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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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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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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3 23:34: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一章 遙望薩爾滸

  武陵跑到牆門邊張望了一下,回來說!「少爺,那來福真的走了。」又道:「少爺是疑心他是華亭董氏的人是嗎?」張原道:「看他言談舉止倒不像是有詐,但不管怎麼說,我不明他底細如何好收留他在宅子裡,家裡又不是養濟院。」以前僱傭石雙,是有伊亭介紹,石雙是攜家帶口來的,這來福孤身一人,再怎麼貌似憨厚、苦苦哀求也不能收,以後到了華亭若能遇上再說,華亭他是必去的——
  穆真真從水井那邊走了過來:「少爺,水備好了,就沐浴嗎。」張原道:「我先去見母親。」
  上南樓見到母親,張原問商澹然何時回會稽的?張母呂氏笑呵呵道:「你去學宮拜聖人,澹然小姐就回會稽了,為娘真喜歡她,很想讓她早早進我張家的大門,我兒現在有秀才功名了,是不是該與商氏議定親迎之期了?」
  張原道:「待年底再定吧,近來事情較繁,要送姐姐回青浦,還要去國子監讀書,年底父親也一定回來了。」這也說得是,張母呂氏點點頭,說道:「你中了秀才,你姐姐極是高興,不過她現在畢竟是青浦陸家的人了,在山陰待得久了,心中有些不安,你姐夫本來說這四月要來接她母子三人回去的,卻至今不見來,若曦很是牽掛。」
  張原道:「我明日就給姐夫寫信問明情況,若姐夫無暇來接姐姐,那我就送姐姐回去。」張若曦哄了兩個孩兒入睡,這時來到母親房間,正好聽到弟弟張原說送她回去的話,假作羞惱道:「怎麼,厭煩姐姐在這裡住久了嗎!」張原笑道:「母集,你看姐姐,顛倒黑白誣陷我。」
  張母呂氏微笑道:「若曦,為娘和你弟弟其實都巴不得你長住山陰,是你自己對青浦牽腸掛肚。」
  張若曦在母親身邊坐下,手中紈扇為母親扇涼,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本來再多住些時候我也不擔心,只是上回陸郎來信說叛奴陳明被輕判釋放,家中老人氣得不輕,現在也不知那邊到底怎麼樣了。」張原回到後園小樓,沐浴後給姐夫陸韜寫了一封信,又找出月初楊石香給他的信,楊石香請他再為其書鋪評點一本時文集子,這回的酬金已漲到三百兩,看來去年那本時文集子讓楊石香獲利不菲張原再給陸韜和楊石香寫信時,穆真真在一邊看《史記》,一百三十卷本的《史記》她已讀了一大半,這墮民少女看書很慢,一個字一個字盯過去的,書是看得慢,但記性不錯,看過的書張原問起來她大多能答得上來,當然,《史記》這類好似說故事一般的書相對好記一些。
  今夜穆真真看的是「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寫的是飛將軍李廣智勇雙全的故事,李廣百騎智退匈奴數千騎、被俘後又機智地殺敵逃回,穆真真看得是驚心動魄,後來李廣自刎而死,穆真真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掩卷托腮看著在寫信的少爺,很想少爺提問她關于飛將軍李廣的事,但少爺今夜顯然心事重重,沒有注意她樓頂「簌簌」輕響,天又下起雨來了,穆真真趕緊去後廊將晾曬的衣服收進來,走回來時見少爺立在書房門前走廊上看樓下沉沉的投醪河水,便道:「少爺寫好信了嗎,婢子洗筆去。」
