有情?

    我忙撇過頭,望向亭子外,道:"爺,吹首曲子可好?"

    十三輕輕笑起來,道:"你怎知我會吹笛子?"

    我又是一愣,說多錯多,乾咳一聲,道:"聽承歡說的。"

    這次,他倒是沒有再開口,悠揚的笛聲在黑夜裡響起,我的心情漸漸平復,心緒漸漸隨著笛聲飄了起來。

    一曲吹過,兩人靜靜坐著。

    我在心中暗自思量著十三說的話,"會有人替他留意的",心中突地湧起一股恐懼。我這些日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直只顧及到自己的心情,卻忘了自己生活在一個步步為營、適者生存的地方,身邊每個人都在算計、利用、陷害。不管是什麼人,也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為弘曆要我,胤禛和我也就永無可能走到一起。他怎會和兒子爭一個女人呢。

    我掠了眼對面端坐的十三,想想自己,再想想綠蕪,心中瞬間酸楚不已。

    一夜無眠,待窗外微明,我便起身推開窗子。院子裡的奴僕穿行、腳步匆匆,看來府裡已開始著手準備晚上的壽宴了。

    我抬頭望著天空,除了皇宮,這方天地下真有自己的立身之所嗎?我默默站了會兒,暗自失笑,不試試,又怎會知道沒有呢?

    我不再猶豫,關上窗子,簡單洗漱後,打開房門向外走去。行至府門,突見巧慧自外面走進來,我腳步一頓,她已開口道:"一大早就要出去?"

    我嫣然笑道:"偷得一日閒,還不能出去走走?"

    她搖搖頭,無奈地笑道:"出了宮,你似是轉了性子一般。出去可以,只是要記得早去早回,省得晚上壽宴上承歡又惹事端,惹得福晉們不高興。 "

    我口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舉步向外行去。

    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許久,站定後望望四周,不知這裡是哪裡,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望著身邊穿梭的人流,我心中一陣恍惚,我能去哪裡,做什麼才能養活自己?

    做會計,在這裡顯然沒有可能,任何一家店鋪都不會用一個女子管理賬目。去泡茶……我環顧四周,沒有一個茶館,即使有,人家用不用女子我心中也沒譜。

    但既然出來了,試試也無妨。

    我提步走向路邊的酒樓,還未進門,門口的小伙計便笑著過來道:"姑娘,本店今日……"

    看他的樣子,像是要把招牌菜說個遍,我忙截住他的話頭,賠笑道:"我不是吃飯的,不知道……"

    我話未說完,他面色一變,掃我一眼,伸出手道:"問路呀,不早說!拿銀子來。"我一怔,但隨即明白他誤會我是問路的。我搖搖頭,道:"我想問的是你們店裡缺人不缺?"

    他嫌惡地上下打量我一眼,撇撇嘴,道:"衣著光鮮,還是一個女的,想找活,這兒沒有,前面去找。"我心中一喜,忙扭頭向前看。

    斜對面,"雲香樓"三字映​​入眼簾,幾個花枝招展的妖媚女人在門前拉著客,我怒氣直躥向腦門,回身瞪他一眼,他雙手抱肩,嘲弄地斜眼瞧著我。

    我咬牙硬生生嚥下怒氣,甩袖離去,背後傳來方才圍觀眾人的哄笑聲。

    沒走幾步,身子又被人撞了一個趔趄,我在心中暗呼倒霉。

    腦中突地一閃,這個情節電視劇中常有,我忙摸自己身上的荷包,果真已沒了踪影。

    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原來天地雖大,卻真是沒有一寸地方是自己可以立足的。我輕輕笑起來,來到此間,自己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腦中空空,我隨著人流亂走。

    日漸西斜,我驀然回神,左右看看,心中慌起來,這是哪裡?


正在愣神,忽聽前面傳來一聲輕笑,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一看,一個年輕男子麵帶微笑站在自己對面,我左右一望,確定他是對自己說話,疑惑地道:"我們認識?"

    那男子眉梢一揚,道:"姑娘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他的聲音,我確實有些印象,低頭默想一會兒,恍然憬悟,微笑著道:"多謝你上次帶路。"

    見我想了起來,男子大笑道:"每次見面,姑娘都好似迷了路。"

    聞言,我心中一黯,愁緒又湧上心頭。見我神色微變,那男子道:"姑娘不用焦急,如果還是迷了路,我倒是樂意效勞。"

    我不知如何回答,遂默默向前慢行,男子見狀亦慢慢地跟著。

    過了一會兒,男子道:"我叫張毓之,姑娘有何為難之事,不妨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我理順思路,淺笑道:"只是想出來走走,卻不知去哪裡好,逛了一會兒,地方沒找到,又迷了路。"

    張毓之道:"有一個去處,姑娘定然喜歡。"

    我不知要去何處,又早已走得乏力腳痛,遂笑道:"勞煩你帶路,我叫馬爾泰·曉文,公子無須一口一個姑娘。"他點點頭,兩人向前行去。

    一個不太顯眼的胡同里,一間古色古香的房子。我抬頭看著門楣上掛著的匾,輕聲道:"菊舍,好名字。"

    他一笑,率先走進去,小二一見,不等吩咐就手腳麻利地帶我們上了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子。

    我們坐定後,他笑著道:"此處尚可吧?"我四下打量一番,笑道:"幽靜清雅,難得一見的好地方。"

    見他有意無意瞟了自己幾眼,我問道:"想說什麼?"

    他瞥了我一眼,疑道:"曉文姑娘真是令人費解之人。"

    我心知他為何這樣說,遂輕笑一聲,轉移話題道:"叫我曉文就可以了。"

    他似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仍接著道:"廉親王府的僕人稱你為小姐,你卻不承認自己是王府中人。這還不算,最奇的是兩次見你,你都獨自一人在街頭。"

    我不想在這事上說得過多,遂笑笑不做聲。見我如此,他訕訕地道:"我不該如此的,你莫要見怪。"

    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賠笑道:"我沒怪你,是我不知如何回答你。"聽了我的話,他雖愣了下,但沒有繼續再問。

    "小順子,你怎會在此?"忽聽樓下傳來熟悉的問話聲,我心中訝異,正欲起身,對面的張毓之已先我一步,向樓梯走去。

    我有些不解,緊隨其後,走到樓下,赫然發現小順子正微躬著腰,向一老者低聲說著什麼。猛然間見到我下樓,他面上一緊,轉身就向外走。

    原來如此,胤禛既是交代了​​高無庸,高無庸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已打了照面,我又無地方可去,何不隨小順子回去?既不會為難他,又不用再找人帶路。

    於是,我開口叫道:"小順子。"

    小順子和老者同時轉身,那老​​者原來是張廷玉。

    我忙向前,走到他的面前福了一福,輕聲道:"奴婢見過張大人。"

    他眼神犀利依舊,快速打量我一眼,朗聲笑道:"剛才還納悶為何小順子會在這兒,原來是姑娘在這兒。"

    我見他身後的小順子眼神有些慌亂,心生不忍,對著張廷玉淺笑道:"奴婢很少出門,因此今日特意麻煩了小順子。"

    我心中知道這謊話說得實在拙劣,張廷玉怕是早已看出小順子和我並非一路,但目前也只好這麼說。

    他目光越過我,盯著我身後,面色凝重。身後的張毓之已走過來,躬身道:"毓之見過舅舅。"

    我暗吃一驚,他們竟是甥舅!他瞅了眼張毓之,沉聲道:"你為何在此?"張毓之恭敬地回道:"這位姑娘尋飲茶的好去處,毓之就帶她來了。"這個張毓之也是心思縝密的人,剛才的那番話他想是也聽明白了。

    聞言,張廷玉笑著對我道:"這裡的茶可比不上姑娘泡的。"

    我心知自己的出走計劃已完全失敗,倒不如早回王府。心中主意已定,我道:"謝張​​大人謬讚,奴婢已出來很久,如大人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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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5:07:30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1-12 15:12 編輯

正在愣神,忽聽前面傳來一聲輕笑,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我一看,一個年輕男子麵帶微笑站在自己對面,我左右一望,確定他是對自己說話,疑惑地道:"我們認識?"

    那男子眉梢一揚,道:"姑娘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他的聲音,我確實有些印象,低頭默想一會兒,恍然憬悟,微笑著道:"多謝你上次帶路。"

    見我想了起來,男子大笑道:"每次見面,姑娘都好似迷了路。"

    聞言,我心中一黯,愁緒又湧上心頭。見我神色微變,那男子道:"姑娘不用焦急,如果還是迷了路,我倒是樂意效勞。"

    我不知如何回答,遂默默向前慢行,男子見狀亦慢慢地跟著。

    過了一會兒,男子道:"我叫張毓之,姑娘有何為難之事,不妨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我理順思路,淺笑道:"只是想出來走走,卻不知去哪裡好,逛了一會兒,地方沒找到,又迷了路。"

    張毓之道:"有一個去處,姑娘定然喜歡。"

    我不知要去何處,又早已走得乏力腳痛,遂笑道:"勞煩你帶路,我叫馬爾泰·曉文,公子無須一口一個姑娘。"他點點頭,兩人向前行去。

    一個不太顯眼的胡同里,一間古色古香的房子。我抬頭看著門楣上掛著的匾,輕聲道:"菊舍,好名字。"

    他一笑,率先走進去,小二一見,不等吩咐就手腳麻利地帶我們上了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子。

    我們坐定後,他笑著道:"此處尚可吧?"我四下打量一番,笑道:"幽靜清雅,難得一見的好地方。"

    見他有意無意瞟了自己幾眼,我問道:"想說什麼?"

    他瞥了我一眼,疑道:"曉文姑娘真是令人費解之人。"

    我心知他為何這樣說,遂輕笑一聲,轉移話題道:"叫我曉文就可以了。"

    他似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仍接著道:"廉親王府的僕人稱你為小姐,你卻不承認自己是王府中人。這還不算,最奇的是兩次見你,你都獨自一人在街頭。"

    我不想在這事上說得過多,遂笑笑不做聲。見我如此,他訕訕地道:"我不該如此的,你莫要見怪。"

    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賠笑道:"我沒怪你,是我不知如何回答你。"聽了我的話,他雖愣了下,但沒有繼續再問。

    "小順子,你怎會在此?"忽聽樓下傳來熟悉的問話聲,我心中訝異,正欲起身,對面的張毓之已先我一步,向樓梯走去。

    我有些不解,緊隨其後,走到樓下,赫然發現小順子正微躬著腰,向一老者低聲說著什麼。猛然間見到我下樓,他面上一緊,轉身就向外走。

    原來如此,胤禛既是交代了​​​​高無庸,高無庸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已打了照面,我又無地方可去,何不隨小順子回去?既不會為難他,又不用再找人帶路。

    於是,我開口叫道:"小順子。"

    小順子和老者同時轉身,那老​​​​者原來是張廷玉。

    我忙向前,走到他的面前福了一福,輕聲道:"奴婢見過張大人。"

    他眼神犀利依舊,快速打量我一眼,朗聲笑道:"剛才還納悶為何小順子會在這兒,原來是姑娘在這兒。"

    我見他身後的小順子眼神有些慌亂,心生不忍,對著張廷玉淺笑道:"奴婢很少出門,因此今日特意麻煩了小順子。"

    我心中知道這謊話說得實在拙劣,張廷玉怕是早已看出小順子和我並非一路,但目前也只好這麼說。

    他目光越過我,盯著我身後,面色凝重。身後的張毓之已走過來,躬身道:"毓之見過舅舅。"

    我暗吃一驚,他們竟是甥舅!他瞅了眼張毓之,沉聲道:"你為何在此?"張毓之恭敬地回道:"這位姑娘尋飲茶的好去處,毓之就帶她來了。"這個張毓之也是心思縝密的人,剛才的那番話他想是也聽明白了。

    聞言,張廷玉笑著對我道:"這裡的茶可比不上姑娘泡的。"

    我心知自己的出走計劃已完全失敗,倒不如早回王府。心中主意已定,我道:"謝張​​​​大人謬讚,奴婢已出來很久,如大人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回了。"

小順子麵露喜色,忙不迭地點頭。

    張廷玉道:"讓毓之送送,你們不常在外面走。"我道了聲謝,向外走去。

    經過剛才的事,張毓之也許隱約明白了一些,我心知這時亦沒有必要再隱瞞身份,遂笑道:"我是宮中之人,先前沒有明說,你莫怪罪。"

    他扭過頭,瞅我一眼,聲音有點悶:"宮裡的人,少有在外行走的,難怪你總是迷路。"

    我笑了下,沒有接話。他沉默了會兒,又道:"你身份很高。"剛才張廷玉對我的態度加上緊隨在我身後的小順子,讓他認為我在宮中應該是有身份的人。

    我有些無語,在心中苦笑一番,不再開口。三人靜默地走著,我遠遠地望見怡親王府,便停下步子,對他微微一笑道:"謝謝。"

    他微怔一下,蹙眉道:"這麼快?"說完,他似是覺得這句話不妥,又忙擺手辯道,"我的意思是,你們不是回宮嗎?"

    道別後,我心中有些奇怪,不明白他為何要解釋一番。

    愣愣站了一會兒,回頭見小順子麵露難色,我暗嘆口氣,道:"高公公怎麼吩咐你的?"他面上現出駭色,顫聲道:"高公公交代說,如果跟丟了,讓我直接提頭回宮。"說完,他身子一抖。

    我道:"你不必擔心,我明日就回宮。"

    他一喜,就要下跪,我忙託了下他的胳膊,苦笑著道:"你我都是奴才,用不著這樣。"

    看著小順子千恩萬謝的模樣,我心中一陣欷?,自己的出逃計劃居然如此不堪,以致差點累人性命。

    天色漸晚,王府內早已掛上大紅燈籠,一片通明。

    我牽著承歡向正廳走去,承歡邊走邊埋怨:"姑姑出門,為何撇下我?"我已無力再說什麼,便朝她笑笑,不說話。

    還未進門,我便聽見了房中的聲聲恭賀。眾人見承歡進門,紛紛住口,我用手輕搖了下承歡的手,她略微遲疑了下,才鬆開我的手,跪在兆佳氏跟前,道:"承歡祝額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青春永駐,心想事成。"

    我在承歡身後也矮身一禮,道:"奴婢也祝福晉福壽連綿。"

    她忙起身,先扶起承歡,又拉著我走到她的位子旁邊道:"姑娘坐吧。"我心知不妥,忙道:"奴婢不敢。"

    她輕聲嗔怪道:"莫非姑娘不給我這壽星面子?"話已至此,我只好欠身坐下。

    剛坐下,承歡已鑽入我懷中。兆佳氏笑道:"承歡在園子裡,幸虧有姑娘在身邊。"我正要回話,坐在下首的富察氏"哧"的一聲冷笑,接著尖聲道:"可不是有她嗎,讓我們這幫姨娘對承歡是有心無力。"

    我強壓下心中的怒氣,瞅她一眼,輕笑道:"只要有心就一定會有力,如果不是託你的福,格格哪能待在園子裡。"

    眾人掩口輕笑,兆佳氏卻是一怔,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富察氏面色一緊,眼神一陣慌亂。

    承歡抬頭輕聲道:"姑姑,我們回去吧,她們不喜歡承歡。"承歡聲音雖小,但身旁的兆佳氏應是聽得一清二楚。她目光柔和地瞅了一眼承歡,緊接著收回目光,輕哼一聲,厲聲道:"這府裡是越發沒規矩了。"富察氏面色一凜,恨恨地看我一眼,嘴張了幾張,卻一句話也沒說。

    隨著外面的朗朗笑聲,十三和胤禛同時進門。眾人忙起身行禮,然後依次入席,我本想悄悄出去,可兆佳氏卻執意拉我坐在她的旁邊。我萬分為難,自己的身份又怎能坐在這席上?可十三卻笑道:"坐下吧。"

    我坐下,悄悄看了一眼胤禛,他一反平日的清冷面色,眉眼間都蘊著笑。我不自覺地盯著他,他目光淡淡掃了過來,一時之間不安和壓抑籠罩我全身。

    他收回目光,笑道:"玉檠,你們不要過於拘謹。"兆佳氏忙笑著回道:"沒聽爺說皇上要來,所以準備得寒酸了些。"

    他搖搖頭,看向十三道:"讓你大辦,你就為玉檠辦成這樣?"他這話一說,兆佳氏已感動得眼圈微紅。

    十三雖在朝中重權在握,可只有薪俸,沒有額外進項,而胤禛的賞賜,十三大多是堅決不受,所以兆佳氏的壽宴辦成這樣,已屬難得。



胤禛也許是心中明白,輕嘆一聲,瞅了一眼十三,十三笑道:"皇兄,你不動筷子,讓大家怎麼開始?"他輕笑著道:"開始,開始。"

    我眉眼低垂,默默想著心事,心思百轉,渾然不知麻煩已近,突然只覺得手背一熱,瞬間整個肩膀已是火辣辣地灼痛。坐在我身邊的富察氏似是驚慌失措,斥責道:"你這不長眼的奴才,端湯也能燙傷人!"

