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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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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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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8 22:3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雙姝操選政

  水滸人物遊行祈雨的隊伍過去了,後面是數千跟隨看熱鬧的民眾,
  這時都聚到錢肅王祠廣場去了,越王橋上倒是空空蕩蕩,日光照耀下的井河淺流無聲,大船已無法航行,只有小舟還能撐篙往來。
  張原對楊石香、金伯宗二人道:「這裡離季重先生的府第不遠,我三人這就前去拜訪,如何?」
  楊石香道:「我二人未置辦得贄禮,名帖也未帶,不敢冒昧,還是明日再去拜見吧。」
  張原道:「也好,那我們現在是回去還是去錢肅王祠再看看水滸群英?」
  楊石香道:「我聞季重先生清高孤傲、直言快語,我若冒昧去求選本序,怕遭尷尬,不若介子兄先去探問一下,若季重先生答應作序,我二人再登門拜見,這樣穩妥些,介子兄以為如何?」
  張原點頭道:「好,我現在就去,兩位自去錢肅王祠遊玩。」
  在越王橋東頭分道,張原帶著武陵往杏花寺後的王思任府第,楊石香、金伯宗主僕五人往北去錢肅王祠。
  真是萬人空巷,這一路都少見行人,過了杏花寺,見一頂帷轎冉冉而來,轎邊跟著一個少年書生和婢僕數人,武陵眼尖,道:「少爺,那是王二小姐。」便要取眼鏡給少爺戴著看清楚些。
  張原擺手道:「不用。」向帷轎迎去。
  少年書生正是王嬰姿,得知山陰的水滸牌祈雨隊伍到了海龍王廟,便邀姐姐王靜淑來看個熱鬧,姐姐這些日子一直愁悶傷感,王嬰姿甚是擔心,便想著陪姐姐到離家不過兩里的海龍王廟遊玩一下看看水滸人物散散心,所以徵得母親同意,便硬把姐姐拖出來了,她自己扮作書生,沒想到會在杏花寺前遇到張原,便問張原何往?
  張原道明來意,王嬰姿道:「爹爹這時候不在家,介子師兄見我爹爹有何事?」
  張原道:「兩個青浦的文友,請我幫著選評一冊時文,還想請老師作一篇序,借老師的名聲,讓書好賣一些。」
  王嬰姿睜大眼睛笑道:「好啊,明日請他們來便是了,介子師兄操選政,爹爹定肯作序的。」
  張原作揖道:「那要請師妹多在老師面前美言了。」朝帷轎望了一眼,問:「師妹這是要去哪裡?」
  王嬰姿道:「陪我姐姐去海龍王廟散散心,你們西張的祈雨水滸牌已經到了是嗎?」
  張原道:「水滸祈雨隊伍已經去錢肅王祠了,那裡現在是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師妹和師姐去那裡只怕會被擠到,依我看不如就在越王橋頭等著,水滸牌人物過不多時就要轉回山陰的。」
  王嬰姿道:「那好,就依師兄所言。」扶著轎沿向越王橋走去,張原和武陵跟在一邊。
  王嬰姿忽問:「介子師兄方才稱呼我姐姐什麼?」
  張原道:「師姐啊,怎麼?」
  王嬰姿微笑道:「沒怎麼,一時沒聽清。」
  帷轎停在越王橋頭槐蔭下,兩個轎夫退在一邊,王嬰姿掀開轎帷道:「姐姐出來看看,這府河都快乾涸見底了。」
  一襲素淡衣裙的王靜淑下轎,先向張原福了一福,叫了一聲:「張公子。」
  張原趕忙作揖道:「王師姐好。」
  王靜淑覺得張原這樣稱呼她有些奇怪,不過她也沒多說話,與妹妹嬰姿並肩立在橋頭看風景,悄聲低語。
  張原沒走開,也在這裡等著,他要等楊石香、金伯宗一起回去,而且王家這師姐師妹兩個在這裡,他也有義務在此照顧一下。
  大約過了兩刻時,聽得簫鼓聲漸近,武陵喜道:「粱山好漢過來了。」
  這回是觀音大士、雷部諸神和龍宮水族在前,依舊是「風調雨順」和「盜息民安」兩塊牌子前導,這些菩薩諸神衣裳絢麗,儀仗精美,看上去真如天人一般。
  「及時雨」牌子過來了,水滸人物臻臻至至,王靜淑、王嬰姿也是大開眼界,王嬰姿問張原這個是誰?那個是誰?張原一一回答,王嬰姿看到穆真真扮的扈三娘,喜道:「師兄,那不是你的婢女穆真真嗎?」
  張原笑道:「是,邊上那個赤髮大漢是真真的爹爹,師妹沒認出來吧,哈哈。」
  王靜淑看著這群形貌各異的水滸人物,對妹妹嬰姿道:「挑選出這些人來可真不容易啊,簡直與繡像本忠義水滸傳上畫的一般無二。」
  王嬰姿見到高高挑著的丈幅黃絹上的《陽和義倉記》,便大聲問張原:「師兄,這是你寫的嗎?」
  張原應道:「字不是我寫的。」
  王嬰姿笑道:「我知道字不是你寫的。」人流如潮,舉手成林,王靜淑姐妹雖有幾個婢僕在前攔阻,依然被擠得不斷後退,退後樟樹後面去才穩住,張原也幫著照看,不讓一些閒漢靠近,會稽、山陰的逸夫、喇唬沒有不認識張原的,誰敢捋張原虎鬚啊,見是張原,躲之唯恐不及。
  王靜淑在妹妹耳邊道:「我說不出門吧,你硬要拖我出來,還好遇到張介子,不然都要擠散了。」
  王嬰姿咋舌道:「我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啊,這比往常廟會還擁擠。」
  王靜淑看著張原的背影道:「這張公子人品很好」
  王嬰姿道:「這還用說嗎,爹爹最器重的學生啊。」
  王靜淑觀察很久了,妹妹嬰姿與她說話,眼睛卻老是看著一邊的張原,不能說是含情脈脈,但眼神裡透著歡喜,這樣由衷的歡喜是平日少有的,王靜淑不禁想:「若妹妹能嫁給這張原,那豈不是美事,怎麼就這麼無緣呢,張原竟已與商氏女郎訂親了。」因想起自己的不幸婚姻,自是黯然神傷。湧動的人潮終於過去了,張原沒看到楊石香、金伯宗他們,便先護送王氏姐妹回府,路上王嬰姿問:「師兄要選八股文,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嗎?」
  張原一聽大喜,既要選文,那就要先把楊石香帶來的那五百篇制藝通覽一遍,從中選出一百二十篇加以評點。這也是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的,說道:「師妹肯助我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帶三百篇制藝來,師妹通覽一遍,從中挑選一百篇較好的制藝給我就行。」
  王嬰姿道:「那太簡單了,左右我也閒著無事。」
  送王靜淑、王嬰姿姐妹回到了府上,王思任依然未歸,張原也就沒有進去,與武陵返回山陰,楊石香、金伯宗果然已經先回來了。
  用罷午飯,張原便在前廳看楊石香帶來的那五百篇制藝,還沒看得幾篇,魯雲鵬和柳秀才來了,與張原商議陽和義倉之事,魯雲鵬取出一冊賬簿,向張原報知陽和義倉收受的捐贈錢糧,計銀八百五十三兩六錢、米兩千三百七十石,上次徵得張汝霜的同意,因為義倉尚未建成,所收錢糧都交由西張暫為保管。
  瘸腿的柳秀才是個忠厚老者,魯雲鵬為人也正直,張原讓他二人作社副還是放心的,只要求他二人將收到的錢糧定期公佈,日後錢糧用到了哪裡也必須一一記錄必公示,義倉也不能全靠募捐、不能坐吃山空,今年就罷了,明年還要成立義倉米行,以此來調劑糧食。
  魯雲鵬、柳秀才二人剛走,錢縣令又派人來找張原去有事商議,張原走後,楊石香與金伯宗面面相覷,張原事情太繁,這選八股文並加以評點的事何日才做得好?楊石香遠道來此,就是要等張原選評好後帶回青浦去刻印的,不能在這裡久待啊,楊石香不免有些煩惱。
  傍晚時張原才從縣衙回來,侯縣令傳他去是與本縣鄉紳富民共議關於田主救濟佃農的事,這都已經是七月初,眼見得早稻糧歉收已成定局,估計山陰縣約有四分之一的稻田將顆粒無收,這樣一來,那些佃農不但無力承擔租糧。連吃飯都快成問題了,必須曉諭那些富民田主,要減免佃農田租,生活困苦的要自行接濟,毋使餓死或者逃荒,同時,山陰縣還向紹興府、浙江省逐級報告災情,請求朝廷賑災、酌情減免山陰的稅賦。
  次日上午,楊石香、金伯宗帶著贄禮隨張原去會稽拜見王思任,王思任答應為選本作序,但要張原選評好以後他看過了再動筆王嬰姿派了一個小婢出來把張原帶來的三百篇八股文取進去,王嬰姿閱覽八股文時,王思任也看到了,笑了笑,什麼也沒說,王靜淑也幫著一起看,王靜淑長於詩詞歌賦,在經史制義方面雖不如妹妹嬰姿,但作為八股文大家王思任的長女,王靜淑眼力還是有的三百篇制藝約十萬餘字,王靜淑、王嬰姿姐妹用了一天時間通覽一過,選出一百篇,此後兩日,王嬰姿還對選出的那一百篇八股文作了簡要點評,於七月初五日傍晚派人將制藝文稿送交張原。
  張原幾日也是在西樓書房專心選文,他這裡有兩百篇制藝,從中選了六十篇,這六十篇已評點了五十篇,接到王嬰姿讓人送來的制藝書稿,當即仔細看了幾篇點評,再對照原文,大喜,嬰姿師妹評點時文的眼力不輸於他,這下子可省事了,便連夜將剩下的十篇制藝評點完畢,初六日用了一天時間給王嬰姿評的那一百篇制藝增添了一些評語,抄錄清楚,當日傍晚將選出來的一百二十篇制藝連同點評拿出去交給楊石香一
  楊石香細看了十餘篇評點,大喜過望,連稱張原捷才驚人,五百篇制藝只用五天時間就選好了,而且點評精妙,對於破題、承題等都有獨到見解,堪稱寫作八股文的妙訣,對學習制藝實在是大有稗益。
  楊石香斷定,這冊時文選本必定大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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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七夕幽情