  張原道:「真真等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穆真真「嗯」了一聲,站在少爺身邊,雙手輕握在腰側,等少爺問話,心裡有點「怦怦」跳。
  張原道:「我這回進了學,可以免除家中二丁的差役,你爹爹以後的差役可以免了。」見穆真真身子一動,就知道這墮民少女要跪謝,趕忙一把拉住道:「等我把話說完。」
  「少爺——」穆真真站定身子,幽藍的眸子淚汪汪。
  張原道:「我還要為你爹爹尋一條出路,那就是從軍,從軍這條路不是那麼好走的,要以性命相搏,你去把你爹爹喚來,我要問問他自己意下如何。」
  穆真真答應一聲,匆每下樓去了,武陵走了過來,他聽到少爺對穆真真說的話了,赧然道:「少爺,小武今年也十六歲了」
  張原豈會不明白武陵的意思,笑道:「我知道,你也想免役是吧,兩個名額,一個穆叔,一個就是你。」武陵高興得跳起來,連聲道:「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張原道:「再過兩年我還要為你娶一房妻室,還要為你出籍。」
  武陵聽到前面一句更是快活,再過兩年澹然少奶奶肯定嫁過來了,那雲錦也會過來,到時求少奶奶把雲錦許配給他,應該好事能成,但聽到後一句出籍的話,武陵臉色一變,忙問:「少爺這是什麼意思,小武一直是張家人啊?」
  張原道:我張原不蓄奴,你以後可以如石雙那樣留在張家,我僱傭你。
  武陵道:「少爺待下人這般和善,在張家為奴僕比一般百姓過得好,不用擔心天災人禍,小武不願出籍,而且出籍贖身要不少銀子,小武也積攢不起。」
  張原笑道:「我既讓你出籍當然不用你出銀子——」
  武陵道:「不出銀子我也不願出籍,就願服侍少爺。」心道:「出了籍極有可能就娶不到雲錦了。」
  張原笑了笑,說道:「過兩年再說吧。」蓄奴是江南士紳的惡習,一個大鄉紳會有大量賣身投靠者,而一旦這鄉紳獲罪失勢,奴僕即跋扈而去,甚至有反占主田、坑舊主資財轉獻新貴,就如青浦陸氏的農奴陳明那樣,給陸氏惹下無盡的麻煩,至於說大規模奴變,即家奴暴動,是發生在鼎革後,社會秩序混亂,家奴一呼千應,至主家門逼取身契,毆打主人、侮辱主婦,甚至手刃其主,這與三百多年後的斗地主頗有相似處樓梯響,穆真真和她爹爹穆敬巖上來了,穆敬巖隔著一丈多遠就跪下道:「少爺對小人父女有再造之恩,少爺但有吩咐,小人無不遵命。」穆真真見爹爹跪下,她趕緊也跪下。
  張原搶上幾步,將穆敬巖父女扶起,說道:「進書房說話。」穆敬巖跟在張原身後進到書房,垂手恭立,聽得少爺說道:「穆叔,我曾許你從軍立功掙出身,如今我想時機應該到了,但我要和你說清楚,從軍是異常殘酷的,有可能上陣第一場就讓敵人給殺了,你,還願意走這條路嗎?」
  穆敬巖但覺週身血脈一熱,多年被壓抑的尚武天性瞬間熱烈起來,沉聲道:「小人雖然出身卑賤,卻不甘心就這般老死,少爺肯給小人指一條從軍之路,小人雖死亦無憾。」
  穆真真趕緊叫了一聲:「爹爹」
  穆敬巖微笑道:「真真,你在介子少爺身邊,爹爹放心得下,爹爹今年三十六歲,要去拚一拚,以前是拼都沒有機會,少爺能給這機會,我絕不會放過。」張原道:「好,下月你隨我去昆山尋訪一位名叫杜松的將軍,此人曾任遼東總兵,因殺良冒功為朝臣所劾,勒歸鄉里,杜松出身將門,驍勇善戰,我料朝廷必重新敘用,我會設法讓你投在他麾下。」
  杜松是五年後薩爾滸大戰的關鍵人物,正是因為杜松率領的六萬明軍輕敵冒進,才導致薩爾滸的慘敗,明史專家黃仁宇先生專門寫過一篇《一六一九遼東戰役》的論文,論證明軍慘敗的必然性,但張原以為這必然中包含有很多偶然,改變其中的一些偶然應該可以影響整個戰局走勢薩爾滸之戰是大明與後金勢力消長的轉折點,張原必須在這場戰役施加自己先知的影響力,不然的話遼東將難以收拾,無論袁崇煥還是孫承宗都只能修修補補、消極防禦,根本無力反攻後金,當然,後金軍事實力強悍,努爾哈赤在滅了海西女真即扈倫四部之後軍事實力已經在大明之上,而張原現在還只是一個江南秀才,時不我待,容不得他來佈局,然而只要抓住其中關鍵,能影響到主要將領杜松,那麼即便不足以完全扭轉戰局,但避免史實那般的慘敗是否能夠做到?
