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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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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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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9 00:0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掌嘴二十的婢女

  戰國四公子之首的孟嘗君有個門客名叫馮瑗,為孟嘗君去封地薛城收債,馮緩非但沒收回債反而把全部的債券都當著那些債戶的面給燒燬了,孟嘗君很是惱怒,聽馮緩一番解釋後依然不悅,後來孟嘗君與齊王不睦,罷相退歸薛城,薛城百姓扶老攜幼相迎,孟嘗君這才感受到當年馮談毀券收買人心的好處,這就是著名的「狡兔三窟」的典故──
  鍾太監不是那種大字不識毫無自知之明的糊塗太監,心裡也隱隱擔心自己離開杭州之後這生祠會被人給拆了或者挪作他用,他原打算是托張其廉、包涵所等官員幫忙照看,但他也知道自己與這些官員並無深交,若他回京能居內廷高位掌大權,那麼杭州的官吏自會奉承,根本不用擔心生祠被拆,可一旦居冷門監局,誰還會搭理他,這時聽了張原的一番話,豁然開朗,尖聲大笑起來,說道:「張公子堪稱咱家的良師諍友,咱家聽你的,既然杭州百姓稱咱家為西湖功德主,那咱家就再做一次大善事,建一個養濟院一─」
  太監笑聲有點癟人,尤其是在靜夜裡,簡直夜梟一般,張原聽得寒毛直豎,幸好鍾太監很快就不笑了,說道:「張公子,建養濟院要好多銀子吧,咱家雖有些積蓄,可也不能全貼進去啊,明年回京還得四處打點呢。」
  張原微笑問:「公公肯出多少銀子買名聲?」
  鍾太監思付片刻,咬咬牙道:「不超過一萬兩的話,咱家還能籌措。」
  張原道:「那公公就出九千兩銀子吧,公公,在下還有點私心,想請公公相助。」
  「私心?」鍾太監笑呵呵道:「你說,咱家能幫得上的會盡量幫你。」人有私心才好結交嘛。
  張原說道:「寶石山下養濟院,公公若獨自籌資興建並收容救濟那些病殘孤獨,怕是一萬兩銀子還不夠,而且公公一人出銀太多還會被一些小人議論說公公貪墨,我以為公公出銀八千兩就足夠,另外的錢物公公可向杭州城中那些官紳富戶勸募,有公公首倡,再募集上萬兩銀子應該不是難事,以後公公回京,這養濟院還得交與官府管理,但只要有焦狀元的碑記在,那籌建養濟院的仁義名聲就永遠是公公的一─」
  「張公子深謀遠慮,想得周到,想得周到。」鍾太監連連點頭,尚存的一點顧慮這下子也徹底打消了。
  張原又道:「前日我曾對公公說過,我族叔祖在山陰建了一個義倉,由我充當社正,但我年幼位卑,至今才勸募到幾千石糧一─」
  沒等張原把話說完,鍾太監就已明白張原的「私心」,笑道:「咱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勸咱家出銀九千兩,建養濟院八千兩,另一千兩捐給你山陰義倉是吧,原來這便是你的私心,哈哈──」
  張原作揖道:「請公公成全。」
  鍾太監感慨道:「張公子,咱家雖是內官,卻也知書達禮,這麼多年從朝廷到地方,閱人多矣,還真是沒見過你這樣沒有私心的,你有古賢人之風,讓咱家由衷敬服一─咱家先前說了,一萬兩以下咱家承受得起,咱家就出一萬兩,八千建寶石山養濟院,二千助你山陰義倉。」
  銀子由一千變二千,張原當然高興,鍾太監說他沒有私心這絕對是錯看了他,人怎麼能沒有私心呢,只不過他眼光壯闊深遠一些罷了,當下深施一禮:「公公高義,張原代山陰受災民眾拜謝公公。」
  鍾太監拉著張原坐下,笑道:「咱家捐助兩千兩銀子,那是要留名的,到時你寫那山陰義倉記得提到咱家的義舉。」
  張原笑道:「那是自然,但公公這二千兩銀子還是折算成米為好,如今紹興、杭州米價騰踴,往常一兩銀子可買兩石米,現在只能買一石,但松江一帶卻未遭受旱澇災害,米價穩定,公公是否可以派兩艘官船去松江購買四千石糧運至山陰,這樣山陰百姓受惠更多?」
  松江米價雖比山陰便宜近一半,但若是民船、商船去買米,從杭州到嘉興就有五個稅關,把米從松江運到山陰,稅費、船費、傭工費也差不多抵得兩地米糧的差價了一─
  鍾太監搖頭笑道:「張公子啊張公子,你的糝明無人能及,咱家偏偏就喜歡你的精明,你只管在南屏草堂專心求學,除了向焦狀元求那篇碑記外別的都不用你操心,待你下月底回山陰,必有四千石米隨你一道還鄉。」
  張原今夜遊說鍾太監,說動鍾太監出萬兩巨資,若是以四百年後的人民幣來衡量,萬兩白銀大致相當於七百多萬人民幣,杭州織造署雖說油水足,但萬兩白銀對鍾太監來說顯然不是小數目,可鍾太監捐出這樣的巨資非但不肉痛,反而心情愉快,這就是張原的本事。
  答應了要為鍾太監求焦竑寫養濟院碑文,張原不敢怠慢,心裡想著該怎麼向焦老師開這個口,這事一定要辦好──初九這日,張原參加了寶石山鍾太監生祠迎塑像、受香火的儀式,浙江省的三司大員都來恭賀,秦民屏帶著八名土兵去靈隱寺把鍾太監的木雕像抬到寶石山上,自來生祠都是造福一方者離開後,百姓感懷其德,這才建祠紀念,鍾太監還在杭州,生祠就已建好,還自己親自參加迎像上香,這真是奇聞,東陽木雕匠人手藝精湛,依著鍾太監的模樣造像竟有五、六分相似,裝束打扮依那三寶太監鄭和的模樣,沿途頗有民眾圍觀看熱鬧,沒看到有頂禮膜拜的,竊笑腹誹的倒很多,所以說鍾太監一離開杭州其神像就被拖出去當柴火燒了的可能性很大,所謂杭州百姓稱鍾太監為西湖功德主是張原當日杜撰的,但若養濟院建成,鍾太監就真是西湖功德主了,百姓會感其恩德的,寶石山生祠或能長久一─
  焦竑年事已高,不能像黃汝亨那樣每日上午到居然草堂授課,三日來一次,接受諸生問難,九月初十這日上午,鬚髮如雪的焦狀元來到居然草堂,在座諸生各以本經向焦狀元提問求解惑,焦竑思路依然敏捷,易、書、詩、禮、春秋,有問必答,諸生平日的疑難一朝豁然而解,歡喜自不待言一一張原的本經是《春秋》,他的提問是關於《春秋》的辨體,焦竑指點道:「夫《春秋》雖為褒貶時事而作,然亦有不盡然者,有人事斷者、有論理者、有辨疑者、有公世者、有發明者、有重教者、有重戒者、有征驗者、有感慨者、有屬望者、體各不同,難以律視。芶於此不明,作文必不入式,欲其科目,胡可得也?近來斷體能言之,至於他體,則懵如也。
  間有識者,要亦暗合,非能真知其的,各標榜之,故自不犯之也。芶體一不合,則文字雖加,允無入選之望,故讀是經,誠以辨體為急」
  當下焦竑見各體一一道來,在場習《春秋》的諸生都覺茅塞頓開,有學貫五經的明師指點,一個時辰抵得自己苦學數月啊。
  這日傍晚,張原和宗翼善去雷峰塔下包氏南園拜見焦竑,他二人算是焦竑登堂入室的弟子,可以隨時去請教讀書、作文時遇到的疑難,不過今日張原卻是去求焦老師為鍾太監養濟院寫碑記的,一路上張原都在思索措詞,又與宗翼善商議,知道要說服焦老師寫這篇應酬文絕非易事啊一─
  張原與宗翼善走過石林假山、溪澗橋粱,見焦竑正由其子焦潤生陪著在一座單拱石橋上看流水,不遠處的雷峰塔在夕陽下折射著光輝,見到張原二人來,焦竑微笑道:「你二人疑難最多啊,講堂上沒有問完嗎?」
  張原道:「老師,學生早兩年讀書少,疑惑也少,今讀書愈多,疑惑也愈多,何故?」
  焦竑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你不能全在書本裡尋求解惑,還得以行來驗證。」
  既有這個契機,張原便直接切入主題,說道:「織造署鍾太監因為此前幫助石柱宣撫使馬千乘洗脫冤情一事上與學生有些交情,馬將軍感鍾太監恩惠,又得鍾太監諷諭,便為其在寶石山立生祠,學生覺得這是勞民傷財之舉,卻又不好規勸──」
  焦竑搖頭哂道:「刑餘之人,不可理喻,那鍾太監前日還托包副使來求老矢為其生祠作記,他以為天下人都與他一般無恥嗎,早被我一口回絕了!」看著張原、宗翼善道:「你二人住在織造署,可莫要近墨者黑啊。」
  張原道:「學生以為讀書明理,亦在於感化他人,雖有近墨者黑,但真正的君子,豈不能以自身高潔教化感人耶?」
  焦竑微笑,覺得張原憨直得可愛,少年不知世事艱難啊,道理是沒錯,可夫子周遊列國、孟子遊說諸侯,以二聖之賢猶不能得售其志,你一個十六歲少年要感化一個利欲熏心的太監,你待如何感化法?
  張原道:「凡事在於引導,鍾太監好名,學生就以好義樂善之名來引導他,那鍾太監聽了學生之言,願意把準備擴建生祠的銀錢八千兩用來籌建一座養濟院,以救濟今年受災的貧民。」
  焦竑欣喜道:「有這等事,那好極,這是大善舉。」
  張原道:「鍾太監仰慕老師的名聲,還是想求老師作一篇碑記。」
  焦竑搖頭道:「生祠的碑記作不得,老夫要被人恥笑。」
  張原道:「老師未受鍾太監半分好處,心懷坦蕩,何畏他人言,況且鍾太監並非求老師為其生祠作記,是為養濟院作記,太監好虛名,做了善事就想讓人知曉,老師何不勉為其難,促成這一善舉?」
  焦竑沉吟道:「老夫一向潔身自好,本不欲與內官有任何瓜葛,但鍾太監這次是行善,就破例一回吧,只是老夫近來精神不濟,這等應酬文字寫著也無趣,張原你給老夫代筆吧,寫好了先給老夫一閱。」
  要借重的就是焦竑狀元、文宗的名聲啊,應酬文字由學生代筆也是很平常的事─,張原回到織造署住處,連夜寫了一篇七百多字的《寶石山鍾氏養濟院記》,次日呈給焦竑看,焦竑略作改動,用大幅陳款宣紙寫了,並蓋上鈴印,焦竑雖不以書法名世,但楷書寫來雋永老媚,有晉人筆意,焦竑說道:「這碑記要在養濟院開建後才能刻立,你得督促那鍾太監盡早開工。」
  張原持焦竑手書的《寶石山鍾氏養濟院記》去見鍾太監,鍾太監喜不自勝,當即捐出八千兩白銀,在寶石山下選址建養濟院,又去杭州城勸募,那些官僚和絲綢富商現在還是要奉承鍾太監的,短短半月,募銀一萬八千兩,由織造署和杭州府共同籌建養濟院,派專人管理養濟園,一切有條不紊進行──
  松江府華亭縣龍門寺以西有一座宏麗豪宅,門宇宏敝,畫棟雕粱,朱欄曲檻,美輪美奐,這就是大名士董其昌董翰林的府第,董氏宅第遠不止這一處,在城西的長生橋畔、西北隅的馬耆寺前、還有城郊的白龍潭,董氏宅第、園林十餘處,樓台亭榭,麗比宮殿──
  九月十五日午後,年近六十、寬袍緩帶、容貌儒雅清癯的董其昌正在「畫禪室」作畫,畫禪室是一座兩層木樓,構築精美,是董其昌作畫之所,兩個美婢拂紙研墨侍候,董其昌執筆點染,畫的是一幅橫雲秋霧圖,仿倪雲林筆意,寒林山石,意韻清絕,正畫得入神,卻被急促上樓的腳步聲打擾,董其昌很是惱怒,他作畫是不許人來打擾的,這會壞了他醞釀許久的優雅心境,作畫不是提起筆就能作的,要有作畫的心境才行一─不等那急匆每上樓來的婢女開口,董其昌就喝道:「先掌嘴二十再說話。」
  那婢女臉色慘白,只好左一下右一下打了自己二十個嘴巴,打得臉蛋紅撲撲的,這才委委屈屈稟道:「老爺,二公子回來了,說是在杭州讓人給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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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怒其不爭

