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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玉朵朵]【步步驚心續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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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00:07:23
看他不停地輕拍著弘翰,口中還小聲哄著,心中一陣溫暖,摸索著解開衣扣道:“把孩兒抱過來,放在我身上。”他似是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竟怔在了原地。我定定地望著他,他無奈地搖搖頭,坐在炕邊。我覺得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吸吮著,心中才踏實了下來

見他眸中含著難得一見的慈愛神色,我覺得是最佳時機,於是開口懇求道:“以後我都這樣照顧他,好嗎?”他深黑的眼子盯著我,靜默了一會兒道:“弘翰不需要去阿哥所,我會親自帶大他。”這是唯一不會令制度崩壞的方法。宮中的製度去年才隨著大清律例頒布,我的要求確實是令他為難了,可他竟答應了自己。我心中一熱,握住他抱著孩子的手,哽咽道:“得夫如此,我很滿足。”

坐月子,顧名思義,要一個月,沒有想到長在二十一世紀的我,會有這麼具有中國傳統意義的經歷。頭上纏著布,整日躺在床上,不知這樣做究竟有什麼醫學根據。可太醫交代過,月子病可大可小的,因此我雖然躺得渾身酸楚,卻也不敢輕易下床。這天,我正和巧慧扯著閒話,門外傳來小順子的禀報聲:“姑姑,四阿哥和四福晉來了。”

這是弘曆大婚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只見他面目清癯,臉頰似是瘦了一圈,目光和我一觸即離。他身邊的傅雅則是一身大紅的旗裝,面帶一絲嬌羞。看了她的神色,我略為安心一些。
氣氛有些沉悶,我嫣然一笑,向傅雅招手,示意她過來:“女孩子變作婦人,模樣也越發嫵媚了。”她一愣,笑容僵在臉上,眸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愁緒,隨即又微微一笑道:“額娘,你又取笑雅兒了。”

我覷了弘曆一眼,見他目光游移不定,臉上落寞的神色有增無減,我道:“你們還是叫我姑姑吧。”弘曆接口道:“你不想被冊封?”傅雅面色微動,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後道:“皇阿瑪對你真好。”弘曆的眼光一黯,便不再接話。

我覺得有些棘手。或許我真的有必要和弘曆長談一次,先前想要弘曆自己想通的想法看來是行不通的。我暗暗嘆了口氣,對傅雅道:“不必羨慕,以後四阿哥對你會更好的。”記得歷史上乾隆對待第一位皇后是極為尊重的,想到此處,我心中略感安慰,傅雅瞟了弘曆一眼,微笑道:“爺對妻妾們是極好的。”見她雖是面帶笑容,可眼底深處卻仍有一絲幽怨,我心中的苦澀滋味漸增,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深宮大院內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望著她黯然的眼神,心中湧起一絲愧意。

“哇”的一聲,身邊的弘翰揮舞著小拳頭大哭了起來,我將他抱起來,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也許是餓了,仍是哭鬧不休,小腦袋在我胸前用力地蹭著。

“我們先回去了,皇弟餓了。”弘曆道。聞言,傅雅站了起來,福了一福,跟著弘曆向外行去。望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收回目光,籲出一口氣。

望著懷中的小人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巴,我把他放在身邊,蓋上棉被,整個人僵坐在炕上,思緒飄了開去。過了好久,我覺得眼前的光線暗了下來,心中一喜,只道是胤禛回來了,抬頭望去,笑容僵在了臉上,原來是弘曆去而復返,我心中有些愕然。見我如此神色,弘曆露出些許笑意道:“剛才忘了要送給皇弟的禮物。”他邊說邊自腰間解下所戴玉佩,又道,“這是我五歲時皇爺爺賜的,能辟邪賜福。”

這玉佩的來歷我是知道的,那是康熙年間的一次中秋佳節宮宴上,皇孫們比賽吟詩作對時弘曆得的彩頭,因聖祖皇帝的兒孫極多,而弘曆當時卻獨占鰲頭,曾讓還是雍親王的胤禛在聖祖皇帝面前掙足了臉面。

我道:“這玉佩對你意義非凡,怎可以給了弘翰?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不必如此。”弘曆沉默了一會,道:“就因為玉佩對我確實很重要,我才要送給皇弟。”他說這句話時面色淡然,沒有任何表情,語氣猶如一個謙恭的晚輩。

我心中有些許安慰,但同時又有一些難受,但這件事總得有個結果,“解鈴還需繫鈴人”。我猶豫一下,道:“你可知道你阿瑪和若曦的事?”弘曆劍眉一挑,眸中掠過一絲疑惑,輕提了一下袍角,坐在床前椅子上,道:“知道一些。”

兩人靜默下來,我思索許久,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是從入宮說起,還是從來到這裡說起?關鍵是要解釋清楚自己就是若曦,只有讓他相信,他眼前的曉文就是先前的若曦,他或許才會絕了心念。

我的想法已定,於是,理了理腦中的思路道:“朝代的更替是誰也阻擋不了的,我們清楚地了解明朝年間所發生的一切,只因我們處於今朝,當然後人也會明白當朝發生的一切,這就是歷史。我們存在的空間就是由這些歷史形成的。”

望著眼前有些張口結舌的弘曆,我啞然一笑,不知他能否聽懂我的意思。向後靠了靠,眼睛盯著帳頂,覺得自己像是在講故事般娓娓道來:“三百年後,清朝將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國家,而在那個國家裡有個叫深圳的地方,有一個叫張小文的女子,在一次意外事件中,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解釋,她的靈魂忽然來到了這裡,並附身於馬爾泰·若曦的身上。她入宮,到御前奉茶……她曾在這裡待了十多年,做的事連她自己都瞠目結舌,但她唯一不應該做的,或許就是愛上了這裡的人。”


斜睨了一眼弘曆,他坐得筆直的身子好似抖了一下,我端起桌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放下茶碗,雙手緊緊抱住膝蓋,眼光投向前方的地面。我知道他一時接受不了,又或許他根本就不會相信。過了一會兒,他嘴角掠過一絲笑容,道:“張小文、馬爾泰·曉文……這中間還有關聯?”

心思百轉,千般感慨和萬般滋味齊湧上心頭,這極為荒誕的事情發生在我的身上,自己雖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可如何令他人相信,我卻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我坐直了身子,盯著他道:“若曦的軀體去後,小文的靈魂回到了家鄉。可十多年來發生在這裡的事情,又豈能說割捨就能割捨……張小文就是馬爾泰·曉文,而現在的曉文就是我原來的面貌。”

他瞠目看著我,喃喃地道:“難怪,你剛剛入宮就對宮中的人和事極為熟悉,那日我和承歡去找你,你夢中叫的名字真的是皇阿瑪的名諱,我本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有,皇阿瑪的一言一行都左右著你心緒的起伏變化,本以為是十三叔刻意安排你入宮,為了使皇阿瑪早日忘了若曦姑姑,卻不知原來是另有深意。”說罷,他不易覺察地扯了一下嘴角,帶著一絲嘲弄的笑意,又道,“皇阿瑪早已認出了你,作為兒子,我本不應當說這話——我不如皇阿瑪。園子裡你住的院子名稱,那是犯皇家大忌的,可皇阿瑪卻執意如此,如果不是愛到了極致,又怎會這麼做?如果不是我喜歡上了曉文,你不會說出來的,我喜歡的只是馬爾泰·曉文,和張小文、若曦沒有任何關係,因此若曦姑姑,你以後不必為我擔心。”

心中暗自掂量,我說的事情他是信了,可聽著他模棱兩可的回話,我還是猜不出他的想法。怔忡地覷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我道:“傅雅年齡​​雖小,可她將來一定會是一個溫婉大方的女子。女子一入宮門,就相當於入了一個牢籠,如果得不到心愛之人的愛,她在這裡將會生無可戀,一生悲苦。”這也是我自己的切身體會,因此說起來我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溫和儒雅、精明聰慧的,希望他能聽懂我的意思,也不枉我這一番苦心。

他面色有些許蒼白,過了良久,方開口道:“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不同於其他女子,原來世間真有這些荒誕不經的事。”頓了一下,他好似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續道,“你既是下個朝代的人,那今朝的事你應該很清楚,前些日子,你曾把皇弟託付於我,那皇阿瑪和你……”我猛然回神,早已料到他會問些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最先想到的竟是我們,心中一暖,我道:“我雖是下個朝代的人,但歷史我知道得併不多。上次之所以把弘翰託付給你,只是因為我和你阿瑪已屆中年,早晚會去的,弘翰尚小,我一直放心不下,因此,你不必過多擔心。”

他一陣沉默,蹙著眉頭沉思了半晌,面色恢復了正常,道:“弘曆明白姑姑的意思,也知道以後應該怎麼做。只是此事過於荒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宮中嚴禁傳神鬼之事,恐怕會落了口實。宮中的規矩雖被皇阿瑪整頓得好了許多,但宮中之事,誰也說不准,還是小心為上。”這些話曲折婉轉,入情入理,全是為我著想,我心中一陣感動,緊接著又是一陣輕鬆,這麼多天,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下來。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站起來,把玉佩放在弘翰身旁,躬著身子道:“姑姑,弘曆告退。”

望著窗外鋪天蓋地紛紛而下的大雪,我嘆了口氣,終於熬到了滿月,可以下床了。

背後的胤禛輕笑一聲,道:“一個月終究是過去了,大家都得償所願。”我心中微怔,繼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熱,回過身,睨他一眼,嬌聲道:“在兒子麵前,還是這麼不正經。”聞言,他悶著嗓子笑了起來,上前幾步環住我的腰,撫了一把我的臉孔,托著我的下巴,道:“都已經做了額娘,臉皮還是這麼薄。”

掠了他一眼,撥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弘翰看著呢。”他的手往前一收,我不由自主地貼在了他的胸前,他溫言道:“他只是個嬰兒。”我正要開口說話,他已截口續道:“你是不是提醒我,弘翰應該由奶娘帶?”我心中氣惱,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欲推開他,他似是早已料到我會有如此反應,放在我腰間的手又緊了一些,他低著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晚上身邊沒有你,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似的。”

這陣子他一直在東暖閣休息,而我一直專注地照顧著弘翰,的確是冷落了他。身子不再僵直,也如他一樣,雙手環住他的腰,抬起臉道:“這些日子你瘦了許多。”他輕籲了口​​氣道:“國庫空虛,而江寧織造卻欠著國庫幾百萬兩銀子,命他限期歸還,而他不但還不上,竟然在回京的路上,又在山東長清縣等處勒索費用、騷擾驛站。我撤了他,他竟轉移財物,企圖隱藏。還有,前幾日,寶泉局匠役聚眾抗議官員剋扣糧食,這可是天子腳下……”

後世之人評價他,說是生性陰鷙、睚眥必報,可真正身在其中,我卻明白他為何會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整刑律。只有如此,他才能使國富,只有國富才有民安,民安才有太平。

我加重手臂的力量,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道:“聖祖年間的吏治腐敗過於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四五十年形成的問題,又豈是數年能扭轉過來的。”內心略一思量,我又續道,“因為有你,我們大清會有最璀璨的時刻。”頓了一會兒,他嘆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

他扯開我的雙臂,握著我的手坐於床邊,待兩人坐定,他緊緊地盯著我,眸中透著熱切的光芒。四目相望,我只覺得自己雙頰滾燙,身子竟還不自覺地輕輕顫著。我垂下眼瞼,靠在了他的懷中。兩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他捧起我的臉,黝黑的瞳孔湧出絲絲暖意。我竟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般,呆呆地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直到他冰涼的唇覆上我的,才反應了過來。

他的吻由溫柔漸漸變得熾熱,我則隨著他的引領,不由自主地配合著他。 “哇”的一聲,弘翰的哭聲驟然入耳,我急忙推開他,向床上望去,只見小傢伙手足並用,踢騰著棉被,身子扭來扭去。我心中明白了怎麼回事,面上不禁一熱,竟忘了給他換尿布。掀開被子,拿出自己親手做的類似睡袋的小棉被,小心地把弘翰裹在裡面,放入胤禛懷中。

弘翰已經滿月,此時的小臉粉雕玉琢,胖嘟嘟的,十分惹人喜愛。可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胤禛雖是幾個孩子的阿瑪,可真正抱兒子,大概次數並不多。我收拾完畢,坐在床上,看了他們父子倆一會兒,發現胤禛身子僵直,姿勢有些許彆扭。

“皇上,坤寧宮差人送來了補品。”我正欲開口要回孩子,房門外已傳來了高無庸的通傳聲,自弘翰的滿月家宴以來,每日都會有各種禮品和補品送來,一般都是由小順子直接接收,這次許是因為是皇后宮中的才會送到這裡。我起身舉步走到胤禛面前,道:“還是我來抱吧。”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孩子,才道:“進來。”

一個宮女踩著細碎的步子疾走進來,站定後,微微地垂著首,輕聲道:“皇后娘娘差奴婢送來了一些乾棗,溫水泡發後可以生食,已經問過太醫了,對補血很有效果。”我正要開口說話,忽地覺得此女子竟十分面熟,凝神細想了片刻,恍然憬悟,她是那名叫呂嵐曦的黑衣女子。

我心中微愣,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端詳她。只見她俏眉微微蹙起,蹙起處呈八字形向鬢邊掠去,鼻微翹,口緊抿,面色白皙如故。

胤禛掠我一眼,我忙回神,對她淡淡地吩咐道:“放下吧。”呂嵐曦利落地把東西放下,盈盈福了一福後,欲轉身回去。

“呂嵐曦。”我理順思路,猛地開口叫了一聲,她身形一滯,隨即仍快步向外走去,我心中不好的預感不減反增,我又叫道:“姑娘,留步。”

她回過身恭聲道:“奴婢瓜爾佳·嵐冬,聽候姑娘差遣。”仔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確信她就是張毓之的師妹,我道:“回你主子一聲,改日我會去坤寧宮謝皇后賞。”她依舊微微垂首,應了一聲後,若無其事地轉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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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麼急,那麼大,也不似第一場雪那樣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我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裝的宮殿樓閣,回身走到弘翰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代了巧慧後,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胡同里,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直降下來。雖然我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的。但即使現在回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我只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我回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菊香掀開轎帘,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沁出了一層細汗。瞅著地上的一層薄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地接口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麼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後才到了宮中。我有孕之後,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那時起,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託了我的福。在王府時,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再加上這小順子年齡本就小,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後,腦子裡的規矩也淡了許多,不過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麼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菊香正掀開轎帘。出得轎門,我踩著雪,緩緩向前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我的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前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我站定,默默地註視著她,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卻又說不清是什麼。見我站在那裡,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前,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通傳道:“皇后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回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白晳了,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惚,一瞬間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裡的孤寂。我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了聲:“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面容,但作為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

只在頃刻之間,她便恢復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果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我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皇后下了台階,向這邊走來:“妹妹,這麼大的雪,站在這裡做什麼,快進屋吧。”皇后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我乍從雪地裡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麼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面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卻不見翠竹。我心中一動,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皇后微怔了一下,繼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和宮女,我這宮裡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面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屋子裡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里火星子迸發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皇后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別的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併說了。”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后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這對你來說,只是少了些煩擾,但對后宮其他人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歷來三年選一次秀,這是祖制,皇上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只是你當時懷著弘翰,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道來,我默默聽著。她的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后,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都不是為自己而想,一切都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嘆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麼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認為自己只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得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皇后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如今卻一再提醒,是因為以後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的製度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的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的只是皇后的自說自話。雖然宮中的地龍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地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只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個人。過了很久,我聽到耳邊一聲輕嘆,驀然回神,只見皇后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呵斥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麼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面做什麼,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呂嵐曦的回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大概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簾子“呼”的一聲被掀了起來,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得較急,他在門檻處好似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后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也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他瞠目望瞭望皇后,隨即面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裡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地相互搓著,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向皇后禀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翰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面容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笑容卻依舊淡雅,她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翰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面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似是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是專門來尋奴婢的吧?”我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面色平靜,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了我一會兒,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去臉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面,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秀女,在外面便化名為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嘆,這種滋味我是經歷過的,又何嘗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走邊埋怨我:“小姐,說好了一會兒就回,怎麼這麼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嗓子都啞了。”我只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好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白髮,腰好似也佝僂了一些。這些年來,她已真的把我看作了若曦,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翰。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回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面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的雪瞬間融化。嵐冬面色微紅,呆呆地向前望著,我​​一愣,待選秀女入宮後就在儲秀宮學規矩和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面除了巧慧和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前去,撿起湯碗遞與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催促我道,“小姐,快回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復又回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面前從容應對我的回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後,緩緩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蛛絲馬跡,可事與願違。出得坤寧宮,我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面一棵三人合抱那麼粗的樹旁站著一個小太監,也許已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過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又站在了那裡,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拍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一起向前追了去。

