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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莫笑農家臘酒渾
張原家在鑒湖東岸有一百二十畝良田,自去年懲治了家奴張大春,秋糧田租收入增加了一倍,那鑒湖兩岸的田地都是豐饒沃土,一個年度可種一季小麥和兩季水稻,秋末晚稻收割上來後,立即播種小麥,到次年四月,收割小麥,搶種早稻,只要勤快,這厚德載物的土地就會毫不吝嗇地產出,當然,天災除外——
萬曆四十一年開春以來,紹興府大部分地方雖然一直無雨,但小麥依然豐收,去年冬天的大雪滋養了麥田,而且小麥也耐旱,小麥收上來後,就要搶種早稻,受乾旱的影響的就是這水稻——
四月十八這日一大早,張原去鑒湖田莊看佃戶插早秧,石雙、武陵跟去,大丫頭伊亭因為比較熟悉田莊的情況,也跟去,以前收田租都是伊亭陪張原母親去的,不過那時張大春與謝奇付等四戶佃農合起伙來欺騙主家,張母呂氏是婦道人家,被瞞在鼓裡,伊亭雖有疑心卻不明言,如今情勢是大不相同的,誰還能欺瞞得了張原?
伊亭拉上穆真真和她作伴,與張原一共五人租了一條烏篷船經東大池前往鑒湖,東漢時會稽太守馬臻疏通鑒湖,納會稽、山陰兩縣三十六源水,早年的鑒湖號稱方圓八百里,晉唐以來,湖泥逐漸淤積,豪家圍湖占田,現在的水域僅乘百餘里,這數月不雨,鑒湖水位下降數尺,湖岸裸露出大片淤泥,張原家的田莊就在鑒湖東岸,離馬太守祠不遠,張原五人在湖東捨舟登岸,只需步行半里路就到了。
鑒湖東岸這片原是湖區,湖水退卻後是大片的平疇曠野,現在都開墾成良田,農田里隨處可見躬腰勞作的人影,有的田地麥子已割去麥茬裸露,有的還是沉甸甸的麥穗金黃一片,有的正在駕牛犁田,有的已搶種秧苗——
農戶辛苦,從正月便要開始忙碌,醒土、窖糞、條桑,二月整治田埂,三月選種、蒔秧,四月就大忙起來,割麥、割麻,墾田插秧,張原到來之時,謝奇付等四戶佃農領著妻兒剛把一百多畝的早秧插下去,正有點空閒,準備在田頭慶祝青苗會,見主家來了,謝奇付等人有些驚慌,以為張原這麼早就要來收麥租了,這麥子都還沒脫粒曬乾呢。
張原忙道:「我今日只是來看看,麥租還是到六月初交,不急,不急。」謝奇付以為張原見今年麥子收成不錯,想要提高麥租,便訴苦道:「張少爺,今年眼見得是大旱哪,這早秧插是插下去了,可誰知道有沒有收成啊。」張原笑道:「老謝,先別訴苦,我不是來收租也不是來加租的,我來看看今年旱情對我們這片田有多大影響,我會酌情給們減除一些糧租。」謝奇付等四個佃農大喜,連道:「少爺心腸好,少爺心腸好。」真心感激。
謝奇付領著張原五人去田頭看看,細細的田埂路,伊亭都不大敢走,穆真真道:「伊亭姐儘管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護著,不會讓摔到秧田里去的。」伊亭道:「真真要護著少爺的,哪有空管我。」
