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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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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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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9 20:3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世事洞明皆學問

    青浦陸氏家境優裕,陸養芳更是自幼受父母寵愛,養尊處優,不學無術,毫無應變之能,幾個差人突然衝進來扭住他往外拖時他都懵了,直至被拖出大門才醒悟過來,叫道:
    「休得無禮,我爹是陸孝廉──」
    「啪」的一聲,陸養芳右邊臉挨了重重一記耳光,打得他右耳嗡嗡響,就聽張原的聲音道:「董祖常還家父董玄宰呢,你一個舉人老爹還好意思掛在嘴邊嚇唬人。」
    陸養芳被拖得跌跌撞撞,挨了耳光後羞怒攻心,嘶聲道:「張原你敢打我,我決饒不了你!」
    方纔那一巴掌打得太重,張原自己的手都打得生痛,也懶得再打,大明律在上,還是不要動私刑的好,說道:「你光天化日之下謀劫人口,依律先杖八十再論,明白嗎?」
    陸養芳鞋子掉了,冠巾散亂,狼狽不堪,卻還嘴硬,說道:「張原,你這般害我,你姐姐也別想在我陸家待了,我母親說過,要休她──」
    「啪」的一聲,陸養芳左臉又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現在兩耳都嗡嗡響了,轟隆隆聲中聽得張原說道:「那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跟在張原身邊的武陵都很想揍這個陸養芳,這傢伙說話太氣人了。
    鄧班頭勸道:「張公子,莫要再打他,等下縣尊看到不好說話。」
    這是提醒陸養芳,打他的人是張原,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是奉命行事,陸氏在青浦還是很有勢力的,這些差人雖說得了張原的銀錢連夜來抓人,卻也不敢過分得罪陸氏。
    張原道:「嗯,還是讓李縣尊懲治他,不過若他再敢胡說八道,我還是會不客氣的。」
    陸養芳臉頰火辣辣的痛,打娘胎以來沒挨過打,兩記耳光下去就把他打懵了,這種人平時看著囂張跋扈,一旦遭受挫
折,失去了依仗,怯弱本性就露出來了,在去縣衙的路上再不敢吭聲,平日巧言令色、挑撥離間這時都沒了用武之地,也只有他父母會受他盅惑,他自己還不是被僕人陳明哄得團團轉,竟連奴契、田契都交給陳明──
    來到縣衙廣場,這時已經是戌末亥初時分,鄧班頭道:「先收監,明日再報縣尊審問。」押著陸養芳到土地祠對面的牢獄去了,陸養芳哀求放他回去,誰理他─
    張原請一個差役向李縣令通報,就說山陰張原求見,那差役先前得了張原的好處,為難道:「張公子,不是小人不肯去通報,這都敲過二鼓了,縣尊大人想必已歇息,張公子明日再來吧。」
    張原道:「勞煩去問問看,若李縣尊已歇下,那當然不敢打擾。」扭頭看了武陵一眼,武陵心領神會,將一兩銀子塞給那差役,那差役便改口道:「那好,小人去探探,若縣尊大人不肯見那須怪不得小人。」
    青浦縣令李邦華前幾日與劉宗週一番長談,深感道喪時敝,此時正在燈下奮筆疾書,給遠在吉水的老師部元標寫信,縱論時事,聽到僕人來報說山陰張原求見,都是已亥初時分,本待不見,想想還是讓張原進來,先前在日見堂上不大好說話,這時見見這個被啟東先生誇讚為讀書種子的張原,看其到底學識如何~
    張原被帶到廨捨書房,叉手施禮。
    李邦華於燈下打量了張原兩眼,微笑道:「坐下說話。」一面命侍僮上茶。
    張原謝過李縣令,坐下道:「縣尊大人,那陸養芳已然抓捕歸案,學生心下不安,特來向大人請教。」
    李邦華道:「嗯,你說。」
    張原道:「那陸養芳是我姐夫之弟,我今告官,致他入獄,於情於理頗難兩全,皆雲父母愛幼子,陸養芳就很得其父母寵愛,陸老太太不責罵陸養芳當街搶人,卻把我姐夫叫去罰跪,磕頭出血,逼我姐夫要我撤訴,學生甚感為難,有惡不懲,世人不平,而致陸家兄弟不和,學生心下又不安,望李縣尊有以教我。」
    李邦華問:「啟東先生如此賞識你,那我且問你,你可知啟東先生治學為人最重哪兩個字?」
    張原道:「就在『慎獨』二字。」

    李邦華展顏道:「那你且說說『慎獨』二字該當何解?」
    張原早已明白李邦華這時候說「慎獨」是為的什麼,很好,不愧為啟東先生的友人,答道:「獨者,本心之謂,即良知也。」
    李邦華也是王狙明良知學的信徒,說道:
    「那你的本心對狀告陸養芳之事可曾有愧?」
    張原道:「無愧。」
    李邦華道:「既無愧又何必不安。」
    張原繞了一個大圈正是要李邦華說這麼句話,真費神啊。當下顯出有所領悟的樣子,卻又道!「陽明先生說知行合一。學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看到姐夫磕破了頭,那陸養芳又揚菩要讓其父母逐我姐姐出門,學生雖無愧卻難心安。」
    王陽明講究知行合一,坐在書齋裡只求個人道德完善,雖然難但尚可以克服,而入世為官要把自己的道德理想貫徹到政務公案中去,則是步步荊棘,因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李邦華當然是深有感觸,說道:「你這個事還不難解決,對了,陸兆坤先生怎麼不來為其子求情?」
    張原道:「陸老先生去了華亭,陸養芳本來是隨其父一起去的,卻半路誓回,思奪學生的婢女。」
    李邦華知道陸兆坤去華亭所為何事,搖了搖頭,說道:「陸養芳如此胡作非為,正該懲誡,先關他兩天,讓他嘗點苦頭,待陸老先生回來再說,絕不至於要逐令姐出門,這個你放心。」
    這時,門子又來報說陸秀才求見縣尊,李邦華笑道:「陸生是謙謙君子啊,這定是為其弟求情來的。」
    陸韜進來了,作揖後抬頭,李邦華看到他額頭果然有磕傷的痕跡,心裡感慨孝子難做,從舜帝開始就是如此,說道:「陸生,你之事本縣已悉知,回去告訴汝母,陸養芳必須懲治,至於究竟如何懲治待汝父歸來再定,你也不必惶恐,我會為你向汝父分說。」
    陸韜懇求道:「可否讓門生去探望一下舍弟?」
    李邦華道:「就讓陸養芳擔驚受怕一夜也是好事,明日再去探望吧。」
    陸韜不敢多說,便與張原一起告退,李邦華送了幾步,對張原道:「獨者物之本,而慎獨者,格之始事也。」
    張原躬身道:「多謝李縣尊指教。「與姐夫陸韜出了縣衙,見陸大有、武陵和穆敬巖、穆真真父女都候在外面,便對姐夫陸韜道:
    「姐夫,我就不隨你回陸府了,我四人自找一家客棧歇息。
    陸韜急道:「焉有是理,你不回去,若曦豈不著急。」拉著張原的手就走。
    張原便隨姐夫回陸府,抓陸養芳沒什麼好慚愧的,給陸養芳一個深刻的教訓,對青浦陸氏是一件好事。
    張若曦見夫君和弟弟張原都回來了,略略放心,還沒說話,陸韜便道:「我先去向母親回個話。」匆匆去了。
    半輪明月已西斜,夜已深,履純、履潔兩個小孩子早已甜甜入睡,但周媽和幾個婢僕都還在候著,一個個立在廊下,有點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
    張原看著姐姐張若曦道:「姐姐你怨我嗎,給你和姐夫惹了那麼大麻煩?」
    張若曦道:「姐姐寧願自己受委屈也不能讓你受委屈,而且這事也是我小叔不對。」
    張原道:「姐姐明日就隨我回山陰住上一段時間──」
    「不行。」張若曦道:「若沒出這樣的事,姐姐是要和你回山陰看母親的,只是現在我如何能把你姐夫一個人丟在這裡。」
    張原道:「姐姐,我是這樣想的,陸養芳躲在家裡不出去,在老人面前讒言亂語,定會鬧得家宅不寧,這一關進去反倒省心些,我方才求李縣令主持公道,待陸老先生回來,李縣令會與陸老先生相談,而姐姐若留在這裡,反而不大好,離開一時間,事情平息後再回來最好,陸養芳吃這次教訓以後應該會收斂些,其實這些都無所謂,只要姐夫待姐姐好就行,姐夫是縣學廩生,也是有地位的,陸養芳如此不堪,以後陸老先生也會更倚仗姐夫,畢竟姐夫是他們的兒子,又不是外人,姐姐倒也不必擔心姐夫會受多大委屈,姐姐要知道姐夫是最怕你受委屈。」
    張若曦有些吃驚地看著弟弟張原,這個十六歲的弟弟比她這個做姐姐的人情世故還通透,想了想,說道:「小原說得也是,待你姐夫回來再說吧。」
    陸韜這次很快就回來了,沒有陸養芳在一邊挑唆,柳氏也沒為難這個大兒子,畢竟陸兆坤不在家,陸養芳又抓起來了,她還得倚仗這個長子呢,只叮囑陸韜明日一早就去探監,莫讓弟弟陸養芳在獄中受苦──陸韜也認為若曦明日回山陰更好,免得撞在兩位老人的氣頭上,反正在陸兆坤去華亭之前,張原已經向陸兆坤請求讓姐姐若曦隨他回山陰住一段時日,陸兆坤也是答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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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孺子護母

    聽到遠處的譙樓傳來清空的鼓點,是三更天了,張原奔波了一日,這時正在沐浴,武陵在一邊幫著添水,聽得木門輕叩,穆真真的聲音道:「小武,少爺洗浴好了嗎,我給少爺洗衣服。」

    武陵道:「衣服換在這裡,真真姐你進來拿。」

    穆真真推門進來,手裡挽著一個竹籃,她也是剛剛沐浴過,長髮映著燈光還有些閃亮,顯然還是濕濕的,一進來見張原赤著身坐在浴桶裡,雖只露著上身,卻也把她羞得臉通紅,趕緊彎腰把張原換下的衣物拾起竹籃裡,轉身待要出門,卻又站住了,既不離開,也不轉過身來,不知在猶豫什麼?

    張原看著這墮民少女長腿細腰的背影,問:「真真,有什麼事?」

    穆真真慢慢轉過身來,卻突然向張原跪下,眼淚汪汪道:「少爺,對不住——」

    張原雙肘擱在桶沿上,坐直身子,奇道:

    「好端端的說什麼對不起,趕緊起來。」

    穆真真哭道:「都是婢子不好,連累大小姐和姑爺,還有少爺——」

    原來是為這事啊,張原往後靠了靠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說道:「你先起來說話,你不起來我可就起來了。」

    一邊的武陵捂著嘴笑

    穆真真趕緊站起身來,她沒有笑,她笑不出來,看到少爺今日為她的事打官司、姑爺被陸老太太罵得頭破血流,她很難過,卻又不知道怎麼補救,若少爺罵她一頓那還好些,可少爺卻不罵她——

    張原道:「哦,原來是這個事,那你說你哪裡對不住我了?」

    穆真真道:「婢子惹事了。」

    張原問:「你怎麼惹事了?」

    穆真真有些呆呆的看著少爺,說道:「婢子打了人。」

    張原道:「不該打嗎,難道你喜歡被人搶去?」

    「不是不是。」穆真真趕忙搖頭,披散在身後的長髮飄拂起來,倒是養眼,「婢子是覺得給少爺和大小姐惹了麻煩,很過意不去。」

    心想:「要是當時我打跑了那些人自顧回來就行了,何必抓那僕婦當證人呢,當時還以為那些人是沖少爺來的。」

    張原道:「真真,我和你說,下次若還遇到這樣的事你還得狠狠給我打,你若軟弱我是不喜的,知道嗎?」

    武陵道:「對,狠狠打,可惜今日我不在場,沒看到真真姐大展身手,後悔死了。」

    穆真真終於被逗得笑了一下,卻又道:

    「可是這次麻煩不小,害得大小姐——」

    張原打斷她話道:「這是痼疾下猛藥,我姐姐在陸家受委屈也不是這一、兩天,這次讓姐姐跟我們回去,那陸兆芳若不知悔改,還會有苦頭吃的,陸家不敢對我姐姐怎麼樣,一個松江董氏就夠陸老先生求爺爺告奶奶的了,他還能怎麼樣!」心裡道:「希望姐夫經此一事不再唯唯諾諾只是愚孝,振作家聲才是大孝。」

    武陵道:「對,怕什麼,只要姑爺對大小姐好就行。」

    穆真真還有點不放心似的問:「少爺,真的不要緊?」

    張原笑道:「不要緊,你若真做錯了事我肯定會罵你的,現在不要找罵,趕緊洗了衣服歇息去。」

    穆真真這才含著笑,向少爺福了一福,挽著竹籃出門去了。

    武陵這時說道:「少爺有沒有覺得真真姐越來越美了?」見張原轉頭向他看來,武陵也很機靈,忙道:「小武就是說說,沒別的意思。」真真姐明顯是少爺的人了,他小武哪敢有非分之想,這麼點眼力都沒有那怎麼行。

    張原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真真美所以老是惹麻煩是吧,上次是董祖常要買她,這次是陸養芳?」

    武陵連聲道:「對對,小武就是這個意思。」

    張原道:「那些人不把奴婢當人,認為可以隨便買賣,真真的確美,尤其是雙截棍在手時,以前她在大善寺賣果子,衣衫襤褸,人也還小,不引人注目,現在長成了,又穿著合身的衣裙,自然就有好色之徒覬覦。」

    武陵建議道:「真真姐以後可以把小盤龍棍繫在腰間,不用藏起來,沒事就拿在手裡霍霍霍地舞,這樣那些好色之徒就怕了,不敢來惹。」

    張原哈哈大笑,連聲道:「好主意,好主意。」

    ……

    次日早上,張原起得稍晚一些,陸韜已經奉母命去縣牢探望弟弟陸養芳了,獄卒們知道陸養芳是舉人陸兆珅的次子,倒是沒為難陸養芳,但在冰冷的牢室蹲了一夜,陸養芳是驚懼至極,一見陸韜來,撲到柵欄邊是號啕大哭,求兄長趕緊救他出去——