我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裡面的紙條,只見上面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和上次的一樣,繡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娟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地回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烏喇那拉氏撒謊?可她為什麼會對我撒謊?雖然我和翠竹曾相處過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麼,畢竟皇后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上次荷包裡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的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我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麼多年,卻……

我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麼要這麼沒完沒了地算計,為什麼不顧及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面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面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胸口脹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裡。移開視線,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我擺手讓小順子等人退了下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翕張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下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過了一會兒才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皚皚白雪能滌蕩人心底深處所有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我發覺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地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我回過身,才發現那小太監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麼救人?”聞言,他接連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間過後,雪融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麼為難之事可以找您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浸濕的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他應該還不算成年人。我道:“起身回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豫著應該不應該站起來回話。見我面色淡然,根本沒有註意這些虛禮,他便站起來道:“奴才最先也聽說翠竹姐姐被放出宮了,可前些日子宮女太監們又傳言說皇后原來的貼身婢女被關起來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這才想著用以前的法子,來求姑姑救助。”

一團團飄下的雪落在臉上,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細想了片刻,仍是沒有絲毫頭緒。翠竹的確是出了事,但至於是何事,我卻不得而知。

我心中突地冒出個念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此事的確應該落在那個人的身上,他是最合適的人,因為他也答應過八爺,護弘旺周全。心思已定,我開口對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到底出了什麼事,如果能幫上忙,我會幫的。”

步出林外,卻見高無庸正立在轎旁訓斥小順子:“以後姑娘出門,要事先知會我,我會多派幾個人跟著伺候。下這麼大的雪,居然連個撐傘的人也沒跟來,姑娘正在坐月子,身子骨虛著呢,如果落下了病根,是你我能擔待得起的嗎?”小順子躬著身子低眉順眼地應著,四個小蘇拉更是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我走上前道:“高公公,今日不要責罰他了,是我走得太匆忙,不能怪他。”高無庸躬身垂首道:“既是姑娘吩咐,老奴領命。小阿哥哭鬧了許久,不見姑娘回去,皇上命奴才過來尋一下。巧慧已先回去了,姑娘坐上轎子快些回去吧。”

自那日後,我心中一直思索著究竟發生什麼事。翠竹若是犯了錯,為什麼沒有處罰,僅是一關了之,並且一關就是兩個月?如果是被查出來她是八爺的人,那早就應該大張旗鼓地處置她,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我安置好弘翰,站在桌前攤開紙張,緩緩地研著墨。近一年的時間內,我幾乎沒有寫過什麼字,正好這幾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過寫字,能穩定一下不寧的心緒。

蘸上墨,靜了靜神,提著筆,專注地寫著,沉浸於自己的心緒中。

“啪啪”兩下拍手聲自身後傳來,不待我抬頭,身側已傳來十三揶揄的聲音:“連我這個經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這到底是皇兄還是你寫的了。”

這幾個月以來,平定西藏噶倫叛亂的進程已到了緊要的關頭,如果不是對翠竹的事心生疑惑,我也不會讓十三在百忙之中來此。雖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慢條斯理地放下筆,默默地盯著十三。十三見狀,微微一蹙眉頭,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坐在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直入主題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後靠在椅背上,嘆口氣道:“你想問的,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吧?”不待我開口,他收斂了臉上的淺笑,正容道:“你當初已選擇了皇兄,你的心也確實在皇兄這裡,又何必再管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樣,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樣?八哥已經不在了。她們做的雖只是一些無謂的事,但站在皇兄的立場來說,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們不可能讓她們存在。”我愣愣地發呆,十三說的確實是事實,八爺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遠在熱河,我已沒有了需要擔心的人,確實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因為翠竹雖是宮女,但從她的身份來看,卻又是朝事。

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八爺臨去時平靜的樣子,我心中一動,十三既是已答應照顧弘旺,八爺應是去得心甘情願,他已不可能再做什麼安排。想到這裡,我心中竟是一陣輕鬆,暗暗嘲諷自己,苦惱了幾天,猛然間又發現自己是再一次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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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出了會兒神,我輕輕嘆口氣,輕笑著問道:“你怎麼查到的?”話一出口,我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當日,他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曾經把宮中的宮女逐一排查,此次事關八爺,他當然會查得更細一些。我自嘲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回答我的話。

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翰呢?自他出生,我只見過兩次,我這個做皇叔的還真有些想他。”這幾日巧慧見我心緒不寧,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頓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為什麼沒有處置她?這不是你四哥的作風。”十三怔了一下,說道:“不知宮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樣做,只是想一網打盡。”

我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剛好宮中新進了一批宮女和女官,於是,就將一部分宮女放出宮去,人員一經調動,那些與翠竹有關的人便不能得知確切的消息。隔些日子再放出翠竹被關押的風聲,這些人必定會去探口風,如此一來,就鎖定了調查的範圍。

抿了一口涼茶,我道:“我想見見翠竹,畢竟在皇后宮中應值時一直得她的照顧。”十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後露出淡淡的笑,道:“隨你吧,只是不要再做令皇兄為難的事。”我拒絕了十三同去的要求,細細地問了關押的所在,便不再談論這件事。

十三見我不言語,便起身道:“走了,這幾日沒見承歡,不知她有沒有惹出什麼禍端。”言罷,提步便走,走到門口,回身又道,“過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來京。”我一愣,側頭盯著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來京城?在這裡我好像沒有什麼朋友,並且還不在京城。

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我有些懊惱地道:“他還會當我是朋友嗎?”十三微怔了一下,繼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樣都變了,她不會認得你了。”十四一直以為若曦真的死了,雖然知道我有若曦的記憶,但在他心中,我只是曉文,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若曦,他又怎能當我是朋友呢?

暗暗籲出一口氣,對他聳聳肩,我嘆道:“他守了這麼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聞言,他瞅了我一眼,走回來坐在椅子上,微笑道:“你以為是十四弟?”我心中詫異,腦中又轉了一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大喜道:“是敏敏,她要來了嗎?”

十三眉一挑,點了點頭,道:“西藏的戰事,蒙古的伊爾根覺羅部和碩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詔書,戰事一了結,兩個部落的王爺都會進京領賞,皇兄還特意在伊爾根覺羅部的詔書裡加了必須攜王妃同來。”

我心中欣喜不已,已顧不了許多,隔著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應該很快的吧,佐鷹王子果真已繼承王位,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嗎?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著挪開我袖子底下的茶碗,道:“佐鷹王子已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西藏的事雖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說不准,許是一兩個月,又或是半年。”聽後,我心中雖有些失落,但轉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見的一天,低落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

我腦中不停地設想著和這個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時刻,直到此時,我才驚覺其實自己內心一直是渴望這些朋友的。覺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來茶碗的茶水全部潑在了我的衣袖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卻發現十三表情有些許古怪。側著頭,凝神望了他一會,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開口道:“綠蕪知道敏敏要來,一定要親眼見見她。”

“扑哧”,一口剛喝下的茶水噴了出來,沒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綠蕪也會有這種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準備怎麼辦?”十三無奈地笑過之後,盯著我,用恨恨的語調說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安排了那場月中舞,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想起舞後十三那婉轉悠揚的笛聲,我哈哈大笑,那種時刻,吹那首曲子,想是曖昧的信息早已傳遍了皇城,只是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十多年後的十三。
十三站起來,邊向外走邊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到時我把綠蕪交給你就行了,你帶著她去見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門,我還是忍不住笑意,沒有想到十三也會有這麼一天。

站在那破舊的房子外面,真有些不相信,華麗的宮中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風也好像感受到了此間的荒涼,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來。雪卻不依不饒,團團片片直降下來。這兒不像宮中的其他地方,沒有人經過,更沒有人掃雪,地上的雪已深到膝蓋,廊簷下也結出了一個個的大冰棱。

暗淡的廊簷下,蛛網密布,窗子破舊,透窗看去,一個蓬頭垢面的人緊緊地貼著房角蜷縮著,身上稀稀拉拉地蓋著稻草,衣服已辨不出顏色。整個屋子裡除了一些稻草,就只有地上放著的兩個有著豁口的碗,碗中沒有任何東西。

我輕輕嘆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幾年根本不算什麼。心底湧出一絲悲涼,這個時代裡的人,生命都是那麼的低賤。

我推開房門,走進去,站定,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兩手緊緊地摟著雙臂,整個人弓得像一個蝦米一樣,沒有一點動靜,不知道此刻是醒著還是睡著。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蹲下身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輕微地顫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夾在她的耳後。她並沒有睡著,微微睜著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牆面,目光散亂而迷茫。

捧起她的臉,我輕輕地叫了聲:“翠竹。”她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神有些呆滯,怔怔地盯著我,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來不曾認識我似的。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我用力地搖了搖她的身子,說道:“翠竹,我是曉文。”

聞言,她側過頭盯著我,喃喃地道:“曉文,曉文……”重複了幾遍後,她無力地甩甩腦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著我望了許久,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低下頭無聲地抽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道:“曉文姑娘,以後如果我弟弟有了難處,望你看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幫他一把。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望著她淚眼中透出的乞求,我心中一陣難過,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好好地生活,平凡地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時送信的小太監?”她忙不迭地點頭道:“他在更房應值,這次應該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應了一聲,輕嘆口氣,盯著她,緩緩地問道:“現在你後悔嗎?”她眸中亮光一閃,好像在一瞬間,她縹緲的思緒全回來了,她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道:“我怎麼會後悔呢?自從我進入四王爺的府中,阿瑪對額娘的態度好了許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說的話,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爺的奸細。

她的身子很虛弱,說話又比較急,說完之後,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續道:“我阿瑪是揆敘,我額娘是阿瑪在外面養的妾,開始的幾年,他對額娘也是極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額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後,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花容月貌。自此阿瑪就很少去我們那裡,我十三歲那年,已半年沒有露面的他突然來了……我之後就來到四王爺的府中,跟在福晉身邊。從此之後,額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爺去後,他的私章一枚由李福帶著,一枚由我帶著,而王爺外面的生意就由這兩枚章控制著。王爺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面如果被抄,那至少還剩下我保管的那些,他想給弘旺阿哥留些保障,卻不想弘旺阿哥這般糊塗,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這樣的下場。”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轍,連結果都如此相似。不同的只是玉檀為的是情,而她為的是孝。

她說完後,垂首沉默了一會,忽然她以手撐地,跪在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頭看著我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還指著他照顧額娘,他不能出事。況且,他什麼都不知道。”


我拉起她,扶著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斗篷裹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痛心地道:“這世上任何一條生命,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現完完全全相同的另一個。你仍覺得值得嗎?你額娘願意你這樣做嗎?你又忍心讓她知道你的結果嗎?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嗎?”

聽後,她的臉一下子蒼白了,整個人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發抖,嘴角也哆嗦著,但她並沒有流淚,只是面色極為淒苦。

我鬆開放在她肩上的手,緩步走至窗邊,默默望著紛飛的雪花。

許久過後,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曉文姑娘,不要讓我弟弟出事。”她的語氣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無措。我回身,嘆了口氣道:“你已經決定了?”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讓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總管曾交代過,在宮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這枚印章交給你保管,只是希望八王爺的財產不要被送給別人,特別是不能交給怡親王充盈國庫。雖然阿瑪的府第被抄,我可憐的母親生活過得卻依然很好,這全仗著八王爺的這些鋪面。因此,我並不後悔。幫忙轉告我弟弟,讓他對母親說,我已被皇后許給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請她不要太過擔心。”

我靜靜地望著她,聽她安排後事,覺得心裡堵得難受,又一個如花的生命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過了很久,待平復了心緒,我開口道:“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因此而喪命的人。”她怔忡了一瞬,隨即輕輕地笑道:“曲終人散恩已散,人走茶涼情更涼,除了我之外,相信宮中已無八王爺的人了。”

她說完之後,似是再也不願開口,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印章,望了她最後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之間盛夏已至。偶爾想起那件事,已沒有當初難受的感覺。皇宮裡死一個宮女或太監也許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翠竹自盡去世後,大家談論了幾天,也就淡了。十三見到我,只是說:“何必呢?”便不再多說。胤禛面色陰鬱了兩天,但並沒有多問。

圓明園內樹木參天林立,幾乎可以遮天蔽日,但連續幾天烈日當空,園子相較他處雖清涼怡人,但人卻仍能感到窒息般的悶熱。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這幾日許是忙得不亦樂乎,不是準備冰制飲品,就是自製製冷工具,因此,人也就極乏。這日,斜靠在椅子上香甜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陽光已西斜了一些,抬起頭,頭頂茂密的枝葉間隙中透出的陽光仍是很刺目。撿起已滑到腳邊的蒲扇搖了搖,依然燥熱如故,我無奈地嘆口氣,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後,伸個舒服的懶腰,起身向屋內走去。

弘翰身上僅著一個大紅的肚兜,躺在小床上,我抽下身上的帕子,俯下身子,輕輕地拭去小傢伙嘴角流出的口水,並順勢在他額頭親了一下。小傢伙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香甜地睡著。

我走到桌前快速地寫了一張字條,說明我將要去的地方,輕輕地放在躺在軟榻上休息的巧慧身邊,接著輕手輕腳地向外行去。

我腳下的青石磚被炎炎烈日烤得足足有四十多度,走在上面,只覺得小腿都有些燙,猶如走在了一個特大號的蒸籠裡一般。四周沒有一絲風,旁邊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更是讓人心情煩躁,氣悶至極。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遂加快步子匆匆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只期望自己到達目的地之前千萬不要中暑了才好。

進入勤政殿旁的偏殿,只覺一絲涼意撲面而來,很是舒服,但口卻幹得難受。見兩個宮女正在低著頭準備著茶水,我徑直走了過去,端起其中的一杯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兩個宮女猛地抬起頭,正要開口責怪,一見是我,便躬身施了一禮,然後又默不作聲地繼續準備著。我覺得這兩個宮女有些面生,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有一些熟悉。搖頭暗暗笑了一下,由於弘翰尚小,離不開人,我還真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裡了。
不知道大殿裡還有些什麼人,我遂開口問道:“皇上在和什麼人議事?”站在外側較秀氣的宮女回道:“回姑娘話,萬歲爺和四阿哥兩人在大殿中。 ”原來弘曆在這裡。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和傅雅的關係到底怎麼樣,是不是如自己所知道的那樣?史書上記載,乾隆是極尊敬他的第一個皇后的。但我心中又有一些不放心,如果只是敬愛,並不是愛人之間的如膠似漆的愛戀,那傅雅該怎麼辦?