        七夕,新月如鉤,張原獨自坐在白馬山坐隱泉邊,著菊園那端傳來女子的隱約笑語,那是商澹然與幾個婢女設瓜果酒餚於竹亭畔拜月乞巧,七夕是女兒節、乞巧節,少女拜月祈禱時不能有男子在場,所以張原避到坐隱泉邊,抱膝而坐,白眼看天—
        張原今日上午去了王思任老師家,送去五十兩銀子的潤筆銀,楊石香來到山陰的當晚就把一百五十兩的選本酬金給了張原,昨夜看到張原完成了選稿和評點,甚是高興,再取二十兩銀子出來,請張原明日送給王季重先生作為序文的潤筆之資,張原收了,自己加了三十兩湊成五十兩,今日上午帶著銀子去見王老師,王思任笑道:「青浦楊秀才不怕蝕本嗎,出手如此闊綽!」又道:「這銀子你拿回去吧,算是捐助陽和義倉。」
        張原道:「陽和義倉暫未接受外縣人的捐贈,而到時要救助的也只限於山陰本縣民眾,老師要捐贈也只捐贈給會稽吧。」
        王思任道:「說得也是。」命管事把銀子收了,讓張原留下選本文稿,兩日後來取序文。
        在王老師府上用了午飯,又帶著武陵去拜會商周德,商周德剛從郊外田莊巡視歸來,相與嗟歎旱災嚴重,抗旱救災是會稽、山陰兩縣民眾當下的頭等大事
        一盞精緻的紅色小燈籠冉冉而來,商澹然宛若笙簫的聲音輕喚:「張公子張公子—」
        張原應道:「我在這邊。」起身迎上去,見商澹然自己提著燈籠走來,那些僕婦婢女並未跟來,心下甚喜,牽著商澹然的手,笑問:「穿針引線誰第一?」七夕閨中少女以五色線穿九孔針,先穿入者為得巧。
        商澹然微笑道:「婢婦們都讓著我呢。」眼神有些躲閃,想著當日張原說過的話呢,找話問:「張郎,你那青浦的友人回去了嗎?」
        張原道:「過幾日就要回去。」接過那盞精緻小燈籠掛在泉邊樹枝上,拉著商澹然在池邊青石坐下,兩手將商澹然柔軟小手攏在掌中,說道:「不知天上的牛郎與織女此時可是像你我這執手相看?」
        商澹然不說話,手在張原掌中,溫熱微潮,心「怦怦」跳,問:「張郎博學多聞,可知那鵲橋相會之事可真?」
        張原含笑道:「理或所亢,情有其真。」
        兩個人好半晌不說話,就那樣握著手,在夜色裡對視,在星光下感受情意之真,兩個人越靠越近,雙唇輕輕一觸,商澹然身子一僵,身子微仰,聲音極細:「張郎」
        張原抽出一隻手將商澹然摟住,但覺衣裙單薄,腰肢纖細,隔著兩重紗絹,猶能感覺肌膚的溫潤和柔膩,從腰肢往下,優美的弧線急劇擴張,那是豐圓的臀丘,輕輕一撫,嬌喘細細,懷裡的嬌軀輕顫起來,一隻手抵在他胸前微微撐拒—
        張原不敢多動,就那樣相擁著,說些縹緲情語,初秋的夜晚,又是在山上,天氣已經有些微涼了,星光彷彿雨絲一般細細灑落,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婢女在喚,二人這才分開,商澹然應道:「就來了。」
        張原摘下燈籠一照,商澹然眸光盈盈,臉色羞紅,嬌美不可方物—
        商澹然道:「張郎,我們下山去吧。」
        張原微笑道:「真想在這裡坐一夜。」提著燈籠,與商澹然十指相扣回到竹亭那邊。
        七,八個婢女、僕婦已經收拾好器物,與張原、商澹然一起下山,武陵在山下等著。
        張原乘馬車回到東張宅第已經是三鼓時分,在竹籬門前下車時,應門的是穆真真,一臉喜氣地道:「少爺,你看這天—」朝天上一指。
        張原抬頭一看,原本星辰璀璨的夜空這時布上了雲翳,西墜的鉤月也隱沒在雲層中,聽得穆真真喜孜孜問:「少爺,這會不會下雨?」
        張原心道:「這麼點雲下得了雨?」笑道:「趕緊睡大覺去,也許明日一早河裡水都滿了。」又問:「你們水滸好漢祈雨還要祈幾日?」
        穆真真道:「一共七天,明天是最後一天。」
        張原道:「真盼一場及時雨啊。」
        這夜穆真真滿懷期望入睡,枕上傾聽天井的聲音,盼望下一刻就聽到「沙沙」的雨聲,「沙沙」的雨聲沒聽到,只聽到床那頭免亭的磨牙聲,兔亭這是學白騾雪精磨牙嗎?

        次日一早穆真真起床,天井裡毫無下雨跡象,仰頭看那塊四方天空,依然蔚藍晴朗,昨晚的雲都不見了,穆真真很是失望,心想:「今天是祈雨的最後一天了,龍王爺還不肯下雨嗎?」
        張原在西邊樓上看著樓下天井邊這怔怔發愣的墮民少女,想:「這時的百姓祈雨是很虔誠的,萬曆十三年京師旱,皇帝還親自步行十餘里至天壇祈雨,這也是一種人定勝天的信念和決心,紹興的乾旱也一定會過去的,只盼這一日早點到來。」
        初九日午後,張原去會稽王老師府第,老門子說老爺、太太、大小姐她們都去避園了,老爺吩咐迂若張公子來了,就自去前院書房取書稿。
        張原便來到前院書房,果然看到一條青玉鎮紙壓著一疊書稿,最上面一張紙正是王思飪為這冊八股文選本所作的序,張原便看那序文,一邊看一邊笑,王老師這麼一篇數百字的小序也寫得如此靈雋風趣「文章妙於天,天之文安在?曰:其靈在空,其健在轉,其骨在青,其精在日,其韻在雪與月,其采在霞,其叫號狂怪在風雷,而其變幻詭戾、惚恍合離不可想測處則在雲,,,,,,」
        「介子師兄」
        王嬰姿梳著三丫髻,穿著豆綠沿邊金紅心比甲,白杭絹畫拖裙,輕盈利落,俏生生立在書房門前。
        「啊,嬰姿師妹,師妹沒有去避園嗎?」張原問。
        王嬰姿走了進來,笑吟吟道:「我沒去,就等著你來取稿子和你說話呢。」在書案這邊的一張方椅上坐下,問道:「師兄這次操選政得了多少銀錢?」
        張原也坐下,笑道:「一百二十兩,怎麼,師妹要瓜分?」
        王嬰姿笑,說道:「你前日不是送了五十兩銀子來嗎,我爹爹心裡清楚得很,我和姐姐的潤筆之資也都在裡面吧。」
        張原道:「是還想給師姬和師妹買些禮物,就不知道買什麼合適,怕唐突了。」
        王嬰姿看著張原,笑道:「我可不會客氣,聽說你與同族兄弟請了杭州的鏡匠來製作千里鏡,製成了沒有,送我一個千里鏡吧。」
        張原道:「千里鏡尚未製成,不過水晶石的焚香鏡已經有了,可以對日取火,我明日讓人送一個焚香鏡過來,以後千里鏡製成後,也給師妹一副。」
        王嬰姿歡喜道:「那好,一言為定。」又問:「師兄春秋典籍看得如何了?」
        張原道:「這些日子沒空讀書,還有好些書沒讀。」
        王嬰姿道:「我近來看了將近四十多卷的關於《春秋》經義的書籍,如《春秋屬辭》、《春秋說》、《讀左輔義》、《左傳評》這些書都是陳詞濫調,師兄不看也罷,只呂祖謙的《左氏博義》、黃祖復的《眷秋疑問對》和王鏊的《春秋詞命》對科考有幫助,其餘的都是相互重複,看多了也都是一回事。」
        張原喜道:「多謝師妹指教。」
        王嬰姿笑睜睜道:「豈敢指教師兄,建議而已。」
        師兄妹二人就在書房縱論《春秋》,王嬰姿在《春秋》這方面的書讀得遠比張原多,連七十卷本的《春秋三傳評注測義》都讀過,張原呢,思想比較新銳,兩個人談論起來很有興致,有一種充盈愉快的感覺,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啊。
        傍晚時王思任回來了,張原這才匆忙告辭,王思任見女兒嬰姿兩眼笑瞪瞪分外有神、說話說得口乾舌燥的樣子,問知女兒是與張原長談了一個下午,相互砥礪學問很有啟發,王思任搖搖頭,心道:「張原與嬰要的緣分未盡,必有下回分解,且看世間有無兩全法?」
        王思任受李卓吾思想影響甚深,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對孔孟禮教持批判態度,故常有激憤放達之語,對張原與他女兒嬰姿交往也並不認為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當然,這主要也是因為王思任極為欣賞張原這個好學生,內心深處還存著把張原當作女婿看待的這種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隱秘心理。
        所以說張原遇到王思任這樣的明師真是他的福氣,換個其他人,早就拿大棒把他打出去了,都訂親了還和他女兒師兄師妹的歪纏,這成何體統!
        七月初十,楊石香和金伯宗還未離開山陰,蘇州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和金琅之趕到山陰來拜訪張原了,到了山陰縣城起問張原張介子,無人不知啊,便有熱心人領著范、金二人來到東張張原宅前,大石頭接了名帖進去通報,須臾,張原和楊石香、金伯宗三人笑著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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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復古或者求新
  