    陸韜見一夜之間二弟形容就憔悴了許多,那一臉驚恐的樣子讓他瞧著心裡也是難過,安慰道:「你也別怕,這牢獄上下我會打點的,不至於讓你受苦,但你這次罪過不小,我求情亦無用,還得等爹爹回來。」

    陸養芳忙道:「那趕緊讓人去華亭把爹爹叫回來啊。」

    陸韜道:「已經派人趕去華亭了,但爹爹最快也要明日晚邊才能趕回來。」又安慰了一會二弟,便回去向母親覆命,剛轉身沒走幾步,就聽得陸養芳在身後叫道:「阿兄,我知道錯了,阿兄原諒我一回。」

    陸韜回頭一看,二弟陸養芳腦袋不能鑽出來,只把手使勁伸長不停搖著。

    陸韜心中一酸,這是他的親弟弟,雖然昨日在老母親面前挑唆使壞,極是惡劣,但現在看弟弟這副可憐相,他實在恨不起來,應道:

    「知錯就好,傍晚時我再來看你」

    打點了獄卒、牢子,又去刑房典史那裡送上五兩銀子,陸韜這才帶著僕人陸大有回家,先去向母親柳氏報知二弟境況,柳氏哭道:

    「芳兒何曾受過這樣的苦,這可不把他嚇壞了。」

    一邊的陸養芳的妻子王氏也哀哀的哭。

    柳氏道:「韜兒啊,就不能讓你那內弟去見縣官撤訴嗎,那張原也太狠了,竟開門讓差人把芳兒抓去,著實可恨!」

    這時若有陸養芳在一邊稍加挑撥,柳氏的怒火就會蓬勃而起,幸好陸養芳還在牢裡,柳氏又只牽掛陸養芳的安危,還顧不上恨張原——

    陸韜道:「張原今日就要回山陰,他也是少年人,嚥不下這口氣,他一走,二弟的案子就沒人追究了,二弟很快就會放出來的。」

    柳氏道:「那讓他趕緊走,趕緊走。」

    陸韜道:「若曦要帶著履純、履潔回山陰看望其母,前日爹爹去華亭前已經答應了的,兒子等下讓她來向母親拜別辭行。」

    柳氏板著臉道:「不用辭行了,讓她去。」

    陸韜回到小院向若曦這麼一說,若曦道:

    「不拜別媼姑怎好擅自歸寧。」當即帶著履純、履潔去大院那邊,路上悄悄叮囑了兩個孩子一些話,履純、履潔點頭道:「記住了,娘親。」

    見到祖母柳氏,履純、履潔二人立即上前磕頭,然後仰著兩張小臉,六歲的履純道:

    「大母,孫兒要去山陰看望外祖母了,特來向大母說一聲,孫兒會想大母的,大母有栗子糕要給孫兒留著哦。」

    履潔道:「大母,我也要吃栗子糕,大母不要全給阿兄吃。」

    柳氏年近六十,就這兩個孫兒,柳氏不喜長子陸韜,但對這兩個孫兒還是很喜歡的,見二人來,愁眉稍展,笑道:「你們兩個想大母就想著大母的糕餅是不是?」

    履純、履潔爬起身來,一左一右牽著母親若曦的手,履純道:「不是,孫兒最想大母了,大母最疼孫兒了。」

    四歲的履潔道:「大母更疼我。」

    兩個孩子又爭執起來了

    柳氏忙道:「過來,過來。」把兩個孫兒攬在懷裡,哄道:「你們兩個,大母都喜歡,一樣的疼愛。」抬頭看著怯怯立在一邊的張若曦,冷哼一聲道:「你,還不如兩個小兒啊。」

    若曦趕緊跪下,履純、履潔見母親跪著,他二人也從祖母懷裡掙開,跪在母親身邊,仰著小臉,瞪大烏溜溜的眼睛無辜地望著祖母。

    柳氏歎了口氣道:「起來吧,都起來——若曦,當著兩個孩兒的面我也不多說你,你若還有良心就自己多反省,這次你去山陰只把我這兩個孫兒照顧好,不然——」不吉的話不說,改口問:「那你們幾時回來?」

    張若曦不敢說要在山陰待到年底,只是道:「過幾個月等陸郎有空來接就回來。」

    柳氏懶得和張若曦多說話,不是看在兩個孫兒的面子上今日她就要痛責若曦一場,想想還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目下要緊的是把陸養芳救出來,若曦回娘家一段時間也好,省得看著心煩——

    柳氏讓婢女取出糕餅來給兩個孫兒吃,又叮囑了一些話,然後讓若曦帶著兩個孩子出去,還說了一句:「若曦,我和你直說,你那個弟弟以後不要再來了,我陸家不歡迎他。」

    若曦出到院中,拭了淚牽著兩個孩兒走,履純、履潔都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履潔才仰著腦袋問:「娘親,我和阿兄在大母面前說得不好嗎?」

    若曦蹲下身將兩個孩兒摟著,含淚笑道:「你們兩個都很好,今日若不是你們在,娘親哪敢一個人來。」

    兩個孩子這才快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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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天降小任

    陸韜見妻子回來,問知未受責罵,這才放心,便命陸大有領著幾個奴僕將若曦和兩個孩子的衣物以及日用器物先搬到城南大黃浦埠口陸家的大船上,周媽和兩個婢女也要跟去山陰服侍,一併四季衣物都帶上,還有不少吃食──
    張原上午在書房給青浦縣令李邦華寫了一封拜別的信,李縣令公務繁忙,就不面辭了,等下讓姐夫陸韜送去,信裡除了感謝的話,著重探討了慎獨與良知,並涉及當今士風和時弊,正是當日在越王橋上對劉宗周所說的「聖賢之學有以濟物」的演繹和發揮,既是投李縣令所好,也是展現自己的才學──
    剛寫好信,楊石香和范文若前來拜訪陸韜和張原,聽說張原午後便要離開青浦,皆歎惋,說不能再多切磋請教實在是遺憾,張原道:「在下在山陰恭候范前輩、楊兄到訪,那時再相與細論文。」
    范文若道:「張公子若把范某當文友,就莫以前輩相稱呼,范某能中舉也是僥倖。」
    張原深深施禮道:「在下昨日實在是輕狂無禮,還請范兄莫要見怪。」能屈能伸、軟硬兼施才是處世之道。
    范文若笑道:「我昨日就已經說了,我們是不打不相識。」
    閒談了一會,范文若和楊石香告辭,陸韜要留二人用飯,二人婉辭,說午後再去城南碼頭為張原送行。
    用罷午飯,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乘帷轎去大黃浦碼頭,張原步行,穆敬巖挑起那隻銀箱和鍾太監送的兩壇「寒潭春」大步走在前面,穆真真則跟在張原身邊…
    張若曦在轎子裡望見穆敬巖擔子一頭輕一頭重,便問張原:「小原,真真她爹挑的是什麼,怎麼先前不讓陸大有一起送到船上去?」
    張原道:「一頭是酒,一頭是銀子。」
    張若曦奇道:「哪來這麼多銀子?」張若曦是知道娘家家底的,要拿出二百兩銀子都要籌措一番才行,看那箱子沉甸甸的樣子怕是有上千兩。
    張原道:「上船後再與姐姐細說。」心想:「陸養芳若不是關在了縣牢裡被他知道有這麼一隻大銀箱,鐵定要認為姐姐把他陸家的銀錢帶往娘家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口舌,姐夫方才說陸養芳已知悔改,且看他能悔改多少?」
    到了大黃浦埠口,履純、履潔兩兄弟爭著要上船,陸韜便和妻子一起上船去,離別在即,自然有很多話要說,張原在岸上與楊石香和范文若等人話別,拂水山房社的其他四人也都來了,笑談了一陣,陸韜上岸來說道:「介子,早點啟程吧,趕在入夜前到達薛澱湖。」
    張原便向楊石香和拂水山房社諸人長揖拜別,楊石香等人則恭祝張原一路順風、府試高中,張原下船,船工解纜,大船緩緩離岸,張原立在船頭向眾人揮手致意,張若曦牽著兩個孩子也站在船頭,履純、履潔使勁向爹爹陸韜搖手,四歲的履潔問:「爹爹怎麼不上船?」
    張若曦哄他道:「爹爹坐另一條船來呢。」
    履潔問:「那爹爹會比咱們先到山陰外祖家嗎?」
    張若曦笑道:「這可難說。」
    張原道:「履純、履潔,小武叫你們玩皮影去。」
    武陵便在後艙應道:「兩位小少爺趕緊來。」
    履純、履潔看看望不到埠口的爹爹了,便趕緊進艙去和小武玩皮影,張若曦吩咐周媽和兩個婢女看好二人,千萬不能讓他們攀爬篷窗。
    逆水行舟,船行頗慢,那青浦縣城高高的談樓總不肯遠去,張若曦扶著艙門回望縣城,心中惆悵,又放心不下夫君陸韜,不禁柔腸百轉──張原道:「姐夫先前對我說,要另貨一處居所、自立門戶,我勸姐夫不用急,陸老先生不肯放過叛奴陳明,要與松江董氏理論,只怕後面還會生變故,陸養芳是辦不了事的,還得姐夫幫襯其父。」
    張若曦道:「陳明叛逃之事是很辣手,人逃了倒也罷了,還帶走了三千兩銀子和兩百畝桑田的田契,那兩百畝桑田就在青浦縣南的余山下,陸家在那裡有六百畝桑田,這兩百畝就在其中,如今田契到了松江董氏手中,若董氏蠻橫的話,還要來佔這兩百畝桑田,那就又是一場大糾紛。」
    張原道:「松江董氏不蠻橫那誰蠻橫,有田契在手自然要來奪這田產,肯定有大麻煩,所以我要把姐姐接回去住一段時間避避風波──姐姐或許會認為我這次得理不饒人、定要把陸養芳關到縣牢去是年少魯莽不知輕重,不顧姐姐、姐夫為難,其實我是考慮過這些的,姐夫在陸家說不上話,而陸養芳囂張輕率,現在又與董氏為敵,陸家處境其實很不妙,陸家家財萬貫,卻無得力的靠山,舉人功名對付一般小百姓可以,面對松江董翰林、太子的老師,那是完全不對等的,陸老先生又傲氣,不肯服軟,矛盾必將激化,我借此事懲治一下陸養芳未始對陸家沒有好處,姐夾可以主管家事,姐夫為人穩重柔和,就算吃子也不會吃大虧,而且那時我也可助姐夫一把力,若是陸養芳這種人當家,我如何助他──」
    說到這裡,張原不禁想起明人筆記裡關於「民抄董宦」的華亭民變,公安三袁的袁小修也記載過此事,憤怒的民眾把董其昌的府第都給燒了,心道:「卻原來民抄董宦的事最終還要落到我頭上,這也算是天降小任,嗯,不急,慢慢來,待我戴上方巾有了生員功名才好行事。」
    張若曦看著弟弟張原,鼻粱挺直,不說話時抿著嘴,唇角有淡淡的髭須,雖然還是有些青澀,但舉止神態卻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度,尤其是說話不緊不慢、有條有理,再看那眼神,簡直老謀深算似的──張若曦感到很安慰,弟弟的確長大了,而且睿智,考慮的事情比她和陸郎還周到長遠,張若曦的離愁和擔憂減輕了許多,輕聲笑道:「陸老太太說以後不許你上門呢。」
    張原道:「日久見人心,陸老先生和陸老太太以後都會知道我的好處,姐姐看著好了。」
    張若曦很喜歡弟弟這個樣子,篤定從容、聰慧自信,笑道:「進艙去,姐姐要審問你──」回頭朝東邊望,那青浦縣城的樵樓望不見了。

    進到前艙坐定,張若曦擺出以前做閨女時教訓小弟的姿態,道:「說,銀子哪裡來的?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張原看著姐姐那樣子就想笑,張若曦板著臉道:「不許笑,回答我的話,不然有竹筍炒肉吃──」
    說到這裡,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竹筍炒肉就是用竹尺打手心,這道菜小時候的張原最怕吃。
    張原搖手道:「求饒,求饒,我說就是了,這一千兩銀子是杭州織造太監送的──」
    當即將在杭州遇秦良玉的事細細說了。
    張若曦恍然道:「怪道說石柱土司也給陸郎祝壽呢,原來是小原賣了人家這麼個大恩情。」說著,又上上下下打量這個弟弟,說道:「姐姐真是看不透你了,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這可不是書本裡學得到的!」
    張母呂氏還有伊亭、武陵這些人是與張原朝夕相處的,也看到了張原每日勤學苦讀,潛移默化不覺得張原變化大,而張若曦則感受強烈,她對以前的弟弟很瞭解,而僅僅一年不見,弟弟張原就變得讓她完全看不透了,雖然這都是讓她驚喜樂見的變化,可變化實在太大了,性情是完全兩樣──
    張原只好向姐姐解釋,就像他那次對族叔祖張汝霜解釋得一樣,說是眼疾最嚴重的時候,整日鬱悶昏沉,夢到一山,山間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巖壁隙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他看了那些書後,記性就變好了,也懂得了很多──
    這一招很管用,子不語怪力亂神,但絕大多數還是相信這些神奇之事,張若曦極是高興,說道:「昨日真真說你眼睛不好時學會了聽書,過耳不忘,卻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姐姐要考考你。」找出一本書來,說道:「姐姐讀一段文字,等下你背誦,先讀一段短的──這是東林三君之一趙夢白的筆記一則,極好笑,」朗讀道:
    「二瞽者同行,曰「世上惟瞽者最好,有眼人終日奔忙,農家更甚,怎得如我們清閒一世」,適眾農夫竊聽之,乃假作縣官,河斥瞽者失於迴避,以鋤把各打一頓呵斥之去,隨後復竊聽之,一瞽者曰『畢竟是瞽者好,若是有眼人,打了還要問罪』──」
    張原笑得不行了,張若曦忍笑道:「還有,還有──」繼續念道:
    「贊曰:北方瞽者叫做先生,自有好處,世上欺天害理,俱是有眼人,無一瞽者,只看這些農夫,扮作假官,擅自打人,如此事瞽者卻做不出來,此便勝似有眼人也──好了,背誦給姐姐聽。」
    張原笑道:「先讓我笑夠了再背誦,沒想到東林三君子的趙南星老先生也這麼善謔。」
    笑了一陣,便將這一則笑話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
    張若曦又取出張原尚未讀過的《性理全書》第五十五卷來,讀了四頁約一千五百餘個晦澀艱深的文字,張原竟真是過耳成誦,張若曦這才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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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打行青手