  執畫筆的手一顫,筆尖在尚未完成的畫捲上輕點了一下,董其昌皺著眉頭,厭惡地看著畫作上的那個污點,畫的是橫雲山,橫雲山乃松江名勝,有西晉陸雲故居在焉,處士朱敬韜構草廬於山中,這幅畫就是準備送給朱敬韜的,污點就在草廬下,像一堆牛屎——
  這幅畫即將畫成,毀去可惜,董其昌不急著追問兒子董祖常在杭州挨打的事,而是耐著性子,在牛屎上略加點染,將牛屎畫成一隻臥犬,又添上一道竹籬,彷彿柴門犬吠,這才擱下畫筆,問那個自己掌嘴掌得雙頰通紅的婢女:「二公子傷得重嗎,人在哪裡?」
  那婢女小心翼翼答道:「回老爺的話,二公子是抬著回來的,現在雙鶴堂歇著。」
  「啊,抬著回來的」
  董其昌又驚又怒,他有五個兒子,次子董祖常雖然不學無術,卻最得他寵愛,所以千方百計為董祖常謀得生員功名,這次派去杭州讀書,也是想讓董祖常養養名望,為後年的南京鄉試做些準備,鄉試防閒雖嚴,但也並非沒有漏洞可鑽,豈料今日受重傷抬著回來了,這讓舐犢情深的董其昌如何不怒
  趕到雙鶴堂,董其昌氣喘聲促,迭聲喚道:「常兒,你怎樣了?」
  董祖常半躺半坐在一張高士椅上,幾個姬妾圍繞,見老父進來,董祖常欠身道:「孩兒不孝,不能給父親大人磕頭了,這次差點就客死他鄉啊。」說著眼淚直流,他月初在杭州南屏淨慈寺被張原踢了一腳還打了兩耳光,傷雖然不重,但那口惡氣實在嚥不下啊,在回松江的客船上就病了,讓僕人抬著回來雖然誇張,主要是為了博取老父的同情,好讓老父下決心為他雪此奇恥大辱——
  董祖常見兒子果然瘦了許多,臉色更是灰敗,又是痛惜又是憤怒,命人趕緊去找華亭名醫柳八郎來為董祖常診治,一面在董祖常高士椅邊上的三足鼎杌坐下,拉著兒子的手,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問:「到底出了何事,怎麼這般模樣,是誰打的你?」
  董祖常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不顧自己是抬著回來的理應奄奄一息,大聲道:「就是那山陰張原,張汝霖的族孫,就是他領著一群婢僕毆打兒子,父親定要為兒作主啊,不然兒子死不瞑目。」
  董祖常說話狗屁不通,好像他就快死了這是他臨終遺言一般。
  年初董祖常從山陰看燈景回來,說是被張肅之的族孫踢了一腳,腰脅一塊烏青,董其昌看到了心疼無比,但問明情況,實是自己兒子有些無禮在先,當然,董其昌認為張原小子打人更是可惡,在他看來,自己兒子即便有錯,那也是小錯,完全可以原諒,而且他董其昌自己不會管教兒子嗎,豈容外人管教,不過看在張肅之顏面上,只得忍了這口怨氣,還寫了信去致歉,原想這事也就算了,也沒想著要刻意去報復,不料今日兒子又被那張原打了,還打成了重傷,董其昌的惱怒可想而知,暗悔自己當日軟弱了,怎能向張汝霖致歉,當時就應該嚴究張原打人之過,現在他董氏退讓一步,他張氏反而得寸進尺,竟把他兒子打成這樣
  「常兒,莫要動怒傷了身體,慢慢說,為父定會為你作主,你且說張原為何會趕到杭州去行兇?」董其昌壓抑著怒火問。
  董祖常道:「本月初五,兒子剛從淨慈寺出來準備去學堂聽講,正遇張原主僕數人,其中還有織造署的人,都是張原一夥,兒子得父親教誨,要息事寧人,本不想惹他,張原卻認出陳明,要捉拿陳明,兒子據理力爭,被他仗著人多勢眾毆打兒子,陳明也被抓去了,據說是押送去了杭州府衙——」
  「且慢,」董其昌問:「張原認出陳明,這是何意?」
  董祖常道:「父親不知道嗎,張原有個姐姐就嫁給了青浦陸氏,張原毆打兒子,抓走陳明,是為他姐夫出氣啊。」
  董其昌大怒,陸氏奴僕陳明叛逃到了他董氏門下他是知道的,陳明是因為妻子被陸氏子姦污,這才叛逃的,他董氏收留的叛奴也不止陳明一個,所以董其昌並不在意,這些俗事他平時也不怎麼管,幾個兒子處事都頗精明得當,無須他多操心,他並不知道青浦陸氏是山陰張氏的姻親,兒子董祖常此前也沒告訴他——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董其昌拍著高士椅的扶手怒叫,問董祖常:「那你就這樣回來了?你是生員功名,他打了你,你不會去狀告他嗎,而且陳明又不是他張家的奴僕,張原如何能抓陳明,豈有此理,祖常,你怎麼這般懦弱」董其昌怒兒子不爭啊,覺得兒子實在是太良善了。
  董祖常道:「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啊,那張原有杭州織造署鍾太監撐腰,連那黃汝亨都護著張原,指責孩兒,以勢相壓,孩兒如何敢爭。」
  董其昌氣得雙手直顫,說不出話來了,他董其昌的兒子在杭州被欺凌毆打,竟無人仗義相助嗎?他在家賦閒幾年,杭州官吏就都不把他董其昌放在眼裡了嗎?
  華亭名醫柳八郎趕來了,為董祖常號脈診治,說不礙事,只是要靜心將息,莫要引動心火,煎服三帖藥就能痊癒,當下寫了一個藥方,受了診金,告辭而出。
  董祖常道:「父親,兒子心頭這口惡氣不出,這病也好不了,父親——」
  董其昌道:「你好生養傷便是,此事自有老父為你作主。」
  董其昌的長子董祖源聞訊趕來了,董祖源之妻是前首輔申時行的外甥女,舉人功名,聽說二弟在杭州被毆成重傷,極是憤怒,對父親董其昌道:「父親,此事傳揚出去對我董氏家族極為不利,長生橋那片地我董氏已買下,可那些刁民就是不肯遷居,致我宅第難建,若知道二弟被人打了,我董氏還奈何不得,那以後我董氏子弟還如何在華亭立足,抗租的佃戶也會層出不窮,以前與我董氏有隙的人家也會以為我董氏失勢可欺,將訴訟逼門了。」
  董其昌冷著臉道:「決不會輕饒那個張原的,李廷機現在已不是閣臣了,張肅之還欺不到我頭上。」
  李廷機是福建人,萬曆十一年癸未科會元、殿試榜眼,是張汝霖的座師,又與張汝霖的岳父朱賡關係密切,萬曆三十五年入閣參政,被認為是同屬朱賡的浙黨,朱賡去世後,李廷機遭言官彈劾,憤而上疏乞休,皇帝下詔勉留,但東林一黨的言官認為李廷機辭官是惺惺作態,數十人交章攻訐,李廷機是極好顏面的人,向皇帝辭職不成,乾脆就從官署搬到荒廟去住,接連五年上了一百多道辭呈,去年初才得以致仕歸鄉,所謂的浙黨也就一蹶不振了——
  作畫已沒有心緒,董其昌不去畫禪室,來到玄賞齋的菊園踱步散心,思謀如何為兒子伸冤,杭州知殷廷樞與他有些交情,先派人持他書帖去杭州把陳明要回來,黃汝亨那邊也要寫信去問問,他讓兒子拜在黃汝亨門下讀書,卻讓人給打了,黃汝亨不為他兒子作主還幫著張原,是何道理?他知道黃汝亨與張汝霖交情極好,但這樣明著欺負他董其昌的兒子,毋乃欺人太甚?
  九月十六日,董其昌在玄賞齋寫了十餘封書信,像杭州三司長官這樣的重要官員他都派專人送信去,他得知張原已經是童生,明年將參加道試,所以更特意給浙江提學王編寫了一封信,詆毀張原人品,委婉地表示希望王提學明年道試時將張原黜落,美其名曰這是對張原的磨礪,年少有才、科舉太順利容易狂妄——
  九月十七,去杭州送信的幾個家僕出發了,董其昌坐等回復,他相信自己的聲望不是張肅之能比的,此番定要嚴懲張原,至少要讓張原明年補不了生員。
  信使派出去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董其昌收到焦竑和黃汝亨的來信,展信一看,目瞪口呆,急命婢女喚董祖常來玄賞齋,劈頭就問:「宗翼善未與你一道回華亭嗎?」。
  董祖常道:「兒子那日回來的倉促,沒看到他,估計過些時日他自己會回來的,宗翼善的父母還在我們董府,怕他逃到哪裡去」
  董其昌沉著臉將焦竑和黃汝亨的信丟給兒子看,董祖常一看,大叫起來:「這定是張原的陰謀,這定是張原的陰謀」
  董其昌徐徐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董祖常心知瞞不過去,低聲道:「宗翼善也不知怎麼就認識了張原,張原就利用宗翼善來羞辱孩兒——」
  「這麼說焦竑、黃汝亨都知道宗翼善為你代考秀才之事了」董其昌氣得手腳冰冷。
  董祖常心虛道:「代考的事宗翼善不敢說出去吧,黃汝亨只知道我在草堂的習作是宗翼善代筆的。」
  董其昌癱坐在醉翁上,連連搖頭,他原本還指望宗翼善為董祖常代考鄉試,他會先安排宗翼善去南京貢院當差,到時董祖常去應考,宗翼善可暗中與董祖常來個移花接木,可現在這一鬧,名聲壞了,兒子董祖常的前程算是廢了——
  董祖常道:「父親,那張原是處心積慮要害孩兒啊,焦太史收宗翼善為弟子也一定是張原慫恿——」
  「趕緊派人去把那幾個送信的奴僕給追回來」
  董其昌突然急叫起來,他在寫給浙江三司使的信還竭力給兒子美言,現在鬧出功課代筆,就算宗翼善不敢說出代考生員之事,兒子董祖常名聲已然敗壞,從焦竑的來信就可得知,宗翼善那奴才是大肆賣弄才學了,不然焦竑也不會收其為弟子,此事想必已轟傳杭州,他這時寫信去豈不是自討沒趣,會大損清譽啊,必須立即把信追回——
  董祖常道:「父親,送信的家僕都已經去了四日了,臨行前又是叮囑他們要盡快送到,現在怕是都快到杭州了。」
  董其昌瞪著董祖常,嘴唇哆嗦,招手示意董祖常近前,伸手給了董祖常一個耳光,怒道:「你這事為何不早說」
  董祖常「撲通」跪下道:「兒子哪裡會知道宗翼善會叛逃到張原那裡去,兒子都是被張原陷害的。」
  董其昌捨不得再打兒子,只是歎氣道:「為父的清譽都要讓你給毀了。」
  董祖常跪著不敢作聲。
  董其昌皺眉思索了半晌,說道:「張原那邊得先緩一緩,目下情勢於我董氏不利,不要惹他,讓他驕妄一些才好,但宗翼善必須要他回來,絕不容他在外招搖。」
  董祖常問:「要孩兒派人去抓宗翼善回來嗎?」。
  松江打行的頭領吳龍與董祖常是酒肉朋友,董祖常橫行鄉里,吳龍的打行青手是其幫兇,吳龍的打行也借董氏的勢力不畏官府、欺凌百姓——
  董其昌道:「宗翼善現在托庇焦太史門下,想要我放他出奴籍,休想」又道:「先不要莽撞行事,我先給焦、黃二人回信,拒絕讓宗翼善出籍,命宗翼善回華亭,容留叛主之奴本就理虧,諒焦太史也不會再收留他,若他敢抗命不歸,那時我再處置。」董其昌倒沒覺得他董氏收留陸氏叛奴陳明有什麼不對——
  董祖常道:「父親說得是,宗翼善若敢不歸,就把他父母關押起來。」
  董其昌當即提筆給焦竑、黃汝亨覆信,派人即日啟程送去杭州。
  臨到月底,杭州知府殷廷樞的回信先到了,說陳明已解送青浦縣,董其昌當即去拜會松江知府黃國鼎,黃國鼎是他門生,董其昌授意黃國鼎行文青浦縣,讓青浦縣把陳明押解到松江府,由知府推官來審理此案——
  ……
  在杭州南屏居然草堂求學的張原在明師的指點下,《春秋》學業大進,早晚閒時則遍游西湖南路諸景,柳洲亭、靈芝寺、小蓬萊、南高峰,法相寺,無處不游,九月二十九日傍晚,焦氏僕人來請張原、宗翼善去雷峰塔下南園見焦太史,張原便對宗翼善道:「定是董翰林回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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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長袖善舞