本想著​​趁弘翰睡著,過來給胤禛一個驚喜,但剛才那一腔的興奮,隨著自己的想法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踪。我重重地嘆了口氣,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打開弘曆的心結。正在煩悶,忽覺得有人看我,移目望去,原來是剛才的小宮女有意無意地掠了我幾眼。我覺得自己如墜五里霧中,勤政殿的太監和宮女沒有不認識我的,她不該如此的。

微笑著打量她,只見她發如墨,臉如雪,眉彎口小,人很美,但有些不足的是,左臉頰的酒窩處有幾個淡淡的雀斑。

見我望向她,她絲毫沒有怯意,目光坦蕩地淺淺​​笑著,上前兩步,盈盈一福,起身後道:“姑娘,你不記得我了?”望著她臉上那抹熟悉的笑容,我心中有了印象,她是曾和那個鄂答應一起,並莫名其妙地對自己說“謝謝”的那個女子。只是她不是個答應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問,正要開口說話,殿外已傳來高無庸的呵斥聲:“笑泠,還不去奉茶,在裡面嘀咕什麼呢?”聽到他又急急地向大殿行去,笑泠對著我歉意地笑笑,道:“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說罷,她接過另一個宮女遞過的茶盤,欲進勤政殿奉茶。

我來的目的本就是找胤禛,既來之則安之,沒有現在就回去的道理。我遂開口對笑泠道:“好,有空再聊,這茶水還是我拿過去吧。”她顯然也知道我來的目的,於是臉上的笑容燦爛了一些,應了一聲,把手中的茶盤遞了過來。

其實知道她的身份後,我心裡本來還有一絲不舒服,但見她那一笑後,竟然突然釋然了,心底深處那一絲酸意也隨之消失。

我走到大殿門口,對高無庸點頭示意一下。踏入大殿,就听到了弘曆的聲音:“皇阿瑪,六月田文鏡奏報平民翟世有拾銀一百七十兩,歸還失主,不受酬銀,朝廷命給七品頂戴以資鼓勵,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三起,長此以往,就違背了朝廷原來的意願,也失去了獎賞的作用。”

胤禛掠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先坐在一旁等待。我走過去,慢慢地把茶水放好,便坐在了離兩人較遠的椅子上。

胤禛緊鎖雙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前幾年人心惶惶,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所以要痛加貶斥,整飭弊政。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已有了一些改觀,但如果民風再好一些,少一些雞鳴狗盜的事,使民安於田里而無飢寒愁嘆之聲,久而久之,那我們大清何愁沒有盛世出現。”

弘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頓了一會兒,才說道:“也確是這個理,但也要有一個妥善的法子,不能聽之任之,此類事情一報到朝堂就要賞賜。”胤禛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道:“凡事寧嚴不弛,寧緊不鬆,如果出現謊報邀寵,嚴懲不貸。但真是有其事,還是該獎勵的,只是不會再是七品頂戴了。”弘曆許是見胤禛面色輕鬆了下來,於是站起來,道:“皇阿瑪的意思兒臣已經明白,兒子今日還未向額娘請安,這就回了。”

胤禛啜飲了一口茶水,身子向後靠了靠,說道:“過些日子蒙古部落來朝覲,你去準備一下。”弘曆應了一聲後,走到我的面前,道:“姑姑,弘曆告退。” 然後恭敬地施了一禮,疾步而出。我無聲地嘆了口氣,沒有想到他仍是如此,沒有一絲改變。

過了半晌,我仍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辦法集中精神。
耳邊一聲輕哼,我猛然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胤禛已走了過來,正站在身旁好笑地望著我。四目相交,見他戲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疑慮,我心中有些緊張,同時又有一絲無奈,兩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他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找我有事?”

我已沒有了來時的心境,聽他如此一問,我笑道:“沒事,只是想來看看你。”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拉我起身,兩人牽著手向几案走去。

他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用眼神示意我坐上去,我掠了一眼大殿門口躬身立著的小太監,面上一熱,邊搖頭邊擋回了他伸過來拉我的手。他眸中閃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但面色依舊淡淡,見我不肯,他沉聲命令道:“你們都下去吧。”聞言,兩名小太監躬身垂首倒退了出去。

我仍站在几案旁邊,對他莞爾一笑,道:“你先處理政務吧,我可不想影響你。”他睨了我一眼,薄唇蘊著笑意,拿起左手邊的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道:“好好斟酌一下,希望蒙古使者來之前定下來。”

我心中不解,不知道有什麼會需要我做決定。展開紙張平鋪在案子上,我一下子怔在了那裡。本想著​​他不會再提這件事,沒有想到依然逃不脫。一股莫名的鬱積之氣填滿了內心,心口堵得有些許難受。抬起頭,盯著他,微皺著眉悶聲道:“怎麼又說起這件事了,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他輕嘆了口氣,道:“弘曆、承歡稱你姑姑,小順子他們也叫姑姑,這樣也很好嗎?”他說的的確是實情,宮中的妃嬪都是一口一個“姑娘”的稱呼我;弘曆和傅雅他們又稱我姑姑;而小順子這些一直隨在身邊的人,見我沒有反對,稱姑姑也順了嘴,也就一直這樣叫著。這樣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這個尊卑分明的社會裡,這樣“胡叫亂答應”的日子居然過了這麼久。

一直倔強地不接受冊封,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因此才會這麼拖下來。可自己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這早已是更改不了的事實,如果沒有他的交代,我見到任何一個妃嬪,即使位份再低的常在、答應,都要恭敬地行禮,哪會有如今這樣愜意自在的生活。

再說,這本是我已答應的事,也是已經想通了的。先前是怕弘翰不能生活在我身邊而不願受封,但胤禛已有承諾,會親自帶大弘翰,這也等於是變相地遂了我的意。

既是早已接受了他,也決定了會在園子裡陪他生活,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那再多一個稱呼又有什麼呢?總讓他一味地遷就我,我是不是自私了一些?他想給自己一個對外的身份,那也是想讓我陪他的範圍更大一些。我何不遂了他的意,不讓他為難。

胸中的悶氣早已消失殆盡,我向前走兩步,站在他的身旁,沖他嫣然一笑,道:“你比較中意的是哪一個?”他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掛著笑意,將我輕輕地拉坐到他的腿上,他用雙手環住我,下巴支在我的肩頭,接過我手中的那張紙,放在我們面前的案子上,道: “這個吧。”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蘭貴妃”三字映入眼簾。他選的正好是我心中所想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心有靈犀吧。

我進宮後的命運一直和木蘭有關,聖祖年間,戴上了他送的木蘭簪子,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即使自己的靈魂回到深圳,那條細若銀絲的木蘭墜子依然如影隨形地跟在我的身邊,它引領著我再一次回到了這裡。

默了一會兒,伸出手,細細地撫摸他戒指上的木蘭花,開口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於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他反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接口道:“朝搴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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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00:18:49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若曦,有你和十三弟在身邊,我覺得很踏實,也很放心,這些年以來,十三弟雖變了許多,可你卻仍舊是原來的你。”肩頭上,他的呼吸吐納的熱氣呵在耳邊,癢癢的,我忍不住想去撓撓。

抬上去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霎時,我心裡暖暖的,一股幸福的訊息直衝入了大腦裡。自弘翰出生,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傢伙的身上,已很長時間沒有如現在一般,兩人靜靜地待在一起了。

我們被溫馨的氣息包圍著,良久沒有移動身軀,緊緊地、密密地貼在一起。咫尺的距離,擋不住曖昧的信息。我窩在他的懷中,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面上一熱,繼而整個身子都有些發燙。

抬眼望望這肅穆的大殿,我腦中有了一絲清醒,悄悄地在心中暗笑了一下,在這當口,我的頭腦還能如此清晰,如果讓胤禛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鐵定會賞我一記栗暴。

我轉過頭,正欲開口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卻發覺和他臉對著臉,鼻尖貼著鼻尖,姿勢的曖昧程度比剛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思一滯,想說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腦中的思維也像停滯了,整個人呆呆地愣在那裡,眼中只有他那雙熾熱的眸子。

我臉頰火燒、思維遲鈍,迷迷糊糊中覺得他放在我腰間的雙手緊了一些,隨即他的臉壓了過來,他的嘴唇滾燙乾燥,輕輕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

覺得心跳得異常的快,“嗵嗵”的,清晰可聞,腦中卻沒有任何想法,什麼也不想去想,只覺得自己如飄在空中的羽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再也著不了地。

“皇上,大殿裡的冰該換了,奴才們已候在了殿外。”恍惚間聽見高無庸的聲音,我一驚,慌忙推開他,快速地站起來走下去,到離案子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掩飾地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

胤禛瞅了我一眼,臉色一暗,已露出了慍色,他沉聲道:“進來。”高無庸垂首領著幾名各抱一盆冰的小蘇拉輕手輕腳地進來,許是覺察到了胤禛的情緒有異,高無庸低聲輕斥“快著點”,幾個小蘇拉利落地換好冰,疾步退了出去。

籲出一口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斜睨了他一眼,卻見他正默默地盯著我,眸中深情依然。被他這麼看一陣,覺得面孔又一次熱了起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瞅了一眼案子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躊躇了一瞬,道:“弘翰怕是醒了,我還是先回了。”見我這副樣子,他嘴角含著笑,起身道:“是嗎?”我口中“啊”的一聲,呆呆地望著他走到身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伸手將我幾根亂發捋到耳後,笑道:“已被你漠視許久了,今日既是你主動來找我,那我又豈會令你失望?”聞言,我大窘,揮起拳頭打在他的前胸,他哈哈大笑,一下子抱起了我,疾步向殿內的耳房走去。


第十七章


下詔、冊封在幾天內就完成了。緊接著是一撥又一撥前來道喜的人,令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這天清晨,梳洗、上妝、穿衣、戴飾品……整個人像木偶一樣被巧慧她們擺弄著。 “唉。”我無奈地嘆口氣,撫了撫被她們扯得發麻的頭皮,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上頭”。巧慧慌忙撥開我的手,開口道:“好容易好了,千萬不要弄亂了,否則還要再來一次。”

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有多長時間沒有如此裝扮過自己了?細想一下,久遠得讓自己都沒有辦法回憶起來。撫了撫自己的臉,輕輕地笑了起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吧。

本不想入宮,可這幾日后宮諸妃的到來,讓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入宮一次。我的品階僅次於皇后,如果冊封後一直不去見禮,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我雖不屑於此道,也知道她不會因此而氣惱我,可她要管理后宮,我不能因此而讓她失了威信。

“小姐,已經好了。”隨著巧慧的輕聲提醒,我回了神,盯著鏡中的自己,猶豫了一陣,打開桌上的首飾匣子,拿出木蘭簪子和木蘭耳墜遞與巧慧,低聲道:“給我戴上。”

等了一會兒,發覺身後的巧慧沒有動靜,我扭頭望去,卻見巧慧臉色蒼白地盯著桌子。我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何會如此,這支簪子自再次回到我的身邊,我一次也不曾戴過,因此巧慧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在心中暗暗籲口氣,轉過身子,握住她的手,道:“在你心中,我和若曦有區別嗎?”

巧慧怔了一下,略顯蒼老的臉上逸出一絲苦笑,道:“我家小姐是個可憐人。”我心中一痛,可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如果實話實說,她也不見得會明白。頓了一下,她擦了擦眼角,又道:“這大喜的日子,不說這些了。小姐沒有得到的,你得到了,我心中也是一樣的高興。”我嘆道:“謝謝你,巧慧。”她收斂了臉上的憂傷神色,一笑道:“快戴上吧,不要誤了進宮的時辰。”

收拾完畢,巧慧左右打量了一下,方才滿意。

正欲出門,外面已傳來了小順子的通傳聲:“娘娘,皇后娘娘來了。”話音甫落,門簾一挑,烏喇那拉氏已緩步走了進來。我急忙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她淡淡地笑道:“我們姐妹間哪用這些虛禮,坐下吧。”她握著我的手向前行了兩步,分坐於桌子兩旁,不待我開口,她已微笑道,“弘翰這孩子呢,這些日子沒見,模樣又變了吧?”我衝著她淺淺一笑,道:“我今日本打算去宮中見姐姐,才讓奴婢們把他抱了去。”

她笑道:“我也本想遣小路子給你說一聲,這大熱的天,不要宮裡、園子來回跑了。但又想想,我們姐妹也好些日子沒見了,宮裡正好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因此也就來了。”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恬靜,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喜怒無跡可尋,讓人無法看透她內心真實的想法。既是如此,我也並不想往深裡去探究,於是起身為她倒了杯水,淺笑著道:“我本該早些去拜見姐姐的。”

這些天以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不斷地說著言不及意的客套話和場面話,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不同的人說。但對著她,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

兩人靜了一會兒,她舉杯抿了口茶水,微微地笑著道:“妹妹沏的茶水果真特別有味道。”我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下,我不善於此,而她更是不精此道。茶水就是茶水,即便是懂茶的人,沏得不過好一些罷了,哪會有特別的味道。她應是有些話要說,而我的身份今日又不同往昔,想是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頭上戴的飾品過多,覺得脖子壓得有些酸楚,我禁不住撫了撫後頸,見我如此,皇后道:“身份不同,身邊用品的規格也就有相應的變化。”聞言,我正往回收的手一下子定在了半空,心中沒來由地抽了一下,不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難不成竟是想讓我回宮居住?


她臉上似乎有一絲猶豫神色,但只是一瞬間。她望瞭望窗外,又道:“有你在皇上身邊,我也放心許多,但這院落太小了一些。”原來她難於啟齒的竟是此事。這也難怪,胤禛為何要建這院閣,又為何居於此處,想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只是不明白,她是想讓我搬出去,還是有其他的什麼想法。

掠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無一絲情緒,只是怔忡地盯著眼前的茶杯,思想好像也隨著視線定在了某一個地方,久久地回不了神。我不發一言,默默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道:“我稍後會和皇上商量一下,按宮中貴妃的規格修整一下這個院子,妹妹你意下如何?”我啜了一口茶水,站起來,淡然一笑道: “不過是住的地方,姐姐既是如此關心,那就隨皇上的意思吧。”她隨著起了身,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道:“是呀,不過就是住的地方,皇上卻花費了這麼多的心思。”

我心神俱震,望著她那張蒼白的臉,霎時,久已沒有的心痛再次不可抑制地湧了出來。

眼下雖已立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接連幾次大雨,也是這邊下那邊停。晴時,依然是焰騰騰的一輪烈日,曬得宮中的花花草草都蔫得不成樣子。

我半躺在涼椅上閉目搖著蒲扇,似睡非睡,屋內的幾盆子冰都抵不住牆外的熱浪,屋內的空氣依舊像蒸鍋上的蒸汽一般,悶得人心裡發緊。

胤禛同意了烏喇那拉氏的提議,但並沒有將院落拆除重建,只是吩咐以禛曦閣為中心,重新規劃擴建。內務府的管事前來問了幾趟,說是皇上吩咐了,一切以蘭貴妃的意見為主。只要不動禛曦閣,我心裡已是高興不已了,哪還會操這份心,於是,心滿意足地隨著胤禛回了宮,待院子修好了再回園子。

輕搖蒲扇,默默發呆,我來到宮中已有月餘,但所居住的西暖閣至今竟無一人造訪,就連偶爾在宮中行走時遇到個別妃嬪,總是未及寒暄,她們便繞路而去,彷彿我是洪水猛獸一般。

雖希望清靜的生活,但心中仍有些隱隱不安。以往每次回宮,皇后總會隔三差五派人來詢問,有無需要。此次,竟反常到一次也沒有派人來過。腦中驀地想起那日烏喇那拉氏臉上那一抹苦笑,它猶如一把利刃,猛地一下子刺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大力地一抽,大熱的天,身上卻一陣陣的發寒。扔下扇子,倒一杯熱茶,端起來一飲而盡,嘴被燙得木木的,身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冷意漸增。

“娘娘,笑泠求見。” 過了半晌,剛覺得緩過了勁,便聽到門外傳來笑泠甜美的聲音。我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平復了心緒,輕聲道:“進來。”

她在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挑簾入門。她身著米白紗褂,淺綠蓮花滾邊褲,一頭青絲梳理得光可鑑人,站在眼前,亭亭玉立猶如荷花初開。

她躬身盈盈一福,道:“笑泠見過娘娘,娘娘吉祥。”對她一擺手,示意她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坐下吧。”她微微一笑,道:“是!謝娘娘賜坐。”言罷,她微施一福,便大方地坐了下來,無絲毫怯意。

我抿了口茶,道:“今日不應值?”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抬頭一笑道:“是。”見她額頭沁出細密的一層汗,我拿起腿上的蒲扇遞了過去。她微怔了一下,接過扇子道:“娘娘果真心地很好。”我一笑,問道:“你怎麼做了宮女?”