    黃昏時分,船到薛澱湖,江、浙大船可從薛演湖下大黃浦直至東海,乃是水路交通繁忙之處,湖景亦是極美,夕陽斜照,湖水躍金,淺灘的蘆葦叢有風吹來就「沙沙」作雨聲,元末書畫大師楊鐵崖有詩道:
  「半宴樓閣澱山寺,
    三面篷檣湖口船。
    蘆葉響時風似雨,
    浪花平處水如天。
    沽來村酒渾無味,
    買得鱸魚不論錢。
    明日垂虹橋下過,
    與君停棹吊三賢。」真可謂是詩中有畫。
    薛澱湖東岸的朱家角鎮商旅雲集、街市繁華,張原一行當晚就在朱家角鎮泊船歇息,船艙寬敝,也不必去住客棧,只去街市上買些精潔食物上船,張原由穆敬巖陪著持小勘合牌去鎮上驛館向驛丞要了兩輛馬車,明日一早啟程去嘉興。
    夜色如墨,船上燈明,十幾個人在一條船上倒是很熱鬧,張若曦本想為弟弟讀幾頁書,但履純、履潔纏著要母親或者舅舅講故事,皮影玩了一天玩厭了,張若曦和張原就各講了一個故事給小兄弟二人聽,周媽和兩個婢女便抱他二人去睡覺,只有等兩個小孩兒睡下後,這船上才有得清靜。
    張若曦為弟弟張原將《性理全書》第五十五卷最後十幾頁念完,又看著張原在半個時辰內作好一篇四百字的四書題八股,張若曦沒學過八股文,但古文是讀了很多的,張原的制藝很有古文的底蘊,冷眼穎心,風流蘊藉,是文學化的八股文──張若曦偶於燈下回頭,見穆真真扶膝跪坐在一角靜靜地聽,便笑問:「真真識字嗎?」
    穆真真想點頭又難為情,有些尷尬地望著少爺。
    張原笑道:「真真很聰明,無師自通就能認得很多字,這次隨我來青浦,一路上我教她背誦了四篇古文~~前後出師表和前後赤壁賦,她都記住了,然後讓她自己對照著四篇文認字,可能都會認了吧,這幾天我也沒問她,姐姐你考考她。」
    張若曦見弟弟還有心思教穆真真識字,果然是對這個墮民少女很上心了,笑了笑,說道:「真真識得字,那更了不得了,文武雙全。」
    「大小姐──」穆真真漲紅了臉。
    張若曦道:「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是覺得你厲害,你的小盤龍棍呢,讓我看看?」
    穆真真扭扭捏捏從艙門後取出一長一短兩截棍子來,雙棍以鐵鏈相連,張若曦好奇地握著短棍,輕輕搖晃另一截長棍,張原趕忙歪著身子躲開一些,說道:「姐姐你可別亂舞,會打到自己的。」
    張若曦白了弟弟一眼:「你把我當小孩子啊。」將小盤龍棍還給穆真真道:「哪天真真舞給我看看,這個也要經常練的對吧?」
    張原道:「很少看到她練。」看著穆真真道:「武藝你得練,別認為舞槍弄棒是下賤的事,我卻是佩服有武藝的人,你想你要是不會武藝你現在會在哪裡?」
    穆真真聽張原這麼一說,也是背脊生寒,她若不會武藝,那現在只怕已經死了,就聽少爺又說了一句:「當然,你若不會武藝我也不會帶你出來拋頭露面。」
    張若曦歎了口氣道:「陸養芳是太過分了,他前幾日曾向陸郎提起過想把真真買過去陸郎罵了他一頓,沒想到他不死心竟敢強奪,這下子自討苦吃了。」
    說了一會話,夜已深,張若曦回後艙歇息,陸家的這種船不像一般船那樣狹長,相對來說比較寬胖,有兩個大艙室,兩兩相對,中間隔著三尺過道,船頭、船尾還有小篷艙,三個船工就住在前面小篷艙內,後面的那個小篷艙是廚房和兩個船娘住的,張若曦與兩個孩子、兩個婢女,還有周媽在後艙,張原和穆真真、武陵、穆敬巖在前艙──
    張原躺下後,穆真真把張原的衣裳折好放在一邊然後去吹熄了燈在旁邊床鋪解衣躺下,輕手輕腳,一點聲音都沒有。
    夜已深,不遠處的朱家角鎮猶有市聲隱隱,和月光一樣無孔不入,張原在腦海裡思辨了一會「慎獨」和「良知」,正要睡去,穆敬巖的鼾聲響起,張原剛籠罩下來的睡意一下子被掀掉了,輾轉反側睡不著,忽聽隔榻的穆真真輕聲道:「少爺──」
    張原側過身去面對著她,月色微茫中見穆真真雙眸璨璨,長髮散在枕上,只聽她輕聲道:「少爺,我爹爹吵到你了是嗎?」

    張原道:「嗯,有點。」
    穆真真道:「那婢子叫爹爹把被褥搬到小篷艙去睡。」就要起身──張原道:「算了,別吵醒你爹爹,我蒙著頭,過一會也就睡著了。」
    穆真真「嘻」的一笑,說道:「謝謝少爺。」
    過了一會,張原聽到穆真真也發出輕微的鼾聲,誰讓他耳朵特別靈呢,直到把《性理今書》第五十五卷默誦了一遍才昏昏睡去,次曰一早醒來時,都已大亮,朱家角鎮驛館的三輛馬車已經等岸上了。
    穆敬巖又雇了四個挑夫,將船上一應器物搬下做了五大擔,他也挑了一擔跟著馬車趕路,三月十二日傍晚趕到了嘉興運河碼頭,會稽商氏的那艘三明瓦白篷船正在等著呢,船工夫婦見張原這麼快就回來了,很是高興,無所事事等在這裡的日子很難熬。
    三日後的黃昏,白篷船泊在了杭州城外運河埠口,看看埠口大大小小的船隻,沒看到秦良玉的紅頭樟船,想必是回川東石柱去了,那秦民屏不知住在哪裡,說不定住到湧金門外織造局裡了,秦民屏不是要給鍾太監建生祠嗎?
    張原站在船頭看運河落日,忽見一個大個子石柱土兵跑了過來,在岸上向張原磕頭道:
    「張公子回來了,小人自昨日起就在這裡等著。」
    張原認得這個石柱土兵,名叫馬闊齊,就是上次去邱太監的老爹家演苦肉計的,高大魁梧,善能吃苦,一問才知道是秦民屏派他在這裡候著,料想這幾日張原也該返程了。
    張原問秦民屏住在哪裡,卻是在湧金門外的一家客棧,秦民屏和二十個土兵把那家客棧包下了。
    馬闊齊道:「張公子現在就去與我家秦大人相見吧。」
    張原道:「明早再去吧,家姐在這裡,我要照顧一下。」
    馬闊齊想起一事,說道:「張公子,小人有一事稟報,昨日小人在這河埠等張公子的船時,見有人在打聽張公子的事情,問張公子是何日離開的?」
    張原問:「是什麼樣的人?」
    馬闊齊道:「有兩個人,都是穿著青衣短褂,模樣不似善類。」
    張原問:「那兩個人向誰打聽了我?」
    馬闊齊道:「就是向埠口的挑夫、腳夫打聽的。
    張原道:「請你去幫我問問那些挑夫,知不知道那兩個青衣人是幹什麼行當的?」
    馬闊齊便去問了,向那些三、五成群的挑夫、腳夫詢問,好一會跑過來向張原回話道:
    「張公子,有個腳夫說是打行的人。」
    「打行?」張原不大明白。
    馬闊齊也不知道的打行是什麼,便去把那個腳夫叫來,讓張原問話,那腳夫向張原說打行就是專門替人報私仇、以毆打人為職業的,最早是在蘇州、松江出現這樣的行當,都是無家無世的惡少年和東奔古趁的不良之徒,結黨成群,凌弱欺寡,打行裡打手又叫青手,有勇力的赤手空拳,有的揣著秤錘、攮子和短棍,在僱主指定報復的某人經常路過的地方故意尋釁,然後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打成重傷,一般不敢傷人命──張原一聽,立即想起當年姚復曾因為學館的糾紛雇山陰喇唬打斷了生員柳英才的腿,山陰喇唬人數不多,尚未結成幫派,而在這杭州大都市,既然敢稱打行,那肯定是有一大夥人了,打行的青手在這運河碼頭打聽他的事,定然是受人委託要打他張原,指使的人也知悉他的行蹤,這會是誰?是姚復的家人還是董祖常?
    張原賞了那腳夫幾十文錢,腳夫道謝去後,張原正對馬闊齊說讓他去報知秦民屏,派十個土兵來候命,卻見那腳夫又跑回來了,神色緊張道:「這位公子,那兩個人又來了,正是打行的青手。」說罷,便閃開了。
    張原舉目一瞧,只見兩個惡少年,青色短衣,高帕細網,褲腿緊紮,一路問這問那朝這邊過來了,有個腳夫避之不及,就被猛地一搡,跌倒在地──張原回頭對已經站在船頭的穆敬巖道:
    「穆叔,拿上梢棒,把那兩個青衣光棍打倒,揪到這裡問話。」
    馬闊齊即道:「我去抓他二人來。」大步朝那兩個惡少年奔去。
    那兩個惡少年見馬闊齊魁梧雄壯,來勢不善,其中一個青手還在作色喝道:「你想幹什麼?」話音未落就當胸挨了一拳,沒等向後跌翻,又被簸箕一般的大手抓住胸口提了起來。
    另一個惡少年見勢不妙,拔腿便逃,馬闊齊揪著一人待要去追已是不及,便將抓住的這個惡少年拖回來,讓張原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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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百人敵

    張若曦走出船艙問出了什麼事,履純、履潔兩兄弟也跟了出來,履潔探頭探腦問:「介子舅舅,要打誰?」
    張原趕緊讓姐姐進去,更別讓兩個小外甥出來,先在艙裡待著,把篷窗也關上。
    那個青色短衣的惡少年被石柱土兵馬闊齊拖到岸邊來,丟到地上,馬闊齊向立在船頭的張原叉手唱諾道:「張公子,只抓了一個,另一個逃了,張公子問他話。」
    逃了一個就有點麻煩了,張原顧不上問話,對岸邊的穆敬巖和馬闊齊二人道:「極有可能會有大批打行的人趕來,馬闊齊,你趕緊——」
    那個被馬闊齊踩在地上的惡少年氣勢頓漲,叫囂道:「你們就等著,我們打行有幾十號青手,今日不把你們一個個折臂斷腿我們就枉稱呃——」
    馬闊齊原本踩在那惡少年腰上的大腳板往上一挪,踩在了惡少年的後脖頸上,那惡少年頓時就梗著脖子叫不出來了,馬闊齊道:「張公子勿驚,這等潑皮無賴就是來幾十個也是無用——」對穆敬巖道:「我鉤鐮槍沒在身邊,你棍子借我一用。」
    張原可不想孤軍奮戰,說道:「給幾錢銀子,托兩個腳夫去湧金門外找秦大人帶人來相助。」
    穆敬巖招手叫了兩個腳夫過來,每人給了一錢銀子,張原吩咐道:「你們兩個趕緊跑到湧金門外陸家客棧,找秦大人就說張原有急事,請秦大人速派人手相助。」
    兩個腳夫大喜,湧金門外的陸家客棧離這裡不過五、六里地,報個信能就得一錢銀子,這錢太好掙了,二人撒腿便朝湧金門方向奔去。
    穆敬巖將手裡的哨棒遞給馬闊齊,他跳上船來找能禦敵的棍棒,穆真真取出小盤龍棍棍給她爹爹,穆敬巖道:「你留著,保護好少爺還有大小姐她們,別下船。」
    穆敬巖向船夫借船槳,船夫道:「這有根斷櫓不知能用不?」去小篷艙拿了一根斷櫓出來,這櫓雖然斷了一截,也有七尺餘長。
    穆敬巖接過斷櫓一看,是椴木的,椴木不算硬,不如他的鐵梨木哨棒,不過也將就著能用,手執斷櫓跳到岸上,馬闊齊嫌那哨棒太短,看中了這七尺多長的斷櫓,又要與穆敬巖交換,穆敬巖巴不得。
    張原這才問那個惡少年:「你們打行的人要找張原何事?」
    馬闊齊見張原要問話,踩在惡少年後頸的大腳便往下挪了挪,方便那惡少年回話。
    那惡少年被踩在地上,昂著頭翻著眼睛看著張原,說道:「只你便是張原?」
    張原道:「是我問你的話,好好回答,免得多吃苦頭。」
    馬闊齊便在那惡少年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張公子問你話呢,快答話。」

    這打行惡少年「呸」的一聲,下巴貼地「呸」不遠,反被土灰迷了眼,叫道:「沒什麼不能說的,有人出錢要打折你兩條腿。」
    張原問:「出了多少錢?」
    那惡少年道:「三十兩銀子。」
    張原提高聲音道:「才三十兩銀子,忒廉價了,誰僱傭的你們?」
    那惡少年閉上了嘴,不答,很有職業道德似的。
    馬闊齊道:「待我揍得他開口——」
    張原不想讓姐姐張若曦和兩個小外甥看到這些,說道:「等下解送杭州府衙用刑不遲,先把他綁起來,就用纜繩綁在木樁上。」
    馬闊齊剛把這惡少年綁在岸邊粗木樁上,就見碼頭東邊的腳夫、掮客、車伕、挑夫一陣騷動,有人喊道:「打行的人來了。」忙忙碌碌的運河埠口霎時間竟有些肅穆了,碼頭靠東的人都退在兩邊,一齊望著張原這個方向,岸邊木樁上綁著個人,很醒目。
    就聽得腳步聲疾速雜沓,隨後就見從東邊奔來一群人,約有二、三十人,一色青衣,手裡或長棍或短棍,有的是攮子、秤錘,呼喝叱吒,路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側目噤聲——
    張原遙見這些打行青手如此的囂張氣勢,簡直就是鬧市的強盜,難怪尋常百姓畏之如虎。