  與張原去包涵所南園的路上,宗翼善心下忐忑,這些日子宗翼善都有點提心吊膽,他是董其昌的抄謄書記,知道董府不少隱秘,此番董祖常在杭州狼狽而歸,定會把他也恨上,雖有焦狀元、黃進士為他說情,但作為一個本華橫溢的家僕,曾為董其昌書法代筆、又為董祖常代考了生員,只怕董氏很難容他出籍南園大廳,黑臉闊口的黃汝亨和鬚髮皆白的焦竑端坐其上,焦竑白眉微皺,對宗翼善道:「董公已有回復,說家中僮僕眾多,不嚴家法無以御下,不肯讓你出籍,奈何!」
  雖然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但現在聽到確切答覆,宗翼善還是心一沉,剎那間有渾身無力之感,同時,心中的不屈、憤懣、不平之氣洶湧激蕩,直欲仰天悲嘯,他的父母是董家奴僕,他就注定也只能是董家奴僕嗎,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沒法改變嗎?
  宗翼善雙拳緊握,身子微微頗抖,躬身道:「兩位老師提攜的恩德,學生銘記,只是學生命該卑賤,雖有奮發之心,也」宗翼善哽咽難言。
  焦竑與黃汝亨對視一眼,都覺惻然,宗翼善的好學敏悟他們心裡有數,的確是難得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屈為奴僕、執賤役,真讓人扼腕痛惜。
  宗翼善道:「學生明日便歸松江,在此先拜別兩位先生。」就要下跪一張原扶住他道:「翼善兄若回松江必遭董祖常辱罵甚至毆打,董祖常不學無術的名聲已傳遍杭州,其怨氣會發洩到你頭上」對焦竑道:「老師,那董翰林雖不肯給宗翼善脫籍,也就是阻了宗翼善參加科舉之路,但並不妨礙宗翼善求學問道,請老師留下宗翼善,莫讓他回去遭受屈辱。」
  焦竑沉吟不答,張原心知焦竑雖然愛惜宗翼善人才,但卻不會為了宗翼善而得罪董其昌學問再高也在人間,種種人際關係必須權衡利弊,焦竑可以幫助宗翼善,那是他的高人雅量,但若是代價太大,焦竑是沒有理由也沒有義務非要幫助宗翼善不可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一張原心思急轉,又道:「老師,學生有個變通之計,老師在南京的澹園藏書樓號稱江南第一藏書樓不妨讓宗翼善幫助老師整理書目,這算是向董翰林商借,並非容留叛主之人,老師以為可行否?」
  黃汝亨微笑,心道:「張原心智周密敏捷,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焦太史愛書如命,早年家境清貧,焦太史就愛抄書、集書,中狀元為翰林院修撰更是以搜羅善本書籍為務,對澹園收藏到珍稀古本,焦太史都是親自校勘,並蓋上「澹園焦氏珍藏」、「子子孫孫永保」、「弱侯讀書記」這三枚印章,張原提出讓宗翼善幫助整理澹園藏書樓的書目,正是投焦太史所好,焦太史藏書十萬卷有意在有生之年編一本書目,宗生學識修養堪當此任。」
  果然,焦竑捻著白鬚點頭道:「此言甚是,那老夫就腆顏再求董公一回,宗生暫留我處助我整理書籍也免得這時回去遭受折辱。」這應該是目下的最好的對策了,宗翼善對張原甚是感激難以言表,良朋佳惠,無以為報張原呢,他起先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僕,兩次晤談佩服宗翼善之才,淨慈寺山門痛毆董祖常之後,他決心助宗翼善脫籍,一是出於友情和惜才二是為了打擊董氏,而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要借此事試探晚明江南縉紳蓄奴惡習是否難解,江南士紳多收容賣身投靠的民戶為家奴,以至於國家無納稅之民,就連富民,為了躲避徭役,也把田產寄存大官紳之家,那些大官紳當然不會平白無故做好事,要從中收取一定份額的田租,但比官府征的賦稅要輕得多,這樣,國家的賦稅大量流失,費了一部分江南縉紳一張原既匡扶亂世之志,這一重大弊端他當然要考慮到,現在,他只是小小的試探。
  焦竑在杭州已經待了近兩個月,十月十六這日帶著兒子焦潤生和弟子宗翼善回奄京澹園,杭州知名士紳都來送行,鍾太監自然也要來相送,知道焦狀元清廉,沒敢送錢物,只送了十冊宋版書,其中有蘇東坡《論語解》鈔本四卷,焦竑笑納了,鍾太監心道:「咱家為購得這十冊宋版書也花費了幾百兩銀子,若送白花花的銀子焦狀元肯定板著臉拒絕,說不定還要呵責咱家,可送書就收了,同樣值那麼多銀子,一件大俗事變成了風雅之舉。」
  張原在運河碼頭看著焦竑的座船駛遠,心想:「翼善兄的事情顯然不會就這麼善了,董其昌礙於焦狀元的面子或許會暫時答應讓宗翼善幫助焦狀元整理書籍,但絕對長不了,必另起風波,拭目以待吧。…
  提學王編也來給焦太史送行,見到張原,說道:「張原,你為何不專心讀書,惹那董翰林的兒子做甚!」王提學收到了董其昌的信,同時也聽說了董祖常的笑柄,心想董玄宰才學傲世,怎麼生的兒子如此不堪?
  張原恭恭敬敬道:「稟大宗師,學生就是在黃寓庸先生門下求學,與董翰林之子有些不快也是事出有因,學生不敢惹是生非。
  王提學道:「凡事謙恭忍讓為先,不然於你前程不利。」
  張原表面唯唯,心裡當然不以為然,一團和氣混日子誰不會呢,亂世將臨,怎可沒有敢為天下先的銳氣,如果連董祖常這種人我都要忍讓的話那我還能做得了什麼事?
  王提學又詢問了張原的學業,王提學也是治《春秋》的名家,問了張原關於《春秋》的經義,對張原的回答很滿意,說道:「好生讀書,明年四月我來考你,莫要懈怠。」
  張原在南屏山居然草堂求學直至十月二十五,鍾太監派去松江買米的兩艘官船也回來了,張原便向黃汝亨先生辭行,說了母親壽誕必須趕回去,黃汝亨道:「汝母壽誕你當然要回去,這是你的孝道,若覺得此間讀書還有進益,明年再來。」
  張原道:「明年學生與大兄張宗子一起來聽先生教誨。」
  拜別了寓庸先生,張原又與居然草堂的同學一一道別,邀請同學有暇去山陰作客,黃汝亨門下的諸生對張原印象極佳,張原才華過人,卻又毫無驕氣,待人熱情,從宗翼善之事來看張原也很樂於助人,這樣的人值得一交。
  次日一早,張原、穆真真、武陵主僕三人乘那兩艘運米的織造署官船回山陰,秦民屏帶著兩個土兵一齊跟去,秦民屏是特意留在這裡等著為張原母親祝壽的,鍾太監也送了一份壽禮讓張原帶回去,鍾太監在杭州織造署前後五年,還從沒給哪位官員的父母祝過壽,可見張原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張原對上了他心思,他是真把張原當作信得過的朋友了一十月二十七日午後,兩艘船四千石米運到山陰縣西興運河碼頭,在碼頭雇了二十輛大車、五十個挑夫將米運到縣城北邊的陽和義倉,陽和義倉分甲、乙二倉,甲倉已於上月底建成,可儲糧七千石,在張原去杭州之前,陽和義倉已經募到了近五千石糧,但已借貸一空,現在有鍾太監捐助的四千石糧充實其中,陽和義倉算是能維持下去了,希望明年收成好一些,借出去的米糧能夠收回,義倉的借出去的米糧不計息,只收本,初步估計義倉每年得新增三千兩銀子才能維持正常運作,因為借出去的米糧肯定會有一部分由於種種原因收不回來,還有兩個社副柳秀才和魯雲谷以及看管義倉的倉丁要支付一定的錢糧,不然的話也不可能長年無償為義倉做事張原一回山陰,先領著秦民屏拜見了母親,便去西張北院見族叔祖張汝霜,有些事必須向族叔祖稟明,張汝霜對張原在杭州的事基本上都知曉,張原能得焦竑賞識當然是一件大好事,但與董玄宰結怨似不可化解了,張汝霜倒也沒責怪張原什麼,只是叮囑張原好好準備明年的道試,這段時間莫再外出,在家閉門讀書~
  說起義倉之事,張汝霜對張原能向鍾太監勸募四千石糧很驚奇,細問經過,喜道:「我原擔心你與鍾太監交往不利於你日後仕進,但你能引導鍾太監做善事,還讓焦狀元寫碑記,將不利影響暗暗化解,頗顯手段,這實在讓叔祖欣慰。」
  張原在北院陪族叔祖用了晚飯,辭出時正遇大兄張岱,張岱臉有病容,時聞微咳,一問才知張岱上月痰疾復發,近日才好了一些,張岱自幼多病,十二歲以前都在外祖母家寄養。
  聽張原說起焦竑在南屏山講學之事,張岱大呼可惜,對張原成了狀元門生極是羨慕。
  張萼聽說張原回來了,趕來相見,聽張岱和張原說明年要一道去杭州、去南京求學,張萼便道:「你們都去了,我豈不悶死,我也納個監與你們一起去吧。」
  張岱笑道:「納粟入監易遭人歧視譏諷,三弟不怕嗎?」
  張萼道:「怕甚麼,作得兩篇歪八股就敢歧視我,我定教訓得他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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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洛陽紙貴

  後園臨投醪河的三楹木樓已漆過兩道桐油.一應日用器物基本置辦齊全,小樓樸素,不事雕飾,其中的床、几、桌、椅、屏井、燈具等器物也都以素樸實用為上,樓前河畔,植午緋桃、白桃、碧桃、綠萼、臘梅,階前簷下,栽種獻海棠、虞美人、剪紅羅、玉簪花、虎耳草,這樣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青枝綠葉和綻放的花朵張原從三拱石橋上走過來,看著小樓靠左一楹有燈光,有人影映在窗欞上,便快步走到樓下,大聲問:「樓上是誰?」秦民屏並沒有住在他家,而是住在十字街酒樓,說是帶來的土兵粗蠻,不敢打擾。
  一個高挑碩美的身影很快出現在樓廊上,那墮民少女探頭下望,應道:「少爺,是婢子在整理房間。」
  張原「哦」的一聲,在回山陰的船上,張原說要搬到後園小樓來住,這樣會客見友也方便,現在他已不是童子,十六歲應當算是成年人了一「吱呀」一聲後園木門開了,兔亭跳出來說:「少爺,太太和大小姐讓少爺一回來就去見她們,有話要問少爺呢。」
  張原跟著兔亭走過後園,經穿堂至內院見母親和姐姐,先前匆匆,又有秦民屏在邊上,沒來得及與母親和姐姐多說話就去見族叔祖了一張若曦蹙眉道:「小原,今日都二十七了,你姐夫怎麼還沒到啊?」張原上月中旬寫信回家說了抓到陳明押解回青浦的事,當時張若曦很高興,對母親說小原真有本事,這下子幫了青浦陸氏的大忙了.但直至近日未見夫君陸韜到來,又開始擔心了,陸韜是說好了要來山陰給岳母祝壽的張原安慰道:「姐姐不再擔心,姐夫估診也就是這兩天要到了。
  事情就有這麼巧,張原話音剛落,就聽到小石頭在樓下天井邊叫:「太太,大小姐,履純少爺、履潔少爺的爹爹來了。」
  張若曦大喜,一下子站起身來,就聽到隔室的履純、履潔大呼小叫道:「爹爹來了嗎,我要見爹爹,我不睡覺。」
  「我更不睡,我更要見爹爹。」已經是戌末時候,天冷就睡得早,周媽和兩個婢女已經給小兄弟二人脫了衣服在哄他們睡覺,這時都爬起來了,哪還肯睡,迭聲叫著:「爹爹,爹爹。」
  張若曦過來讓婢女給履純、履潔穿衣服,她和弟弟張原先下樓去,來到前廳,就見陸韜在院中指揮腳夫將幾隻大箱子抬至廳堂上,夫婦相見,欣喜自不待言,跟著陸韜來山陰的陸大有、陸大川兩個僕人上前向小奶奶和介子少爺見禮,張母呂氏和履純、履潔也出來了,小兄弟二人半年多沒見到爹爹了,歡叫著親熱無比一翠姑和兩個僕婦趕緊為陸韜主僕三人準備晚飯,一陣忙碌之後,前廳安靜下來,陸韜隨妻子張若曦進到內院,上南樓說話,說是本月十二從青浦啟程的,路上半個月,一路都還順利、
  張若曦在燈下仔細端詳夫君陸韜氣色,見是消瘦了一些,心知這些日子夫君沒少操心,問:「陸郎,那陳明的事如何處置了?」
  陸韜遲疑了一下,笑道:「沒事了,一切都好,這次多虧了介子,我爹爹也甚是感激,托我向介子道謝。」
  張母呂氏歡喜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曦一直牽掛著呢,自家人謝什麼謝。」
  又閒談了一會,張母呂氏回房歇息,十月末的天氣,尤其是夜裡,已經很冷了,上了年紀的人不能久坐。
  待母親走後,張若曦這才問陸韜道:「陸郎,是不是還有麻煩的事?」陸韜看著妻子張若曦和內弟張原,說了實話:「惡奴陳明是上月十六解送回青浦的,十八日開審,那惡奴挨了幾十杖卻就是不肯承認偷去了銀兩和田契,把過錯推到我弟養芳頭上,到了二十日,松江知府行文把陳明解送到松江府審問,我和爹爹跟去華亭,吳推官開審了一次,那惡奴到了華亭,想必得了董氏的暗中攛掇,愈發囂張,在堂上滿口說我爹爹和二弟養芳的醜事,大抵捏造,那吳推官就說這樣的主僕已恩斷義絕,竟要我爹爹讓陳明出籍,陳明將一家四口賣身銀一百兩交還給我陸氏,陳明作為家奴叛主,罰服苦役一年一陳明盜去的三千兩銀子和兩百畝桑林的田契未追還,如何能這樣結案,家父當然不肯接受,案子就又拖著了,我掛念著岳母大壽,就先趕來這邊,案子最終結果如何,我也不知。」
  張若曦惱道:「都抓到了陳明,竟還奈何不了他,華亭董氏一手遮天啊。」陸韜道:「松江知府黃國鼎是董其昌門生,當然要包庇董氏.這次抓到了陳明,好歹那董氏不敢再來討要那兩百畝桑林了,我爹爹不同意結案,那吳推官也不能擅自判決。爹爹是有舉人功名的.豈是任人拿捏的。」
  張原一直默不作聲,這時開口道:「陳明有董氏撐腰,推官不肯用重刑,他當然不肯招,現在就看此案到底怎麼判,依我的估計,很有可能拖上幾個月,就把陳明釋放了。」
  陸韜道:「豈有此理,欺人太甚。」心裡卻是擔心事情真的會如此結局。
  張若曦問弟弟:「小原你可有什麼好辦法?」張原道:「董氏作惡並不是只此一回,董其昌從三十年前的清貧書生,到現在宅第如雲、僮僕上萬,這期間他的兒子、他的家奴仗著他的勢欺男霸女、侵佔民宅作了多少惡?這些最終都要算到他頭上,這就是雲棲寺蓮池大師說的世間最作孽的就是甲科七篇出仕者,無論董其昌如何書畫雙絕,他都是罪魁禍首,多行不義必自斃,姐姐等著看好了。」陸韜道:「我聽華亭人說董其昌好房中術,其子和家奴時常向貧家小戶買來貌美膚白的少女供其采戰,戲鴻堂和抱珠閣蓄有幼婢數十,所以董其昌年近六十,身體矯健如少年。」張若曦微嗔道:「說這些齷齪事做什麼!」
  張原笑道:「在董其昌看來,這些事根本不算作惡,買來的婢女就是應該由他處置的,這又不犯大明律。」話鋒一轉,問:「姐夫這次來打算接姐姐回去嗎?」陸韜道:「我母親掛念著履純、履潔呢,是要一起接回去。」張原道:「天氣寒冷,路上要半個多月,我怕姐姐和履純、履潔承婁不了顛簸和風寒,而且陳明案未了,陸氏舉宅不寧,是不是待明年四、五月間我參加道試後再送姐姐他們回青浦?」陸韜這一路來也覺得行路辛苦,遲疑了一下,問:「若曦你意下如何?」張若曦有些猶豫,她想跟陸韜回青浦,又想多陪陪母親,而且弟弟張原明年道試也是她極關心的事一張原笑道:「姐姐別猶豫了,就明年再回去吧,這回就讓姐夫在這裡多陪你一些日子,你換上男裝與姐夫去大善寺、龍山、叔祖的研園遊玩一番,散散心。
  陸韜笑了起來,說道:「若曦,那就這樣吧,我在這裡多待些日子,下月十五後再回去,明年初夏再來接你,那時天暖行路也愉快。」夜深了,張原要回後園小樓歇息,陸韜跟下樓來,說道:「介子,你上回為楊石香選評的時文集子已經刻印出來了,楊石香讓我帶了十冊送給你,還有他的一封信,知道我是為岳母祝壽,楊石香也備了一份壽禮讓我帶來。」
  張原道:「石香兄真是太客氣了,姐夫回青浦時幫我帶一封信給他。」來到前廳,陸韜打開一隻箱子,取出那十冊書,張原一看,靛藍封皮,書名是《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張介子選評」五個字尤其大陸韜笑道:「原本書名是「松江時文百二篇」邊上有小字「山陰張介子選評」聽說你打了董祖常,並拜在焦狀元門下,楊石香立即改印封皮,把「張介子選評,五個字放大了數倍,極其醒目了,我離開青浦時據說首印一千五百冊就已銷售一空,已在連夜加印,不然的話就被別的書社盜印了。」
  張原大笑:「打了董祖常,也能讓書大賣嗎,這麼說董祖常也算做了一件有益的事。」
  陸韜笑道:「我在華亭,也聽聞了此事,董祖常都臥床不起了,華亭民眾是拍手稱快。」
  張原道:「董祖常是裝的,我也就踹了他一腳,何至於臥床不起。」陸韜忽問:「對了,介子,那個宗翼善又是怎麼回事?」
  張原道:「姐夫記得那日在水仙廟文會來的那個青年書生嗎,他便是宗翼善,才華橫溢,竟是董氏奴僕,與我已是莫逆之交,我決心助他脫籍。」陸韜道:「那你可把董其昌大大的得罪了,我聽說宗翼善書法精妙,常為董其昌代筆,董其昌的書畫名氣大,很多附庸風雅的富商也向董其昌求畫,潤筆之資高達百兩,董其昌寫不過來、畫不過來,就請人代筆,為他書法代筆的有宗翼善、吳楚侯,繪畫代筆的是趙左、沈士充。」張原心道:「董其昌的書畫在後世以質品多而著稱,而且這些質品上的印章與董其昌真跡的印章一般無二,嘿嘿,書畫是別人代作的,他蓋個印章就收銀子,董其昌的人品從這一點就大致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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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已見寒梅發

