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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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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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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26 10:0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劈破玉

  天已經黑下來,酒樓雅室幾盞青蔗的琉璃燈明明晃晃,酒有滿桌,
  熟香流溢,張原、張萼、范珍七人各有一名妓女椏陪勸酒,那身穿淺桃紅輕衫的武陵春見張三公車要她唱詭浪吳歌,便嘻嘻的笑,自取了一把三弦拔弄,說道:「奴家唱兩曲掛枝兒吧。」抱著三弦「箏箏琮琮」
  彈了幾下,嬌滴滴唱道:「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我的心內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
  張萼笑道:「這曲子不錯,眼見是春心動了,再來再來,春心動了總有好事。」
  那武陵春便又唱道:「俏冤家,想殺我,今日方來到。喜孜孜,連衣兒摟抱著。你渾身上下都堆俏。摟一摟愁都散,抱一抱悶都消。
  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兒也是好。」
  張萼大樂:「妙,乾柴烈火,情興勃然哪,光是站著看看如何解火,再有騷浪些的沒有,唱一曲我賞銀三錢。」
  這下子另六個妓女都爭先恐後要唱,張萼笑道:「一個個來,本公子今日充當一回考官,品評你們誰唱得好一小武你已唱了兩曲,讓她們先唱。」
  張原聽張萼管武陵春叫小武,不禁失笑,站在他身後的穆真真也忍不住笑。
  六個妓女各逞歌喉,你還沒唱罷我又唱,這個是「約情哥,約定在花開時分」那個是「俏冤家扯奴在窗兒外,一口兒咬住奴粉香腮,雙手就解香羅帶。哥哥等一等一」
  范珍、吳庭等人都是四、五十歲半老不老了,幾杯蘇州老罈酒下肚,只支山歌艷曲入耳,一個個面紅耳熱,老夫聊發少年狂,與陪酒的妓女摸摸捏捏,那詹士元平日看著比較端肅,這回藉著酒勁,腦袋都鑽到桌底下去了,為何?賞小腳一穆真真瞧得害羞,不敢再看,低著頭看看少爺的後腦勺,少爺坐得端端正正,喝酒只是喝酒,少爺不像他們那樣張原起身去吩咐酒店夥計,炒一大碗蛋妙飯、一小碗肉片湯,夥計趕忙去了,不須一刻時用漆盤端上來,張原吩咐穆真真道:「真真,吃飯去。」便自入座飲酒聽艷曲,他雖然不像張萼、詹士元他們那樣放縱聲色,但對此也沒有反感,看看、笑笑,挺有意思,這就是生活嘛。
  靠雅室一角還有一張四方小桌,是供客人打馬吊、抹牙牌的,穆真真就坐在小桌上吃飯,把張萼身後的健僕能柱和小廝福兒讒得直嚥口水,他們隨三少爺出外赴宴,從來都是吃些殘羹剩飯,哪有象介子少爺這樣為婢女專門叫來蛋炒飯和肉湯的!
  健僕能柱實誠,只有羨慕沒別的想法,小廝福兒比較猥瑣,心想:「聽說這個穆真真有武藝,現在是介子少爺的貼身侍婢了,想必夜間侍候得好,介子少爺才如此寵她。」
  墮民少女穆真真沒想到自己還有被人羨慕妒忌的這一天,她就是覺得少爺待她真是太好了,她該怎麼辦呢,心又掏不出來?
  又輪到武陵春唱曲了,武陵春自彈三弦唱道:「燈兒下,細把嬌姿來覷。臉兒紅,嘿不語,只把頭低。怎當得會溫存風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銀燈帶笑吹。我與你受盡了無限的風波也。今夜諧魚水。
  「諧魚水了。」張萼撫掌大笑,問張原:「介子,你說小武這曲子唱得如何?」
  張原笑道:「任性而發,也是可喜。」
  張萼便對武陵春道:「小武,張案首說你可喜,你且坐在他懷裡與他喝個皮杯,我賞你一兩銀子。」
  武陵春得了張萼慫恿,又有重賞,放下三弦,就要坐到張原懷裡來,張原止住道:「這個我不喜,你別討人嫌。」
  武陵春故意蹙著眉頭楚楚可憐道:「奴家只度公子一口酒,就有一兩銀子掙,公子就可憐可憐奴家,讓奴家掙這一兩銀子吧。」
  張原笑道:「我不是施主,你也不是化緣僧,還是唱曲吧。」
  武陵春有些惱,便道:「那奴家再嘻一曲劈破玉。」唱道:「結識私情本事低,一場高興無多時,姐道我郎呀,你好像個打弗了個宅基未好住,惹得小阿奴奴滿身癩疥癢離離。」
  張萼笑得拍著大腿連聲道:「介子,小武笑話你本事低,顛鸞倒鳳不盡興,你得拿出點本事給她
  武陵春怕張原著惱,忙陪笑道:「奴家哪敢取笑,這曲子就是這麼唱的。」
  張萼笑道:「我這族弟或許還是童男子,你們七個誰能誘他上床,我出銀十兩。」
  七個妓女一聽這話,一個個眼波盈盈春情無限地盯著張原,裝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樣子。
  張原皺眉道:「三兄,這就太惡俗了,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又要捉弄我?」很少有人敢掃張萼的興頭,不過面對張原,張萼也不敢太過分,笑道:「罷了罷了,這些私窠子也的確沒什麼姿色,下次我們去杭州、去南京見識一下那裡的名妓妖姬一喝酒喝酒。」
  行了一會酒令,答不上來的要罰酒一杯,鬧騰到交二鼓,張原起身道:「今日興盡,我們就都散了吧。」
  張原沒有貪杯,張萼、范珍幾個都是喝得東倒西歪了,張萼讓能柱付了六錢銀子的酒席錢和三兩銀子的花酒錢,相互攙扶著下了樓,各雇了籐轎回去張原雖然沒醉,但也有四、五分酒意,走起路來有些虛浮,穆真真便叫了一頂竹轎來,讓少爺坐著,她扶著轎沿回東張宅第,到竹籬門外下轎時,武陵、大石頭迎出來,與穆真真一道把張原攙進去,張原自認為神智清明,就是腿腳不是很聽使喚,說道:「我先去井邊洗把臉,免得母親說我一身酒氣。」冷涼的井水漱口洗面,酒勁大減,張原整了整衣巾,從穿堂進內院見母親呂氏,張母呂氏見兒子沒喝醉,便放心了,隨便說了幾句話,叮囑兒子早些休息。
  張原回到西樓臥房,倒頭便睡,今日酒是喝多了,中午陪秦民屏喝酒,方才又與張萼、范珍他們喝了半宿,腦袋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連鞋秣都未脫,半夜渴醒,坐起身時見小案上一燈如豆,有個人趴在他床邊睡著,定睛一看卻是穆真真,地上還有一個砂罐茶壺,想必是穆真真知道他酒後會口渴,半夜會找茶喝,就去烹了茶來,等著等著就坐在踏腳凳上趴在床邊睡去了、
  這墮民少女雙臂交墊著腦袋,頭向張原這邊側著,睡容恬靜,睫毛覆著眼瞼紋絲不動,嘴唇抿著,上唇人中的凹痕顯得嬌nen無比,張原忍不住伸右手食指去碰觸了一下她的唇~
  指尖剛一接觸到那柔軟的唇,穆真真便醒來了,趕忙站起身道:「少爺一」
  張原微笑道:「我要喝茶。」
  穆真真便斟了一盞茶遞給張原,茶還有微溫,正好解渴,張原連喝了兩杯,穆真真收拾了茶具,匆匆走了。
  張原出去小解回來,見睡在外間小榻的武陵這時也醒了,問:「少爺,真真姐呢,方才不是給少爺烹茶嗎?」
  張原道:「已經喝過茶了,小武一」這一聲「小武」讓他想起百花樓的武陵春,不禁笑了起來,問:「你去會稽報喜可得了賞錢?」
  武陵頓時來勁了,笑道:「商府管事奉商小姐之命賞了我二錢銀子。」
  張原問:「商小姐可有回話?」
  武陵道:「小武沒有見到商小姐,是一個婢女回話的,說商小姐極是歡喜,還問少爺何時去白馬山讀書?」
  張原笑道:「天還沒大熱,熱了就去。」說罷,進到內室躺上床上,想著商澹然得到喜信時快活的樣子,他心裡也是喜洋洋,從現在開始他就是童生了,而且是以縣試、府試雙案首成為童生,童生社會地位低於生員但比一般民眾高,童生人數多啊,僅山陰、會稽兩縣就有童生過萬,是一股不容小視的勢力,也常作惡於鄉里,所以一般民眾給童生取了個綽號叫「童天王」一「童天王!」
  張原無聲而笑,艱難科舉之路,他總算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忽又想起王嬰姿,這次府試案首也有嬰姿師妹的功勞啊,得謝謝她,不知她蕭山的那個姐夫怎麼樣了,王老師應該回來了吧?
  次日上午辰時,紹興知府徐時進在府學字召見通過了本次府試的八百四十名童生,府學教授將試卷結票發給諸童生,這是通過了府試的證據,也是明年道試的准考證,沒有這府試的結票到時無法領取道試試卷一徐知府勉勵諸童生要好學上進,更要修身立德,德行為本,文藝次之,又說明年學道按臨紹興府舉行道試大約是四、五月間,要諸童生到時注意社學的告示,來府衙領取考卷參加道試依慣例,府試前十二名的童生,知府要賜宴,午時,徐時進便在府衙廨捨擺了兩桌酒席,張原坐在徐知府下首,學生老師的言談甚歡,曾有的嫌隙煙消雲散,現在徐時進與張原是緊密的師生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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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而知之   

    作為紹興府試案首,張原得到了十二兩銀子、兩匹絹兩匹布和六斤豬肉的獎賞,當晚張原家中連僕人都開葷有肉吃,皆大歡喜。

    這天夜裡張原又去縣衙拜見了侯縣令,侯縣令也是他的老師,而且與他關係更密切,從王思任到山陰縣令侯之翰,再到紹興知府徐時進,賞識張原的劉宗周先生也算得張原的老師,張原現在的師生關係網正在逐步拉開──

    見到張原,侯之翰笑容滿面,命僕人上茶,說道:「張原,府試案首是必補生員的,你今年十六歲,到明年十七歲進學,也是年少成名了,要戒驕戒躁,愛心忍性,勤學砥礪,為後年鄉試早作準備。」

    張原便向侯縣令說起籌建義倉之事,侯之翰也正為日益嚴重的旱災憂慮,聽張原說其族叔祖肅之先生願倡導籌建陽和義倉,張原還把上次魯雲鵬等人饋贈的田產和銀錢捐出,另外還要捐白銀一百兩,侯之翰大為感動,說道:「多少士人一旦進學,只知求田問舍,招納家僕,貪圖享受,甚至為惡鄉里,你小小年紀卻知散財濟困,難得,難得,待義倉建成,本縣要向朝廷奏請敕書旌獎。」

    成化年間,朝廷詔旨規定軍民凡納米二百石即授正九品散官,二百五十石授正八品,三百石授正七品,雖然是虛銜,但賜冠帶,家居時很有榮耀──

    張原含笑道:「學生不須納粟捐官,學生當走科舉之路。」

    侯之翰哈哈大笑:「我糊塗了,好,建義倉有肅翁首倡,那就事半功倍,明日上午就邀肅翁還有本縣鄉紳共議此事,盡快選址建倉,鼓勵富民捐獻,一面還要修渠引水抗旱──張原你這是為本縣排憂解難啊。」

    張原道:「為老師分憂,舒鄉梓之苦,學生義不容辭。」

    師生二人敘談半晌,張原告辭,侯之翰送他出來,想起一事問道:「王老師那邊你近日可曾去探望?」

    張原道:「學生準備明日一早便去。」

    侯之翰道:「好,你也代我問候一下,不知王老師長女之夫婿病情如何了?對了,你要早去早回,明日上午辰時末在節愛堂要議建義倉之事,你也要參加。」

    張原道:「老師放心,學生能赴回來的。」

    四月二十六日一大早,張原步行去會稽王思任老師府上,穆真真背著一簍二十斤楊梅跟著,坐船慢,走路要快一些,就是費點腳力,而且有些河段已經無法行船,水太淺了。

    朝陽還未升起,東面的會稽山頂有朝霞鋪展,張原喜道:「這天看著要下雨,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朝霞極有可能有雨。」

    穆真真也喜道:「若能下一場大雨就好了。」

    主婢二人趕到王思任府上才是卯時末,那老門子見到張原,忙道:「張公子來得正好,可以勸慰一下我家老爺,蕭山那個陳姑爺沒了,老爺又氣又累,一回來就病倒了。」

    張原心中一歎問:「王老師幾時回來的?」

    老門子道:「回來有四天了,這幾日都沒出門,在家臥床休養。」

    小奚奴進內院通報,張原與穆真真在前廳等著,過了一會,王嬰姿與一個婢女出來了,王嬰姿這回不是綸巾儒衫,是閨女裝束,柳眉微蹙,臉有蹙容,向張原福了一福,說道:「介子師兄,我爹爹請你進去相見。」