    胤禛和十三已先後離了座,眾人見了,也紛紛站起來。

    我一時之間有些呆愣,富察氏伸手欲拉扯我的袖子,胤禛沉聲道:"不要動,高無庸,拿剪子來。"許是覺得不妥,又道,"玉檠,去拿剪子。"

    我瞅了一眼富察氏,她眸中閃過一絲得意,而她身後的婢女則是滿面委屈。心里頓時明白了來龍去脈,我暗暗苦笑,原來是剛才口舌之爭惹的麻煩。

    待兆佳氏拿來剪子,剪開我的袖子,卻見整條手臂已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兆佳氏擔憂地看著十三,道:"爺,請大夫吧。"

    十三還未來得及開口,胤禛卻淡聲道:"十三弟,不用請了,還是讓她隨朕回園子,讓御醫瞧瞧。"霎時空氣像凝固了一般,整個廳裡靜寂無聲,扶著我手臂的兆佳氏的手輕顫了起來。

    忍住灼人的痛,我淺笑道:"皇上,王府離園子還有些距離,不如就在府中讓大夫先看,待簡單處理後,再回去也不遲。"

    他沉吟了一下,輕輕頷首。

    兆佳氏面色這才緩了下來,扶著我準備出去。她是今日的壽星,怎能讓她缺席,我停下步子,道:"奴婢謝過福晉,還是讓她扶我吧。"

    見我看著剛才灑了湯的婢女,兆佳氏微怔了一下,然後笑道:"姑娘真好心腸。"我淡淡笑了一下,道:"那福晉定不會再責罰她吧。"

    兆佳氏搖搖頭,臉上帶著歉意,道:"不會的,快些進去,讓大夫瞧瞧。"她或許也明白這湯為何會潑在我身上。

    絲絲細雨帶來秋的涼意。

    境由心生,心悅則覺物美,心悲則感事哀。

    因為心境淡泊,也越發覺得雨中景色美得出奇。我合上手中的青竹雨傘,微垂著頭,緩步踱著,讓這微風細雨層層地圍著我。

    手臂已結了疤,有些癢。我撫了撫,心中一陣難受。當晚兆佳氏壽宴結束後,我隨著胤禛回了園子,當時他就宣了太醫複診。

    自那日後,太醫日日必來看診,引得園子裡眾人紛紛猜度,連閣內的宮女太監們也爭相議論,不明白皇上怎麼會對一個宮女這麼上心。

    我不願造成這樣的局面,找了胤禛幾次,居然次次都被高無庸擋了駕。我雖想硬闖,但看看高無庸滿面為難,遂不再去找,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

    忽聽前面有細微的腳步聲,我抬起頭,原來是胤禛,高無庸舉著傘跟在他後面。

    我又垂下頭,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轉了個方向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後面有腳步聲,我還是不想理,加快步子又走了一會,但身後的人如影隨形。我心中微怒,憤而轉身,身後只有他一人默默站著,高無庸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我輕咬下唇,沉默了會兒,調頭繼續往前走。他既是如此待我,又何必惺惺作態。

    雨似是大了些,身後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你手臂才好,不能淋雨。"

    我輕輕笑起來,冷聲道:"奴婢何德何能,能勞皇上您費心惦念。"

    他道:"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步子一滯,停了下來,心神一震。他話中有話。

    我轉過身,凝視著他,道:"奴婢現在就想明白,想知道。"

    他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神色,道:"以後不要自稱奴婢。"

    我直勾勾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淚和著雨水順著臉頰滑下。我道:"現在告訴我,我不想再等,不想再猜。"

    他自我手中拿出傘,撐開遞到我手中,道:"你會明白的。"

    說完,他不再看我,快步從我身邊走開。我回身,望著他直挺的後背,一絲絕望在心中蔓延開來。

    雨越發大了,風捲著雨,在半空拉出一條條又長又細的白線,一會兒工夫,地上就匯成了一條條的水流。


我全身無力,手中的傘被風刮入半空,打個旋飛走了。我神情木然,慢慢走在雨中,腦中一直想著那句話:"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仰起頭,大睜著眼。原因……這天下都是他的,還能有什麼原因。

    雙眼已被雨砸得睜不開,我覺得身子似是飄了起來……

    我全身酸痛不已,人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清醒時思緒飄忽,混沌時腦中不時閃著支離破碎的片斷。

    我覺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麼也睜不開。耳邊傳來輕輕的嘆氣聲,我心中一震,抑住呼吸。

    緊接著冰涼的手拂過我的額頭,我在心中暗暗苦笑。這是幻覺,不是真實的,我不要醒過來,也不能睜開眼睛,睜開眼後一切都又會恢復到之前的樣子。

    忽地耳邊傳來他略顯嘶啞的聲音:"若曦,我做錯了嗎?"

    "若曦",他叫我若曦,我的心開始隱隱地鈍痛。

    薄被下的手緊握成拳,我想保持鎮靜,可身子卻宛如置身於寒冷的冬夜,瑟瑟抖起來。

    他的手自我的額頭移至發間,啞聲道:"若曦,你還是不喜歡這裡,還是要再一次撇下我,我以為你是喜歡我們的院子的……"

    我喜歡,喜歡那個院子,可是,你……你為什麼對我視而不見,為什麼?我掀開薄被,伸手拉過他撫著我頭髮的手,放在胸前。

    他手輕顫了下,靜默了一會兒,他又道:"你難受,我又何嘗不心痛,但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怕自己會得而復失。"

    "得而復失"四個字乍一入耳,我頭"轟"地響了一下,他擔心的,何嘗不是我擔心的?我再也抑制不住,喉中哽咽,淚成串自眼角落下。

    我慢慢睜開眼睛,他面色憔悴,眼蘊傷痛。我凝視著他,半晌不動,他回望著我,伸手拭去我腮邊的淚。

    眼淚拭完又落,落了又拭,他默默重複著。

    最後,他嘴角忽地現出一絲笑,柔聲道:"是不是眼淚拭不完,我就不能走?"我微怔了下,突地明白他話中含義,面上一熱,頭向內移了移,打開他的手,閉上了眼。

    他啞聲一笑,拉起我的手在他臉上撫了一下,道:"你折磨自己,也就是順帶折磨我,如果心疼我,就不要再為難自己。"

    話音剛落,我的手就被他輕吻了下,緊接著他的腳步響起,門"吱呀"響了一聲,房內靜了下來。

    我睜開眼睛,凝神細想他的話。他認出我了嗎?

    望著帳頂,我默默思索著,如果他沒有認出,這些日子,憑我的種種表現,又豈能安然無恙地躺在這裡。

    "即使醜陋,也要真實",昔日話語猶在耳邊響著。我心中釋然,愁緒竟然瞬間煙消雲散。

    起身揉揉酸痛的肩膀,我走出房門,向閣外走去。

    一絲霞光隱在烏雲的罅隙裡,一點一點地向外透出光來。

    清風習習,走了一會兒,身上生出絲絲涼意,我拉緊身上的旗裝,繼續向前緩行。

    遠遠地望見薄霧中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我心中訝異,除了上早朝的人,居然還有人起得這麼早。

    這些日子,落在我身上的異樣眼光不少,我雖不在意,但仍不想看見,停步欲轉身避開,前方已傳來弘曆的聲音:"曉文。"

    我心中一鬆,走過去道:"四阿哥居然也這麼早?"

    他嘴角牽出一絲笑,不答反問,道:"身子可好了?"

    不知為何,在他面前我總能輕易地放下心中的一切。揮舞一下拳頭,我笑著道:"力壯如牛。"

    他皺眉看我一會兒後搖了一下頭,道:"看樣子是好了。"說完,竟轉身就走。

    心中一愣,這孩子怎麼回事?我在他身後大聲道:"你怎麼回事,莫不是有急事?"

    他停步回身,面帶無奈地道:"我兩天沒合眼,現在要回去補一覺。"

    我心下微驚,有些不安,疑惑地道:"你在這裡不是要等我吧?"

    他輕嘆口氣,瞪我一眼,道:"難不成是等別人?"

    我又是一愣,心中似是明白,又有些許不解,但臉上卻表現得很從容,笑著道:"你不能進去呀?非要在這兒等。"

    他眼神迷離,突地有一絲痛閃過。我忙收回目光,看向別處,他漠然道:"這幾日,沒有人能出入禛曦閣。"我心中震驚,呆愣在原地。他頓了下,又道:"或許,你真的可以取代她。"


我似喜似憂,一時之間竟難辨自己的情緒。望著弘曆孩子似的臉龐,我淺笑道:"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他注視我一會兒,面無表情道:"她外表清冷,內心機敏,不喜約束,是很少見、很奇特的女子。"

    我嫣然一笑,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他輕輕籲出口氣道:"你比不上她,你心中有太多的牽掛。她明明愛著皇阿瑪,卻依然義無反顧地去了十四叔那裡,你做不到她那樣決絕,而且現在的你也沒有任何退路。即使這個人是你深愛的人,可伴君如伴虎,你做決定時還是要慎重一些。"

    我暗嘆一聲,抬起頭笑道:"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想瞞你,我想隨著心走,不想再違背自己的心意,即使這個過程是短暫的,我亦不悔。"

    他面色冷峻,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始終笑著。他眸中閃過一絲痛苦神色,但嘴角卻噙著笑,道:"你也是比較少見的女子。"

    我望著他酷似胤禛的眉眼,腦中驀地想起那夜十三的話。心中雖有不忍,但我仍上前牽著他的手,溫言道:"四阿哥,在我心中,你和承歡一樣,都是讓我牽掛的孩子。"

    他面色一緊,推開我的手,雙手負于身後,露出揶揄的笑,道:"你還是稱我四阿哥較為順耳,真到了改口的那天,再叫我別的也不遲。"說完,他掠我一眼,轉身疾步而去。

    我本已平靜的心緒隨著弘曆的一席話再掀波瀾。雖然胤禛叫我若曦,可他能理解在我身上發生的種種嗎?能理解我容顏的改變嗎?心中剛剛建立的自信又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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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5:19:46
第七章

    旭日東昇,霞光穿透林木,身邊霎時明亮起來,鳥兒初啼,迎接著晨曦。

    我強自壓下心中的不安,信步向前踱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因心中煩悶,我未回頭,轉到路的一側繼續緩步走著。

    "曉文姑娘的架子倒是越發大了。"弘時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我心口冒出一股無名火,自己的一再退讓,卻使得他得寸進尺。

    我走過去,對他矮身一福,漠然道:"奴婢見過三阿哥,三阿哥吉祥。"他斜睨了我一眼道:"經過這些天的調養,姑娘的氣色可是好得很。"

    我心中冷笑,但卻笑顏如花地道:"奴婢心中坦蕩光明,氣色自然很好。"

    也許是訝異於我態度的轉變,他一時竟愣了,但轉瞬工夫,他便怒不可遏地道:"你可真是不要命了!"

    我心一顫,腳也不自覺地痛了下。定了定神,我淺笑道:"奴婢的命雖賤如螻蟻,但真要有一個堂堂皇家阿哥陪葬,那也是有趣得緊。"

    他臉有些許扭曲,眸中閃著怒意,我開始有些後悔剛才的言語過於狠毒,於是收斂了笑容,誠懇地道:"三阿哥,或許奴婢的話有些不中聽,但這也是奴婢的肺腑之言。有些事雖然努力做了卻不成功,但您仍是地位尊榮的王爺。有些事不能強求,也不是您所能左右的,何不順其自然?奴婢言盡於此,希望三阿哥不要責怪。"

    我心中忐忑,不知道他會怎麼回應。

    過了許久,他隱去了面上的怒容,恢復平靜,冷冷瞥了我一眼,道:"以後不要多管閒事,以免連累了自己的性命。"

    我無奈苦笑,他仍認定我暗幫了弘曆。我搖頭輕笑道:"三阿哥過慮了,奴婢只做自己分內的事,其他的,都與奴婢無關,奴婢自然不會多管閒事。"他冷聲道:"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說完,甩袖離去。

    雖已是艷陽高照,可我身子竟陣陣發寒,絲毫感覺不到暖意。既已沒了剛才的心境,我遂轉身往回走去。

    未走幾步,便看見菊香氣喘吁籲地跑來。小丫頭邊捂著心口邊道:"曉文,快回去。"

    她面帶駭色,語氣焦急,我心知必是閣內出了事,邊向前疾行邊問她:"出了什麼事?"

    她緊握著我的手,道:"皇后在閣內等你。"感覺她的手輕顫著,我輕拍了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菊香領我一路進了內院,直至我房中。我心中微怔了下,不知皇后為何不在正廳。

    透過紗簾,見她背對著門,盯著我的床。我走到她身後,心中一緊,床頭掛著胤禛的中衣。聽弘曆的意思,胤禛應是連續兩日都在我房裡,今晨又自我房中直接上了朝,這衣衫應是他之前換下的,而我醒來後直接出了門,直到現在才看見。


我愣了片刻,矮身一福,道:"奴婢見過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她似是從沉思中醒轉一般,轉過身,臉上有些許的恍惚,過了一會,才恢復了她原有的端莊恬靜。

    我神色從容,她靜靜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淡淡笑道:"曉文,坐下吧。"

    立著的菊香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瞥了菊香一眼,她慌忙掩門離去。

    我不知皇后有何意圖,心中暗暗猜測。既然園子裡有了傳聞,她這次應該不會是為我說親了。

    見我站著不動,她輕嘆道:"姑娘還在為上次給你說親之事生氣。"我心中一動,知道她不會為此事專門來這裡,遂靜等她的下文。

    她起身,拉我坐在她身邊,道:"曉文姑娘,你可知道皇上兩天未上早朝?"

    我心下微驚,胤禛自繼位以來,便"以勤先天下",不巡幸,不遊獵,日理政事,終年不息。據後世研究雍正的人統計,他每日平均批閱奏摺約十件,均是親筆硃批,從不假手於人。我眼中有些泛酸,霎時明白她為何前來,也明白了弘時話中含義,內心雖翻江倒海,面上卻仍是微微笑著。

    她眸中溫柔忽逝,泛出欲置人於死地的冷冽光芒,冷冷地道:"本宮不希望以後有類似事情發生。"

    我雙手緊握,他竟兩天未早朝……那句"得而復失"又響在耳際。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不滿在這一刻得到釋放。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在等,在熬,自己身邊一直有他,只是我沒發覺,不知道而已。又或者是因為我太過專注於自己的想法,太注重自己的心理感受,已沒有精力想其他的事。

    霎時,我心中暖融融的,嘴角不自覺逸出一絲笑。

    一回神,卻見皇后仍靜靜看著我,我忙收斂了笑容,道:"再也不會發生皇上不上朝的事,請皇后放心。"

    聞言,她眼中凜冽漸減,臉上又是柔和一片,又成了雍容優雅母儀天下的端莊皇后。

    她的眼光始終不離我的臉,此時,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看了一會,她輕嘆口氣:"難怪……太像了。"

    我知道她話中含義,淺淺笑著不做聲。

    她微笑道:"姑娘似是對任何人都不恐懼。"她並不是要我回答,我依舊不做聲,她續道,"既然皇上對你這麼上心,就好好侍候著,不要顧忌太多,也不要在意什麼閒言碎語,有了難事儘管來找我。"

    她所說的閒言碎語,應當是我像若曦的傳聞,我又豈會在意這些?但她這麼說,確實也是真心為我。我雖不情願,但仍站起來,朝她謙恭地行了一禮。

    她的確是無可挑剔的皇后。我心中有些難受,既然已到了這地步,以後能做到如她一樣,無視胤禛寵幸別的女子嗎?

    想到這裡,我的身子不由得輕顫了一下。她似是看穿了我的內心,淒然笑道:"曉文,不要要求他太多,他是皇上,注定會有三宮六院。思量越多,痛楚也就越多。她……她若不是太在意,又豈會既難為了自己,又傷了皇上。"

    我心中難受,為自己,也為皇后。她內心太過清明,她能做到,但我真能不想、不聞、不問嗎?

    她默默看了我一會兒,道:"你很喜歡皇上,這我就放心了。"我一愣,她拍拍我的手,道,"包容一些,看開一些,自己就不會難過。皇上看似薄情,那是別人不知,其實皇上是太過專情。"

    說完,她輕嘆一聲,起身離去。

    經此一事,我猶如吃了定心丸,心緒也平穩下來。

    胤禛忙碌時,我寫字看書,打理我們內院的住處;他閒暇時,我泡壺茶水,兩人一起品茗談笑,日子過得忙碌而愜意。

    如今的日子仍過得如以前一樣,他還一直稱我"曉文",彷彿若曦的一切與我無關。我有時雖疑惑,但轉念一想,名字只是人的稱呼而已,叫什麼也不打緊,只要他心中清楚即可。

    雖然常常在心中暗暗這麼提醒自己,但我心中仍不時地泛酸難受,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無法張口詢問。每當此時,我總是哀怨地盯著胤禛,他總是眸含深情輕輕搖頭。

    這日我不應值,就坐在院中樹下默默啜飲茶水,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的事。皇后把胤禛看得太透,說他太專情,絲毫沒有誇張。猛地,我腦中有個想法,難道他仍有疑問?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我隱去愁緒,未回頭便問道:"皇上今日要回來用膳?"