  張原攜了這十冊書回內院,在天井邊立定,望著南樓的燈光,對身邊的姐夫陸韜道;「姐夫,我聽聞華亭董氏曾派人到青浦對令尊陸孝廉說,只要姐夫休了我姐姐,董氏就願意歸還兩百畝桑林的田契—」
  陸韜吃了一驚,心想這事怎麼就讓張原知道了,忙道;「華亭董氏卑鄙至極,我父豈肯聽他們擺佈,早呵斥去了。」
  而真實情況是;當日陸兆知道張原與董祖常有仇,就把他陸氏如此這般受董氏欺凌當作是代張原受過,陸兆自己無力對抗董氏反怨恨張原連累了他陸氏,若不是陸韜跪求力爭,這昏悖的陸兆還真想解除陸氏與山陰張氏的這門婚姻,但當上月織造署的人送張原的信到陸府,叛主之奴陳明隨即被解送至青浦歸案,陸兆對張原的本事是刮目相看了,能從董祖常手裡奪得人來,他陸氏自問是辦不到。
  其後陸兆更聽說張原拜在了狀元焦竑的門下,不免暗暗慶幸自己沒有糊塗到逼兒子與山陰張氏斷絕婚姻,那張原以縣試、府試雙案首成為童生,明年補生員是確定無疑的,又有王思仕、黃汝亨、焦竑這樣的明師指教,鄉試、會試連捷也並非沒有可能,所以陸兆雖在與董氏打官司的緊要時候,仍答應陸韜趕來山陰為張母呂氏祝壽
  樓上隱約傳來張若曦輕唱古越小曲,那是在哄兩個孩兒睡覺,陸韜問;「介子,若曦不知道這事吧?」
  見張原搖頭,陸韜頓時鬆了一口氣,說道;「別讓若曦知道·不然她會難過的。」
  姐夫與姐姐伉儷情深,這讓張原很欣慰,說道;「姐夫·陳明那案子你們也不要急,我有辦法對付華亭董氏,當然,這得等我有了生員功名,不然出趟遠門都不方便。」
  次日一早,張原就近先拜訪了侯縣尊和徐府尊·分別送上一冊《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侯之翰責備道;「張原,你在黃寓庸先生門下求學這很好,為何又與董翰林之子起衝突,董翰林交際遍天下,這對你日後很不利啊,少年人就不能忍一時之忿嗎?」
  而徐時進對張原並無半句責備言語,只是誇讚張原好學·能得焦太史賞識不容易啊—
  從中張原明白了侯縣尊和徐府尊雖然都與他有師生之誼·但二人對他的關心是大不一櫛的,侯縣尊是真心關切,徐府尊只是浮泛虛情。
  王思任老師那邊當然要去拜訪,時文集子帶了兩冊去,一冊是給嬰姿師妹的·還有鍾太監送他的綢緞,挑選了六匹送到王老師府上。
  在門廳,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公子迎出來作揖道;「張公子,在下王炳麟。」
  「是王師兄。」張原趕忙還禮;「王師兄一向少會,何時從南京回來的?」
  王炳麟是王思任長子,今年二十一歲,一向在南京國子監讀書,張原此前沒見過他—
  王炳麟道;「我是前日才回會稽的·張公子名聲我在南京也有耳聞啊·焦太史的弟子,羨煞多少國子監監生。」
  王思任出來了·笑道;「張原拜焦太史為師,這是喜,徹底得罪了董翰林,這是憂,到底是喜大於憂,還是憂大於喜·可很難說啊。」
  在聰明絕頂的王老師面前張原也不隱飾自己的真實想法,說道;「董翰林才高德薄、教子無方,在華亭口碑不佳,他的所謂清譽令名都在外郡外省,王老師可曾聽說董翰林書畫請人代筆之事?」
  王思任道;「曾有耳聞,不過董玄宰送給官紳大僚的書畫卻是親筆的,在士林中聲譽尚佳,但這回董祖常這次把其父董玄宰也連累了,董玄宰聲名受損。」延張原入正廳坐定,命小僮把張原帶來的一冊時文集子送進去給二小姐看。
  王嬰姿正與姐姐王靜淑在下圍棋,聽說張原來了,看到那冊集子,趕緊翻看,這裡面有一半多的八股文是她批評的,張原作了一些補充
  素衣恬淡的王靜淑指間拈著一顆黑子,靜靜看著妹妹王嬰姿專心看那本時文集子,嬰姿一邊看一邊笑,眼睛瞪得大大的····
  張原在王老師家用了午飯,略坐一會,告辭出門去拜見商周德,已有兩個月沒看到商澹然了,很是想念,也送上綢緞等禮物,商周德對張原得罪了董其昌也頗擔憂,不過事已如此,也不好多說什麼,說了一會話,便道;「白馬山菊園花開正好,你可要去賞玩?」
  張原豈不知內兄心意,這是給他和商澹然見面的機會啊,當即欣然前往,在後園登舟,就見商澹然已經先在艙中,小婢雲錦相伴,看著商澹然那晶亮醉人的眸子,張原心中喜悅,並肩而坐,執手問;「些日子可曾想我?」
  商澹然沒想到張原開口就問這話,頓時俏臉飛霞,眸光盈盈如水—
  張原大樂,他就是要看商澹然這含羞的樣子·美不勝收啊。
  小婢雲錦代答道;「張公子,我家小姐天天念著你呢,蹴鞠時想,作畫時想、睡夢裡—」
  「多嘴!」商澹然嗔道,把臉別向一邊,手卻被張原握著。
  雲錦格格笑道;「婢子是實話實說。」又問;「那張公子可想過我家小姐?」
  張原道;「讀書之暇,我愛遊山玩水,西湖美景賞之不盡,每看到好景致,我就想起澹然,要是她能與我同游一起看這美景可有多好。」握在手裡的商澹然柔軟的手一緊,反握了他一下。
  船娘划動小船向二里外的白馬山而去,東大池的水流不淺不溢,紹興今年的旱澇災害過去了,似乎一切都在好起來。
  冬月初一,張原母親呂氏五十壽誕,商周德與妻子祁氏登門祝壽,商澹然繡了一幅百壽圖獻給張母呂氏,西張的張岱母親陶氏和張萼母親王氏也過束為張母呂氏祝壽,張原家熱鬧了三日,唯一的遺憾就是張原之父張瑞陽不能回來。
  秦民屏初三日啟程回川東石柱,陸韜十六日辭別妻兒回青浦,雪花細碎,陸韜主亻卜三人在八士橋頭上船,四歲的履潔問爹爹去哪裡?陸韜道;「爹爹回青浦祖父那裡,明年再來接小潔回去可好?」
  履潔趕忙搖頭;「我不回去,外祖母家好,我不回去,爹爹也不要回去,咱們都在這邊才好。」
  履純趕緊也說;「我也不回去。」
  張若曦笑道;「我母親太寵小孩子了,他們兩個在這裡玩得如魚得水呢。」低頭問履純、履潔道;「那娘親隨你爹爹回青浦,你們兩個留在這邊陪伴外祖母可好?」
  兩兄弟趕緊搖頭不肯,母親去哪裡他們就跟去哪裡。
  已見寒梅發,復聞啼鳥聲。晨起視春草,畏向階前生。
  這個冬天,張原閉門讀書,每日作一篇八股文、三日作一篇古文,從不間斷,臨摹書法,練拳健身,看雪落雪融,寒梅綻放後是階前春草萌芽,萬曆四十二年的春天到了,今年的山陰元宵燈景沒有去年熱鬧,掛出來的大都是去年的舊燈,而像龍山放燈那樣的豪舉也不可能年年舉行,受災的民眾熬過這個艱難的冬天也很不容易,哪有心情張燈結綵慶祝?
  但對山陰縣四千多童生來說,萬曆四十二年即甲寅年是改變他們命運之年,四千多名童生要爭本縣八十個附學生員的名額,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當然,這四千多童生有的年老體衰、有的另謀了職業、有的遠在他鄉,按往年經驗,屆時估計會有兩千多名童生應試。
  二月初八,山陰縣儒學和各社學都貼出公告,同時縣上也派人通知各裡甲,讓廣大童生知曉提學宜將於四月初六按臨紹興府,紹興府的縣綱已排好,所謂縣綱就是考試先後次序,紹興府文風鼎盛,參加道試的八縣童生約有一萬二千餘人,比去年府試還要多,要分五場來考,山陰和會稽是大縣,一縣一場,山陰排第一,四月初八考,會稽第二,初九日考,其餘是上虞和余姚兩縣合為一場,初十日考,諸暨、蕭山兩縣合為一場,十一日考,新昌和嵊縣合為一場,十二日考。
  提學官三年內要按臨各府考兩次,對紹興府來說,一次就是今年的道試,另一次就是明年初的科考,科考的對象是一府生員,考試成績分三等,考取一、二等的生員就取得了參加八月鄉試的資格,第三等的不能參加鄉試,所以說並非只要是生員就能參加鄉試的,這之前有個預考。
  對於張原來說,補縣學生員是確定無疑的,他現在要努力的就是力爭紹興府道試案首,也就是小三元,浙江省有十一府,十一府就有十一個道試案首,所以道試案首和府試案首基本類似,但要從縣試、府試到道試一路考來都是案首,雖不如大元那般百年一見,也是很少有的,而且道試案首直接成為廩生,廩生是第一等生員,有定額限制,像山陰這樣的大縣·生員近千,廩生也只有六十人,由縣上供給每日廩膳、並免除家中二丁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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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送師南浦