    張原便跟著王嬰姿進內院,穆真真背著一簍楊梅也跟進去,這邊內院張原沒有來過,他去年在這裡求學時住在西廂院,與這邊隔著月洞門和高牆──

    張原與王嬰姿並肩而行,王嬰姿輕聲道:「恭喜師兄中了府試案首。」

    張原道:「也要多謝師妹相助。」

    王嬰姿微微一笑,沒再多說,領著張原到了她爹爹王思任的臥室。

    王思任靠坐在四柱大床上,見張原進來叉手施禮,便欠了欠身,說道:「張原,坐,上茶。」

    張原說了侯縣令托他問候的事,王思任點點頭·說道:「我也沒什麼病,就是憂慮傷懷,又有些疲累,休養幾日就好了。」又問:「徐知府請你赴宴了沒有?」

    張原道:「昨日已領了府試結票,宴也赴了,若無恩師教導,也沒有學生的今日。」

    王思任笑道:「我豈敢居功,以你的敏悟,就算沒有我教你,也能找到別的明師,你總能出人頭地的。」

    張原忙道:「老師這麼說,學生就惶愧無地了,學生怎敢作如此忘恩之想。」

    王思任道:「是我失言,你莫要多想,為師就是這張嘴得罪人。」

    張原道:「學生深知老師人品高,世事乖繆者眾,老師不吐不快。」

    王思任笑了起來,說道:「你倒真是我的知己,不過你比我圓滑得多,以後前程無限。」

    張原道:「學生就當老師這話是勉勵學生吧。」

    王思任哈哈大笑起來:「當然是勉勵你,難道我好教你學我這般孤介傲世嗎。」

    開懷一笑,愁悶大減,王思任下床趿鞋,讓張原到間壁茶廳坐著說話,張原陪著坐了一會,告辭道:「學生明日再來探望老師,今日辰時末侯縣尊要學生參與商議籌建義倉之事。」

    王思任略問了幾句義倉之事,讚道:「好,你參與此事·不僅是行善舉,更能積累施政經驗,對你以後為官一方很有幫助。」

    王思任看問題敏銳而深遠,張原大為敬服,王思任顯然是認定張原日後有大作為的。

    張原出內院時,王嬰姿跟了出來,張原放緩腳步問:「嬰姿師妹何事?」

    王嬰姿道:「無事,就是送一下師兄。」

    張原在前廳書房北窗外那叢細竹畔站定·說道:「師妹也莫要因令姐之事過於傷懷。」

    王嬰姿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就是苦了我姐姐,又沒有一兒半女,卻立誓要貞節自守。」

    張原道:「有子守寡也就罷了,畢竟還有念想,可沒有子女,這如何守寡,在陳家也是毫無地位,日子難過得緊。」

    張原這麼一說,王嬰姿眼淚都掉下來了,說道:「過些日子等我爹爹身體康健了,就去蕭山把我姬姐接回來。」

    張原點頭道:「這樣最好,有什麼要我效勞的,儘管差人過來吩咐我。」

    又說了幾句,張原告辭出門,與穆真真大步回山陰,天果然是陰陰的,沿途都可以看到翹首盼雨的民眾,海龍王廟的鼓聲響起來了,在祈雨。

    張原趕到山陰縣衙,幾個鄉紳也是剛到,張原的族叔祖張汝霖隨後到來,縣令侯之翰與縣丞、主簿數人將眾鄉紳迎到節愛坐定,張原敬陪末座,侯之翰說了建義倉之事,除了張汝霖,其餘幾個鄉紳都不甚熱心,只表示願捐助幾十石米,這義倉至少得儲糧五千石,不然又抵得了什麼用,這幾個大鄉紳只肯納幾十石米,一般民眾又納得了多少!

    張汝霖知道這其中的緣故,這是他張汝霖首倡的,又是以陽和為名,這些鄉紳覺得參與此事無名無利──

    商議了半天,還是決定由縣上出銀三百兩建倉,地址就選在北城根下,其餘不足的銀錢得由又倉社首自募,社首當然就是張汝霖了。

    在縣衙廨捨用了午餐,張原隨族叔祖張汝霖回狀元第,張汝霖坐在涼轎上,對跟在轎邊的張原道:「你看,你給叔祖惹麻煩了,你得想出解決的辦法來。」

    張汝霖雖如此說,卻沒有責怪張原之意。

    張原道:「是,族孫已有個法子──」

    張汝霖「哦」的一聲,笑道:「你且說來聽聽,我看看可行否?」

    張原道:「旱災迫在眉睫,陽和義倉也不是幾個月就能建得好的,即便建好,也不可能短時間籌到萬石米,所以今年救災是指望不上陽和義倉的,族孫以為,避旱災以後極可能頻繁發生,建義倉乃為長遠之計──」

    張汝霖點頭道:「你說得是,但今年若發生災荒又當如何,其實這是侯縣令的事,我本不須越俎代庖,但既要建陽和義倉,那就必須考慮,現在不少民眾都知道要建陽和義倉,翹首企盼著呢。」

    張原道:「義倉只照顧那些自耕農,對於那些佃農,應該由田主自行救濟,這也是痛癢相關的事,佃農若餓斃或者逃荒,那來年誰給那些田主種地,而且這櫛一來職責分明,賑災也便捷,田主更瞭解各自佃戶,田主救濟了佃農,這是施恩,佃農也感田主之德,這比強行向富民攤派納捐更可行,當然,這也要一個首倡者,自然要由叔祖出面與侯縣令協商。」

    張汝霖微笑傾聽,這個族孫總讓他驚奇不斷啊,會讀書不稀奇、過耳成誦不稀奇、縣試府試雙案首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張原小小年紀如此通達世情,這真是生而知之嗎?

    這日午後,陰沉沉看似要下雨的的天刮過一陣風,走在路上的百姓感覺下了幾滴雨,還沒來得及歡呼,雲開日現,天若無其事地晴朗,山陰大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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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磨鏡焚香說楊妃
  
  日子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生天下之憂而憂可以,這是必要的覺悟,後天下之樂而樂不行,有得樂還得先樂著,張原並沒有因為山陰乾旱而憂心忡忡,不然的話再想到三十年後的事那簡直沒法活了,救災之事他目前只能做到這一步,他已經盡力,問心無愧,
  
  夏麥豐收讓山陰民眾對旱災的嚴重後果估計不足,尤其是富民田主,不認為干早能持續多久,他們的對建義倉納糧興趣不大,卻對祝雨很熱衷,出銀錢辦賽社祭神,城郊也是村村禱雨,扮潮神海鬼,民眾爭唾之,張汝霖的第三子張炳芳尤喜熱鬧愛攀比,與兩個侄子張岱、張萼要組織盛大的祝雨賽社,要賽過會稽錢肅王祠的海龍王廟會,就好比龍山燈會冠絕紹興一般,張炳芳叔侄三人要別出機杼,選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要搬演《水滸》一百零八將,派了十來個熟讀《水滸》的家奴到城郊各鄉村尋訪,找美髯客、找黑矮漢、找兇惡頭陀、找胖大和尚、找赤臉紅須漢、找青疤面、找茁壯婦人、找身量高挑面目姣好的婦人,反正《水滸》裡的梁山好漢都要按書中描寫的面目找齊,本縣就不到就到鄰縣找,估計找齊這些人都要兩個月,然後還要置辦衣衫器杖,沒個百多日搞不下來
  
  張原沒空參與這事,到時有熱鬧看就行了,這也是鄉民喜聞樂見的,看看到時能否借這些水滸人物募到一些錢糧助建義倉?
  
  張汝霖雖是陽和義倉的社首但並不管義倉籌建的具體事務,這還得張原來管,張原就作為陽和義倉的社正,社正需要處事公平、人所信服看來擔當,張原雖然才十六歲,但卻是縣試、府試雙案首更鬥垮了姚訟棍,在山陰名頭很響、聲譽上佳,張原做社正也能服眾魯雲谷行醫忙,就由魯雲鵬來協理義倉之事,十多年前魯雲鵬家產被姚復侵奪後就到了余姚謀生,學會了數算,會打算盤,這次取回了大部分田產,魯雲鵬也是擁有百多畝良田的小地主了,比較有閒張原就讓魯雲鵬和瘸腿的柳秀才做義倉的兩個社副,掌管義倉鑰匙和賬簿──
  
  陽和義倉按儲糧一萬兩千石的規模來建造,依照張原的設計,陽和義倉分甲乙兩大倉,因為銀錢有限,今年先建甲倉,乙倉基礎也會一併建好,侯縣令委派縣衙主簿來協助張原督建,縣工科房徵用了十名工匠,建好後縣衙並不參與管理義倉這是張汝霖與侯之翰約定好的因為很多義倉到後來往往被官府侵佔,民辦義倉最後成了官府的預備倉,若是遇到廉潔縣令也就罷了遇到個貪官就全侵吞了,張汝霖並非不信任侯之翰,而是為了長遠計,而侯之翰在山陰任期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所以也不強求要接管義倉一
  
  四月二十七日,張原寫給父親張瑞陽的信託由族叔祖張汝霖以驛遞快信寄往開封周王府,信中張原向父親稟明自己去青浦為姐夫祝壽、回來參加府試並獲案首的經過,張若曦也附信一封寄給父親,問父親何日歸山陰?
  
  張原又給青浦的楊石香和姐夫陸韜各寫了一封信,報知自己府試奪魁的消息,邀請楊石香和姐夫一道來山陰作客。
  
  五月初一戌午日,陽和義倉在北城牆內破土動工,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縣令侯之翰親臨祝賀,山陰知名鄉紳也大都來看了看,這時只是一堆亂石而已。
  
  張原將營建義倉的日常事務委託給柳秀才和魯雲鵬二人,只有柳、魯二人不能作主的事才來問他,這樣張原就輕鬆了許多,每日依舊讀書、習字,只傍晚時分帶著武陵或者穆真真來到北城邊看看建倉進展一一
  
  萬曆四十一年的五月初五端午節,又逢二十四節氣的夏至,山陰與會稽交界的府河照例要舉行賽龍舟,這日一大早,魯雲谷就讓小僮給張原家送來十個雄黃香囊,佩戴著可避蟲蛇,張母呂氏又讓伊亭從十字街那邊買來葛蒲通草雕成的天師馭虎圖案,放在大盤中,四周用五色蒲絲圍繞,剪橘皮作百蟲形象鋪在盤上,這也是辟邪的,履純、履潔快活地跑來跑去「小孩子最喜過節,等下娘親還要帶他們去看賽龍舟呢一
  
  張原吃了兩個粽子,便帶著武陵和石雙去會稽向王思任老師和商氏送禮,王思任是老師、商氏是姻親,這逢年過節的禮品是少不了的,角黍粽子、油散、南北果品、糟魚、鯽魚、麻井姑酒,送給商氏的還加添了紅黃夏布、紗扇、汗巾,還有兩隻大白鵝,紹興人比較時興送鵝,尤其是端午,女婿給丈人家送禮必備白鵝一
  
  過越王橋,但見府河上已有龍舟在劃來刮去,兩岸看龍舟的民眾已經有不少,府河的水源比較充沛,張原家後面的那條投醪河都已經快乾涸了,這府河還能行船,張原主僕三人在橋頭看了半晌,時辰尚早,還沒到賽龍舟的時候,主僕三人便朝杏花寺那邊行去,先去王思任老師那裡,那老門子一見張原上門,歡喜道:「張公子有心,這麼一大早就來給我家老爺送節禮啊。」
  
  張原笑道:「王老師是我的恩師,這只是學生盡的一點心意而已。」
  
  石雙放在牆門外的兩隻大白鵝「吭吭」的叫,這老門子聽到了,說道:「張公子還送了鵝來呀,老爺和二小姐最愛吃鵝脖子。」
  
  這兩隻大白鵝是張原要送到商家去的,張原沒打算給王老師送鵝,所以才讓石雙把鵝放在牆門外,不料這鵝吭鳴個不停,老門子又這麼說,便道:「是嗎,我卻不知道王老師還喜歡吃鵝脖子。
  
  「讓石雙把兩隻鵝也拎進來。」
  
  延慶寺一個小沙彌奉師命給王思任府上送來金筒輪子,這是辟邪、辟惡的端午節寺廟僧侶送給一些檀越施主金筒輪子,道觀的道士就送信眾辟惡靈符──
  
  王思任與小沙彌問答幾句,打發小沙彌回去了,留張原在前廳飲茶說話,張原坐了一會,也便告辭王思任料想張原還要去商家送端午節禮,也不留他,只是道:「張原我知你現在忙於籌建義倉,但學業切莫荒疏,四書題八股現在已對不住你,但道試是一道四書題和一道五經題,你的本經是《春秋》,道試就會有一道春秋題,你現在要在《春秋》經義上用功了,這個我也不能給你什麼指點因為我的本經是《禮記》,於《春秋》涉獵未深,坊間關於《春秋》的程文也不多,你可仔細搜檢出來揣摩學習,你過些日子寫兩篇給我看看,五經題與四書題雖不同,但作八股的法子是相通的。」
  
