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待蒙古兩部浩浩蕩盪地離開京城,我也隨著胤禛回到了圓明園。
站在院子門前,看著門楣上的匾,口中喃喃地念著“杏花春館”。心中有些恍惚,這就是圓明園四十景之一,我一直認為這些都是乾隆年間才建造的。
見我如此,身側的胤禛道:“怎麼,不喜歡?”我搖搖頭,跨入院子,緩緩前行,一路走過,矮屋疏籬,東西參錯,環植文杏,秋意雖濃,仍爛然如霞。前闢小圃,雜蒔蔬瓜,放眼望去,一片田園風光。我心中歡暢,走到一個高高聳立的亭子裡,環顧四方,上下天光,館舍東西兩面臨湖,西院有杏花村,館前有菜圃。
閉上眼睛,好像有果蔬的香味。背後的他將我環在懷中,頭擱在我肩頭,輕聲吟道:
霏香紅雪韻空庭,肯讓寒梅占膽瓶。
最愛花光傳藝苑,每乘月令驗農經。
為梁謾說仙人館,載酒偏宜小隱亭。
夜半一犁春雨足,朝來吟屐樹邊停。
我睜開眼睛,看著如山水畫般的景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胤禛。”他手一緊,在我耳邊道:“你喜歡就好。”我輕輕一嘆道:“園冶所說的'選材莊之勝,團團籬落,處處桑麻',大概也就如此吧,我很喜歡這裡。”
沉浸於此,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後,我心中一驚,掙開他的手臂,回身望著他埋怨:“不是說不會動禛曦閣嗎?”他盯著我,無奈地搖搖頭,拉著我的手,走下台階,沿著彎彎曲曲的路向前走去。
遠遠地望著熟悉的院子,我輕聲道:“路還真有些陌生。”他低聲笑了笑道:“園子裡建了幾處院子,其他幾處全都變了,只有這一處院閣保留著。為了讓它能融於館中,宮裡的御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加快步子,跨入小院中,打量了一會,院子沒有一絲變化。
“吱”一聲,先前我居住的房門打開了,巧慧抱著弘翰站在門口,待看清我,巧慧臉帶欣喜,邊向我這邊走來邊道:“小姐,你可回來了,小阿哥又長高了不少呢。奴婢也是剛帶著小阿哥回園子,小姐以前住的房子現在讓小阿哥……”
聽著巧慧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接過弘翰,托起他的身子,細細地看著他。個子果真長高了許多,小傢伙兩眼骨碌碌地轉著打量我,好似不認識我一樣。我正覺得心中鬱悶,小傢伙竟咧開嘴笑了起來,我心中還來不及高興,他卻一把抓住我耳邊的頭髮,用力地扯著,口中興奮地“啊啊”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好不容易鬆開他的手,讓他斜躺在我懷中,使他的手遠離我的臉部,卻見胤禛眸中帶著一絲笑意站在院門口。見狀,巧慧忙躬身垂首輕輕地退了下去。
他走過來,伸手接過孩子,輕輕地把他向上拋一下,我一驚,正要開口埋怨,弘翰卻“咯咯”地笑了起來。
立在樹下,靜靜地看著胤禛和弘翰,我心中有絲淒惶,這種幸福的日子只有短短數年了嗎?向後退兩步,倚在樹幹上,靜靜地註視著他們父子倆。
他眉眼蘊笑,逗著弘翰,絲毫沒有平日里的清冷神色。弘翰的兩隻小手在空中揮舞著,口中依然嬉笑不停。
我眼眶一熱,低頭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淚花。抬起頭卻發現他抱著翰兒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直起身子,向他走去:“樹上落了灰塵,正好吹到眼睛裡。”他面色沉靜,看向我道: “這些日子,你為什麼在傷神,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你方才的神色?若曦,你怎麼了?”