  現在,萬曆四十二年,杜松正閒居蘇州府昆山縣,也許明年,朝廷就將起復杜松為山海關總兵,穆敬巖若能跟在杜松身邊必是一員驍將。
  秀才不出門,關心天下事啊。
  紹興府道試前後歷時二十日,王提學要立即趕赴寧波府主持道試,浙江十一府全部考完要五個月,四月二十六日上午,以張原為首的所有新進生員至三江鬧口碼頭送大宗師去寧波府,王提學勉勵諸生發憤讀書探求聖賢之理,早日學有所成報效朝廷,特意喚張原上前」丁囑道:「你是紹興府道試第一,將以選貢身份入國子監讀書,入學之期將在七月底,你要好自為之,為師對你期待最殷,望你明年鄉試能高中。」
  張原長揖道:「學責定當修心養性,勤學苦讀,他日以所學報效國家,不負恩師期望。」
  送走了大宗師,諸生各自還鄉,巳時末,張原回到東張府第,張萼來邀他去神鏡作坊看鏡匠新研製成功的望遠鏡,張原喜道:「望遠鏡製成了嗎。」正待與張萼出門,卻見腳夫行的人送來一封信,是青浦陸韜寫來的,張原的信還沒寄出,陸韜的信就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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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3 23:35: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二章 審鏡

  張萼湊過來與張原一起看信,沒看得幾句就大叫一聲:「氣死我也!」沒氣死,繼續看,看得幾句又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破口大罵松江董氏。陸韜在信裡說,華亭董氏先是指使人攛掇陸養芳嫖宿,陸養芳又嫖又賭,在幾個妓女撤嬌弄癡的唆使下大肆揮霍,還欠下賭銀六千兩,寫字據畫押以余山六百畝桑林償還賭債,董祖常為逼迫陸兆坤承認並償還兒子欠下的這筆賭債,更在華亭設「紫火囤」陷害陸養芳,所謂紫火囤即美人局又稱仙人跳,讓一個松江打行青手的妻子引誘陸養芳,陸養芳以為是艷遇,一腳踏入風流陣,正待入港,那打行青手領著一夥光棍衝進來,將陸養芳打得半死,拖到松江府衙以姦污良家婦女告官,陸養芳被收監,消息傳回青浦,陸兆坤驚怒之極,中風以致偏癱,而董氏上門逼債的人每日騷擾,要陸氏以余山六百畝桑林換得陸養芳出獄,否則就以淫辱婦女論處,杖八十、發邊衛永遠充軍陸韜原本上月就要動身來接若曦母子回青浦,但現在為這個不爭氣的弟弟陸養芳已經心煩意亂、焦頭爛額,老父又臥病在床,哪裡還能騰得開身來山陰,這次寫信給張原是拜託張原懇求張汝霜出面營救陸養芳,至於若曦母子要不要回青浦就看若曦的意向,若曦願意在山陰母家再待一段時日也可,畢竟現在青浦陸氏闔宅不寧,履純、履潔待在外祖母家也好,陸韜又說若是若曦要回青浦,那就煩請張原相送一張萼氣憤道:「那陸養芳實在愚蠢,是自己找死,這種人救他做甚!」
  張原道:「陸養芳死不足惜,只是若讓陸養芳死在董祖常手裡,我亦憋屈。」
  張萼點頭道:「說得也是,絕不能讓董祖常得意介子,你現在道試也考過了,生員功名也有了,該是對付董祖常的時候了吧,你可有妙計?」
  張原不動聲色道:「是時候了。」心道:「對付董祖常不算什麼,我要讓董氏在華亭無法立足。」
  張萼聽張原說「是時候了。,大喜,便問張原何日去華亭,他要一道去。
  張原道:「三兄稍等,我去問一下我姐姐。」