  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見到張原身邊的楊石香、金伯宗二人。大笑道:「楊兄果然捷足先登,范某來遲了。」向張原三人團團作揖。
  張原將范文若、金琅之迎到正廳坐定,武陵端上茶來,范文若打量張原家的門庭和正廳,瞧這格局,三代之內未出過秀才,范文若已經瞭解到山陰張氏有東張和西張之分,西張是官宦世家,狀元第也是指西張,但出身東張的張原其父祖輩庸碌又如何,張原今已是府試案首那就等於有了生員功名,若再能中舉,那只須一、兩年時間就會門庭迥異、婢僕如雲,科舉時代,其興也勃者屢見不鮮寒暄數語,楊石香笑道:「范兄從蘇州來,更是遠客,在下與伯宗兄本打算今日就要離開山陰回青浦的,既然范兄與琅之兄到了,難得一聚,就遲兩日再回去。」
  范文若驚訝道:「楊兄幾時到的,張公子就為你青浦社選好時文集子了?」楊石香笑道:「在下二人是上月二十九到的,介子兄只用了六天就讀了五百篇制藝,細評了其中的一百六十篇,其敏捷神速如此。」范文若便道:「可否取來讓我一閱?」楊石香便讓侍僕把選本稿子取來,范文若看了五六篇點評,將稿子還給楊石香,讚道:「張公子的這個選本要讓青浦紙貴了!」向張原拱手道:「在下這次從長洲來,便是履上次青浦之約,來求張公子制藝一百二十篇刊刻印行。」當即命僕人將二百兩銀子呈上。
  楊石香也知張原現在的制藝必定廣受江南諸生期待,印行張原的時文集必獲重利,但因為范文若與張原有約在先,他也不好求張原把制藝集子給他刊印,這次山陰之行得到張原的這個選本已經心滿意足了,人不能太貪鄙這日傍晚,張原在府學宮十字街酒樓宴請范文若、金琅之、楊石香、金伯宗四人,請大兄張岱和三兄張萼一起來作陪,張萼聽說不去百花樓喝花酒,他就推辭不來,說懶得聽滿席的臭八股。
  張萼不來赴宴是明智的,酒席間果然說得最多的就是八股,張岱道:「拂水山房社與青浦文社的文友遠來山陰,在下與介子弟也要盡地主之誼,明日邀請本縣幾個文友與諸位一起聚會論文,就在階園吧。」次日一早,張岱就派僕人去請周墨農、姚簡叔、祁奕遠和祁彪佳兄弟,還有其他幾個山陰諸生赴研園聚會,品茶論文,最後少不了要看一場可餐班搬演的《牡丹亭還魂記》,這樣的文會接連聚會了兩日,除了切磋時文之外,更縱論時事,抨擊時弊,意氣慷慨既然張原有成立黨社影響朝政的野心,那麼就必須有自己的文學主張和政治主張,政治主張現在不急著表現,文學主張應該要確立了,有明確的文學主張才能凝聚同好,才能影響他人嘉靖以來,以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後七子同樣主張復古,張原這些日子思考了很多,是更激進地復古,以「文必六經,詩必六朝」為文學主張呢,還是革新前後七子的流弊,提出自己獨有的文學主張?
  在研園文會的第二天,張原與一眾文友議論前後七子復古派的文章,與會諸生除了個別只讀四書五經別的書都不看的之外,都是頗有學養的,張原雄辯滔滔,指摘復古派矯枉過正、失卻本心之弊,認為復古派循規蹈矩,沒有了創造性,寫的文章子不子、經不經,頗有不倫不類之處,從最近幾科會試程文來看,已經很少看到復古派那種所謂以秦漢之氣行六經、用支離破碎的文句和繁瑣典故的文章,這是時文新動向,所以張原提出「文主歐、曾,法宗成、弘」歐、曾就是歐陽修和曾鞏,成、弘是指成化、弘治年間的八股文風,這就是張原的文學主張,要把文章寫得曉暢明白,不要搞得晦澀難懂、故弄玄虛,除了讀經之外,更要多讀古文,張原這個主張是非常切實可行的,他沒有提出師法名氣更大的韓愈和蘇軾,韓潮蘇海,韓愈的文章氣勢太足,不適合為八股文拘束,而蘇軾則是屬於天才類型,信手拈來即是妙文,蘇軾的文不好學,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相對來說歐陽修和曾鞏更易師法,這樣學習古文的目的也很明確,就是為了科舉,以凝聚諸生,除了科舉更無他路,文學主張要有利於應付科考才能應者雲集,張原自己就是身體力行者,張原要以自己在科考上的成功來號召諸生,這才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張岱。祁彪佳這等少年意氣風發之輩對張原敢指摘王世貞這樣的海內文宗都是擊掌叫好,也贊同張原的文學主張,張原又提議山陰也要成立文社定期切磋時文,張岳等人自是踴躍「文主歐曾、法宗成弘」就將是山陰文社的文學主張。
  范文若、金琅之在山陰待了六天,七月十五中元節後方與楊石香、金伯宗一起辭別張原、張岱兄弟回鄉,張原將自己一年來作的三百篇八股文中挑選出一百二十篇讓范文若帶回去刊印,並自己寫了一篇序文,論作文之道,闌述自己的文學主張,這也是宣傳自己啊,這集子印行得越多,他的名頭就越響,當然,范文若的拂水山房書局也就越掙錢。
  現在,張原要專心為明年四、五月間的道試做準備了,力爭小三元,雖然同樣是秀才,但小三元的名聲那是大不一樣的,為了讓楊石香和范文若的書更好賣,他必須努力,必須精研《春秋》,做好經義題,因為他從族叔祖張汝霜那裡得知,王提學的本經也是《春秋》,是知名的《春秋》學者,這就等於是要在魯班門前弄大斧了,這大斧必須耍得好、耍得妙、要入得了王提學的法眼才好,可惜的是劉宗周先生去了京城,不然的話可向劉先生討教《春秋》經義,劉先生是大儒,不專治一經,而是博洽五經,無不精通一山陰的乾旱一夜之間就結束了,范文若等人離開山陰的第三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這日清晨,張原還未起床,就聽到天井邊的穆真真歡天喜地叫著:「少爺、太太、大小姐,落雨了,落雨了!」
  兔亭也在叫:「下雨了,下雨了!」張原翻身下床,跤著鞋走到樓廊上,就見穆真真和兔亭兩個在天井裡又蹦又跳,凝目細瞧,果然有細細雨絲飄落。
  張母呂氏和張若曦、周媽、伊亭幾個也出現在奄樓廊上,都是喜笑顏開,張母呂氏合什道:「觀世音菩薩保估、海龍王保估,這雨下大點才好。」
  張原起先也擔心這雨太小,下不長,解不了旱情,豈料這雨起先如絲,再就是成滴,最後是一條條雨線綿綿不絕,越下越大了,到了午後,大石頭冒雨跑來報告說投醪河又有水了投醪河斷流快兩個月了,張母呂氏在張家三十年只這次見過投醪河斷流,聽說河裡又有水了,心中歡喜,便讓張原、張若曦陪著她,周媽她們帶著履純、履潔一起到後園看河水,後園小樓已完工,桐油也已刷過一遍,現在只樓前台階未建好,以及一些雜物未清理,再有幾日就可以置辦傢俱器物入住了。
  大石頭說投醪河裡有水,其實只有幾尺寬的淺淺細流,隨著雨不斷地下,那河水眼見得就豐沛起來,好似一條隱藏在地底多日的潛龍開始搖頭擺尾浮現履純、履潔小兄弟二人來外祖母家四個月了沒見過下雨,這些日子聽外祖母、母親說乾旱下雨什麼的聽得多了,也極渴盼下雨,這時快活得銳聲尖叫,要去淋雨,兩個婢女一手打傘,一手都拉他們不住。
  張原看到三兄張萼和王可餐、潘小妃幾個也走到石拱橋上看雨、看投醪河水,幾個人都是打著傘的,張萼卻突然把傘望空一丟,那傘從橋上悠悠飄落河中,張萼瞧得高興,把王可餐、潘小妃幾個人的傘都奪過來拋到河裡,狂笑不止。
  雨不小,張萼很快淋得頭巾、衣衫盡濕,走過石橋向張原他們走來一兔亭和穆真真共一把油紙傘,兔亭擔心道:「三公子要搶我們的傘了。」張萼走過來向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施禮,一臉的雨水,笑嘻嘻的,覺得很有趣。
  張母呂氏笑道:「燕客莫要這般淋雨,小心著涼生病。」
  張萼道:「半年多沒看到雨了,今日高興,櫛風沐雨一番,不亦快哉。」履純、履潔有了榜樣,更鬧著要淋雨。
  張原見這雨來勢洶洶,怕乾旱之後接著又洪澇,便去吩咐石雙明日一早趕到鑒湖邊田莊」丁囑謝奇付幾個佃農不要等天晴趕緊把早稻收割上來,本來是要到月底收割最好,但早幾日收割也無妨,免得這雨接連下,成熟的谷粒都給打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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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九字訣

  入秋這雨下起來就沒完,下一天停半天,斷斷續續,時大時小,竟然一直到八月中秋也沒真正開晴過,紹興百圌姓原先對大雨解除旱圌情的歡喜早已蕩然無存,上天不仁,不顧百圌姓死活啊,這干圌旱緊接著洪澇,簡直是要趕圌盡圌殺圌絕,干圌旱時那些方便取水灌溉的田地還能有些收成,就像張原家的鑒湖東岸田莊,早稻雖比往年減產三分之一,但不至於絕收,但緊接著的陰雨一個月,佃農謝奇付他們搶插下去的晚稻禾苗很多都爛在了水田里,用水車拚命抽水也無濟於事,上午剛讓禾苗露圌出圌水面,傍晚一場雨又下來了——
  像張原家這樣早稻還有些收成的佃農因為主家減免了一半田租,日子尚能支持,那些早稻顆粒無收的農戶就悲慘了,家裡都是沒有什麼餘糧的,有一季斷收就要揭不開鍋,若那田主還要催逼田租的話那就更要走投無路了,當然,絕大多數田主沒有那麼狠,縣上也多次曉諭各田主要救濟自己佃戶,勿使饑寒流離——
  紹興知府徐時進近日也是焦頭爛額,轄下八縣有六個縣上報請求賑災,他也把災圌情向浙江布政司報上去了,根據經驗,指望朝圌廷撥錢糧賑災很難,現在只求朝圌廷能蠲免一些賦稅,其餘的就靠自救了,自救之法就是勸借募糧,勸借的對象是富民,但自嘉靖以采,富民豐與官圌府救荒普遍沾極,一是因為官圌府強行攤圌派甚至侵佔富民捐出來的義糧,二是朝圌廷的旌獎貶值,納糧得采的散官冠帶遭人恥笑、納粟監生被人看不起,入了國子監也會被趕回家,所以富民不願為政鹿出力救災,徐知進聽說張原向侯之翰獻策以田主救濟各自佃農,這在山阽縣頗見成效,中秋節後的一天,徐知府便傳山陰知縣侯之翰和張原一道來府衙商議救荒——
  張原建議除了田主救濟各自佃農之外,再以坊賑坊、以村賑村,因為坊坊有殷富,村村有殷富,讓本坊、本村的富民救濟同坊、同村的貧者,這類救濟縮小了範圍,貧者立受其惠,富者有樂善之名,當然,這些救濟不能是無償的,還是要以借貸為名,借多少還多少,貧者渡過災荒後要予以償還,不然的話富民沒有那麼仁義,他們的錢糧也是辛辛苦苦累世積攢來的,豈有代官庖無償賑災之理,就是陽和義倉也是如此,不是無償賑濟的,只是為了救急,畝貸米一斗,佃田十畝之家可得米一石,這樣就能渡過最艱難的兩個月。
  還有,張原建議徐知府聯合紹興、會稽兩縣,以官圌府名義進行工賑,所謂工賑,就是招募饑民做工,諸如築壩、修柒,每日發給饑民一家口糧,這樣既讓災民渡過了災荒,官圌府也省了工役,可謂兩便。
  異了紹興府衙,雨淅淅瀝瀝下著,秋風秋再,很有些涼意了。
  穆真真在衙門外等著張原,樘著一把油抵傘,腋下還夾圌著一把傘,見到少爺出采,不自禁地就挺圌直了身圌子,細圌腰豐胸,煞是動人。
  張原接過穆真真遞過來的傘,沿廬河緩緩而行,一個月前幾乎乾涸的府河現在是濁浪滔滔,聽得身邊的穆真真道:「這雨下起采怎麼就沒得歇呢,先前愁沒雨,現在又愁雨多。」
  張原道:」天應該快要晴了,不可能老這麼下著,沒那麼多雨好下啊:」
  穆真真「噗嗤」一笑,叫了一聲:」少爺。」
  張原側頭看著穆真真,那墮民少圌女的臉色宛若香瓜般白淨光潔,鬢邊和後頸那處子的寒毛絨絨可愛,問:「真真,你那《左傳》都讀完了沒有,這些天我也無暇教你?」
  穆真真道:「已經讀完了,才大小圌姐教呢,不認識的字就問大小圌姐。」
  張原點頭道:」讀完《左傳》那字也認得差不多了,我且考考你,記得多少。」
  穆真真頓時緊張起來,全神貫注。
  張原道:「你和我說說假途滅虢、唇亡齒寒的故事,這也是三十六計之一。」
  穆真真說得很慢,把晉國向虞國借道滅了虢國之後又滅了虞國的靠後經過大致說了,張原表揚了她,穆真真甚是歡喜,問:「少爺,那婢子以後還讀什麼書?」
  張原道:「讀《史記》吧,族叔祖那裡有,不過還是自己買一套為好,家裡也該才些藏書了。」楊石香和範文若送來的潤筆之資有三百餘兩,所以今年田租收入雖然大減,但家裡用度還是很寬裕。
  主婢二人轉到府學宮十字街,在一家書鋪買了一套南京國子監刊刻的一百三十卷本《史記》,這一套書費銀三兩八錢,附贈竹木書筐一隻,穆真真捧著書筐,近四兩銀子的書啊,心裡怦怦跳——
  張原為穆真真打傘,二人回到東張宅第,大石頭稟道:「少爺,有客人來,在廳上坐著呢,沒有名帖。」
  張原將雨傘交給大石頭,走近大門,就見一個豐衿儒衫的青年男子立在大廳雨簷下,作揖道:「華亭翼善,冒昧採訪。」
  張原喜道:「原來是翼兄,上次在青浦水仙廟,在下與翼兄一見如故,今日再見,不勝之喜。」
  這個翼善依然和上次一樣,孑然一身,也不說來此何事,張原當然也不問,翼善在張原家的後園小樓住著,與張原論文談藝,展現的學識讓張原敬佩,大兄張岱算得是博覽群書的,比之翼善似乎頗有不如,當然,大兄張岱今年才十七歲,這個翼善已經有二十四、五歲了吧。有愛
  雖不知翼善來歷,甚至連翼善之名也是假的,但並不妨礙張原和翼善的友情,這是純私的文友,以文相交,不慮其他,翼善書法精妙,精擅各和書體,對作八股文更有一蠶,他對張原說道:「作八股文有九字訣,分別是,賓、轉、反、斡、代、翻、脫、擒、離」所謂賓乃是佛家曹洞宗四賓主之賓,賓中賓、賓中主、主中賓、主中主,何為主?文章破題立意也,何為賓?文章修飾、襯托、發揚也,但主中有賓,賓中有主,正面立論為主,反而襯托則為賓,二者若即若離、不即不離,以賓形主方是文章妙品——」
  張原大感興味,仔細請教,翼善也毫不藏私,將作八股文「九字訣」一一道來,這「九字訣」竟然是化自禪宗理論,翼善還舉例說明,先以蘇軾的《表忠觀碑》來逆向分析「九字訣」說蘇軾此文暗合賓主之法,張原認真體會,覺得翼善分析得很有道理,古來很多名家古文,都與「九字訣」暗合,比如蘇軾,雖不知「九字訣」,但為文為詩,都有暗合處,所以說翼善能總結出「九字訣」實乃奇才。
  張原也把自己從王思任那裡學得的作文訣竅和自己的領悟與翼善一起探討分析,果然這些訣竅也與九字訣暗合,翼善道:「並非懂得九字訣就一定能成為文章大家的,其中妙處還在於自己的領悟,文章畢竟不是匠藝,即使是師出同圌門的工匠,其手藝也有高下,介子兄的制藝就遠在我之上,這真是學不來的。」
  張原與翼善曾習題作文,翼善的八股文中規中矩,賓主之法也才,若無張原的文章對比,那也算得是好文,但就是缺少張原那和靈性,總有點拘束——
  張原道:「翼兄太謙了,翼兄好學深思,人所難及,與翼兄一席談,在下大有悟入。
  翼善在張原家後園小樓住了三天,八月十九上牛向張原告辭,獨自一人背著行囊、打著傘上路,張原送他到八士橋,翼善要去的地方是杭州,臨上船時翼善問:「介子兄以為我是何籌人?」
  張原道:「才智特出,恩慮深沉,是我師友。」
  翼善又問:「可曾揣測過我的身份?」
  張原道:「翼兄神秘,難以揣測,但在下交圌友,只論人才。」
  翼善笑了起采:「能結交到介子兄,是在下的榮幸,後會有期。」收起傘,深深一輯,轉身上船,才幾步路,青衿已濕。
  立在橋邊的張原揚聲道:「翼兄,以後若需要在下效勞之處,儘管直言,在下一定盡力。」
  翼善在船頭轉身,看著張原,說了聲:「多謝。」
  張原看著翼善的烏篷船在細密的秋雨中遠去,心想:「這個翼善極有才華,但眉宇間才一和抑鬱之氣,懷才不遇的典型啊,他八股文作得甚好,到底是什麼緣故讓他不能參加科奉?華亭翼善,華亭翼善,真是奇怪——」
  臨近八月底,陰雨了一個多月的天終於放晴,但這時補種晚稻已經來不及,只有等天氣晴穩了田地乾燥一些好播種小麥,紹興府的救荒、賑災,也都在進行,這次災圌情暫時未造成餓死人的現象。
  九月初一這日,杭州織造局的鍾太監專門派人采接張原去杭州,說是寶石山上的鍾太監生祠已建好,特意請張原去一趟,張原稟明母親,於次日帶著穆真真和武陵乘織造局的官船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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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南屏晚鐘