  送走了張原,王思任正待進內院,那老門子拎著兩隻鵝過來說:「老爺,這鵝是張公子送的兩隻有二十來斤呢。」
  
  王思任心道:「女婿給丈人端午送禮才送鵝張原怎麼特意送鵝來?」便細問當時情況,大笑起來,對老門子道:「這雙鵝是張原送給商家的被你那麼一說,張原就只好送給我了。」
  
  老門子回想方才情景,那鵝果然是放在牆門外的,也笑道:「張公子聽說老爺和二小姐喜歡吃鵝喉,也就很情願地送了。」
  
  王思任搖著頭笑,進內院對夫人說起這事,原想博夫人一笑,不料夫人蹙眉傷感道:「去年端午陳樹勘還派了僕人送了鵝酒來,今年就一一」
  
  一邊的王嬰姿道:「爹爹,過幾日把阿姐接回家裡吧。」
  
  王思任道:「總要等過了七七之期才行,這個月底我去接吧。」
  
  張原讓石雙就在會稽集市上買兩隻大鵝,今日鵝價大漲,兩隻大白鵝費銀七錢,石雙一頭挑著兩隻鵝,一頭挑著粽子和麻井姑酒等禮品,武陵也提著一個禮盒,跟著張原在東大池左岸向北,往商氏府第而行,一路上與張原作揖寒暄的人又多,山陰、會稽兩縣,無人不識張介子一
  
  來到商氏府第,接待他的又是商澹然的那個堂兄老秀才,這老秀才對張原中了府試案首頗感意外,他以為張原那篇「趙孟之所「的八股文頗不規範,能通過府試就不錯了,沒想到能中案首,不過這是他堂妹之婿,能中府試案首他也是與有榮焉。
  
  老秀才陪著張原用午餐,喝了幾杯酒,又大歎自己懷才不遇,友愛,說張原運氣好,而他卻是命乖運塞,張原笑瞇瞇聽著,偶爾附和幾句,心想:「有這位老先生在,我也不好來這裡消夏讀書,還得等二兄商周德從京中回來才好,這個月底或者下個月初商二兄應該要回來了吧。」
  
  商澹然想必也是這麼想的,這回沒請張原去後園與她相見,只讓婢女送了她親手繡的香囊給張原貼身佩戴,這香囊用絲線繡著青蓮花紋,垂著青絲穗子,淡雅美觀,芬芳馥郁──
  
  張萼派去海州採購水晶石的一名鏡匠和兩個西張奴僕於五月十九日回來了,往返兩個月,隨船運回大約數千斤大大小小的水晶石,都是精挑細選適合打磨成鏡片的那種無色透明水晶,在海州,最貴的是紫水晶,這種無色純淨的反而便宜。
  
  張原先讓三個鏡匠用這水晶石製作焚香鏡、昏眼鏡和近視鏡,熟練技巧,提高對光技術,要能根據老花眼和近視眼的程度不同製作出適合的鏡片,並教授三個鏡匠凹透鏡和凸透鏡原理和成像規律,這三個鏡匠原先也會製作凹透鏡和凸透鏡,卻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現在聽張原細心講解,真是茅塞頓開,對這位雙案首的少年書生佩服得是五體投地,俗雲上知天文下識地理三教九流無所不知,就是指張介子公子這樣的人吧。
  
  張原傳授三鏡匠光學知識時,張蔫也在旁聽,張蔫聰明,三個鏡匠還沒聽明白他先明白了,立即著手試驗,正反虛實皆如張原所言,喜道:「介子,莫非你前世就是製作眼鏡的!」
  
  張原微笑道:「三兄沒聽過佛經所說的末那識的嗎,末那識包捨一個人所有的前世記憶,我記得我的前世,曾是墨翟的門徒,孔丘的弟子,我在古越見過西子捧心和東施效顰,我在三國欣逢羽扇綸巾的周郎與小喬初嫁,我在天寶邂逅了楊妃,我看過嵇康打鐵,我曾與東坡共醉,所以我懂得很多「心裡道:「我還把四百年後都活了。」
  
  張萼瞪目,半信不信,問道:「你怎麼就能記得自己的前世?」
  
  張原道:「就是我得眼疾那段時間開啟的宿慧靈光。」這話說了很多遍了。
  
  張萼懊惱道:「我去年也蒙目靜龘坐了許久,卻一無所得。」
  
  張原笑道:「這個也講究機緣的,萬中無一,三兄羨慕是羨慕不來的。」
  
  張萼忽問:「你說天寶時邂逅了楊妃,果真絕色否?」
  
  張原道:「那是當然,豐腴美白,無與倫比。」
  
  萬萬沒料到張萼下一句問的是:「那介子你可曾與那豐腴美白的楊貴妃通姦?」
  
  張原無語,張萼以為他默認,羨慕嫉妒恨道:「難道你在唐朝時就是那安祿山!」
  
  陽和義倉在建,望遠鏡在磨,張原的《春秋》在讀、八股文在作,日復一日,轉眼就是六月了,因為氣候炎熱,又不下雨,河裡的水蒸發得快,張原家後面的投醪河斷流了,徹底乾涸,前幾日武陵和石頭兄弟赤著腳挎著竹簍,在河中央一些濕地上翻找,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垂死的魚,鯽魚最多,兩天時間從濕泥窪中翻出二十幾斤魚,吃不完,翠姑就用鹽脯著,一邊醃魚一邊歎息道:「這投醪河的鯽魚怕是要就此絕種了,吃了這回就沒有下回了。」
  
  六月初五的這日傍晚,一名商氏管事從會稽趕來告知張原,說他們二老爺從京裡回來了,請張公子明日前去相會。
  
  張原甚喜,商二兄回來了,他終於可以去白馬山消夏讀書了,嗯,靜下心好好讀些書,澹然小姐會伴他讀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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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期待聊齋豔遇

  六月六,雞蛋要曬熟,在紹興民間,六月六是洗曬節。婦人晾衣,男子曬麥,麥半要在六月六最後一次曝曬過後才收倉,田主收麥租也是在六月六之後,家中被褥及厚實衣物也要清洗曬乾收藏。
  這日一大早,伊亭、穆真真、周媽、翠姑幾個趁著清晨還比較涼爽,早起幹活,在水井邊大洗衣物,伊亭原本喜歡在投醪河洗衣,但現在投醪河水乾涸了,只有用這井水伊亭擔心道:「天再這樣旱下去,會不會連井水都干了?」
  翠姑道:「若是連井水都干了,那人就沒活路了。」
  早餐後,張原走了過來,看著石井欄邊那群赤足浣衣的女子,茁壯健美,張原不免會想該怎麼扭轉時下男子那種金蓮癖,士大夫階層不好小腳的幾乎沒有,他大兄張岱、三兄張萼都好小腳,後世滿清入主中原能嚴令漢族男子剃髮垂辮,卻不能讓漢族女子不纏足,不過張原現在也只是觸景生情隨便這麼想想,抗旱、讀書才是最要緊的「少爺學問高、懂得多,真真你問問少爺這天要旱到幾時?」伊亭嘻笑著,用肘輕輕頂了一下身邊正從井裡提水的穆真真。
  穆真真忸怩道:「為什麼要我問,伊亭姐你不就是問了嗎!」伊亭道:「真真你問,少爺就會回答得更細心。」伊亭常常看到少爺在書房裡教穆真真識字、寫字難免有點小嫉妒,這也是人之常情一穆真真臉漲得通紅,低著頭不敢看人了。
  張原笑道:「伊亭姐問我我就仔細回答,別人問我一概不答,這叫天機不可洩露。」伊亭卻不害羞「格格」的笑,說道:「那少爺說說這老天要旱到幾時?」張原道:「也不會一直旱下去,但還要乾旱一陣子,不用擔心,日子照常過。」伊亭笑道:「少爺這話就像十字街那些算命先生說的騎兩頭馬說話。」武陵跑過來道:「少爺,書籍、衣物都收拾好了,叫上石大叔一起去吧。」
  張原今日要去會稽見商周德,他昨晚已經稟明母親,要在會稽商氏的白馬山上住一段時間,隔三、五日會回家一趟,畢竟還有陽和義倉的事要他操心,當下由石雙挑了擔子,武陵背著書篋,三人步行去會稽現在只有步行了,山陰城中縱橫交錯的河港有一小半已經無法行船繞過錢肅王祠,直趨會稽城東角,半路上遇到商周德派來接他的馬車,張原也不坐車,步行到商氏大宅前,商周德已得僕人來報,迎出牆門,相見甚是歡喜,張原道:「二兄我今日可是把衣裳、書籍都帶來了,準備在白馬山讀書消夏。
  商周德笑道:「我請你來正是為此,現今正值大暑天,來這裡讀書最好。」迎張原到正廳坐定,說道:「我在杭州就已聽聞你高中府試案首的佳音,運河埠口的那些腳夫、車伕也都知道張介子張公子的大名,說是為非作歹的杭州打行青手就是被你清除掉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張原便將當日之事略略說了,商周德道:「那姚復真是多行不義終自斃啊。」又問張原助馬千乘脫罪之事,得知事成,商周德甚喜,說道:「我大兄雖還未見過你但看了你的幾篇制藝,對你讚賞有加,景蘭、景徽也都誇你呢。」
  張原便問景蘭、景徽姐妹在京中可好?商周德笑道:「都好,兩姐妹都寫了信來,在澹然那裡,等下讓她給你看頗有趣。」在商府用過午飯,張原便讓石雙回去,武陵留下侍候,商周德陪著張原主僕二人乘船到白馬山下茶園碼頭這東大池尚能行船,只是水面明顯低了一大截河岸高峻了許多,新露的河岸還是潮濕的,界痕宛然一在茶園碼頭上岸,武陵背著書篋,商氏僕人將張原主僕二人的日用器物搬上半山那三間茅舍,張原見這茅舍甚是雅潔,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不像是久不住人的樣子,商周德笑道:「小妹早幾日便讓人將這竹亭茅舍清潔整理好了,你去年說的要來這裡讀書消夏她可一直放在心裡哪。」
  商周德陪張原在竹亭坐了一會,便下山去了,說張原若有事就讓武陵去宅裡傳話,下邊碼頭會有一條小船泊在那裡的,其餘三餐飲食會讓僕人按時送至,請張原在此安心讀書便是。
  商周德下山後,張原立在茅舍前瞇眼看著山腳下的東大池流水,雖已是半年未雨,但此地卻不顯乾旱景象,依舊是山青水綠,山茶樹鬱鬱蔥蔥,十畝菊園青翠盎然,與城中酷熱相比這半山上是要清涼一些,白熾的陽光下除了蟬鳴更無其他聲響,山下舟楫也是無聲往來武陵問:「少爺這是要隱居讀書嗎?」張原笑道:「怎麼,你才來就嫌悶了?」武陵笑嘻嘻道:「怎麼會呢,少爺讀書上進,有了功名,小武也風光啊,少爺你不知道吧,我小武如今走在十字街上,都有人指點說這是東張張案首的書僮,小武也覺得神氣啊。」張原大笑。
  茅舍三間,左邊那間是書室,武陵將書篋裡的書籍搬到書架上,忽道:「少爺你來看,這有一幅畫,好像尚未畫完。」
  張原過去一看,是一幅墨筆山水,畫的正是白馬山和東大池,純以水墨描繪,勾勒淡遠,意境清幽,是中國畫常見的全景構圖,白馬山,山下流水環繞,半山的竹亭茅舍尚未畫成一這應該是商澹然的筆墨,商澹然讓人清潔了這半山茅舍,她自己先來消夏暫住了,這畫就是在這茅舍畫的,尚未畫完,不知明日會不會上山來續畫?
  張原微笑著在一張竹椅坐下,折扇輕搖,說道:「小武,把《春秋解》卷一取出,讀幾頁給我聽。」
  武陵畏難道:「少爺,我很久未讀書了,有些字都忘了。」自西張的清客來給張原讀書後,武陵就很少接觸書本了,他不愛讀書,能識得這麼多字也是因為以前張若曦在家教張原識字時要他陪讀張原搖頭道:「小武你真是不長進啊,你看穆真真那麼好學。」
  武陵心道:「真真姐好學,少爺怎麼不讓她來服道:「少爺現在讀的書生僻字越來越多,我讀著著實吃力,少爺聽著也費勁一少爺,不是說商小姐會來給少爺讀書嗎?」那日商澹然與張原在商氏後園碼頭桃樹下說話,武陵可聽了不少。
  張原笑道:「你耳朵倒是尖…罷了,我自己看書吧。」
  張原這次帶來了《春秋解》四卷、呂祖謙的《左氏博議》二卷、黃祖復《春秋經疑問對》二卷、楊維楨《春秋合題著說》三卷,和王藜的《春秋詞命》三卷,這些書籍大部分都是他從族叔祖張汝霜的藏書樓裡翻找出來的,王藜的《春秋詞命》是從書鋪購得的,王藜是成化年間的解元、會元,殿試的探花,王藜科考的本經就是《春秋》,張原精挑細選,決定精研王藜的春秋經義八股一傍晚時,商氏僕人上山送來食盒,有魚有肉、有佳蔬兩種和鮮湯一品,再就是花白米飯,飯菜都鮮潔可口。
  用罷晚飯,張原問那僕人山下東大池哪裡比較適合沐浴?
  僕人道:「張公子切莫下東大池游水,近來雖然乾旱,水清淺了許多,但這東大池有些地方深達數丈,少爺要沐浴可去菊園下邊的坐隱泉,那裡的泉水極是潔淨,我家二老爺烹茶都是從那裡取水。」
  張原便讓這僕人帶他去找那坐隱泉,穿過菊園,沿山徑下行百餘步,就見一泉泠泠自山隙湧出,在此泉下面一丈處,泉水匯聚成一個方圓數丈的小池,池水清淺,池邊綠樹環合,可喜的是半年不雨這泉水竟然不乾涸。
  那僕人說這小池最深處也不過三尺,水不深水也就不冷,張原赤足下去一探,清爽宜人,正好洗浴,喜道:「妙極,妙極,這白馬山果然是消夏好去處。」
  張原、武陵主僕二人在坐隱泉下的小池裡洗浴畢,武陵回茅舍取了一個瓦罐來,裝上泉水回去烹茶,茶葉都是商周德命人備好的,是上好的天池茶,坐隱泉烹天池茶,茶香雋永。
  夜裡,張原在燈下讀了十幾頁書,自擬了一個春秋題作了一篇四百字的八股文,聽得茅舍外風聲颯然,極遠處有犬吠聲隱隱,很有聊齋裡荒村古寺書生夜讀的況味,那種情境下的書生總在等待著一場艷遇一張原擱下筆,在茅舍外踱了一會,運茅舍看似簡約,其實很有講究,板壁門窗都是樟木,茅舍四周種有薄荷、菖蒲、都是能驅蚊蟲的,難怪方才武陵說:「怪哉,這裡蚊子都沒有一個。
  張原到竹亭上坐著,輕風徐來,日間的暑氣全消,遠看山下商氏大宅的燈火,真覺得自己遺世而獨立了,心想:「從那大宅往這山上看,三間茅舍,一盞孤燈,也很有幽趣吧,不知澹然此時可曾往山上看,明日她會上山來伴我讀書嗎,嗯,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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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樂不可極