  張原持信去見姐姐張若曦,避開母親,姐弟二人在西樓書房商議,張若曦聽說夫家出了如此大事,想著陸郎獨力支撐的困境,如何還待得住,即要回青浦幫持夫君。
  張原見姐姐去意已決,也就不挽留了,道:「姐姐對母親就說陸老爺患病,你是長媳,必要回去探望,至於其他的就不要多說,免得一張若曦白了弟弟一眼:「倒要你來教我了,我可比你大九歲。」
  又蹙眉道:「我是掛心著母親,小純、小潔在這裡熱鬧了一年多了,這下子我們都回了青浦,你也要送我們去,母親定然冷清不樂,父親一時又回不來。」
  張原道:「有聚就有散,姐姐也不可能長居山陰,父親七月間應該會回去,姐姐不用過於掛心母親。」
  張若曦點了一下頭,心裡淡淡傷感,她雖是張家的女兒,更是陸氏的長媳,出嫁從夫,這次夫家遭遇困難,她一定要回去。
  張原道:「那姐姐去和母親說,今日是四月二十六,我們過了端午節去青浦,到杭州我向鍾太監借小勘合牌,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可以早三、五日到青浦。」
  張若曦也覺得端午節臨近,總要過了節再回去,便道:「小原,那你去求一下族叔祖,請叔祖給松江黃知府寫封信為陸養芳說個情。」
  張原道:「姐姐放心,我理會得。」來到前廳,對張萼道:「三兄,我與姐姐商量了一下,端午節後動身。
  張萼道:「那好,我們還是先去看看望遠鏡,與我那從泰西國購得的望遠鏡比試一下,誰能看得更遠更清晰。」又道:「這大半年來,我那管望遠鏡都留在鏡坊,那些鏡匠要仿製,害得我不能窺探他人秘事,少了很多樂趣。」
  兄弟二人來到狀元第附近那棟作為神鏡作坊的民宅,三個鏡匠和三兩學徒迎上來見禮,兩個鏡坊學徒兩管幾乎一模一樣的黃銅望遠鏡恭恭敬敬呈上,張萼「哈」的一聲,問:「那管望遠鏡是你們制的?」
  其中一個鏡坊學徒將手中的望遠鏡捧高一些,說道:「三公子,這具千里鏡是坊裡新制的。」
  張萼接過這管望遠鏡,輕輕一旋,抽出一截,又抽出一截,然後湊到右眼去看,這坊裡無法望遠,張萼走到門外去看,張原和幾個鏡匠一起跟出來。
  張萼對著望遠鏡向長街這頭看看,又向那頭看看,不停調整焦距,好半晌,皺著眉頭把望遠鏡遴給張原:「介子,你看看這望遠鏡怎麼樣?」
  張原接過望遠鏡覷眼一瞧,透過幾層鏡片望出去,霧濛濛的,這望遠鏡外觀是有模有樣了,但凹透鏡和凸透鏡的鏡片打磨沒有張萼買來的那管望遠鏡精細,對光線折射和成像配置尚不精當,無論如何調整焦距,看遠處總是不清晰一張萼把那管他托人從澳門花了一百八十兩銀子買來的黃銅單管望遠鏡拿過來照視,不對比還不覺得差距如此之大,張萼一下子就怒了,斥責那些鏡匠:「一年時間費銀千餘兩,造這麼個拙劣玩藝糊弄我,你們自己不會對比一下嗎,看看那些泰西人造的望遠鏡,你們這樣的劣鏡,能比嗎!」
  三個鏡匠都甚惶恐,面面相覷,不敢出一聲。
  張原道:「三兄莫急,泰西人製成這望遠鏡也是多年摸索才成的,我們作坊制的這管望遠鏡雖然成像尚不清晰,但原理對路了,只要再細加琢磨調整,一定能造出更清晰的望遠鏡。」當下又給三個鏡匠講了凹透鏡作為目鏡和凸透鏡作為物鏡相互之間配合的原理,如何掌握望遠的倍數,最重要的是要把鏡片打磨得精細~
  「明年今日,你們如能製成與這泰西人望遠鏡不相上下的望遠鏡,我與三兄獎賞你們三人每人四十兩銀子,若能提前製成,每提前十日,每人加獎一兩銀子。」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啊,張原這麼一說,三個鏡匠都是大為鼓舞,每人獎賞四十兩銀子,那可不是小錢,而且若能提前一個月製成,還有三兩銀子加獎,真讓人幹勁倍增啊。