    話音未落,小順子已站在了我面前,他道:"曉文姑娘為何不回頭就知道是我?"我輕笑道:"我能先知先覺。"

    他撓撓頭,面帶迷惘,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道:"還是不扯了,總是說不過你。高公公讓我來傳話,今日怡親王會和皇上一起過來用膳。"說完,他一溜煙地跑出去,我又笑了一陣,才起身去準備。

    待兩人落座,我上前為他們倒上酒,然後退了兩步,默默立著。

    胤禛面色暖暖地掠我一眼,輕笑著道:"還不坐下,又沒外人。"

    我朝他一笑,坦然坐在下首,他笑著瞟了眼身旁的位子,我輕搖頭,他靜靜看我半晌,站起身來,我咬唇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側坐了下來。

    十三先是有些錯愕,目光在我們兩人臉上游走一陣後,又會心一笑,對胤禛道:"皇兄,恭喜。"

    胤禛在桌下握了一下我的手,道:"這還不是你的功勞。"

    我面上一熱,忙抽出了手,十三輕搖了一下頭,笑而無語,低頭開始慢條斯理地用膳,胤禛瞅我一眼,抿唇輕笑,為我夾了箸菜。

    我心情歡暢,步子也越發輕盈起來,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菊香響亮地打了一聲哈欠。

    我回身看她一眼,道:"小丫頭,如果困了就回去,用不著這樣提醒我。"菊香賊賊一笑,道:"這可是你讓我回去的。"我無奈地點點頭,她拔腿就往回跑,生怕我再讓她回來。我嘆口氣,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行去。

    微風拂面,月光柔和地灑下來,整個園子籠罩在銀色的光芒下。

    我藉著月光,在湖邊尋了塊平滑的石頭坐上去,枕著雙臂躺了下來。

    這幾日胤禛回來得較晚,也沒回來用膳。但朝堂上似是沒什麼大事,我輕嘆口氣,將這些扔在一邊不去想,看著夜空,讓自己全身心地放鬆。

    一聲輕嘆傳入我耳中,旁邊似是還有別人。我微怔了一下,心中暗嘆,原來還有和我一樣夜不成眠的人。我望著明月,沒有動身,各人有各人的愁思,也都有不同的無奈,既然沒有影響到我,我也犯不著管別人的閒事。

    淒美的笛聲若有若無隨風飄了過來,我坐起來,默默聽了一陣,笛聲纏綿委婉,如泣如訴。

    我忙起身,循著笛聲向前方尋去。

    十三執笛孤寂地端坐湖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似是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響,雙眸空洞無神,像是一尊無生命的雕塑一般。

    笛聲太過淒迷,我不忍再聽下去,重重地嘆了口氣,十三驀然回首,愣了一會兒,才笑著開口道:"擾了你的清夢。不過,算算時間,你應該不是從閣內過來的。"

    我未接話,仍站在原地,心中一陣酸苦。十三笑看著我,道:"你已得償所願,怎麼還是這副模樣,讓皇兄看見,該傷心了。"

    他雖是笑著打趣我,眸中卻隱蘊傷痛,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張口說道:"不要自苦了,明明放不開,幹嗎不去尋回來?"

    他一呆,拿起身旁的酒壺灌了口酒,然後苦笑道:"把她綁在身邊,又不能保證她能活得自在開心,找回來又怎樣?還不如讓她自由。"

    我蹙眉盯著他,他又灌了口酒,然後仰頭望著星空,我推他一把,他低頭瞅我一眼,又拎起酒壺。

    見他又要灌酒,我一把把酒壺奪了過來,放在身邊,道:"你太不解女人,你們共同過了十餘年,沒有你,她怎能活得開心自在?"

    他搖搖頭,苦笑道:"至少現在她還活著。"我一愣神,他又道,"我雖貴為王爺,但有些事,還是無能為力,如今我和皇兄因清理積欠,得罪了不少朝臣,我們不能給他們留下一點兒把柄。"

    他說的是實情,胤禛頒旨清查虧空,一直以來都是十三執行,在這過程中十三不論面對何人,只要有虧空,決不寬饒。雖有胤禛撐腰,但他確實得罪了不少滿人貴族和各級官員。這些人對十三是既怵又恨,十三當然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這些人手中。

    我無奈地嘆口氣,把酒壺遞給他,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

我沉默了一會,心裡忽地想起一事,笑著問:"當初為什麼讓我一人陪承歡入宮?你不怕我別有用心嗎?"

    他自身後又拿出一壺酒遞給我,我伸手接過,探身往他身後看了眼,笑道:"你拿了這麼多,是不是準備在朦朧月色下一醉方休呀? "他舉起酒壺,我和他碰了下,他道:"怎麼想起問這事?"

    我抽下帕子拭了拭嘴角的酒漬,抿唇而笑道:"早就想問,但總覺得時機不對。"他搖頭輕笑:"胤禛,允祥,允禵,敏敏。 "

    他捏著嗓子,學得惟妙惟肖,我面上一熱,伸手搡他一把,他躲了去,大笑起來。

    我道:"那天你也在?"

    他點點頭,收斂了笑容,嘆口氣道:"你入府時,我就覺得你身上有種東西,很像當年的若曦,也就留意了你的一舉一動。那晚,無意之中見你在園子裡喝酒,本想和你深談一次,不成想剛走近亭子,就听到你說了這麼一大串人名。我們的,你知道了也不奇怪,可敏敏的名字你不應該知道。我吃了一驚,又仔細地觀察了你一些日子,才做了這個決定。"

    我呆了一會兒,笑著舉起酒壺,十三輕搖下頭,和我又對碰了下,道:"皇兄現在怎麼稱呼你?"

    心中頓時湧起絲絲哀愁,我有些失落,道:"叫我的名字。"

    十三道:"如果不是顧慮太多,皇兄又何須如此。他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也有他的為難之處。"

    我心中黯然,道:"不管他心中有何難處,只要是能認出我,我亦無所求了。"

    十三道:"你能明白就好,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

    他話未說完,我已知他想問什麼,輕嘆道:"你不要問了,我也不清楚怎麼回事。"

    月掛正中,我們二人已有些許醉意。我扔掉手中的空壺,笑問十三:"為何今日沒回府?"十三瞅我一眼,似是有些猶豫。我心中雖疑惑,但口中仍道:"朝堂上的事,不說也罷。"

    他探身過來,敲了下我的頭,道:"這口不對心的毛病也還在。"

    見我揉著額頭瞪著他,十三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道:"這次中秋宮宴本要大辦,皇兄的意思是讓八哥、九哥他們都回來。可九哥卻駁了皇兄的面子,在禁處不肯動身。"

    我心下一驚,不由得直起身子屏住氣,急問道:"那八爺和十四爺呢?"

    見狀,十三搖頭道:"十哥和十四弟已回話說會回來,八哥還沒表態。"

    心裡猶如被千萬隻螞蟻啃噬著,泛著密密麻麻針扎般的疼痛,我一手摀住心口,一手撐在石上。或許是見我面色淒苦,十三蹙起眉頭,道:"難怪皇兄不願叫你若曦。"

    我心神俱震。原來如此,多日來困擾自己的疑團瞬間解開,難怪開始他一直不認自己,難怪他說我以後會明白的。只要他一日不承認我是若曦,我就沒有立場開口為他們說什麼。

    我心中苦悶,眼中泛酸,各種滋味摻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十三靜靜地盯著我,默不作聲,待我思緒平復,便道:"四嫂,不要讓四哥再痛苦,也不要再為他人顧及太多。"

    "不要為他人顧及太多",這話八爺也說過。我默默想了半晌,才緩緩舒出了口氣,心裡好受了一些。

    十三細細察看了我的臉色,才側過身子凝視著湖面,道:"皇兄這麼對他們,也是他們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如若他們沒有教唆弘時,沒有離間皇兄和弘時的父子關係,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他們總以為自己做得巧妙,可怎能瞞過皇兄呢?"

    我盯著十三眉頭微蹙的表情,心中哀傷,苦笑道:"他們已經放棄了皇位,皇上龍椅現在穩若磐石,況且三阿哥也沒做出太出格的事。幾個被重兵分散拘禁的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成不了什麼事。"

    十三猛地直起身子,盯著我的眸子,微怒地斥道:"放棄,他們放棄了嗎?時至今日,宮中仍有他們的人,上次你被綁走,皇兄才得到信兒,他們已派人入宮帶走了你,你可知道皇兄當時有多震怒?不管皇兄當時有沒有認出你,可勤政殿的人無故消失得無影無踪,這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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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5:26:35
我腦中紛亂,覺得他說的合情合理,絲毫沒有不妥之處,但腦中僅剩的一絲清醒提醒著自己,被拘禁的這幾人也是你的朋友、親人,也是你牽掛不捨的人。

    十三盯著我,見我悶悶地發呆,半晌無語,站起身來,又瞅了我一眼,才提步向路邊走去。走了兩步,他又回身道:"夜深了,保重自個兒的身子要緊。"說完,他轉身大踏步而去。

    月影西斜,打更聲遙遙傳來,已是三更了。我盯著湖面,怔怔出神。

    月光下,斑駁的樹影投在水面上,勾畫出各種各樣的形狀,這些暗影隨著水流緩緩擺動,改變了原來的樣子,成了新的影像。

    仔細想想,胤禛並無意置他們於死地,而且這次還讓他們回京參加中秋團圓宮宴,我心中有絲僥倖,或許……或許留給十三的東西不必再用。

    我鬆了口氣,但轉念又一想,根據史書上的記載,八爺確實是今年過世的,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使事態發生這麼大的轉變?

    細細想了會,朝堂上並無大事,問題會出在哪裡?腦中一閃,我的身子輕顫起來,再也無法安心坐在這裡,起身往禛曦閣的方向走去。

    我進了閣,繞過正廳,走進內院,來到他的院門前,略微沉吟了下,便推開院門走了進去,房裡漆黑一片,我暗嘆了口氣,他還未回來。

    我轉身出院,回到自己的房中,摸黑趴倒在床上,緊抓著薄被,想著那個可能性。明知那隻是自己的猜測,明知以八爺的性子,那個事件發生的可能性很小,卻又忍不住往那個方向想​​。

    我想了又想,不能成眠。

    待窗外天色微明,我起身下了床,只覺頭重腳輕,眼澀口乾,對鏡描眉時才驚覺面容蒼白無一絲血色。

    我淡淡塗上脂粉,掩門而出,心中煩悶愁苦,卻又不知應該做什麼,又唯恐自己做了之後只會使結果更差。

    歷史終究是注定了的。想到這裡,我猶如被人當頭擊了一棒,猛地驚醒,心中鈍鈍地疼痛,腦中都是那個曾在漫天大雪裡和我緊握著手並肩前行的飄逸男子。

    停下腳步,我抬頭木然望著徐徐升起的紅日,身上突地泛起陣陣寒氣。往昔的一切又似回到了我眼前,十三的十年拘禁,明慧的自焚,玉檀的慘死,綠蕪的離開……

    心猛地一抽,似是驟然之間停止了跳動,我全身沒有了一絲力氣,雙腿沉重,慢慢移到牆邊,背靠著牆,滑坐在地上。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以為已擺脫了前些年的陰影,以為自己可以用這張新面孔重新來過。可當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我回到了以前的位置,卻驚覺自己依然謹小慎微、瞻前顧後,依然先考慮最壞的結果,內心依然充滿惶恐和悚懼。

    我滿腹愁思,思來想去,心中還是沒有主意。我腦中渾渾噩噩,身體也像是麻痺了一般,沒有一絲自我意識存在,趴在膝蓋上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覺臂膀酸痛,雙腿麻木,睜開迷茫的雙眼,抬頭看看頭頂上方的太陽,心中暗嘆一聲,扶牆起身,準備回去。

    "就這樣走了嗎?"乍聞十三的聲音響在耳邊,我微怔了下,轉頭看去,十三面帶淺笑,倚牆而立。

    我朝他笑笑,他走過來,笑道:"在這裡歇息,是否比較香甜?"我瞪他一眼,提步向前行去,邊走邊道:"你取笑人的本事是越發見長了,你可是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怡親王。"

    十三大踏步趕上來,和我並肩而行,側頭看著我,笑道:"為你站崗這麼久,你就這樣感謝我?"

    我腳步未停,笑問道:"究竟有什麼大事,勞你大駕,站崗等我?"

    十三輕搖了下頭,道:"腦子還是這麼好使,不過此事你應該很關心。"我停下步子,緊盯著他,問:"八爺回信了?"

    十三歎口氣,無奈地輕笑著道:"對八哥他們的事還是這麼上心,看來以後還是不能向你透露他們的消息,否則,總有一天皇兄會怪罪下來的。"

    我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靜靜地盯著他的眸子,不吭聲。見我如此,他撇過頭,笑著道:"以後不要這麼看我,還是跟你說了吧,八哥同意參加。"


我暗鬆一口氣,他卻肅容盯著我道:"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智者所為,也起不到好的作用。以後八哥他們的事,你還是盡量少管,現在不比以前,皇兄已有生殺大權,你的一言一行或許就能決定他們的生死,你要謹言慎行,不要冒險,也不要陷皇兄於不義。"

    我細細地聽著十三的話,默默想了會兒,矮身一禮道:"謝謝。"

    他忙閃開身子,道:"如果是為八哥,用不著你向我行禮,他本就是我兄長;如若是為你自己,那更不必,這是我該做的,我也受不起你的禮。"

    我面上帶著一絲笑,思緒卻停在"他本就是我兄長"上,無言苦笑,不知是他們看得太過透徹清楚,還是自己纏夾不清,分不清現實與自己情感之間的關係。

    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悶,我長長地籲出口氣,木然向前走去,從此之後,自己只要謹言慎行,就可保他們生死。我搖頭苦笑,如果這麼簡單容易,我倒希望自己永遠不開口,只要他們平安無事,過著開心快樂平常人的生活就好。可這可能嗎?

    十三蹙眉盯著我,我低垂著頭,默默前行。

    一陣細碎匆促的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是高無庸。

    我猛然間想起今日該我應值,忙上前道:"諳達恕罪,曉文這就前去應值。"高無庸哪敢斥責,他謙恭地對十三道:"皇上召見曉文姑娘,不知王爺還有沒有別的吩咐?"十三搖頭,笑道:"去吧。"我瞅他一眼,對他扯出一絲笑,隨著高無庸疾步向前行去。

    走到殿門口,高無庸賠笑道:"萬歲爺等著姑娘,快進去吧。"

    我點頭,跨入大殿,胤禛坐於几案後,凝視著我,我抿唇笑笑,放下滿腹心事,嫣然一笑道:"為何這樣看我?"

    他依然淡淡笑著,不做聲,見他笑中有絲無奈,我心中暗自揣測,不知又出了什麼事。

    我走到他跟前,站在椅子旁,笑著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竟令我們的萬歲爺無法開口?"

    他細細看了看我的神色,我雖疲憊,但仍面帶淺笑坦然回望他。他微嘆口氣,笑道:"白擔心了。"我心思轉了幾轉,仍是不解他為什麼要這麼說,笑問道:"你到底擔心什麼?"

    他神色越發古怪,臉上雖掛著笑,卻微露尷尬神色,我心中微怔,又不想靜等。今日我心情本就不好,他想說就說,不說也就算了。

    見我沉默著不說話,他突然問道:"剛才去了哪裡?"

    我一呆,撫撫鼻頭,訕笑著道:"不小心睡過頭了。"

    我不敢說自己一夜沒睡,也不能說自己剛才在外面補了一覺。看到他眸中盛滿溺愛,想想剛才還為他人擔心,我竟不敢直視,遂撇過臉看著几案上幾摞奏章。他輕輕搖頭,低聲悶笑了會兒,拉我擠坐在他身旁,隨手拿起身前最近的一個折子,低頭看了起來。

    我以手支頭,靠在几案上,默默看著他蹙眉往折子上寫字,心中卻暗暗思索,不知他剛才為何是那副表情。

    想了許久,仍是沒有頭緒,我回過神,伸頭看看,他已在折子上密密麻麻批了近千字,竟比折子上本來的字還多。我暗嘆口氣,拿起案角上他的茶碗喝了一口。

    他頭未抬,依然寫著,口中卻淡淡地道:"中秋節你留在園子裡,不要跟著入宮。"我啞然失笑,驀然明白他剛才臉上為何會出現那種表情,手中茶碗微顫了下,所幸水已被喝光,我忙掩飾地放下來,淺笑著道:"為何?"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但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果然,我話音剛落,他已放下筆,抬起頭凝視著我,苦笑道:"怕你回來後自虐。"

    我神色黯然盯著他,他攬過我的身子。在園子裡住的時間太長,我竟然忘了他還有眾多的嬪妃在宮中。

    有一絲苦澀自心間向外翻湧,身上的溫度也一絲絲地退去。

    剎那間,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急切與他相認,如果現在仍未相認,我也就不會要求得更多,沒有要求這麼多,也就沒有這麼難受。

    我心中不暢,靠在他肩頭,苦笑道:"皇上多慮了,奴婢不會逾越了自己的本分。"

他身子一僵,拉開我,盯著我的眸子,臉上沉痛褪去,現出一絲心酸,沉聲道:"若曦,你是在提醒我,讓我給你一個名分?"