    綁在木樁上的惡少年嘶聲叫了起來:「在這邊,在這邊——啪——」馬闊齊劈頭給了他一櫓,打得他頭破血流。
    那群打行青手已經看到這邊了,呼嘯著向張原這邊奔來,馬闊齊大喝一聲,挺著斷櫓衝了上去,穆敬巖單手握著哨棒緊跟幾步,回頭朝白篷船看了一眼,又停下腳步,守在木樁邊。
    馬闊齊已經與衝在前面的打行青手短兵相接,馬闊齊身高體壯,挺著七尺多長的椴木櫓,眨眼間就打翻兩個——
    打行中也有饒勇力之輩,見馬闊齊厲害,當即便有三個執長棍和一個執齊眉短棍的青手圍攻馬闊齊,馬闊齊是用慣了白竿鉤鐮槍的,這斷櫓畢竟不趁手,常把櫓當槍使,戳在打行青手的胸口雖然痛卻打不倒對方,他自己反而挨了兩棍,好在皮粗肉糙,也經受得起,挨了兩棍愈發性起,也不講究什麼槍法了,單手執著斷櫓,仗著臂長力大,揮舞著豎劈橫掃,又打翻了兩人,不料椴木櫓與其中一個打行青手的短棍交擊,「卡嚓」一聲,七尺櫓又斷了一截,只有五尺多長了——
    馬闊齊拾起地上一個打行青手遺落的齊眉棍,揮舞著雙棍橫衝直撞,他也挨了好幾棍,但他扛得住,而挨了他一棍的那些打行青手非斷筋折骨不可,打行青手平時只欺負善良百姓,哪裡能與真正戰場上拚殺過來的石柱土兵相比,更何況馬闊齊又是土兵中的勇士,那些打行青手便避開馬闊齊,向綁著他們同夥的木樁這邊奔來——
    為首的一個頗有勇力的打行青手見一個墮民打扮的黃須漢子守在木樁邊,便喝道:「賤奴,滾開。」
    穆敬巖暴喝一聲,一躍上前,長大的身軀竟如虎豹一般的輕捷,手中哨棒高高舉起斜劈而下,棒梢帶著尖厲的嘯響,以迅雷不及掩耳劈在那打行青手的左肩上,那青手慘叫一聲,左肩胛骨碎裂,整個人委頓在地。
    其餘幾個正待衝上來的打行青手見這黃須大漢這般勇悍,都是驚懼止步,這些人也是橫行慣了的,凶性難遏,互相使個眼色,六、七個人從三個方向朝穆敬巖圍了上來,長棍、短棍、秤錘、攮子一齊向穆敬巖身上招呼——
    穆敬巖雙手執棍如挺槍,棍梢空心的那一端在後,實心的在前,飛快地朝打行青手的面門戳出,他這同樣是和馬闊齊一樣把棍子當槍使,但不同的是,穆敬巖戳出的極有準頭,都是戳在青手的面門鼻樑骨上,快、狠、準,只數個呼吸間,圍攻他的七個打行青手有五個鼻樑骨被戳中,隆起的鼻樑骨被戳碎、戳平,成平板臉了,另兩個打行青手見機快,逃開了。
    立在船頭的張原雖然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看,卻瞧不清穆敬巖哨棒戳中打行青手面門的那一瞬,只看到一個個捂著臉仰天翻倒,轉頭對身邊的穆真真道:「真真,你爹爹著實厲害,我原還有些擔心他二人對付不了這三十來個打行青手呢。」

    穆真真也是瞧得眉飛色舞,胸脯一挺,有些驕傲地道:「我爹爹有槍棒在手,幾十人近不了身的。」
    張原心道:「萬夫不當之勇是虛誇,槍棒在手,百人敵真是有的,穆敬巖的武藝比馬闊齊高強得多,的確是猛將之材。」
    武陵靠在艙門邊咋舌道:「我的親娘哎,難怪真真姐這麼厲害,原來穆大叔更厲害。」
    打行青手欺善怕惡、凌弱暴寡,起先被打倒數人還想仗著人多耍橫蠻拼,但烏合之眾如何敵得穆敬巖和馬闊齊,只不過片刻工夫,這些一向跳梁市肆、橫行霸道的打行青手就有十幾人被打翻在地,其餘的見勢不妙,就都逃散開,卻不遠離,只在一邊叫罵,說些恐嚇言語。
    這時,秦民屏令領著十幾個石柱土兵狂奔而來,見原本熙熙攘攘的碼頭此時空出一大塊,沒有站著的人,只有十幾個躺著的青衣漢子,或折腿或折臂,還有幾個捂著臉痛得在地上打滾,大個子馬闊齊揮舞著斷櫓在追打一些青衣人——
    張原見秦民屏真趕到了,大喜,高叫道:「秦兄,幫忙把那些手執棍棒的青衣漢子給抓住。」
    秦民屏答應一聲,與土兵們一道追趕那些四散奔逃的打行青手,土兵們生長於川東山區,善於奔跑,而圍觀的腳夫、挑夫也暗中相助,伸個扁擔絆打行青手一跤,不就抓住了,忙亂了一刻時,清點一下人數,竟然抓住了二十七個打行青手,估計也就跑掉了四、五個腿快的——
    土兵們下手頗狠,抓住一個青手就打斷一條腿,免得會逃跑,石柱土兵上戰場殺敵時除非當時有令,不然是不留俘虜的,投降都沒有用,衝上去就一刀割了腦袋掛在腰間——
    抓到的打行青手和原先就被馬闊齊、穆敬巖打翻在地的打行青手丟聚在一塊,一個個面如土色、呲牙咧嘴叫痛。
    先前避在一邊的運河埠口民眾這時都圍攏過來看這些打行青手,有丟石塊的、有潑污水的,往日所受的憋屈這時爆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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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宵小奸謀

    時已薄暮,杭州城外運河埠口有數千人圍觀,連商賈、行旅都上岸來看熱鬧,那二十六個被打折了腿、戳平了鼻樑的打行青手被黑壓壓的人群圍在核心,石頭、土塊、污水、殘羹不斷落下、潑去,叫罵聲、喊打聲一片——
    圍觀人群中有個自以為老成持重的車伕對身邊那些丟石頭、潑污水的民眾說道:「打不得,打行的人會報復的,圍觀一下就行了。。」
    那些打行青手縮成一團只求別讓石頭砸到腦袋,聽到這車伕說的話,氣勢頓漲,有一個凶悍的就雙手護著腦袋抬起頭來,循聲盯住那車伕,叫道:「記住你了,你敢打我,早晚叫你——」威脅的話沒說完,一塊石頭砸下,正中嘴巴,打落門牙兩顆,一嘴的血。
    那個車伕卻是嚇得面無人色了,叫道:「不是我,我沒打。」
    這話惹來邊上的人一陣嘲笑,有那促狹的就故意叫道:「車伕明老六,連打行的人你都敢打,明老六你有種!」
    本來這暮色沉沉、人頭攢動,哪裡辨得出誰是誰,可這麼明明白白一叫,車伕明老六暴露了,那些打行青手打他的人沒記住,卻記住了車伕明老六——
    明老六擠出人群,獨自怔怔發愣,覺得大難臨頭了,打行的人將會對他進行瘋狂報復,這運河碼頭他沒法待了,不僅運河碼頭,整個杭州城都沒他的立足之地了,思來想去,連夜收拾了細軟,帶了妻兒逃往江北投奔他在徐州的表兄去了——
    張原當然不知道人人喊打的大合唱中還有這麼一個小插曲,他正在木樁邊問那個惡少年的話,那惡少年被綁在這裡還算是幸運的,沒折腿、沒塌鼻,也沒石頭飛砸、膩污潑灑,惡少年聽到幾丈外那些同夥鬼哭狼嚎的慘叫,兩股戰戰,早沒了先前的硬氣,老老實實回答道:「小人不知是誰出的三十兩銀子,黑八哥他們應該知道。」
    張原問:「哪個是黑八?」
    惡少年垂頭喪氣道:「就是左臉有顆大黑痣的那個。」
    一邊陪著張原的秦民屏聽到了,讓眾土兵制止那些亂丟石塊的民眾,稍一詢問,就把那個臉有黑痣的黑八揪出來了,這黑八正是方才被穆敬巖戳斷了鼻樑骨的五人中的一個,是杭州打行的首領,這時流著鼻血還一臉凶悍,怒視著張原道:「你是什麼人!」
    張原問道:「是誰出三十兩銀子讓你等在這裡要打折張原的腿?」
    那黑八斜著眼睛打量了張原幾眼,說道:「原來你便是張原。」
    張原問:「你認得我?」
    黑八道:「不認得,但僱主說了你的年齡容貌,只是萬萬沒想到——」鼻血流到嘴裡了,沒法說話。
    張原道:「別替人攬罪,你沒那個能耐,說,雇你行兇的人是誰?」
    黑八緊閉著嘴不開口,一邊的秦民屏喝命土兵狠揍,待揍了好幾下,張原才止住道:「沒有撬不開的嘴巴,就讓杭州府衙的刑吏去審訊。」與秦民屏走到一邊,說道:「勞煩秦兄代我去向鍾公公說一聲,就說我本來是要去拜見鍾公公的,卻出了這樣的意外,所以得先去拜見按察司張大人。」
    秦民屏二話不說,帶了兩個土兵便去了,其餘土兵看守著那二十七名打行青手,等待杭州知府派人來,運河埠口出現這樣大陣仗的鬥毆,巡吏早已急報杭州知府殷廷樞——
    張原回到白篷船上,張若曦一直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見弟弟回來,趕忙詢問事情原委,張原道:「姐姐勿驚,若我料得沒錯,這是姚訟棍指使其家人僱傭打行青手想把我打傷、打殘,至少讓我參加不了下月的府試。」
    張若曦道:「那姚訟棍都關在牢獄裡還要害人,真是可惡。」
    張原道:「姚復有堂兄在京中為言官,紹興知府徐時進有意包庇姚復,遲遲不結案,這次雇凶若真是姚復所為,那正好借此事徹底了結此案。」
    張若曦不無擔憂道:「小原,你還小,以後還是專心讀書備考,少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煩。」

    張原唯唯稱是,心裡想的是:「我人是還小,可心不小,生逢此世,若想要奮發向上有所作為,那就不可能一團和氣,總是要得罪很多人的,要做老好人的話我乾脆就追隨劉宗周先生做學問了,三十年後國破家亡隨大兄張岱一齊入山做野人,再寫一部遺民專著夢憶夢尋什麼的傳世,嗯,這是我希望看到的嗎?」
    圍觀民眾很有耐心,天黑下來也不肯散,他們要看看怎麼處置這些打行青手,酉末時分,十五的圓月朗朗掛在東邊天際,殷知府派了兵房典吏領著十幾個捕役、快手趕到碼頭邊,起先以為是打行青手與石柱土司的人發生了衝突,細問之下才知是打行受雇傷人不成反被打殘——
    那黑八有個表兄就是府衙捕役的班頭,姓何,黑八能在杭州城以打人為職業,與這個班頭表兄有莫大的關係,兵房典吏還沒到,何班頭先趕到了,見表弟黑八被打得這麼慘,鼻樑骨都斷了,差點都認不出來,怒道:「誰下手這麼狠?」
    黑八很狡猾,他不說是張原指使的,卻指著穆敬巖道:「就是這個墮民,仗著自己有武藝行兇打人。」
    穆敬巖就站在張原身邊,聽黑八這麼叫嚷,心中也有些發虛,墮民地位卑賤,平時都不敢與人爭執,有理也要忍讓,穆敬巖雖有一身武藝,也是一樣卑微屈辱地活著,雖說有張原撐腰,但見到捕快公差還是會發慌——
    那何班頭只瞥了穆敬巖一眼,便只看著張原,這黃須墮民顯然是這個年少書生的奴僕,這少年書生像是世家子弟,何班頭不敢輕舉妄動,問張原:「你是何人,為何縱容奴僕行兇?」圍觀民眾極多,何班頭就以為張原奴僕不少,這才打得黑八他們一敗塗地。
    張原見這個何班頭明顯有包庇黑八之意,便懶得多費口舌,冷笑道:「打行青手為非作歹,我讓僕人教訓一下有何不可?」
    何班頭見張原口氣強硬,便又去向黑八詢問張原是何來頭,黑八既受雇要對付張原,想必是對張原比較瞭解的,黑八道:「是山陰人,姓張,其父不過是個童生,在外省做九品小吏——」
    何班頭一聽就怒了,若張原是官宦子弟,那只能怪黑八有眼無珠,但區區外省的九品小吏之子,竟敢在杭州城把他何班頭的表弟打成這副模樣,這讓何班頭如何氣得過,不過他行事還是穩健的,對身邊幾個捕快道:「把這黃須墮民先拿下問話。」
    張原側頭對穆敬巖道:「穆叔,這些差人與打行青手狼狽為奸,他們要是敢上來你就一一打倒,不有擔心,儘管打。」
    馬闊齊握著斷櫓過來了,怒道:「你們這些差人,不把打行的潑皮捆起來解送衙門,還在等什麼?」
    何班頭聽張原說要連他們也一起打,大怒,對馬闊齊道:「你們土人莫要在這裡妨礙我等緝捕犯人。」喝命隨行捕快速將穆敬巖擒下,他自己抽出腰間鐵尺先逼上來——
    張原怒喝一聲:「打斷他鼻樑骨。」
    穆敬巖手中的哨棒應聲戳出,正中何班頭的鼻樑,何班頭大叫一聲,連退數步,捂著鼻子,鼻血自指縫滲出,穆敬巖這一棍戳得不狠,沒把何班頭的鼻樑戳平,那何班頭棄了手中鐵尺,兩手來捂鼻子,又昂起頭,想要止住鼻血,不料馬闊齊挺著斷櫓攔腰給了他一下,「撲通」一聲倒地了。
    圍觀民眾見張原等人不但敢打青手,連官差也敢打,實在令他們咋舌,一時間沒人敢說話,十幾個捕快和穆敬巖、馬闊齊等人對峙——
    杭州府兵房典吏帶著幾個人趕到了,還沒開口問話,就聽到有人叫著:「鍾公公到了,鍾公公來了。」
    這兵房典吏自然知道鍾公公是誰,杭州城只有一個鍾公公,那就是杭州織造署的鍾太監,這時哪顧得上倒在地上的何班頭,趕緊去迎接,就見幾十盞燈籠高挑,一個中年內官下了轎,朝這邊走來,兵房典吏上前陪笑道:「鍾公公,卑職有禮,不知——」