  「紹興府山陰縣正堂侯之翰,奉學憲舉行科考,為此票給該童知悉:於點名時執票領卷,該童張原持有憲據,如無卷票者不准入場。各宜遵照,毋得自誤。該童曾祖元廷、先祖汝直、父瑞陽。業師王思任、裡鄰張瑞友、互結祁彪佳。認保張岱、派保周墨農—— 萬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給—— 此票交給認保張岱收存,臨領卷備查,無此票者不得領卷,毋得自誤。」
  這是道試試卷結票,三月二十八日,張原由大兄張岱和周墨農陪同在縣衙門禮房交了去年府試的結票,在領來的道試的空白卷子封面上填寫本人姓名、年齡、籍貫和祖宗三代履歷,這填好卷頭的試卷縣門禮房要當場收回,由縣禮房統一上交府衙吏房,四月初八開考時憑道試試卷結票將此試卷領回入場——
  一道來領結票的還有祁彪佳,祁彪佳的廩保也是張岱和周墨農,今年十三歲的神童祁彪佳這一年來讀書作文格外刻苦,他與商景蘭有了口頭上的婚約,成了張原的晚輩了,爭強好勝的祁虎子憋著勁要在道試上壓張原一頭,奪這道試案首,他還特意買了一冊張原的時文集子揣摩比較,這集子是蘇州拂水山房社刻印的,雕版精緻,紙張精良,據說在松江府賣出去了幾千冊,比紹興這邊還賣得紅火,祁彪佳細讀了張原的二百篇制藝,雖然佩服,卻不氣餒——
  出了縣衙,張岱和周墨農就將結票交由張原、祁彪佳自己收存,他們怕弄丟了,那可就誤了張原、祁彪佳的大事了,所以按規定結票要由廩保收存,實際上都交由考生自己保管。
  祁彪佳收好了結票,向張原等人拱手道別,帶著兩個僕人回城外澹生堂讀書去了。
  張原請大兄張岱和周墨農去府學宮茶樓飲茶,張岱這次是特意從杭州趕回來的,二月初張岱去了杭州,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聽黃寓庸先生講學。
  在茶樓下遇到張萼,便一起上樓飲茶,茶博士烹了上等松蘿茶呈上,晚明等級制度崩壞,茶保稱博士、剃頭匠稱待詔,尋常百姓一旦發了財就起造大屋,重簷獸脊、金碧輝煌,好似官衙,逾規逾制,不過已沒有人管了,管不過來,官府控制力已大為削弱。
  周墨農品了兩口茶,感歎道:「方纔門禮房的小吏說今年參加道試的山陰童生就有兩千六百人,為歷科之冠,兩千六百人取八十個,若從儒童算起已經是百里挑一了,我們山陰的秀才太難考。」
  張原道:「我們這邊讀書人多,秀才難考、舉人更難考,據前輩說到了會試,反而好考,若不是南北分卷錄取,各省皆有定額,依我看每科三百多名進士絕大多數都會是浙江、南直隸和江西三地的人。」
  張岱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近幾科我們浙江漸漸趕上了,江南文風盛,但每科定額就是這麼幾個,很多飽讀詩書、才智高超之輩也是屢試不中。」
  周墨農也憤憤不平道:「科舉也是不公平,有些貧窮偏僻的府、縣,能把四書讀通了或者能破個題就是秀才了,因為有規定了的名額,總要錄滿,多有濫竽充數的,我們紹興府的隨隨便便一個儒童都比那些小地方的生員學問強,即我與宗子,若在其他省,前年鄉試已是高中了——」
  張岱笑道:「牢騷無益,我們又不可能到外省去冒籍應試。」
  張萼道:「怎麼不可能,我明日寫信與我父親商議一下,把我的戶籍遷到雲南或者貴州去,到時我高中進士,你們三個還在山陰窩著。」想想都有趣,哈哈大笑起來。
  張萼說話沒正經的,一時說要納監,一時說要冒籍,張岱懶得和他多說,問張原道:「介子,我在杭州聽聞你那朋友宗翼善已經不在焦太史處,回松江了,他可有信告知你?」
  張原歎道:「上月初就有信來了,董其昌拘禁宗翼善的父母,逼得宗翼善不得不回去。」
  張岱道:「據說焦太史此很是不快,宗翼善整理澹園書目兢兢業業,書法亦佳,編寫的提要很得焦太史讚賞,如今書目還沒編到一半,宗翼善就被迫回了松江,聽華亭的人說董氏還讓宗翼善執賤役以示侮辱。」

  張原雙目瞇起,說道:「物極必反,董氏父子囂張跋扈也該到頭了,我姐夫月初寫信來,董其昌授意其門生松江知府黃國鼎,將陸氏叛奴陳明開釋出獄,判狀說是罰陳明作苦役一年,但陳明照樣在董府出入,董氏倚勢橫行,莫此為甚。」
  張萼一直惱恨董祖常,上次聽說張原在杭州打了董祖常,連說打得不夠狠,至少要讓董祖常斷筋折骨才好,張萼做事是不計後果的,只顧一時痛快,這時聽董氏這般囂張,怒道:「介子,那也是你姐夫的事,你就這麼忍了?」
  張原道:「得忍,不忍我能怎麼樣?」
  張萼撓著頭皮,想想也的確不能把董其昌父子怎麼樣,不可能領著奴僕打到華亭去,惱得拍案大罵董其昌,先罵一頓解解氣再說。
  張岱端起茶盞免得被震翻,說道:「燕客你急什麼,介子能忍,當初對付姚復不也很能忍嗎?」
  張萼眼睛一亮,問:「介子,你足智多謀,是不是已有對付董其昌父子之策,就用對付姚訟棍的計策對付董氏,我覺得計策依然好用,先下手為強啊,不要等到董氏欺負了你姐夫又來害你。」
  張萼很仗義,只是太張揚,不足與謀大事,但有些事有張萼參與,會精彩痛快得多,張原道:「我道試在即,現在我只專心備考,不過即便我日後要對抗松江董氏,三兄也不好參與,你出個遠門可是要路引的。」
  張萼瞪眼道:「秀才了不得了嗎,那我納監去,我年已十八歲,可以納監,一千二百兩銀子而已,等下我就去求大父寫信給南京國子監祭酒。」
  張萼納的監叫例監,未入學的良家子弟通過納粟、馬或銀錢可以進入國子監讀書,就好比後世大學的自費生,例監比納貢要差一等,納貢是指有生員功名的通過納粟進入國子監學習,畢業後可以做一些小官,例監只有出行不禁、見本縣官不拜的特權,還有,例監生可以參加鄉試,但只能考一次,連童生都考不上的例監生想要通過鄉試中舉等於是白日做夢,納貢只需兩百兩銀子,例監卻需要上千兩,折合人民幣上百萬,絕不是一般人家納得起的,萬曆以後,例監、納貢幾成常制,而且每遇大的災荒或者朝廷需要用=和=錢時,還會降價——
  張岱笑道:「你又在揮霍銀子,不過這總算是正事,等下我也幫你在大父面前美言。」
  在茶樓飲酒閒談一回,張原回到東張宅第,王思任的一個僕人在等著,說王老爺請張公子去相見,張原不知何事,趕緊隨那僕人來到王老師府上,卻原來是王思任要進京赴選,今年是地方官吏考察之年,王思任兩年前被言官彈劾罷官,現在禮部要重新起復他為官,三日後就要啟程——
  四月初一,張原與王思任長子王炳麟,還有王靜淑、王嬰姿姐妹一起送王思任上船,東大池碼頭,一艘四明瓦的白篷船泊在岸邊,河水清漣,垂柳依依,王思任對張原道:「張原,為師祝你明年秋闈高中,為人處事既要有銳氣,也要穩健,莫要樹敵太多。」
  張原躬身受教,依依不捨道:「老師去了京城,學生作文無人批閱了。」
  王思任笑道:「莫說這話,你可謂轉益多師,杭州有黃貞父、南京更有焦太史,學問都在我之上。」
  張原道:「還是王老師最是可敬可親,學生在王老師這裡能學到很多書本外的學問。」
  王思任點了一下頭,張原這是實話,他二人師生相得,情誼深厚,說是情同父子也不為過,唉,如果說是情同翁婿其實最恰當,說道:「我收藏的那些書籍和法帖,你要看的話儘管來這邊借,炳麟今年不外出。」
  王炳麟道:「是啊,張賢弟儘管來,莫要因為我父去了京城而裹足不至,我也想向介子弟多多請教。」
  張原道:「好,有暇就來與王師兄切磋經義。」說這話時看了邊上的王嬰姿一眼,心道:「據我與王師兄的幾次接談,王師兄博學穎悟不如其妹嬰姿,與王師兄切磋,不如與嬰姿師妹切磋為好。」
  王嬰姿也朝張原看過來,雙眉輕揚,開眼微笑。
  浙江提學王編於四月初六來到紹興府城,直接入住考棚的學道衙門,隨行的書吏、僕人也都要住進考棚內,不准外出,這是也防止他們借學道之名招搖撞騙、索取賄賂,即便是王提學本人,也不能隨便離開考棚,更不能拜訪本地鄉紳,這也是為了防止說情舞弊。
  山陰縣學孫教諭與縣門禮房書吏把兩千六百多份填好了卷頭的試卷投送至考棚學道衙門,單等四月初八開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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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疑似舞弊

  道試不像府試那樣要半夜三更入場,但比縣試又要早一些,五更天必須趕到考棚正北的無門外等候點名,張原佔有地利,聽到府學宮那邊人聲鼎沸,這才出門,武陵櫞著長耳考籃,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各挑著一盞燈籠一左一右照著。

  夜裡下了小雨,這時雨停了,青石板路的水漬映著燈籠光好像琉璃閃亮,步履踏過,纖塵不起,這是張原第三次赴考,也應該是他在紹興的最後一次大考,以後他將去杭州、去京城──張原先到狀元第門前與大兄張岱和周墨農、祁彪佳會合,再一起去府學宮北面的考棚,但見龍門外廣場無數高腳燈密如繁星,孟夏四月的天氣,五更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但被這燈光一映,天反而黑了──高腳燈下,是挨挨擠擠的腦袋,有來趕考的、有送考的,還有很多小販在叫賣各種食物,有些半夜從城郊趕來的考生就在食攤前吃些早點,若是遇到食物不潔那就糟糕。

  頭炮三響,龍門打開,一塊塊紙牌舉了出來,這種紙牌其實是長方形燈籠,空心,內點蠟燭,映著紙牌上的硃筆大楷分外醒目,每一塊紙牌上寫著二十八名考生的名字,近百塊明晃晃的紙牌在龍門前一字排開,在即將破曉的夜色裡,指引著考生跟在寫有自己名字的紙牌下,然後跟著舉牌人入龍門──張原和祁彪佳名字在同一塊紙牌上。兩個人提了考籃跟在舉牌人後面走過曲折的竹木護欄通道,來到北面大廳外,提學官王編親自點名,紹興知府徐時進是提調官、山陰知縣侯之翰和孫教諭、朱訓導和六十名廩保入內參見,司儀者高叫:「提調官進。」徐知府上堂作揖,王提學起立答禮,其莊嚴肅穆非縣試、府試可比,只有通過了道試這一關,才算是有了科舉最低一級的功名──生員,才有向上努力的資格。

  王提學是老荷眼,伸長了手執著名冊點名,點名的秩序是以上次府試錄取的名次為先後,然後才會點到歷屆的童生,王提學提高聲音道:「張原。」

  堂下的張原答一聲:「有。」快步上堂,向大宗師行禮。

  王提學看著張原,半年不見,張原又長高了不少,已不是前年他初次在山陰儒學明倫堂上看到的那個容貌略顯青澀的少年了,而是長身玉立、神氣英挺的成年男子─

  王提學點了一下頭,溫言道:「好生作題。」喚兩個廩保上前畫押、蓋保戳,張岱將道試試卷結票呈上,由孫教諭驗明,然後張原到發卷處領了上次他填好卷頭的試卷和草稿紙,獨自提了考籃去搜檢處。

  道試搜檢極為嚴格,負責搜檢的也不是山陰縣和紹興府的差役,是提學官從杭州帶來的差人,毫不容情,張原又是第一個,他們要拿張原給後面的考生做榜樣,真比防賊還嚴,髮髻解散、脫鞋脫秣,一個差人湊著張原的耳朵孔看是不是塞有小紙卷,張原脫得身上只剩穿一條短褲蹦跳了幾下還不夠,一個差人還要來摸張原下身,張原忍無可忍,大叫起來:「住手。」乾脆脫光給他們看一一幾個差人板著臉,又去檢查張原的考籃,一樣樣拿出來看,穆真真用荷葉包好的六塊酥蜜餅竟被差人撕開,要檢查餅裡是否有挾帶,氣得張原進了龍門就把那六塊酥蜜餅丟在路邊,這還有法吃嗎!