聞言,她一頓,似是思量了一下,接著道:“恕我直言,笑泠並不想孑然一身老死宮中,因此才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心中酸熱難耐,二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兒,我理了理思路後道:“你已是答應,入了皇家宗譜,又怎可再做宮女?”她瞅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阿瑪求了皇后娘娘,先前娘娘並不同意。後來不知為何,娘娘卻忽然同意了。”

我心底莫名一顫,這哪裡是同意她出宮,分明是走“曲線救國”的路子,如若不然,又怎會把她安排在御前奉茶?

我覺得身心俱疲,自嘲地笑笑,決定不再多想,還是順其自然吧。

過了一會兒,我從遐想中回神,望向笑泠,卻見她怔忡地盯著我,臉上略帶一絲憂色。也許是自己的反應嚇著了她吧。我微微一笑,道:“我有些累了。”

她面色一紅,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回身坐下,道:“只顧著說閒話,卻將來的目的忘了。”她睨了我一眼,斂眉輕聲續道, “聽宮裡的姐姐們說,前些日子皇后去園子看姐姐,回宮後便一病不起,現在還沒​​完全好。”

“這些天,宮中風傳,說是皇后要動你的院子,你心中不喜,頂撞了娘娘,致使溫婉賢淑的皇后病倒。還說,這宮中只要言語之間曾得罪過你的,都會招惹禍端,如鄂答應、齊妃等。說得煞有介事,猶如親眼所見。”

我一陣眩暈,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伸手端起杯子,覺得手都在抖,茶水潑得滿身都是。那茶水只是半溫,但喝下去,竟是透心涼的感覺。

笑泠慌忙起身走過來,抽了身上的帕子,輕輕地為我拭了拭浸濕的衣襟,接著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跪了下來,道:“此事奴婢並非道聽途說,冒昧地給娘娘說,那是為了謝娘娘的恩。如若笑泠做得不對,也請娘娘不要責怪。”

我靜靜想著,皇宮大內,妃嬪之間爭寵之事歷朝歷代層出不窮,花樣繁多,但這樣明目張膽地傳播流言,實在有些反常。依照我對皇后的了解,不應是從坤寧宮傳出的。

“娘娘不必擔心,也許是奴婢多事了。”耳邊猛地響起笑泠擔憂的聲音,見她依然跪在原地,我籲出一口氣,但願如她所說,這事只是因為烏喇那拉氏的病,赶巧了,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我起身向前跨了一步,扶起笑泠,待兩人坐定,我道:“剛才你說的謝恩是何意思?”

她道:“齊妃娘娘是我大姨母,三福晉青諾是我表姐。她們出事後,額娘曾來宮中探望姨母,也和我見了一面,她拉著我的手說:'在宮中,一定要照顧姨母,並要找機會報答一位名叫曉文的女官。'”

恍然憬悟,明白了她今日為何如此。

她起身,躬身施了一禮,道:“如若娘娘有需要笑泠處,遣人來告知奴婢一聲就行,奴婢告退。”我對她微一頷首,便閉上了眼睛。

大雨淙淙,涼風透窗而入,屋子裡的帳幔和飾物隨風左右搖擺。

我慢慢地踱到窗前,默默盯著外面,絲絲縷縷的水滴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面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花。

風在雨花中一陣一陣吹動,帶著淡淡的濕氣撲面而來,一陣冰涼侵入了肌膚,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陣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拿起門邊的青竹雨傘,我拔腿向坤寧宮方向跑去。

甫一出屋,未行幾步,就見到迎面而來的巧慧。她全身已經濕透,鬢角的幾絲頭髮沾著雨水貼在臉上。她道:“小姐,皇后娘娘怕是不行了,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皇上方才也去了。”

我心中一陣迷亂,頭“轟”的一聲漲得老大,烏喇那拉氏究竟是哪年歿的,我是一點印像也無。提著勁兒加快步子,剛跨入坤寧宮,便聽到一陣隱隱的哭聲,我又是一陣心慌,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愣在原地,手一鬆,傘在地上隨風滴溜溜地轉著。細細一聽,卻又沒有了任何聲音,我舉步向殿門行去。

只見皇后的寢宮內外全是人,又沒掌燈,殿裡光線有些暗,平添了幾分沉重。略一定神,才看清床前站著七八個太醫,個個面無血色,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紮針。胤禛和熹妃等人站在周圍,均是一臉緊張,最外面躬身而立的是幾個阿哥和地位較低的答應們。

只見皇后滿面潮紅,閉著雙眼,口微張,胸口慢慢地一起一伏,手緊按在自己心口處。

見我進來,眾人眼神複雜地打量著我。我心中難受,走過去,站在熹妃身側,道:“姐姐,果真是因為曉文頂撞了你嗎?如果是這樣,曉文給姐姐賠禮道歉。”她努力睜開眼,抬起頭,想搖頭,又無力。也許是心中焦急,她的臉色竟由紅變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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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00:20:42
身邊的太醫驚呼一聲,皇后卻緊皺眉頭,胸口起伏越發劇烈,呼吸聲也越發粗重。我心下大驚,不敢再開口,怕她有個三長兩短。這裡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席話,她又嚴重了些。

胤禛走上來,扶著我,道:“曉文,鎮靜些。”

我木然道:“皇后究竟是何病?”一太醫轉臉說道:“回娘娘話,皇后娘娘的脈象,不是絕症,是虛症。娘娘身子弱,命門之火鬱積,發散不開,痰氣便不得暢……”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深吸口氣,正欲開口打斷,便聽到身旁的胤禛沉聲斥道:“不要囉唆,只說有救無救?”

幾個太醫哆嗦了一下,緊接著“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剛才回話的太醫道:“奴才們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藥,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奴才們不得其解。”他話音甫落,殿裡殿外便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胤禛冷哼一聲,眾人神色一緊,收住了哭聲。他道:“起身,快些拿個主意,怎生把痰咯出來。”眾太醫利落地起來,皺著眉,圍著床邊繼續忙碌著。

皇后患的原來是痰症,可這種病應是冬季才有,天才入秋,怎麼可能?

“啪”的一聲,調藥的太醫往後退了兩步,手裡的碗摔了個粉碎,面如死灰,癱坐在地上。胤禛身子一顫,快速走到床邊,探了探皇后的鼻息,面色一變,大聲喝道:“還不快搶救!”

我腦中一片空白​​,撥開太醫,上床坐在裡側,抽下身上的帕子蓋在皇后的臉上,托起她的身子,不假思索地隔著手帕和她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

抬頭望瞭望一臉詫異的胤禛,我淒涼地道:“為了我們,你說些她想听的話,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值得她留戀的人。”他一頓,拉住皇后的手,道:“小婉,你知道嗎?我們成親的當晚,我挑開喜帕……”

一行淚湧出來,透過淚眼,掠了一眼聚精會神訴說的他,自嘲地輕輕笑了兩聲,這究竟是個什麼社會,我到底是誰?

一把扯下她臉上的帕子,和她唇對唇,用力地吸著。不知是自己做法正確,還是胤禛的話起了作用,她喉中一陣響動,我忙翻過她的身子,拍著她的背,一口痰自她口中咯出。

拉她躺下,她眼神迷離,凝視著胤禛的臉,輕聲道:“爺,是你嗎?小婉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聞言,胤禛握著她的手似是又緊了一些,像是讓皇后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淡淡地瞥了眼那緊握在一起的手,起身下床,向外走去,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堆裡一般。耳邊依稀傳來他的聲音:“若……曉文。”

是他的聲音嗎?覺得那聲音遠得像在天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依然緩緩向前走著,前面出現一張又一張陌生的臉,只見她們的嘴一張一翕地動著,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走了好久,終於看不見她們了。濕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我有些邁不開步子,抬頭望望,風攜著雨點打在臉上,不知道順著臉頰滑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怎麼走不動了?我疑惑地低頭瞧瞧,手臂正被一隻手抓著,怔忡地順著手向上望去,眼前出現一張擔憂的臉孔。我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欲舉步繼續走。

“曉文,你怎麼了?”他扳過我的肩,搖了搖我的身子,企圖讓我恢復神誌。心裡萬般滋味攪在一起,​​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怎麼了,我根本不是我,我又會怎麼了?”說完,又是微微一笑,掙開他的手,向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仍能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我停步回身,皺著眉大聲嚷道:“你幹嗎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只想安靜地生活,難道這你們也看不慣嗎?”他默默地盯著我看了半晌,輕輕嘆道:“自古以來,后宮裡都是各種政治力量製衡的地方,有一套潛規則的平衡狀態,如果被某一個人打破了,不管她是誰,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此人身上。你在宮中已生活了十幾年,你覺得自己真的可能安靜地生活嗎?”


我心中悲傷,靜靜地站在那裡,眼淚潸然而落。這些自己又何嘗不知呢?

想了許久,覺得腦中一片虛空,淚如泉湧,卻笑著道:“我能怎麼辦?”他蹙著眉頭,眸中露出一絲憐憫,慢慢地道:“出宮,或是回到張小文生活的朝代。”靜了一瞬,他搖搖頭,苦笑著續道,“但這兩樣你都做不到,你用情太深。離開了皇阿瑪,你還能生活嗎?”

我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顫著,緊緊地握著拳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雨中。過了一會兒,我平復了心緒。他說的對,離開了胤禛,我還能生活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在心底苦笑一番,道:“你回吧,我這也就回去了。”他眸中亮光一閃,上前兩步,凝視著我,疑惑地問道:“是回去,還是像這樣在雨中晃蕩?”我扯了扯嘴角,不發一言,轉身向前行去。

嘩嘩的雨聲依然擋不住身後的腳步聲,本來心裡就如同硬生生塞進一塊大石頭,堵得有些難受,被他這麼跟著,人也就越發煩躁。但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也不好說什麼,只好嘆口氣,回身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回吧。”

雨水順著他的衣襟流下,他全身上下已經完全濕透,而他卻絲毫不在意。他面色沉重,眸中有深邃的光芒閃爍著,看我回身,他開口問道:“曉文,這樣活著,你覺得愉悅嗎?”

未等我開口說話,“啪”一聲輕響傳來,我的目光越過他,向他身後望去,一把竹傘落在地上,傘隨風雨左右搖晃。我心中一緊,向側面走了一步,避開弘曆的身子,赫然發現傅雅一臉悲傷地呆愣在原地。見到是我,她一愣,似是有些不解,隨之而來的卻是滿面詫異。

見我如此,弘曆轉過身子,待看清來人之後,他面色淡淡地立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道:“可是有事?”傅雅一驚回神,繼而彎腰撿起雨傘,淺笑著邊走邊道:“適才見爺並未帶雨具,擔心爺淋濕了身子,卻不想娘娘也在,早知就多帶一把來。”

聽她不著痕跡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我強自壓下一腔愁苦,笑道:“我們也不要在這雨中站著了,都回吧。”弘曆瞅了我一眼,又望向傅雅道:“回吧。”

她輕聲應了一下,撐著傘快步來到我面前,微笑道:“我們回去的路較近,這傘還是娘娘用吧。”我低頭望望衣衫,已濕得不能再濕,哪還有撐傘的必要。我一笑,搖搖頭,轉身疾步往回走。

大雨過後,已顯秋意。陽光溫暖、微風和煦,坐在房中就能聞到透窗而入的那特有的秋天的香味。

蒙古兩部王爺已率眾抵京,允祥、允禮、弘曆和弘晝等王爺貝勒們在宮門迎接,城門至宮門鼓樂大作,夾著悠長而洪亮的通傳聲:“和碩部王爺到”、“伊爾根覺羅部王爺到”……這是雍正朝前所未有,又極其盛大的儀式,對兩部王爺來說,也是莫大的恩寵。

通傳愈來愈近,我坐不住了,站起來踱了會兒,又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打量一番,拔下頭上的簪子,瞅了一眼桌上的首飾匣子,躊躇一下,自銅鏡中瞥了一眼坐在桌邊喝茶的胤禛,隨手又拿起另一支簪子,在頭上比畫著。

他走過來徑自打開首飾匣子,拿出那支木蘭簪子,輕輕插進我的髮髻,望著鏡中的我們,他道:“自己喜歡的,就是好的。”望著銅鏡中他凝重的面容,我靜默了一會兒道:“如果自己喜歡的,帶給自己的是沉重的幸福,那也是好的嗎?”他面色一暗,啞聲道:“過了這幾天,氣也該消了。” 我眼眶一熱,強笑道:“我是生自已的氣,在宮中生活了這麼多年,仍是不能放開心胸,不懂得去珍惜,苦了別人,也苦了自己。”他微蹙眉頭,搖搖頭,輕嘆口氣,從後面環著我的肩膀,道:“還說沒有生氣,我都成'別人'了。若曦,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

我站起來,轉過身子,抓住他的手,仰起頭盯著他,道:“慶幸的是,皇后的病已經好轉,流言也沒有了。獨享寵愛,難免會有人眼熱,我雖當時氣惱,心中也是明白的。”他攬我入懷,輕撫著我的背,道:“處罰得過輕,沒有得到應有的教訓。”



我一時之間有些迷茫,不知他所說何人,在心中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抬起頭驚訝地道:“居然是她,她不是被禁足了嗎?怎會傳出來這些呢?”他輕嘆道:“西藏的事已了,鄂家也算是出了力的。”我在心底暗暗嘆氣,宮中之人眼皮極活,認為鄂齊立了功,鄂答應自會再受恩寵,她雖出不來,可別人卻是能進得去的。

苦笑著搖搖頭,她的心胸居然如此狹窄,也如此糊塗,進宮已屆一年,難道沒有發現,自雍王府帶出的幾位福晉,也就是現今的幾位妃嬪,從不曾因爭寵而惹出事端。

“皇上,兩位王爺已入了宮門。”房外傳來高無庸的輕聲提醒。

他拍了拍我的背,又用力地摟了一下,方才放手,微笑著道:“我這就去坤寧宮了。”他凝神望了我一會兒,輕輕抓住我的雙手,嘴角蘊著一絲笑意,眉梢也揚了上去,眸中神色愉悅,前兩天的沉鬱已完全不見。我扯扯嘴角,笑了笑,道:“快走吧,不要耽誤了正事。”

他輕鬆一笑,道:“和你在一起,也是正事。”我一愣,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居然從他嘴裡聽到這麼貼心的話,我心中一暖,踮起腳尖,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拔腿就走。

“若曦。”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我微微一怔,轉過身子,疑道:“什麼事?”他笑著柔聲道:“不要擔心,依敏敏的性子,就是認不出你,你們也會成為朋友的。”

我微笑著“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轉身向外行去,心中感動不已,只為他總是能輕易地洞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步履輕盈地向坤寧宮方向走去,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菊香扯閒話,小丫頭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笑話,聽得我掩嘴輕笑。氣氛正好,卻看見對面鄂答應迎面走來,背後跟著兩個神情嚴肅的太監。見到是我,三人慌忙走到路邊讓開了路。我斜睨她一眼,依舊緩緩地向前走去。

她俯身請了安,未起身,卻忽然“嗵”地跪了下來,兩手撐在地上,抬起頭,眼中隱隱含著淚花,道:“娘娘,奴婢該死,做了不該做的事,但奴婢已被禁足了這麼久,請娘娘饒了奴婢吧。”說完,頭貼著地上的雙手,整個人匍匐在地上。我一頓,停下腳步,默立在她的面前,壓下心底讓她起身的想法,硬下心腸,淡淡地道:“現在你不是出來了嗎?”她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痕,哽咽道:“皇后身邊的嵐冬姑娘傳話說,哥哥今日會進宮,令奴婢見兄長一面,並不是允許奴婢出來。”