  山上清涼,一夜好夢。張原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伏在枕上聽鳥雀啁啾,咦,武陵在和誰說話?
  「少爺昨夜讀書作文睡得晚,以前少爺都是很早就起床的,起床後要練五禽戲健身。」「嗯——」
  這一聲「嗯」低徊婉轉,宛若簫管餘音裊裊。
  張原翻身下床,趿著鳩頭履走出茅舍,朝陽還未升起,晨風清涼,正是夏日最好的時光,見那商澹然梳三小髻,戴遮眉勒,上穿柳綠杭絹對襟衫子,下面是淺藍色水綢裙,粉紅花蘿履,幾步外,跟著一個年幼侍婢——
  商澹然立在石階下,微微仰著頭,雙眉如翠羽,雙眸若晨星,嫣紅的唇輕抿,含著淺淺的笑意,見張原突然走出來,敞著衣襟,趿著鞋,披頭散髮的樣子,不免吃了一驚,臉微微紅起來,垂眸斂衽,福了一福,問:「張公子在這裡可住得慣?」
  張原笑吟吟看著自己這未婚妻,面對面會覺得自己更喜歡她,這當然是因為澹然麗色的吸引,愛情本來就很複雜,是很多因素交纏而成的,男女雙方容貌身體的吸引是其中重要因素——
  「睡得很香,春眠不覺曉。」張原微笑著,又道:「沒想到商小姐這麼早就來看望我。」
  商澹然囅然道:「這幾日我都是早早來這裡的,作畫呢。」
  商大小姐身後那個小婢脆聲說:「是呀,我家小姐天天都來這裡。」
  張原心道:「澹然頗有心計啊,早幾日就天天來,現在依然來,宅子裡的人也就不覺得突兀了。」當然不點破,免得商澹然羞澀,說道:「我看到了,我不懂得作畫,卻也覺得畫得好商小姐師法哪位名家的畫風?」
  商澹然道:「是梅花道人,我大兄收藏有梅花道人的《春江漁父》、《芭蕉美人》等十餘幅山水畫,我初學畫時一見梅花道人的畫就覺得心喜,就臨摹學習,現今筆法還是稚嫩得很。」
  張原道:「慚愧,請問梅花道人是哪位書畫家的名號?」
  商澹然微笑道:「便是楊維楨號鐵崖,元末三高士之首,他的名號很多,有鐵笛道人、鐵心道人、鐵冠道人。」
  張原道:「原來梅花道人便是楊維楨啊,我這次帶上山的書就有楊維楨的《春秋合題著說》——
  商小姐請稍坐,我去洗漱。」
  張原取了洗漱用具,跑到坐隱泉邊,用柳枝牙粉刷牙,洗臉整衣結髻戴冠,一身清爽地回來,卻見茅舍空空,商澹然和那個小婢不見了,好不失落,問武陵:「小武,商小姐就下山了嗎?」
  武陵還沒回答,就聽得茅舍後的竹亭傳來輕笑,張原抬頭看,竹亭地勢高,商澹然和那小婢坐在竹亭上,彷彿在茅舍屋頂一般。
  張原走到亭下說道:「商小姐,看我練太極拳。」
  商澹然含笑道:「好。」立在亭邊看張原雲舒雲卷一般練拳,身邊的小婢輕聲問:「小姐張公子這拳這麼慢騰騰,怎麼能打人?」
  商澹然輕聲道:「這拳又不是打人的只是健身,與五禽戲、八段錦差不多。」
  那小婢道:「也打人,元宵那夜在龍山,張公子不就踢了那個人一腳嗎,婢子看到了。」
  商澹然「嗤」的一笑,看著亭下張原袍角掖在腰間,目視手掌,左右拍腳,肘底看拳,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心裡很是歡喜。
  張原練了一遍,四肢百骸舒張,向亭上商澹然道:「商小姐,我教你練拳健身如何?」商澹然笑著搖頭道:「這不好。」有點撒嬌的意味。
  張原道:「那我看你蹴鞠。」那張《少女蹴鞠圖》乃是他的珍藏,今日那畫中人就在眼前,若能親眼看她蹴鞠豈不妙哉。
  商澹然又搖頭不肯,那小婢道:「蹴鞠沒有帶來。」
  張原便吩咐那小婢道:「那記得明早一定帶來,不要忘了。」
  小婢應了一聲,看看小姬,小姬嘴角含笑,並無不允之意。
  張原問:「澹然小姐要把那幅白馬山居圖畫完嗎,那茅舍記得要添上少年主僕二人,竹亭裡畫上美貌女郎和小婢二人。」
  商澹然含著笑,從竹亭下來,逕去茅舍書室,張原磨墨,看著商澹然執著一管小羊毫勾勒提頓,墨色濃淡乾濕,用筆以中鋒為主,畫山石則多以逆鋒,顯出山石磊磊之相,茅舍竹亭鐵線描勾勒,畫得頗快,想必早已構思多日,留這些未畫完是等著張原到來——
  商澹然看了武陵幾眼,然後在茅舍前畫一個科頭童子坐在石階上托腮發愣,似在聽蟬鳴,武陵心想:「這不是我,我比這童子大多了。」
  張原問:「我在哪裡?」  商澹然櫻唇噙笑,很快就畫了一個青衿書生在茅舍窗前執卷吟哦—— 張原道:「這個畫錯了。」
  商澹然問:「哪裡錯了?」
  張原道:「應該是你坐在邊上為我讀書才對。」
  商澹然紅暈上頰,當然不依張原所言,細細將畫修飾了一番,前後大約用了半個多時辰,抬頭看窗外,陽光照眼,「啊」的一聲道:「我要下山去了,張公子,那我——明日再來?」
  張原聽商澹然的語氣不甚堅決,知道有轉圜的餘地,忙道:「你看這日光這般耀目,我實不能多看書,小武讀書磕磕絆絆,奈何?」
  商澹然睫毛一閃,雙眸晶亮,瞟了張原一眼,輕聲道:「怕我二兄責怪——」
  張原道:「二兄也知道我要養眼,你為我讀書,二兄定覺欣慰。」
  商澹然道:「那我先去請示二兄,可好?」
  張原道:「特意去說反而著相,你就留在這裡為我讀書,二兄來時看到定然欣慰。」
  這時,商氏僕人給張原主僕送早餐上來,見澹然大小姐也在這裡,不免有些錯愕,張原吩咐道:「午飯送四份上來,澹然小姐要在此為我讀書。」商澹然面色泛紅不好說什麼。
  商氏僕人下山後,張原打開食盒,見是兩大碗蓮子粥、兩盤酥蜜餅,張原取出茶碗和湯匙,舀了一茶碗蓮子粥端給商澹然,商澹然頓時手足無措道:「怎敢勞煩張公子——」
  張原微笑道:「請食粥。」說著將那事的大半碗蓮子粥很快吃光,酥蜜餅吃了三塊。
  再看商澹然,端著那只茶碗,臉紅到脖頸,在張原面前食粥這可太難為情了,卻又不好放下碗,這可是張原親手盛給她的,她怎好拂張原面子——
  卻聽張原道:「我吃飽了,澹然小姐慢用。」將剩下那半盤酥蜜餅端出去給武陵吃,在茅舍外踱了一會,再進去時,商澹然已將茶碗裡的蓮子粥喝了,看到張原進來,商澹然臉又紅起來,這在一起用餐,感覺像是夫婦一般了,午飯也要這樣共餐嗎?
  辰時三刻,商周德來到茅舍外,聽到小妹商澹然在唸書:
  「——公羊梁為經而作,典禮詳實,詞旨簡嚴,有非他能言之士可及也。余試評之,譬如良工之繪水與木也,藝有專精則所就有深淺,然自巧心發之則各得其一端之妙。左氏之文,煥然有章,大小成紋,猶水之波瀾也——」
  商周德撚鬚微笑,駐足傾聽半晌,這才步入茅舍書室,張原、商澹然趕緊起身見禮,商周德笑道:「有小妹在這裡為介子讀書,甚好。」
  張原與商澹然二人不禁對視一眼,心下暗喜。
  商澹然略坐了一會,叮囑小妹澹然傍晚時早些回去,便離開了,畢竟已是下過大聘的,商周德並不的張原與小妹澹然過於親密,這晴天朗日,又有武陵和小婢雲錦,張原與小妹也不至於做出逾矩之事——
  張原道:「我去烹茶,小武他烹不好。」
  商澹然既得二兄准許在此,心情放鬆了許多,道:「那我助你。」
  張原撥開爐灰,放入木炭,商澹然用素竹扇扇風,暗火復明,張原以竹筅帚洗滌宜興茶壺,注水待沸,二人四目交視,情意交融,商澹然承受不住這種濃情,先低下頭去,雙頰暈紅,鼻翼微有汗珠,更覺嬌美難言,讓張原很想湊過去親吻一下,不過還是克制了,怕驚到商澹然,若澹然認為他輕薄,惱了就不妙了,這個急不得——
  水大沸之後,先用冷水數匙瀹茗,這樣不會因為沸水傷了茶氣,這叫點茶法,烹好茶,張原提了茶壺回到書室,斟上兩盞茶,商澹然又為張原讀《春秋解》,商澹然讀書聲音輕柔,讀得也不快,這樣不費勁不傷嗓子,可以讀很長時間,張原不會讓她讀太久,大約讀了五、六頁,便會讓商澹然停下,商澹然品茗潤喉,他則閉目默誦一遍方才商澹然所讀的文字,牢記並加深理解—— 商澹然問:「張公子,你要閉目聽書才記得牢嗎?」她讀書時,張原都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好似要睡著一般,商澹然沒有見識過張原過耳成誦的本事,只領教過張原的蒙目棋——
  張原睜開眼睛望著商澹然,微笑道:「閉著眼睛才不會分心,不然的話,看著你,總難專心。」
  商澹然麗色嫣然,眼望別處道:「那我考考你,可好?」便柱回翻了幾頁,隨便念一句,張原便將後面一長段琅琅背誦出來,試了幾次,無一錯漏,商澹然歎服道:「昔日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的書冊,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誰說中了,誰先飲茶——
  若是張公子,誰能贏得了?」
  張原笑道:「你能贏我。」
  商澹然搖頭道:「我雖也頗能強記,但遠不如你。」
  張原道:「我們以後賭別的,不賭這個。」
  商澹然很想問問賭什麼,臉皮薄,沒好意思問。
  午時,商氏僕人提了兩個食盒上山,有四個人的飯菜,這白馬山茅舍真成了張原和商澹然的家居一般,傍晚時張原送商澹然和小婢雲錦下山至茶園碼頭,看著商澹然主婢二人上船,依依不捨,滿懷期待。
  張原覺得這樣讀書的日子實在是快活,可惜尚不能添香夜讀書,不然豈不是要快活死了,嗯,樂不可極,一下子快活完了也不好,要慢慢快活。
  螢窗孤燈,春秋制義,滅燭登榻,星光入室,這一夜又過去了。
  次日張原早早起來,洗漱清爽,走到山下碼頭,就見商澹然和小婢雲錦正下船登岸,小婢雲錦手裡拎著一個網兜,網兜裡是一個八片牛皮縫成的球,這便是蹴鞠球。
  張原喜道:「雲錦倒沒忘了帶蹴鞠來。」
  小婢雲錦道:「小婢差點忘了,還是小姐提醒的。」
  商澹然囅然而笑,從袖底摸出一封信,對張原道:「張公子請看看,這是景徽寫來的信,我昨日忘了帶來給你看了,小徽還不會寫小楷,字寫得大,尺幅紙寫了五張。」
  張原一邊緩緩拾級上山,一邊看小景徽的信,這信是小景徽到京城後寫的,是寫給小姑姑商澹然的,主要是寫她和叔父、母親和姐姐一路進京的經歷,杭州那段行程寫得最多,寫了很多張公子哥哥如何如何——
  張原看信,微笑,那個活潑可愛、嬌憨稚氣的小景徽彷彿就在眼前,咭咭格格向他說著一路的經歷,記得就在這白馬山竹亭,小景徽說:「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樣嫁給張公子哥哥,好不好?」當時可把張原嚇了一跳,而在杭州運河埠口分別時,小景徽擔心幾年後再見會不認識張公子哥哥了——
  商澹然道:「聽二兄說,我大兄恐怕在京中待不長久,他已從太僕寺轉遷都察院,極有可能在一、兩年間會外放。」
  張原問:「大兄在都察院任何職?」商澹然道:「是左僉都御史。」
  張原道:「太僕寺少卿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同為正四品,但都御史能糾劾百司,為天子耳目風紀,威權極重,大兄這是陞遷了,大兄剛正清廉,朝廷這次用人倒是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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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握手不罰目眙不禁