    他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可依然這麼說。我心中一陣酸苦,眼窩一熱,眼前有些霧氣,拉下肩上他的雙手,笑顏如花地道:"那是皇上為奴婢準備的三尺白綾。"

    說完,我自龍椅邊站起,盯著他,向後退去。心有絲絲絞痛,竟忘了龍椅太高,腳下一空,人向後栽去。

    他探身一拉,拽住了我的手,拉我起身。見他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我心中雖有不忍,但仍是倔強地站著,眼淚成串落下,他自我身上抽下帕子,輕柔地拭去眼淚,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輕嘆一聲,攬我入懷,我用力地掙扎了一下,卻覺得他抱得又緊了些,只好停下,身體僵直地任由他抱著。

    他微微垂頭,抵在我肩上,呼吸暖暖地吹在耳邊,我面上突地滾燙起來,扭著脖子,想把他的頭頂開。

    他抑制住呼吸,在我耳邊低語道:"還怕嗎?我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抱著。"我臉上更燙,又掙了幾下,不知是自己根本無意離開,還是他抱得太緊,人仍在他的懷中。

    我們靜靜地站著,不知過了多久,我忽地發覺自己的雙手竟環在他的腰間,忙鬆開,背在自己身後,雖覺自己的動作很可笑,但卻覺得只有這麼做,心裡才好過一些。

    他又是一笑,我卻已平靜下來,既然無力改變,只好順應,閉目沉默了會兒,既然我隱隱擔心事情會發生在這上面,何不隨著他入宮,總會好一些。

    殿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抬起一看,外面艷陽高照,應該是高無庸來提醒他用膳了,我心中一急,欲推開他,誰知他仍用力抱著,彷彿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躡足進來的高無庸面色一緊,馬上垂下頭,轉身急速向外退去。我咬唇閉上雙目,卻聽到殿外"砰"的一聲,還夾雜著高無庸壓低的悶哼聲。

    我羞赧不已,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再也不肯抬頭,他在我耳旁輕笑著道:"我說過,不要再自稱奴婢,記住了,以後每說一次,就如此懲罰一次。"

    聞言,我用盡全力掙脫他手臂的禁錮,低頭向外跑去。

    光陰如梭,轉眼已近中秋佳節。

    我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心底深處隱藏的恐懼一天勝似一天,隱約感到在這看似團圓美滿的日子裡會出什麼事。這麼一直想著,心也就整日揪著,鬱悶難當,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園子中的林木極多,我獨自漫步在林蔭小路上,微風迎面吹來,身上忽生絲絲寒意,抬起頭,幾片落葉隨風飄落,如蝶兒般輕盈地轉了幾個圈兒,悠悠然地落下來。

    我伸手接過一片,拿在手中,無意識地瞧著,它的絢爛已逝,只餘枯黃。

    我木然瞅了會兒,隨手扔下,心中惆悵漸漸加重。我仍緩步向前踱著,沒有目的,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前方傳來一聲輕哼,我抬頭看去,弘曆自對面走來。

    我朝他頷首一笑,與他擦肩而過,走了一陣,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跟來,我心中有些無奈,遂轉身停下。

    他停步打量了我一眼,皺眉問道:"你很不耐煩?"

    我收起臉上的黯然神色,淺笑道:"怎麼會呢?"

    他撇嘴輕笑一聲,道:"都在臉上呢,我又不傻,怎麼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不太會撒謊,心情不好就是不好,什麼時候在我面前也開始掩飾了。 "

    我笑了一下,不知不覺中又開始口不對心了,但我又不想辯解,便微微笑了下,不吭聲。

    他淡淡掠我一眼,輕聲道:"你似是已做了決定。"

    我心中錯愕,瞅他一眼,他面無表情。我微愣了一瞬,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點了一下頭。

    他笑了下,道:"你剛才的滿面愁苦是我看錯了嗎?如果不是我出了聲,你是不是要撞上來?"他面上淡淡,但語氣微怒。我瞥他一眼,輕嘆了口氣。

    他盯了我一會,臉色慢慢鬆了下來,嘴角噙著絲笑,道:"既已遂了心願,為何還愁眉不展?"

我沒有訴說的慾望和心境,因為知道此事沒有合適的傾聽對象,遂仍淺淺地笑著,不吭聲。見我如此,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過了一會兒,才道:"曉文,沒有外人時,不要把我看做小輩,我只想在宮中有一個純粹的朋友。你不必擔心什麼,你擔心的事也不會發生。"

    我想想那日自己說的那番話,心知他已猜出我的意思,面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道:"朋友,那我是否可以走了?"

    他臉上逸出一絲笑容,道:"那你可否對我這個朋友說說有何為難之事,畢竟我這個朋友可是大清的四阿哥。"

    沒想到今天他居然如此不依不饒,有些要強人所難的意思,我心中雖有些無奈,但仍輕笑道:"面色愁苦並不都是因為心情不佳,難道你沒聽過-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嗎?"

    他抬頭看看樹上漸黃的葉子,斜睨我一眼,道:"秋愁,秋愁,你就愁吧,現在剛入秋,你已愁成這樣,以後的日子不過了?"

    明知他不信,但我實在沒有心力解釋,遂笑著哀求道:"我只想一個人感受這秋日的風情,不知朋友可否放行?"一會兒工夫我便被文縐縐的對話弄得心煩氣躁,不再理他,徑自往前走去。

    背後的弘曆接著道:"如果認為我解決不了,那你心中的人應該可以解決。"

    我聞言一怔,心中突地有了主意,快步向前急行,邊走邊大聲道:"謝謝朋友。"

    月光如流水,靜靜地瀉在院內,枝葉花草上籠著薄薄的霧,看起來就像罩了一層輕紗。

    我抬頭看看正中的月亮,裹緊身上的衣衫,執拗地站在院門口等待。

    直到身子冰冷、雙腿酸麻,耳邊才傳來那熟悉的腳步聲,我忙抬起頭,胤禛正緩步走來。

    我心中一喜,走過去,道:"這麼晚才回來?"

    他怔了下,​​面色雖清淡,但眸中已淺蘊笑意,道​​:"你等我?"

    我瞥他一眼,笑嗔道:"如若不是等你,我早已睡下了……"

    他雙眸緊盯著我的臉,面上露出一絲略顯怪異的淺笑。我愣了一下,疑惑地撫撫臉,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他拉下我撫臉的手,笑問我:"果真是等我。"

    我忽然意識到剛才自己說的話太過曖昧不明,像是暗示什麼一般,面上一熱,甩開他的手,幸虧月色朦朧,才可以遮住我滿臉的尷尬和羞赧。

    我兩耳發燙,他卻嘴角噙著一絲笑,靜靜看著我。我忙避開他的眼光,輕聲道:"中秋節我想隨你入宮。"

    等了半晌,他依然靜默無語,我心中一涼。他不願意我跟去,不想讓我見到他們?我抬起頭,卻見他面容有些繃,薄唇緊抿,似是身子有什麼不妥,我愣了一下,猛地明白了他為何如此。

    我心狂跳,人卻呆愣著。

    他伸手握住我的雙手,笑問我道:"若曦,我們……"

    他話未說完,我已知他的意思,猛地抽出手,轉身向自己的院子疾步走去,進房掩上門,背緊緊貼在房門上,心裡有絲慌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半晌後,我兩腮仍然滾燙,心中暗暗嘲諷自己,自己並非未經人事,為何在他面前卻依然羞怯?

    又過了許久,我覺得平靜了些,走至鏡前,鏡中之人兩眼含笑,面若桃花,我心神一陣恍惚,這是自己嗎?

    正愣愣瞧著鏡中的人,卻忽聞有人輕叩房門,我心中莫名一慌,忙走到床邊坐下道:"我已睡下,有事待明日再說。"

    房外寂靜無聲,想來胤禛已離去。默默坐了一會兒,我還是按捺不住,走過去打開房門,胤禛站在院中,雙手負于身後,抬著頭望著那輪微缺的月亮。還差那窄窄的一溜,就成了團圓滿月,可是……

    我暗暗失笑,心中微酸,遂跨出房門,走到他跟前,地上被月色拖成的暗影,由一道變為一雙。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轉身向房中走去,走到房門前,他轉身淡淡地道:"還不進來?"

    我兩腳像生了根,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好笑地輕輕搖頭道:"這點自製力我還是有的,不會吃了你。"說完,他徑自進了房。我暗嘆一口氣,跟著進了房,坐在了他對面。

他嘴邊掛著一絲笑,自桌上拿起茶壺,倒了碗涼茶,拿起就準備喝。我伸手奪過,道:"殘茶太澀,我再泡一壺。"他搖搖頭,又拿起來,喝了一口,還是沒說話。

    我默默枯坐著,他看著面前燈罩裡上下搖曳的燭火,眸中沒有一絲情緒,我心中不解,默默盯著他,他扭頭看著我,淡淡地問道:"一定要去? "

    原來他跟來是為此事。我心有些許失望,但仍笑著點點頭,道:"你不想我隨你去?"他盯著我,我笑著回望他,他嘆道:"希望你是真心隨我去,而不是為了他人。"

    聞言,我心底的酸澀向上翻湧,微呆了下,扯出一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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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5:34:31
第八章

    賢良門外,馬車一字排開,如長龍一般。

    承歡牽著我的手,輕輕搖了幾下,我忙收回心神,低頭笑問道:"說到哪了?"她努著嘴,不高興地道:"姑姑,今日自出了院門起,你就一直發呆,我說的話,你是不是一句也未聽進去?"

    我忙撫了撫她的臉,笑道:"你不是在說四阿哥宮裡的阿桑嗎?"

    她忙不迭地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宮女,見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音神秘地道:"阿桑現在不在弘曆哥哥宮裡了,前幾天,我去給熹妃娘娘請安,在那裡見著她了,她一個人躲著偷偷哭呢!"

    我一怔,蹲下身子,也壓低聲音問:"怎麼回事?"

    見我在意,她得意揚揚地瞟我一眼,道:"她本來就是熹妃娘娘宮裡的,因繡活好,才被派到了弘曆哥哥宮裡。可是,近來她繡的荷包和做的衣衫弘曆哥哥都不用,我還見過弘曆哥哥斥責她:-做好本分,多想無益……-最後,又把她退給熹妃娘娘了。"

    原來是這樣。想是熹妃本想送兒子一位美嬌娘,可事與願違,弘曆不喜歡也罷了,還退了回去。

    我搖頭輕笑,囑咐承歡道:"不要再提這事。"她見我面容嚴肅,並非說笑,遂老實地點點頭,道:"我就對你說過。"

    我笑著點了下承歡的額頭,站起身,牽著她的手正欲上車,卻見高無庸腳步匆促地走來,道:"曉文姑娘,皇上今日口一直很乾,還是你隨著侍候。"

    身邊宮女們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慌忙又垂頭謙恭地立著,高無庸恭敬地接著道:"茶葉已備好,只等姑娘了。"

    我點點頭,淺笑著道:"奴婢安置好格格,隨後就到。"身後的巧慧微笑著走過來,接過承歡的手。

    承歡的嘴張了幾張,也許是想同去,巧慧笑著輕輕搖頭,她最終只能癟癟嘴,隨著巧慧向馬車行去。

    我跟著高無庸走過去,踏凳上了胤禛的車輦,掀簾入內。他正歪靠在軟墊上,蹙眉盯著手中的折子,我坐在他對面,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馬車輕晃了下,我猛地回神,淺笑著問道:"你渴了?"

    他把手中折子放在裡側,笑著張開雙臂,我遲疑了下,移身坐過去,他一手環我的肩,一手握著我的手,笑道:"這次回來就搬過去住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瞥了他一眼,輕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他笑擁我入懷,下巴抵在我頭上,嘆道:"上天待我不薄。"我握住他的手,指指相扣,心中猶豫,到底說還是不說?

    說了,等於承認了自己此次入宮並非為他;不說,自己就無法暢懷。我靜了一會兒,理順思路,抬起頭,道:"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他看著我,不說話。我道:"只此一事,從此之後我會以這張面孔重新來過,若曦的一切再與我無關。"

    他面上笑意隱去,只余清冷。我的心慢慢下沉,笑容也僵在臉上。

    他道:"你還是放不下他。"

    我鬆開相握的手,直起身子,道:"他寫的那封休書,成全了姐姐,讓姐姐最後一個心願沒有落空。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若他活著,能活得有尊嚴一些;若不能有尊嚴地活著,就讓他乾淨利落不受折磨地死去。"

    他面色沉靜,眸中更無一絲情緒,道:"只要他們安分一些,做養尊處優的王爺和貝子,還是有可能的,我並不想傷他們性命。"

    我心中一鬆,僥倖地想,自己知道的那點歷史不可全信,有可能是有錯誤的,八爺他們並不是死於非命。想到這裡,我長長呼出口氣,靠在他肩頭,撥弄著他腰間的香囊,道:"還帶著呢?"


他低頭俯在我耳邊,道:"更想整日帶你在身邊。"我笑搡他一把,他擁著我,兩人默默不語。

    馬車緩緩停下來,我忙直起身子,捋捋頭髮,理理衣衫下擺,見我慌亂緊張的模樣,他輕笑道:"沒有什麼不妥。"

    我朝他一笑,欲掀簾下車,身子剛移開一些,又被他一把拉入懷中,我心中大窘,嗔道:"外面迎接的人都等著呢。"

    他忍住笑,啞著嗓子低聲道:"就這樣走了嗎?"我在他面上匆忙輕吻了下,掀開簾子,馬車邊站著的高無庸伸出手欲扶我,我瞅了一眼前面的皇后、熹妃等一群妃嬪,忙閃開身子,自個兒踏凳下了馬車。

    胤禛自進宮開始就進了養心殿理政,這日我不應值,閒來無事,隨興前往禦花園,好巧不巧,未行幾步,便遇上皇后和幾個妃嬪。

    我不想久待,向她們見了禮後,便請退欲離開,皇后恬靜淺笑著,道:"可真是赶巧了,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坐坐。"

    我笑著點點頭,隨著皇后一行入了涼亭。眾人落座後,只餘我和翠竹站在一側,皇后笑道:"曉文,過來坐。"

    我暗嘆口氣,過去坐在她下首。剛剛坐下,對面的齊妃便笑道:"姑娘果是容貌秀麗,儀態端莊。"話音剛落,不容他人接口,她已扭頭笑問熹妃道,"妹妹,弘曆也十六了,該娶福晉了。"

    我心中一冷,漠然盯著齊妃,她正眉眼含笑,看著熹妃。

    熹妃面色未變,微笑著道:"是該娶了,前些日子皇上還說要親自為這孩子指門親事呢。"

    齊妃一呆,我抿唇輕笑。果然是未來的皇太后,思維縝密,觀察敏銳,且言語得體,不軟不硬地把這話題輕易繞過,無人能再接上去。

    笑看齊妃,她面露憤懣神色,我心中驀然明白弘時為何總是舉止浮躁,言語不謹。

    我面上雖笑著,心底已是煩悶焦躁,沒想到進宮的第一天就遇到這事。皇后環顧四周,眾妃嬪即刻收了聲,她笑著對我道:"曉文,這些日子皇上在園子一切可安好?"

    我笑回道:"皇上一切都好。"

    我已經料到多半所有人都明白我和胤禛是怎麼回事,但此時經皇后一問,胸中酸澀瞬間上湧,順著背​​脊傳了上來,直躥進了腦門。

    她淡淡笑著,拉起我的手,對眾人道:"曉文早已是萬歲爺的人,以後沒邊沒譜的話不許再說。"

    熹妃仍是笑容猶如暖春,點點頭,道:"以後皇上的起居就要勞煩妹妹了。"裕妃和其他一些品階較低的妃嬪也跟著點頭,齊妃眸中卻有一絲嫌惡一閃即逝,她嘴角略帶一絲冷笑道:"皇后娘娘不說,我們這些久居宮中的人還不知道呢。只是,這麼久了,皇上為何還未冊封?"

    皇后雖嫻靜淑雅,此時也是面帶微怒,輕斥道:"皇上的事,輪得了你我操心嗎?"

    齊妃面色一緊,瞪我一眼,不再開口。她如此對我,或許也是以為我幫了弘曆。我心中百般滋味齊湧,強自壓了下去,站起身,道:"出來了一陣子,怕是皇上已議完事,奴婢先行告退。"皇后笑著點頭,我轉身往回走。

    在房中枯坐許久,驀然回神,窗外已是月影西斜。

    皇后為何特意在眾人面前宣布我的身份?只是為了堵齊妃之口,還是有其他意思?想了許久,卻依然毫無頭緒,我暗嘆口氣,不再去想。

    雖未掌燈,但房中卻亮如白晝。我早已疲憊不堪,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清晨,黑夜正欲隱去,天色漸漸亮起來。

    眼前的胤禛眉頭緊鎖,我伸手過去輕柔地欲撫平。他一驚,睜開了眼,默默看我一會,探身過來輕吻了下我的額頭,道:"昨日發生了什麼事?"

    我笑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他低頭向下看一眼,面帶淺笑,我跟著往下看,發覺自己的另一隻手竟緊緊抓著他的中衣,他手上也有被抓的痕跡。我忙鬆開,訕笑道:"只是無意中抓了你的衣衫,能有什麼事?"

    他輕嘆道:"你緊抓了一夜。"

    我有些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收斂了笑容,道:"也許是我心裡不想讓你離開身邊。"



他輕嘆了口氣,拉我入懷,緊摟著我,似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子一般。

    早知他身邊不只是我一人,也明知自己希冀的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總對自己說,早已準備充分,不會再在意,可真讓我面對那麼多他的女人,我卻仍是不能坦然從容相對。

    我在心裡苦澀笑笑,用手指輕柔地在他胸前撫著,他緊繃的身子慢慢放鬆了下來。

    他道:"你不想見她們,可以不見,沒有人能強迫你,只要你不為難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心中一暖,問:"你如何得知?"