  天氣晴好,織造局官船的八個船夫輪班操舟,划槳如飛,從西興運河經錢清堰至錢塘江只一日一夜時間,九月初三上午辰時在錢塘江北岸登陸,早有織造局的馬車候著,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奉命來接張原——
  
  這小太監今年十三歲,瘦瘦小小,人卻機靈,知道張原是鍾太監看重的貴客,察言觀色,十分奉承,恭恭敬敬道:「張公子,我乾爹的生祠定於初九開祠受香火,當初是張公子建議石柱土司為我乾爹建的生祠,生祠建在寶石山也是張公子與我乾爹一道選定的,所以乾爹要把張公子請來參加這一盛典。」
  
  張原問:「石柱土司有沒有人來?」
  
  小高道:「回張公子的話,那位秦大人已遣驛遞急報,說初八日前一定趕到,這生祠是石柱土司為我乾爹建的,石柱土司的人若不來如何開祠上香!」
  
  張原心道:「秦兄是四月底離開山陰回川東的,現在是九月初,又要趕來,這半年基本就是在路上了。」又想:「我這閹黨之名怕是要坐實了,日後若入朝為官,少不了要被東林黨人詬病。」
  
  來到湧金門外織造署,小高進去通報,不移時,鍾太監親自出迎,滿面笑容道:「張公子大才,從杭州回去就府試奪魁,咱家聽到這好消息也為張公子高興啊。」
  
  張原作揖道:「多謝公公關心。」
  
  鍾太監挽著張原的手向署衙內行去,側頭看了看,說道:「半年不見,張公子身量長高了不少,學問也大進了吧。」
  
  張原微笑道:「不敢懈怠。」
  
  鍾太監與張原來到署衙內院書房,侍婢捧上香茶,鍾太監便讓她們退出去,武陵和穆真真也立在書房外環廊上等候。
  
  問了幾句張原府試和山陰旱澇之事,天使大叔版|鍾太監聲音轉低,說道:「說一事讓張公子知曉,今年以來,廷臣一再奏請萬歲爺下旨讓福王就藩,萬歲爺傳旨說福王莊田要有四萬頃方可就藩,首輔葉向高當然不肯,引祖訓、會典力爭,這一爭又是半年——」
  
  張原輕聲道:「皇帝自知不讓福王就藩有違祖制,所以就故意要抬高福王莊田的數量,好把廷臣們嚇退。」
  
  鍾太監輕笑道:「張公子倒是很知道萬歲爺的心思,萬歲爺和廷臣關於國本立儲爭了幾十年,最後還是萬歲爺讓步,照目下形勢,福王就藩也是遲早的事,洛陽福王府上月已建成,費銀四十萬兩,是潞王府的一倍。」
  
  張原心道:「萬曆皇帝想立福王為太子,大臣們硬是不肯答應,君臣之間耗了近三十年,晚明黨爭由此而來,最後皇帝沒轍,還得立皇長子為太子,皇帝不理朝政,懶於賑災,有點不把天下當作他老朱家的天下的意思,立儲不如意應該是一個重要原因,這皇帝當得沒意思,心灰意懶了——」
  
  鍾太監見張原沉吟不語,便又道:「張公子,咱家現在對你的眼光是極佩服了,你說,咱家若回京該如何安身立命?」
  
  張原道:「還是那句話,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忽問:「鍾公公今年春秋幾何?」
  
  鍾太監道:「老大蹉跎,三十有六了。」
  
  張原道:「公公正是年富力強啊,若肯依在下之言,公公回京還得盡量收斂,明哲保身,不但當權太監那裡不必去巴結,就連皇太子也少去接近,皇太子那裡現在乃是非之地,你又不是自幼在皇太子身邊的,現在刻意去結交極易惹禍上身。」
  
  鍾太監皺眉道:「那咱家回宮豈不是坐冷板凳到死了?」
  
  張原問:「皇太子現有几子?長子幾歲?」
  
  鍾太監道:「有四子,長子朱由校今年九歲。」
  
  張原道:「鍾公公是內官十才子之一,回京後若能去服侍皇長孫,教皇長孫讀書識字,那應該是一條好路子,既不會像接近皇太子那樣遭人忌恨,前程又極是看好,當然,現在很少有人能看到這一點。」

  鍾太監心想:「咱家今年已三十六歲,你讓咱家服侍九歲的皇長孫,皇太子都不知道何日能即位,皇長孫更是遙遙無期,而且這皇長孫還不見得就能立為儲君,咱家要是能活到七、八十歲,或許才有當秉筆太監的可能。」

  只聽張原又道:「鍾公公眼光要放長遠一些,若肯聽在之言,公公必名垂青史。」張原口氣很篤定。
  
  鍾太監笑道:「咱家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別死得不明不白就好,張公子說得也對,咱家回京與其在冷門監局坐冷板凳,不如去陪皇長孫讀書,這樣至少沒什麼禍事。」
  
  張原忽問:「鍾公公可認得一叫李進忠的太監?」李進忠便是魏忠賢初入宮時的名字。
  
  鍾太監想了想,搖頭道:「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張公子問他作甚?」
  
  張原道:「在下聽人閒談說有這麼一個太監,還有點武藝,以為公公認識,就隨口一問,沒別的事。」
  
  鍾太監「哦」的一聲,也沒在意。
  
  這樣,張原就在織造署住下了,次日一早陪鍾太監去了寶石山看那生祠,保俶塔下祠堂三楹,左臨是看松台,台下萬松森森,有巨壑深崖,祠堂居高臨下,很有氣勢,祠堂不大,但建得極為精緻,所選木材都是上好的楠木,鏤刻彩飾,簡直稱得上寶石山一景了,只要鍾太監在杭州的口碑不是太差,這祠堂應該不至於鍾太監一離開就被憤怒的民眾拆毀,當然,多年後被挪作他用是很有可能的,也許就成了保俶塔的一部分了—
  
  沒有造福一方的豐功偉績卻想立生祠,那也只能是自我安慰,現在的鍾太監顯然意識不到這一點,興致勃勃領著張原把生祠裡裡外外看了個遍,徵求張原意見,張原自然是連連讚好,問:「鍾公公塑像何在?」
  
  鍾太監笑道:「請了東陽有名的藝人為咱家塑像,已塑好,暫寄存於靈隱寺,待秦民屏到了,讓他去請出塑像送到這祠裡來。」
  
  下了寶石山,乘船渡湖回到湧金門外織造署,鍾太監自有事,不能陪張原,派了兩個織造署的小吏陪同張原四處遊玩,這日傍晚,張原和穆真真、武陵還有兩個織造署小吏立在西湖畔,看夕陽落下西邊的武林諸山,忽聽得鐘聲清越悠揚,自南傳來,讓人心神悠然一靜,側耳傾聽那鐘聲裡包含的禪意——
  
  哦,這是西湖十景之一的南屏晚鐘嗎,鐘聲也是一景,真是妙絕,問小吏,小吏回答說:「這是南屏淨慈寺的鐘聲。」
  
  另一個小吏說道:「南京焦狀元應黃寓庸先生之請,在南屏講學一個月,上月下旬就開始了,張公子何妨前去聽講。」
  
  張原驚喜道:「狀元焦竑嗎,妙極。」
  
  黃寓庸先生之名張原也聽說過,去年大兄張岱在杭州求學,就是在黃寓庸先生門下,黃寓庸就是黃汝亨,晚明知名學者,萬曆二十六年進士,做過進賢知縣、南京禮部主事,與張汝霖交情很深,而焦竑更是大學者、藏書家,經史子集無不涉獵,著述宏富,現今的名氣遠在劉宗周之上,焦竑是萬曆十七年己丑科的狀元,董其昌也是這一科的,董其昌是二甲第一,焦竑原是翰林院編修,修撰明史,後來史館無人主持,修史中斷,焦竑便辭官家居,專心著述,焦竑著有《春秋左傳鈔》十四卷,這部書張原沒有找到,現在聽聞焦竑在此講學,自然要前往聽講討教——
  
  初五日一早,由一名織造署小吏領路,張原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去南屏聽焦狀元和黃進士講學,南屏山是九曜山的支脈,樹木繁茂,石壁如屏,在杭州城南,故稱南屏山,從湧金門外織造署至南屏山大約有七、八里路,四個人快步而行,不須半個時辰就到了南屏山下,那小吏也不知焦狀元講學的具體所在,便向淨慈寺僧人打聽,僧人指點說講學之所在寺後不遠的居然亭下,就叫居然草堂,黃汝亨先生寓居講學於此——
  
  張原正與寺僧說話,卻見寺中走出三個人,這三人中張原竟識得兩個,一個是董祖常,另一個竟是上月在他家後園小樓住了三天的那個才華橫溢的翼善。
  
  董祖常見到張原,起先也是一愣,隨即大步上前,指著怒氣沖沖道:「張原,今日可讓我撞上了,看你還往哪裡跑!」
  
  張原遇到董祖常不奇怪,但翼善出現在董祖常身邊這就顯得很詭異了,當下不動聲色,問董祖常:「閣下是誰?」
  
  董祖常脫口道:「家父董玄宰——」隨即醒悟,怒道:「你裝什麼糊塗,你會不認識我!」不過也有點疑惑,那夜在龍山,燈影搖曳看不大真切,而且張原這大半年身量又高了一些——
  
  董祖常心道:「不會真的錯認了人吧?」可張原身後的那個胡婢他豈會認錯,董祖常勃然大怒,當日正是因為這個白皙貌美的胡婢才起衝突的,張原當胸踹了他一腳,至今胸脅猶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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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痛毆董祖常
  