  永樂年間詩人李禎《美人蹴圓》詩寫道!「圓社從來非等閒。,作家取巧憑雙彎。眼親步活轉移速,解數般般誰道難。雕闌十二相繚繞,曰下芙蓉猶未了。發亂青絲寶鬢偏,塵生羅襪金蓮小。」
  商澹然未纏足,腳也不大,為了方便蹴鞠,這日衣裙也與昨日不同,穿著綠色的窄袖柑子,下面是白碾光絹挑線裙子,腳上是平底繡花鞋,在張原再三鼓勵下,商澹然含羞蹴鞠,小婢雲錦將那皮球輕輕丟給商澹然,商澹然左手一提裙裾,向後略退半步,腰肢一扭,右足勾起,接住球,輕輕一顛,左足翻起,用勁一拐,那球飛起丈餘張原大聲喝彩,鼓掌不迭。
  單人蹴鞠叫白打,女子蹴鞠一般都是白打,很少有結隊對抗的,因為是在張原面前蹴鞠,商澹然起先有些羞澀、拘束,很快就放開了手腳,諸如燕歸巢、斜插花、風擺荷,拐、躡、搭、蹬,這些蹴鞠技巧一一施展,讓張原賞心悅目的顯然不是商澹然的蹴鞠技巧,而是那晶亮雙眸隨球起落顧盼明媚、是輕輕撩起的裙裾裡露出的粉紅紗褲、是迎球那一剎的單臂舒展和纖腰一扭,輕捷、活力、美麗,這才是張原喜歡的商澹然啊,正如那次在餡濤園湖心島初見,那不裹足的平底繡鞋和臨風飄舉的姿態,讓他怦然心動一商澹然又一次高踢,這回踢歪了,皮球斜飛撞上竹亭的飛簷,落下來時張原趕上接住,試著盤帶顛球,沒兩下球就落地了,笑道:「澹然教我。」  
  商澹然有些氣喘,一手支著小腰,柳綠衣衫下酥胸起伏,好似隱藏著一個大秘密,現在急欲揭曉似的,喘微微道:「你多練練自然就嫻熟了。」
  張原便練了一會,踢不了幾下腳就落地,武陵和小婢雲錦揀球不迭,將球拋給張原商澹然喘息稍定,忽見張原左足拐踢,那球就向她飛來,趕緊接球,搭、躡兩下,將球踢回張原,心裡有著異樣的歡喜。
  二人你來我往,玩耍了一回,商澹然俏臉緋紅,薄汗盈盈,張原知道她有些累了,用手接住球道:「今日就玩到這裡,明日再來,每日健身不綴才好。」又道:「等下會送早餐上來,澹然,我們去坐隱泉那邊洗個臉。」率先向菊園那邊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商澹然還站在那裡,沒等他再開口,就輕提裙裾,跟了上來。
  小婢雲錦也要跟奔,武陵搖搖手,低聲道:「你跟去做什麼。」
  雲錦十三歲,聞言有些遲疑,問:「不用跟去嗎?」
  武陵道:「少爺和少奶奶要說些貼己話呢。」
  「少奶奶?」小婢雲錦愣了愣,隨即「噢」了一聲,說道:「還沒成親呢。」  
  武陵道:「早晚的事,對了,雲錦,你家小姐嫁給我家少爺,你要不要跟來?」
  小婢雲錦道:「我當然要跟著我家小姐了咦,你樂什麼?」
  武陵忙道:「沒什麼,就是覺得以後熱鬧,心中歡喜,你家小姐和我家少爺可真是情投意合呢。」
  小婢雲錦點頭道:「是呀,真讓人瞧著高興,卻原來張公子也喜歡蹴鞠,難怪不喜歡女子纏足,若我家小姐纏了足就不能陪張公子這麼玩了。」
  武陵目不轉睛看著這伶俐齊整的小婢女,覺得心裡跳跳的,十五歲的武陵也知愛慕了紅日初升,炎威即現,但在綠樹環合的坐隱泉邊,依然幽涼沉靜,在湧泉之下、小池之上的流泉石隙間,張原蹲下身子掬水洗臉,仰著臉對商澹然道:「真是清爽,澹然,你也來。」
  商澹然看著張原滿臉水珠的樣子,稍一遲疑,從袖邊摸出自己的蔥綠汗巾遞給張原,張原接過,抹拭水珠之際,嗅得淡淡幽香一商澹然看著張原用她的汗巾擦臉,她的臉紅得厲害,又見張原蹲下身將汗巾搓洗了再還給她,商澹然心道:「這真是一個細心溫柔的男子啊。」
  商澹然理了理裙角,小心翼翼蹲在流泉畔,用汗巾輕輕拭臉,見張原笑吟吟盯著她看,含羞微嗔道:「哪有你這樣看人的!」
  張原道:「陸機有詩云「鮮膚一何潤,秀色若可餐」看到你,我也這麼想。」
  商澹然半羞半惱道:「你輕薄我一」
  張原在商澹然身邊蹲下,說道:「這怎麼是輕薄,是愛慕,若說這個是輕薄,那以後我們成了夫妻,那我可要輕薄到底,夫婦私語,算是輕薄嗎。」
  商澹然吃吃道:「這,這時,還不是夫婦」
  張原微笑著,不看商澹然,丟一塊石子到水裡,說道:「山陰、會稽,誰不知商氏女郎澹然是我張原的妻?」
  商澹然低著頭,過了一會……,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幾不可聞。
  張原耳朵靈啊,便去拉著她商澹然的手,那手白皙如玉,又如新錄蔥管,手背還有四個小肉窩,輕輕一握,柔若無骨商澹然身子微微顫慄,想抽回手,張原握得緊,只好由他,只把臉埋在膝間,喉管間不禁發出一聲嬌呻。
  泉眼無聲,日光細碎,滿山靜謐,地老天荒。  
  從坐隱泉回到茅舍書室,商澹然與張原的關係親密了許多,商澹然有了為人之妻的感覺,霎時間散發賢惠光彩,為張原讀書、與張原一道用餐,少了一分羞澀,多了三分溫柔,目眙含情,握手不禁,但若張原要有更親密的舉動,商澹然就會躲開,含嗔道:「那我明日不來了。」眼睛瞟著門外。
  張原作揖道:「,我們讀書。」商澹然「嗤」的一笑,開卷讀道:「一蓋敗蔡時固已強矣,至伐鄭之日,尤覺有日異而月不同者,觀其與伯主爭鄭,便非乘時竊發之比一」張原閉日傾聽,專心記憶,這白馬山之夏,一為讀書,二為談情。
  張原是六月初六來這裡的,初九日午後石雙來報,說主母請少爺回去,開封的老爺有信來了,張原便辭了商周德回山陰去,商周德要張原若無其他事便再來此讀書一傍晚,張原回到東張宅第,拜見母親呂氏,張母呂氏悶悶不樂道:「你父親今年不能回來,開封周親王九月間要奉詔進京朝見皇帝,明年開春才能回開封,你父親是周王府掾史長,雜務頗繁,不得辭職,更不能告假,我十一月壽辰他也不能回來了,只有待來年周親王歸藩才能辭職歸鄉。」  
  父親張瑞陽遠在千里之外的開封周王府,張原也無法可想,只有與姐姐張若曦一起安慰了母親一番,張原取過父親的信來看,張瑞陽對兒子張原中了府試案首極為欣喜,張瑞陽自己一輩子的童生,現在年僅十六歲的兒子是縣試、府試雙案首,明年補生員是確定無疑的,這豈不是祖宗有靈,不然兩年前那個頗見頑劣的兒子為何突然開竅,如此長進了?
  履純、履潔二人滿頭大汗地跑來道:「介子舅舅,要不要看椐木頭?」張若曦搖著頭笑:「兩個小傻瓜,整日看工匠倨木、刨木,履純直言他長大要做一個木匠,做木匠有趣,履潔說木匠好累,他不做木匠。
  張原大笑,心想:「那個愛做木匠活的天啟皇帝現在幾歲了,有履純這麼大了嗎?對我而言,木匠皇帝遠遠好過想要勵精圖治卻又剛愎自用的崇禎,嗯,過幾年進京去看看能不能先見到那個小木匠?」
  後園的三楹小樓下面一層已建成,木匠正倨木敲釘建上面一層,預計下月底能完工,不事雕飾的話建這種三楹兩層木樓費時、費銀並不多。  
  次日,張原一早又去了一趟鑒湖東岸的田莊,自他上次來又過去了近兩個月,鑒湖水位又下降了一大截,旱情正愈演愈烈,張原發現沿湖有富戶豪紳趁湖水乾涸退卻之機指揮奴僕和佃戶大肆圍堰造田,八百里鑒湖數百年來就是這麼被逐漸蠶蝕的,雖然得了不少良田,但湖區縮小,蓄水能力大減,鑒湖排澇救旱的作用自然也就大減,風調雨順的年份也就罷了,一旦遇小天災就會變成大天災,數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一遇的旱澇災害都會集中起來,似乎以後就沒有災了,旱澇災害全在這幾年天災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人禍,這些富戶豪紳鼠目寸光,只為自己眼前利益著想,哪裡管他日洪水滔天!
  張原家的四戶佃農不分日夜輪流用兩架水車汲水灌田,這靠近鑒湖的田地還好,只要肯出苦力,還能取到水灌溉,而離得遠取不到水的農田里的禾苗已經大部分枯死,田地龜裂,農戶愁苦,馬太守廟則香火鼎盛。
  傍晚張原回到山陰,即去北城看陽和義倉建得怎麼樣了,與魯雲鵬、柳秀才相談了一陣,魯雲鵬說近日有幾個好義的富民來這裡看義倉說要捐糧多少多少石,只是義倉未建成,無法收糧張原道:「有那說要捐糧的,就把名字記下,張榜公佈,先把我族叔祖和我父親的名字寫下,我族叔祖捐糧三百石、我父親捐糧兩百石,其餘上次你們捐的田產、銀錢都記下,讓柳先生寫出來張貼告知本縣民眾,鼓勵富民捐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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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姐妹錯認