  張原狼狽地提著考籃找到自己考場和座位,這才有暇結髻戴冠,好一會才心緒平靜下來,心道:「進一次考場就是受一次羞辱啊,一路考上進士然後做官,一個個也都厚顏無恥了。」

  祁彪佳進來了,座位就在張原左側靠後,說道:「介子兄,方才有個考生把幾篇擬題的制藝藏在襠中,被搜出來了,褻瀆聖賢文字,被罰跪在龍門口上示眾,據說要跪一天。」

  張原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了一些,問:「虎子,你帶的吃食被掰開弄髒了沒有?」

  祁彪佳道:「還好,只是看了看,沒弄髒。」

  張原看祁彪佳的考籃裡有雞春餅、黃餅和閣老餅,還有藕絲糖、芝麻糖,吃食著實不少,便道:「我的餅弄髒丟掉了,你借幾塊餅給我充飢,不然餓不住。」

  祁彪佳就把那一疊雞春餅全給了張原,閣老餅他不肯給,閣老餅是正統年間內閣大學士丘睿所創,科考時吃閣老餅有好運,十三歲的神童祁虎子信這個。

  天亮堂起來了,考棚內的燈籠撤去,兩千六百多考生都已入場,龍門關閉,王提學出題,一共是六道八股題,其中一道是四書題,這是首藝,所有考生必作的,另外是五道經義題,詩、易、書、禮、春秋,考生根據自己的本經選擇其中一道,有書吏大聲寄讀考題,還有差役執著寫著考題的牌子巡場,近視眼和耳聾的考生都能照顧到──祁彪佳坐在張原後面一排偏右,祁彪佳的本經是《尚書》,這時見四書題是「眾惡之必察焉。」再看尚書題是「克明俊德,以親九族」,心裡暗喜,這兩句出於尚書堯典,他研究得很透,又見《春秋》題是「臧僖伯諫觀魚」,這是張原要作的經題,他這次要與張原一爭高下,奪這道試案首。

  祁彪佳原本三年前就能中秀才,可前任提學官看他才十歲,年齡太幼,有意要磨礪他,讓他下科再來考,說下科若是學業有進,就擢他為道試案首,不料那年年底那個提學官就去世了,現在來的這個王提學對他這個山陰第一神童沒有什麼印象,只賞識張原,這讓十三歲的祁彪佳頗不服氣──張原依舊是上午瞑目思考,在心裡打草稿,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書吏拿著提學官發下的小戳子進到張原這個考棚,在每份卷子上蓋戳印,這是防止請人捉刀和調換考卷之類的舞弊現象,戳印是蓋在試卷的破題之後,都過了一個時辰了,四書題的破題總寫出來了吧,不料到了張原面前一看,這考生在打盹,試卷和草稿紙上都是一片空白,一個字也沒作書吏沉聲道:「為何不作文?都這時候了連破題起講都沒有,莫不是想等著抄襲──趕緊破題,稍等再來給你蓋戳。」說著,記下卷頭上張原的名字,又去給其他考生蓋戳──張原吃了一驚,心道:「道試有這規矩嗎,我多想一會都不行,沒人和我說過啊,這書吏記我名字做什麼?」考場內也不能問話,只好提筆寫下四書題《眾惡之必察焉》的破題和承題:「論人之好惡,必於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蓋好善惡惡,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於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那書吏將考棚其他考生的試卷都蓋了戳之後,又到張原面前,在張原的試卷上瞄了兩眼,「啪」地蓋上一個戳印,然後出了考棚,來到大堂上向提學官王編稟報所見,並將記下的幾個考生的名字呈上。

  王提學一眼看到「張原」的名字,皺眉問:「這個張原如何犯規了?」

  書吏稟道:「小吏去蓋戳印時,該童試卷一字未作,是小吏提醒,他才匆匆破題,恐有舞弊之嫌。」

  這種疑似犯規者雖可繼續考試,但會被監考者緊盯,而且被記了名字,閱卷時就算文作得好也要降一等,也就是說想進入道試前六就沒希望了——

  在座的侯之翰聞言一驚,趕忙為張原辯解道:「老大人,這張原作文有這習慣,先打腹稿,然後一揮而就,當日在山陰儒學,老大人也曾出題讓他起講,他是應答如響,捷才難得,何至於一個時辰破不了題。」

  徐時進也道:「去東府試他也是如此,午時前一字未作,其後提筆一氣呵成,請老大人明鑒。」

  張原的道試名次也關係到侯縣令和徐知府二人的名譽,若張原取的名次太低,侯縣令和徐知府面上也不好看──王提學呵呵笑道:「老夫深知張原之才,豈是挾帶作弊之輩。」親自來到張原那個考棚,見張原皺著眉頭在草稿上書寫,顯然因為方才被記了名,情緒有些不佳,便走過去輕聲道:「好生作題,莫受影響。」

  張原見是王提學,精神一振,未等他起身施禮,王提學就已經轉身出去了。

  張原心知大宗師這是特意來安慰他的,心中感激,當即全神貫注作文一

  王提學回到大堂,坐了一會,廚下來報午飯已備好,請幾位大人用飯。

  王提學與徐知府、侯縣令幾位官員用罷率飯,就有那為搶交頭卷的考生來交卷了,隨即便有五、六個考生來交卷,王提學看了幾份墨卷,未見佳作,又過了半個時辰,方看到張原提著考籃出來,後面緊跟著一個少年──侯之翰笑道:「張原交卷了,後面那個是祁彪佳,是山陰神童,他二人一齊交卷,倒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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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打破門庭

  祁彪佳的兩篇制藝在午前便已作好,先是寫在草稿紙上,前後檢杳了三遍,看有沒有違規之處,比如未避御名、廟號、在文中述及自家門第,犯了這些禁忌的試卷都是不能錄取的,這十三歲的產年極其認真,三年一次的機會,絕不能因這種疏忽面功虧一簣,檢查無誤,才用端楷謄真,還要自己點斷句讀,完成後,擱筆揉手,看前面的張原還在作文一這時已經有人交捲了,祁彪佳也不急,等著張原,等了半個時辰,見張原起身交卷,他便也交卷,每個考場的前十位交卷的考生可以把試卷直接送至大堂,並請大宗師面試,若大宗師賞識,可當場決定是否錄取一張原回頭見祁彪佳跟在後面,便放緩腳步,與祁彪佳並肩而行,問:「虎子,先前那書吏為何要記我名字,還未過午時,難道非答題不可嗎?」
  祁彪佳參加了上次道試,比張原有經驗,說道:「場規沒有這一條,不然的話就直接取消你考試資格了,具體如何我也不清楚,應該是約定俗成的一種科場習慣,開考都過去一個時辰了,總要寫幾句吧。」
  這十三歲少年說起話來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張原「嘿」的一笑,說道:「暫時未答題就是意圖舞弊,就好比出門不帶銀子就是想盜竊、看了美女一眼就是想-真是豈有此理。」心道:「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也算是我的疏忽,事先詢問宗子大兄道試規矩時尚不夠細心,這種事絕不能有第二次,鄉試時我要盡可能瞭解場內可能發生的一切,要把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考慮到,時不我待啊。」
  祁彪佳道:「應該不妨事的,只是提醒介子兄要盡快答題而已。」
  大宗師和徐知府、侯知縣都在堂上看著他二人,張原、祁彪佳不好多說話,一齊步上大堂交卷聽候面試。
  王提學這幾年閱卷多矣,眼光老辣,先將二人的四書題八股文極快地瀏覽一過,對徐、侯二人道:「必取的。」道試閱卷依然重視四書題,四書題作得好就能錄取,至於說五經題,那是定名次的高下。
  張原和祁彪佳這次補生員是意料之中的事,徐時進和侯之翰一齊道:「恭喜老大人又擢撥兩位俊才。」
  張原、祁彪佳二人趕緊跪拜大宗師,以後王編就是他二人的老師,一個士子從啟盟到進士有十幾個老師也不稀奇。
  王提學先看祁彪佳的「尚書」題八股文,點頭道:「此文發明義理,正大醇確,十三歲的童子能有這樣的思致,難得,難得。」
  少年祁彪佳滿懷期待大宗師當場點了他案首,卻見大宗師把他的試卷放在一邊,看起張原的《春秋》題八股文了,心裡不免有些失落。
  王提學是專研《春秋》的大家,著有《春秋定旨》三卷張原曾細讀,書還是王嬰姿借他的,所以這篇「臧僖伯諫觀魚」的《春秋》題張原是作得典則深嚴、考據精詳、筆法圓潤蒼勁,王提學是看得頻頻點頭,看完之後意猶未盡,就與張原關於《春秋》討論起來王提學道:「觀《春秋》所致意者,正名與善之心見矣其「以義正名,二句,見得《春秋》大法如此,勿粘定事跡。」
  張原答道:「大宗師所見極是,讀經要因事見義,事只不過個例著重處在義不在事,何為義?一者聖人之善心,二者聖人之大法。」
  王提學甚感張原所見與自己相投,談興愈濃,分別從玩辭、辨義、經世來論《春秋》,張原偶爾插幾句話恰能提綱挈領,非精研經義、好學深思者不能發此言,王提學大為讚賞,把這考棚大堂當作《春秋》講堂白鬚飄拂,縱論《春秋》~
  一邊的祁彪佳好生無趣還有其他幾個考生也在等候大宗師面試,但大宗師談興正濃,根本無暇答理他們,其中一個童生高聲道:「大宗師,學生的本經也是《春秋》。
  王提學有些不悅,便道:「既然你也治《春秋》,那我問你,降罪於文姜正以深其責於莊公、…此論確否?」
  這可不是簡單的問答題,若非對春秋三傳瞭如指掌並且融會貫通是答不上來的,那童生支支吾吾,臉漲得通紅。
  王提學目光一轉,定到張原臉上,下頜微微一揚,說道:「張原,你來回答。」
  張原思索片刻,答道:「文姜殺夫,哀姜殺子,其罪不同,春秋法度重「屢書不諱」莊公雖忘親事,而孫郟之案正在此,大抵《春秋》
  書法,或重下文,或重上文,不必單拘本句。」
  不讀《春秋》或者泛泛而讀的在場考生,對張原這幾句話是聽得雲裡霧裡,但看大宗師那頻頻點頭的樣子,也知道張原答得很妙。
  正這時,猛聽得轟隆隆一聲炸響,堂上諸人起先還以為是鳴炮開門放頭牌了,隨即聽得「沙沙」聲大起,原來是下起了雷雨,這下子坐在靠考棚邊沿的考生就慘了,不能作文,得護著試卷不被飄雨打濕,字跡模糊了那考卷就作廢這雨下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肯停,好在已有兩百多位考生婁卷,王提學視察考棚之後同意那些坐在邊沿的考生移坐到空位去,考試得以正常進行。
  申時初刻,張原與祁彪佳等兩百多名考生頭牌出了龍門,大雨還在下著,考棚外廣場上,五更入場時那密如繁星的高腳燈籠現在換成了一朵朵雨傘,好似雨後林間冒出的蘑菇,只見傘蓋不見人,嘈雜的聲音飄潑大雨都壓浸不下去,沸沸揚揚今日的道試真是諸多不順啊,入場搜檢時斯文掃地,考時又被記名,現在又遭逢大雨,從考棚走到龍門,張原衣巾已經被打濕了,所以也不急著找地方躲雨,挽著考籃剛一張望,眼前一暗,一把大油紙傘遮到他頭頂,穆真真的聲音快活地道:「少爺你考出來了!」
  張原側頭一看,穆真真如新摘香瓜一般潔淨的臉近在咫尺,因為離得近,張原能看清穆真真細密的眉尖沾著的小小雨珠,一雙幽藍的眸子睜得大大的,蘊著純粹的歡喜,旁邊的傘很多,穆真真努力把傘舉高,那略顯窄小的黑色松江綿柑子就繃緊在胸前,窈窕凸現「這是誰家女婢,好生不曉事,這般硬衝過來,擠得人東倒西歪!」
  邊上一人瞪著穆真真,出言責備,這人想必也是迎接某位考生出場的親友,穆真真和武陵原本等在龍門另一側,穆真真見龍門打開,眼睛就一瞬不瞬地尋看,見張原冒雨走到了竹木護欄的另一側,全身濕透的樣子,穆真真趕緊奮力衝了過來,雖然穆真真矯健敏捷,但這雨天又都打著傘,免不了有些磕磕絆絆…
  穆真真漲紅了臉,一手高舉,一時不知該怎麼賠禮道歉,傘下的張原已向那人作揖道:「抱歉,抱歉,這雨實在是大,不慎衝撞了閣下,見諒,見諒。」
  那人定睛一看,轉怒為喜道:「原來是張公子,張公子這回一定是高中了,可曾看到犬子呂文昭?」
  認得張原的人多,張原卻不認得這人,說道:「令郎還在作文,頭牌沒出來,二牌定會出來的,這回也一定要高中了。
  」右臂輕輕一攬穆真真的腰肢,說道:「我們趕緊回家,我從腦門濕到腳板底了。」感覺手掌撫到的穆真真後腰的肌肉霎時繃緊,似乎要蓄力抵禦、刀槍不入的樣子一武陵這時擠了過來,他個子瘦小,撐傘的話根本擠不過來,只好收了傘鑽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少爺,西張的宗子少爺先前說在十字街酒樓等你喝酒呢,請你出了考場就去。」
  張原笑道:「我這樣子怎麼去。」見穆真真只顧給他打傘,自己半邊身子在淋雨,便伸手在傘柄上往穆真真那邊一推,說道:「不用遮我,我反正濕透了你們怎麼不多帶一把傘?」
  武陵道:「本來是多帶了一把傘的,被張定一少爺借走了。」
  張原也不打傘,邁步便行,武陵反正也淋濕了,挾著傘笑嘻嘻跟在少爺身後。…
  出了擁擠的考棚廣場,張原大叫一聲:好比前年在餡濤園湖心島遇暴雨一般,和武陵兩個撤腿就跑,穆真真跟著跑,傘蓋都被風刮翻了,主僕三人一口氣跑到東張宅第,還沒進竹籬門,猛聽得嗩吶聲、銅鑼聲驟起,只見一夥候在門前的吹鼓手擁了出來,冒雨吹吹打打,恭喜聲一片,卻原來這伙吹鼓手因為考棚前人太多,不好找人,知道張原是必中的,離得又近,乾脆就在張原宅門前候著。
  張原搖著頭笑,這班吹鼓手是吃定他了,這已是第五回來報喜了。
  商周德派來的僕人也在門廳等著張原的消息,得知張公子考試順利,這商氏僕人戴個竹笠快步回會稽報信去了。
  履純、履潔兩兄弟最喜歡吹鼓手,在一邊大聲道:「多吹,我吹,吹久一點,吹很久很久。」
  穆真真過來道:「少爺,水備好了,趕緊沐浴吧,太太擔心少爺感風寒呢。」
  張原匆匆沐浴畢,穆真真幫他用布巾擦乾頭髮然後梳頭,聽得前院那班吹鼓手還在沸沸盈耳地吹打,穆真真抿著嘴笑道:「履純、履潔兩位少爺不讓這班吹鼓手走呢。」
  梳好圓髻,張原戴上網巾,穿著天青色湖羅衫,腳上是淺跟履,神采奕奕,穆真真微微含羞看著面前的少爺,少爺自去年以來身量長得極快,已經和她差不多高了,上月在成衣鋪裁製新衣時少爺用那裁衣尺量身高正好是五尺,少爺還嘀咕了一句「五尺就是一米七」穆真真不知「一米七」是何意思,只是覺得她自己今年好像不怎麼長個頭了,定會被少爺超過,嗯,超過才好張原一身清爽去見母親和姐姐,姐姐張若曦笑道:「小原,趕緊打發那班人走,耳朵都快吵聾了,哪能依著那兩個小傻瓜,他們聽不厭的。」
  張原封了三錢銀子打發了那班吹鼓手,履純、履潔二人還不依,張原說等過兩日讓吹鼓手再來吹奏,小兄弟二人這才罷休。
  武陵進來道:「少爺,能柱說宗子公子、三公子他們都在十字街酒樓等著呢。」
  張原進去向母親說了一聲,帶了武陵去赴宴,卻見除了大兄張岱和三兄張萼外,祁彪佳和祁奕遠兄弟也在,還有周墨農。
  張萼笑道:「介子弟,虎子說你道試案首無疑了,你得請一桌花酒才對。」
  張原道:「大宗師只說要錄取我和虎子,何曾點了案首。」
  祁虎子還有些悶悶不樂,說道:「大宗師待你與待別的考生完全兩樣,你不是案首誰是案首!、。
  張原道:「紹興八縣才考了一縣,大宗師豈會草率點案首。」
  張萼笑道:「虎子就莫要與介子爭案首了,讓介子湊一個小三元,也好聽一點。」
  眾人都被張萼說得笑起來,周墨農道:「這花酒,張介子是一定要請的,不要給他省錢,今日就罷了,到杭州、到南京再讓張介子請花酒,舊院名妓,一席花酒數十兩銀子,到時張三元必面如土色。」
  張岱卻道:「名妓愛才子,有時不費一分銀子也可倚紅偎翠,就看介子弟的本事了。」
  張萼今日格外快活,好像他中了小三元一般,一問才知其祖父張汝霜已同意為他納監,順利的話下月底便可赴南京國子監讀書,而張岱作為貢生也會同往,山陰儒學每年有一個歲貢名額,今年的這個名額就給了張岱,張汝霜也是考慮到張岱要去南京才會給張萼納監,不然的話怎肯由張萼一人在外胡鬧——
  張萼道:「據說道試案首也可由提學官舉薦入國子監讀書,介子你這次一定要奪這案首啊。」
  張原笑道:「我盡力了,是不是案首就要聽天由命了。就算不是案首我也可以去南京,我到焦太史門下讀書也不差於國子監。」
  祁彪佳見張氏兄弟說得熱鬧,便道:「我下月去東林書院讀書,啟東先生有信來,讓我拜在景逸先生門下。」
  張原道:「無錫東林書院,那是一定要去瞻仰的。」心道:「高攀龍是東林黨魁,一定要拜訪一下,聽聽其高論。」…
  百時末,酒闌人散,張原回到家中。洗漱後準備入睡,武陵進來道:「少爺。有一件事忘了告知少爺,今日考棚外,那王二小姐也一直等著呢。」
  四月初九是會稽童生參加道試之期,張原一身輕鬆去會稽拜訪王炳麟,門子卻道大公子為人作廩保去了,張原這才想起王炳麟是會稽縣學的廩生,既然王炳麟不在府上,這一門的女眷和幼童,他當然不好進去,留了一張拜帖,便回去了。
  次日,王炳麟來山陰訪張原,取了張原道試的兩篇制藝回去,自然是王嬰姿要看。
  此後十餘日,張原除了讀書、習字之外就是與大兄張岱和周墨農等人品茶論文,紹興府八縣的道試已經結束,王提學和紹興府學教授及八縣教諭正閉門閱卷,二千六百多名童生都留在府城等候消息,這些童生人數眾多,除了等待發案放榜無所事事,不少品性低劣的童生就成群結隊遊逛,恃其人多,在酒樓茶館喝酒飲茶後也不付賬,有的闖到私窠子土妓家裡嫖宿,也不付錢,一時山陰、會稽兩城烏煙瘴氣一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張萼來後園小樓對張原道:「介子你看看這些讀聖賢書寫八股文的,都是些什麼品性,和光棍喇唬也差不多,昨日讓我遇到一夥在酒樓吃白食的童生,還打罵那酒樓夥計,我見了如何不怒,便命能柱和馮虎將那伙童生痛打了一頓,那些蠢貨還在叫著他們是童生,我說打的就是童生。」
  張原笑道:「害群之馬哪裡沒有,有那為非作歹的童生,也有我這樣品行高潔的童生,不要一概而論。」
  兩個人倚著樓欄看近在眼前的投醪河水,見西張那邊走來一個身材苗條的美婢,走過石拱橋徑向小樓這邊來了,張萼「哈」的一聲道:「這是蓮夏,介子對其寶物記憶猶新否?」
  蓮夏來這邊是把一封書信交給張原,是張原之父張瑞陽從開封周王府通過驛遞寄回來的,張原拆信一看,父親張瑞陽在信裡說周親王尚未回開封,因為福王三月就藩洛陽,皇帝命周親王送福王去洛陽,所以周王要五月底才能歸開封,張瑞陽要辭官回山陰的話至少得秋後了一父親遲遲不能回來讓張原頗為惆悵,不過從父親這封信裡得知福王終於離京就藩了,廷臣又一次戰勝了皇帝的意志,鍾太監想必也知道這事了吧。
  「少爺,少爺,禍事了,來了一夥人,手拿木棍,把我們竹籬門打了個稀爛。」
  大石頭抹著汗,飛跑著來向張原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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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此時無聲勝有聲