  這一年來這三個鏡匠並非只仿製了這管望遠鏡,焚香鏡、昏眼鏡、
  近視鏡各製成了數十件,以無色水晶製成的這些鏡片很不錯,張原試了其中幾副近視鏡,與張萼送他的那副眼鏡相差無幾張原讓那些鏡匠各自忙碌去,與張萼道:「三兄,這些焚香鏡、昏眼鏡、近視鏡可以出售,鏡坊現在應該可以賺銀子了,至少不用我們再往裡投銀子,去年從海州買回去的那數千斤水晶石足夠用三年。」
  張萼甚喜,一向他都是揮霍銀子,還沒有掙過銀子,問:「這該如何定價?」
  張原道:「焚香鏡一兩銀子一副,昏眼鏡和近視鏡都是四兩銀子一副,明日我先到儒學宣揚一番,就說我張介子能學業長進,全仗這副眼鏡。」說著,將一副近視鏡架到鼻粱上。
  張萼哈哈大笑,說道:「那些秀才、童生近視的極多,有些看書那書本都快貼到臉上了,路上相逢也認不得人,比瞽者也好不了多少,有這近視鏡那等於是重新給了他們一雙明眼,而且秀才當中出得起四兩銀子買這眼鏡的也大有人在一」
  張原笑道:「就是要做賺那些富裕生員的銀子。」
  張原讓鏡匠挑選了三副昏眼鏡和兩副近視眼鏡」丁囑以上好的雞翅木做好五個眼鏡盒,五日後他來取,這是準備送人的。
  張萼道:「大父也是老眼昏花,這昏眼鏡送大父一副,也顯我的孝心。」便取了一副昏眼鏡,沒有眼鏡盒,張原把自己的近視眼鏡盒拿出來。
  在西張北院書房見到張汝霜,張萼獻上昏眼鏡,張汝霜一試大喜,問知這是張原與張萼僱傭鏡匠製作的,晚明士人經商的比比皆是,張汝霜也不以為異,只。丁囑張原要以讀書科舉為重,這些旁門小道不要花費太多心思,張原當然是唯唯稱是,又說了他姐夫陸韜家的事,張汝霜皺眉道:「陸兆砷次子如此不爭氣,華亭董氏也是欺人太甚,張原,這其中想必也有你的緣故吧?」
  張原道:「是,那董氏知道陸氏是婁張氏姻親之後,愈發變本加厲,族孫過幾日便要送姐姐和兩個外甥回青浦,相機幫助陸氏,懇請叔祖給松江黃知府寫封信通融一下。」
  張汝霜看著這個族孫,緩緩道:「張原,你要量力而行,董玄宰可不是姚復能比的,而且你現在是諸生,正須揚名養望,萬勿留下健話鬧事的惡名,這點你要謹記。」
  張原道:「族孫謹記叔祖的教誨。「張原很聰明,行事也穩重,張汝霜覺得無須再多叮囑,說道:「你是要親自持信去拜偈黃知府是嗎,嗯,明日我讓人把信送到你那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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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航船夜雨一夕燈

  在江南,只要氣候不反常,那麼端午節前後總要下幾場大雨,紹興府今年算是風調雨順,這端午的大雨如期而至,五月初六一早,張原、張岱、張萼兄弟三人打著傘立在八士橋畔,看著僕人冒雨把行李搬上船,這些行李都用油布包裹著,不會被雨淋濕——
  兩艘三明瓦白篷船,一艘是西張的船,另一艘是張原向內兄商周德借來的船,去年三月張原去青浦也是乘坐這艘三明瓦白篷船,船工夫婦都很熟悉了,張若曦和履純、履潔兄弟已經先上了船,因為雨大,張母呂氏沒來橋頭送行,上了年紀的人怕見離別,女兒和兩個小外甥這次離開山陰回青浦,更不知何時能再相聚?
