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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是神是鬼還是狐?
杭州人避月如仇,除了七月半,其他時候絕少有夜遊西湖的尤其今日還只是五月初八,月輪未滿,湖上幾乎看不到船隻,白日裡的畫船蕭鼓,此時一概不見不聞,嘈雜喧囂褪盡,還這水天難得的清靜。
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武陵等五個僕人乘三櫓浪船在夜色下由南向北剖入湖天,張岱吩咐船家搖櫓不必太急,緩緩行船,他們要欣賞月夜西湖。
夜風拂拂,清涼的水氣瀰漫,沉沉的湖水在浪船剖過時細浪向船頭兩側漾開,半輪明月灑下銀輝,彷彿湖裡有無數銀魚游躍,三座瓶型石塔lu出湖面的塔尖在月色下顯得沉靜而神秘,彷彿石塔下鎮壓著水妖水怪,張岱對西湖是極熟悉的,介紹說八年前錢塘縣令組織民夫清理湖底淤泥,用淤泥築堤壩,形成湖島小瀛洲,湖中有島,島中有湖,又在東坡塔附近建了這三座鎮湖石塔,這裡就成了西湖一景——
朦朧、神秘、幽遠,月色下的西湖彷彿吳宮響屐廊上裊裊走來的西子,從遠而近,但沿廊輕紗薄幕重重飄蕩,讓人總是看不清,只覺得美不可言。
有三、四分酒意的張萼拍著船舷大叫:「遊湖無酒,有什麼意趣,回到凝香酒樓買些酒菜來——」
這船家早有準備,說有好酒好果子,但價錢要貴一些,張萼嚷道:「盡快擺上來,少得了你的錢嗎。」
一壺兩斤裝的無錫松花酒,嶺南的荔枝、靈谷寺的櫻桃、姚坊門的小棗各盛上一大盤,還有一些杭州糕點,都頗精緻雅潔,張岱三人很滿意,便一邊飲酒吃果子一邊觀覽西湖夜景。
才是戌初時分,天上那半輪明月已經西斜,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沐浴湖上夜風,暢啖嶺南荔枝,都很覺快活,張岱高吟東坡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張萼繼續唱他的《單刀會》,張原也藉著酒興胡亂唱了一氣,前一句是「月亮出來亮汪汪」,後一句卻又是《西廂記》裡的「門掩著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東拼西湊,唱得自己哈哈大笑。
三櫓浪船繞過小瀛洲,沿蘇堤右側向北,再從阮公墩畔經過,直駛白公堤,再至斷橋,張萼酒意有了七、八分,不肯下船,躺在船頭望天嚎唱:「有一個黃漢升猛似彪,有一個趙子龍膽大如斗,有一個馬孟起,他是個殺人的領袖,有一個莽張飛,虎牢關力戰了十八路諸侯,騎一匹畢月烏,使一條丈八矛,他在那當陽坂有如雷吼,喝退了曹丞相一百萬鐵甲貔貅,他瞅一瞅漫天塵土橋先斷,喝一聲拍岸驚濤水逆流……」
此時還沒交二鼓,時辰還早,張岱、張原便由著張萼嚎囂,慢慢剝著荔枝吃,荔枝殼、棗核丟到湖裡,便有游魚浮上來吞噬——
忽聽斷橋上有個童子喚道:「相公船肯載我家女郎至西泠橋否?」
張岱、張原一齊轉頭去看,就見淡淡月色下,岸邊立著一個窈窕女郎,一個披髮童子在招手致意要搭船。
張岱壓低聲音奇道:「誰家女郎,夜分搭船!」
船家低聲道:「或是妓家,三位相公不要載她。」
張萼聽到了,忙道:「何妨,儘管載,助人為樂。
張原對船家道:「這裡距西泠橋兩、三里水路,載她一程吧,不會少了你的船錢。」
船家便鋪上踏板,那披髮童子先走上船來,朝艙裡一看,是三個少年書生,都是方巾{衫,有功名的,就向岸上女郎點了點頭,那女郎一手輕提袍角,一手提著一根竹杖,緩步上船——
張萼這時也坐起身來不再嚎叫了,與張岱、張原一齊注目這女郎,月色蒙昧,艙中燈火昏暗,這女郎的眉目看不分明,但只憑感覺也能辨出其五官頗為精緻,尤其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眸光流動,彷彿寒星秋水,年齡大約十六、七歲,梳著道髻,綰著竹簪,但又不像是女道士,身上穿的是束腰布袍,樸素淡雅,更不似西湖妓家那般華麗妖冶,上船時,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說了聲:「多謝三位相公。」也不入艙,就在船頭抱膝坐下,對船家道:「勞煩划去西泠橋。」