    他淡淡道:"你走後,皇后來了一趟。"

    抬起頭,卻見他眸中載滿憐惜,道:"我不想你為難自己。"

    我嘴角逸出一絲笑,道:"我也不想你為我為難。"

    我倚窗望著掛在夜空中的滿月,抿唇輕笑,強壓下心中的絲絲苦澀,閉上眼睛做幾個深呼吸,覺得心中的鬱悶之氣散了一些。

    他自身後環著我的腰,溫言道:"如果不想去,不要勉強自己。"

    我收回目光,雙手覆在他的手上,軟聲道:"難不成我躲著一輩子不見人?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一定會走下去。"

    他的手抱得緊了些,這麼相擁了一會兒,房外高無庸輕聲提醒:"皇上,到時辰了。"

    他轉過我的身子,我忙隱去滿腔愁緒,四目相對時,我唇邊已漾著淺笑,他細細打量一會我的神色,眸中那絲絲縷縷的擔憂、痛惜和疑惑才散​​去,又重複了句:"不要勉強自己。"

    我忙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道:"你對我沒信心?"

    他輕嘆一聲,托著我的下巴,直視著我:"你變了一些,以前遇到這種事,你躲還來不及,哪裡會主動要求去。"我略微慌了一下,笑著催促他道:"你該走了。"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又停留了一會兒,才放開我,道:"待會坤寧宮會派人領你去女眷處。"我輕輕頷首,笑著推他,他蹙眉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聽著腳步聲漸遠,我面上笑容一垮,心底深處隱藏的那絲苦澀又升了上來,抑制不住,摒棄不了。

    重重嘆口氣,回身坐到桌邊,暗自思索。我已見過八爺和十四,至於九爺,自己對他本無好感,況且他待在禁處根本沒來,只是不知老十和明玉怎麼樣了。自己在女眷處,也只能見到明玉,根本不可能見到老十。

    想了會兒,我心思亂了起來,甩甩頭,不想再想。眼角余光忽見房門口站著一個人,我心中微驚,忙看過去。

    八爺默默立在門口看著我,數月不見,這面如冠玉的俊逸之人居然單薄了許多,只是精神尚好。我起身,怔怔盯著他,本還以為今晚沒有機會再見他,心中一時之間喜憂參半。

    他面色淡漠,緩步走過來,直到走到我跟前,我才醒悟過來,忙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兩人坐下來,我脫口道:"這些日子似是清減了。"

    他淡淡笑著反問:"是嗎?"

    聽到久違的聲音,我心中莫名一鬆,道:"本來以為你不會來參加。"

    他扭頭看著我,唇邊仍噙著極淡的笑,道:"你擔心過?"

    心似是漏跳一拍,我掩飾地訕笑道:"八爺來此,所為何事?"

    他收斂了笑容,面沉如水,盯著我道:"我本​​不想來,但心中還有一事不明朗,一直放不下。"

    我暗自苦笑,沒想到最先要答案的居然是他。但穿越時空,這個在二十一世紀都無法解釋的概念,三百年前的人如何能夠明白?怕是我說出來後,他定會把我看做精神失常之人。霎時,我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說起。

    他目光凜然,仍盯著我,道:"你不想解釋?若曦確已不在人世,可她的一切你又從何知曉?"

    解釋,我要如何解釋?

    他眼睛微瞇,面露迷茫,又道:"況且確如你所說,你們相像得就如一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我雖沒有她的容貌,但卻有著她的思想。"他面帶訝異,有些不相信,我輕輕嘆了口氣:"許是她放不下,捨不得,才會讓我來到這裡,雖是不同的容顏,但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我都歷歷在目。"

傷感縈繞在我心頭,眼中有些泛酸,他閉上眼,然後猛地睜開,笑道:"放不下、捨不得……"

    我心中難受,嘴張了幾張,最終還是不知該怎麼說。他面色漸漸恢復正常,兩人默然端坐,相對無言。

    他瞅我一眼,道:"那現在的你,是若曦,還是……"

    他話未說完,我心知他不知怎麼說下去,遂一笑,輕聲道:"我為她而活。"為她而活,還是為小文而活,其實沒有區別,因為本為一人。我心中無奈苦笑。

    他臉上露出極淡的笑,只是一瞬,便已隱去,他淡聲自嘲道:"她放不下的仍是他,早知如此,當年何必離開?到頭來傷的只是自己。"

    我無法接口,也無法回答,只好垂首微笑著默認。

    他默默看了會兒窗外月色,復又把目光投在我身上,道:"果真是她,我的感覺沒有錯。"我愣了下,但隨即明白他說的是那次別苑之行。

    他站起來,道:"不要顧及無謂的人,以後只為自己而活。"我心中一暖,但心頭的傷感卻依然未褪,於是,我輕聲道:"既是關心顧及,那就不是無謂的人。八爺,你也放下吧,不為別的,為弘旺留條路,也算是對得起福晉的在天之靈。"

    說完,我心中一緊,暗想,我不該提明慧的。悄悄望了他一眼,他面上並無悲傷,也無其他表情,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勝負早已見分曉,我又豈會再做無謂之事。"

    我心中一鬆,輕輕籲出口氣,這些天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又掠我一眼,沉吟一會兒,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攬在懷中。我本欲掙脫,但心念一轉,僵直的身子鬆了下來,默默地任他摟著。過了半晌,他放開我,緩步走向房門,我愣怔地盯著,他的背影不再飄逸,只餘孤寂和悲苦。

    我呆望著門外的月光,思潮起伏不定,這只是一個開始,以後這種提問會接踵而來,我要如何解釋?別人還好,若是胤禛問,我怎麼辦,怎麼辦?

    頭隱隱地痛起來,卻發現一個黑影立在門邊,我未及抬頭,來人已道:"奴婢翠竹,來接姑娘。"

    我起身走過去,她恭聲道:"娘娘命奴婢來接姑娘。"我笑推她一下,道:"什麼奴婢不奴婢的,以後不許這樣。"她笑睨我一眼,道:"先練習一下,省得該改口時改不過來。"

    我輕嘆了口氣,隨著她走,遙見大紅宮燈掛於廊簷下,心裡雖是萬分不願,但仍淡淡笑著,款款前行。皇后正淺笑著和身邊的人輕語,見我到來,她笑著道:"坐姐姐這兒來。"

    我坐下,狀似無意地環顧四周,面熟的也只是胤禛的妃嬪和十三的幾個福晉,其他的多半是朝中臣工的妻妾們,她們見我坦然自若地坐在皇后身邊,大多微露驚詫神色。宮中妃嬪則是面色淡淡,微笑著點頭示意。

    玉檠目光和我一碰,用眼神示意自己的胳膊,見我淺笑著微搖頭,她釋然一笑。也許是因為她對綠蕪的態度,我一直對她心存好感。見我們以眼神表達意思,玉檠身邊的富察氏則是面含憤懣,一臉嫌惡。

    我冷冷掃了她一眼,回過頭,皇后笑著道:"曉文,這是明玉,十弟的福晉。"

    我心中一震,目光移過去。明玉身著一襲白裡透淡粉的衣衫,緩步走過來,皇后拉她坐在我身邊,我看著她,她面上雖帶笑,眸底卻蘊愁,也許是不知如何稱呼我,她只是含笑點了下頭,我也淺笑著回應。

    我暗自神傷,也後悔不已,自己不該來的。正在這時,眾人突地收了聲,我抬起頭看過去,小順子領著兩排小太監急速而至,遠遠傳來聲音:"皇上駕到。"

    我跟著大家起身,面色肅穆地立著,過了一會兒,胤禛面帶微笑緩緩走來。我隨著眾人跪倒在地,又茫然起身落座,腦中卻還想著當年明玉神采飛揚的模樣。

    或許是因為胤禛面露微笑,不似平日清冷,酒過三巡,皇親朝臣們終於放開了些,相互敬酒,行令助興。女眷這邊也紛紛開始談論衣飾和妝容這類輕鬆話題。眾人似是吃不准我的身份,唯恐言語不當,與我目光相遇時也只是微笑頷首,並不多說。這也正好合我心意,我本就不喜如此費心力地繞著彎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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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15:42:28
明玉落寞地端坐著,無一人主動與她說話。我深吸口氣,道:"十福晉。"

    她抬起頭,盈盈笑道:"姑娘叫我?"

    我點點頭,心中猶豫了下,道:"你們一切可安好?"

    她一驚,擱在雙膝上的手輕顫了一下,默默看我半晌,嘴邊慢慢逸出一絲笑,冷聲道:"一切安好,謝姑娘惦念。"

    我心知她誤會了自己,但此時也顧不上許多,又道:"你們倆過得真的好嗎?"

    她眉毛擰了起來,加重聲調道:"我們很好。"

    我心中暗嘆,無言苦笑,這個話題已無法繼續下去,於是淺笑道:"請轉告十貝勒,他早些年欠人的要求,如果想還,就善待自己,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

    她一呆,盯著我,我輕輕籲出口氣,起身悄悄向外走去。

    我躺在御花園的草地上,仰望著夜空,圓月的光芒牛乳般傾瀉下來,如少女垂下柔順的青絲,在地上濺起絲絲縷縷的輕煙,泛起圈圈的薄霧,然後彌散在空氣裡。

    我就這麼躺著,心中煩擾之事似已逝去,覺得四周一切靜謐而安詳,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有股淡淡的月光的芬芳。

    腦中空空,意識好像被抽離一般。明玉這般謹慎,想是日子過得併不舒心。

    過了許久,眼前一片灰暗,剛才還是滿月夜,一會兒工夫怎會陰了天?我心中疑惑,睜眼一看,十四正站在面前。

    他背對著月亮,我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起身坐起來,在身邊草地上拍拍,他輕笑一聲坐了下來。

    他道:"八哥都告訴我了。"我輕聲"嗯"了聲,沒有接話。

    他續道:"以後我會盡力護你周全,我雖是一個過期王爺,但想辦的事卻也是極少人能擋得住。"

    他此舉是為了贖罪吧。凝神想了會兒,我道:"你們都活得好好的,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若宮中仍有你們的眼線,也及時撤走吧,一個玉檀已足夠,不要再傷及無辜的生命。"

    他面色一緊,冷聲斥道:"你真以為他會放了我們嗎?只是現如今還沒找到適當的理由而已。"

    單憑我一時勸說,豈能令他解開心結,我遂閉嘴不語。

    見我靜默不語,他抬起頭望著宮牆上方的月,道:"謝謝,因為有你,她還活在這個世間。"說完,他起身大步離去。

    時間悄然流逝,月亮漸漸西斜。

    月色中,牆垣林木的影子也越拖越長,周圍霧濛濛的,似是下了露水。身子濕濕潮潮,早已沒了丁點溫度,我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覺得喉中有些疼,便起身往回走。

    房門虛掩,我輕輕推開,裡面沒掌燈。

    他默默坐在床邊盯著我。我走過去,坐在他的​​身側,握著他的手。我的手冰涼,他暖了一會,拉開薄被把我推了進去,然後躺在外側。

    他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道:"我說過,你不用勉強。"

    我把手放在他腰間,移身過去,偎在他懷中,道:"我不想做的事情,誰也勉強不了。"

    他啞著嗓子笑起來,道:"這倒是實話,只是既然去了,為何又早早退了席?"我手已暖和許多,他這麼一問,我一時倒說不出話來,無意識地撫著他的腰,聲音澀澀地道:"說一句話想三想,覺得累。"

    他輕嘆一聲,緊緊攬著我,呼吸的氣息吹在脖頸中,癢癢的。我欲推開他,他雙手又緊了些,道:"曦兒。"

    我"啊"一聲,抬起頭,卻見他眸中蘊笑,暖暖地盯著我。心中一慌,忙掙開身子,轉身背對他,心中有些無措,又隱隱有些期待,一時之間竟不清楚自己意欲何為。

    背後的他嘆道:"還沒準備好?"我身子一僵,他拉過我的身子,自背後摟著我,靜靜保持著這種姿勢。

    大隊車馬停在西直門。

    我坐在車上,從晃動的簾子間隙向外看,胤禛面帶淺笑站著,烏喇那拉氏輕聲說著什麼,許是臨行關懷之語,他頻頻點頭。我正心中微酸,他卻忽地回頭朝這邊望了一眼,我下意識地撇過頭。

    簾外傳來腳步聲,我忙歪靠在軟墊上,閉目假寐。臉上感到一股熱氣,睜開眼,忙擋住他貼過來的臉,他嘴角蘊笑,直起身子道:"就怕你如此,才不要你來的。"


我臉一熱,道:"我只是困了。"他笑著搖頭。

    離了宮門,離園子漸近,我心裡越發高興起來。

    兩人並肩靠在一起,他隨手拿起裡側的一個折子,我笑著奪過來,擱在一邊,柔聲道:"歇息一會兒,陪我說說話。"

    他撫了一下我的臉,正欲開口,馬車卻停了下來,外面高無庸恭聲道:"皇上,前方路上一輛拉石料的車子壞了,石料堵了路,要停一陣子。"

    自胤禛在圓明園理政,皇宮和園子之間的官道兩邊已爭相建起商舖府邸,因此,官道上拉石料和木材已是常景。

    他挑簾看了看,道:"盡快處理。"我的心沒來由地抽了下,不好的預感漸漸湧上來,不由自主地緊靠著他,也許是覺察到了我的不安,他輕笑道:"越來越會膩人了。"聽到他刻意的調笑,我扯出一絲笑,但心中仍似壓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見我如此,他也沉默了起來。

    時間在靜默中一點一點地滑過,我緊握著他的手,開口道:"別等了,回宮吧。"他瞅著我,淡聲道:"見過他們了?"我略微遲疑一下,輕聲道:"見過了。"

    聽到他狀似無心的問話,我瞬間五臟俱寒,猶如身著單衣置身在寒冷冬夜。

    "皇上,高公公吩咐奴才拿些茶水過來。"聽到聲音,我仍呆愣著沒回神,他探身掀簾,一個精神的小太監立在車轅邊,我腦中一閃,猛地把胤禛拉過來,與此同時,小太監已自袖中掏出一物向我刺過來,身後的胤禛拉過我,大喝一聲:"抓刺客!"

    外面侍衛已開始叫嚷著抓刺客,乒乒乓乓的刀劍聲響起來。

    耳邊傳來他焦急的聲音,我腦中有些遲鈍,朝他笑笑,他的眸子卻盯著我的腹部,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一看,羊毛氈毯上一攤猩紅的鮮血,順著血跡向上看,我的腹部插著明晃晃的匕首,我茫然地想去抓起刀柄,手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我眼前越來越暗,直到最後那絲光線也消失。

    站在雲端,看著身旁的朵朵白雲,我心中欣喜不已,原來天上竟是這麼美。

    揚著手臂,腳踩雲朵,我慢慢向遠處飄去。

    "若曦,若曦……"不知是何人一聲又一聲叫著自己,凝神細聽,原來是胤禛。我心中一喜,環顧四周,卻沒有他的人影,心中著急,順著聲音尋了去。

    好痛,痛得我倒吸了口氣,睜開雙眼。

    "太醫,她醒了。"循著聲音,我扭過頭看著他的臉,他眉頭深鎖,眸底蘊著傷痛,我欲伸手撫開他緊蹙的眉頭,可試了幾次,終是抬不起手臂。我扯出一絲笑道:"不要苦著臉。"他抿唇輕笑一下。

    太醫把完脈,說危險已過,要我臥床靜養,傷口就會慢慢癒合。待太醫退下,他坐在床邊緊握著我的手,我驀地想起那日的事,身子一抖,他忙摁住我,道:"不要動,莫要把傷口再撕裂。"

    我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是誰?"

    他面上一冷,恨聲道:"行刺之人被活捉後已咬舌自盡,目前還不清楚是誰指使,這件事你不要再問。"

    剛才身子一動,傷口鑽心地疼,我咬牙默默忍著,他眸中一黯,擔憂地問:"很疼?"

    我輕搖頭,道:"不會是他們,他們不會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他盯著我的眼睛,柔聲道:"我說過,並不想傷他們的性命。你好好養身子吧,事情自會查清的。"

    臥床養傷的這幾日,我每天都會想這件​​事,思緒一直在肯定與否定之間徘徊。不知是因為躺著不運動,還是想得太多,幾天下來竟覺得比以前應值還累。

    胤禛除了早朝,餘下的時間都來陪我。雖然如此,但我心仍有疑慮,十三居然一次都沒來,待胤禛不在,我問了身邊的人,她們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顧左右而言他。

    胤禛端著藥坐在床邊,溫言勸道:"為何跟身子過不去?"

    我心中煩躁,執拗地不言語,他嘆口氣,道:"十三馬上就會來看你。"

    我道:"他來了,我自會喝藥。"

    他眸中蘊著憐惜,微怒道:"為了他們,你竟不顧及自個兒的身子!"將藥碗放於床邊的小几上,他甩袖而去。

日落月升,月沒日出,我默默躺在床上,腹部隱隱作痛。已幾日未喝藥,傷口的疼痛慢慢地加重了。

    門被推開,十三風塵僕僕站在床前,眉頭微蹙,端起藥遞過來,我忍痛直起身子喝下去。十三接過,將碗放在几上。

    我道:"九爺走了?"

    十三一愣,疑惑地道:"你如何得知?"