  張萼勃然大怒,喝命小廝福兒:「趕緊跑回去多叫些人來,帶上棍棒,快!」福兒一溜煙便去了,婢女蓮夏也急急忙忙回西張向大老爺報信。
  張萼對張原道:「定是昨日那些被我打了的童生尋錯了門,打到你這裡來了,來得正好,這回非把他們的腿全打斷了不可。」
  從這後園小樓到前院竹籬門約有二十丈距離,張原聽得前院鑼鼓喧天,還有鞭炮和三眼銃在鳴放,並未聽到打罵聲,便問大石頭:「究竟怎麼回事,那夥人說了些什麼?」
  大石頭道:「什麼話都不說,一來就砸我們的竹籬門。」
  張原與張萼從後園側面繞到僕人居住的瓦房趕往前院,水井邊沒有一個人,都跑到前院去了,穆真真飛奔過來,容光煥發,大聲道:「少爺,中了,中了,三個案首了。」
  峰迴路轉,砸門怎麼就成了報喜的了?張原欣喜自不待言,縣試、府試、小三元,真不容易啊,問:「為何砸門?」
  穆真真喜孜孜道:「說是改換門庭,有石匠、木匠跟在後面呢,清理了竹籬門,要建牆門。」
  張萼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倒讓我和介子吃了一驚。」
  張原笑道:「這伙匠人怎的這般霸道,有這樣強給人家建牆門的嗎!」快步走到前院,就見一大群人喜氣洋洋,其中有一夥是來了多次的吹鼓手,賣力地吹打,六、七個工匠麻利地將竹籬牆拆去,橫板、竹條、鎏錫釘、細花篾簟這些建牆門的材料就已經堆放在一邊,手腳之快,讓人咋舌——
  再看門前還豎著一竿大旗,旗上有字,寫道:「捷報,貴府少爺張生諱原,蒙提督紹興學政王,取為萬曆四十二年甲寅科道試第一名,鄉試連捷。」
  張萼喜道:「介子,真的是第一名,小三元,妙極,我們兄弟三人可以一起去南京國子監了,哈哈。」
  張母呂氏和張若曦還有履純、履潔都出來了,那些匠人這時過來向張母呂氏和張原磕頭,說今日建這牆門分文不取,以後永為張家的主顧,張原家有建屋置辦傢俱這些喜事這些工匠就要優先,別的工匠不許來爭奪,這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
  張母呂氏眉花眼笑,說道:「方纔大石頭說是打門,著實嚇了老身一跳,不知禍從何起。」
  那些匠人恭維道:「奶奶,這是大喜事,張少爺三元案首,定然鄉試、會試連捷,必要改換門庭的,不然如何顯出府上的氣派。」
  履純、履潔歡天喜地道:「吹鼓手果真來了,好極,好極,這回定要吹久一些。」
  腳步聲急促,能柱、馮虎領著十幾個西張健僕手持棍棒急奔而至,見是工匠在建牆門、吹鼓手在吹吹打打,能柱、馮虎等人不知所措了,大聲叫著:「三少爺,三少爺——」
  張萼大笑著走過去道:「沒事了,介子高中秀才第一名,這是來報喜的人。」
  能柱等人便棄了棍棒,紛紛向張原道喜,正鬧哄哄,聽得有叫道:「大老爺來了,大老爺來了。」
  張原一瞧,真是族叔祖張汝霖來了,趕緊上前叉手施禮,迎族叔祖到正廳坐了,張母呂氏和張若曦也來拜見張汝霖,張汝霖笑呵呵道:「瑞陽有子如此,可喜可賀,張原十七歲便能改換門庭,這是我張氏先祖的德澤,明日去祖堂祭祖報喜。」又吩咐道:「張原,趕緊去定制生員襴衫和儒巾鞋絛,打銀花、買紅布,明日祭祖之後讓可餐班在這門前演一日戲,喜慶一番。」
  這日,來恭喜的賀客如走馬燈一般,一直到夜裡戌時末還有人來拜訪,張原現在還只是一個秀才,就有人上門要求賣身為奴,還有把兔亭那般大的女兒送來張家為婢,張原對這些是一律拒絕,聽得敲過二鼓,以為再沒人登門了吧,卻見一個貌似憨樸的漢子背著個包袱風塵僕僕而來,跪在階下向張原跪下磕頭,硬要留在張原家為奴僕,張原不收,這人跪著不起來,叫道:「少爺,小人來福啊,收下小人吧,小人來福啊,來福啊——」…
  張原忙了一天,見這漢子歪纏,好生不耐煩,心道:「來福是誰,我又不認得,管你是不是來福,這些都是趨炎附勢之徒,我若收進宅裡,以後必仗勢欺人、惹是生非,那我就與那松江董氏無異了。」讓穆敬巖把這個自稱來福的傢伙揪出去。
  這來福苦苦哀求,叫著自己是「來福」,求張原收留,「砰」的一聲,大門關上了,來福好不淒惶——
  宅門前那些匠人則連夜趕工,到了次日也就是四月二十四日一早,宅前的牆門赫然建成,四扇牆門,以木作骨、削竹豎編,中間用橫板,細花篾簟,一排排鎏錫釘,十分華美,與昨日的竹籬門真有天壤之別,大石頭、小石頭兄弟二人站在牆門外左看右看,樂不可支,覺得這樣的門那才叫氣派,作為應門的童子也神氣——
  這日張原一早去張氏祠堂祭祖,東張、西張的成年男丁都來參加,東張這邊已經三十年沒出過秀才了,當然要祭告先祖,表示東張、西張同氣連枝,張汝霖主持祭祖大典,誇獎了張原,又要本族年輕子弟以張原為楷模,好學上進,科舉揚名。
  午後,可餐班的聲伎的張原家門前搬演雜劇《浣紗記》,張原無暇欣賞,他帶著石雙和武陵去會稽王思任府第,石雙挑著兩壇荳酒,武陵牽著一頭羊,這叫羊酒,訂親禮和謝師禮都用羊酒,王老師雖不在會稽,但進學最重酬謝業師,所以張原是首先來謝王老師的家人。
  王炳麟將張原迎進廳中坐著,張原連中小三元,王炳麟也覺顏面有光,張原是他父親王思任的得意門生啊。
  張原道:「老師去了京城,我想給師母磕個頭以謝師恩,不知妥否?」
  王炳麟道:「好,我去說。」進了內院,很快就出來了,說道:「家慈來了。」
  張原趕緊起身躬立,就見王夫人由王嬰姿陪著來到廳上坐了,張原上前跪拜見禮,王夫人趕緊讓兒子王炳麟將張原扶起,含笑道:「張公子年方十七,就入泮進學,真是讓人歡喜,你老師現在想必還在赴京途中,若知你中了道試案首,必心懷大暢。」吩咐王炳麟好生款待張原,留張原用晚餐,說罷便起身回內院,王嬰姿一直在看著張原,出廳時也是頻頻回首,王夫人拉著女兒的手不放——
  王炳麟命廚下將羊宰了,烹羊剖魚,各色鮮蔬,與張原對坐飲酒,今日興致高,王炳麟酒喝得有些過量,待到戌時初張原告辭時,王炳麟已是醉態可掬不能相送了。
  張原與石雙、武陵出了王思任府第,看看天色還不算太晚,就想去城北拜訪商周德並看望商澹然,因為明日王提學要接見新入學的諸生,還要游泮,怕是無暇去會稽見商周德——
  「介子師兄。」
  王嬰姿的聲音從牆門內傳出,張原回頭,就見一道長長的人影先映了出來,影子在前,王嬰姿在後,王嬰姿並未改扮男子,只是原來的閨中裝束,身後跟著一個小婢,往牆邊左側走了幾步,人在昏暗裡,說道:「介子師兄,我和你說幾句話。」
  張原「嗯」了一聲,走過去作個揖,等著王嬰姿說話,王嬰姿好半晌不作聲,這時是戌時初刻,遠未到缺月升上天空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星辰也就黯淡難辨,牆門裡的昏黃燈光映照出來,漸遠漸淡,好似流水滲進了地表——
  王嬰姿不作聲,張原也不急著問她有何事,只在昏暗中陪她那樣默默地站著。
  武陵悄悄一扯石雙衣袖,兩個人走遠一些,石雙低聲道:「小武,這王二小姐怎麼了,找介子少爺有事卻又不說話。」
  武陵忽然福至心靈道:「此時無聲勝有聲。」此句一出,武陵暗自得意,心想自己不愧是小三元的書僮,古詩信口道來,竟這般貼切。
  石雙不明白武陵說什麼,「哦」的一聲,也不多問。
  那邊王嬰姿終於開口了:「恭喜師兄小三元。」…
  張原看著夜色下王嬰姿柔和模糊的面容,說道:「這要多謝師妹為我推薦了不少《春秋》典籍,五經八股就數禮和春秋最難考。」
  王嬰姿又沉默了一會,問:「師兄即將去南京國子監求學嗎?」
  張原道:「要先送我姐姐回青浦,何時赴南京國子監尚不確定,方才聽炳麟師兄說國子監監規嚴苛,吃飯穿衣,俱有禁例,違者痛決,倒嚇得我有些不敢去了。」
  王嬰姿輕聲笑了一下,說道:「我兄說話有些誇張,他說的是一百年前的國子監,那時嚴厲,現在想必不似從前了。」
  兩個人說起近來讀過的書,王嬰姿道:「近日讀徐文長的雜劇《四聲猿》,中有兩出戲分別是『雌木蘭替父從軍』和『女狀元辭凰得鳳』,戲文看著是熱鬧有趣,其實是做不到的,那日我遠遠看到師兄在龍門搜檢——」說到這裡,「哧」的一笑。
  張原有些尷尬,說道:「師妹那日也來得這麼早嗎?」
  王嬰姿忍笑道:「要看個究竟嘛,這一看我倒是徹底斷了女狀元之念,只有寄望師兄一路連捷了。」
  張原笑笑,忽聽王嬰姿問:「聽,什麼聲音?」作出側耳傾聽狀。
  張原凝神傾聽,有杏花寺僧人的木魚梵唱、有街坊四鄰的醉酒喧語、有夜風拂過樹梢之聲,心再靜下去,還能聽到一里外府河的舟楫聲,就不知道王嬰姿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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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木魚聲中杏花落