    當晚張原去拜見了族叔祖張汝霖,說了日間在鑒湖的見聞,西張在鑒湖周圍有大片田地,圍湖造田明顯危及西張利益,張汝霖便寫了一封書帖讓張原持去見侯縣令,張原向侯縣令陳說圍湖造田之害,山陰本是水鄉,旱災之後必有洪澇,若再侵佔湖區,致蓄水無力,洪水必更肆虐,趁現在枯水期浚通溝渠、挖深河道才是未雨綢繆之舉,不然的話山陰百姓勉強挺過旱災,又將受洪澇重創,那時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明年是癸丑年,是監察御史和按察司察舉地方官吏的年份,這關係到地方官吏的陞遷或者降黜,侯縣令自然極為擔心山陰出現大的災害,這必然影響到他的政績,若救災不力,罷官甚至問罪都有可能,所以侯縣令對此事也很關切,對張原道:「你既已徵求了肅翁的意見那就好辦得多,明日我就派人去訪查,看是哪些豪強在侵佔湖田,定要勒令他們退田還湖。」

    ——大體而言,山陰鄉紳可分為兩個層次,上層紳士其影響力上達省城杭州甚至京師,張汝霖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張汝霖的岳父朱賡曾是內閣首輔,張汝霖之父張元汴是狀元,張汝霖自己又是進士出身,十年前的山陰張氏的權勢達到巔峰,朱賡去世後張汝霖社會地位也有所下降,但在山陰,張汝霖依然是士紳首領;下層鄉紳的社會關係和私人影響力僅局限於本縣,舉人和家財豪富的生員都可算得是下層鄉紳,侯縣令顧忌的是少數幾個上層鄉紳,一般縣裡的政令都要先徵求大鄉紳的意見,不然困難重重、難以施行,張汝霖既已明確表示反對圍湖造田,侯縣令就可以嚴查此事,先要查明是哪些士紳豪強在占田——

    出了縣衙已是戌末時分,但見半輪明月已在中天,藍黑色的天幕不見半縷雲翳,月色很好,等在縣衙外的卻是穆真真,張原問:「小武呢?」

    穆真真道:「小武說他病了,讓我來接少爺。」

    張原道:「極有可能是中了暑氣,他今日隨我去鑒湖曬多了日頭,湖水也是曬得滾燙,坐在船上象蒸籠一般,我也有點不舒服,心裡煩惡——真真你怎麼樣?」日間去鑒湖農莊就是穆真真和武陵陪他去的。

    穆真真道:「婢子不要緊,婢子以前還背著果子在日頭下趕路呢——少爺你還好,要不要去魯醫生那裡診治一下?」

    張原道:「在族叔祖和侯縣尊那裡喝了幾杯熱茶,現在好些了。」側頭看著穆真真,說道:「真真你躬著背做什麼?」

    穆真真十五歲,身量已經與成年男子差不多,而且胸部也不小,她自己偷偷對比過,伊亭姐十八歲了,都沒她的大,真是難為情,所以近來有些含胸躬腰——

    張原何等的善解人意,見穆真真忸怩的樣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瞄了兩眼,心裡暗笑,嚴肅道:「真真,你是練武的人,要立如松,要矯健挺直,你這樣子可不行,不許這樣,站直了!」

    穆真真見少爺口氣嚴厲,趕忙挺直身子,胸脯也挺起來了,與細圓柔韌的腰肢和結實的臀股形成流暢的曲線,讓張原眼睛一亮,讚道:「這樣子就對了,就要這樣,嗯,走。」

    穆真真覺得自己這樣子有點神氣張揚,還有些驕傲,不像是一個婢女應該有的神態,可少爺這麼說了,她哪敢不遵。

    回到東張宅第,張原去看望武陵,果然是中暑,上次去青浦魯醫生給的藥丸裡就有治中暑的,便取了一丸讓武陵服下,過了一夜,武陵人就新鮮許多了。

    因為武陵中暑尚未痊癒,張原就在家裡多待了兩日,六月十三日一早再赴會稽白馬山讀書,讀書是他的首務,要做官,必須先讀書,至於抗旱救災他已盡力,後面的就要看官府的救災能力了。

    這些天張原四書題八股作了十篇、春秋題八股作了十篇,應該要向王思任老師討教了,所以這日去會稽白馬山的半道上先去了王老師府上,婢女去內院通報,張原就先去前院書房裡等候,他趁日未出涼爽好行路,來得早,王老師說不定還沒起床呢,盛夏清晨比較涼爽,正好高臥——

    來到前院書房門前,卻見一個小廝正給書房灑掃除塵,張原便在廳前踱步片刻,忽想起他去年在這裡求學時住的西廂小院有幾株名貴的珍珠蘭,珍珠蘭畏暑熱,那小院無人居住,珍珠蘭無人照料也不知枯死了沒有,便從前廳穿堂走過,往內院西側行去,來到西廂小院前,見木門虛掩,輕輕一推,兩扇木門便「吱呀」敞開——

    張原走進小院,轉頭就見左邊院牆下那座八尺高的太湖石邊,王嬰姿提著一個澆花水壺正給雁來紅和珍珠蘭澆水,張原微微一驚,心道:「嬰姿師妹怎麼在這邊?」轉頭看左邊那扇他去年在這裡住時一直緊閉的月洞門,此時洞開——

    張原有些尷尬,想要悄悄退出,正在澆花的王嬰姿已經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張原趕忙作揖道:「師妹早。」一揖之後抬頭,立時覺得不對,這女子容貌體形與王嬰姿有四、五分相似,方才看背影時一時不察,誤作王嬰姿,此時轉過身來,就知道認錯了,這女子年約二十許,下巴尖尖,因為消瘦,顯得眼睛比王嬰姿還大一些,這定然是王嬰姿的姐姐王靜淑了——

    這女子便是王靜淑,本月初八隨爹爹王思任從蕭山回會稽,因為現在是住在娘家,雙親健在,如何好戴孝髻、系孝裙,所以只是穿素色衣裙,沒有任何花飾,這日早起正給珍珠蘭澆水,卻見一少年男子闖了進來,不免容顏失色,驚慌道:「你是何人!」

    張原趕忙解釋道:「在下是王老師的弟子,去年曾借住此處,並不知小姐在這裡,冒昧冒昧。」正待退出去,卻見王嬰姿從月洞門那邊快步走了過來,幫著解釋道:「姐姐切莫驚慌,這是爹爹的得意弟子,和你說起過的,山陰張公子,縣試、府試雙案首。」

    張原見內院連通,不敢多待,作揖道:「我去前廳等老師。」匆匆走了。

    王靜淑驚慌稍定,撫著胸口道:「真是唬得我魂都沒了,這個張公子怎麼這般莽撞,竟闖到內院來,實在無禮!」

    王嬰姿笑著解釋道:「姐姐有所不知,他去年在這裡讀書就是住在這邊的,方才想必是在前廳等得久了,就轉到這裡來舊地重遊呢。」

    王靜淑「嗯」了一聲,忽問:「這張公子方才稱呼我師妹早,這是何意,他應該是錯認人了?」問這話時,唇邊含笑盯著妹妹王嬰姿。

    王嬰姿坦然道:「應該是錯認作是我了,我稱呼他為張師兄或者介子師兄,他叫我師妹或者嬰姿師妹。」

    「哦。」王靜淑饒有興致問:「這位張公子尚未婚配?」

    王嬰姿道:「他已與商氏女郎訂親了,就是商澹然小姐,姐姐以前見過那商氏女郎對?」

    王靜淑頗為失望,秀眉蹙起,說道:「原來已訂親了啊,我原以為——商澹然我是見過,那時她還年幼,十二、三歲,上巳游春時遇見的,很是美麗。」

    王嬰姿道:「很是美麗?那真是郎才女貌了。」

    ……

    張原回到前院,小廝已將書房灑掃過,張原便進書房,將自己的二十篇制藝放在書案上,見案頭有一卷宋人趙淓的《春秋屬辭》,開卷自序云:「微言既絕,教義弗彰,於是自議而為譏刺,自譏刺而為褒貶,自褒貶而為賞罰——」

    張原心道:「微言大義而強調褒貶,幾近刻薄寡恩了。」又檢點案頭其他書籍,發現關於《春秋》的典籍不少,有本朝劉永之的《春秋本旨》和王鏊的《春秋詞命》——

    「張原,讓你久等了。」

    王思任走了進來,氣色比上次好得多,待張原向他見過禮後便讓張原坐下,問張原近況、所讀何書?張原一一回答,將制藝呈上請老師指教。

    王思任將二十篇制藝看過之後,說道:「我雖不治春秋,但春秋三傳也曾熟讀,你這十篇春秋制藝追古人神理於千載之上,摹寫其精神,彷彿其語氣,發皇其義理,依我看你這春秋題頗有王鏊之才氣。」說著,取出那三卷《春秋詞命》,問:「這書你想必讀過了?」

    張原道:「是,近日方讀過,還有他的一些制藝。」

    王思任道:「很好,你師法王鏊是最明智的,我對八股文的一些領悟已傾囊相授,你也已熟練掌握,再沒什麼好教你的了,你只要多讀書、多作文,科舉之路雖艱難,諒也難阻你青雲步伐。」又道:「我為你搜集了一些春秋典籍,你帶回去讀。」命小僮去內院書房讓嬰姿小姐把那些書找出來,隨意說了一句:「嬰姿近來也研讀《春秋》了,以前她喜《毛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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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有朋自遠方來