張原笑道:「我是裹足婦人嗎,這田埂路雖窄,也有一尺寬,我大步流星地走。」又道:「想那女子裹足,好好的腳裹成了半殘疾,痛苦終身,伊亭姐和真真不裹足,真是幸運。」
伊亭笑道:「那是小姐閨秀命好才有得裹足,她們哪裡要走這樣的路,出門就乘船坐轎。」
張原道:「不裹足的小姐閨秀才算得命好,不然依我看還不如你們。」有時婢女的確比大家閨秀自由得多,比如真真,還可以跟著他上酒樓呢,而那些深閨小姐雖然被人侍候著,衣食無憂,但出門一步都難,等於是監牢軟禁——
伊亭瞧著張原笑,道:「少爺這是誇我家未過門的少奶奶命好是吧。」伊亭也知道商澹然未纏足。
張原點頭道:「是,真是難得。」
伊亭和穆真真都笑,伊亭道:「商小姐能嫁給少爺這麼通情達理的人當然命好,我和真真都是苦命,真真還有爹爹,我連爹娘是誰都不知道,六歲就把我賣了,萬幸的是主母心好,我也沒吃什麼苦頭。」伊亭這麼說著,與穆真真一前一後走上田埂路,孟夏天氣,晴空萬里,雖說數月未雨,但這鑒湖邊尚未受影響,田埂上青草如茵,田間地頭桑樹成行,大片大片的秧田在初夏的日曬下泛著水光,鼻間嗅著草木禾苗和青氣,這一刻伊亭和穆真真這兩個婢女都覺得自己的命數實在並不壞,都平平安安長大了,主家又待她們還好,走在田埂路上,心情真不錯——
張原、石雙等人跟著佃農謝奇付在這百多畝田地上轉了一圈,張原見那接引鑒湖水的水渠淤塞,鑒湖水位要是再降一尺這湖水就引不過來了,秧苗無水很快就會枯死,便對謝奇付四個佃農說道:「你們的水車得準備好,不引水灌田可不行,還有,這溝渠得出力疏通。」
謝奇付說兩架水車都朽壞了,這剛剛租用了兩頭耕牛犁田,又繳了官賦,四家人暫時湊不起銀錢制新水車,張原去草棚看了看,那兩架水車是萬曆十二年制的,一向也用得少,保養不善,都朽爛了,便道:「我助們四戶人家一兩銀子,不足的們四家湊起來,趕緊找木匠造水車,這個緩不得,還有,莫辭辛苦,把那一段水渠疏通疏通,引水也便。」
謝奇付四人大喜過望,趕緊磕頭相謝。
這時已經是用午飯時間,謝奇付早已吩咐渾家殺了一隻雞盹著,香氣四溢另三家佃農有的拿了四尾鑒湖塒魚來,有的摘了新鮮蔬菜,有的拿來老酒村釀,湊成五、六盤菜款待張原五人,張原這次來,特意讓石雙買了兩籃糕餅甜點送給四家佃戶的小孩子,這種糕餅佃戶們往日哪裡捨得買給孩子吃,所以四佃戶六、七個孩子吃著糕餅歡天喜地。
石雙、伊亭四人不敢與少爺同桌用餐,張原道:「難道好讓老謝他們再燒一桌菜請你們?坐,一起坐。」石雙四人便圍著四方桌坐下,走了一上午的路,五個人都餓了,胃口大開,張原笑道:「農家菜,味道鮮美啊。」其實山陰城裡的魚肉蔬菜也都是城郊鄉民挑到城裡賣的,莫非石雙妻子翠姑的廚藝不及這謝奇付的渾家?