  南京戶部關於張萼捐監交銀的執照於四月二十九日下達山陰縣,侯縣令命書吏送到狀元第交給張汝霜,張汝霜把張岱、張萼叫來訓話,命他二人過了端午節便啟程赴南京國子監就讀,張萼喜道:「那就正好與介子同行,介子也是端午節後送若曦姐回青浦。」張汝霜又叮囑張萼在外不得惹是生非,要嚴守國子監監規,勤修學業,張萼自然是滿口答應——
  周墨農、祁奕遠、祁彪佳、姚簡叔、魯雲谷,還有西張的一夥清客在橋頭相送,周墨農對張岱道:「宗子,南京桃葉渡的閱汶水你一定要去拜訪,就說是我周墨農的摯友,不然的話,閱老怕是不理睬你。」
  張岱笑道:「閱老善烹茶我善品鑒,我與他定然一見如故。」
  張萼道:「陪一個老朽喝茶有什麼意思,我此番去南京舊院,定要留得青樓薄倖名,讓那些名妓為我張燕客神魂顛倒,哈哈。」
  張岱鄙夷道:「你以為南京舊院的名妓是山陽百花樓的土妓嗎,你打賞一、二兩銀子就會百般奉承你?」
  張萼道:「娘兒愛俏,鴆兒愛鈔,我既俏又有鈔,潘驢鄧小閒我每樣都不差,豈不是要被她們愛煞。」
  張岱搖著頭笑:「愛煞你的想必也都是一些庸脂俗粉,真正的名妓琴棋書畫俱精,必得從才藝上打動她們才行。」
  張萼笑嘻嘻道:「我才亦有,但我不用才學打動她們,我就用銀子打動她們——大兄,我們打個賭,你就展現你的多才多藝,我就用銀子,我們看誰能打動她們——」問周墨農:「周兄時下金陵名妓以誰為第一?」
  周墨農笑答:「應該是舊院的李湘真,字雪衣,排行第十,又稱李十娘,我未曾見過,但據說娉婷娟好,肌膚如雪,善鼓琴清歌,頗通文墨,愛文人才士——」
  張萼道:「好就是這個李雪衣了,我倒要看她是愛文人才子還是愛銀子,大兄,敢與我賭否,你扮貧窮而有才的書生,我是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且愛那李雪衣到底愛誰?」
  張岱笑道:「我也是花銀子如流水的扮不來窮書生,你要賭就和介子賭。」張岱聽王可餐說過張萼曾與張原打過賭,張萼慘敗——
  張萼聽說要和張原打賭,稍一遲疑,和張原賭他有點懼轉念一想,這回不是比才藝比學識,何懼之有,便對立在一邊沒怎麼說話的張原道:「介子,敢與我賭否?」
  張原微笑道:「自家兄弟賭什麼賭,難不成為一個青樓女子翻了臉。」
  張萼道:「認賭服輸怎麼會翻臉,介子賭不賭?」
  張原搖頭道:「不賭。」朝白篷船呶了呶嘴道:「別這麼高聲說青樓說名妓,我姐姐和小外甥在船上呢,等下姐姐揪我耳朵皮。」
  張岱、張萼都嘻嘻笑起來張萼壓低聲音道:「等你到了南京再說,我定要與你賭一賭。」張萼沒有長性前幾日說起華亭董氏還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痛揍董祖常出心頭惡氣,這時由品茶說到名妓,突然就想起要打這麼個賭,一門心思就想這事了——