    鍾太監睬也不睬,由秦民屏陪著、數十個織造署差役前呼後擁來到運河邊,見張原走了過來,忙招呼道:「張公子無恙否?」
    張原趨步上前施禮道:「托鍾公公之福,宵小奸謀未能得逞。」
    鍾太監自上次與張原一番密談之後,已視張原為心腹至交,所以聽說有人要害張原,很是憤怒,親自趕來,問明事情始末,便指著那兵房典吏道:「就在這裡審問,咱家要看看誰敢枉法循私包庇那些潑皮。」
    那兵房典吏連聲道:「是是。」命手下捕快把那二十七個打行青手都押到這邊來,就在織造署眾差役高舉的燈籠下審問,那何班頭先前還在怒罵叫嚷,這時一點聲音都沒有了,他不吭聲張原也不放過他,對那兵房典吏道:「方纔那個姓何的班頭,不去抓捕打行青手,卻要抓我的家僕為打行青手撐腰,這等公門敗類也一併抓來審問,杭州打行如此猖獗,與公門中有這種人不無關係。」
    那兵房典吏額角冒汗,他知道何班頭與黑八是什麼關係,而他平日也沒少收受何班頭的好處,但這時哪敢說個不字,便命人把何班頭也押到這邊與打行青手一起跪著受審——
    便有圍觀民眾叫道:「這姓何的班頭就是打行頭子黑八的表哥。」
    張原道:「原來如此,打行果然是有靠山的。」
    鍾太監冷笑道:「一個皂隸捕快也敢稱靠山,給我打,先杖二十再問話。」
    也不用杭州府衙的捕快們動手,自有織造署的差役上前按住那何班頭,掄起毛竹杖狠擊何班頭的屁股,打得那何班頭哭爹喊娘,其他那些打行青手嚇得身子發抖,連何班頭都挨杖,那他們這次完蛋了,便有青手喊道:「小人願招,小人願招,黑八這次是收了山陰一個姓姚的人三十兩銀子,要將一個名叫張原的少年兩腿打斷,事成之後再付三十兩。」
    鍾太監便問張原:「哪個姓姚的要害你?」
    張原道:「便是上次與我賭八股文的姚復,姚復還關在縣牢裡,這應該是姚復的家人僱人行兇,主要是那案子遲遲不結案所致,所以我還要去求按察司張分守,盡快了結此案。」
    鍾太監道:「咱家好人做到底,陪你一道去見張分守。」一面命令將這些打行青手著實打,各打二十杖之後再押到杭州府衙問罪。
    圍觀民眾歡聲一片,張原對鍾太監道:「公公又為杭州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這些打行的惡棍平日為非作歹,專門欺負善良百姓,鍾公公今日舉手除去,杭州百姓感恩戴德,就算鍾公公以後離開了杭州,公公的生祠也必香火旺盛。」
    鍾太監雖知張原是在奉承他,但親耳聽到圍觀民眾的歡呼,心下自是愉快。
    張原讓武陵回船上和姐姐張若曦說一聲,他帶著穆敬巖隨鍾太監去清波門內按察司拜見張其廉,張其廉見織造署鍾太監出面,哪敢怠慢,而且張原是張肅之的族孫,這次差點被打行的人所傷,不嚴懲兇手怎麼行,張其廉即命按察司佐官行文杭州、紹興二府,嚴令徹查此事,嚴懲打行青手和雇凶的姚復家人,姚復一案也要盡快從重判決——
    看著鍾太監和張原乘轎離開,張其廉是暗暗稱奇,實在不明白鍾太監為何會對少年張原如此看重,不就是一首「柳絮飛來片片紅」詩嗎,至於這樣嗎,太監的心思果然是與常人不一樣的。
    鍾太監邀張原到他官署夜談,張原道:「明日再來拜訪公公,家姐還在船上等著我回話呢。」
    鍾太監叮囑張原明日早來,便自回織造署去了。
    張原回到運河埠口,秦民屏還守在岸上,張原趕緊道謝,秦民屏道:「張公子不要見外,張公子是我石柱土人的大恩公,能為張公子效勞,在下實為欣喜。」這不是客氣話,秦民屏語出至誠。
    張原道:「既如此說,秦兄也莫要恩公恩公的,你我兄弟相稱便是,我稱呼你為秦兄,你叫我張賢弟、介子賢弟皆可。」
    秦民屏喜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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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忠臣、名妓和太監

    已經是夜裡亥時了,天上圓月朗照,運河靜靜流淌,泊在運河岸邊的三明瓦白篷船上的履純、履潔這兩個小孩兒早己進入夢鄉,張若曦和穆真真在艙室油燈下等著張鼻回來,岸上有秦民屏的石柱土兵守著,那些打行青手都被杭州府衙的捕快押走了,先前人頭攢動的運河埠口現在逐漸安靜下來──張若曦在教穆真真寫大字,誇穆真真道:
    「真真手腕有勁,這筆執得穩穩的,不錯,就是這樣寫。」又側耳傾聽道:「小原怎麼還不回來,這都快三更天了。」
    穆真真寫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師」字,忽然擱下筆道:「少爺回來了。」起身就要出去相迎,卻在艙門止步回頭道:「大小姐──」
    張若曦含笑道:「真真耳朵尖,我都還沒聽到小原的聲音呢,嗯,這時聽到了,真真去布上踏板吧,讓小武去吩咐船娘準備飯菜,小原他們都還沒用晚飯呢。」看著穆真真出艙去,心道:「這墮民少女一顆心都繫在我弟弟身上呢,真真有武藝,性情又好,容貌嘛起先看著有點異樣,看習慣了卻覺得美,讓她隨身侍候小原最好不過了。」
    穆真真走上船頭,見少爺正和秦大人在岸邊說話,她爹爹穆敬巖立在一邊,她布好踏板後就立在船頭等著,月光清亮,可以清楚地看到少爺的側面,隔得遠,才敢這麼盯著看,就這樣看著,心裡就很歡喜──秦民屏與張原在月下說了好半晌這才告辭回陸家客棧,雖然料那幾個漏網的打行青手不敢來騷擾,但還是留下兩名土兵在岸上巡守。
    張原和穆敬巖上了白篷船,穆真真把踏板抽去,武陵過來道:「少爺、穆大叔,飯菜熱好了,趕緊用餐吧。」
    張原用飯時,張若曦在一邊和他說話,問知按察司張分守已經下令要嚴查此案,張若曦這才放心。
    張原看到小案上那尚未收起的紙筆,問:
    「這是履純寫的大字嗎,很有力道啊。」
    一邊的穆真真臉頓時紅了,趕緊來收紙筆。
    張若曦笑道:「履純還沒開始練字呢,這是真真寫的。」
    張原「哦」的一聲,讓真真把紙字拿過來,他要仔細看看。
    穆真真見少爺把這她寫的字認作是六歲的履純小少爺寫
的,很覺羞慚,她雖然是第一次用毛筆寫字,但自從少爺教她認字後,她一有閒暇就會自己伸右手食指在板壁上比劃著寫
字,洗衣服時她會折一枝柳條在沙地上寫,可以說是練了好些天了,但少爺既認作是履純寫的,看來她寫的還是極差,不堪入目…
    張原其實不鼓勵穆真真練字,識字就行,不過穆真真現在不賣果子了,閒著也是閒著,她既好學那就讓她學,這墮民少女對讀書人有由衷的崇敬,張原誇讚了她幾句,又督促她不要荒廢了武藝,穆真真道:「婢子每日都練了的。」
    張原道:「我怎麼沒看到。」
    穆真真紅著臉道:「婢子悄悄練的。」
    張原道:「那不行,練時要告訴我一聲,我旁觀,聽到沒有。」
    穆真真難為情道:「知道了,少爺。」
    洗漱睡覺,一夜過去了,次日一早天剛濛濛亮,穆真真就醒了,起身穿衣系裙,側頭看著一邊的少爺,少爺還睡得很香,晨曦中少爺的臉龐輪廓分明,很是悅目,讓穆真真簡直想伸手去觸摸一下,隨即又被自己的可恥想法羞紅了臉,右手握拳在自己左肩擂了一下以示懲罰,起身去洗漱,回來見少爺還未醒,便跪坐在少爺足邊靜靜等著安靜了一夜的運河埠口開始嘈雜起來,槳聲、櫓聲、吆喝聲、潑水聲,各種聲響一齊並作,張原被吵醒了,坐起身一看,穆真真跪坐在他腳邊望著他,便問:「真真,何事?」
    穆真真心道:「少爺忘記了呀。」有點失望,趕忙起身道:「沒事沒事,婢子洗衣去。
    」出了前艙,將昨日換下的衣物裝在一個竹籃裡,挽著竹籃走到船頭,卻見少爺站在那裡,朝她身上一看,問:「小盤龍棍呢?」啊,少爺沒忘記呀,穆真真紅著臉道:「帶著呢。」

    張原道:「我去看你習武。」不待穆真真架上踏板,他退後兩步,發力躍上離船五尺的河岸,回頭笑吟吟望著穆真真,頗有點小得意,說道:「我還不是四體不勤的廢物吧。」少爺跳上去了,穆真真也不好架踏板,只好在少爺的注視下一手挽著竹籃,一手提著裙角,也沒見怎麼作勢,輕輕一躍就上岸了。
    穆真真撩起裙子時張原就看到她右小腿邊縛著的小盤龍棍了,心道:「這裙底雙截棍厲害,就是要這麼隱蔽~
    」「少爺,這麼早要去哪裡?」
    穆敬巖過來叉手施禮,穆敬巖也是晨曦初現就起床了,這時正在岸上與馬闊齊和另一名土兵切磋武藝,馬闊齊對這個墮民漢子的身手極是佩服一張原道:「我看真真練武去。」
    穆真真向爹爹還有兩個土兵福了一福,挽著竹籃向半里外的小溪快步走去,聽到少爺的腳步聲跟上來了心如小鹿般躍躍。
    運河埠口繁忙嘈雜,而僅隔半里的這條小溪卻頗為幽靜,兩岸都是高高低低的柳樹,新抽的柳枝嫩綠喜人,有黃鵬在枝頭鳴啾,這從武林山流出的小溪水比運河水乾淨得多,朝陽尚未升起,河底的溪石已然清澈可見張原笑道:「這是個好去處,我先練拳,班門弄斧,真真不許笑我。」穆真真抿嘴笑道:「不會不會。」
    張原練了一遍太極拳,問穆真真道:「我練得可好?」
    穆真真點頭道:原拱手笑道:「女俠可敢與我較量較量?」
    穆真真見少爺調笑她,不禁面紅耳赤,羞道:「婢子哪敢。」張原哈哈大笑,說道:「是我不敢一真真你練吧,我看著。」穆真真這才將竹籃放在岸邊一塊青石上,側著身不讓少爺看到,彎腰從裙底摸出小盤龍棍,看了少爺一眼,還是有些忸怩,放不開手腳張原嚴肅道:「好好練,我這人善能惹是生非,以後少不得還有想打我殺我的,就全靠你保護了。」
    聽少爺這麼鄭重其事地…說,穆真真立感自己重任在肩,用力點了一下頭,將裙角掖在腰間,露出深青色的揮褲,褲管緊紮,腰肢一挺,霍地舞開了小盤龍棍,橫掃、直戳、豎劈、抽提,攻如秋風掃落葉,守如砥柱當中流,動作全無花哨,簡潔剛勁,重重疊疊、盤旋飛舞的棍影中,穆真真高挑健美的身形騰挪進退,既柔美又剛健清晨,潺潺的小溪畔」個英姿颯爽的真民少女在柳林下舞動雙棍,怎不讓張原看得眉飛色舞,不禁哼唱道:「習武之人切記仁者無敵,是誰在練太極風生水起,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一」穆真真大約練了一刻時才收棍,臉若朝霞,鼻翼見汗,微微有些氣喘,隆起的胸脯頂著衣衫起伏著,似有可愛小獸躍躍yu出。
    張原鼓掌道:「好極,真真的棍法讓我瞧得眼花繚亂,真心佩服,以後每次練都記得叫我。」嗯,的確養眼。
    穆真真被少爺誇得不好意思,這時也不便將小盤龍棍重新縛到小
    腿上,便將小盤龍棍掛在柳樹上,說了一聲:「少爺,婢子洗衣服了。」走到那塊大青石邊,心情愉快地洗起衣裳來。
    張原摘下小盤龍棍看了看,試著舞兩下「啪」的一聲,短棍翻起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記,還好沒用勁,不然就是一個包穆真真一直留心著呢,聽到聲響就知道少爺打到了自己,忙扭頭道:「少爺小心,少爺想學的話,婢子等下教少爺,或者叫我爹爹教你。」張原笑道:「練武我還是算了吧,練得不上不下,反而容易送命,有真真跟著我就行了,哪能事必躬親呢。」
    穆真真聽少爺這麼說,心裡歡喜,使勁搓衣服,攪得水花四濺。
    武可以不練,身必須健,張原又練了一遍簡易太極拳,覺得四肢八骸毛孔開張,很是舒泰,想著還沒洗漱,便折了一截細柳枝,蹲到上游一些,將柳枝一端嚼爛,便用這柳茬刷牙,氣味清新啊,又捧著溪水洗臉,冰涼清爽,沒布巾拭乾臉,就那樣一臉水漬地坐在溪石邊,看穆真真洗衣服穆真攘著袖子,露出白白兩截小臂,用油菜籽餅在衣服易生污垢處抹幾下,然後搓洗、浣淨,這墮民少女蹲在那裡,長裙在tun股處繃起,飽滿、結實、渾圓,很有看頭。