我心中思潮起伏,花季女子被禁於斗室,而且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達數月……心中對她的憎意漸減,我低低嘆了口氣,道:“你起來吧。”她一怔,似是有些不信,面色變了幾變,最後還是緩緩地站了起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輕聲道:“娘娘饒恕了奴婢嗎?”我注視著路旁已略顯枯萎的花道:“既知錯了,又為何錯上加錯?在宮中,喜言是非,不是智者所為。”她輕輕一笑,低頭理了理衣襟下擺,挺直身子漠然道:“奴婢的性格說好聽些是直爽,說難聽些是一根筋,又怎會費盡心思去想這些是非。前陣子,來看望奴婢的人,言語中倒是有這樣的意思,娘娘似乎有​​所誤會,我言盡於此,方才請求原諒的話我收回,奴婢告退。”

站在她身後的太監面露慍色,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開口斥道:“待罪之人,還敢頂撞娘娘……”未等他說完,我面色一緊,冷冷哼了一聲,他囁嚅著咂了一下嘴,隨即躬身垂首立在了原地。我瞟了她一眼,厲聲對太監們吩咐道:“再怎麼說,她也是主子,不能亂了禮法。”

兩個太監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連著聲道:“奴才不敢。”鄂答應面露驚色,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垂著頭緩緩而去。

剛入宮門,便聽到陣陣鶯啼燕語般的說話聲。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扯開嘴角,讓微笑定在臉上,緩步走向殿門。

香腮紅潤,雲鬢浸墨。我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敏敏,她身著蒙古華服,雍容華貴地坐在皇后身側,和我記憶中爽快活潑的美貌女子已相去甚遠,眼前的她多了些端莊,多了份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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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00:22:20
“娘娘吉祥。”耳邊乍聞眾人的請安聲,我一愣回神,忙吩咐她們起身,快速地瞟了一眼,原來宮中諸妃嬪和各個王府的福晉們都來了。我上前兩步,對皇后微施一禮,皇后忙起身,拉著我的手,微笑道:“這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妃敏敏,皇上隨先皇塞外之行曾見過她,據聞王妃騎術可是相當好。”敏敏笑著接口道:“草原上的兒女,騎術都是很好的。”我灑然一笑。她乍一開口,依然顯露出爽快的性子。

皇后微微一笑,轉過臉問道:“曉文,你可會騎馬?”往日和敏敏一起騎馬疾馳的一幕在腦中晃過,我盯著敏敏,一絲笑意掛在嘴角,說道: “曉文有幾位很好的師傅,騎得雖不如王妃,自我感覺卻還不錯。”皇后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似是對我言語中流露出的欣喜有所不解。

聞言,敏敏微怔了下,默默地目視著我,眸中竟有一絲複雜的光芒,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你就是蘭貴妃,皇帝的……”未說完,她停了下來,掠了眾人一眼,尷尬地轉移話題道,“娘娘怎知騎術不及敏敏?”她這麼一問,我也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敏敏當年見到的是若曦,而不是現在的我,我忙道:“曾聽皇上講過,當年格格騎術精良,舞姿優美,是草原最美的一朵花。”

敏敏靜靜地註視了我一會兒,微微一笑,輕聲道:“娘娘可聽說,敏敏曾有一位好姐妹騎術絲毫不遜於我,她的騎術可是當年幾位王爺和貝勒們手把手教的。”她話音剛落,身邊的說話聲突地停了下來,幾個隱隱約約知道一些的人略帶擔憂地望瞭望敏敏,又看了看我,而一些年齡稍小一些的福晉們,則是好奇地輕聲猜測,究竟是何人有那麼大的臉面。

我心中一陣感動,緊接著又一陣心酸,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有些難受,眼眶有些熱,心底深處有一種想說出“我就是若曦”的衝動。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握緊拳頭,待心緒平和,我微笑著道:“王妃指的是若曦吧。”

剎那間,空氣如凝結了一般,房中無任何聲響,連窗紙在微風中振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見她們瞠目結舌地望著自己,我淺淺一笑,盯著敏敏。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說什麼,只是輕嘆一口氣,垂下眼瞼,端起茶碗喝了起來。

“若曦”這個名字自我口中說出,大家有些許詫異,相互打量著,沒有誰想打破這種沉默。

沉默的氣氛壓抑著眾人,熹妃笑著對皇后道:“不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還是請王妃說些草原上的風俗人情吧。”皇后抿口茶水潤了潤唇後才道: “也好,自皇上繼承大統,國庫空虛,為了不使沿路州縣因接駕而造成虧空,繼而加重百姓的負擔,這幾年沒有進行一次木蘭秋狝,我們這些人當中大概沒有一個人去過塞外。”

如果沒有親眼目睹,是無法想像皇家出巡時的奢華程度的。康熙四次南巡都由江寧織造曹寅接駕,給曹家造成了三百萬兩白銀的巨額虧空,曹寅去世後,曹顒、曹頫兩任全力補救,仍無法填平,可想而知,康熙的數次塞外之行,留下來的除了空名,還有什麼。胤禛繼位後,接連頒布諭旨,開始在全國上下大張旗鼓地清查錢糧,追補虧空,並一再表示,不再像聖祖年間那樣寬容,凡虧空了錢糧的官員一經揭發,立刻革職。胤禛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下令將曹頫交由內務府和吏部嚴審。因而曹寅之嫡孫曹雪芹從赫赫揚揚的官宦世家,到了繩床瓦灶的地步。

低頭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抬頭掃了周圍一眼,敏敏正在講著蒙古五畜過年的禮儀習俗,講著蒙古特有的樂器馬頭琴……

耳邊好像聽到了那悠揚的馬頭琴曲,閉目冥思,彷彿自己已站在坦蕩遼遠的大草原上,彩雲般的畜群,馳騁不羈的追風駿馬,還有駿馬上神采飛揚​​的我們。

“格格,奴才通傳一聲,你再進去。”門外傳來小路子的聲音,猛然回神,睜開眼睛,卻見承歡已快步衝了進來。

熹妃輕輕地搖搖頭,微笑著招了招手,承歡對眾人敷衍地施了一禮,便立在了熹妃和我中間。熹妃邊用帕子擦拭她額頭的汗邊笑罵道:“成大姑娘了,還是這麼粗枝大葉,小心嫁不出去。”

承歡沖她一笑,轉過臉輕聲問道:“姑姑,王妃是若曦姑姑的朋友嗎?這玉佩是她送給若曦姑姑的嗎?”我看看她特意掛於頸間的玉佩,緊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

她抽出手,走到敏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並端起茶碗,遞到敏敏面前。敏敏一怔,眼睛定在了玉佩上,不發一言。

過了一會兒,敏敏眼角隱隱閃著淚花,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放於桌上,拉住承歡的手,道:“是若曦送給你的?你是哪家的孩子?”承歡拭了拭敏敏的眼角,道:“是姑姑給我的,我叫承歡,怡親王是我阿瑪。”敏敏握住玉佩,把承歡拉入懷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 “原來你是十三爺的女兒,你額娘是否名叫綠蕪?”承歡的眼神一黯,道:“在承歡心中,若曦姑姑和曉文姑姑都是額娘。”

我心中一痛,忙向坐於右側的綠蕪望去,她面色慘白,嘴唇略微顫動,神色令人不忍多看。她雙手輕顫,用帕子摀住口鼻,頭低低地垂了下去​​。她身旁的兆佳氏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並對我微笑著輕輕頷首。

暢春園西側的御園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放養著鹿和斑馬等,雖比不上木蘭圍場草原遼闊、山巒起伏,但也別有一番景象。

斜靠在樹上,望著湛藍的天空,嘴邊不禁浮起一絲笑。我本想找機會讓綠蕪和承歡多待一會兒,可承歡卻整日地纏著敏敏賽馬,沒有一絲機會。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轉頭望去,原來是胤禛和高無庸兩人。我仍靠在樹上,盯著他微微笑著。高無庸見狀,停下腳步,站在原地轉過身子。

他走到我面前,盯著我道:“這兩天累壞了吧。”我環住他的腰,看著他道:“她的身子剛剛好,不能過度操勞,我身為貴妃​​是要擔起來的。操心是多一些,可還說不上累。不過,熹妃和傅雅倒是幫了不少忙。”他盯著我,眸中湧出融融深情,靜默了一會兒,他輕聲叫道: “若曦。”我“啊”的一聲,他卻沒了下文,只是輕撫著我臉龐,嘴角蘊著笑。

過了一會兒,他道:“自從有了弘翰,你改變了許多,這次雖然有些是因為敏敏,可你做得確實很好。”我掙開他的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前,嘆道:“以前總想找一個小院子,過著清靜的、隨心所欲的生活。這次回來,我找到了,禛曦閣就是我想要的。自從有了翰兒,我可能寬容了一些。那是因為,我無力改變一些東西,只好改變自己。”他輕嘆一聲,緊緊地摟住了我。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會兒,他道:“你和敏敏還是沒有進展?”我重重地嘆了口氣,悶悶地道:“敏敏的全部精力都在承歡身上。”他“哧”地一笑,輕輕拍拍我的背,笑道:“這樣不是你想看到的嗎?”我仰起臉笑道:“那也得看她們的緣分。”他搖搖頭,微微笑著不做聲。

一陣微風吹來,他為我捋了捋鬢角的碎發。我道:“敏敏心思單純,如果不和她明說,她即使能感覺到,也不會相信我就是若曦,畢竟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的。”他收緊胳膊,正欲開口,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小順子麵色慘白地跑到面前,喘息未定,結結巴巴地道:“啟禀皇上,四阿哥……四阿哥摔下馬……”

胤禛眉頭一皺,面色猛地暗了下來,握著我手的力量加重了,冷聲問道:“四阿哥傷得可嚴重?”小順子已緩過了神,氣也喘得順了,低著頭道:“當時已對獵物形成合圍之勢,四阿哥陪著蒙古的王爺和王子們準備獵殺,就在這時,一頭母鹿居然猛衝過來,馬一驚,四阿哥被甩了下來。因四阿哥習過武,一躍下地,才沒有傷到骨頭,奴才來時,聽太醫說,可能是傷了筋。”手被他握得生疼,我輕輕地拍拍他的胳膊,道:“還是去看看吧。”

他靜默了一會兒,盯著小順子道:“當時怡親王可在場?”小順子急忙回道:“王爺在場,當時四阿哥躍下馬時崴了腳,摔在了地上,馬又衝了過去,幸好王爺在四阿哥身旁,及時用鞭子鉤住了馬脖子。”胤禛輕籲一口氣,面色舒緩下來。


他握著我的手,捋開袖子,見我手腕上紅色的指痕清晰可見,邊輕輕揉著邊道:“我先去蒙古兩部瞧瞧,你先回吧。”見我頷首一笑,他大步往回走去,一旁站著的高無庸跟著走了。

我走到小順子麵前道:“起來吧,現在四阿哥營中,誰照顧著?”小順子站起,用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道:“熹妃娘娘和四福晉。”

我走至帳前,掀簾而入。弘曆斜靠在軟榻上,兩手放在腦後,眼睛微閉,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了,他右腳下墊著軟墊,整個腳踝紅腫得發亮。傅雅半蹲著身子,專注而輕柔地擦著藥膏。環顧四周,只有他們兩人,熹妃並不在場。我躊躇一陣,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開口的好,遂轉身往外行去。剛至帳門,正要掀簾,簾子已“呼”地被人從外面掀開。

“姑姑,你要走了嗎?”來不及阻止,承歡已抓起我的手向內走去。聞聲,弘曆支著身子,默默地打量著我。

傅雅放下藥,直起身子,正要行禮,我急忙走過去,托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她看了我一眼,頭一低,用手擦了擦眼角,复抬起頭,道:“太醫說休息幾日就好了。”她雙眼微紅,顯然是剛剛哭過。我心中一陣泛酸,她是真心愛著弘曆的,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我嘆口氣,走到旁邊,拿起盆中的濕帕子,擰了擰水,走過去,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淺笑著道:“繼續上藥吧。”一直默立在身邊的承歡嘻嘻笑道:“嫂嫂這是心疼哥哥呢?”傅雅面上一紅,伸手作勢要打承歡,承歡身子一晃,抓住弘曆的手,仍打趣傅雅道:“嫂嫂默認了。 ”

我眉眼含笑地看著她們,無意中掠了弘曆一眼,他仍如剛才一般,面色平靜,眸中神色淡淡,沒有一絲感情在內。我心中突地酸澀不已,可又不知從何處著手處理。他早已明白,也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和我的感情,他很有分寸地控制著自己的言行舉止,沒有說過出格的話,也沒有做過不合身份的事。可是,他越是如此,我卻越發害怕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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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草樹鍍上了一層水銀。林中黃燦燦的野菊瀰漫著清冽的香氣,在涼涼的夜風中飄蕩著。從旁邊湖里吹過來的霰霧,絲絲如縷,如夢幻仙境。

想想白天弘曆的表情,又想到敏敏刻意迴避著自己,心情鬱悶難當。我重重嘆了口氣,自林中走出,踱過道路,踅進湖中的長廊裡,信步向前走著。

“可是蘭貴妃?”前面傳來一聲輕輕的問話聲。

我一怔,從遐想中驚醒過來,循聲望去,心中一喜,月光下敏敏靜靜地倚在欄杆上。我疾步走過去,兩人對望一會兒,我拉起她的手,輕聲叫道:“敏敏。”

她身子一抖,猛地掙開我的手,默默盯著我,似是難以相信,我居然如此稱呼她。我苦笑著靜靜等待她開口。半晌後,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我和若曦的事。”我深深吸口氣,盯著她的臉孔,道:“我就是如假包換的馬爾泰·若曦。”她怔忡地望著我,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面帶鄙夷地嘲諷道:“你也是這樣對皇帝說的嗎?”

我黯然垂首,輕輕地苦笑著。在她心中,如今的我只是靠心機和手段謀取胤禛寵愛的膚淺女子。單純如敏敏都如此想,那宮中的人,大概都是如此看待我。

抬起頭,鼻頭有些酸,喉嚨有些堵,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遂面色淒婉地盯著她​​。被我笑得有些微愣的敏敏一皺眉頭,微怒道:“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不是利用了若曦才得到皇帝的愛嗎?”

我心中悲傷,一把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盯著她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都忘掉吧……”

這是我入十四府後,她信中的原話,她不可能不記得,或許只有說出這些,她才能相信。她一把推開我,往後退了兩步,雙手緊緊抓住欄杆,滿臉的驚詫。

淚水自我臉上悄然滑下,流入口中,酸酸澀澀,我哽咽著繼續自己的回信:“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麼多年,從沒有這麼心境平和安樂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她鬆開手,向前走了一步,用手摸了摸我的臉,喃喃地道:“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是……”自語一陣,她眸中亮光一閃,疑道: “你入宮之前可在十四爺府中?”