    我苦苦一笑,喃喃道:"他還是殺了他們。"

    十三道:"皇兄並不想殺他們,你被刺,已查清確實是他們安插在宮中的太監動的手。"

    見我面露懷疑神色,十三續道:"這次事件已經查清,確是九哥安插在宮中的太監。皇兄已許諾你,不傷他們性命,所以只是下令嚴加看管,至於餘下的事,是我自己的主張,把當年你讓巧慧交給我的藥給了九哥。"

    我苦笑道:"此事只是他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

    十三隨手拉過​​錦凳,蹙眉道:"你為何還是看不開?對於八哥來說,四哥一繼位,他的生命也就毫無意義,他仍活在世間,只因弘旺還牽絆著他。"他頓了一頓,"其實我沒有預料到八哥這次會入宮,以他的性子,他不會去。"

    我面色微變,不言語。十三搖頭道:"皇兄從不受他人左右,卻心心念念惦記著曾答應過你的事,這本不是他的作風。若曦,你這麼難為他,是在逼他,看著心愛的女人在自己眼前受傷,卻無能為力,他內心的苦楚是我們無法體會到的。"

    我心中一震,閉目靜思,心中有些苦澀。

    每次遇事我只是一味責怪他,卻絲毫沒考慮他的感受。或許他也極度矛盾,也需要可以發洩的地方,也想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我心中忽生自責,急切地盼望他能出現在自己眼前,可天不遂人願,自那日後,他居然一次都沒來。

    天氣漸涼,我慢慢向前移著步子,一陣風拂過,滿地落葉如浪花般湧來,皺巴巴,枯黃黃,煞是難看。

    我緩步前行,腳下的落葉發出"吱吱"的響聲,側耳聆聽,似是生命逝去的聲音。想到這兒,我的心莫名一顫,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口痛,總之很痛,我遂停步摀住胸口。

    忽聽前方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啞然失笑,真的如此掛念嗎?只是隨興而行,也能下意識地來到通往勤政殿的必經之路上。

    迎面而來的應該是散朝的大臣,都三五成群小聲地談論著,眾口一詞,句句都與"阿其那"、"塞思黑"的千般罪行有關。我心中難受,轉身往回走。

    "曉文。"忽​​聽到十三的叫聲,剛停步,十三已走過來,壓著嗓子道,"你身子還沒康復,如果找皇兄可以在住處等,這麼走來走去,怕是對傷口不好。"

    我苦笑道:"我哪裡是找他。"

    十三忍住笑,仍壓低聲音道:"難不成是來找我?"

    我不理他的取笑,掐指算算日期,心中淒苦難忍,步子不由得一頓,十三掠我一眼,收斂了笑容。

    我慘然一笑,道:"還真是來找你,你……你何時去八爺府中?"

    十三許是覺察出我的情緒不對,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道:"你如果真想去,我倒是可以帶你,但只是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他們傷神。"我木然點點頭。

    自身側經過的張廷玉笑容可掬地輕輕頷首,我淺淺一笑作為回應。

    這兩年,張廷玉與十三兩人儼然已是胤禛的左膀右臂,十三自不必說,張廷玉能得如此盛寵,卻與他"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有關,他為人處處謹小慎微,此時卻特意過來,想是有重要之事找十三,我遂笑道:"奴婢告退。"

    他笑著道:"姑娘慢走。"

    十三嘴角含著淺笑,道:"先回吧,到時我來接你。"我點點頭,緩步往回走去。

    昔日八爺的書房前,本是花藤環繞,清香撲鼻,此時卻新建一石屋,沒有紅磚綠瓦,也沒有簷廊雕飾,甚至沒有房門,只留一小窗。我心中霎時悲傷全無,只留震驚。

    我站在窗前,默默看著他。他背對著我,負手而立。

    十三輕拍了下我的胳膊,我回過神,木然瞅他一眼,他輕嘆一聲,道:"八哥。"

聞言,他轉過身子,淡淡看著我們兩個人,十三越過我,走至窗前,把手中的小瓷瓶遞給他,道:"這是當年若曦留下的。"

    他伸手接過,瞅了眼,笑問:"聽聞九弟已去,你這樣一再地幫我們,皇上不會責怪於你嗎?"

    十三看我一眼,嘴角逸出一絲淺笑,道:"如果是若曦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氣,也不會說什麼的。"

    八爺靜默了會兒道:"我去後,弘旺……"

    我道:"皇上不會降罪於他。"

    十三接口道:"八哥請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顧他一日。"

    他收起一臉淡然,對十三長揖道:"謝十三弟。"十三忙閃開身道:"八哥不可。"

    行完禮後,他轉身面朝牆壁,不再回頭,從始至終,未跟我說過一句話,也未多看我一眼。十三凝視他半晌,對他躬身一禮,然後看著我道:"我在車上等你。"

    我腦中空空,眼中只有這一屋一人,喃喃地道:"把它拆了。"十三一愣,注視著我,似是沒聽清我的話,我重複道:"讓他出來。即使是死,也不能是在這裡。"

    石屋中的八爺背脊雖瘦卻依舊直挺,他未回頭,道:"不必如此麻煩,也不要為難十三弟。"十三無奈地搖頭離去。

    時間在靜默中一點一滴地流逝,許久過後,他道:"為何還不走?"他聲音淡漠,沒有一絲異樣,好像現在的他仍是當初意氣風發時的他。

    我道:"沒有要交代的事嗎?"

    他低頭沉默一會兒道:"我去後,如果可以保住全屍,麻煩你將我與明慧的骨灰合葬,如果是被挫骨揚灰,那也麻煩你把她的與我的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與她長相廝守,死後希望能遂了她的心願。"

    霎時,我腦中閃現出了那個愛憎分明的女人的樣子,想著她決絕地自焚,渾身激靈靈地抖了一下。

    我想抑制住聲音的顫抖,但沒能如願,道:"生不同衾死同穴,我會讓她如願以償的。"

    他身形未動,聲音卻柔了下來,道:"去吧,記住我說的話。"

    我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一酸,道:"我會放開心胸,好好生活的。"他不再接話,我盯了他許久,嘆口氣轉身向府外行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是來去之間是兩種迥然不同的心境。

    因為知道八爺的選擇,來時莫名的悲傷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輕鬆愉悅的心情。我有些領悟,死亡或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必須生。

    我出了府門,轉身再次凝視這座府邸,提醒自己,從此以後將永遠和若曦這個名字告別。想到此處,我心中莫名一輕,轉身向馬車那邊行去。

    見我走來,奴僕忙伸手欲扶我上車,我腦中卻忽地想起一人,停步向湖邊望去。被張毓之稱為師妹的那個女子又出現了,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服色,不同的是臉上已無恨意,只是面色極為淒苦。我心中不解她為何如此,抬腳欲向她行去。那姑娘再次見到我,也是一愣,但又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圖,先我一步快速離去。我心中雖有疑惑,但也許是因為站立太久,腹部隱隱地刺痛,不及追趕。暗嘆口氣,人已不在,恩怨情仇也只能雲消霧散,一切歸於塵土,於是我踏凳上了馬車。

    十三眉頭微蹙,似是在凝神靜想,待我坐下,才驀然回神,道:"若曦……"我截住他的話,道:"以後在這世間再無若曦,我只是曉文。"十三面上一喜,揶揄道:"皇兄終是要幸福了。"

    朝他淡淡笑笑,他卻收斂了笑容,道:"若曦,你以前總是願意記住美好的東西,總是願意原諒,既已知道八哥的選擇,以後就不要再為難皇兄,這些日子四哥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

    我咬唇未語,他一頓,又道:"其實,一個人的生死看似簡單,但是我們的身份決定了,本來簡單的事,也注定不會簡單。"說完,他輕嘆了口氣。

    見他神色有異,我側頭默默想了一會兒,問道:"那日張廷玉找你,也是為了八爺的事?"

    他點點頭,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們只看到了皇兄對他們的強硬手段,可他們這些局外人,看的卻是八哥他們心裡的謀算。其實刺殺這件事,我也總覺得有些不對,這不是他們的作風。這麼做,只有一個解釋,他們在逼皇兄動手,是為了坐實皇兄弒父屠弟的罪名。"

我心中震驚,頭"轟"的響了一下。如果真如十三所說,那自己的做法豈不是萬分可笑?

    呆呆坐著,久久不能回神,過了一陣子,我才苦笑道:"張廷玉說的也有理。"

    他們作為皇子,乍從高高的頂端重重摔下,連小小的州府官員都能隨時給他們臉色看,既然生不如死,還不如離開。可是怎麼離開?自殺顯然不可​​能,這是弱者所為,會令天下人不齒。逼胤禛動手,既如了自己的願,又達到了誣衊胤禛的目的。

    我心中淒楚難耐,慘然一笑,看著十三道:"你已知道他們的想法,為何還要這麼做?不怕皇上責怪嗎?"

    他道:"皇兄震怒的原因不外是你受了重傷,並不是真心為難他們。"

    我已無力分析這些事,心裡似有一團亂麻攪在一起,​​急於解開,卻發覺越來越亂,無從下手。腦中只旋著一句話:"塵歸塵,土歸土,時光流逝,生命輪迴,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何必如此,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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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22:35:08
第九章

    漆黑的夜空似是也早已沉睡,只餘幾顆忽明忽暗的星星點綴著這黑暗。

    我默默站在正廳廊下,眼睛緊盯著院門。回園子已有三日,但依然不見他的身影,我丟下矜持,特意等他。聽到細微的腳步聲傳來,我心中泛酸,眼前也有些霧氣。

    他似是覺察到了我的存在,腳步一緩,我正有些欣喜,他卻未停腳步,徑自向內院走去。

    淚自眼角落下,我心中微怒,下了台階,緊跟在他身後。

    進屋後,我隔著屏風默默看著他,他卻慢條斯理褪去外衣,躺在床上,把我當做隱形人。

    心中的委屈憤怒一點一點地膨脹,最後直躥入腦門,我憤然走到床邊,怒瞪著他,他卻目光淡淡回望著我。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傾瀉而出,過了半晌,他輕嘆口氣,起身把我抱到床上。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輕聲嗚咽,幾日的委屈在這一刻全部釋放。過了一會兒,他扳過我的身子,我掛著淚看著他,他眸中深蘊柔情,我心中一暖,繃緊的身子軟了下來。

    他輕柔地捧起我的臉,抿著薄唇看著我,我面色一紅,主動靠近,輕輕地吻住他,他身子一僵,隨即回應起來。

    唇齒輕咬,他的舌尖深深探求著,我只覺得身子酥軟,全身滾燙,他解開我的盤扣,翻身上來……

    窗外灰濛蒙的,我想著昨晚發生的一切,有些羞澀,居然是我自己跑來和他……

    我雙腮發燙,拉起被子蓋著臉,耳邊傳來他的輕笑聲,我面上更熱,拉著被子的手更緊。他笑著拉起被子,我板著臉問:"昨晚你為何對我視而不見?"他繃臉想了一會,忽地大笑道:"我不如此,你會跟來嗎?"

    我心中大窘,用胳膊大力地搡他,他依舊是大笑。笑過後,他注視著我柔聲道:"若曦,搬過來住吧,這裡本就是為你準備的。"我笑容一僵,輕聲道:"沒有若曦,她已經去了,從此以後我只是曉文,若曦的一切再和我無關。"

    頓了一會兒,他道:"叫什麼都行,在這院子裡,你永遠都是我的若曦。"

    我口中應了一聲,雙手無意識地在他的胸前慢慢撫著,過了會兒,忽然覺得他身子緊繃,我抬頭一看,忙披衣起來,身後傳來了他無奈的苦笑聲:"還是這麼會磨人。"

    我坐在院子裡細細地翻著手中的書,這是年初他令人整理的《悅心集》,裡面都是些看透世事,任情放達的文章。雖知他極喜佛法,但總覺得那是當年他掩飾自己的手段,卻不料他竟看得如此透徹。

    正看得出神,書本上的​​陽光忽然被人遮住,我抬起頭,是十三,他面色沉靜,雙眸卻隱蘊愁苦,我合上書問:"發生了何事?"

    他啞聲道:"八哥的後事已安排妥當了。"我心中暗驚,疑道:"有麻煩?"

    他面色一黯,落寞地道:"同穴而眠,也是種幸福。"

    書本"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聲音有些顫,道:"一直以為你看開了。"

    不等他開口,我搖頭道:"這種事又有誰能看得開呢?"

    他仍不言語,一股無以名狀的悲哀湧上我心頭,原來在感情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年齡、性別和堅強與否的分別。我理清思路,道:"如果現在綠蕪回來了,你準備如何安置她?"

他猛地抬頭,堅定地道:"即使浪跡江湖,也絕不再放手。"

    看著他眸中那抹令人絕望的沉重,我心裡不禁難受起來。他不知他深愛的人就在宮中,也不知他的摯友隱瞞了綠蕪的下落,更不知這可能是他尊敬的四哥一手安排的。

    但我轉念一想,依綠蕪的性子,默默居於冷宮之中,只會是她自己向胤禛要求的。

    兩人沉默了半晌,我心中突地有了主意,拍拍身邊的椅子。十三這幾日似是一下老了十歲,他愣了一下,無力地坐了下來。

    他陷在悲痛的思緒中,默默坐著。我輕嘆口氣,道:"如果你陪著她浪跡江湖,她會答應嗎?如果不是她明辨大是大非,她會忍痛出走嗎?"

    他身子輕顫了下。我的話說到了要害,這大概正是他所擔心的,雖說​​他不能有把柄在別人手中,可這麼多年以來,他如此沉靜,沒有大肆尋找,卻也沒有得到一絲綠蕪的消息。他情緒更低沉,我心生不忍,開口道:"給一個女人一個新的身份,對你們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他面露迷茫,片刻之後,神情一喜,但瞬間又露出挫敗之色。我明白他為何會如此,心中暗樂,在政治上有著敏銳頭腦的怡親王,在男女之事上卻也如此無措,這或許就是愛到了極致才會患得患失的心理吧。

    我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等待,半晌後,他看著我,輕笑道:"你對此事似是胸有成竹,我要如何做?"

    他面色沉靜如水,只是眸底蘊著的激動光芒暴露了內心的情緒。我笑瞥他一眼道:"如果皇上倚重的怡親王病了,皇上身邊又恰有一個合適的人及時提醒他王爺為何會生病,那你說皇上會怎樣做?"

    他一呆過後和我相視輕笑,搖搖頭,道:"敢於算計皇兄的人,你是第一個。"

    凝神想了會兒,我道:"此事能否成功有兩個關鍵,一是你的病不能讓任何人起疑,二是不知能不能找得到綠蕪。"我雖知綠蕪必會為十三的病萬分焦急,但仍是不能肯定她會出來和十三團聚,畢竟她知道胤禛會不顧一切地醫治他。我不能給了十三希望後又馬上讓他失望,怕他經受不住如此大的打擊。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沉聲道:"綠蕪會回來嗎?"

    我心中一沉,也有些猶豫,不知自己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但此時我不能先打退堂鼓,於是扯出絲笑,道:"如果把你生病的消息放出去,她一定會回來的。"

    我暗嘆自己是烏鴉嘴,世事難料,本想讓十三裝病,卻不料真的出了狀況。

    看著榻上的十三,我心中暗暗責怪自己出了這麼個主意,如果十三真有個什麼好歹,那我真是難辭其咎。

    十三似是知道主角已經登場,沉睡中的他口中輕聲叫道:"綠蕪……"我咬唇悄悄看了胤禛一眼,正遇到他帶著探究的目光看過來,心一虛,忙撇頭看向別處。

    沉默了一瞬,他淡淡地問:"十三弟怎麼會從馬上摔下來?"

    立在榻前的玉檠淒聲道:"這幾日,爺心情低沉,下朝後多是獨自一人去騎馬,不知怎麼回事就摔傷了。"

    十三從小在馬背上長大,怎可能會摔下來?我就覺得不可能,何況是胤禛?