    穆真真知道少爺在看她,有些心慌意亂,手裡的油菜籽餅滑進水裡,趕緊摸起,袖子都弄濕了,便叫了一聲:「少爺」有些嬌嗔的意味。
    張原笑嘻嘻道:「怎麼了?」
    穆真真不好說不讓少爺看,只好道:「少爺先回去,船娘的匾食快做好了吧,婢子昨晚聽船娘說今早吃匾食。」張原道:「等你一起回去,好了,我不看你洗衣了,我自默誦詩書。」起身在岸邊踱步,試著對幾個四書小題進行破題、承題一待穆真真洗好衣服,朝陽才剛剛從東面山巔升起。
    張原回到船上吃了韭菜匾食,秦民屏就過來了,與張原一起去織造署拜見鍾太監,交還驛遞小勘合牌,鍾太監道:「張公子,那些打行青手以後絕不敢再找你的麻煩了,咱家派人知會了殷知府,要嚴懲那些潑皮,全部充軍邊衛,一輩子也別想回來,至於山陰姚氏雇凶傷人,這回也逃不了,你儘管放心。」
    張原躬身道:「多謝公公仗義相助,這回若不是公公,那學生就狼狽了。」鍾太監笑道:「也不會狼狽,有秦先生助你,幾個潑皮能奈你何一你府試是下月對吧,也不用急,今日陪咱家再游西湖,幫咱家斟酌一下生祠的選址。
    這是鍾太監的終生大事,張原豈能不湊趣,便隨鍾太監上了西湖樓船,逕往蘇堤方向而去,鍾太監很會選地方,他想把生祠建在蘇堤第一橋畔,附近便是岳王墳和銀瓶小
    妞墓銀瓶小姐是岳飛之女,岳飛死後,銀瓶小姐懷抱銀瓶。。進而死,
    西泠橋的蘇小小墓離此也不遠,忠臣、梨女、名妓,鍾太監想廁身其中,實在是煞風景鍾太監於樓船上遙指建祠方位徵求張原的意見,張原問:「除此地之外,公公可另有選址?」鍾太監問:「怎麼,此地不佳嗎,咱家覺得好,這裡熱鬧。」張原道:「蒙公公厚愛,學生不敢不直言,正因為這裡是遊人必經之處,熱鬧是熱鬧,但也極易遭人忌恨愚以為,建生祠不必在這繁華熱鬧處,於棲霞嶺或者寶石山上建祠最佳,坐山觀湖,居高臨下,才是雅人深致,這樣才得長久。」鍾太監皺眉思付片刻點頭道:「你是真心為咱家著想的,咱家聽你的,寶石山上有保俶塔,棲霞嶺有牛皋墓,也是好地方你今日就陪咱家踏勘寶石山和棲霞嶺,選定一處建祠。」
    張原便陪著鍾太監含舟登岸,先游棲霞嶺,嶺上桃花燦爛,遠望如煙霞織錦,故名棲霞嶺東與葛嶺相連,山不高,古跡頗多,一時間尋不到好的建祠之所便再往寶石山,保俶塔是宋代建的毀而又建,建而又毀,現在這塔是萬曆二十年重修的,鍾太監看中塔畔頓霞石一塊地,張原也覺得不錯,生祠選址就這麼定了。
    這時已經是午後未時,鍾太監與張原、秦民屏三人就在塔下小寺隨便用了一些齋飯,隨行的其他人當然還得餓著,飯後又在山上遊覽了一會,這才下山,樓船早已奉命泊在白堤,一行人乘船返回西湖西岸一鍾太監選定了生祠地址,心情愉快,邀張原、秦民屏入織造署赴宴,又知張原的姐姐和外甥在運河埠口船上,鍾太監還特意派乾兒子小
    高送了酒食去。
    戌時末,張原和秦民屏向鍾太監告辭,張原道:「鍾公公,學生明日便要啟程回山陰,就不再來向公公辭行了。」
    鍾太監道:「好,咱家祝你科考連捷,一路考到京城去,哈哈。」攜著張原的手送出織造署大門,派馬車送張原回運河埠口。
    次日一早,張原雇縴夫把白篷船拉過連接運河與錢塘江的通渠,因為地勢高低不一樣,必須使用人力,秦民屏領著土兵趕來相送,秦民屏道:「張賢弟,那個僱傭打行青手的人名叫姚信,被抓獲了,果然是姚復之弟。」秦民屏派了兩個土兵一直在杭州府衙看著審案,一有消息即來報告。
    張原喜問:「在哪裡抓到的?」
    秦民屏道:「那個姚信僱傭了打行的黑八,就在城內眠花樓一個妓女那裡住著等那黑八的消息,黑八一招供,捕快到眠花樓就把他抓住了。」張原道:「這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秦民屏與手下土兵一直送到錢塘江畔,本來還想讓四個土兵僱船護送至山陰,張原婉拒了。

    這日午後,三明瓦白篷船到了西興運河的西陵這一端,這回是順流而下,船行頗快,六十里水路兩個多時辰便到了,在錢清用了晚飯,白篷船的船工、船娘都是商家僕人,離家也快一個月了,也是歸心似箭,趁著月色明朗,二人輪番操船,一夜行了一百零五里水路,三月十八日一早便到了會稽張原、張若曦等人早早就起身洗漱,張若曦笑吟吟看著弟弟道:「小原,要先見商氏小姐嗎?」張原笑道:「也是順路,會稽商氏在東大池畔就有泊船的碼頭,姐姐要見見她嗎?」張若曦笑道:「這還用問,當然要見。
    三明瓦白篷船在商氏後園碼頭泊下,早有商氏僕人看到,問知是張公子回來了,大喜道:「大小姐早吩咐小人們候著呢,料想張公子就是這兩日回來。」說罷,飛奔去報信了。
    張原下了船,立在岸階上,看著不遠處的白馬山沐浴在朝陽的光輝下,青山綠水,良辰美景,懷著美好的心情等商澹然來。
    只過了半盞茶時間,苒氏大宅後園擁出來一群婢僕,然後是商澹然和祁氏,祁氏關心夫君商周德,自然也要來問話。
    張原快步迎上去,先向祁氏行禮道:「見過二嫂子。」又向商澹然一揖,微笑道:「澹然你好。」身子一側,朝白篷船一指:「我姐姐張若曦也從青浦歸寧了。」張若曦上了岸,看著那商氏小姐含羞走來,初升的朝陽映照著這女郎美麗的容顏,梳著三小髻,髻上珠箍熠熠生輝,眉若翠羽,眸光如水,那種美態難描難畫,彷彿會稽山水鍾靈毓秀於此,不禁暗讚一聲:「小原真是好福氣。」正待迎上幾步,不料身後的履純、履潔跑上前,衝著商澹然很有禮貌地道:「姐姐好。」張若曦忙道:「不要錯叫,這是舅母。」履純、履潔便改口叫舅母,商澹然大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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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9 20:4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丹汞難得眼清明

    商周德之妻祁氏邀張若曦、張原姐弟入內小坐,張原便吩咐穆敬巖和武陵先回山陰向他母親呂氏報信,母親知道姐姐張若曦和兩個小外甥回來了,定然喜出望外一一女眷不便在前院正廳待客,都是姻親,就在後園花廳坐著飲茶、食糕餅,張原向祁氏說了內兄商周德與他同路到杭州再經運河北上的大致經過,張若曦則與商澹然並坐輕言細語,張若曦和母親呂氏一樣,一見面就喜歡上了商澹然一一擔心母親久等,張若曦、張原姐弟坐了小半個時辰便即告辭,留下六匹松江精棉和錦緞,這都是青浦陸氏自產的,這是對商氏為陸韜祝壽的回禮。

    祁氏和商澹然送到後園碼頭,張原對商澹然悄聲道:「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商澹然俏臉微紅,垂睫看著自己的足尖,輕輕「嗯」了一聲。

    張原說話雖輕,卻還是讓履純、履潔這兩個小傢伙聽到了,履純立即熱情地道:「舅母,過幾日我和介子舅舅一起再來看舅母。」

    履潔豈甘落後,大聲道:「我更要和介子舅舅來看舅母。」

    商澹然窘得不行,張原的這兩個小外甥比她侄女商景徽還憨稚啊。

    張原笑嘻嘻牽著履純、履潔上船,揮手道別,三明瓦白篷船離了商氏碼頭,由東大池轉到去山陰的水道,水路曲曲彎彎,早看見了那八士橋,穆真真眼力好,叫道:「少爺、大小姐快看,太太已經等在橋邊了。

    日上三竿,天清氣朗,張若曦、張原立在船頭,見青石古樸的八士橋邊高高矮矮等著一群人,正朝白篷船這邊招手,張原也伸長手臂使勁揮手,他是上月二十日從這八士橋上船離開山陰赴青浦的,今日是三月十八,來回差不多就是一個月,很想念母親了一張若曦拉著兩個兒子的手,歡喜道:「履純、履潔你們看,外祖母接咱們來了。』

    小兄弟兩個偎依在母親張若曦腿邊,踮著腳看,也沒看清哪個是外祖母,就伸著脖子一陣喊:「外祖母一一外祖母一一」

    童聲銳利,八字橋邊的張母呂氏聽到了,大聲應道:「哎,履純、履潔一一」伊亭攙著她向前走了兩步。

    白篷船在橋邊靠岸,張原率先跳上岸,對母親道:」母親,兒子回來了,把姐姐也接回來了。」

    張母呂氏喜笑顏開,這時顧不得和兒子說話,兩個活蹦亂跳的小外甥已經上岸了,圍在她身邊爭著邀寵,忙得張母呂氏都無暇和女兒若曦還有周媽說句話。

    小丫頭兔亭看到四歲的履潔就有點怕,去年履潔三歲,一見她就要揪她的丫髻,誰讓她的兩個兔耳朵丫髻那麼招搖呢,所以兔亭只叫了一聲「大小姐」就趕緊躲在伊亭身後一一石雙、翠姑夫婦以前沒見過大小姐張若曦,這時上前見禮,張原的堂弟張定一先前見張母呂氏等人出門,問知是張原回來了,便也跟來湊熱鬧,招呼道:「介子哥,若曦姐一一」穆敬巖和石雙忙著搬取船上的器物,張若曦帶著兩個小兒要在娘家長住,帶回來的箱籠器物著實不少,翠姑便去府學宮雇了五個挑夫來,穆敬巖、石雙與五個挑夫一道將這些箱籠器物搬到張原家裡去。

    張若曦以前做閨女的閨房一直保持原狀,在南樓的二樓,與母親呂氏的居室比鄰,這時連周媽和兩個婢女還有履純、履潔一起住在南樓,就很熱鬧了。

    履純、履潔快活得不得了,外祖母家沒有那麼多規矩,外祖母還比他們的祖母柳氏慈和,最主要的是娘親張若曦喜不自勝的樣子感染了他們,娘親在祖母面前可從來都是陪著小心的,所以在外祖母家,兩個小孩子如魚得水,一下子跑上樓,一下子跑下樓,沒一下停,張原讓武陵和兩個婢女帶履純、履潔去後園看白騾去,這樣才能與母親好好說會話,等小兄弟二入的新鮮勁過去後自然就不會這麼鬧了一一長方形的天井邊,兩盆黃棠棣、兩盆白荼蘼,枝繁葉茂,花開甚美,辰時的陽光斜照,花香淡淡,天井小院有一種春光幽艷,張母呂氏和女兒張若曦、兒子張原就在南樓廊下說話,一張烏木小几,擺放著三個青瓷茶盞,還有棗泥糕、千層餅一一張若曦當然不會說小叔陸養芳的事,免得母親擔心,只說要在山陰待到母親五十壽誕後再回青浦,張母呂氏大喜,說道:「六、七月間你父也要回山陰,到時一家人便可團聚了。」聽說若曦方才見過了商氏女郎,忙問若曦如何看那商氏女郎?