我深吸口氣,向弘翰伸出手淺笑著道:“我傷心的是什麼,你馬上就能知道。”弘翰望望我,又望望他,小臉突地一轉,雙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頸。我重重地嘆口氣,笑睨他們一眼,轉身向內院行去。
剛行兩步,背後便傳來他沉沉的聲音:“若曦。”我腳步一頓,轉過身子,只見他眉頭輕蹙,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道:“你在敷衍我。”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間我便笑逐顏開了,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高無庸一臉焦慮,邁著小碎步快速地走過來。見他如此神色,我的心沒來由地抽了兩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走過去,向弘翰伸出手,這次小傢伙倒是乖乖地讓我接了過來。胤禛看看高無庸,臉上無絲毫情緒,淡淡地對他道:“有何事?”高無庸眼睛一閉,兩袖一甩,“嗵”的一聲跪在了地上,泣訴道:“六十阿哥歿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這是年妃留在世間唯一的孩子,名福惠,乳名六十,今年才八歲。年妃歿後,由坤寧宮皇后烏喇那拉氏撫養,因烏喇那拉氏沒有孩兒,平日里對這個阿哥也是寵愛有加的,況且平日里這孩子身體極好,前幾日在暢春園中,也沒聽皇后提及他有什麼事。
我心中驚痛難當,呆愣地盯著胤禛。他站在原地,雙拳緊握,面色蒼白,薄唇緊抿,眸中悲傷的神色令人不敢多看。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冷冷地開口問道:“怎麼歿的?”
高無庸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輕輕回道:“落水。”
自他入宮,我的心就一直揪著。
這天清晨,我起床後焦躁難耐,腦中如一團亂麻,在房中默默地踱著步子。
“娘娘,奴婢剛由宮中回來,有要事禀報。”正在焦急,房外正好傳來菊香的聲音,我莫名一慌,走過去一下子拉開了房門。
“娘娘,皇上在西暖閣,已兩日未進食,也沒有召見任何一個人,皇后也病倒在床,高無庸讓奴婢帶話,娘娘是否往宮中一行?”菊香站在門口一口氣說完,我心痛難耐,他本就子息單薄,失一子後,接著又失一子,這種傷痛,怕是要壓垮了他。
我步出房門,邊走邊道:“快去備車,我這就入宮。”背後的菊香猶豫了一下道:“娘娘是否整理一下儀容?”我一怔,這才發現,自己仍身著單衣。我回頭進房,吩咐菊香簡單地打理一下。
西暖閣外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朝臣,最前面的人聽聲音像是張廷玉:“……皇上,您的身體關係著我們大清江山,您不能這麼下去啊。”他話音剛落,眾大臣齊聲說:“臣等懇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臣等懇請皇上以江山社稷為重……”
一聲接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但閣內仍寂靜無聲。
高無庸立在房門外苦著臉,看見我,他面色一喜,快速走過來道:“娘娘,皇上已兩日未進食,也不允許奴才們進去服侍。”
我暗暗嘆氣,弘時、福惠,兩年之中走了兩個,這種錐心之痛,又豈是勸兩句就能消除得了的。
注視著那緊閉的房門,我心中酸痛不已,開口問道:“怡親王去哪兒了?”高無庸回道:“王爺一直在忙朝上的事,另外,六十阿哥落水的事,也由王爺親自查究。”
我心中驚恐,難道六十的溺水不是意外?我扭過頭盯著他問道:“可有了眉目?”他身子一顫,回道:“奴才未聽到任何消息,這件事皇上命王爺清查,任何人不得插手。”
我收回目光,看著房外的眾人,對高無庸吩咐道:“命他們散了吧。”高無庸躬身應“是”,走向張廷玉身旁的人,矮身說了一會兒。那人回身一看,我才發現他原來是果親王允禮。他起身走過來,兩人互相見禮後,他道:“皇嫂進去勸勸皇兄吧。”
我點點頭道:“你們都回吧,這樣下去怕是老臣也支撐不住了。”允禮嘆道:“那臣弟就讓他們散了,臣弟還要去趟坤寧宮,福惠就如皇后的親生兒子一般,他這一走,皇后怕是要傷心欲絕了。”說完,他重重地嘆口氣,轉身向眾大臣走去。
待眾人靜靜離去,我上前輕輕推開房門,胤禛背對著房門坐在桌邊,紋絲不動,只是髮辮有些許亂。我凝視著那直挺挺端坐的後背,壓了兩日的悲痛再也無法抑制,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半晌後,我擦擦眼淚,強忍著悲傷,走過去跪在地上摟住他,臉貼在他的後背上柔聲道:“不要這麼憋著,難受就發洩出來吧。”他依然如剛才一樣,端坐不動,我輕輕搖搖他的身子道:“你這麼折磨自己,福惠就能活過來嗎?”