    做了虧心事,總覺得不自在,出府上了馬車,我不看他的臉色,胡亂抓了個墊子歪靠著,裝作很困,閉上雙眼。

    半晌後,身邊仍是靜靜的,無一絲聲音。我沉不住氣,睜眼一看,他面色淡淡地打量著我,我忙朝他一笑,又閉上了眼。

    風透窗而入,我擁被坐在床上,默默發著呆。這兩日,他像沒發生任何事一般,對我也不怎麼理睬,我心裡本想問問綠蕪一事,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進房,關窗,褪去外衣,坐在床邊,見我仍端坐不動,他淡聲道:"苦肉計十三弟已經用過了。"

    面上一赧,我訕笑著道:"你都知道了。"

    他道:"綠蕪已回去了。"

    心被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填滿,我握著他的手道:"十三弟沒有白受苦。"

    他搖頭輕笑,輕嘆道:"本來這些日子準備再勸勸她的,十三弟的摔傷可謂恰到好處。"




我心中一鬆,籲出一口氣,輕聲嘟囔道:"早知這麼順利,就不這麼提心吊膽了。"

    他好笑地瞅我一眼,躺了下來,道:"好心辦壞事,十三弟這下要躺個把月了。"

    我心中微驚,驀地明白十三為何會落馬——他不會去裝病,只會讓自己真的生病,他這是不願欺君。

    心頭湧起一絲悲哀,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拉我躺下,輕笑著道:"把最難辦的事交給了我,又謀劃著算計我,這筆賬是得算算。"

    我正在出神,聞言,面上一熱,掀起被子蒙頭,轉身背對著他。

    他啞聲一笑道:"臉皮還是這麼薄。"然後掀被而入,霎時滿室春光旖旎……

    秋風淒冷,寒意無情地吞噬著一切。

    我坐在馬車上瑟瑟發抖,緊了緊身上的斗篷,身上依舊沒有一絲暖意。自聽說綠蕪回府後我就一心想去看看,可胤禛卻說應給十三他們一些時間,因此就拖到了現在。

    我正在神思縹緲,忽感到一陣冷風灌入,渾身的汗毛一下全豎了起來。

    菊香忙放下簾子,賠著笑道:"我看看到了沒有。"見她面帶惶恐,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見我並沒怪罪,她臉一鬆,神情有些開心。

    剛進園子時我心裡一直不明白胤禛為何會在閣內安置一個如此粗枝大葉的宮女,隨著在閣內居住的日子漸長,我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使禛曦閣成為一方淨土,不想閣內出現另外一個玉檀,畢竟玉檀的死帶給我的傷害如此嚴重,是他沒有預料到的。

    我暗嘆了口氣,靠在軟墊上,心中有些犯愁,不知要如何對綠蕪說明自己的身份。迄今為止,胤禛並未詢問過我為何變成瞭如今的模樣,我當然也不知道十三是如何對她說的。

    左思右想間,馬車已穩穩地停了下來。菊香掀開簾子,車轅旁已有一個奴僕等候。我在他的攙扶下下了車,府門口的十三和綠蕪已下階走了過來。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兩人,十三臉上漾著幸福的光芒,綠蕪面上則現出一絲訝異。

    見我們如此呆站著,十三笑道:"嫂嫂,進府吧。凍壞了可會有人責怪我。"我臉上一熱,瞪他一眼,淺笑著道:"前些日子不知是誰愁眉不展……"

    未等我說完,他已截口賠笑道:"好嫂子。"見十三面色訕訕的,我心中不禁暗樂。

    綠蕪看看我,又瞧瞧十三,恬靜地淡笑著。

    水藍色的床幔被褥,同色的珠簾流蘇,整個房間顯得淡雅而溫馨。熏爐內輕煙繚繞,絲絲清幽縈繞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收回目光,默默看著對面的綠蕪,有些難以啟齒。她似是知道我的為難,微笑道:"多日不見,姑娘一切可安好?"

    我輕輕頷首,暗鬆一口氣,問道:"十三可知道你是從宮中回來的?"

    她像是早已知曉我會有此一問,搖搖頭,微笑道:"當年皇上找到我時,我實是不想再回來。可皇上卻說天下雖大,王爺如果執意要找,那他一定會尋得到。既然真不想見他,只有藏身到他無法觸及的地方。因此,我就住到了那裡。"

    我心中震驚,驀然明白當年找到假綠蕪時為何她的面容俱毀。凝神細想,胤禛如此安排,既能保護綠蕪和十三,又讓綠蕪生活在他的視線中,待時機成熟,就可安排兩人相聚。

    綠蕪站起,走到我跟前肅容道:"姑娘請受綠蕪一拜。"說完,她徑自矮身一福,我忙起身拉住她道:"我受不起你的禮。 "

    這麼做,只想補償十三,想讓心中的愧疚少一些。我苦苦一笑,輕聲自語:"這本就是我的錯。"綠蕪一臉錯愕,不解我為何這麼說。

    我心中湧起一絲苦楚,倘若當年我未存私心,沒有向八爺提供那些所謂的消息,又何來十三十載拘禁生活,又何來後來這一連串的事?

    我滿腹悲愴,但卻笑著道:"要承歡回府嗎?"

    她面容瞬間蒼白,眸中深蘊悲苦,半晌後,才恢復正常,道:"綠蕪已去,現在我是張慧之,至於格格,我想,在宮中生活對她更好。"

    天意弄人,世上總是不停地演繹著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好多年,好多世,不斷重複。絲絲涼意自心間滑過,我看著綠蕪,這個曾經為了感情而深受折磨的女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能陪在愛人身旁,可還要忍受著骨肉分離這種錐心之痛。


我有些受她感染,心中隱隱開始難受起來,站起來,看著她道:"你既是已做了決定,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我會讓承歡常常回來的。"她微微頷首,看著我似是有話要說,但最終卻是只嘆了口氣,沒有說出來。

    我心中疑惑,看了她一會兒,她依然沒有開口的意思。

    不知有何事令她難以啟齒,我道:"有話不妨直說。"

    她嘴邊帶著絲若有若無的淺笑,道:"我不知還有沒有說這話的權利……生而不養,我對不起承歡那孩子。"我輕嘆一聲,道:"你當然有,難道你不想讓她承歡膝下?"

    她淡然一笑,輕聲道:"如果有可能,將來不要把她嫁入官宦人家。我不奢望她能永享尊榮,只願她能平安快樂地活著。"

    我靜靜聽著,想了一會兒,才道:"以後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不管嫁給何人,只要她心甘情願,自是甘之如飴。這事我不能說滿話,但能保證她所嫁之人定是她喜歡的人,不會有政治聯姻。"

    她神情微愣,沉吟了會兒,又是淡淡一笑,道:"說得也是。"

    我舉步向房門走去,她矮身又是一禮,恭聲道:"以後承歡要你多費心了。"我頷首應下,道:"不必來送。"

    出得院門,我沿著迴廊向十三的書房走去。剛剛轉過彎兒,卻見十三立於長廊下,一人默默站著,一陣風吹過,衣袍下擺隨風飄揚。我拉緊衣衫走過去,站在他身邊,戲謔道:"形單影隻的日子已徹底結束,為何還是這副模樣,讓綠蕪看見該傷心了。"

    他扭過頭,瞅我一眼,復又抬頭仰望天空,保持著方才的神情,道:"昔日戲言今日事,現在都到眼前來。你當日的苦楚,我今日可真是體會到了。"我一笑,欲開口打趣他,但看了他的神色,又住了口。

    又一陣風攜著落葉吹來,我身子哆嗦了下,抬抬頭看看十三,見他仍是不開口。我抬腿就走,這麼下去,他也許沒事,我可是會得傷寒的,既是綠蕪已回,估計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走了幾步,我心中猶豫一下,轉身道:"我真走了。"十三睨我一眼,見我兩手籠在袖中,一副馬上就會被風吹走的樣子,輕輕搖頭道:"去書房坐會。"

    書房中已放了炭爐,我忙走過去坐在旁邊,順手加了塊炭,火星子"哧"一聲冒得老高。里外冷暖太過懸殊,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我抽下帕子擦了一下,見狀,十三唇邊漾開一絲笑,道:"不知皇兄看上了你哪點! "我嘴一撇,反擊道:"不知綠蕪看上你哪點了。"

    我一下子感覺心情大好,似是又回到了被戲稱為"拼命十三妹"的時候,笑容滿面,正要再往下說,卻忽覺氣氛有異,抬頭一望,十三又恢復了剛才的樣子,面色沉重,眉頭緊蹙,似乎還有一絲六神無主。

    我心中大奇,不知何事能令權傾朝野的他感到棘手。默默地註視了他一會兒,見他仍是沒有回神,我拿起燙好的酒抿了一口,心中漸漸暖了起來。

    半晌後,忍不住問:"到底什麼事令你這般為難?"

    十三輕嘆道:"我很懷念在養蜂夾道的十年時光,環境雖不濟,但有綠蕪陪在身邊,總覺得很踏實。"

    我的手一頓,酒灑了少許出來,滴在炭爐子裡,火星子瞬間變成藍色的火苗躥了上來,十三的手放在上面,卻恍若不覺,我忙打開他的手,他一愣回神,瞅了手一眼,抿嘴苦笑一下。

    難怪在綠蕪房中,我就覺得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來是為什麼。經十三這麼一說,我豁然明白,經過了這許多的事以後,那個才情品性俱佳的綠蕪已不復存在,現在這個名叫張慧之的女子心中有著太多的擔憂顧慮。

    我拿起手中的酒杯,滿上後遞給他道:"不是她一個人變了,你,我,還有皇上,不都變了嗎?經歷這麼多事,不變是不可能的。你想讓她回到以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至於以後她到底能不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就要看你了。"十三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接過我遞過去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道:"對,以後怎樣就在我了。"

    我道:"為何取張慧之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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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22:36:25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1-12 22:38 編輯

十三道:"這是皇兄的意思,綠蕪現在是張廷玉的外甥女。"

    恍然憬悟,剛才我聽綠蕪說這個名字時就覺耳熟,張慧之,張毓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麼巧。

    每次想起張毓之,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神秘的黑衣女子。既是他的師妹,那他定然知曉她的身份。

    腦中一閃,今日何不趁這機會問問她到底和八爺有什麼關係?我心中思量一陣,抬起頭笑道:"可否借府上一人?"

    他嘴角逸出怪異的笑,道:"要藉何人?"

    我心知他又要開口打趣,遂無奈地笑道:"前些日子尋了個喝茶的好去處,和自己泡的大不一樣,今日難得出來一趟,想再去一次。"

    他瞅我一眼,道:"本王樂意奉陪。"

    我笑道:"隨便找個熟悉外面街道的人即可,哪能勞你大駕。再說,剛才就听你說李大人要來拜訪,還是公務要緊。"

    他收斂了笑容,默默看我一會兒,道:"若有什麼閃失該怎麼辦?"

    我站起身,邊穿斗篷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會出什麼事。"

    他忽地輕笑起來,道:"你千般阻撓,萬般推脫,就是不讓我去,莫不是有什麼事要瞞皇兄?"

    我心中一慌,正在繫帶子的手也停下來,斜睨著他,輕哼一聲,道:"你想去,就隨著來,我會有什麼事要瞞你們。"

    他淡淡笑著,不置一詞,待我穿好斗篷,舉步出門,他也隨手拿起斗篷穿上。我無奈地道:"你還真要去?"

    他懶洋洋瞅我一眼,輕笑著道:"當然是真的。"

    我長長吁口氣,無奈至極,遂默默疾走,他也不說話,只是跟在身後。

    "王爺。"我抬頭看去,李衛在管家的帶領下迎面而來。

    他忙走到十三跟前,抱拳道:"王爺要出門?"十三點點頭,李衛面帶難色,"浙江之事刻不容緩,這……"

    十三蹙眉沉默了一會兒,側臉對我說:"讓管家隨著你去。"我心中一鬆,輕輕頷首,十三吩咐李衛身後的管家道:"多去幾人,到地方後馬上差人回來送信給我,不能耽誤。"

    李衛一愣,飛快地掃我一眼,他外放後極少進宮,是以神色恍惚了片刻,隨即似是想了起來,忙賠笑道:"原來是姑娘,幾年未進宮,有些面生了。"

    我以淺笑回應後,舉步向外走去,管家忙跟在我身後。

    菊舍

    我在一樓環視一周,沒有張毓之的影子,心中有些許失望。也許是天氣驟然轉寒的緣故,二樓也僅有我一人,依然不見他。我暗嘆口氣,哪會有這麼巧呢?但既來之則安之,來了就品一下此處的茶。

    我屏退隨從,氣定神閒地品茗,忽聽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隨意瞟了眼,待看清來人,我心中一喜,叫道:"張毓之。"

    他微愣了一下,走過來,道:"這麼大冷的天,你怎會前來?"

    我笑道:"你不是也來了嗎?"

    他笑笑,未做聲,隨他一起上來的小二喜滋滋地接口道:"這位張爺可是我們茶舍的常客,幾乎每日這個時辰都會來,而且總是這個位子……"

    張毓之面色古怪,未待小二說完,便輕斥道:"還不去準備茶水!"

    小二一愣,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張毓之面色一暗,小二忙小跑著下樓。張毓之沉默了一會兒,朝我笑笑。

    沒寒暄幾句,我便直接開口問道:"冒昧問一句,令師妹叫什麼名字,和廉親王府有何關聯?"也許是因為我問得坦白,他一呆過後,隨即接口道:"她叫呂嵐曦,入門比我早,似是很小就被送到了師父身邊。她父母從未探望過她,只是師父每年會帶她下山​​一次,也未提及去幹什麼。至於她是哪里人氏,父母是何人,師父和她從未露過半絲口風。若說她和廉親王府有什麼關聯,那就只有自下山起,她幾乎每天都去王府門口。"

    我來這兒本想解惑,卻不料聽過這些以後心中疑慮更多。

    凝神苦思,還是不明所以,我遂笑道:"這裡茶葉雖好,但水質欠佳,泡出的水也就差了些。"

    張毓之端起杯子呷了口,點點頭道:"我只是喜歡這間茶舍的環境。"


沒聽到答案,疑惑又增多,我心裡備覺失落,正欲開口說要回去,樓梯上又傳來匆促的腳步聲。

    菊香快步走到我身邊,急道:"園子裡來人接了,馬車在外面候著呢。"

    她面帶驚惶,我心下暗驚,難不成出了什麼事?匆忙起身道:"今日我們的談話……"張毓之看看菊香,又看看我,悶聲道:"不要誤了正事,快走吧。"他這麼說,顯然已明白了我的言外之意,我朝他一笑,疾步下了樓。

    我的馬車後停著另外一輛,高無庸站在車轅旁,我心中一暖,走過去,高無庸輕聲道:"天冷,姑娘趕快上車吧。"

    掀簾進去,胤禛卻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車外,然後笑瞥我一眼。他笑得極是古怪,我坐在他身邊,挑起窗簾一角向外望去,原來張毓之不知何時也跟著下了樓,正站在門口,朝這邊望著。

    我輕輕呼出口氣,移身過去,拉開他籠著的雙手,偎進他懷裡,把冰涼的雙手放入他的袖口。

    他輕嘆一聲,朝外道:"拿進來。"

    高無庸掀簾放進來一個暖爐,我依然將雙手放在他袖中,納悶地道:"剛才怎麼沒有?"

    他無奈地道:"剛才在前面的馬車上。"我抽出手,笑道:"那我過去。"他輕輕搖頭,把我的手又塞進袖中,淡聲道:"怕凍著你,巴巴去了十三弟府中,卻不想你倒是另有去處。"

    我心頭霎時一陣感動,抽出雙手,緊摟著他的腰道:"你政務繁忙,我不想耽誤你,才獨自過來的。"

    不想說話,只想這樣靜靜依在他身邊。他似是也被我感染,抱我坐在他腿上,雙手環著我的肩。默默地過了許久,他輕聲道:"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再想著離開,禛曦閣是你永遠的住處。"

    我抬起頭凝視著他,他面色柔和,眸中深情醉人。

    一時之間,我有些呆了,他卻一笑,用下巴抵了下我的額頭。

    我有些氣悶,掙了掙身子,想離開,他手一緊,收斂了笑容,自嘲道:"我是怕某些人再次出走,今時不同往日,外面都已有人接應了。"想起那次不成樣的出逃計劃,我面上一熱,訕訕地朝他媚笑。

    他又搖頭,下頜放在我肩頭,氣息暖暖呵在耳邊,我心神一恍,慢慢側過頭,吻在他的唇上。

    天陰沉沉的,天地猶如用墨汁刷過一樣,剛吃過午膳,房裡就已掌起了燈。北風挾著地面上一切可以刮起的東西,遒勁而凜冽地拍打著門板。我往炭盆前又湊了湊,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抿了口,隨手拿起本書翻起來。

    外面似是有人叩門,我側耳聽了會兒,忙起身打開房門,高無庸被風吹得髮辮凌亂,縮著脖子站在門外,我忙道:"請進。"

    高無庸進屋,忙用力掩上房門,未等我開口詢問,他已道:"皇上自早朝就一直在大殿裡,午膳也沒用。現在大殿已是漆黑一片,皇上還是不讓奴才們進去。老奴惶恐,特意來請姑娘過去看看。"

    我心中有些擔憂,定了定心神問:"早朝所議何事?"

    他猶豫了下,輕聲道:"聖祖爺的……"

    他話只說一半,我想了一會,心中已全然明白,輕嘆一聲道:"皇上只是太忙了。"

    他抬頭疑惑地看我一眼,又慌忙垂首道:"奴才告退。"

    算算日子,再過半月就是康熙的忌日,這時的他不需要任何人在他的身邊,他只想獨自靜靜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我的心一直提著,兩天過去,他仍是沒有回來。

    在房中來回踱著步子,窗外已是灰濛蒙的。躊躇一陣,我開門向外行去,未走兩步,就發現了小池塘邊上的胤禛,他頭髮微亂,衣角隨風飄舞,兩手負于身後,無神地抬頭仰望著。

    不知他站了多久,我跑過去,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冰涼,身子已無一丁點熱氣。

    我心中一酸,道:"我不想問太多,但是請讓我一起分擔你的快樂和悲傷,我不是外人,是你的曦兒。你兩日未回,我知你心中難受,不忍讓我跟著難受,可是,這樣我心裡會更擔心,會更難受,你痛,我會更痛。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的肩頭,讓我也分擔一些。"他身子輕顫了下,收回目光,盯了我一瞬,擁著我向房中走去。

    夜裡,他睡得極晚,也睡得極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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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2 22:46:02
第十章

    自那晚後,胤禛就病了,病勢洶洶,因為我知道歷史,又明白他是傷悲過度又外加風寒,並無大問題,開始並不是很擔心。但看著太醫面色沉重地來回穿梭,我的心還是一點一點提了起來。

    床上的他面色蒼白、神誌不清,我重新絞了塊帕子,換下他額頭上濕熱的帕子,向仍閉目診脈的太醫問道:"皇上何時能醒轉?"