  武陵趕忙低聲問穆真真:「真真姐,小盤龍棍帶著有?」
  穆真真心道:「對付這個董祖常,不需要小盤龍棍吧。」不過還是點了一下頭頭,讓小武放心,避次她爹爹沒有跟來,她隨少爺外出自是加倍小心,小盤龍棍就縛在右腿外側呢。
  那織造署的小吏見董祖常來勢不善,像是要打人的樣子,上前怒視董祖常道,道:「這位張公子是織造署鍾公公的貴客,你是什麼人,如此無禮!」
  董祖常又想說「家父董玄宰」,忍住了,不屑於和一個胥吏理論,冷笑道:「張原,好大的本事,找到太監做靠山啊—
  張原懶得理他,朝一邊的翼善拱手道:「翼善兄,你好。」董祖常是蠢貨,不必理睬,但這個翼善卻是他當作朋友的人,他很奇怪翼善怎麼會與董祖常在一起?
  一襲青衿儒衫的翼善自出淨慈寺門見到張原,就是一臉的尷尬,這時見張原向他見禮,趕緊還禮道:「介子兄,幸會,幸會。」
  怒氣沖沖的董祖常有些奇怪,扭頭看看身後的翼善,問:「張原這小子如何會認得你?」
  翼善低聲道:「在一次文會上結識的。」
  董祖常惱道:「你又到處賣弄才學了是吧?」
  翼善不答,但那神態顯然頗為卑微。
  董祖常眉毛一挑,嘴角冷笑,問張原道:「你覺得他才學如何?」指了指翼善。
  張原心中一歎,他猜出翼善的身份了,也明白翼善為什麼不參加科舉,答道:「翼善兄博覽群書,才華橫溢。」
  董祖常暗暗得意,問:「比你如何?」
  翼善忙道:「張公子大才豈是我能比的」
  「閉嘴,我沒問你。」董祖常喝道,絲毫不留顏面。
  張原看著臉色慘白的翼善,他本可以不理睬董祖常的問話,但為了翼善,他還是要回答,坦然道:「翼善兄的才學在我之上。」這是實話,翼善的八股文或許略遜於他,但博覽典籍、書法精妙。
  董祖常大笑起來,問:「張原,你可知他是誰?」
  張原道:「不管他是誰,我敬重的是他的才學,董祖常,翼善兄強你萬倍,你除了整日把自己老父名字掛在嘴邊,還有別的什麼本事?」
  董祖常大怒,高聲道:「他是我董氏的家奴,張原,你也只配與我董氏的家奴稱兄道弟。」對翼善道:「宗賢,再稱呼這小子一句介子兄」
  翼善姓宗名賢字翼善,父母是董氏家奴,所以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是董氏的奴僕,宗翼善自幼穎悟,董其昌讓他在書房伺候,宗翼善耳濡目染,竟習得一筆好字,讀得一腹詩書,董租常的生員功名就是由宗翼善代考得來的,宗翼善模仿董其昌筆跡,幾能亂真,董其昌雖閒居松江,但交流廣闊,每日書信柱來數十封,那些不甚要緊的信札就都由宗翼善代筆,有那求題詩題字的,董其昌看對方身份地位,身份地位不尊貴的也是由宗翼善代筆打發董祖常催促道:「宗賢,再叫一聲介子兄!」
  宗翼善低著頭,心裡悲憤之極,他是奴僕身份,與人交往都會辱沒了別人,董祖常就是要借他來羞辱張原張原道:「翼善兄,我敬重的是你的才學,你若再至山陰,我依然會掃榻相迎。」拱拱手:「後會有期。」對織造局小吏和穆真真、武陵三人道:「我們走吧。」
  董祖常見張原若無其事想走,他豈肯干休,大聲道:「且慢,張原你可認得他是誰?」
  跟著董祖常從淨慈寺裡出來的除了宗翼善之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幫閒打扮的漢子,頭戴玄羅帽,身穿夾紗褶子,絲鞋淨襪,骨骼粗壯,面色微黑,左下巴還有一顆青痣,眼神陰狠,一聽董祖常這麼說,忙道:「二公子,不要說小人的姓名。」
  董祖常見張原睬也不睬,自顧離開,道:「怕什麼,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大聲道:「張原,他便是陳明,你想必也聽說過吧,沒錯,他原先是青浦陸氏的人,現在投奔我松江董氏了,我原先還不知道青浦陸氏是你姻親,前兩個月才得知的,張原,你給我聽著,我已派人告知陸兆,只要他命兒子陸韜休妻,我就不追究兩百畝桑田之事。
  被張原踹了一腳是董祖常的奇恥大辱,不報復回來氣憤難平,所以董祖常要盡可能打擊張原,他上月也的確派人去向陸兆說了這事,陸兆尚未答覆張原大怒,對穆真真低語道:「那個陳明,給我打倒,我要揪他見官,別讓他跑了。」
  穆真真點了一下頭,右手輕按大腿外側,隔著布裙摸到小盤龍棍—張原轉身向董祖常緩步走近,穆真真跟在他後面,張原說道:「董公子,冤家宜解不宜結,當日我們只是一點小誤會,如何牽連到我姐姐家人去,這可不好」
  董祖常見張原服軟,大喜,冷笑道:「小誤會?你可是踢我了一腳,那一腳狠著哪。」
  張原問:「那董公子要如何才肯化解此事?」
  董祖常道:「你讓我打兩個耳光、踢還一腳,再把這個胡婢給我算賠罪,我就不追究,以前的事就算」
  董祖常正說得得意,猛聽張原大喝一聲:「打!」
  張原平日勤練太極拳,與一般四體不勤的書生相比身手敏捷得多,董祖常看似身材高大,卻是酒色淘虛了的,上回被張原出其不意踢了一腳,這回張原驟然起腳,他依舊沒避開,幾乎就在腰脅原位置,又重重挨了一腳,痛叫一聲,往後踉蹌數步—
  那個陳明是有些臂力拳勇的,縱身躍至,揮拳朝張原擊來,卻聽勁風厲響,一截短棍狠狠抽在他腕骨上,幾乎骨裂,陳明忍痛,另一手來奪短棍,那短棍蛇一般倏地彈起,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還沒等他回神來,右腿又挨了一棍,劇痛鑽心,右腿支撐不住,屈膝跪倒,頸脖子隨即又挨了重重一腳,頓時撲倒在地,雙手支撐想要爬起,後頸被一腳踩住,好比蛇的七寸被釘在地上一般,使不上勁了,奮力伸手想抓那只黑布鞋上雪白的腳踝,「嗖」的一聲,腕骨又挨了一棍,筋骨痛得發麻,趕忙求饒:「別打,別打—」
  那邊張原見董祖常踉蹌後退,衝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光,打得董祖常鼻血都噴出來了,一跤倒地,又是恐懼又是憤怒:「你敢打我,家父董玄宰,決饒不了你—」
  淨慈寺的和尚這時上前攔住道:「佛門清淨之地,不得逞兇鬥狠。」這董祖常借住在淨慈寺,想必是佈施了不少香火錢的,這和尚護著董祖常,不讓張原上前再打,寺裡又奔出幾個和尚,把董祖常扶起來,給他止鼻血—
  張原打得手痛,左手揉右手,說道:「董祖常,上次我踢了你一腳,你父董玄宰還得寫信向我族叔祖道歉,你卻不吃教訓,所以我又打你了,回去向你父哭訴去吧,這個陳明,是叛奴,我帶走了。」
  武陵機靈,已跑到寺中尋了一截繩索出來,與織造署小吏一起把那叛奴陳明綁了,穆真真執著小盤龍棍,提防著—
  陳明大叫:「二公子救我,二公子救我。」
  董祖常用袖子抹了一把鼻血,怒叫道:「這沒有王法了吧,光天化日下搶人!」
  張原對淨慈寺的和尚們說道:「這個陳明盜取我姐夫家銀子、田契逃到董家,今日被我撞見,我要揪他見官。」對那織造署小吏道:「勞煩你去杭州府衙報告官差,帶這叛奴去審訊。」
  那小吏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淨慈寺的長老出來了,這長老與董其昌有舊,聽了一面之詞,上前向張原合什道:「阿彌陀佛,施主在本寺山門前行兇,不怕佛祖怪罪嗎!」
  張原一聽這話,就知這和尚是個沒道行的庸僧,問道:「佛祖為何要怪罪我?」
  這長老瞠目道:「施主行兇打人,豈不是罪過?」
  張原道:「凡事有因果,長老只看果,不問因,豈是大德所為?」
  這長老見張原辯鋒頗利,打量了兩眼,問:「敢問施主尊姓大名?」敢打董玄宰兒子的也應該不是尋常百姓吧。
  張原道:「在下姓張,山陰人—長老是清修之人,莫要管這些俗事,等下自有官差到來,是非曲直自有公斷,董玄宰的兒子,還怕見官嗎?」
  又有兩個董氏僕人赴來了,見陳明被捆翻在地,一時驚懼不敢上前。
  大約等了小半個時辰,束了幾個織造署的差人,拖起陳明去杭州府衙,董祖常是有生員功名的,差人不敢捉拿—-
  張原道:「董祖常,與我一起去見杭州知府殷大人如何?你上堂只要一報『家父董玄宰,,殷大人必為你申冤。」
  上次在龍山,董祖常向按察司張其廉控訴張原踢他,原以為張其廉是他父親董玄宰的故交會包庇他,不料張其廉竟不肯回護他,這次陳明被張原抓走,這事情似乎不大妙正這時,聽得有人叫道:「黃寓庸先生來了,黃寓庸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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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居然草堂面試