  赤日炎炎,陣陌飛塵,張原、武陵靠僕二人在王思任老師肩上用了午飯,動身去白馬山,從杏花寺這邊到城東北的商氏大宅約莫三里路,主僕二人都戴著大草帽,沿東大池畔的柳蔭下慢慢走,張原手搖折扇,武陵搖著蒲葵扇,一邊走一邊看東大池上的行船,覺得那些船都要被曬枯萎了一般,不怕熱的只有蟬,日頭越曬越聒噪張原心裡想著王老師先前說的話,嬰姿師妹也在研讀《春秋》,莫非她還想繼續為我擬題?或者說要在春秋題八股文勝過我?
  張原搖了搖頭,在烈日和蟬鳴聲中前行。
  商周德不在府上,張原主僕便徑去白馬山,到茶園小碼頭上岸時,見還有一條商氏的小船泊在岸邊樹蔭下,船娘道:「張公子,我家大小
  姐也在山上。」
  張原應了一聲,與武陵拾級上山,一入白馬山,茶樹濃蔭匝地,即有微風拂拂,將至竹亭茅舍,見有兩個健壯僕婦坐在山道樹蔭下閒話,見到張原,滿面堆笑道:「張公子來了,大小姐就在上面。」
  張原來到茅舍外,見小婢雲錦坐在門前用草葉編蚱蜢,見到張原,雲錦趕緊站起來,正待說話,張原擺擺手,雲錦便不作聲,只是微微笑,朝書室指了指,雙掌一合,墊在頰邊,腦袋一歪,做個入睡的姿勢張原摘下草帽交給武陵,邁步進入茅舍書室樟木雕刻的柳葉窗陽光明亮,書案上那卷《左氏博議》輕薄的紙張隨風翻動,一具七絃琴靜默無聲,一隻白瓷茶杯,茶蓋仰放在一邊,杯裡茶水七分滿,細芽茶葉浮浮沉沉,淡淡茶香沁人心脾商澹然一手支頤,肘撐書案,正閉目小寐身穿天青色窄袖柑子,紡綢質地,輕柔綿軟,勾勒曼妙身段,上身微側,小腰依然挺直,很美。
  張原在書案邊另一張竹椅上坐下,細看商澹然的睡姿,膚色白裡透紅,天熱微汗,更顯肌膚水嫩,細密的睫毛覆下,眼痕深深,眼梢上挑,鼻粱高挺,因為一手撐著一邊臉頰,那邊嘴角便向上勾著,好似在笑,嗯是做好夢了嗎?
  小婢雲錦在門邊探了一下頭,見張公子坐在那看她們大小姐,並未非禮,便捂著嘴笑了笑,縮回腦袋,與武陵在門前小聲說話。
  張原乾脆也以手支頤,和商澹然側臉咫尺相對但覺商澹然氣息芬芳,盈盈嬌嫩觸手可及,怎不讓他心跳加快,愛慾漸起也許是張原的呼氣或者心跳驚擾了這小寐中的女郎,商澹然突然睜開眼眼神有短暫的迷濛,瞬間就變得清明,趕緊身子坐正,俏臉霎時緋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怦怦」亂跳。
  「驚到你了嗎抱歉啊。」
  張原也坐直身子,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未婚妻。
  商澹然執起案頭的紈扇,輕輕搖了幾下,這才問:「你這時候怎麼來了?」
  張原道:「一早就出家門了先去了謔庵先生府上,請教制藝在老師那裡用了午飯才過來的。
  」伸手在七絃琴上一撥「錚」的一聲響,說道:「澹然把琴搬上山了,妙哉,有耳福了。」
  商澹然道:「這天太熱,手易出汗,不能彈琴,張公子願意聽的話明日早間我試一曲。」
  張原道:「甚好。」
  商澹然見張原肩頭有汗跡濕痕,便問:「張公子要飲茶嗎,西瓜也有?」
  「西瓜?」張原喜道:「在哪裡?」
  商澹然道:「在婁隱泉中浸著呢。」便出門吩咐雲錦:「去叫孫媽把泉中取西瓜來。」
  小婢雲錦道:「婢子去取。」與武陵兩個興沖沖去了,不移時,武陵抱著一個虎皮西瓜來了,書室裡有裁紙刀,剖了瓜分食,涼爽甜美。
  商澹然聽張原說鑒湖乾涸之事,便道:「二兄作為會稽鄉紳今日也去縣衙共議救災之事,聽二兄說這紹興八縣除了上虞開春還下過兩場雨,其他七縣都是乾旱,米價已然上漲。」
  會稽商氏是大族,除了擁有數千畝良田外,還有茶園、果園、米鋪、綢緞行,這其中屬於商周祛名下的田產卻不多,論起來,生員功名的的商周德比其兄商周祛要富裕得多,很多官員立身嚴謹,自持清廉,但其兄弟族人十餘年間就都是富家翁了,就連劉宗周也是如此,劉宗周自己剛正不阿,自奉微薄,罷官出京只有一僕一驢相隨,但其山陰水澄劉氏家族卻是當地富豪,錢財利祿如蟻附膻,會自然而然向官吏及其族人聚集商澹然又道:「張公子籌建義倉順利否?」
  張原道:「都還在預料之中,就不知道這乾旱持續到幾時,多想這些事除了愁悶也無益,我們還是讀書,不早總會過去的。」
  商澹然「嗯」了一聲,為張原讀呂祖謙的《左氏博議》,讀讀歇歇,一個下午能讀一卷。
  次日一早,商澹然上白馬山竹亭鼓琴,張原一邊傾聽,張原對古琴不大能欣賞,覺得有些弦音頗澀,不甚悅耳,但聞絃歌知雅意,看著商澹然彈琴的樣子就覺賞心悅目,纖手撥琴弦,皓腕凝霜雪,坐聽竹風敲石瞪,幽徑閒居消永晝一白馬山消夏真是愜意,有澹然相陪,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是六月底,期間六月十九是張原的生日,商澹然送了一塊玉珮給張原,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六月二十九傍晚,張原正送商澹然下山,在茶園碼頭見一個商氏僕人帶著穆敬巖從東大池河灘走了過來,這東大池已經只有河中央有兩三丈寬的水,暴lu出大片的河灘,商澹然往來白馬山都是步行了,好在不遠,一里多路。
  穆敬巖道:「少爺,青浦楊秀才和金秀才來拜訪少爺,午後到的。」
  張原喜道:「楊石香來了嗎,金秀才,想必就是那次在水仙廟見過的青浦文社的金伯宗,這大熱天的,有朋自遠方來,著實快哉!」便對商澹然道:「澹然,我這就要收拾東西回去了,這些日子實在有勞你了。」
  白馬山之夏就這樣過去了嗎,商澹然有些惆悵,這是她有生以來最甜美的時光,商澹然含笑道:「我陪你上山收拾東西。」
  拾級上山時,張原牽住商澹然的手,雖然二人私下裡常常握手輕摩,但有婢僕在場,商澹然卻是不肯這樣的,這時因為張原要搬離白馬山茅舍,商澹然心中甚是不捨,就由著張原牽著她的手一路上山,將至茅舍,商澹然輕聲道:「張郎,何日再來看我?」
  這是商澹然一次稱呼張原為「張郎」雖然諧卒不大好聽,張原依然大喜,將掌中那柔軟的纖手輕輕摩挲,說道:「七夕來見你,可好?」
  商澹然應道:「好。」
  張原道:「七夕相會,盼你讓我達成一個心願」
  商澹然心「怦怦」跳,低聲問:「什麼?」
  張原道:「讓我親你一下。」話一出口,眼見得這女郎白皙的後頸都泛起玫瑰色,真是誘人啊,真想今晚就洞房花燭,嗯,就是這麼想的,十六歲、十六歲,我怎麼才十六歲呢。
  商澹然抿著嘴,不吭聲,輕提裾裾低著頭走路,她這是默認了,商澹然是這種性子,若她不肯答應的事,就會明言拒絕半山茅舍到了,商澹然幫著張原收拾好衣物和書籍,張原把商澹然畫的《白馬山居圖》也帶上,一行人回到商氏大宅,商周德要留張原用晚飯,張原婉辭道:「二兄,我即刻便要回去,有從青浦遠道來訪的文友,怎好怠慢。」
  商周德便不留他,派馬車送張原回去,隨車附贈一大籃子葡萄和幾個大西瓜。
  張原回到東張宅第,幕色已下,燈火初張,就見堂廳上三兄張萼陪著楊石香和金伯宗在談天說地,張萼傍晚時過來看張原回來了沒有,見有客人,便代張原陪客了。
  張原大步上廳,連連作揖道:「楊兄、金兄,小弟得知兩位賢兄到了,恨不得插翅飛回,暑月良朋惠臨,喜何如之。」
  楊石香、金伯宗見張原趕回來了,也是大喜,楊石香笑道:「張兄的信我早就收到了,本想上月就趕來,卻耽擱了,拂水山房社的范兄還沒來吧?」
  張原道:「我只給楊兄寫了信,拂水山房社太遠,這天氣炎熱,范兄即便要來,也要待秋涼。」
  張萼道:「介子,有朋自遠方來,你應該去百花樓為楊兄、金兄擺酒接風洗塵啊。」又對侍立一旁的武陵道:「小武也去,小武見小
  武,有趣。」
  楊石香忙道:「今日喝不得酒,要食得清淡些方好,先前老夫人遣人來問,我就說了最好是綠豆粥,消消暑氣。」又道:「介子兄,我二人yu向令堂磕個頭,不知可否?」
  張原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楊石香道:「我二人來此,總有打擾之處,介子兄與我二人如兄弟手足一般,老夫人那裡定要磕個頭的。」
  張原便入內請母親出來,楊石香、金伯宗二人執子侄禮拜見張母呂氏,略說了幾句話,張母呂氏便回去了」丁囑兒子好生款待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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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赤須漢、姣長女

  陸韜托楊石香給張若曦帶來了一封信和五匹精棉、五匹紗綢,信裡向妻兒報平安並恭喜內弟張原高中紹興府試案首,除此之外陸韜並沒有說其他事,張若曦讓張原向楊石香詢問一下青浦陸氏近況如何?
  去不成百花樓喝花酒,張萼也就留下與張原、楊石香、金伯宗一起食綠豆粥,翠姑醃製的幾樣小菜甚是爽口,還有蓑衣油餅、蒸餅,都頗為可口。
  說起江南大旱,楊石香道:「松江那一帶並未見旱情,過了嘉興,就見處處土地乾裂,浙江道十一府恐怕有一半受災,江南本是糧賦重地,這一受災,影響甚大。」
  張萼卻一臉興奮道:「再過兩日《水滸》一百單八將就要開始遊行祈雨,必能感動上蒼,賜下甘霖。」
  張原問:「三兄,那些赤髮鬼劉唐、一丈青扈三娘都找到了?」
  張萼忙問:「你都知道了?」
  張原奇道:「我知道什麼?」
  張萼大笑道:「那看來是天意,你出口就問赤髮鬼劉唐和一丈青扈三娘,你可知這兩人由誰來扮演?」
  張原心中一動,皺眉道:「你要讓穆敬巖父女來妝扮這二人?」
  張萼拍腿道:「正是,介子你一定得答應,不然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湊不全了,為找齊這些人著實費神,那些家僕腿都快跑斷了,還是那日我在石橋上看穆敬巖父女侍候你那兩個外甥騎騾子,這才突然想到由穆敬巖扮劉唐、穆真真扮一丈青最妙不過。」
  張原道:「也不怎麼相像啊。」
  張萼道:「穆敬巖本就是黃鬍子,再把鬚髮染紅一些就行,穆真真身量不算很高,讓她穿個高底鞋也勉強算得姣長了,最難得的是穆真真還有武藝,讓穆真真持日月雙刀,最妙不過了—這個還得你去對他父女二人說,我先前許他父女二人五兩銀子都不肯。」
  天災難測,無法可想就瞎熱鬧,張原搖著頭笑,說道:「那好吧,等下我就對他二人說。」
  張萼急不可耐道:「現在就叫來說。」
  張原便讓武陵去把穆敬巖和穆真真喚來,不一會,穆氏父女二人來了。
  張萼對穆氏父女道:「你家少爺已答應了,你二人明日便來西張妝扮一番,後日便要遊行祈雨。」
  張原見穆真真似乎有些不願意,便道:「真真,這祈神求雨也算本縣大事,你參加一下無妨。」
  卻聽穆真真道:「少爺,這一丈青扈三娘有丈夫的。」
  張萼頓足大笑,說道:「你是說那王矮虎啊,哈哈哈,又不是真要把你許配給他,就算你肯,介子也不肯哪。」
  穆真真趕忙搖頭:「婢子不肯。」
  張原對穆真真笑道:「真真,那王矮虎若敢靠近你,你就一腳踹過去。」
  穆真真低著頭不說話。
  張原見穆真真不情願,便對張萼道:「算了,真真她不願意,就不要勉強她,高身量的美婦人也好找的,真真年幼,扮著也不像。
  張萼大為不悅,說道:「介子,你連自家的婢女都使喚不動了嗎,女人這麼寵著怎麼行!」
  穆真真趕忙道:「三公子,小婢願意的,小婢方才只是擔心穿了高底鞋不好走路。」
  張萼頓時又笑了,說道:「你又不是纏足的,擔心什麼,好了,那就這麼說定了。」又對張原、楊石香、金伯宗三人道:「明日請一起來看水滸群雄盛會。」
  張萼走後,張原與楊石香、金伯宗到後園投醪河畔散步長談,投醪河已沒有水,河道雜草叢生,後園的那三楹二層的木樓已在建上層,尚未封頂。
  楊石香對山陰乾旱不甚關注,說道:「介子兄,我這次帶來了青浦、華亭、上海三縣諸生的制藝五百篇,請介子兄從中挑選一百二十篇加以點評,在下願以一百五十兩紋銀為酬。」又道:「介子兄也莫要推托客氣,在下是開書鋪的,請人選文付酬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我友情歸友情,這銀子你定要收下,銀子我已經帶來了。」
  上次在青浦楊石香是說以一百兩銀子為酬,現在增加到一百五十兩潤筆酬勞了,這自然是因為張原紹興府試案首的名頭,名即是利哪。
  晚明黨社本就是利益集團,不談利益如何成得了事,晚明士人也遠不如前代清高,士人經商比比皆是,張原道:「那好,在下一定精心點評,不能讓這個選本虧了楊兄的本錢。」
  楊石香大笑:「介子兄挾縣試、府試雙案首之威,這選本定然大賣,不說華亭、上海兩縣,單是我青浦就有童生三千餘人、儒童過萬,只要十有其一買書,那就能保本。」金伯宗道:「鄰縣諸生爭購也並非沒有可能,那些學子買書也只知跟風。」
  楊石香這次是雄心勃勃,他想借張原的這個選本叩開華亭和上海兩縣的書市,若能在這兩個縣把書賣開,那他的書鋪就大賺了,說道:「介子兄,在下還有一事相求,想請令師季重先生為這個選本寫個序,這也是為了借重令師的名聲。」
  這楊石香很有經營頭腦啊,張原道:「好,過兩日我就領二位去拜會王老師。」
  說起青浦陸氏的事,楊石香道:「不瞞介子兄,青浦陸氏怕是有大麻煩,我臨行時陸韜還叮囑我莫要對你說那些事,免得令姐擔心。」
  張原問:「是不是華亭董氏要占陸氏的二百畝桑田?」
  楊石香奇道:「原來介子兄已知道這事。」
  張原道:「我只是猜測,因為我知道陸氏叛奴陳明帶走了陸氏兩百畝桑田的田契,要有大麻煩也應該是這事。」
  楊石香道:「介子兄所料極是,華亭董氏五月初就派了人來要接管那兩百畝桑林,陸孝廉告到縣衙,李縣令也知道那片桑林是陸氏祖產,但抓不到陳明,無人證,陸氏丟失了田契,無物證,而且李縣令也不敢為難董氏,因為松江知府是董玄宰的門生,這種跨縣糾紛要由松江府協同青浦、華亭兩縣審理,李縣令只能讓差役把董氏僕人遣回,說那片桑林尚有爭議,董氏無權接管,李縣令能這樣做已經是很給陸氏面子了,只是那兩百畝明明是陸氏田產,現在成了爭議之地,陸氏的蠶戶不能去採桑了,陸孝廉如何不氣!」
  說到這裡,楊石香停頓了一下,又道:「據我所知,李縣令明年極可能不在青浦為官,會有新官繼任,以董玄宰的交際,新來的縣令就不可能再護著陸氏了,那時董氏會明目張膽來佔陸氏的桑田。」
  張原沉默了片刻,問:「那陸養芳近來可好?」
  楊石香笑了笑,說道:「自上次被介子兄教訓了一頓,陸養芳就很少在青浦街市露面,聽說上月去了華亭,也不知有何事。」
  又閒談了一會,時近二鼓,張原道:「兩位賢兄遠來疲憊,今日就早些休息吧,明日再為兩位賢兄擺酒接風。」
  因為後園小樓尚不能住人,張原就安排楊石香和金伯宗主僕五人住在前廳的兩間耳房,楊石香和金伯宗住一間,楊石香的兩個僕人和金伯宗的一個僕人住另一間,的確是逼仄了一些,張原致歉說怠慢了兩位,楊石香、金伯宗都道:「無妨,無妨,這樣住著正好,早晚可向介子兄多請教。」
  安排好了楊、金二人住宿,張原回到內院,見書房有燈光,走過去一看,姐姐張若曦在教穆真真寫字,見到張原,張若曦道:「小原,你來看真真寫的華山碑,很有筆力。」
  張原走過去看,穆真真趕緊起身站到一邊,張原看書案上的那幅大字,結體堂堂正正,用筆豐滿渾厚,很大氣,讚道:「真真寫得好,姐姐教導有方。」
  張若曦一笑,說道:「練書法也要天賦的,真真寫的字很有力,只可惜」對穆真真道:「真真去給小原斟一盞茶來。」
  待穆真真走後,張若曦即問張原那楊石香可曾說了些什麼?
  張原道:「姐姐先前的擔憂沒有錯,華亭董氏果然來佔那兩百畝桑田了,好在李縣令還肯主持公道,那兩百畝桑林暫時未讓董氏霸佔去,不過這事拖著總是麻煩,陸翁當然是不肯服軟的,姐夫現在也是焦慮。」
  張若曦幽幽歎息,忽問:「小原,你說你可以助你姐夫一臂之力,你當如何助他?」
  張原道:「時候未到,總得讓我過了明年道試才好。」
  張若曦趕忙道:「對,小原你也莫要多想,專心讀書備考便是,姐姐也不急,反正事已如此,急也急不來,最多也就是保不住那兩百畝桑林。」
  張原道:「只要是姐夫當家做主,避兩百畝桑林我定要助他奪回,董氏以為田契到手那桑林歸他們了嗎,豈有此理,桑林田產即便轉讓買賣也必須要有原主人及其長子背書,姐夫不曾在那田契背書,那桑林就絕歸不到董氏名下,只是現在沒得說理處,只有從長計議。」
  張若曦見弟弟這般說,略略安心,見穆真真端茶進來,她便回西樓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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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及時雨