    他睜開眼,面帶苦色道:"風邪為百病之長,皇上風寒入侵,其他邪氣必須依附於風而侵犯人體。冬天寒氣盛行,雖說皇上受寒,但還不至於昏迷不醒… …"

    我回身掠了眼躬身而立的太監宮女們,忙打斷他的話:"可有了方子?"聽我口氣嚴厲,太醫身子輕顫了下,道:"老臣來時藥已煎上,只是夜裡需有人陪在身邊,待皇上的燒退之後,馬上再喝一劑藥,消消炎症,鞏固一下。"

    我的心情漸漸平穩許多,不似先前那麼急怒攻心。

    摸摸他的額頭,依然滾燙,吩咐菊香換盆冷水。高無庸低聲交代眾太醫不可離閣,又讓其他人都散了,待一切安排妥當,他掩上門,垂首立於門邊,道:"姑娘,有事就吩咐老奴。"

    換了數不盡的帕子,無數盆的水,他漸漸恢復了正常的體溫。

    我臂膀酸痛,雙手互換揉了揉雙肩,看看窗外,天色漸亮,原來不知不覺中已過了一宿。眼有些乾澀,我拿起身側的濃茶灌了口,頭腦清醒了一點,伸手輕摸摸他的額頭,燒已退了些,我心中一鬆,緊握著他的手,眼皮漸沉。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抬起頭揉揉眼睛,卻見胤禛以手支腮,側躺著看著我。兩人靜靜地望著彼此,他眸中神色由憐愛慢慢歸於平靜,而後又變得充滿渴望,我眼中一酸,淚刷地落下,在臉上肆意橫行。

    他起身拉我上床,緊擁著我。

    我趴在他肩頭,輕輕啜泣,他輕柔地撫著我的背,笑道:"傻丫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本是無聲哽咽,被他這麼一說,一下子變成了號啕大哭。也許是從沒見過我這樣失態,他有些手足無措,邊為我拭淚邊柔聲叫著"若曦"。

    他越是如此,我的淚越是止不住,最後,他輕嘆一聲,捧著我的臉,深情望了片刻,隨即就輕柔地吻了上來,吮去我兩頰上的淚。

    他的吻自臉頰移向我的眉眼,最後停在唇上,溫柔而綿長,我也沒了以往的羞澀,腦中空空,熱烈地回應著他。此刻,對我而言,一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仍在我的身邊。

    他眸中蘊著絲笑,靜靜瞅著我,我默默回望著他,面上雖然沉靜,但心裡卻暗自思索。雖然我僅僅知道歷史的大致走向,但太子的兩起兩落、年羹堯的慘淡下場、八爺和九爺的去世……一件件、一樁樁確實發生了,絲毫沒有偏差。現在已是雍正四年末,一股寒意直躥心頭,我的額頭霎時沁出絲絲冷汗,下意識地緊偎著他。

    覺察到了我的異常,他笑道:"只是傷寒而已,無需再擔心。"

    見我仍是面帶驚悸,沉默著不言語,他道:"別想了,睡會吧。"

    我點點頭,但仍緊貼著他,他輕搖了搖頭,道:"難不成你想坐著睡?"

    我面上一熱,腦中卻忽地想起太醫交代的話,猛地抬頭,道:"你燒退後,還要再吃一劑藥。"

    他自床邊拿起一個空碗笑了笑,我剛鬆了口氣,突然想起高無庸還站在門邊,而我們剛才卻……

    我雙頰有些燒,朝房門看過去,胤禛吃吃一笑道:"他已退下了。"我收回目光,躺在裡側,一會兒工夫,頭腦已漸漸模糊,又道:"你也歇息一會。"

    他點點頭,在身側躺了下來。

    桃紅柳綠的三月,我們乘一葉扁舟,揚帆而行。碧波蕩漾,我身著月白色的衣衫坐在船頭,兩岸不知哪兒傳來的樂聲幽幽瀰漫,我眸含柔情望著對面的他,他也朝我微微笑著,忽地他身後水面躥出面目猙獰的怪物,向他撲去,他卻恍若不覺,依然淺笑著看著我,身後卻慢慢流出猩紅的血,我淒厲地號叫一聲,撲了過去,他卻忽地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踪,我大叫道:"胤禛……"


我哭得肝腸寸斷,全身一絲力氣也無,慢慢地睜開眼睛,淚水仍是止不住,夢境如此的真實,恍若發生在眼前。

    他已不在身旁,我起身,匆促地洗漱後,急忙跑出門。他身子才好,怎可馬上開始理政?

    走出內院門,我腦中還想著那個夢,忽聽到前方有雜沓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卻是烏喇那拉氏帶著妃嬪宮女等十餘人。她們應是得信後來看胤禛的,我走上前,矮身一禮,皇后忙托住我的身子道:"妹妹不用多禮。"她淺笑道,"皇上這一病,可是苦了姑娘了。"

    我知道她說這些話是真心的,心中並無不適,遂笑著回道:"哪敢道苦,這也是我分內之事。"

    她眸中笑意加深,握著我的手問道:"皇上的身子可好了些?"

    我點點頭,道:"燒退了,這會兒正在早朝。"

    她輕嘆一聲,道:"皇上從不知顧念自個兒的身子,大病初癒,就忙著朝事。既是皇上身子已無大礙,我們也就回了。"

    我不能搖頭又不能點頭,沉默了一會兒,淺笑道:"下朝後,我會禀明皇上,皇后前來看望過。"

    她恬靜地笑笑,鬆開我的手道:"妹妹臉色青白,想是這幾日累了,也要多歇息一下,省得也病倒。"我點頭輕笑著應下,她正欲往回走,身後的齊妃唇邊噙著絲冷笑道:"皇后娘娘,聽聞這閣內景色秀麗獨特,既是來了這一趟,就讓妹妹開開眼吧。"

    熹妃面色黯了片刻,繼而又微笑起來,裕妃等眾妃嬪有的面露期待,有的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神色。我暗暗嘆氣,此時已是初冬,樹木花草早已枯死凋謝,僅餘傲菊獨自點綴著院閣,哪有她口中的景色秀麗之說。我心頭湧出絲絲苦澀,有些無語,遂靜立在原地,面帶淺淺笑意。

    皇后細細打量了一會我的神色,面色一沉,雖然笑著,聲音卻很冷:"這院子也是你等能隨意觀賞的?真是反了你們了!"熹妃輕輕搖頭,仍舊淺淺笑著,裕妃等眾人卻是面色一凜,悄悄瞟了齊妃一眼,慌忙垂下了頭。

    皇后看著我笑道:"妹妹,前些日子宮裡縫了一件狐皮子斗篷,我回頭差人給妹妹送來。要說這狐皮本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只是奇在它居然白得無一絲雜色。前些日子我就尋思著,姐妹之中,也就只有妹妹的氣質才配穿它。"

    見齊妃眸中含怨,我淺笑著推脫道:"謝皇后的厚愛,只是我冬季裡也甚少出門,還是賞給需要的人吧。"

    見我推讓,眾妃皆驚,皇后顯然也是一愣,似是不相信我會拂她的面子,瞬間過後,她微微一笑,提步欲走。一旁的熹妃卻笑著拉我,道:"這是皇后的一片心意,妹妹就收下吧。"

    熹妃似是面帶深意,我微怔,她又點了下頭,我沉默了片刻,矮身一福,道:"謝謝姐姐。"

    聽著我改了稱呼,皇后先是微怔了下,隨即臉上露出笑容,道:"我們這就走了。"

    我微笑著頷首,她們一行人緩步而去,忽地,皇后回頭望了內院一眼,眸中神色似悲似哀,我心頭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下,心中一陣難受。在這裡,女人的悲哀,不在於她生為女人,而在於這個社會強加給女人的種種不公。

    一陣刺骨冷風吹來,我不禁打了個寒噤,抬起頭,天空陰霾,團團或青或灰或暗紫的濃雲低低地壓在頭頂,天地猶如兩張大板,上面的大板漸漸地一點一點壓下來,夾在天地之間的我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仰首沉默了一會,冷得刺骨的細雨灑落下來,我驀然回神,想起今早的夢,心中暗暗責怪自己為何還在為無謂的事傷神。繞過正廳,我疾步向閣內走去。

    我匆匆忙忙,剛走到院落門口,弘曆迎面而來。

    自那次林中偶遇之後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好久不見,也許是他個子長高了的緣故,我覺得他臉頰顯得瘦了許多。

    我們互相微微一笑,他錯身讓開了路,我前行兩步,回身疑道:"你來此何事?你阿瑪不是在早朝嗎?"

    他蹙眉不解地道:"早朝已散,阿瑪已回來了,你沒見到?"

    我轉身回來,站在門口廊簷下避雨,雨下得越發大了,我抬頭看看,道:"也許他是在正廳,我們過去。"

他點點頭,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先等著,我吩咐她們拿傘來接你。"

    我走過去,笑道:"這麼近,不用這麼麻煩,我們走快一些也就是了。"說完,舉步向前一路小跑,他隨後跟著。

    快到正廳,卻有一個人從廊下急沖了出來,我不及閃避,被撞了個趔趄,身子不由得向後摔去。心中暗暗叫苦,不知是誰這麼魯莽。

    身子被隨後而來的弘曆扶住,我站定後,向肇事者看去,卻見弘時目光陰冷地盯著我們,我在心中無奈地苦笑,輕輕搖頭,向前走去。

    背後的弘時冷冷地道:"姑娘似是忘了曾經說過的話。"

    早上齊妃之事又湧上心頭,我心中微怒,回身冷笑一聲道:"我所做的,件件都是分內之事。"

    他恨恨地接口道:"依我看,現在姑娘的分內之事應是好好侍候皇阿瑪。至於其他的,姑娘還是少插手的好。"

    他這話說得狠毒輕浮,我心中氣極,面上卻嫣然一笑,道:"我分內之事是什麼,似是也不勞三阿哥指手畫腳。"

    他額頭青筋暴起,握拳疾步走到我跟前,弘曆忙過來拽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道:"三哥,你逾越了。"

    弘時隱去怒意,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道:"我乃堂堂三阿哥,有何逾越?"

    我微怔了一下,無奈地輕輕笑了起來,對他謙恭一禮,道:"奴婢見過三阿哥,三阿哥您吉祥。"

    弘時坦然受了一禮,我扭頭向內院行去,不想與這個被嫉妒扭曲了心靈的孩子一般見識。

    我進了房,絞了帕子遞給跟進來的弘曆,擦拭後他的衣衫依然半濕著,我隨手招來院中的小太監,交代他端一個炭盆進來。

    這本是承歡院中我的房間,雖然一些日子沒在此居住,卻依然被打掃得纖塵不染,窗明幾淨。

    我坐下來問:"你不是找你皇阿瑪嗎?"

    他坐在對面,瞥我一眼,道:"三哥既已找過了,看他的神情,想是事情已再無轉圜餘地,我找與不找,已沒有兩樣。"

    小太監麻利地放好炭盆,輕輕退了下去。我和弘曆不約而同地把手放在炭火上方,我邊烤著手邊問:"出了何事?"

    他半晌無語,我心中不解,抬起頭,卻見他眉宇間有些許不自然,神色也略帶尷尬。見我看著他,他收回手,眸中暗淡下來,道:"好些日子沒來了。"

    他答非所問,我默默想了一陣,心中莫名一慌,也收回手。

    他輕嘆一聲,道:"你似是很滿意現在的生活狀態。"一時之間我不知該說什麼,他卻又續道:"不過,依我看,這種日子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我輕籲出一口氣,釋然一笑,道:"朋友還是如此明白。"

    他嘴角扯出一絲笑,半晌後又慢慢收斂,雙眸盯著炭盆子,道:"皇阿瑪令我主持今年的景陵祭天,早朝時已頒了旨。"我心中一痛,剛緩過勁的身子瞬間冰冷,再無一絲暖意。弘曆似是仍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發現我的不安,又道:"本應是皇阿瑪親自去的,可太醫卻認為阿瑪的身子才好,經不住舟車勞頓。 "

    我定定心神,擠出一絲笑,道:"這是你阿瑪對你的信任,你應努力辦好,才不至於辜負他對你的期望。"他笑著輕輕搖頭,我一怔,道:"你怕了?其實你無需顧及他人,只做好自己應做之事即可。"

    他瞅我一眼,道:"角色轉換得還真是快,剛才還叫著朋友,眨眼工夫就變味了。"

    我面上一赧,撇過頭,看向房外。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我並不在意三哥的冷嘲熱諷,只是擔心阿瑪的身體。僅是一場風寒,就傷了元氣,實在令人憂心。這幾年,皇阿瑪對政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奏摺都是絕不隔日,僅此一項,在帝王之中也算是前無古人。只是這麼一來,必是心血消耗得嚴重,我就怕這次的病只是一個開始。"

    他並不了解胤禛內心的想法,但他這番孝心卻令人感動。我們各想各的心事,房中只餘炭盆中炭火"哧哧"的聲音。

    他微微一聲嘆息,我回過神,他站起身,道:"我走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他拿起門邊太監送來的傘撐開,慢慢隱身於疾風細雨中。


我默默出神,原來弘時的憤怒緣於景陵祭天。胤禛的皇子中,他位序居長,而祭天這種大事,卻交給弘曆而非他。他震怒之時,我卻與弘曆一起出現,這誤會是越來越大,想是再也不能解開。

    我深吸口氣,撐傘向正廳走去。

    上了台階,我站在廊下,合上傘,忽聽房中"啪"的一聲,似是茶碗落地的聲音,心下一驚,伸手欲推門。

    "朕繼位之初就為他延請飽學之士王懋竑為師,教導他,希望他能成材。可他卻不惜福,科場舞弊案、八王議政,哪一件他沒有參與?這些是因他受了慫恿,朕也顧念父子之情,容他活到今日……"他話未說完,已劇烈咳嗽起來,我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大驚。

    房中傳來十三擔憂的聲音:"皇兄,你要保重身子,不要為此事過度費心,再說,弘時也未必就會動手。"

    難道,難道他們說的竟是……我不敢再往下想。心中難受,我不想知道這些,可為什麼偏又讓我聽到?手無力垂下,我準備回去。

    胤禛又道:"今年若曦無故失踪,你暗中壓下了,這事是誰做的,相信你心中有數,如此狼子野心,又怎會顧念同胞之情,此次他若真的動手,朕決不會再姑息。"

    原來胤禛安排弘曆到景陵祭天是別有用意的,並不是像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樣,是胤禛覺得無顏見康熙。

    我四肢麻木,腦子遲鈍,拖著沉重的步子向內院行去。因為事不關己,心中沒有一絲恐懼和心痛,只覺得空洞而悲涼。

    雨漸漸小了,但卻夾雜著雪粒"噼劈啪啪"地落了下來,我木然垂頭走著,平日里常走的路今日竟覺得陌生得很。

    忽地覺得雨雪停了,我微怔,抬頭望望,原來小順子不知何時過來了,此時正站在我身側撐著傘。

    我停步,身後傳來高無庸的聲音:"姑娘,皇上命老奴準備了早膳,吩咐只要姑娘一醒,就馬上端進去。"

    我擺手示意不用,走進院子,緩步走著,小順子依然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我道:"退下。"

    他忙轉身而去,我進了房,掩上門,呆坐在桌前。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我伸手一拭,原來是頭上的雪粒融成了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隔著窗櫺向外看去,雪花紛揚飄舞,忽飛忽落。一陣寒冽冷風透簾而入,渾身濕透的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頓時,渾身的麻木昏沉一掃而盡。我起身換過衣衫,躺到床上,盯著帳頂,默默出神。

    開門的聲音響起,我忙閉上眼,靜靜躺著。胤禛走過來,用手輕柔地撫著我的臉,溫言道:"若曦。"

    他聲音沉痛,我的心莫名地揪了起來,慢慢睜開眼睛,迎上他略顯蒼白的臉。

    他盯著我的雙眼道:"若曦,我們要個孩兒吧。"

    我的身子輕顫了一下,潛意識裡有些渴望,可理智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自己不能讓他或是她來到這世上,整日為了權勢而謀算,為了地位失了自我。我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但仍是不知該如何回絕。

    他眉頭微蹙,緊抿薄唇,道:"你不願意?"

    我起身移過去,靠在他肩頭道:"那年太醫曾說過,我今生永遠無法再有孩兒了。"

    我只能這麼說,他臉上有一絲痛苦掠過,啞聲痛道:"我以為你現在可以,我以為我們有機會有自己的孩兒。"

    我心神俱震,很想大聲說出來,其實我可以,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兒,只是,我刻意避開了那些日子,避開了可以懷上孩子的機會。

    他緊摟著我,沉默了半晌,才悶聲道:"起來吃些東西。"

    我拭去眼角的淚,卻見桌上放著食盒,心中一酸,摟著他腰的手又緊了些。

    弘曆啟程的第二天,我隨著胤禛回了宮,開始一個冬季的宮中生活。

    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下了三天三夜,但卻依然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

    這天,我獨自一人走在厚厚的積雪上,眼望著天地之間的一片白色,心中欣喜異常。抬頭仰望,白雪隨風飛舞翻轉,煞是好看。

    "原來姑娘也喜歡這種天氣。"轉身一看,原來是熹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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