    張若曦瞅著站在一邊的弟弟張原,笑道:

    「真不知小原哪輩子修得的福氣,那商氏小姐簡直是天仙。」

    張母呂氏喜道:「商小姐的確貌美,性情也好,知書達禮,美中不足就是腳有點大,沒裹足的一一」看了兒子一眼,又道:「不過張原說就喜歡不裹足的,這可真是緣分。」

    張原笑道:「誰曾見天仙要裹足?」

    張若曦道:「我也不喜歡裹足,以前母親為我裹足,我痛得直哭,還埋怨母親呢。」

    張母呂氏歎息道:「為娘又何忍心,只是當日若不給你裹足,你難嫁到好人家,你那婆婆柳氏本就嫌咱們家貧妝奩不豐厚,你若再是一雙大腳,定要受她白眼。」

    張若曦撫摸著母親的手道:「女兒現在也做母親了,才知道母親當年的苦心,所幸履純、履潔都是男兒,不然的話我也為難。」

    張原道:「姐姐即便以後生了女兒,也千萬別給她裹足,到時我來給小外甥女撐腰,堅決不纏足。」

    張若曦笑道:「那好,那我就把女兒嫁給你兒子。」

    張原愕然,母親呂氏大笑。

    武陵在樓下喚道:「少爺,西張的三少爺來了。」

    張原便對姐姐張若曦道:「姐姐,我先出去一會,有些事你代我向母親稟明。」說罷,便走過天井,來到前院,就見三兄張萼穿著簇新的湖羅綢衫,手裡搖著紫檀折扇,也不就座,在廳中走來走去,一見到他出來,忙道:

    「介子,你可回來了,我從杭州請來的三名眼鏡匠人五日前就到了,你趕緊去見見他們。」

    張萼性急,做什麼事都想一蹴而就。

    張原道:「好,等下就去見,族叔祖在北院嗎?」

    張萼道:「大父在編一本韻書,這些日子都沒怎麼出門。」

    張原道:「我有些事要向族叔祖稟報,三兄陪我去吧。」

    張萼問:「什麼事,別害我挨罵?」

    張原便說了姚復之弟姚信僱傭杭州打行青手想傷害他的事,張萼一聽就怒了:「打蛇不死要被反噬啊!這回絕不能饒他姚家。「張萼與張原一道去北院書房見張汝霖,張汝霖從故紙堆中抬起白髮蒼蒼的腦袋,聽張原說了杭州打行青手的事,先是皺眉道:「姚復是想將你打傷,讓你應不得府試。」隨即笑道:「那鍾太監倒真是對你好,肯這般助你。」起身踱步道:「經此一事也好,看那紹興知府徐時進還如何包庇那姚復。」

    張萼奇道:「介子,那個姓穆的墮民武藝有那麼高強嗎?」

    張原點頭道:「穆敬巖武藝高強,不過那日還有石柱土司的幾個士兵相助。」便又將遇到馬千乘之妻秦良玉之事向族叔祖稟明,要得到家族的支持,這些事都不能瞞著張汝霖,當然,他與鍾太監密談的那些事是不會說的一一張汝霖也是大奇:「還有這樣的事,這倒是結了一次善緣,土人難惹,但有恩必報,很好。「張原道:「族孫在青浦還惹了一件事,把我姐夫的弟弟陸養芳告到縣牢去了一一」

    張汝霖失笑,忙問:「怎麼回事?」

    張原便將水仙廟文會直至陸養芳派人想要誘劫穆真真之事說了,又將陸氏奴僕陳明叛逃到松江董氏的事也說了,張汝霖即道:「陸兆砷若想與董玄宰爭執,只怕還要受挫折,陸養芳的事你也不必在意,是他無禮在先一一」

    張萼插嘴道:「依我說要先揍那陸養芳一頓。」看了一眼大父的臉色,趕緊閉嘴。

    張汝霖叮囑張原專心備考府試,那知府徐時進對張原想必是頗為不滿的,那就更要以無可挑剔的制藝讓徐時進無話可說,諒徐時進也不敢刻意打壓。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告辭,和張萼一起出北院,正遇姆女蓮夏捧著一個細花小瓶,瓶裡插著楊柳枝,張萼攔住道:「蓮夏,你捧個楊柳瓶做什麼,難不成想扮觀音?」

    蓮夏有些畏怯道:「三公子,是大老爺吩咐嬸子折柳枝插瓶的。」又向張原福了一福道:「介子少爺回來了。」

    張萼道:「介子想看看你身上的寶物還光芒耀限否?」

    婢女蓮夏滿面通紅,捧著柳枝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一張原一扯張萼的小臂:「走走,看眼鏡匠去。」

    張萼哈哈大笑,與張原經側巷出了狀元第,一邊走一邊問:「介子,你真沒揍那陸養芳,董祖常你都揣了一腳?」

    張原道:」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薄懲了兩下。」

    張萼道:「留什麼情面啊,就要狠狠打,要象打那些杭州青手一般。」

    張原岔開話題問:「三兄,你與祁虎子的堂姐訂親了沒有?」

    張萼道:「已下過小聘。」

    張原笑道:「恭喜三兄。」

    張萼翻白眼道:「有什麼好恭喜的,亂了輩份,你是得意了。」

    張原笑道:「弟哪敢。」

    那三個眼鏡匠住在狀元第附近一棟民宅中,是張萼花了二十兩銀子賃下的,三個眼鏡匠拖家帶口總共十幾口人都來了,看來是打算在紹興安家,前院大廳就當作眼鏡作坊了,坊台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玻璃塊,三個工匠正用器具打磨這些水玻璃,這三人都是杭州知名的眼鏡工匠,一個擅長製作焚香鏡,焚香鏡就是凸透鏡,可借日光點燃香火;一個擅長製作昏眼鏡,就是老花眼鏡;還有一個能製作近視鏡,張萼把三種手藝的制鏡匠人各請了一個來,這三人都還比較年輕,沒超過三十歲一一張原先不說話,靜靜地看這三個匠人磨製鏡片,又看了幾件製成的焚香鏡和近視鏡,焚香鏡先不說,僅就這近視鏡來說,與張萼從澳門買得後來送給他的那副水晶眼鏡相比明顯遜色,倒不是手藝差,而是制鏡所用的玻璃質地有些混濁,算不得全透明,這樣製成的近視鏡,戴著總是灰濛濛的,這樣的近視鏡也只能是聊勝於無一一院子一角有間耳房,那就是製作玻璃的場所,張原進去看了,匠人用硃砂、石英和石灰石混雜來製作玻璃,硃砂就是汞,但含有雜質,這年頭也很難提煉純淨的水銀,水銀不純淨,製作出的玻璃自然也不純淨,這樣的玻璃是沒法作望遠鏡的一一張原讓武陵跑回去把他的眼鏡拿來,張原將那泰西國製作的水晶石眼鏡給這三個匠人看,說道:「這是水晶石製作的,我聞南直隸海州也出產透明水晶石,質地比這些玻璃純淨,你們也用透明水晶石製作眼鏡如何?」

    三個鏡匠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姓孫的鏡匠道:「小人們沒有嘗試過,若公子要以水晶石做眼鏡,那就要去海州選材,還要千里迢迢運回來,花費可不小。」

    張萼道:「不要怕花錢,我張家有的是錢,就是要鏡子好。」

    張原問張萼:「三兄這次請鏡匠、置器物、賃房產,花了多少銀子了?」

    張萼道:「總有四、五百兩了,這些器物都是從杭州搬來的。」

    張原道:」這個眼鏡作坊算我與三兄合夥的,我也出銀五百兩,盡早派人去海州挑選透明水晶石,運一船回來。」

    張萼奇道:「介子,你哪來這麼多銀子?」

    張原笑道:「我挖到客藏了。」

    張萼道:「我知道了,是你姐姐的銀子,青浦陸氏家財萬貫。」

    張原也不爭辯,說道:「選材一定要好,晶瑩通透的鏡片誰人不喜,江南財主多,不愁賣不出去,要的是眼鏡精良。」

    製作眼鏡是張原計劃的第一步,先讓鏡匠熟練了磨鏡技藝,然後再嘗試製作望遠鏡,他只知道一些大致的原理,具體製作自然要靠鏡匠去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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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將飲茶

    張萼做事風風火火,一刻也等不得的,出了眼鏡坊,就回狀元第吩咐劉管家挑選兩個曾經去過南直隸的家僕,連同一個鏡匠,三個人帶上五百兩銀子僱船前往海州採購水晶石,這五百兩銀子是張原出的。
    午後,張原在書房練習小楷,履純、履潔兩個小孩兒嬉鬧了一上午,這時被哄著睡午覺了,陽光微斜的天井四周安寧靜謐,黃棠棣、白荼蘼芬芳暗吐,浮躁的心靜下來,柔軟的筆尖在鈴山竹紙上書寫,一個個蠅頭小楷串串而出,字越小越見筆下的功夫──穆真真走到門邊叫了一聲:「少爺。」
    張原擱下筆問:「何事?」
    穆真真道:「少爺若沒什麼吩咐的話,婢子和爹爹這就回三埭街了。」
    張原道:「急什麼,何典史說了的,四月中旬前不會招你爹爹聽差──等我寫完這頁字,我還吩咐他有事。」
    穆真真應道:「好,婢子這就讓我爹爹等著。」
    張原練了半個時辰的字,穆真真進來收拾筆墨,去青浦的這些天都是穆真真幫張原做這些事,這墮民少女非常細心,比如張原說過寫過字的毛筆應立即清洗,清洗後不要把毛筆的水甩干,應懸於筆架讓筆尖的水自然滴落、晾乾,穆真真就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小丫頭兔亭在門邊探了一下腦袋,見真真姐在做這些事,她便悄無聲息地走了,這些日子兔亭的事情也不少,白騾雪精是她照料,西樓這邊灑掃除塵也都是兔亭的事,還要給後園的茉莉、僧鞋菊這些花草澆水捉蟲,今年她十一歲了,衣服也要自己洗──張原洗淨手,對穆真真道:「我先去和母親商量一下,等下再來前院。」
    張原來到南樓上,母親呂氏和姐姐張若曦正促膝坐著說話,張原道:「母親,兒子有事要稟知母親。」
    張母呂氏搖頭道:「你就是事多,這一趟奔青浦,路上又惹了那麼多事,為娘聽說杭州打行的人要打你,真是吃驚。」
    張原道:「兒子不是有真真父女護著嗎,安然無恙,姚訟棍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張母呂氏道:「不管怎麼說,你以後都要少惹事,安安心心讀書聽到沒有?」
    張原應道:「兒子知道了。」心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這是與風波相抗啊,以後科舉入仕若想有所作為,總還有種種衝突波折的,讓母親擔心也是難免的事。」
    張母呂氏問:「說吧,有什麼事?」
    張原道:「兒子想讓穆真真先留在這邊,明年兒子若能補了縣學生員,再讓真真的爹爹穆敬巖也留下,那時兒子可以免除兩個人的賦役。」
    張若曦含笑道:「真真服侍小原很細心的,小原也應該有個貼身婢女服侍了。」張母呂氏沉吟了一下,對張原道:「你先下去一會,我和你姐姐商量商量。
    張原心道:「這多大的事啊,還要和姐姐商量。」依言下樓,在天井邊等著。
    張母呂氏從廊欄間隙望著樓下的兒子,問女兒張若曦道:「若曦,你弟弟這些日子是不是和真真──和真真──」一時不好措詞。
    張若曦知道母親想說什麼,輕笑道:「母親把小原支開卻原來是要問這個啊,他們來青浦的路上我不清楚,這次回山陰,雖是同艙室,倒是各自歇息的,想必還沒有那事。」
    張母呂氏笑道:「那就好,張原才十六歲,身子骨沒長結實,不應過早行房事,真真看著身量高,其實也還小,才十五歲。」
    張若曦問:「那母親的意思是?」
    張母呂氏道:「還是明年再讓真真住到這邊來服侍張原吧。」
    張若曦道:「那也好,小原今年也要靜心讀書的。」
    張母呂氏便招手讓兒子上來,說道:「真真要給她爹爹洗衣做飯的,還是明年再與她爹爹一起搬來吧,若是真真爹爹外出聽差那就讓真真待在這邊,如何?」
    張原哪裡知道母親是擔心他會縱慾傷身,穆真真那樣狐媚的人嗎?點頭道:「兒子但憑母親作主──還有一事,兒子想在後園面向投醪河那一面建幾間磚木房,以後或許會有一些同學友人到訪,兒子住內院往來不便。」張母呂氏道:「這當然好,只是家裡能支用的銀子只有二百來兩,怕不夠用。」

    張若曦笑道:「母親不用擔心,小原他有錢,杭州鍾太監送了他一千兩銀子,這事我還沒來得及向母親說呢。」
    張母呂氏驚道:「好端端的人家內官為何送你這麼多銀子?」
    太監邱乘雲送了鍾太監三千兩銀子,鍾太監又送了一千兩銀子給張原,事情經過頗為曲折複雜,張原不想母親說他多事,只好輕描淡寫道:「鍾太監與另一個姓邱的太監有些糾紛,兒子給他們想了個兩全之策,二人都很滿意,所以鍾太監定要送我銀子,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兒子只好收了,想著有所回報,西張的三兄張萼不是有一架望遠鏡嗎,那鍾太監也喜歡新奇之物,兒子就想製作出同樣的望遠鏡送那鍾太監,剛好三兄也正想開一個眼睛作坊,兒子便與三兄合夥,出銀五百兩,還要派人去南直隸採購水晶石,不過這些事都由三兄張萼操辦,兒子並不多管。」
    張若曦在一邊笑,她是聽弟弟說了事情原委的。
    張母呂氏搖著頭道:「我兒才多大的人啊,又做這個又做那個,還是要以讀書為主。」
    張原道:「兒子曉得,讀書不敢荒廢的,方才都在練字呢。」
    張母呂氏微笑道:「為娘知道我兒讀書刻苦,你姐姐都一直在誇你呢,好了,你要在後園建房子你自去安排就是了。」
    張原來到前院,把石雙和穆敬巖叫來,說了在後園臨投醪河那一側建小樓數間,供友人聚會、飲宴、談藝,讓二人負責去找工匠造屋,造價不要超過一百五十兩銀子,彼時一座三進大宅院也只需六百兩銀子就能買下,一百五十兩銀子造幾間小樓儘夠了。
    石雙很快就找來了石匠、木匠,問清楚了小樓的樣子,即便採辦磚石、木料,不求華麗、不加崇飾,只求簡潔雅致,預計百日就能建成。
    黃昏時分,張原先去縣衙吏房交還了路引,待縣令侯之翰從節愛堂退堂後便去拜見,侯之翰笑道:「我昨日便知你要回來了,按察司的公文已先到。」
    侯之翰已經知道姚復之弟姚信僱傭打行青手意圖傷害張原的事,按察司行文要求紹興府、山陰縣嚴懲姚復、姚信,盡快結案並上報省按察司,徐知府午前還特意召他去府衙商議,依舊將姚復、楊尚源案發回山陰縣審理,徐知府不想插手此案了──敘談半晌,張原告辭,侯之翰問:「你去拜會了王老師沒有?」
    張原道:「學生今日才到山陰,準備明日去拜見王老師。」
    侯之翰道:「王老師半月前才從蕭山回來,其長女夫婿肺疾未癒,頗為煩惱。」張原聽侯縣令這麼說,次日一早就讓穆敬巖隨他去會稽拜見王思任老師,經過杏花寺時見寺外紅紅白白、如雲似錦的杏花已開始凋零,地上落花無數,想著杏花寺觀音會,他與商澹然在此拜菩薩賞杏花,轉眼就一個月就過去了,景蘭、景徽姐妹也到了京城了吧?
    王思任府上的老門子見到張原,便道:
    「老爺剛出門去延慶寺──」趕緊吩咐他的孫子跑去延慶寺請老爺回來,就說山陰張介子少爺來了,一面迎張原進門廳。
    張原徑至前院書房,立在門前環廊上等著,小僮捧上茶,他就端在手裡慢慢喝,看階下種著的幾株月季,期待著那輕快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心想事成,腳步聲輕快而來,腳步聲停,王嬰姿的聲音響起:「啊,介子師兄回來了,我還指望你趕不上府試呢。」
    張原轉過身,見環廊轉折處,王嬰姿立在那裡,身穿淺綠通袖襟襖,繫著回雲紋緞稠裙,梳著三小髻,雙眉高高揚起,眼睛瞪得大大,笑意發揚──張原將茶盞放在廊欄上,作揖道:「嬰姿師妹一向安好。」躬腰起身時,卻見王嬰姿身邊多出了一個中年婦人,不禁愕然,就聽王嬰姿嬌嗔道:「母親你怎麼出來了──」
    張原一聽這是王老師夫人啊,趕緊躬身施禮道:「張原拜見師母。」他去年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卻從未見過師母。
    王夫人打量了張原兩眼,點了一平頭說道:「張公子請在書房稍待。」拉著女兒王嬰姿的手往回就走,聽得王嬰姿道:「母親你這是做什麼呀。」王夫人沒吭聲,二人腳步聲很快就遠去了。
    張原有些無趣,端起茶盞進到書房,坐在書案邊翻看案頭書冊,忽然翻到一篇寫好的八股文,題目是「君子喻於義」,瞧筆跡正是王嬰姿的,模仿縣試試卷,紅線直格,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署名竟是張原──看來王嬰姿是很想代張原參加府試啊,都在這進行模擬考試呢。