看她的神情,應是信了七八分,大概是無法說服自己,不明白為什麼看到的若曦竟是另外一張面孔。我輕輕一笑,拭去眼角的淚,笑道:“敏敏,十四雖不是我的星星或是月亮,可總還是我的知己朋友,我們的通信自會親自送到我的手裡,絕不會假手於人。”

她凝神注視我一會兒,才道:“當年佐鷹專門派人來打探過,若曦確實已經不在了,難道中間有誤會?可你的容貌只是二十多歲的年青女子,不可能是若曦。 ”

我再次苦笑,不知道要怎麼給她解釋,讓她相信。

兩人對視著,半晌後,敏敏開口問道:“那你呢?你會忘了他,忘了月亮,去找星星嗎?”我一怔,側頭細想一下,猛然間憬悟,這是她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這事關八爺,即使從若曦口中知道了一些事的人,也不會知道此事。

我上前拉起她的手,她手一擋,卻沒能推開,瞟了我一眼,便任由我握著。

我對她微笑著道:“會的!我會睜大雙眼去找的,只要那顆星星是屬於我的,我不會錯過的。”她神色一變,眼中隱隱含著淚,上上下下打量了我許久,猛地摟住我,哭道:“若曦,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你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他們都說你不在了?”我摟著她,淚水狂湧出來,邊哭邊道:“你不用擔心,不管我的樣子如何變化,我都是你的朋友若曦。”

哭完之後,我們倚在廊子護欄邊,喁喁低語,敘著別後離情。

她挎著我的胳膊,緊握著我的手,眼角帶著笑道:“你找到了。”微怔一下,隨即明白她話中含義,心中一暖,嫣然笑道:“是,我找到了,我雖不是他唯一的星星,而他卻是我一個人的月亮。”



暈黃的宮燈上下搖曳著,我面帶著微笑,以左手支頭,右手拿起髮梢輕輕地在他胸前畫著圈,靜靜地打量著熟睡中的胤禛。他閉著眼,嘴角上揚,輕輕地說道:“醒了?”我“哦”地應了聲,仍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微笑著道:“昨日和敏敏相認了?”我抿嘴一笑,點點頭,見他臉上仍帶一絲倦容,我抽出手,撫撫他的臉道:“天還早,再睡會兒吧。”

他眸中笑意加深,雙手放於腦後,凝神直直地望著我,順著他的眼光,我面上一熱,笑著拍他一下,拉起薄被蓋在身上。

他啞著嗓子沉沉一笑,拉我入懷,摸著我散開的長發,笑道:“若曦,你好些日子沒有穿這件睡袍了。”這是我彷照現代的吊帶睡衣,用上好的絲綢做的,穿在身上有如無物,簡單又舒服。

此時,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深情地凝望著我。手也自我背上輕柔地一路撫下去,我整個人麻麻酥酥,身子緩緩地貼上去,主動地吻在他的薄唇上……

殘陽隱去,夜幕悄悄升騰。

我和敏敏攜手站著,遠遠地望著那堆篝火,相視輕笑。敏敏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側頭望著我道:“好像又回到當年塞外那美好的時光。”我拍拍她的手,淺淺笑道:“是啊。”

兩人微笑著,過了一會兒,她面色微變,盯著我肅容問道:“若曦,你真的幸福嗎?”我微怔一下,繼而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一直不希望仰望著四面宮牆過一生,可當真正離開後,卻覺得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如今的生活,雖說偶有風波,但我依然感到溫暖和踏實。”她對我一笑,低下了頭,沉默一會兒,抬起頭,輕聲道:“他也幸福嗎?”

我微怔過後,馬上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誰,遂挽著她的胳膊,看著她,淺笑道:“佐鷹不好嗎?”她慌忙搖頭,抓住我的手,盯著我,壓低聲音急急辯解:“佐鷹對我極好,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我只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見她慌亂的樣子,我“扑哧”笑了起來。見狀,她微怔過後,先白我一眼,接著趁我不防兩手直向我腋窩襲來,大聲道:“讓你知道捉弄我的下場是什麼。”

我們邊笑邊跑,猶如在當年草原上。鬧了一陣,我們躺在草地上,靜默地望著滿天繁星。敏敏開口道:“十三爺身邊名叫張慧之的女子,是他新寵的侍妾嗎?綠蕪呢?她怎麼辦,她會受得了嗎?”

原來她擔心的是此事。我輕嘆一聲,將綠蕪改名的事細說一遍。敏敏側過頭,笑道:“我還以為十三爺是喜新厭舊的薄情之人呢?”

我心中突然有個主意,猛地起身,看著敏敏道:“你可願意認識她?”敏敏起身,大聲笑道:“如此奇女子,為何不見。只是十三爺會不會……”她未說完便大笑起來,我斜睨她一眼,也笑道:“他不想讓你見就不見了嗎?”敏敏站起來,邊拉我起身邊道:“希望綠蕪不嫌我這塞外之人粗陋。”

未行幾步,便見對面影影綽綽地走來一人。來人似是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中,緩緩地走著,不注意周遭的一切。待來人漸近,我輕聲叫道:“前面可是慧之?”她腳步一頓,用帕子輕輕拭了一下臉,才上前躬身一禮道:“慧之見過娘娘、王妃。 ”

我上前扶起她,發現她手中的帕子已濕了一片。她抽出帕子,輕輕往後一退,眼神越過我看了敏敏一眼,垂首輕聲道:“慧之告退。”

我長嘆口氣,道:“不要太傷心了,承歡長大了自會明白你的用心良苦,她不會怪你。現在雖然你們不能長聚,但最起碼還能偶爾見面。”她幽幽一嘆,轉身離去。

敏敏過來,和我並排站在一起,凝神看著綠蕪離去的方向,不解地問:“她怎麼了?”我對她微微一笑,提步向前走去。敏敏緊跟在我身旁,一拽我,我看過去,她納悶地道:“她不喜歡我?”我搖搖頭道:“她有些事需回去。”見敏敏一臉迷茫,我低頭一笑。


人的感情是在接觸中產生的,任誰都無法用外力改變。承歡自小離開綠蕪,又何來親情之說?因此,這件事任誰都無能為力,多說無益,只是徒增無謂的煩惱。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

在碧草藍天間,敏敏和她的大兒子佐特爾還有承歡我們一行四人策馬狂奔之後,我大呼吃不消,趴在馬上,再也不肯直起身子,敏敏大笑。四人慢慢騎了一陣,佐特爾口中一個呼哨,和承歡對視一眼,兩人一前一後疾馳而去。

這陣子承歡總是喜歡和敏敏膩在一起,因而馬術在敏敏和佐特爾的調教下,已好了許多。

我趴在馬背上,緩緩前行,忽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抬頭一看,原來是佐鷹的貼身奴僕。他翻身下馬,行了一禮後道:“王妃,王爺請你前去議事。”敏敏對我一笑,策馬快速而去。

我直起身子,望著遠處如黑點般越來越遠的承歡,腦中閃出綠蕪淒涼痛苦的面容。心中一動,打馬向十三的營帳行去。

未跑出多遠,忽聽身後叫道:“曉文。”我猛地收韁轉過身子,卻見弘曆臉色平靜地坐在馬上,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我一心想著綠蕪的事,竟對身後的聲音一無所知。心中暗暗嘆氣,自上次雨中談話之後,他總是直呼我的名字。

我含著絲笑,淡淡地問道:“腳可好了?”他頷首一笑,收韁調轉身子,緩緩向前行去。我提韁慢慢地跟了上去,心中暗暗對自己說,就在今日,就在此時,做一個了斷。我們行到一片林子邊,翻身下馬。

靜默了一會兒,他轉過身子,看著我,微笑道:“曉文,你來自以後的朝代,那應該知道我們這些皇子的事吧?史官是有記錄的。”我心中一沉,抬頭盯著他,道:“我對歷史不感興趣,因此並不是很清楚。我知道的只是歷史的大致走向,至於細節,就不得而知了。”

他面色一黯,仰面輕笑兩聲,然後,凝神望著遠方,自顧說道:“也許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注定是我的嫡福晉,我也注定得不到我心上的人,甚至是一絲機會都不曾給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心係於一人,又何必這般自苦地生活。”

我心中有一絲慌亂,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纏夾不清,強自鎮靜了會兒,我道:“在這裡,沒有曉文,只有若曦。我永遠是你的額娘,你阿瑪的妻子。”他低首笑笑,又抬起頭,輕輕拍拍自己的胸膛,盯著我道:“從此之後,曉文只在​​這裡。”他翻身上馬道:“兒臣告退。”說完,他騎馬疾馳而去,一會兒工夫,便無踪影。

我心中難受,酸澀難忍,無心再去十三營帳,遂低頭緩行,慢慢地往回走去。

高無庸立在帳外,見我走近。躬著身子行了一禮,我頷首後掀簾進帳。胤禛坐於矮几前凝神看著手中的折子,眉頭微蹙,見我進來,微微一笑。我忙隱去一腔愁苦,強笑道:“年齡不饒人,騎了一會兒馬,身子就如要散架了一樣。”

他眉頭一皺,似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後的屏風道:“沒有其他意思,你忙你的事吧,我休息一下。”說完,徑自步入屏風後,和衣躺在軟榻上。拉起薄被,蓋在臉上,腦中不時地想著方才弘曆的表情,心裡一陣輕顫。

薄被被輕輕拉下,胤禛坐在身邊靜靜地看著我,我一怔,扯出一絲笑道:“有事?”他伸手撫撫我的臉孔,注視著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發生了什麼事?”心中一慌,我急道:“哪有事,我只是久未騎馬,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人有些乏。”他面色淡淡地望著我,半晌後,探身抱著我,下巴放在我頭上,把我緊緊地環在胸前道:“不想說?”

我掙開他的身子,坐起來,面對面望著他,淺笑道:“真的沒事。”他輕笑著搖搖頭道:“蒙著被子,大睜著兩眼,裡面可有景緻看? ”我剛要開口分辯,他已截口道:“難以啟齒?”我心中暗暗嘆氣,卻露出燦爛的笑臉,搖搖他的胳膊,嬌聲道:“好困,眼皮都睜不開了。 ”說著,還配合地打了個哈欠。他睨我一眼,推開我向內移了移,斜著躺下來,微閉著眼睛道:“我也有些乏,睡一會兒也好。”


他面帶倦容,眉宇微鎖,​​不知到底是為了何事。我躺下枕在他的胳膊上,側過身子,撫撫他的額頭,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抓住我的手握住,輕聲道:“若曦,別鬧,睡一會兒吧。”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

我窩在他懷中,靜靜想了一會兒心事,眼皮有些沉,意識逐漸朦朧。

“啪”的一聲輕響,我一驚而醒,看看身側,身邊已空空無人。正待起身,外面已傳來他冷冷的聲音:“原來真有此事,直到現在岳鍾琪也沒有上疏朝廷,他們還反了不成?”

心中一驚,曾記得只有雍正末年才發生土司謀反之事,到底出了什麼事,使胤禛如此震怒?怔忡一會,我輕輕躺了下來,大睜雙眼望著帳頂,默默等著下文。

“探子回報,岳鍾琪正在嚴審那個送信人張熙,許是想查清其同黨,將他們一起抓捕後再上奏。此人是皇兄破例重用的漢大臣,我們滿人之中一些人早已心生怨氣,皇上不妨等上一陣子,順帶考驗一下他,如果他處理得當,也堵堵別人的口。”外面傳來十三條理分明的回話聲。

這就是胤禛的開明之處,提拔人才,任用賢能。繼位之初,他將曾依附八爺參與皇權爭奪,屬八爺黨羽的允禮封為果郡王,掌管負責蒙、回、藏事務的國家機構理藩院。雖當時的本意或許是分化對手力量,可允禮卻誠心辦差,於雍正三年,因“實心為國,操守清廉”,獲賜親王俸祿,並按親王規格增加侍衛,並於年初晉封為果親王。雍正二年,胤禛還封漢臣岳鍾琪為奮威將軍,在受封的當年二月,他率領五千人的騎兵隊伍,從西寧城向西急行軍十二日,並於第十三日的黎明發動突襲。羅布藏丹增的部隊從夢中驚醒,戰馬均未備鞍,無法迎戰,以至於全軍崩潰,四散逃命,羅布藏丹增急換上女人的衣服溜掉,投奔準噶爾。岳鍾琪窮追不捨,每天奔馳一百五十公里,兩天后,追到桑駱海,只見紅柳蔽天,渺無人跡,才帶著他的俘虜,包括羅布藏丹增的母親在內凱旋。岳鍾琪自出發到大獲全勝,只用了十五天時間,就把麵積約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青海土地完全征服,納入清政府中央版圖。岳鍾琪以其計謀神奇、身先士卒立下頭等戰功,被胤禛封賜三等公,賜黃帶。 1725年岳鍾琪升任四川陝西總督,任寧遠大將軍,節制川、陝、甘省。在太平天國之前,他是唯一身為漢人而握重兵的大將。

思來想去,卻還是想不出和岳鍾琪有關的究竟是何大事。他本是將軍,事情應和出兵打仗有關,可印像中,今年好像沒什麼戰事。我默默聽了會兒,聽到兩人的言語之中已無朝事,便起身向外行去。

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面一絲聲音也無。我走到矮几旁邊,靜靜地站定。

几上左側放著未批閱過的折子,而胤禛硃批過的則隨手放在右側。十三支著額頭低頭看著一個折子道:“皇兄,福建海禁一開,那裡民眾出洋貿易頻繁,而我朝卻無相關條例,長此而往,怕是不好管了。”

見兩人又要談論正事,我輕手輕腳向帳門走去。未行兩步,身後傳來胤禛的聲音:“若曦。”回身望去,胤禛嘴角蘊著一絲笑道:“去泡些茶來。”

十三側頭看著我,笑道:“勞煩嫂嫂。”我笑著白他一眼,疾步掀簾出去,對守在帳外的高無庸吩咐道:“去取些茶葉來。”說完,我放下簾子進來,走到胤禛身旁坐下,靜等著高無庸。

無意中掠了眼案上平攤著的一份折子,右下角紅色的“密”字極是醒目。我有些詫異,遂低頭望去,“啟禀皇上:陝甘總督岳鍾琪在乘轎回署途中接到一書函,內容涉及悖逆文字,期望利用其兵權達到反清目的。”

自清建立以來,統治者為了了解下情,雖沿用了明朝的票擬制度,但在具體做法上又與明朝不同,改掉了一些弊端。自康熙五十一年後,凡涉及機密之事,達到一定品級的官員均可親自寫奏摺,上呈皇帝。胤禛繼位後,不僅將這個習慣沿襲下來,而且進一步將密摺人員的範圍擴大到千餘人。這樣一來,上奏人數越多,事情越發不好隱瞞,因為你不實寫,必會有他人實寫,各官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沒奏,但其他人奏了,便顯得有些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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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1-13 12:19:33 |只看該作者
我暗自失笑,不知這岳鍾琪奏了沒有,如若沒有,輕者受斥責,重者或許受到懷疑,畢竟內容涉及悖逆文字,而且嚴重到期望利用他的兵權……

想到這裡,我心中猛然一個激靈,人也不由得有些輕顫,恍然憬悟和岳鍾琪有關又令胤禛震怒不已的究竟是什麼事了。我一陣愣神,該來的還是來了,這是雍正朝唯一的文字獄。

文字獄古已有之,清朝僅在康熙年間就有莊氏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

明史案是浙江烏程富商莊廷攏無意中發現其鄰居學士朱國楨的明史遺稿《列朝諸臣傳》,購買下來後邀集許多名士加以編輯,並增補了明末天啟、崇禎兩代史事,這本也沒什麼,但他卻在書中斥責滿人,書中直書清朝統治者歷代祖先名諱,這是犯大忌的死罪,且不使用清朝年號,而用南明永曆朝的年號,還把書重新定名為《明史》,算作自己的著作。書編成後,莊廷攏已經去世,如果就此打住,或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但其父莊允城卻將書付印,大規模發行,被有心人士向朝廷告發,莊允城被逮入京,死於獄中,莊廷攏被掘墓開棺焚骨,所有作序者和校閱者及刻書、賣書、藏書者都被處死。先後因此獄牽連被殺者達七十餘人,被充軍邊疆者達幾百人。

明人方孝標曾經到雲南在吳三桂部下做官,後來投清而免除一死,著有《滇黔紀聞》一書,書中曾提到南明永曆政權不算為偽朝。戴名世見到此書後,在所著《南山集》中加以引用,提到南明弘光帝及其年號,又揭露了康熙帝殺掉明太子的真相,以略微傾向明朝的口氣敘述了明末清初的抗清事件,對南明諸王寄以同情。這麼一來,兩書被認為有“大逆”語,結果是波及數百人,戴名世被斬首,方孝標已死,也被戮屍,兩家男子十六歲以上者均被殺,女眷等則被充為奴婢,方氏同族人都被充軍到黑龍江。

這兩起事件都是由於編寫前朝及當朝的歷史而招禍的。康熙雖有些小題大作,但其真正目的卻是給具有反清復明思想的漢族知識分子一個暴力的威脅。此次的曾靜案,卻是欲拉攏朝廷掌握兵權的重臣,以期用兵權來達到顛覆朝廷的目的。雖然我內心清楚他們並未有真正的行動,但在胤禛和十三看來,卻不是小事,而是具有謀反意義的大事。

浙江的“東海夫子”呂留良在明朝滅亡以後,曾參加過反清鬥爭,但以失敗告終,他傷心之餘,便在家裡收子弟教書。後有人推薦他為博學鴻詞,他堅決拒絕了,後來更是索性到寺院裡剃頭當和尚,躲在寺院裡著書立說。書裡有反對清朝統治的內容,幸好書寫成了,卻沒有流傳開去,呂留良死後,更沒被人注意。湖南曾靜偶然見到呂留良的文章,對呂留良的學問十分敬佩,就派學生張熙從湖南跑到呂留良的老家浙江去打聽他遺留的文稿。張熙一到浙江,不但打聽到文稿的下落,還找到呂留良的兩個學生。張熙跟他們一談,很合得來。他向曾靜匯報後,曾靜也約倆人見了面,四個人很有志同道合相見恨晚之意,他們商量著怎樣推翻清王朝。曾靜打聽到擔任陝甘總督的漢族大臣岳鍾琪是岳飛後人,並掌握兵權,頗受重用,覺得要是能勸說岳鍾琪反清,成功就大有希望。曾靜寫了一封信,派張熙去找岳鍾琪。岳鍾琪收到信後,大吃一驚,威逼張熙交代同謀不成之後,假裝答應,張熙於是將他們的計劃和主謀人員一一交代。岳鍾琪馬上上奏雍正,報告這起謀反事件。雍正帝將他們嚴加查辦,呂留良雖死,雍正仍把其刨墳劈棺戮屍,又把呂留良的後代和他的兩個學生滿門抄斬。還有不少跟著呂留良的讀書人也受到株連,被罰到邊遠地區充軍。

我木然坐著,心中有些堵,呂留良究竟有沒有孫女,到底有沒有呂四娘其人,野史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曦,你怎麼了?”耳邊乍聞胤禛焦急的問詢聲,我茫茫然地看向他。

他面色雖平靜,眸中卻隱隱含著擔憂,我似是囈語般道:“他有孫女嗎?”他瞇了瞇眼,掠了十三一眼,眸中的擔憂轉為疑惑,望著我緊緊抓著几案邊的手道:“若曦,誰有孫女?”