船家搖起櫓,浪船沿白堤往孤山而去。
張萼見這女郎竹杖布袍,氣質與武陵春那樣的妓女大異,不知底細,不敢孟浪調戲,拱手道:「小生山陰張萼,字燕客。」
那女郎歪頭看過來,婉麗含笑,說道:「要說久仰嗎。」
張岱、張原都笑了起來。
張萼在山陰名氣很大,是第一紈褲,但到了杭州誰會認識他,不免有些沮喪,不過張萼的興致是水中軟木,打壓不下去的,立即又道:「久仰就不必了,傾蓋如故何妨。」
那女郎微微笑著,沒答腔,看著船頭的湖水,伸竹杖到船邊也如船家划船一般劃著水,將那月光攪碎。
張萼無由搭訕,抓耳撓腮,沒話找話道:「這位是我大兄張岱張宗子,山陰神童,十二歲中了秀才——」
張岱白眼道:「怎麼還是神童。」
張原補充道:「長大了的神童。」
三兄弟一唱二和,女郎「嗤」的一笑,理了理袍裾,將那雙纖瘦蓮足遮住,依舊無言,那個年約十來歲的披髮童子立在女郎身邊。
不信三兄弟沒一個能讓這女郎看上一眼的,張萼道:「介子,你得登場了。」對那女郎道:「這位是我族弟張原張介子,紹興府小三元——」
女郎輕「咦」了一聲,回過頭來了,盈盈眸光在張原臉上一照,依舊側面相對,說道:「這回真的久仰了。」
張萼喜道:「哈,還是介子名聲大,果然得到了久仰。」
卻聽那女郎輕聲道:「打了董祖常,也把名聲揚。」似乎意含譏諷。
張萼卻沒那麼敏銳,沒體會女郎語含譏諷,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張原如何二打董祖常,還說:「等著瞧吧還要三打董祖常呢,好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張萼素來胡說八道,口無遮攔,今夜又喝多了酒,看到這女郎婉旖可人,興奮之下更是話多,把張原要對付董氏的事都要兜出來了,張原岔開話題道:「說這些煞風景的事做什麼。」對那女郎道:「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張一妹便是紅拂女,張原這是試探女郎的身份。
這女郎瞥了張原一眼,竹杖擊水,說道:「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安得有虯髯客!」
張原、張岱都是眉鋒一揚,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覺得這女郎大是不凡,女郎方才說的那兩句是李贄的詩,用在此處,很傲氣。
張原本想說「要有慧眼方識得英雄」,想想又沒說出來覺得沒必要。
張萼不知「盡道官高即是仙」是李贄的詩,卻覺得這女郎所言很知己,讚道:「說得好,像我大兄還有介子弟,整日讀那臭八股,一心想著科舉及第,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張燕客視功名如糞土。」說著雙目灼灼凝視那女郎。
女郎只看著船舷外的湖水,問道:「那你這頭巾哪裡來的?」
張萼酒喝多了忘了自己已經納粟成了監生,一摸腦袋,呃,有方巾,倒也不隱瞞,說道:「我喜出遊,就出銀子納監,少些拘束。」
那女郎道:「哦,原來如此。」
說話間,浪船繞過孤山,到了西泠橋畔,這女郎站起身,向張岱三人一福,說聲:「多謝。」待船家鋪上踏板,便與那童子上岸,曳杖而去。
這女郎突兀而來,飄然而去,頗惹人綺想,張萼不捨道:「我且尾隨去看看,這女郎究竟是何方神聖。」走過踏板,帶著能柱和福兒追那女郎去了。
張原和張岱坐在船頭,看張萼腳步踉蹌扶著福兒的肩膀還要去追看那女郎住處,二人搖著頭笑,張岱道:「此女隨口吟誦李卓吾詩句,可見博學,容色也是極美,真是稀奇。」
張原接口道:「而且很傲氣,對我打董祖常語含譏諷,不知何故?」
張岱道:「董其昌名氣大,雖然很多人對你打董祖常拍手稱快,卻也有對你不滿的,這女郎或許與董其昌相識,說不定就是董氏的親眷。」
張原笑了笑,心道:「此女來歷甚奇,若我身處之世不是晚明,而是武俠世界,那我肯定猜測這女郎是丐幫的,黃蓉啊,手裡不是有綠竹杖嗎。」
張岱問:「介子你笑什麼?你知道此女來歷?」
張原道:「不要費神猜,三兄回來後不就知道了嗎。」
過了大約一刻時,張萼回來了,能柱和福兒左右攙扶,張萼「唉喲唉喲」上船,卻原來跌了一跤,膝蓋都跌破了,問他可曾追到女郎住處?