  黃汝亨在居然草堂聽說董玄宰的公子在淨慈寺山門被人打了,吃了一驚,便與弟子焦潤生過來看個究竟,焦潤生便是狀元焦琺之子,自己的兒子不好教,焦琺就讓兒子拜在黃汝亨門下,焦琺今日不在居然草堂,赴雲棲寺拜訪蓮池大師去了——
  黃汝亨對董祖常印象不佳,這個董祖常攜其父的書信拜在他門下讀書,卻是一副紈褲習氣,聽講時心不在焉,常常托故不來,據說是去西湖畫舫眠花宿柳,董祖常行止輕浮囂張,與居然草堂的其他學生也不睦,但讓黃汝亨稱奇的是:佈置下的功課這個董祖常倒是能按時完成,所作之文為門下諸生之冠——
  黃汝亨愛惜人才,幾次三番與董祖常長談,苦口婆心勸導,董祖常或是默不作聲,或是胡說八道一番,氣得黃汝亨聽之任之了,看在董其昌面子上又不好逐他出門,心裡歎道:「可惜啊,董玄宰這個兒子聰明絕頂,無奈品質不佳,所幸董玄宰不是嚴分宜,不然這董祖常就又是一個聰明絕頂、品德低劣、禍國殃民的嚴世蕃。」
  來到淨慈寺山門前,長老迎上來道:「黃檀越來得正好,這小董施主是黃檀越的學生,卻讓人打傷了,這事黃檀越來處置吧。」
  張原見這個面黑多須、河目海口的老儒就是黃汝亨,立即上前見禮道:「山陰張原拜見寓庸先生。」
  黃汝亨「咦」的一聲,問:「你是肅翁的族孫張原張介子?」
  張原恭恭敬敬道:「正是學生。」
  山陰縣試、紹興府試雙案首還是很有些名聲的,黃汝亨也聽過張原的名字,浙江提學使王編對張原讚賞有加,出示張原的制藝給黃汝亨看,真不信這樣的制藝是出於十六歲少年之手,所以黃汝亨今日見張原年少俊撥、清雋爽朗,便有三分喜歡,問:「我曾托人帶信給你叔祖,說焦太史在南屏講學,讓宗子前來聽講,宗子為何沒來?」
  張原道:「學生未聽族叔祖和宗子大罘,說過這事,會不會信件寄丟了?」黃寓庸點頭道:「我是托腳夫行寄的信,丟失也不稀奇,不然的話就算張宗子想偷懶,肅翁也要命他來的,焦太史講學,何等的難得——
  那你今日為何來此?」
  張原道:「學生早就聽宗子大兄說起寓庸先生德高學博,這次有事來杭州,就想前來聽講——,那邊的董祖常見黃汝亨與張原敘起家常來了,大叫道:「先生,寓庸先生——」黃汝亨這才記起還有董祖常被打這回事,對張原道:「你先到草堂那邊等我。
  」轉身向董祖常走去,董祖常現在已經由家僕遞上面巾揩淨鼻血,但左頰有明顯指痕,的確是挨打了,便問:「董生,誰打的你?」董祖常怒指張原:「就是他。」
  黃汝亨愕然,問:「張原,真是你?」張原躬身道「寓庸先生,不如去草堂由學生把事情原委向先生稟明,學生讀聖賢書,知書達禮,怎會無緣無故打人。」
  董祖常怒道:「張原小子,休得花言巧語,你以儒童毆打生員,今日我決饒不了你。」
  黃汝亨皺著眉頭,看張原彬彬有禮,是個文弱少年,哪像是逞兇鬥狠之人,反觀那董祖常,橫眉立目,暴跳如雷,身邊豪奴數人,若說董祖常打了張原他就立即信了,張原打董祖常,怎麼看都是有隱情的——
  黃汝亨道:「莫要在寺前喧嘩,到草堂去分說清楚。」
  董祖常叫道:「張原小子把我的僕人抓走了!」
  張原道:「稟先生,董生的僕人陳明已被織造署的人押送到杭州府衙去了。」
  黃汝亨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還牽扯到織造署的人,道:「先去草堂說清楚。」與焦潤生轉身便行。
  張原和穆真真、武陵跟在黃汝亨二人後面,那董祖常惡狠狠瞪著張原,想了想,也跟上來了,一行人繞過淨慈寺,沿一條窄窄僅容一人的小徑向西邊居然草堂行去,居然草堂在居然亭下,居然亭在蓮花洞外,洞石玲瓏,巧逾雕刻,景致絕好…
  草堂五間,正中一間解敝,南北兩面不立牆,這就是平日講學之所,可容二、三十人聽講,這時有十多個士子在等著。
  黃汝亨進了左邊第一間草堂,坐下,張原、董祖常入內站立,穆真真、武陵和董氏的僕人都在草堂外候著,只沒看到宗翼善。
  黃汝亨看著鎮定自若的張原和怒氣沖沖的董祖常,開口道:「你二人誰先說?」
  董祖常道:「先生也都看到了,張原毆打我」
  黃汝亨眼望張原,等待張原解釋,卻見張原道:「先生,這位董公子也拜在先生門下嗎?」
  黃汝亨「嗯」了一聲道:「我會一視同仁、秉公而斷的,你無須顧忌。」卻聽張原道:「先生,學生有個請求,想拜讀一篇董生的作文,這與董生被毆有莫大干係,請先生准許。」
  黃寓庸很是奇怪,張原不解釋為什麼毆打董祖常,卻提出要看董祖常的制藝,還說與董祖常被毆有莫大干係,實在讓人費解,便在案頭略一翻檢,找出一張董祖常前日交上來的作文,題目是「發而皆中節」這是《中庸》裡的句子,董祖常此文作得甚好,黃汝亨雖不喜董祖常的人品,但對其制藝還是相當欣賞的——
  張原接過那張墨卷一看,小楷清麗,心中冷笑:「這字就是翼善的字。」再看文章,起承轉合、賓主轉換的技法嫻熟,不是翼善的文風又會是誰的?
  張原將墨卷恭恭敬敬呈還黃汝亨,說道:「先生看董生的作文,是否覺得人不如其文之感?」
  黃汝亨不悅道:「張原,莫要東拉西扯,說說山門前的事。」
  張原道:「先生,學生敢斷定,董生的作文都是由他人代筆的,這代筆者就是董生的家僕。」
  黃汝亨瞿然道:「你是說宗翼善!「宗翼善是陪同董祖常來求學的,那董祖常三天來不了一天,但這個宗翼善卻是每課必到,因為是董氏僕人,黃汝亨也沒讓他做功課,只有一回問起「即心即禮」在座諸生都辨析不明,黃汝亨見宗翼善眼神炯炯的樣子,便讓宗翼善回答,宗翼善答道:「由中而出者謂之禮:從外而入者謂之非禮。從天降者謂之禮,從人得者謂之非禮。由不學不思不慮不勉不識不知而至者謂之禮,由耳目聞見心思揣度前言往行彷彿比擬而至者謂之非禮「……黃汝亨大為讚賞,心道董玄宰真好比東漢大儒鄭玄一般連家中婢僕都知詩,但此後數次提問,這宗翼善又搖頭說不知了——
  董祖常臉色一變,叫道:「胡說八道,這文怎麼會是奴僕所作,真是天大笑話,笑話!」說著連連冷笑,表示張原說的話很是荒謬。
  張原道:「寓庸先生,學生提出這事只是要證明董生人品卑劣,也不用另出題,先生只讓董生把這篇「發而皆中節,再背誦一遍就明白了,學生料定他背不出。」
  黃汝亨還沒開口,董祖常就指著張原叫了起來:「我為何要背誦給你聽,憑什麼要背誦給你聽!」
  張原微笑不言,只看著黃汝亨。
  黃汝亨已是信了七、八分,說道:「董生,這是你前日的作文,你便背誦個破題、承題吧。」
  宗翼善寫好作文,董祖常從來都是看也不看的,哪裡背得出什麼破題、承題,惱羞成怒道:「寓庸先生為何幫著張原為難學生,誰又能都記得以前的作文!」
  張原應聲道:「我就記得,我自學制藝以來共寫了三百六十三篇八股文,哪一篇我都能背誦,當然,寓庸先生沒看過以前的作文,我也無法自證,但人在這裡,要自證清白是很簡單的事,不如這樣,請寓庸先生出題,我與董生同題作文,若我的作文不及董生,那我任憑董生處置,送官府治以毆打生員之罪皆可,若董生作不出——」聲音一變,冷冷道:「那這種斯文敗類人人得而唾棄之。」
  董祖常色厲內荏道:「我為何要與你賭作文,你要作文你自作。」
  張原向黃汝亨躬身道:「請先生出題。」
  黃汝亨問董祖常:「你可要當場作文?」
  董祖常道:「我今日被張原毆成了重傷,哪裡還能作文,我只看他作文。」說著,用手揉著自己腰脅,越揉越痛,真的受傷不輕,恨得牙癢癢——
  黃汝亨也想考校一下張原的才學,問:「張原,董祖常不肯作文,你還肯作否?」
  張原道:「學生來此,正是向先生請教的,有這樣的機會豈肯錯過。」
  黃汝亨便起身道:「鼻也好,你就坐這裡,以「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為題作一篇三百字以上的八股文。」
  書案上有現成的筆墨,張原端端正正坐下,凝思半晌,提筆便寫,只用了兩刻時,一篇三百餘字的八股文寫成,起身將墨跡未乾的作文呈給黃汝亨看。
  黃汝亨瀏覽一過,點頭讚道:「妙文,果然是口佔之才,少年才子,名不虛傳。」看著董祖常道:「董生,你真不肯作文?不肯作的話,你也不用在居然草堂學習了,我教不了你,你回松江讓董公親自教你吧。」
  董祖常道:「學生今日身體疼痛,寫不得字,明日再來作文。」說罷,倉皇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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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董祖常先前怒氣沖沖要嚴懲張原,現在倉皇而去連挨了打也顧不上追究了,這就等於是不打自招,黃汝亨原以為董祖常品行雖劣但才華還是有的,萬萬沒想到董祖常的作文都是家奴比作的,這讓博學方正的黃妝亨很惱怒,對董祖常極是鄙夷,心裡也清楚董祖常這一走是不會再回來了,搖了搖頭,心道:「知子莫若父,董玄宰不可能不知道其子不學無術吧,宗翼善是董氏家奴,一個奴僕有這樣的才學董玄宰也不可能毫無察覺,既如此,董玄宰為何要讓兒子拜在我門下,沽名釣譽?」黃汝亨思付片刻,抬眼見張原侍立一旁,便問:「張原,你又是如何得知董祖常的作文都是抄襲的?」
  張原道:「先生容稟一」
  張原若一到草堂就與董祖常在鬥毆之事上糾纏爭辯,就算辯贏了,黃汝亨對他的觀感也不會佳,畢竟像黃汝亨這樣的儒者肯定是看不慣書生打架的,所以張原先要求看看董祖常的作文來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想,當他得知博學能文的宗翼善竟是董氏家奴,現在宗翼善陪同董祖常在居然草堂求學,張原就猜測董祖常拜黃進士、焦狀元為師是沽名釣譽,看到這篇「發而皆中節」的作文就知道自己猜想得沒錯,就先不談自己毆打董祖常,而揪住董祖常抄襲,讓董祖常無顏面對,現在,他就可以從從容容把與董祖常結怨的始末一一說來,從龍山放燈董祖常無禮求婚,到青浦陸氏叛奴陳明逃往華亭董氏,方才淨慈寺山門相遇,董祖常竟揚言要以兩百畝桑林逼迫陸氏休他姐姐張若曦,所以他氣憤難抑,就與董祖常廝打黃汝亨聽罷,點點頭,說道:「你雖年少氣盛,但董祖常也的確可惡,打了也就打了,董祖常也無顏去狀告你,他想必是要立即回松江去了。」問:「那個叛奴陳明已抓去杭州府衙了?」張原道:「是,叛奴陳明侵吞了主家銀子、田契,投奔董氏,致使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鬧官司,但董翰林顯然勢強,非但不交還叛奴,還要侵佔陸氏桑林。」黃汝亨上下打量張原,他從王提學那裡知道了張原與姚復斗八股的事,小小年紀倒是個厲害人物,問:「那你打算如何處置陳明?」張原道:「自然是由官府處置,這是青浦的逃奴案,應該要把陳明押回青浦審理吧。
  黃汝亨道:「只要為你姐夫家追討回惡森田契,其餘就不要深究了,畢竟董公是有大聲望的,你若與董祖常結怨太深,對你日後科舉也不利。」張原表面唯唯稱是,心道:「這仇怨已經無法化解了,華亭董氏就是我的死敵,我不打擊他,他就要打擊我,當然,現在我也的確無法嚴懲董祖常,當初鬥姚復,都幾經波折,董祖常是巨宦之子,豈是姚復能比的,但這次董祖常已是身敗名裂,以後再想沽名釣譽也難了,而且抓到了陳明,算是幫了姐夫大忙了,但目前還有一件事」張原道:「寓庸先生,董祖常在此求學是假,宗翼善求學卻是真,學生與宗翼善曾數度長談,敬服其才,今日雖知其是奴籍,但毫無輕視之心,子曰「有教無類」宗翼善有大才,卻屈於奴籍,真好比韓文公《馬說》一文感歎的千里馬駢死於槽櫪之間,先生寧不惜才?」張原既把宗翼善當作朋友,就一定要幫助宗翼善,而且今日折辱了董祖常,宗翼善以後在董家的日子只怕很難熬了黃汝亨沉吟半晌,道:「你去把宗翼善找來,我要當面考校他。」張原退出草堂,在此求學的諸生耳目靈通得很,已知道董翰林之子被打的消息,嘴快的武陵正向諸生說董祖常的惡事,居然草堂的諸生本就看不慣飛揚跋扈的董祖堂,聽說董祖常挨了打,簡直要拍手稱快,這時見張原出來,在場諸生都是一愣,原以為敢打董祖常的童生必然有桀驁之氣,不料只是一個清雋少年書生,微笑著向眾人拱手見禮一在場諸生大都聽說過張原的名聲,諸生平日關心的就是這麼些科舉之事,張原的縣試案首也就罷了,紹興府試案首非同小可,現在見張原謙和有禮,毫無年少得志的張揚,諸生紛紛上前見禮,自報裡居和姓名,張原一一記住,說道:「在下也是來向寓庸先生求學的,諸位仁兄以後要多多指教。」又道:「在下要去尋宗翼善,不知哪位仁兄知道其住處?」
  便有諸生道:「宇翼善是董祖常的伴讀,也都寄住在淨慈寺,張兄找他何事?」
  張原道:「董祖常在草堂求學的功課疑似宗翼善代作,寓庸先生讓我傳宗翼善來問清楚。」此言一出,諸生先是愕然,繼而嘩然,便有那事後諸葛亮道:「不出我所料,我是早就看出董祖常是作不出那等文章的,宗翼善卻是好學。,
  黃汝亨的得意弟子羅玄父說道:「董祖常抄襲可恥,這是壞了我居然草堂的名聲。」十餘名學堂諸生與張原主僕三人一道走過窄窄的石徑,來到淨慈寺前,逕直去寺院西側的客房,正見董祖常的幾個奴僕在收拾行李準備回松江,秀才們本來牙尖嘴利,這時當然要盡情嘲諷,董祖常又羞又惱,卻又不敢發作,只喝命僕人不要收拾了,立即離開此地一有一個家僕說道:「二公子,宗翼善不知去了哪裡!」
  董祖常道:「不管他,我們走。」
  董氏主僕四人在諸生冷嘲熱諷中灰溜溜離開,張原向寺僧詢問可曾看到宗翼善?寺僧道:「似在雙井亭畔。」淨慈寺原本無井,汲水要去湖濱,往來數里,寺僧苦之,宋代高僧法薰以錫杖扣殿前地,雙泉隨湧,因鑿二井,從此不須去湖濱擔水,前年鍾太監出資修繕佛寺,新建雙井亭,張原與焦潤生、羅玄父三人尋去,果然見宗翼善立在雙井亭畔怔怔出神~
  「翼善兄」張原拱手道:「寓庸先生喚你去有事相詢。」見到張原,雖然董祖常不在邊上,宗翼善依然尷尬,他與張原在青浦、在山陰兩度相見,那時張原不知他身份,二人純粹的以文論交,他盡可展現本色的灑脫和才情,但現在身份顯lu,他只是一個卑賤的奴僕,即便張原心無芥蒂,他又怎好與張原分庭抗禮、侃侃而談?
  現實就是如此殘酷,等級地位堅如壁壘,宗翼善滿腹詩書、才華橫溢,他渴望展現才華得到別人的賞識,在董府,他供隸役、職抄謄,卑微做人,偶然獨自外出,他就想隱瞞身份憑自己的才學結交朋友,但很少有人如張原這般坦率不追問他身份的,他視張原為知己,不料今日在此撞見,宗翼善覺得自己與張原的友情再難繼續了張原上前挽起宗翼善的手,說道:「上月在山陰一別,正不知何日再能與翼善兄相見,可巧今日相逢,待見過了寓庸先生,我們小飲幾杯酒,相與細論文。」
  宗翼善見張原這麼說,驀然想起那日在山陰八士橋頭分別時與張原的對答,張原似乎那時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是董氏家奴罷了一黃汝亨見到宗翼善,別的都不問,只問宗翼善都讀過哪些書?
  談到書籍,宗翼善恢復了自信,將讀過的書目一一到來,經史子集,估計不下萬卷,黃汝亨在博學大儒,當即挑選了十餘種書籍提問,宗翼善對答如流,對老莊周易,宗翼善用功猶勤,黃汝亨以《焦氏易林》一書為主,與宗翼善反覆辯難,竟不能屈之這場考校足足有一個時辰,黃汝亨大為惜才,對宗翼善道:「你的才學為我門下弟子之首,難怪董祖不讀書交上來的作文卻是可圈可點,卻原來是你代筆的,以你之才屈為奴僕實在是有辱斯文,待我與焦太史商議,求董翰林為你脫籍。」
  宗翼善大喜,拜倒在地,哽咽無言,若能脫去奴籍,那是恩同再造,晚明社會相比以前的森嚴等級制度已呈現鬆動跡象,有些奴籍子弟憑各種門路脫籍參加科考,竟有高中進士為官的,這並不稀奇一張原正是想求黃汝亨為宗翼善脫籍,當即讓宗翼善搬到織造署與他同住,又一道去拜見鍾太監,鍾太監出身卑微,也好詩書,對宗翼善的才學也頗欣賞,既然張原要幫助宗翼善,他自是贊成,聽說張原今日又打了董玄宰的兒子,鍾太監笑道:「你們真是冤家路窄啊,董翰林之子遇上你算他倒霉,只不過這樣董翰林怕是不肯善罷甘休吧,他可是千歲爺的老師。」
  張原道:「都被欺到頭上了,只有憤而反擊,人生一世,有友有敵,不可能一團和氣。」
  當日下午,張原先去杭州府衙拜見知府殷廷樞,殷廷樞早就聽說了張原的名字,上回那些打行青手就是因為圖謀作傷害張原被抓捕流放的,當即提審陳明,問明是松江府青浦的案子,便行文青浦,遣兩名差役押送陳明去青浦受審,案涉松江董氏,殷知府能脫手不管就最好。
  張原請鍾太監專門派人去責浦送信給他姐夫陸韜,說明原委,這事還得陸氏自己打官司,現在叛奴陳明抓到了,青浦李縣令應該會為陸氏作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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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南園論道