我凝視著他,絲絲哀傷湧入心底,現在是雍正六年,還有七年,僅僅有七年時間,我們面臨的或許是再一次的天人永隔。我身子一陣發冷,腦中木木的,心中已沒了任何想法,只是怔愣地盯著他。

十三面色驚愕,放下手中的折子對胤禛道:“皇兄,若曦有些不對勁。”胤禛微微頷首,若有所失地掠了一眼几上的折子,扳住我的肩膀沉聲道:“若曦,你害怕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

我回過神,心中淒惶,眼角中蘊著的淚順著臉頰汩汩而下。歷史終究是注定的,自己有能力改變嗎?但真的不能改變點什麼嗎?只是少許也是好的。

胤禛注視著我,輕輕地拭去我腮邊的淚,側頭向十三道:“自朕登基以來,從未去過木蘭圍場,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沒來朝覲,”他回頭看我一眼,眸中憂色有增無減,眉頭微蹙,盯著我,卻接著​​向十三道,“你好生準備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著兩部王爺,千萬不要怠慢了他們。 ”十三看看我,站起來舉步向外行去。

胤禛靜默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待我平靜下來,他淡淡地道:“你到底害怕些什麼?先帝在位時,你在御前奉茶,就常年憂思,行事如履薄冰、瞻前顧後。剛才你看到這份折子就神色大變,你久居宮中,能知道些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若曦,我們之間不是有約定嗎,不管何時都會坦誠相待。”

我心中苦澀不已,自己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事情能對他坦言嗎?我早已知曉他們每一個人的最後結局,對他能明說嗎?

抬頭凝視著他,臉上掛著淚花,卻淺笑著說:“我怕的只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文人墨客著書立說,有些為的是留於後世,更有一些或許只為謀生存,並不是他們語含怨望、狂妄譏刺。”

他面上無一絲情緒,默盯著我,半晌後,他把手放於那份折子上淡然道:“你是說文字獄?”

我輕咬下唇,沉默了一會兒,握住他的手道:“我並不是想在政事上插言,我只是害怕有些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告密邀功,甚至有人挾嫌誣陷,以報私怨,以至於文網密布,冤獄頻起,文人士子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陷於羅網受到株連。到那時,天下就不會太平,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會藉機對抗朝廷、詆毀天子。”

他注視著我,聽我說完,面色稍微舒緩一些,輕嘆道:“你可知道那些悖逆的話都是什麼?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誅忠、任佞……足足列我十大罪狀。”

我心中一沉,這都是他最忌諱的。他靜默了會兒,眼神漸漸沉痛,緊握著拳頭道:“這些死抱華夷之辨的士大夫,在著作中處處表露憎恨朝廷、思念前朝的意思,我大清用近百年時間,竟得不到解決。我希望在我這裡,告一段落。”

我心中一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他什麼。只是期望自己知道的野史根本就是戲說的,根本沒有這回事,期望自己擔心的一切都是多餘的。我在心底深處暗暗嘆氣,雖說不希望有這麼一個人,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改日見見十三,讓他調查一下也是好的,總可以防患於未然。

他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道:“這​​些事你不要瞎琢磨了,你現在要考慮的是好生把身子養好,好生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來。”

我一愣,繼而心裡一暖,他這是不想再討論此事,也不想我為此事擔​​心。我扯出一絲笑,搡了他一下道:“你以為我是母豬?還能一下子生出幾個來。”

他嘴角蘊笑,拉我入懷,道:“如果是,那就好了,我一下就多了幾個兒子了。”

兩人各懷心事,說了一會兒。我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盯著屏風,腦中空空的。他拍拍我的背,低低地說道:“我很怕你臉上出現那種孤獨無助的表情,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我心裡就會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總覺得你隨時都會離我而去。若曦,你不要擔心朝堂上的事,你只要待在我和弘翰身邊,做我的娘子、弘翰的額娘就好,其他的都不要管不要問。”我把頭擱在他的肩頭,雙手摟住他的背,輕聲道:“是呀,我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是,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他輕嘆一聲,沉聲道:“若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他們既是留下了文章,那就得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但是,我只會查辦相關的人,你所擔心的文網密布、冤獄頻起不會出現。”

如果自己出生成長在這個朝代中那該多好,不知道各人的結局,也不會整日里擔心不已。自己費盡心機說了這麼多,只是不希望出現誅殺呂留良的後人的事件,那樣,即使有呂四娘此人,也不會出現自己所擔心的那一幕。

心中悒鬱,無法排遣。每日醒來,考慮的第一件事總是曾靜案到了哪一個地步,有沒有發現呂留良。心一直這麼揪著,人也就顯得無措,每日待在帳中,默默地探聽著事情的​​進度。

我躺在軟榻上,大睜雙眼,呆呆地盯著帳頂。

一聲輕哼響起,我轉過視線一望,胤禛嘴角帶絲無奈的笑,正打量著我。我對他輕扯下嘴角,不知道臉上有沒有出現笑容,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和表情,任由他打量。

他輕嘆一聲,坐於我的身邊道:“若曦,這幾日你怎麼了?”我靜靜望了他一會兒,問道:“岳鍾琪可有奏摺遞上來?”他斂去笑容,臉色轉為嚴肅,神色漸漸冷淡,盯著我沉聲道:“若曦,你沒聽懂我的話嗎?我不希望你過多關心朝政。”

我心中愁苦,遂可憐巴巴地抓住他的手,苦笑著肯求道:“我想知道的,只是這件事而已。”他目光柔和下來,輕輕搖頭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想什麼。岳鍾琪的折子已經來了,是一個名叫張熙的人,手拿反信攔截岳鍾琪官轎,當時就被岳鍾琪帶進署中交巡捕看守,這個人要說起來,也有一些骨氣,無論是套供還是動用大刑,均不肯實說。後來,岳鍾琪用計,假意與之盟誓,表示願意同謀舉事。張熙信以為真,才將實情通通說了出來。

“原來是他的老師,湖南永興人曾靜策劃的。此人原是縣學生員,因考試劣等被革退,於是放棄舉業在本地教書,失意無聊之中常雜記一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對前朝東海夫子呂留良寧可削髮為僧也不赴清之薦舉的事蹟深為敬仰。此人的可恨之處,不僅僅是在其著《知幾錄》、《知新錄》中多有抒發憤懣的'悖逆'文字,還將思想付諸行動,居然派學生張熙到呂留良家鄉去訪書。”

我心中越發不安起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你要怎麼處理呂姓族人?”他面色淡淡道:“大逆之罪。”我心中一驚,急忙接口道:“他已經死去好多年了,人死如燈滅,該了結的就讓它過去,難道不是好的選擇嗎?”他面色一暗,眸中冷意驟起,嘴角逸出一絲冷笑道:“他康熙五年拒不應試,被革除諸生,康熙十七年和十九年兩次不應徵辟,並出家為僧,遁跡吳興縣妙山,築風雨庵著書講學,著有《呂晚村文集》八卷、《東莊詩存》七卷、《續集》四卷,所著詩詞文章多處謗議皇阿瑪。如此頑固對抗朝廷的讀書人,如果朝廷沒有應對之策,不施以打擊,以後還怎麼控制這些士子們的言論?”

我暗暗哀嘆,一時之間心中沒有任何想法,抽出手,拉起薄毯蓋在臉上。隔著毯子,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過了半晌,沒有一點動靜。

我心中已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可擔心卻沒有一絲一毫減少,怎麼辦?怎麼辦?

突地腦中一閃,我“呼”地拉開毯子,一下子坐了起來。卻見他依然坐在那兒,面帶詫異地望著我。我對他敷衍地笑笑,下床就準備出去。他眉頭微蹙道:“再過兩日蒙古部就要走了,敏敏已來找你幾次了。”我“哦”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邊往前走邊道:“我這就去找她。”

策馬疾馳,遠遠的看見十三與綠蕪兩人靜靜坐在馬上。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承歡和佐特爾兩人高揚著馬鞭,一前一後正策馬狂奔。我心中有些泛酸,暗嘆口氣,一夾馬腹,快速地向兩人奔去。

聽見聲音,兩人翻身下馬。我收韁下馬,對綠蕪頷首微笑一下,望著十三道:“我有些事想問你。”綠蕪對十三淺淺一笑道:“爺,我再去騎一會兒。”十三睨我一眼,側頭向綠蕪柔聲交代道:“騎得慢一些,你才學會。”


十三目送綠蕪走遠,才回過身子笑著問道:“什麼事?”我扔下手中的韁繩,肅容道:“想讓你查查呂留良族中所有的人,特別是女子。 ”十三斂了臉上的笑容,盯著我默看了一眼道:“大逆之罪,其子孫、親戚和弟子人數當地知府衙門自會報到朝廷。”我搖搖頭,深吸口氣盯著他道:“你派可靠之人去,查呂留良家中有沒有一名叫呂四娘的女子,我要准信。”

他面露狐疑之色,看了我一會兒,淡淡地問道:“很重要?”我盯著他,點頭接口道:“這件事只限你我知道。”十三默默地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問:“為什麼不能讓皇兄知道?呂四娘到底是誰?”我自己心中都不能肯定這個人是否存在,又怎能和他明說?

見我低頭不語,十三笑道:“你現在的樣子,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是在我這裡受了什麼委屈一般,我不問了,只是這遠在崇州的人,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輕扯嘴角,強笑著說:“綠蕪這些日子一直都是這麼過的嗎?”

見我轉移話題,他盯著我搖搖頭,眼睛望向仍在遠處疾馳的承歡兩人,臉上現出一絲無奈,輕笑著道:“承歡久居宮中,綠蕪一直沒有機會見她,這次我刻意帶上她,就是為了讓她和承歡多待些日子,可承歡卻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她心中難受,可又忍不住想看見承歡。”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收回目光,看著我說道:“前些日子,我本打算讓承歡回府住些日子,可她卻阻止了我,說承歡開心就好。”

我聽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靜靜地站著,他或許是心中難受,也沒有開口。兩人靜靜地待了會兒,他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我一怔,抬起頭呆呆地望著他,他笑過之後大聲道:“真的很懷念當年大口喝酒的日子,那時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沒有責任,憑一時興起就可隨意、隨時遊玩。”

腦中想起幾次喝醉的情形,也大笑起來,連續幾日的煩亂心情一下子大好。我抓住韁繩大聲道:“現在沒有現成的酒,再說你我已屆中年,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是什麼光彩事。”十三“扑哧”一聲笑出來,上下打量我一眼,道: “你在暗示你很年輕,還是暗諷我已經老了?你在皇兄面前,有沒有這樣說過?”我斜睨他一眼,不應他的話,瞟了眼正吃草的兩匹馬,道:“賽賽馬如何?”他充滿豪氣地大笑道:“有何不可?”

我們翻身上馬,未待開始,便看見兩騎白馬緩緩前來。馬上的敏敏和綠蕪正微笑著說話,我心中一樂,朝十三望去。卻見他臉色訕訕地盯著兩人,呆呆地坐在馬上,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輕笑一聲,輕夾馬腹,率先向她們的方向行去。

敏敏看到我,一提韁繩,快速前行,未等走到跟前,她已開始大聲埋怨:“這些日子怎麼了,去找了你幾次,高公公總是說你身子不爽。”聽她怨聲中含著關心,我笑著道:“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敏敏瞟了一眼我身後的十三,有些不滿意:“還說是找我,我要不是碰見了綠蕪,也不知道你竟在這裡。”

十三慢慢地騎過來,越過我們和綠蕪並肩而行。我賠著笑對敏敏道:“剛才還在和王爺商量著,一起去尋你賽馬呢。”十三挑挑眉毛,側頭望望綠蕪,綠蕪對他淺淺一笑,他扭過頭微蹙眉頭望著我。

敏敏回頭望瞭望十三和綠蕪,開心地大笑道:“好啊,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暢快地騎過。”十三一皺眉頭,綠蕪已開口道:“爺,你就去吧,我在這裡等著便是。”

敏敏一聽,帶著疑惑的目光掠過綠蕪,又看向十三,十三策馬前行兩步道:“她剛學會騎馬。”聞言,敏敏一笑,兩指放於口中,一聲呼哨自她口中傳出。

過了一會兒,佐特爾和承歡騎著馬風馳電掣般地趕了過來,一行人各自見禮後,佐特爾恭聲問敏敏:“母妃召兒子過來有何事?”敏敏看著綠蕪,對他吩咐道:“福晉騎術有限,你在此陪著。”承歡看看十三,又看看綠蕪,面帶猶豫神色。我心中一動,輕聲道:“承歡,你也留下。”
彎彎月光,發出淡淡的憂愁,無視一旁零星耀眼,寂靜--是賦予夜晚的使命,還在月夜中流浪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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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蕪一喜,笑著望了十三一眼,十三對她點點頭,隨即對承歡道:“你和大王子教姨娘騎馬吧。”承歡輕聲應了聲,臉色卻一黯。她身旁的佐特爾朗聲道:“佐特爾定不負王爺所託。”十三讚賞地點點頭。

馬鞭響起,三騎駿馬飛奔出去,一行三人默不作聲,都在不斷策馬加速。我腦中空空,耳邊只聞呼呼風聲​​,享受著速度帶給自己的快感。許久過後,人馬俱疲,三人便漸漸慢了下來。

最後,三人站於一高坡上,我和敏敏互相看了一眼,繼而大聲笑了起來,十三立於一側,輕輕地搖搖頭,仍是不言不語。

“王爺。”一個焦急的聲音傳來,扭頭一望,小順子騎馬快速而至。他來到跟前,一躍下馬,慌忙行了一禮後道:“皇上急召王爺,現在正在大帳中等著王爺。”十三面色一肅,對我們微一頷首,便打馬疾速而去。

敏敏翻身下馬,我跟著下來,兩人找了一片草地坐下。她問道:“前幾日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笑著對她點點頭。她嘆了口氣道:“若曦,你現在的身份不比以前,你的事我也不便開口問,但是你既是他的娘子,就不要想太多,只要想著好好看著孩兒,盡心地為他打理宮中的雜事,令他專心地處理政事就行了。”

我一怔,盯著她,有些不相信這些話會從她口中說出。她搡我一下,笑著繼續道:“你不要笑我,我畢竟比你早成婚幾年,夫妻之間的事我還是懂一些的。”我笑著道:“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敏敏往我身邊移了移,挽著我的胳膊道:“若曦,我很喜歡承歡。”我心中一怔,有些不解她的意思,遂凝視著她。她笑著道:“我想讓她做我兒媳婦。”

我躺在草地上,默默想著敏敏的話,現在距十三去世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如果這時承歡隨著敏敏去了蒙古,如果將來有一天承歡知道綠蕪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豈不是會後悔終生?但是,假如有一天,她沒有了我們這些人的呵護,她還能如現在一般地生活嗎?宮中的人還能像現在眾星捧月般的對待她嗎?如此看來,敏敏的提議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

見我沉默不語,敏敏側頭看著我道:“通過這些日子的觀察,我發現承歡似乎挺喜歡和佐特爾在一起。”想起方才十三對佐特爾讚賞的眼神,我對她一笑道:“只要他們互相喜歡,我想十三爺和綠蕪不會拒絕。”

敏敏斜睨我一眼,嗔怪道:“關於承歡的事,我想你的意見就是十三爺的意見。雖說承歡是他們的孩子,可承歡最聽的也是你的話吧。若曦,你不是嫌我兒子不夠好,配不上承歡吧?”