張萼道:「看著女郎和那個小童過了岳王墳,我不慎跌跤,待得爬起來再追,卻人影全無,岳王墳後也沒看到什麼人家。」
張岱悚然道:「人耶?神耶?鬼耶?狐耶?」
一邊的船家驚道:「莫不是銀瓶小姐顯!」
張萼忙問:「什麼?」
船家道:「岳王爺爺被害,銀瓶小姐也投井自盡,墳墓就在岳王墳附近,據人說每逢月明之夜,銀瓶小姐就會在湖濱游蕩,若是奸邪不法之輩遇到銀瓶小姐就會得病——」問:「三位相公方才查曾注意那女郎是不是懷裡抱著一個銀瓶?」
張萼酒醉糊塗,一拍腦門道:「好像是銀光閃閃的——」
張原笑道:「胡說,我是看得分明,那女郎上船時一手曳杖一手提著袍角,哪有什麼銀瓶!」
船家問:「那童子有沒有抱著銀瓶?」
張萼叫道:「童子好像是抱了銀瓶。」
張橘道:「沒有吧,那童子是空手的。」
張原懶得爭辯了,那女郎肯定不是什麼銀瓶小姐顯靈,但究竟是什麼人他也猜測不透,他原本猜測是妓家,但又不像,可良家女子怎麼會這夜裡只帶一個童子出行求渡?
張萼道:「我們兄弟都非奸邪,遇到銀瓶小姐也不怕——唉喲,我的膝蓋跌破皮了。」
張岱忽道:「那女郎出現在斷橋莫不是白娘子?」
張萼忘了痛了,嚷道:「果然是白娘子,來尋轉世的許仙,就不知我是不是許仙轉世?」
張原笑道:「三兄不是許仙轉世,而是許褚轉世,你們看——」朝南岸的雷峰塔一指「雷峰塔不倒,白娘子如何出得來。」
張萼含糊道:「那也難說,說不定從湖底鑽出來了,今夜真是艷遇,妙-哉,妙-哉。」
浪船依舊回到斷橋邊,付了船家兩錢銀子,張原一行八人上了岸,回四、五里外的運河埠口這時已經過了二鼓,一路上張岱、張萼還在猜測那女郎是神?是鬼?還是狐?