  南屏山多怪石,形狀各異,玲瓏聳秀,居然草堂左側的那座巨大的奔雲石更是號稱南屏奇石第一,石如雲南茶花,半入泥土,花瓣稜稜,人在石上游,如蜂蝶入花心,奔雲石中還有一個大洞,即便是酷暑盛夏,洞中依然清涼。
  
  張原與宗翼善己在居然草堂聽講兩日,窗外便是那聳秀的奔雲石,黃汝亨不是單講四書五經和八股制藝的,他主要還是講史先證據而後發明,很有創見,張原一向以自學為主,以前向王思任請教的主要是八股技法,現在聽到名儒論史,的確受益匪淺,張原決定在杭州多待一些時日,十月底再回去,因為十一月初一是母親五十壽誕,他己寫了信託腳夫行的人送去山陰東張稟知母親。
  
  黃汝亨在草堂授課,一般是上午宣講,下午佈置文題讓諸生習作,或者讓諸生相互辯難議論,佈置的作文也不再限於四書五經的八股文,有判、詔、誥、表表以及史論和策問,因為來此求學的都有生員功名,焦潤生和羅玄父還是舉人,他們要面對的是鄉試和會試,鄉試和會試不僅僅考四書五經八股,還要考判、詔、策問這些文體,黃汝亨精擅各體寫作,教授很有一套方法,這也正是張原需要的——
  
  初八日傍晚,諸生作完今日功課,草堂放學,因為明日是重陽節,黃汝亨上午就宣佈給諸生放假一日,張原正得其便因為明天是鍾太監生祠迎塑像空香火之日,他必須參加,秦民屏昨日己經趕到了——
  
  穆真真在奔雲石下等著,她估摸著少爺要放學了,就從八里外的織造署快步趕來,在居然草堂求學的諸生有的就食淨慈寺,有的借住附近民家,張原和宗翼善沒有就近找房子住,每日一早來南屏山下求學,中午時回去,午後未時又趕來,雖然時間緊了一點,也是為了健身鍛煉腳力,而穆真真還要多走幾趟,早上與少爺到了居然草堂,待寓庸先生開始授課,穆真真便回織造署,待臨近中午又要來接少爺,下午也是這樣,因為寓庸先生不許學生們的僕人候在草堂外——
  
  武陵曾和穆真真走了兩趟,跟不上穆真的步子,又覺得有真真姐護送少爺就足夠了,他小武又不會武藝,這一日八趟可是六十多里路啊,腳都要走痛,所以只早上一趟跟著來,其餘就偷懶不來了——
  
  穆真真卻是喜歡走長路,自從住到了東張,穆真真不再每日去西興運河碼頭背果子到處叫賣,一向吃苦耐勞慣了,突然閒下來,雖然早晚也習武,還有不少雜事,但穆真真還是覺得自己太享福了,身上多了好些肉,腿圓了,腰圓了,這些也就罷了,就是胸脯高高頂著衣衫,讓這墮民少女頗為煩惱,所以這每日八趟六十多里路她是樂此不疲,喜孜孜來接少爺,然後與少爺一道回織造署,雖然一路上少爺與她說話不多,只與宗翼善談文論藝不休,但只要陪著少爺,穆真真就己經很快活了——
  
  張原倒沒覺得穆真真胖了,穆真真有葛邏祿白種人血統的,身材高挑,以前是太瘦了,現在正好,小腰細圓,兩腿修長結實,走路飛快,張原雖然一路上多與宗翼善縱論經史,但對這個長成的美婢還是很關注的,喜歡看這個墮民少女走路的樣子,有一種自然流露的英氣,但當她覺得被人注視時她又卑怯了,腳步也邁得小了——
  
  「真真,小武又偷懶了嗎?」
  
  張原笑著問,夕陽斜照,奔雲石纍纍疊疊,將長長的石影投向不遠處的蓮花洞,這墮民少女立在奇石下,雪膚花貌,極是養眼。
  
  穆真真笑著回答:「少爺,小武說他腳走痛了,要歇著。」
  
  張原道:「小武他裹腳了,沒出息。」
  
  穆真真想起西張三公子叫百花樓的妓女武陵春也叫小武,不禁掩嘴「格格」直笑。
  
  焦潤生走了過來,說道:「介子兄、翼善兄,家父請兩位過去。」
  
  張原、宗翼善甚喜,來居然草堂三日了,一直未看到焦狀元,說是與蓮池大師參禪論道,焦竑晚年攝道歸佛,對佛理領悟極深,可以說是出入儒、道、佛三家,經史、道藏、釋典,靡不閱覽窮研——  焦竑住在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園,包涵所是個極會享樂的官僚,西湖的樓船就是他創製的,在雷峰塔下築有南園,在飛來峰下築有北園,皆極精美,包副使的南園離居然草堂只有三里多路,來到南園,焦潤生領著張原幾人進去,但見磊石疊山,奇峭精巧,兩條溪澗交錯匯入西湖,溪澗上建造形式各異的橋粱,南園大廳,拱斗抬粱,省去中間四柱,顯得猶為寬敞,可以在廳上舞獅唱曲——
  
  主人包副使不在此間,焦竑就是主人,焦竑生於嘉靖十九年,中狀元時己經五十歲,今年七十有四,鬚髮如雪,精神矍鑠,坐在一張醉翁椅上,腰板挺直,黃汝亨坐在一邊,見到張原、宗翼善,白眉焦太史打量二人,少年張原上前見禮沉靜從容,那宗翼善則稍顯侷促,焦竑開口便問:「宗翼善可讀過王心齋先生的著作?」
  
  王心齋便是王艮,王陽明弟子,開創了影響深遠的泰州學派。
  
  宗翼善恭恭敬敬回答:「學生讀過心齋先生的《復初說》、《明哲保身論》、《天理良知說》和《格物要旨》。」
  
  焦竑道:「那你且說說如何克己復禮?」
  
  宗翼善心知這是改變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回答得好,能得到焦狀元的賞識,他就很有可能脫去奴籍,宗翼善手心微汗,有些緊張,側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點了下頭意示鼓勵——
  
  宗翼善略一索答道:「己、禮:非一非二,迷之則己,悟之則禮,己如結水之冰,禮如放冰成水,己如析金為瓶盤釵釧,禮如鎔瓶盤釵釧為金,故釋冰即是水,不別求水,熔瓶盤釵釧即是金,不別求金,克己即是禮,不別求禮,可見己與禮非一非二,為禮由己,若捨此他覓,將無所得。」
  
  焦竑面露微笑,對黃汝亨道:「貞父,此子果然好學敏悟,值得提攜。」
  
  黃汝亨笑道:「焦太史何不效仿陽明生收宗生為弟子?」
  
  焦竑攬須大笑,說道:「老夫何敢比陽明先生,就不知宗生能及心齋先生幾成?」
  
  當年王心齋先生是鹽丁灶戶出身,社會地位與奴僕差不多,也是靠自己勤奮好學,得到了王陽明的賞識,王陽明不拘一格不論出身,收王艮為弟子,終成一代大儒,而泰州學派由此具有濃烈的平民色彩,門下弟子三教九流都有,所謂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就是泰州學派的觀點,是平民哲學——
  