見她失望的樣子,我心生不忍,可這畢竟是另一個人的終生大事,本人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另外,讓承歡母女倆相認,那也是承歡離開京城前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坐起來,抓住她的手道:“敏敏,如果現在讓承歡離開,假如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和綠蕪的關係,那後悔傷心怕是要伴她一生了。”敏敏笑道:“這你無須擔心,我那兒子早已向佐鷹要求,說是想在京城遊學兩載。前些日子,佐鷹和我已經商量過,都覺得很好。”

我瞅了敏敏一眼,微笑不語。敏敏眉頭輕蹙,望了我一陣子,忽而搡我一下道:“怎麼了,為何如此看我?”我“扑哧”笑出聲來,掩著口道:“佐特爾有乃父之風。”她神情微怔,靜默一瞬後面色一紅,輕聲辯道:“有何不可,承歡性子純真率直,不依仗顯赫家世和皇帝寵愛而刁蠻任性,不要說佐特爾心儀,就是我和佐鷹也喜歡得很呢。”

我對她微微一笑,心中一陣高興。自己有意不讓承歡過早地學習規矩,即使近兩年她年歲漸大,不得已才讓宮裡的嬤嬤教了一些,但我也沒有管得太嚴,總希望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多過一些時日,過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可我內心總又隱隱不安,怕她由著性子,長大成人後不懂規矩會害了她。可如今,恰恰是因為她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性格,攥住了佐特爾的心。


見我微笑不語,敏敏面色更紅,笑斥著我:“你也該笑夠了,你的促狹心思以為我不曉得?我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嫁給十三而決定讓自己的兒子非得娶他的女兒,承歡確實是個好姑娘,要不然,十三就是有個天仙女兒,我們也不會開口的。”

聞言,我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她竟有這種想法。她面紅耳赤,面帶赧色,站起來,快步而去。見狀,我急忙站起來追了過去。

追上她,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今晚就去問問十三的意思。”她一喜,忙不迭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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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幕緩緩降臨,帳中的宮女忙著撤膳,一行人魚貫而出。我因惦記承歡的事,匆忙地略作收拾,便提步出帳。

帳外的小順子打了一個千,躬著身子道:“娘娘,外面天涼,萬歲爺有交代,娘娘出去要奴才言語上提醒一聲。”我心中一暖,上次晚上和敏敏出去,回來時身子冰涼,他就一直這麼吩咐身邊侍候的人。想到他的惦念,我回身進帳,加了一猞猁猴皮的坎肩穿在身上。

到了十三的營帳,帳外一侍衛躬身行禮,通傳一聲後慌忙掀開帳簾,綠蕪的貼身丫頭紅玉已迎了上來。她謙恭地微施一福,正待開口,綠蕪已踏著碎步款款而出。

“不知娘娘要來,也沒做準備,不知您用過膳沒有?”掠了一眼,見几上晚飯尚未動筷,我坐下笑著道:“我已用過了,你先吃著,讓紅玉給我泡杯茶過來。”話音未落,紅玉已端著托盤走過來道:“聽聞娘娘喝茶極是講究,奴婢泡的茶如果不合口味,望娘娘見諒。”說完,把茶水放在我面前。

揮手讓綠蕪坐下,端起杯子抿一口,清香無比。我對綠蕪微笑道:“主子雅緻,小婢靈巧。”紅玉聽後笑顏如花,綠蕪瞅了她一眼,對她微微一點頭,紅玉會意離去。綠蕪這才坐下,淺笑著輕聲道:“娘娘誇獎了。”見她雖面帶笑意,眸中卻有一絲落寞神色,我在心中暗暗嘆氣。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我端起茶杯喝口茶,開口道:“綠蕪。”她抬起頭,淺笑著道:“娘娘有何吩咐?”看她正襟危坐地端坐著,言語中規中矩,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綠蕪,你定要如此說話嗎?”

她微怔過後,掩口輕笑道:“是呀,我怎麼越發不像自己了。”我心中一緊,我們都是成年人,已不是當年那青澀的丫頭,我們都知道把心底最深處的那抹心思隱藏不露,聰穎如綠蕪,又怎可能不知?但她這些日子的言行向大家昭示著她的心痛和無措。

我盯著她道:“我們喝些酒如何?”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起身向帳門走去。

一會兒,她便拿著兩小壇酒進來,落座後,她笑道:“聽爺說,姑娘的酒量極好。”我撤去茶水,也笑道:“那十三爺有沒有說過,我不只酒量好,酒品也很好,總是喝醉後倒身就睡,從不管在什麼地方。這次你可得準備好了,得找好人,準備把我背回去。”她撫著額頭道:“不曾聽爺這麼說過。”

兩人小酌了一​​會兒,我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十三爺和皇上在陪著兩部王爺用膳,有些話我本想同他商量一下,但轉念一想,或許和你說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停頓了一下,見她專注地聽著,我深吸口氣,盯著她道,“你不要自苦了,人生苦短,和孩子相認吧。”

她手中的杯子“咣當”一下掉在桌子上,面色蒼白,怔忡地盯著我。我看著灑出的酒順著桌邊汩汩流下,流在她身上,她卻恍若不覺。

半晌後,她緊咬著下唇,抑制住眼眶中不停打轉的淚,不讓它落下,慘笑著道:“讓她回來,認曾是戴罪之身的人為額娘,那豈不是害了她?”

我搖搖頭,嘆道:“綠蕪,那已是聖祖年間的事了,況且如今朝堂上,已不是皇上繼位之初的狀況了。沒有人敢以此事危及王爺,你不必如此擔心。再說,人的一生,變幻無常,說不准我們之中的某個人某一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如果到那時,孩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要她情何以堪,要她如何面對自己?”

綠蕪眼中的淚終還是落了下來,她抽下帕子,輕抹著眼淚,透過淚眼望著我苦苦一笑,道:“想是姑娘也知道,前幾日不是出了一個叫什麼曾靜的,他不是手執反書惹了禍嗎?這雖是他咎由自取,可朝廷早晚都會處理的。在這當口,我們相認合適嗎?如果影響到以後承歡的生活,那我寧願她以後恨我,我也絕不和她相認。”

看著綠蕪悲痛欲絕的樣子,我心中似有萬重山壓著,卻已沒有任何語言來說服她。作為母親,她的決定是對的,如果我沒有弘翰,是絕對體會不到她這種心情的。


我拿起酒壇子,為她滿上,端起杯子,道:“我理解你,也知道你為什麼做這種決定,綠蕪,藉此機會,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她擦乾淚水,點點頭笑著拿起杯子道:“我們真的很難有機會這樣坐在一起,彷彿回到了從前一樣。”

我們一杯接著一杯,見她醉意已濃,我誘導著她說道:“綠蕪,想哭就哭吧,不用如此壓抑自己。”她舉起杯子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趴在桌上大哭起來,邊哭邊道:“這些年以來,我知道爺心心念念想讓我高興起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努力地去調整自己……也知道承歡在宮中,你們必會一心對她好,可內心深處,我仍不可抑制地想著她,想像著我和爺還有她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境……可這我怎麼對爺說呢?以爺的性子,必會領她回府,和我相認,可是如今不說我的身份不允許,就說如果讓她回來,她真的能像在宮中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嗎……”

她的話音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聽不到。我輕笑一聲,撫了撫額頭,過一會兒,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抬頭望著她自語道:“你這麼苦自己,如果十三知道,他又豈止是心痛?”說完,我慢慢站起來,一步三搖地向她走去,欲扶她回到榻上。

“還是我來吧。”耳旁突然傳來十三的聲音,我望過去,十三眉頭緊蹙,一臉沉痛,目光緊緊裹著綠蕪,一眨不眨。我立在原地,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道:“也好,綠蕪需要的不是我,我這就走了。”

十三頭也未回,一步一步向綠蕪走去,邊走邊道:“謝謝四哥,也謝謝四嫂,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思。”我醉意上湧,腦子也有些迷糊,迷茫地問道:“你怎麼叫四哥,你不是一直叫皇兄的嗎?再說,他又不在,幹嗎要謝他?”

帳門處傳來輕輕的嘆氣聲,我揉揉眼,怔忡地看著緩步走來的胤禛,嘻嘻一笑,疾步向他走去,邊走邊道:“真好,我還發愁怎麼回去呢。”腳已完全不當家,身子一個趔趄,整個人向他撲去。

他摟住我的身子,無奈地搖搖頭,打橫將我抱起來。我雙手鉤著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肩上,嘴對著他的耳朵低聲道:“老公,你不是皇上,你只是我的老公……”他出了營帳,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輕語,他加緊手上的力量,也輕聲道:“若曦,有什麼事回帳再說。”我“哦”地應了一聲,窩在他懷中,不再說話。

躺在榻上,依然鉤著他的脖子,他低著頭躬著身子道:“若曦,放手,我給你倒杯水漱漱口。”我腦中其實仍有一分清醒,但這幾日心情鬱悶,想藉著酒意放縱一次,於是我瞇起眼睛,媚笑著道:“我需要的不是漱口,我只想和我親愛的老公待在一起。”

他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順勢躺在我身側,和我面對面對視,他面色沉靜,眸中有絲說不清的東西在閃動,我迷惑不解,撫著他的面孔,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我道:“你眼睛裡有樣東西。”他拿開我的手,握在他手中,道:“若曦,你心中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我盯著他,苦著笑道:“怎麼會沒有,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不能要求你什麼,因為你肩負的東西太多,但是我想讓你寬容一些。為自己,也為我,因為我心中很怕,害怕突然有一天你離我而去,到那時我活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但是如果我們都去了,弘翰怎麼辦?我每次想到這些,都心驚膽戰,夜不成眠。”

那絲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眼中擴大,他一下子把我摟在懷中,緊接著他的唇落到我的臉上,輾轉輕啄,從額頭到眼睛,再到鼻尖,最後落到唇上,輕輕碰了碰。我輕柔地咬住他的下唇,他喉間咕嚕一聲,先是溫柔繼而猛烈地輾吻著我的唇舌。

我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用力地咽了咽,口中仍然幹得難受。

“若曦,喝口水。”耳邊傳來他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睛,見他端著茶碗坐在榻邊,臉上帶著一絲倦色。我坐起來,手臂酸軟無力,人又跌了回去。他搖搖頭,把茶碗放在榻旁邊的几上,輕柔地扶我起身,讓我依在他的懷中,這才端起茶碗,送到我的嘴邊。


我大口喝完,覺得好受了些,才開口道:“什麼時辰了?”他放下茶碗,雙手環住我的身子,溫和地道:“已快正午了。”

我微怔,回過身子,坐起來,看著他道:“那你怎麼還在帳中,明日里蒙古兩部就要走了,今日正午,不應該是大宴嗎?”

他嘴角隱著一絲笑意,盯著我道:“我親愛的老婆還沒有起床,我怎敢離開。”一句溫柔體貼的話,自他口中淡淡地說出,似是有絲別樣的情調蘊在其中,看著他依然沉靜的面容,我輕輕地嘆氣,隨後笑著嗔道:“油腔滑調。”

我突地覺得有些不對,腦中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昨晚的一切映入腦海中,好像是我先開口叫出老公的,可是,我好像並沒有說“老婆”這個詞,他怎麼會知道呢?

我盯著他,訕訕地問道:“你剛才稱我什麼?”他臉上那一絲笑意也隱了去,沉默了會兒道:“老婆,你不喜歡我這麼稱呼你?”我一下子懵了,是自己喝醉酒說了什麼嗎?

我偷眼打量他一下,他正好笑地望著我。我囁嚅著道:“我昨夜都說了什麼?”他繃了一會兒臉,終於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撫了下我的臉,向後一仰躺在榻上,看著我道:“你說了很多。”我心中一緊,輕咬著下唇想了會兒,沒有想到大醉之後,每次都昏睡的我,半醒半醉時卻是這般模樣。

正在愣神,他輕輕地拉我躺下,兩人靜靜地貼在一起,他沉聲道:“若曦,以後你心中有任何想法,任何煩惱,我都要知道。”我注視著他輕聲道:“我會的。”

在心中默默想了一會兒,有些後悔醉酒後的那番話。我側過身子,望著他道:“我醉後如果說了什麼胡話,你莫放在心上。”聽後,他一笑道:“西北的風俗還真有意思,夫妻間居然有這種稱呼, '老公'、'老婆'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我一愣道:“西北的風俗?”他啞然失笑:“怎麼,你不是這麼說的嗎?'我們那裡稱妻子為老婆,稱相公為老公'。”我依然訕笑道:“還說了什麼?”他摸著我的頭髮道:“本想套套你的話,誰知你說完這些就睡,夜間還睡得極不老實。”聞言,我心中一鬆,但見他臉上難掩倦色,拉起薄毯蓋在他身上,躺在一邊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正午的事,我忙拍拍他道:“別睡了,正午的大宴還等著你呢。”他撥開我的手,閉著眼道:“已改在晚上,夜色中燃起一堆篝火,更有草原的氣氛。”說完一會兒,便傳來細細的呼吸聲。

躺了一會兒,我翻身下榻,為他掖好薄毯,輕輕向外走去。

掀簾出去,帳門口的小順子打了個千道:“娘娘,您的早膳菊香早已準備好了,奴才這就去讓她端來。”我早已飢腸轆轆,腹背相貼,於是我道:“不用端來了,我直接過去,等皇上醒來,回禀皇上一聲,我和承歡格格在一起。”

舉步前行,還未走到宮女們住的帳篷,便看見承歡騎一匹純白色的駿馬自兩帳間疾馳而出,後面緊緊隨著的是騎深棕色良駒的佐特爾。我站在那裡,望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承歡,此時的她竟像一個無憂無愁的快樂的精靈。

看見我,承歡雙手向上一提,身下的馬“咴咴”叫著停了下來。她一個漂亮的翻身,輕輕躍下馬,扔下韁繩,歡快地跑來道:“姑姑,這幾日都沒見到你。”佐特爾下馬走過來,躬身一禮後,微笑著拿起兩馬的韁繩,慢慢向前方走去。

我抽下帕子,拭去她額角的細汗,忽地發現她頸間的玉佩有些異狀。我拿起來,細細看了會兒,這塊玉佩確已不是原來的那塊,雖然玉質相似,紋路卻不同。我心中一動,放下玉佩,為她理了理衣領,臉上帶著絲笑望著她。

承歡低頭看了眼玉佩,抬起頭面孔有些微紅,訕訕地道:“姑姑,這塊是佐特爾的,我的那塊送給他了。”

我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問她:“承歡,你喜歡這種天高雲淡,騎馬任意馳騁的生活嗎?姑姑說的不是一個月或是一年,是一輩子。”承歡有些懵懂,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承歡沒有想那麼長遠,不過,我這個月過得確實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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