  垂垂暗夜裡,王嬰姿看著張原凝神傾聽的樣子,不禁展顏一笑,問:「師兄聽到什麼了?」
  張原打個機鋒:「聽到我能聽到的。」這是大實話。
  王嬰姿心道:「有些聲音靠耳朵是聽不到的。」問:「師兄可曾聽到杏花凋零的聲音,木魚聲中杏花落?」
  張原心道:「這是通感啊,嬰姿師妹是女詩人,這種感覺常人難及。」微笑道:「夢裡花落知多少,和尚如何理會得,只管把木魚敲破。」
  王嬰姿稱呼他為師兄,杏花寺就在左近,張原真覺得自己蕭然一身大有禪意——
  王嬰姿笑道:「師兄此言頗韻,倒像是半闕浣溪紗。」聲音轉輕,說道:「介子師兄,你有過耳不忘之能,那你方才聽到的聲音多年之後你還能記憶否?」王嬰姿覺得這一刻值得銘記,看似平淡,但對她而言很重要。
  張原這時的心很靜,悠遠遼闊,說道:「多年以後,若有人提醒我,我會記得,若無人說起,無緣無故,似難記起。」
  王嬰姿「嗯」了一聲,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師兄有欲有求,事情太煩,以後怕是很難記起此時此刻了,讓我幫你記著吧。」
  不知為什麼,張原心頭瞬間閃過去年在避園竹林王嬰姿撫竹大哭的那一幕,現在,嬰姿師妹以很平靜的語氣說她已斷了女狀元的念想卻更讓人愀然心動王嬰姿又道:「我知師兄有大志向,現在有了秀才功名,如蛟入海,山陰城是待不久了,以後與師兄相見也難,真是惆悵。」
  王嬰姿很率真,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也不覺得不能說。
  張原道:「老師這邊我會常來拜訪的~」忽然想到嬰姿師妹與他同齡,今年已經十七歲,也應該談婚論嫁了師妹今夜言談有些奇怪,像是一種告別,真的是這樣嗎?
  一個婢女走出牆門,說道:「二小姐,太太尋你呢。」
  王嬰姿道:「師兄,那我進去了,祝師兄鄉試、會試連捷。」福了一福,翩然入牆門而去。
  張原獨自在王老師門前的大槐樹下站了一會,轉身欲行,王府的老門子挑了一盞燈籠出來說道:「張公子,天黑了,挑個燈籠照路吧,二小姐吩咐的。」一面張望著喊:「小武,小武,過來拿著燈籠。」
  武陵跑過來接過燈籠,問:「少爺,去白馬山嗎?」武陵把去商府叫作去白馬山,武陵雖然期待上演《西廂記》,但因為商澹然身邊的小婢雲錦武陵現在對於去白馬山極其熱心。
  張原道:「明日再去吧,現在太晚了。」
  武陵「哦」的一聲,有些失望,挑著燈籠照路,主僕三人走過杏花寺,張原在杏花寺前止步,武陵見少爺站住了便提著燈籠去花樹一照,說道:「少爺,這杏花都快落盡了,地上全是白色的花,雪一般。」
  杏花開時有紅有白到得落時就全白了,好似四月飛雪,王安石有詩曰:「一波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佔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
  杏花寺僧人的晚課結束了,梵嘻悄然木魚聲亦杳,張原回頭看王老師門前,牆門已閉,那鋪出來的昏黃光氈當然也消失了張原搖了搖頭,邁步而行很快到了越王橋上——
  孟夏的夜晚,不涼不燥,從橋上望下去,河水沉沉,夜航船的燈火映著水波蕩漾流動,今年紹興夏麥收成尚可,災荒渡過去了,府河兩岸連綿的燈火和縹緲的笙歌顯示富庶的江南猶是太平景象,張原放慢腳步,小三元的意氣風發此時沉靜下來,覺得自己要做的事實在太多,行色匆匆啊,錯過什麼了嗎,今年的杏花已落,到明年花影妖嬈各佔春時,嬰姿師妹怕是再不能在這牆門邊與他面對面說話了吧?
  心痛!
  四月二十五日辰時初刻,浙江道提學官王編在考棚大堂接見新進的紹興府五百二十名生員,為防舞弊,這些生員還要當堂作一篇四書題制藝,限時一個時辰,這次考試叫大復,同時這五百二十名生員此前縣試和府試的試卷都提調過來與這次的道試和大復的試卷進行磨勘,看字跡是否相符,至於這次大復所作的四書題八股文,只要不是太劣,一般都不會黜落——
  午前,大復、磨勘結束,五百二十名考生中沒有因字跡不符而被黜落的,皆大歡喜,於是由提學官將這批新進生員分撥給府學和各縣縣學,張原不願待在府學,那位紹興府學教授似乎比山陰縣學的孫教諭更冬烘,王提學便將張原分撥到孫教諭轄下教導,這是對道試前六的優容,可以選擇是在府縣還是縣學,而且一入學就是一等廩生,每月有一兩銀子的膏火銀,也就是生活費,除廩生自身之外,還能再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分撥已定,新入學的生員填寫親供,由所屬教官當堂出具印結,
  送提學官備案,手續完備後,王提學為新進生員行簪花禮,這五百二十名生員一個個方巾稠衫,斜插兩朵金花,躊躇滿志,神采飛揚。
  午後,以張首為首的山陰縣新進的八十名生員去縣學游泮拜孔子,領頭的張原身穿簇新的稠衫,形似書櫥一般的方巾斜插金花,騎著三兄張萼借他的白馬,前有彩旗開路,後有黃蓋相隨,從府衙繞到教場,再到光相橋外的山陰儒學,沿途百姓爭相觀看新秀才,本次道試第二的神童祁彪佳在兩名健僕的左右扶掖下也騎著大白馬,游泮誇街以騎白馬最風光,當然,山陰城不可能有那麼多白馬,所以黃馬、紅馬、黑馬、雜色馬都牽出來騎了,那不會乘馬的生員就只好步行——
  經過十字街時,張母呂氏和張若曦等人早在清墨山人的算命鋪邊候著了,除了伊亭、穆真真、兔亭外,還有一個戴帷帽、遮面紗的年輕女郎立在張母呂氏身邊,與張母呂氏輕聲說話——
  那履純、履潔遠遠的就看到張原舅舅騎著大白馬、披紅掛綵而來,喜得伸長脖子踮著腳叫:「舅舅,舅舅,我要騎馬。」
  「我更要騎馬,舅舅,讓我先騎。」
  張若曦攙著母親,看著白馬上的弟弟張原,歡喜不盡,對履純、履潔二人道:「你舅舅現今是秀才了,才有白馬騎,不讀書不識字就不能騎白馬。
  小兄弟二人就嚷著要讀書、要識字——
  張原看到母親,跳下馬來見禮,看到母親身邊那青蓮色裙裳的女郎,雖是遮著面紗,他也認得出是誰,驚喜道:「澹然,你怎麼在這裡!」商澹然福了一福,含笑道:「來看張郎誇街。」
  張母呂氏看著方巾稠衫的兒子和美麗優雅的商小姐,心裡喝了蜜似的,喜得合不攏嘴,催促兒子道:「你趕緊上馬吧,後面的人都等著呢。」誇街的秀才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了學宮欞星門外,張原等人下馬,由孫教諭、朱訓導領著走過半月形的泮池小橋,這泮池小橋只有生員以上的功名者才能走得,平民百姓是不能走的,新進的這八十名秀才魚貫過橋,入大成殿,祭拜孔子,再到儒學明倫堂參見孫教諭,孫教諭宣讀《臥碑文》八禁例,諸如生員不得妄議朝政、非大事毋親至公門等等,這些禁例早已流於空文,生員最愛議論朝政、生員最愛把持訴話一繁文縟節忙碌了一整日,最後是侯知縣宴請新進學的生員,待張原回到家中已經是夜裡戌時了,以前是疏疏竹籬門,現在是編竹橫板的牆門,疏疏竹籬可以看到門廳漏出的燈光,別有幽趣,現在卻是兩盞大燈籠高高掛著,已有大戶人家的氣象。
  四扇牆門開著兩扇,張原和武陵還沒進門,就聽到牆門裡的大石頭叫道:「你怎麼又來了,我知道你叫來福,可我家少爺說了,不收奴僕——你趕緊出去,再不出去我喊穆大叔了——」武陵笑道:「少爺,是那個來福又來了,這兩日一直在附近轉悠不肯離開呢。」
  張原進門,那個來福趕緊跪下道:「少爺,介子少爺,小人來福,家住華亭長生橋畔,因房子被董祖源霸佔,無家可歸,求少爺收留,少爺敢打董祖常,小人甚是敬佩,所以遠道前來投奔。」
  張原道:「原來你還是從華亭來的,你原是董氏家奴?」
  來福道:「小人是清白之身,不是董氏家奴,小人有路引,少爺請看。」張原接過那路引看了看,這來福是竹匠,屬匠籍,便盤問了來福幾句,沒察覺有何破綻,說道:「來福,你來歷不明,我不能收留你,我助你幾百文錢做盤纏,你還是回華亭謀生去吧。」
  來福大哭,跪著不肯起來。
  張原道:「你先回華亭,我過些日子也要去華亭,到時我訪得你果然良善,再收留你,決無虛言。」即讓武陵取五百文錢給來福,又讓翠姑拿給十個黃餅,來福嗚咽著叩頭,說道:「張少爺,小人來福在華亭長生橋畔等著少爺,少爺,小人先去了。」磕了三個頭,起身出門,在夜色裡淒淒惶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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