  僕人把行李盡數搬到了船上,張原、張岱、張尊向諸友和清客告別,分別上船,張岱、張萼乘坐的那艘白篷船率先離了八士橋頭往城南去會稽的東大池,張原這條船的船夫請示張原是否開船?武陵忙道:「少爺,真真姐和穆叔還沒來呢。「話音未落,就見穆敬巖戴個寬沿竹笠、穆真真則是斗笠蓑衣,父女二人在綿密的雨中大步奔來,上了船,穆敬巖衣褲盡濕,叉手道:「少爺莫怪,小人去了一趟蕺山外祖墳,所以來遲了。」
  張原道:「無妨,穆叔趕緊去換衣裳吧。」
  白篷船緩緩離開八士橋,摘了斗笠在瀝水的穆真真忽然道:「少爺你快看,太太在那邊。」
  張原定睛一瞧,果然看到母親和伊亭、兔亭、翠姑幾人立在八士橋邊一家商舖的簷下,看著白篷船緩緩駛離橋頭,母親先前在家裡說了不來橋邊相送的,卻還是來了。
  張若曦聽說母親也來了,急忙出艙來看,河道彎曲,已經看不到那家商舖的屋簷了,張若曦強忍著眼淚,卻對張原道:「母親喜歡小孩兒,你趕緊娶妻生子吧,這樣母親就不冷清了。」
  張原道:「是是,盡快娶妻,盡快生子。」
  張若曦「嗤」的一笑,再看那八士橋時,已經隔在白茫茫的雨絲後,模糊不見。
  船過東大池商氏後園碼頭時,因為昨日張原已經與商周德和澹然道過別,今日就沒打算上岸去,卻見岸邊那株桃樹下,商澹然由小婢雲錦陪著,執青布傘,在雨中等候多時了,先前張岱和張萼的船經過,商澹然以為是張原的船,從樹後轉出來張望,張岱、張萼兄弟二人就看到桃樹下的絕美女郎了,料想是商澹然,張萼還在船頭作揖道:「弟妹,愚兄張萼有禮,介子在後面那艘船上。」把商澹然羞得臉通紅。
  張岱擔心張萼還會胡言亂語,一把扯了他進艙,張萼翻白眼道:「我又不是渾人,會這般不曉事,難道還會調戲她,見個禮而已。」
  卻又好生失落道:「當初可是我去相親,不料卻成了介子的好事。」
  張岱笑道:「誰讓你相親時不收斂一些,在餡濤園還打罵婢僕,這是介子的緣分,你也不要多想了。」
  張萼道:「看,介子要上岸與商氏女郎執手道別了——船停下,船停下。」張岱、張萼兄弟二人便在篷窗內看著張原和那商氏女郎在桃樹下相會,見張原握了握商氏女郎的手,張岱、張萼好不羨慕,這次他二人因為要出遠門求學,也都去了各自丈人家辭行,張岱的未婚妻是水澄劉氏女郎,張的未婚妻是山陰祁氏女郎,都是連面都沒見著,哪像介子這般執手相看,那郎情妾意的樣子讓他二人真正羨煞——
  雨幕斜織,河水漲溢,兩岸青草離離,河岸邊,桃樹下,方巾稠衫的張原舉著傘為商澹然遮雨,二人在傘下細語,那情景宛若圖畫。
  張萼笑道:「這看著好似許仙與白娘子斷橋相會。」
  張岱失笑。
  張岱、張萼這條船上除兩個船夫外,還有十個人,張岱貼身侍婢素芝、小僮茗煙,還有兩個健僕,張萼的貼身侍婢綠梅、小廝福兒,還有能柱和馮虎兩個健僕,張原那條船有穆敬巖、穆真真父女,還有武陵,張若曦母子三人,周媽和兩個婢女,兩條船上都是十二個人——
  兩艘三明瓦白篷船在雨中航行,張原想起去年那次也是坐這條船,前面的是商周德的五明瓦大船,商景徽清脆甜美的聲音在叫著:「張公子哥哥一」一年多不見商景徽了,那可愛女孩兒今年已經八歲,記得第一次見小徽她才六歲,正與姐姐景蘭下棋,景蘭要逗她哭,她偏不哭,轉眼就兩年過去了,光陰似箭哪——