    今天家裡有客人來,剛剛上火車,所以更新少了一些,明日不會少於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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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衣衫襤褸也動人

    張原將王嬰姿的這篇「君子喻於義」的八股文通覽一遍,真覺得與自己的文風極為相似,筆意潔淨,文思靈雋,駘蕩遠致,鮮采動人,富有文學色彩,都是得了王思任真傳的,張原差勝者在於制藝的思想性,但制藝能表現的獨立思想有限,都是要借聖人軀殼說話的,所以單論這篇制藝,並不在張原之下,下月府試若真能由王嬰姿代考,案首不敢說,中是必中的——
    張原提筆在卷紙上寫了一個「可」字,縣試時侯縣令閱卷時認為能過的墨卷就寫一個「可」字,聽到門廳那邊傳來王老師的聲音,便將墨卷收起夾回原處,起身走到書房門外恭候。
    王思任戴逍遙巾,穿象牙色直裰道袍,帶著一個小廝進來了,見到張原,微笑問:「幾時回來的?」
    張原叉手道:「學生是昨日到的。」
    王思任未進書房,在小廳坐定,對張原說道:「你回來得正好,本月二十三日我邀紹興名士和一府兩縣的官長游會稽山避園,原本二月就要邀人遊園,卻因蕭山陳女婿之病耽擱了,我已發帖請了肅之先生,到時你也來。」
    張原應道:「是。」
    王思任隨口問張原青浦之行如何,張原說了杭州打行青手的事,王思任感慨道:「世事艱難,人情網密,連這麼個姚訟棍都能仗著其堂兄的勢妄圖暗箭傷人,這也就是遇到你,換個人也就中他暗算了,折了腿如何去參加府試,先耽誤你三年,再圖報復,這是怕你有了生員功名他不好行事。」
    張原道:「學生以後會更小心。」
    王思任又細問了張原在杭州的經過,除了與鍾太監的密語,其他事情張原一一都說了,王思任笑道:「張原,你還未入縣學,就已成了閹黨,不怕日後遭東林諸子非議嗎?」王思任說話向來尖刻善謔,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這時又稱張原為閹黨了。
    張原道:「結交值得結交的人,不論是內官還是東林。」
    王思任道:「往往內官好結交,東林不好結交,而結交內官則難為清流。」
    張原明白王老師話裡的意思,太監們往往心思更直接顯露,而以東林為代表的士大夫卻是複雜得多,點頭道:「多謝老師指點,學生識得分寸的,學生目前只求補生員。」
    王思任笑道:「你這樣的制藝若補不了生員,那高皇帝以八股取士還有何意義。」又道:「這些日子你還堅持制藝和學作古文否?」
    張原道:「青浦來回,舟車頗勞頓,但學生還是作了二十餘篇制藝,年初至今試作的古文也有二十來篇,學生挑選了五篇制藝和五篇古文,請老師指教。」
    王思任將五篇制藝瀏覽一過,張原的八股文現在已經無可指摘了,比之去年與姚復斗八股時猶見圓熟老到,王思任只略評點了幾句,便細看張原所作的古文,這五篇古文分別是《龍山雪》、《山陰燈景》、《夜航船》、《蘇堤春曉》和《薛澱湖夕照》——
    所謂古文,就是與駢文相對而言的,不講聲律對偶的散體文都是古文,八股文其實可以說是駢文的一個變類,駢文詞句華麗,內容浮華空洞,大多數被限制了思想的八股文也是如此,而古文長短隨意,樸質流暢,更能抒發性情,張原的這五篇古文就極見情趣,王思任微笑道:「你的文風似袁中郎,清麗曉暢,初學古文能到此地步,實在難得。」
    張原道:「學生寫古文只是情動於中,有感而發,並不一味強作,算是一種喜好,八股則不然,其實不喜。」
    王思任笑道:「不喜也得作,待參加過殿試才可拋在一邊。」
    師生二人談了一上午,王思任留飯,張原也不推辭,用飯之後又品西湖龍井茶,鍾太監送他兩斤西湖龍井,一斤給了族叔祖張汝霖,一斤就送給王老師了。
    黃昏時張原回到府學宮後宅第,武陵說三公子張萼來過,三公子說去海州的一個鏡匠和兩個僕人已經啟程,張原入內院見了母親和姐姐,便到後園看工匠造屋,有銀子就是好辦事,那一段三丈長的矮牆已拆去,正開挖屋基——

    張原讓武陵牽出白騾雪精,在投醪河畔奔跑了一會,被履純、履潔兩兄弟看到了,嚷著要騎,張原拗不過這兩個小外甥,只好把穆敬巖叫過來控著韁繩,他扶著履純騎在鞍座上,走出數十步,後邊等著的履潔就已經急不可耐地嚷著:「該我了,該我了,我更要騎。」
    兩兄弟沒完沒了,你下我上,最後還是張若曦過來才把二人揪回內院去,張原才得解脫。
    夕陽墜下龍山,晚霞燦爛如錦,暮色一時未下,投醪河水無聲。
    張原忽然想起自去年冬天大雪以來,此後四個月只下了一場小雨,看這晴空晚霞似乎近日也還沒有下雨的徵兆,紹興今年就要大旱了嗎,往日數丈寬的投醪河水現在只剩河中央如小溪般的細流了,若再不下雨,四月底投醪河水就要斷流,五、六月間,山陰城的大多數河道就要無法行船,夏麥秋糧就要歉收——
    履純、履潔回內院去後,這河畔頓時就安靜了,武陵牽了白騾雪精回廄捨,穆敬巖在收拾造屋的木石,那幾個工匠已經各自回去了,都是山陰城郊的匠人,早來晚歸——
    張原獨自在河畔徘徊,走到那株大槐樹邊,這大槐樹原先離水邊不到一丈,現在河水乾涸了,樹下一大片都是河灘,咦,穆真真蹲在河中央做什麼,不像是在洗衣?
    張原走下河灘,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間是硬結的河泥,張原得小心翼翼地走,自然是輕手輕腳,穆真真卻很警覺,張原沒走近幾步,她就扭過頭來,見是少爺,趕緊站起身來,手裡一截柳枝丟在地上,面色微紅,福了福道:「少爺。」
    張原眉頭微皺,這穆真真又穿上了她那套舊衣裙,長袖短衣袖口磨成了毛邊,裙子靠膝蓋處打著補丁,腳上是露腳趾的草履,想必方才就在河裡濯足了,雙足洗得很乾淨,足趾微曲,牢牢抓著草履,蓄著力的樣子——
    很奇怪的是,舊衣破裙穿在這墮民少女身上別有一種動人的魅力,粗劣的布料方顯肌膚細膩,拘束偏小的裙裳提醒張原她已長成,破衣爛裳,長腿細腰,呃,難道穆真真意識到她這麼穿很能打動張介子少爺?
    顯然不是,這墮民少女只是捨不得穿那兩套新衣,去青浦是要給少爺爭面子,不能穿得破爛,現在回來了,這舊衣裙也還能穿,就又穿上了,穆真真不會喜新厭舊,也不知是生性如此,還是自幼被貧賤和苦難壓抑成這樣的?
    現在天氣逐漸熱了,真真要這麼穿就隨她,嗯,舊衣清涼,魏晉名士還就要穿舊衣裳呢,張原問:「你拿個柳枝做什麼,刷牙還是寫字?」
    走過去一看,河水退去,這一片河泥半干半濕,這裡已近河中央,卵石少,河泥比較平整,只見河泥上寫著:「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柳枝在河泥上寫字,只是劃字而已,不過穆真真筆致頗顯大氣,簡直稱得上雍容,與這墮民少女卑微羞怯的性情大異。
    張原道:「寫得很好,為什麼不去書房在紙上練字?」
    穆真真低著頭沒答話,青浦來回的船上,她與少爺同居一艙室,少爺讀書寫字她侍候著,船上無事,她也就執筆寫幾個字,現在回來了,她一個婢子難道還好大模大樣坐在書房裡寫字?
    張原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爹爹最近三個月都要幫著造屋,我會去向何典史要求再寬容兩個月,無非補一些徭役銀而已,你就在這邊安心住著,我每日午後練字時你就坐在我邊上練字,就用我寫過的字紙的反面來練字,可好?」
    穆真真大喜,連聲道:「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張原道:「真真,這字嘛,你只要會認會寫就行了。」說這話時想些了王嬰姿,王嬰姿八股文作得好卻只能用來消磨時間,而且亂世將臨——
    穆真真含羞道:「婢子沒想別的,也就是想認字想學會寫字。」

    張原拾起穆真真丟下的那截柳枝,也在河泥上寫道:「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站起身將柳枝丟到水裡,笑道:「姐姐家有松江四腮鱸,酒有寒潭春,哈哈——回去,要用晚飯了。」
    穆真真跟著張原往東岸走,還回頭看了一眼河泥上的字,心裡喜孜孜的。
    夜裡,張原上南樓讓姐姐張若曦給他讀了小半個時辰書,現在讀的是六十卷本的《昭明文選》,這套書也是從族叔祖張汝霖的藏書樓裡借來的,從先秦至南朝名家優秀的詩文辭賦基本都選錄了,讀過《昭明文選》,才可以說有點底蘊——
    履純、履潔也坐在一邊聽母親張若曦讀書,這時他二人不敢吵鬧了,聽著聽著,小兄弟二人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張若曦從青浦帶來的那兩個婢女趕緊將二人抱去睡覺,張原也起身回西樓,張若曦跟著他走到樓廊上,看著樓下天井一角的月光,說道:「也不知陸郎現在如何了,過幾日差不多就會有信來,只是他就算受了委屈也總想瞞著我的。」
    張原道:「那等姐夫來信後,姐姐回信時,我也給青浦的楊石香寫一封信,問問情況。」
    張若曦點頭說好。
    ……
    三月二十日,姚復、楊尚源案重新開審,姚信也從杭州府被押送回來作為罪證,姚復、楊尚源被抄家,從楊尚源家裡竟然還抄出灌鉛假銀上千兩,姚、楊兩家田產家財盡數抄沒,魯雲谷的堂弟魯雲鵬、瘸腿秀才柳英才、還有方秀才的兒子,以及其他一些被姚復以子母錢放債坑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這次都得到了賠償,姚復從方氏、魯氏那裡侵佔得來的田產大部分予以歸還,餘下的田產收作官田和學田,作為縣衙和縣學的用度——
    姚復杖四十徙宣府充軍,宣府是九邊之一,去那裡充軍基本是死路一條,姚信、楊尚源各杖二十徙永寧衛,永寧衛在福建——
    樹倒猢猻散,姚復、楊尚源兩家的奴婢走了個精光,楊尚源妻潘氏回余姚娘家去了,而姚復的幾房未生育的小妾早在去年姚復入獄之初就捲了細軟先逃了,她們倒是見機得快——
    二十二日午後,張萼來西樓書房見張原,鼓掌大笑道:「痛快痛快,姚訟棍終於倒了,介子,你可錯過好戲了,姚氏兄弟還有那個楊尚源受杖時,圍觀百姓是歡聲雷動,可見這姚黑心有多麼天棄人憎。」
    正說話間,大石頭進來稟報說有一個姓劉的公差要見少爺,張原、張萼便出到前廳,就見縣衙班頭劉必強恭恭敬敬叉手道:「介子少爺,姚復今已定罪,去年姚復收取張大春的訟銀二十兩,小人已稟明縣尊,現在將這二十兩銀子交還介子少爺。」
    另一名差役將四錠五兩銀捧上,張原讓武陵將銀子收了,另賞了劉必強二人一兩銀子請他二人喝酒,劉必強哪裡敢要,與另一個差人一起躬身退出。
    張萼笑道:「介子,你現在可稱是山陰一霸了,誰還敢惹你,姚訟棍就是前車之鑒。」
    張原不和這個胡亂說話的族兄扯這些事,問:「宗子大兄這幾日怎麼不見?他可是我的擔保人,這府試報名不但要擔保人,還要一個挨保人,也得是廩生,所以我還要請宗子大兄幫我再找一個廩生做挨保。」
    張萼道:「大兄月初就去上虞訪倪汝玉了,就是那個有潔癖的倪汝玉,臨行前說了這幾日會趕回來,報名不是到月底嗎,你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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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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