感覺他身子一顫,繃緊的後背也鬆了下來,我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他眸中沉痛無比,薄唇已乾得裂口,我蹲下身子,撫著他的臉龐,淚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他默默地望了我一會兒,用手拭去我腮邊的淚,緩緩站起,一言不發地走到床邊,和衣躺了下來。我跟過去,為他蓋好薄被。接著疾步出門,向御膳房走去。
我端著一碗小米清粥走進西暖閣時,卻發現他竟不在床上。
我走出房門,提步向養心殿走去。
大殿門口立著的高無庸忙上前兩步,接過粥,正欲行禮,我擺手止住問他:“大殿中有何人?”他向內望了一眼,輕聲回道:“怡親王。 ”我接過粥,跨入大殿。
“出洋船隻條例已經制定好了,只待下旨了。”剛入大殿,就听到十三的說話聲。胤禛表情是平靜的,默默聽完後淡淡地說道:“那就下旨吧,先按這個執行。”說到這裡,他眉頭輕輕蹙了蹙,淡漠的表情退去,冷聲問,“查得怎樣了?”
十三沉默了一瞬,沉聲道:“前些日子,福惠偶爾發現那湖里的魚煞是好看,於是那日叫了皇后娘娘去賞,這才出的事。臣弟已經查了當時園子裡的所有人,宮女太監們都離得挺遠,福惠身邊只有皇后娘娘和貼身大丫頭嵐冬,福惠落水後,嵐冬最先下水去救,隨後太監們紛紛下水,但還是來不及,等找到福惠時,他已經斷氣了。”
嵐冬,也就是呂嵐曦,兩次出事她都在現場,究竟這是過於巧合,還是她真的有問題?
我立在原地,默默地想著。如果她有問題,她做了這麼多,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誰?她總應該有理由,究竟有什麼恨,能使她下得了這麼狠的手段?是在針對皇后嗎?還是……我有些不敢往下想。
“若曦。”乍聽到胤禛的聲音,我回過神,望著他道:“我熬了些粥,你已兩日未進食,需要吃些軟粥調理一下。”
把粥放在案上,瞥了一眼兩人沉靜的臉龐,我在心中暗暗傷神,這些事為什麼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呢,為什麼平靜的日子總是這麼短暫呢?細細想想,我又搖頭苦笑了一下,自己這是怎麼了,宮中之事歷來如此,是沒有太多“為什麼”的。
突地覺得大殿內靜悄悄的,疑惑地看看兩人,胤禛臉色依然平靜,沉默地盯著我,十三掠我一眼,收回目光後盯著眼前的桌角,一動不動。
胤禛見我回神,緩緩說道:“你先回去。”我沉默地盯著他,知道他要吩咐十三做些事情,又不想讓我知道。我收回目光,低頭攪攪粥,深吸口氣,盯著他道:“無論你心中有多難受,你都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讓心疼你的人心痛。”他眸中掠過一絲溫暖,但瞬間過後,面色卻若萬年玄冰,冷得讓人不敢直視。
我固執地站在原地,他輕嘆了口氣,端起碗喝了幾口。我舉步下階,疾步向殿外走去。
出得大殿,我轉身進入茶水房。房內一個眼生的宮女正打著瞌睡,另外一個坐著,腿上攤著本書,正聚精會神地看。
也許是發覺房中來了人,坐著的宮女抬起頭,原來是笑泠。見到是我,她慌忙起身行禮,我揮手道:“給我泡杯茶,然後出去看著,如果怡親王出了大殿,及時回我一聲。”她應聲“是”後,手腳麻利地倒好茶水,放在我身邊,快速地走了出去。
抿了兩口,唇齒留有清香,我心中暗奇,她竟是位泡茶好手。起身拿起她方才翻看的書籍,“茶經”兩字赫然入目,原來是唐朝茶聖陸羽的著作。我輕輕嘆了口氣,腦中驀然想起以前的事。
正在出神,細微的腳步聲響起,笑泠進來道:“娘娘,王爺已經出了大殿。”我起身,把書遞給她道:“無論是煮茶,還是泡茶,只要合了喝茶人的口味,便是好的。”她一喜,躬身一禮道:“謝謝娘娘提點。”我點點頭,看了依然未醒的宮女一眼道:“精神不濟時,不要來應值,御前應值,可容不得犯錯。”說完,提步而出。
殿外,十三緩緩走著,我提步追了上去,和他並肩而行。
沉默了一會兒,他開口道:“等我何事?”
我微怔,側過頭瞄他一眼,他又道:“御前奉茶的小宮女,看見我出殿門就轉身便走,隨後你就跟著來了,不是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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