  穆真真端了茶進來,問:「少爺還有什麼事要吩咐?」 張原道:「真真,坐,我有話問你。」
  穆真真便在紅木大書桌的另一側坐下,將那盞白瓷高腳燈往張原那邊移了移,這墮民少女雪白的臉乾乾淨淨,眉毛細密,眸光如兩泓碧潭,望著張原道:「少爺——」
  張原道:「真真,方纔我要給你推掉扮那一丈青,你為何又答應下來了?」
  穆真真垂下眼睫,低聲道:「三公子那麼說少爺,婢子——」
  張原道:「你是怕我為難才寧肯委屈自己嗎,張萼能讓我為難什麼,他就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先前楊秀才、金秀才在,我不便多說這事。」
  穆真真睫毛一閃,盈盈望著張原,說道:「少爺,婢子沒什麼委屈,既然答應了三公子了,那就去扮,而且這也不是在戲台演戲,只是跟著大夥一起游行祈雨罷了,祈雨也是大事呢,婢子不怎麼情願是因為不喜歡那個一丈青扈三娘。」
  張原笑問:「為什麼?」
  穆真真道:「婢子本來不知道一丈青是什麼人,是問大小姐才知道的,這一丈青扈三娘家裡的人都被水泊梁山的人殺光了,她不思報仇雪恨,卻嫁給水泊梁山的人,真讓婢子想不通。」
  張原微笑著打量穆真真,看得這墮民少女臉紅心慌起來:「少爺,婢子說錯話了嗎?」
  張原道:「沒有,真真說得很好,水滸裡面的女人不是淫婦就是沒心沒肺的,扈三娘就是沒心沒肺的——真真既這樣說那就不要去扮扈三娘了,讓張萼另外找人去。」
  穆真真驚訝道:「那少爺豈不是得罪了三公子了。」
  張原笑道:「不會,三兄本來就是瞎熱鬧,沒長性的,明日一早我就對他說讓他另找人。」
  穆真真想了想,說道:「少爺,婢子既已答應三公子了,那就不能失信,墮民從來就重然諾,少爺為建義倉之事操心,婢子也願為祈雨出一點力,只盼這雨早早落下來。」穆真真是相信祈雨能感動上蒼的,山陰民眾也大都這樣,所以才會熱衷於祈雨賽神。
  張原道:「那好,明日我與你一起去看看。」

  萬曆四十一年的六月是小月,過了二十九就是七月初一,七月初一這日一早張萼就讓能柱過來喚穆敬巖父女二人去西張,張原請楊石香、金伯宗一起過去,來到西張戲園,就見人頭攢動,水滸一百單八將基本到齊,都是山陰各地甚至鄰府州縣找來的體貌奇異的農夫、漁民、油漆匠、商人、石匠、道士、和尚都有,這些人或黑或白,或高或矮,胖瘦美醜,形形色色,而像智多星吳用、神機軍師朱武、聖手書生蕭讓、鐵扇子宋清這些儒雅一點的水滸人物乾脆就由西張門下的清客充當,范珍扮的就是吳用——
  張原看到族叔祖張汝霖坐在園邊一株樟樹下的竹椅上,捧著個茶盞笑吟吟地看,張岱之父張耀芳侍立一旁,張原便領著楊石香、金伯宗上前拜見,張汝霖聽說楊、金二生員是從青浦來請張原操選政編時文,笑道:「童生操選政,前所未聞。」
  楊石香對張汝霖甚是敬重,恭恭敬敬道:「介子兄這童生非比尋常,縣試、府試雙案首,明年補生員是預料中的事,在下讀過介子兄的制藝,豈遜八股名家。」
  張汝霖笑道:「楊秀才要請張原編書,那蝕了書本莫要怪他。」
  楊石香笑道:「絕不會,絕不會,在下正是要借山陰張氏和介子兄雙案首的名聲。」
  張炳芳和侄子張岱最是忙碌,這水滸一百零八將容貌、衣裳、器杖都要由他二人定奪,他二人說哪個不像水滸中人就要另找人,根據就是施耐庵的書和李龍眠的畫,給人物定做的衣裳所用的法錦宮緞都是從揚州專程購來的,張原看到一個提著兩把板斧的黑大漢,簡直比後世電視劇裡的李逵還李逵,宋江那個黑矮漢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貌似忠厚的樣子勝過李雪健,除了水滸人物還有扮雷部諸神、觀音大士和龍王部屬,妝扮華美無比,張原看了都覺目為之奪。

  這時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二人過來了,穆敬巖鬚髮都染成了赤色,一張闊臉,鬢邊粘上一塊硃砂痣,痣上長几根黑毛,手裡提著一把刷著銀漆的木製朴刀,與書中描寫並無二致——
  再看穆真真,卻是女將打扮,披著軟甲,繫著獅蠻帶,挎著日月雙刀,英氣逼人,看她腳下,踩著三寸高跟的鳳頭鞋,真是身量長大、眉目姣好——
  張原心道:「或許有一日,真真要以女將身份隨我上戰場。」
  這日西張戲園鬧騰了一日,張原抽空寫了一篇《陽和義倉記》,請書法好的西張清客吳庭用顏真卿麻姑碑大字寫在丈幅黃絹上,次日一早,盛大的祈雨游行開始,從狀元第出發繞山陰城一周再從越王橋上經過至錢肅王祠,再繞回來,這是第一天的行程,其後幾日要去鑒湖邊和山陰諸村郭游行祈雨,那丈幅醒目的《陽和義倉記》也由兩個西張僕人挑舉著四處宣揚——
  張原和楊石香、金伯宗三人一早等在越王橋西頭,要看水滸人物祈雨游行,朝陽初升,祈雨人群過來了,鑼鼓喧天,絲竹盈耳,當先是兩塊大牌,上書「及時雨」三個大字,左右各一塊,楊石香笑道:「難怪要用水滸人物來祈雨,卻原來宋江綽號是及時雨,這倒是應景。」
  「及時雨」牌子後,又是「風調雨順」和「盜息民安」兩塊大牌,圍觀民眾皆歡喜讚歎,都說這牌子好采頭——
  緊接著水滸人物過來了,赤須、美髯、黑矮漢、長大漢子、提禪杖的胖大和尚、持戒刀的頭陀、吹鐵笛的書生、赤膊露紋身花繡的少年郎,真好比李龍眠畫的水滸人物被神仙吹氣呵活,一個個從畫上走了下來,沿途觀者如堵,目奪神移,喝彩聲不絕,這樣的祈雨也是面對天災的一種樂觀和信心——
  張原戴著水晶眼鏡,他看到穆真真了,穆真真紅綃抹額,身披戰甲,手提日月雙刀,日光映射下的眸子湛藍有神,眉頭微蹙,頗為嚴肅,目光緩緩掃視人群,忽然看到戴著眼鏡異常醒目的張原,這墮民少女頓時臉現羞容,轉眼望向別處,過了片刻又轉頭來尋,見戴著眼鏡的少爺依然含笑注視著她,臉就更紅了——
  在穆真真左邊是個茁壯婦人,應該是顧大嫂吧,右邊是穆敬巖,本來穆敬巖扮的赤髮鬼劉唐不應該與扈三娘在一起,但這時也無人顧及這些,那扮王矮虎的猥瑣矮子也不知在哪裡,人矮,淹沒在人群裡了。
  武陵突然叫道:「少爺快看,三公子也在水滸裡。」
  張原一看,果然,張萼戴著纓子帽,穿著綠羅褶,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左右右各有一名艷妝女子伴著,這兩名女子都是傅粉施朱,穿著扣身衫子顯出妖嬈體態,做張做致,喬模喬樣,一看就知道是青樓女子——
  楊石香、金伯宗二人也看到了張萼了,張萼這幅市井浮浪子打扮,水泊梁山有這號人物嗎,二人都甚納悶,問張原那張三公子扮的是誰?
  張原笑道:「我知道了,我三兄扮的是西門慶。」
  金伯宗道:「西門慶不在梁山天罡地煞之數啊,不是早早就被武二郎殺死了嗎?」
  張原笑道:「我三兄扮的是另一本書裡的西門慶,那本書裡的西門慶沒被武松殺死,而是妻妾成群,享盡艷福,我三兄極欣賞那西門慶。」
  楊石香奇道:「還有這等奇書,是何書名?」
  張原道:「叫《金瓶梅》。」
  張萼看到張原幾人了,便笑嘻嘻走了過來,那兩個粉頭也跟了過來,張萼笑問:「楊兄、金兄,可知我扮的是誰?」
  楊石香、金伯宗一齊搖頭道:「實在難猜。」
  張萼哈哈大笑,問張原:「介子你可知我是誰?」
  張原笑道:「三兄扮誰我是知道,西門大官人嘛,只不知這兩位扮的是推?」朝那兩個粉頭指了指,其中一個粉頭上次在百花樓見過。
  張萼得意地笑,伸手托起左邊那粉頭的下巴,說道:「這位自然是風騷得趣的潘金蓮了。」又勾著右邊粉頭的細腰道:「她就是好個白屁股的李瓶兒。」
  兩個粉頭嘻嘻的笑,用團扇給張萼扇涼,極是奉承。
  張原道:「三兄,你這是擾亂梁山哪,你讓武二郎臉往哪擱。」
  這麼一說,張萼記恨起來了,拱手道:「我先走了,祈雨要緊啊,回見。」與兩個粉頭趕上隊伍,插到橫擔禪杖的花和尚魯智和挎著戒刀的武松身後,扶著兩個粉頭的肩,躍身飛踹,將那武松踹趴下——
  扮武松的是個會稽小販,爬起身驚問:「三公子,你好端端的踹小人作甚?」
  那扮潘金蓮的婦人早得了張萼吩咐,上前盈盈萬福道:「叔叔受驚了,自你哥哥死後,奴家嫁了這西門大官人,很是受用快活——叔叔可有話說?」
  那小販扮的武松莫名其妙,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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