用罷午飯,張原又到附近的馬太守祠給馬太守神像上了三炷香,這神祠有些破敗,拂拭殘碑,張原看到南宋狀元王十朋重修馬太守祠時寫的詩:「會稽疏鑿自東都,太守功成禹後無。能使越人懷舊德,至今廟食賀家湖。」
山陰風調雨順多年,不遇旱澇災害,就沒人想起來祭祀馬太守,估計今後馬太守祠的香火要旺了。
紅日西斜,烏篷船橫渡鑒湖向山陰縣城劃去,雙槳擊水很有節奏,張原閉目聽船底的水聲,心裡想著這小冰河期的自然災害,對此他也無能為力,他又不是地方官,就是地方官也作用有限,連紹興這種水鄉都要遭旱,大明朝的國運也真是衰敗,張原現在能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家的幾戶佃農,幫助他們渡過荒年,估計這鑒湖邊的田地即便受災也不至於絕收,還有就是設立義倉,這事得向族叔祖張汝霖稟明瞭,設立義倉屯積救災糧也要盡快施行——
當日傍晚,張原用過晚飯後去西張北院拜見族叔祖張汝霖,說了今日出城所見和當日魯雲鵬等人以田契銀錢相謝而他想借此成立義倉之事,張汝霖皺眉道:「你才十六歲,讀書方是正事,這樣是不是有些用心過度?」
張原道:「族孫以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族孫讀聖賢書,明世間理,就是要用到實處,這樣的知才是真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一味埋頭書齋,學到的都是陳腐學問,如何能兼濟天下。」
張汝霖笑了起來,點頭道:「你心智開明,志向不小,很好,叔祖願襄助此事,這義倉你可想好以何為名?」
張原道:「正要借叔祖的名望,請叔祖賜名吧。」
張汝霖略一思付,說道:「就叫陽和義倉如何?」陽和是張汝霖之父狀元張元汴的號。
張原喜道:「甚好。」
張汝霖道:「籌建義倉之事還得稟明侯縣令才行,侯縣令是你老師,你自與他說,你要借我的名義行事我也依你,不過這些事都要等府試放榜後再,你若府試通過,是童生了,我捐助米三百石給義倉,若府試都通不過,那什麼事都休提。」
張原叉手道:「是。」
卻聽張汝霖笑道:「若僥倖中了府試案首,那我捐助五百石米,哈哈。」張原心道:「目下米價約為一兩銀子二石,五百石米就是二百五十兩銀子,二百五不大好聽,不過米價很快就會漲的,再過幾個月米價翻倍也不稀奇。」
張原回到東張宅中,天已經黑了,月亮還沒升上來,大石頭來報說侯縣令派了門子來傳他去要問話,張原不知道有什麼事,帶了武陵匆匆隨那門子往縣衙而去——
紹興府試,上萬名考生、兩萬篇八股文,按四百字一篇計算,那就是八百萬字,要在半個月內完成閱卷評定放案,若是知府徐時進一人承擔的話,那是絕不可能完成的,徐時進把紹興府八縣的縣令和縣學教諭召集到府衙一同閱卷,這樣連同他和紹興府學教授就有十八個人,負擔大為減輕,每個縣的縣令和教諭負責本縣的考卷,初選三百人,八個縣共初選二千四百人,完成初選,八縣縣令和教諭各回本縣,餘下的閱卷就由徐時進和府學教授完成——
四月初九日八縣考生全部結束府試,十二日開始閱卷初選,十八日完成初選,山陰縣令侯之翰回到縣衙,便讓門子傳張原來,見到張原,侯之翰道:「張原,今日府試初選已結束,山陰縣一千六百多考生通過初選的有三百人,然後徐知府再從這三百人中錄取一百二十人作為童生,童生是有名額限制的,山陰和會稽是大縣,有一百二十人,其餘六縣都是一百人——我今日喚來,是想問問你那兩篇八股文是怎麼破題的?」
張原便將「趙孟之所」和「君子喻於義」這兩篇制藝的破題和承題背誦給侯縣令聽,侯之翰皺眉道:「我初選的三百人當中好像沒有這兩篇制藝,這怎麼回事,難道遺漏了」侯之翰對張原寄予厚望,若張原連府試初選都未過,那連他都會大為沮喪,張原是他擢為案首的,張原不能通過府試那等於是說他無識人之明,可憑他的記憶,好像真沒看過張原的這兩篇八股文,便讓張原將兩篇八股文完完整整地背給他聽,確認未曾看過這份考卷——