次日上午,張氏三兄弟進杭州城去尋柳敬亭,過布市巷,經朝天門繞到望仙橋望仙橋畔有座茶樓叫望仙樓,柳敬亭長年在此茶樓說書,一日說書一回,收銀八錢,因為有柳敬亭,這望仙酒樓每日座無虛席,掙的遠不止八錢銀子——
張氏兄弟來到望仙樓,在二樓茶座找了張桌子坐下茶博士問三位相公要什麼茶是西湖龍井還是松蘿茶?張岱道:「有茶沒有,就上茶吧。」
茶博士便去烹了茶來張原三人慢慢品茶,等那柳敬亭來,辰時末,柳敬亭登場,衣服恬靜,眼目流利,張萼皺眉道:「此人果然醜陋,滿臉麻子不說,還滿面疤痕。」
張岱道:「人不可貌相,此人醜雖,但不俗。」
張原心道:「這柳敬亭三十歲不到的樣子,瞧這容顏像是毀容,應該是在原鄉犯了命案,這才毀容改名。」
止語木一響,茶樓悄然無聲,柳敬亭開始說「景陽崗武松打虎」,張原聽了一會,大為詫異,這柳敬亭說的武松打虎與施耐庵的《水滸》大不相同,施耐庵寫的那一段從三碗不過崗到武松打虎不過四千來字,但這柳敬亭說的武松在三碗不過崗酒店這一節就有近三千字,描寫刻畫,微入毫髮,找截乾淨,並不嘮叨,說到武松到店沽酒,見店內無人,武松驀地一聲吼,店內空缸空甓皆嗡嗡作迴響——
張岱讚道:「妙-,閒中著色,施耐庵亦無此精微。」
張岱說話聲音稍重,柳敬亭聽到後,朝這邊望了一眼,暫停說書,這柳敬亭很有性格,他說書時若看到聽客有交頭接耳或者打哈欠的,他就閉嘴不說,要等眾人屏息靜坐、側耳傾聽他才會接著說——
張岱遙向柳敬亭作揖,表示歉意,柳敬亭微微一笑,又開始說那武松打虎,聲音時輕時重,重時叱吒叫喊,洶洶崩屋,輕時吞吐抑揚,款款細語,剛好能讓在座茶客聽到,其疾徐輕重,把握極妙-,張原、張萼等人都聽得入神——
柳敬亭說到武松打斷了哨棒那猛虎跳撲過來之際,動作描摹愈發精細,彷彿親見一般,半個時辰的「景陽崗武松打虎」說下來,在座茶客竟無離席者,都聽得癡癡如醉。
張原見那柳敬亭下樓去,便與張岱、張萼跟上,拱手道:「柳先生,在下山陰張原張介子——」
張岱、張萼也各報姓名,柳敬亭不動聲色道:「三位張公子找柳某有何見教?」
張原道:「請柳先生到間壁酒樓小酌兩杯,然後細談如何?」
柳敬亭見張原三人年紀輕輕就都有秀才功名,而且彬彬有禮,不敢怠慢,道聲叨擾,便隨張原三人來到望仙樓邊上的一家酒樓,四人同桌,擺上一壺蘇州三白酒和六盤精潔菜餚,張萼率先道:「柳先生,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前年曾有人請柳先生說姚復的事,柳先生還記得吧?」
柳敬亭一拍腦袋,看著張原道:「原來張公子便是打那董祖常之人,打得好,張公子前年與姚復斗八股的事柳某也曾聽聞,張公子可算是為民除害啊,佩服,佩服。」
張萼喜道:「柳先生也說打董祖常打得好嗎,妙-極,我兄弟三人今日來找柳先生正與此事有關。」對張原道:「介子,你來說吧。」
張原將那篇「董宦惡行錄」給柳敬亭看,不知為何,柳敬亭看這篇文時額頭青筋都綻了起來,臉上的疤痕則是紫紅,顯得面目猙獰,過了一會才平復如常,抬頭道:「柳某明白張公子的意思,張公子是想讓柳某以此事編成說書宣揚董氏之惡是嗎?」
張原道:「有勞柳先生,還要請柳先生赴松江說書,酬金任憑柳先生定。」在松江宣揚董其昌的醜事還是很有風險的,所以必須出重柳敬亭沉吟了一下,問:「張公子寫得這些都屬實否?」
張原道:「這裡面寫剿的陸養芳就是我姐夫之弟,居然草堂有幾個來自松江的諸生,柳先生可以問問他們,我下午請他們來,或者柳先生可以問問松江府的人,這些事不難打聽。」
柳敬亭慨然道:「柳某願意效勞,柳某最恨那欺男霸女的惡紳。」
柳敬亭答應得如此爽快,張原三人都是大喜,約好明日辰時到運河埠口相見,同赴青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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