  宗翼善見焦竑有收他為弟子的意思,當即跪倒拜師,張原也跟著跪下。
  
  焦竑道:「張原你拜我何為?」
  
  張原道:「學生也想向太史公求教。」能拜在焦竑門下對他的學業和聲望都很有裨益,總不能宗翼善都拜師了,他卻一無所得。
  
  焦竑對張原道:「老夫收宗生為弟子,是憐他才高命薄,要助他一把,你出身山陰名門,現在己是案首童生,入泮升學是定局,更有鍾太監賞識你,又何必拜老朽為師!」
  
  焦竑聽說張原與織造署鍾太監關係密切,有些不悅,文人清高,一向是看不上內官的,就算迫於太監威勢,表面上要奉承,但心下都是鄙夷太監的——
  
  張原心道:「不妙,這閹黨之名現在就要影響到我的聲譽了嗎?那麼我就更要爭取成為焦狀元的弟子,迎難而上正是我之本色。」說道:「學海無涯,案首只是虛名,學生追求的是聖賢之道,但學生年幼,求學格物常有迷惑,所以想向太史請教。」在焦狀元面前就得這麼說。
  
  這時童子捧茶上來,小心翼翼放下茶盞,豎起托盤退在一邊。
  
  焦竑道:「那好我且問你,如何方能言道?觀心、行己、博學、主靜這些都不必說了,老生常談耳。」焦竑這是刻意提高難度來考量張原,先把一些答案通道給堵上了。
  
  張原凝思片刻,瞥眼見那捧茶童子恭立一旁,頓時靈光一閃,答道:「這捧茶童子便是道。」
  
  焦竑、黃汝亨相顧愕然。
  
  宗翼善也為好友暗捏一把汗,他雖然知道張原的才華,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的,但要從捧茶童子聯繫到聖賢之道,這極難啊。
  
  焦竑當然沉得住氣,徐徐道:「請試論之。」
  
  張原向焦、黃二人一躬身,卻轉頭問那童子:「從茶房到這大廳有多少路?」
  
  童子答道;「有小半里路。」
  
  張原向焦竑道:「學生從外來,一路山石階梯,左旋右繞,而這童子托盤捧茶,走了這許多門坎石階,竟未失足打破甌盞,豈不是暗合於道。」
  
  焦竑、黃汝亨二人眼睛都是一亮,張原回答得甚妙,張原沒有從正面回答什麼道,而是借捧茶童子現身說法,有戒嗔戒懼,君子夕惕之意,又有莊周庖丁解牛之意,極其耐人尋味。這種以日常事說理也正是泰州學派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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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8 23:5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小人的中庸
  
  年過古稀的焦竑白眉軒動,年按醉翁椅扶手,上身前傾,問道:「還有說否?」
  一句「捧茶童子即是道」好比八股文精彩的破題,能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但要讓學富五車的焦狀元大起愛才之念,還必須有更精彩的闌述,張原道:「修身亦如捧茶,即使是志力堅貞之輩,值此境界,也須心寒膽戰,恭敬奉持,毫忽不能昧,這便是研幾:所須不敢瞞,這便是慎獨:坦坦平平,好惡不作,喚作君子,依乎中庸也。」
  焦竑目視張原,問:「你年方幾何?」
  張原道:「學生十六歲。」
  焦竑轉頭看著黃汝亨,問:「貞父,你以為張原這捧茶童子論如何?」
  黃汝亨欣喜道:「妙絕,這才算是讀通了《中庸》的,世間學子,讀過《中庸》的何止千萬,能領悟到這一地步的罕有。」
  「是也,是也。
  」焦竑頻頻點頭,能見到這樣好學深思的後輩,這位大器晚成的焦狀元甚是喜悅,讚道:「此子奇才,有王輔嗣的早慧」
  張原聽焦狀元把他比作王輔嗣,心裡頗不樂意,王輔嗣就是魏晉玄學的祖師王弼,是空談玄辨之輩,而且死得很早黃汝亨補充道:「也極好學,這兩日在草堂聽講很是專心,功課也好。」
  焦竑道:「張原、宗翼善,你二人既然願意在老夫門下受教那老夫就收下你們,寓庸先生是你們的老師,我焦弱侯也是你們的老師。」
  張原、宗翼善大喜,一起拜倒,宗翼善的喜悅可想而知,焦太史名滿天下,聲望更勝董其昌,能拜焦太史為師,這就是有貴人相助,當然宗翼善心裡清楚好友張原才是他命中最大的貴人,沒有張原引領,他永遠踏不出這第一步焦竑覺得宗翼善無須敲打提醒,宗翼善出身卑微,而且有二十多歲了,行事想必會更穩重,而張原少年成名,或有輕狂傲慢,必須警醒之,說道:「張原你方才論道頗為精妙,但你可知中庸也有君子之中庸和小人之中庸否?」
  張原知道焦老師要教訓他了,恭恭敬敬道:「學生尚不能分辨其中差別,請老師指教。」
  焦竑說道:「根器淺薄,智力怠緩,游氣雜擾,無所忌憚,這便是小人之中庸。」
  張原道:「學生謹記老師教誨。」心道:「亂世將臨,已憚太多如何匡扶濟世,我的信念必須堅持。」
  鬚髮如雪的焦竑對張原謙恭的姿態頗為滿意這時天色已晚,焦竑便留張原、宗翼善在南園用晚飯,而後提筆給董其昌寫了一封信,說他憐惜宗翼善之才,今已收其為弟子,望董公以人才難得為念,允其脫奴籍云云。
  張原、宗翼善辭出南園已是天色全黑半輪明月高掛中天,四下裡朗朗可見了,穆真真等候在園門邊,張原道:「真真餓壞了吧?」
  穆真真搖頭道:「婢子不餓。」
  張原板著臉道:「到底餓不餓?我可不喜歡聽假話。」
  穆真真知道少爺不是要呵責她,是有些調笑呢低著頭輕聲道:「回少爺的話,婢子是有些餓了。」
  「餓了就對了嘛。」張原變戲法一般從袖底摸出三個桔子出來遞給穆真真,說道:「這是杭州塘棲蜜橘,你嘗嘗看,比我們山陰謝橘如何?」
  穆真真稍一猶豫,便趕緊接了橘子還沒入口,心先甜透了。
  三個人剛繞過雷峰塔,卻見秦民屏帶著馬闊齊等幾個土兵還有武陵尋來了,武陵在織造署等少爺回來等到天快黑了還不見少爺和真真姐的蹤影,武陵有些慌了便去央求秦民屏來居然草堂這邊來尋,草堂侍者說張公子幾人去了雷峰塔下的南園,秦民屏、武陵等人便尋到南園這邊來從南園至湧金門外的織造署有五里多路,月下行路也不再燈籠,張原與秦民屏連走邊談,秦民屏是昨日趕到的,一直無暇與張原長談,
  這時告知張原,其姐夫石柱宣撫使馬千乘在雲陽獄中染病未得及時醫治,現在雖已出獄,但病情嚴重,一直未見好轉,不然的話馬千乘是要親自來為鍾太監生祠上第一爐香。
  據張原對史實的瞭解,馬千乘就是死在了雲陽獄中,秦良玉才繼任石柱宣撫使,大明朝對土司部落實行一定程度的自治,並不派遣朝廷官員管轄,土司世襲,子幼則妻代,現在馬千乘活著出了雲陽獄,不知以後還會怎麼樣,但秦良玉早已隨夫多次出征,這位巾幗英雄絕不會默默無聞的一回到織造署,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也在等張原回來,忙道:「張公子,我乾爹請張公子去有事商議。」
  張原就隨小高到署衙內院書房,鍾太監對明日的生祠進香典禮很是期待,見張原來,先問張原晚邊去了哪裡,倒要秦民屏去尋?
  張原道:「焦太史同意收我和宗翼善為弟子,晚飯也是在包哥使南園用的,焦太史借住在南園。」
  「焦弱侯焦狀元收你為弟子了!」鍾太監瞪大眼睛看著張原,突然有些憤憤不平,說道:「為何你就如此討喜,咱家就這麼不受人待見?」
  鍾太監這也是把張原當自己人的緣故,這才會在張原面前發這樣的牢騷,牢騷發出來就表示心無芥蒂,不然掩藏著就是懷恨在心一張原忙問:「公公此言何意,誰敢冒犯公公?」
  鍾太監坐迴圈椅,頗顯沮喪道:「誰有膽子冒犯咱家,還不就是你的老師焦狀元,咱家慕他狀元的名聲,托包雷使向他求一篇「鍾氏生祠記」那老焦一口回絕,說不寫這應酬文字,其實他哪裡是不寫應酬文字,分明是看不起咱家。」
  鍾太監確實很惱怒,卻也只能發發牢騷,焦竑名聲極大,又不做官,只是講學,他鍾太監能奈其何?
  張原暗暗搖頭,鍾太監為這生祠大張旗鼓有些過頭了,人家堂堂狀元給你一個太監寫生祠記,這讓人家顏面何存!
  張原安慰了鍾太監幾句,卻聽鍾太監道:「張公子,咱家這時找你來商議的就是這件事,焦弱侯不給咱家寫咱家就另求人,你族叔祖肅翁學問既佳、名聲也大,請肅翁為咱家寫一篇生祠記如何?咱家有重謝。」
  張原暗叫:「糟糕,結交一個太監也真不容易,太監有時是不大講理的,你得順著他的性子,不能惹毛了他~
  」
  鍾太監目光炯炯盯著張原,等張原答覆。
  張原說道:「鍾公公也知道我在居然堂求學,要到下月底才回山陰,公公要作生祠記,肯定是要在祠前勒石立碑的吧,若由我叔祖作記,豈不是要到年底才立得成碑一」
  說到這裡,張原有意停頓,鍾太監果然問:「那依你之見該請誰作記?這作記其實咱家也不急,年底作生祠記再刻碑也不遲,要的是名流賢士作記。」
  張原道:「生祠是公公的終生大事,我能盡多少力就絕不敢藏私,只要公公捨得出重資,我願懇求焦老師為公公作記」
  鍾太監大喜,連聲道:「若能請得焦狀元為咱家作記,要多少銀子儘管說,三千兩銀子夠不夠?要麼就五千兩?」
  太監好虛名往往更甚於讀書人,因為太監有骨子裡的深刻自卑。
  張原道:「我只是說盡力去懇求,成不成難說,焦老師年高德勳、海內文宗,要請他寫這樣的碑記,我是完全沒有把握,只是感公公與我的交情,這才奮力去求。」
  鍾太監被張原吊起了胃口,感激道:「咱家知道你為人最是厚道,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表面奉承咱家,背地卻罵咱家閹狗你盡力去辦就是了,不管成不成,咱家都領你的情,當然,能辦成最好,要多少銀子咱家都豁得出去。」
  張原道:「公公,在下直言,求焦狀元為生祠寫記,就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都沒有這個面子,就是出銀萬兩焦狀元也不屑一顧一公公別急,我既說要求焦狀元為你作記,就絕不會搪塞公公,雖沒有十分把握,五、六分還是有的,但必須迂迴著去求」
  鍾太監急不可耐問:「怎麼迂迴去求?」
  張原道:「公公也知今年浙江先旱後澇,多處受災,各地都有餓死的饑民,公公若肯出銀在那寶石山下建一座養濟院,收容孤兒、救濟貧民,那就可以借這個名義請焦狀元寫一篇「養濟院記」焦老師是仁厚長者,這樣的碑記他是會寫的,而且此事對鍾公公來說是一舉三得,鍾公公建養濟院得了樂善好施的名聲,此其一:養濟院記的碑刻可以存放在生祠中,焦狀元的名聲照樣借到了,此其二:這三點最是重要,鍾公公在寶石山下建了養濟院,那些得了公公恩惠的民眾就會時時上山給生祠進香,即便公公百年之後,這香火也不會斷,也沒有人敢毀棄公公的神廟,養濟院的子子孫孫會拚死維護公公的祠廟公公意下如何?」
  張原這不是挖鍾太監的錢,的確是為鍾太監著想,鍾太監無後,積那麼多銀子做什麼,引導他做些善事才是真正的朋友情義,嗯,山陰的陽和義倉也得讓鍾太監出點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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