侯之翰心道:「莫非徐時進要刻意打壓張原,把張原的考卷抽去了,這也欺人太甚了吧!」便問張原當日交卷的情景,聽張原說徐知府對他那兩篇制藝很賞識,侯之翰笑了起來,道:「你卻不早說,倒害我為你空擔心,如此看來徐知府是早把你取為童生了,好了,你回去靜候佳音吧,我這幾天是累得頭暈眼花了,要早些歇息。」
張原回到宅中,此後數日安心讀書、練字、與兩個小外甥玩耍,等著府試放榜。
四月二十四日午前,張原正在西樓書房看《昭明文選》第二十三卷,這一卷選錄的是魏晉古詩,魏晉詩歌有一種率真之氣,讀到好詩真令人神清氣爽,忍不住要大聲吟誦起來:「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池塘生春革,園柳變鳴禽」為後代詩家所激賞,謝靈運自己也說「如有神助」,張原正品味詩意,武陵跑了起來,大聲道:「少爺杭州的秦先生來了。」
「秦先生?」
張原一時沒明白是誰,隨即醒悟是秦民屏,心想:「秦民屏怎麼來了?」趕緊放下書卷,前去相迎。
秦民屏帶著六個土兵恭恭敬敬立在竹籬門外,見張原出來,秦民屏率先跪倒,張原扶之不及,趕緊也跪倒道:「秦兄,這是折煞小弟了!」秦民屏肅然道:「賢弟,這一拜你必須得受,愚兄是代十萬石柱土民向你拜謝。」張原聽秦民屏這麼一說,頓時滿臉喜色,起身扶起秦民屏,問道:「朝廷赦免馬將軍的詔旨下來了是嗎?」
秦民屏也是滿面笑容,點頭道:「正是,所以愚兄趕來告訴賢弟一聲,我來此還要向令尊、令堂磕頭。」土民重義,既與張原兄弟相稱,那張原的父母也是他秦民屏的長輩了,所以一定要當面磕頭。
張原推辭不了,就先入內院和母親說了一聲,扶著母親到前廳,那秦民屏跪倒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張母呂氏趕緊讓張原把秦民屏扶起,寒暄了幾句,伊亭扶張母呂氏進去,秦民屏便要告辭,說要趕回川東夔州去,張原道:「豈有此理,兄長遠道而來,總要歇一晚再走。」秦民屏道:「實歇不得,愚兄歸心似箭,那鍾公公的生祠已開建,我留十四名土兵幫助建祠,我這次來已向鍾公公辭了行,不必再轉回杭州,逕自西歸。」他繞道數百里來山陰就是為了向張原通報一聲並向張原母親磕個頭——
張原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留兄長,但一頓酒飯是少不了的。」 讓小石頭去叫穆敬巖來,一起到府學宮十字街酒樓請秦民屏一行七人喝酒。
正飲酒敘談之際,從二樓長窗忽見街上好些人奔跑起來,有人嚷道:「放榜了,放榜了。」擁向府衙看榜文書案。
張原心中突的一跳,卻是不動聲色,繼續與秦民屏飲酒吃菜,無論他著急關切與否,榜單已經確定在那裡了,晚一刻知道也無妨,只是這紹興豆酒一杯又一杯,喝得毫無感覺——
十字街的人一大半跑去看榜了,街道難得一靜,這安靜也沒保持多久,就聽得鑼鼓喧天而來,還有鞭炮「噼哩啪啦」炸響,一班吹鼓手吹著嗩吶、敲著鑼鼓快步走過十字街,轉過府學宮去了。
張原認得這班吹婁手,到他家報喜都三次了,看這去向也像是他家,看來他取中了,就不知道是不是案首?
秦民屏見張原頻頻看窗外,突然醒悟,把酒杯一放,道:「對了,賢弟也參加了府試吧,趕緊去看榜。」張原笑道:「不爭這一時,報信的人很快就會來的。」果然,那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又繞過來了,走在前面的是武陵,他領著這幫吹鼓手找到酒樓這裡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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