  傍晚時來到繁華大鎮錢清,張岱和張萼上岸找酒樓用餐去了,知道張原要陪姐姐和外甥,所以也沒叫張原一起去,張原和穆真真上岸買了一些熟食,回到船上讓船娘再蒸了一下再食用,出外就怕食物不潔——
  天黑下來了,雨還在下,張岱、張萼兄弟回船,張萼叫道:「介子,到這邊船上來一起吧。」
  張原心道:「張燕客要連夜苦讀嗎,那日頭要從西邊出來了。」
  張若曦聽到了,說道:「小原你過去吧,我在這邊教小純寫大字。」
  張原便帶著武陵到那邊船上去,張岱很講究,雖在旅途中也不將就,小僮茗煙烹上松蘿茶,用的還是從山陰帶來的泉水,兄弟三人品茗談天,船工見雨小了一些,便與後面那艘船的船工夫婦招呼一聲,兩艘船一前一後離了錢清,向蕭山西陵夜航而去。
  船底流水聲汩汩,船篷雨聲細碎,船婺的兩盞燭燈光線明亮溫暖,這樣的情境,會讓人有些莫名的興奮,張萼輕輕撫弄身邊美婢綠梅的手,說道:「夜航船必得長談消磨時間,不如說笑話消遣如何?」
  張岱雜學甚博,說道:「好,我先說一則——有一秀才歲考考了末等,也就是第六等,要被革去衣巾,回家怕妻子罵,思來想去,想到一個借口,回去對妻子說「往日宗師只考六等,今番這瘟官又增出一等,你道可惡不可惡?,其妻問「那考了第七等又如何?,這秀才說「考六等不過丟了前程,這第七等竟要閹割——,其妻大驚失色,忙問他考在幾等?這秀才道「虧得我爭氣,考在六等,幸而免了閹割。」滿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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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紈褲情興

  「這雖是笑話,但生員閹割的還真不稀奇。」張岱笑道:「早年成祖曾下詔,凡是天下學官生員考績不稱者,許淨身入宮訓女官、太監,當太監和宮女的老師,哈哈。」
  張原道:「我聽杭州織造署鍾太監說宮中是有教學的老儒,年俸比縣學教諭、府學教授都要豐厚。」
  張岱想起一事,問:「介子,聽說你送了一副昏眼鏡給孫教諭?」
  張原還沒答話,張萼拍腿大笑道:「介子上輩子定然是商人,他送了孫教諭一副眼鏡,卻在儒學裡賣出了三十二副近視鏡和十七副昏眼鏡,得銀一百六十餘兩,鏡坊裡的近視鏡全部賣完,還有十幾個生員預訂,那日我與介子計算了一下,其實每副眼鏡本錢不過一兩,賣四兩,暴利啊。」
  張原笑道:「這算得什麼暴利,三兄手裡這把蘇州制扇名家沈少樓制的折扇要賣到三兩銀子,這又如何說。」
  張萼道:「其實就算十兩銀子一副眼鏡只怕那些睜眼瞎的生員也會買,咱們適可而止,不為已甚,一副眼鏡只掙三兩銀子算是厚道了,這次去南京國子監,又可以大力宣揚一下,國子監有學生六、七千,年老監生老眼昏花,年少一些的大多近視,估計至少可賣上千副眼鏡,我們鏡坊三年內不愁眼鏡賣不出去,等於把我的納監的銀子掙回來了,妙極。」
  張岱道:「只怕有人要仿製,蘇州那邊也有眼鏡匠,而且還要防這三個鏡匠被厚利引誘跑到別處去。」
  張萼笑道:「介子早已考慮到這些了,他與那三個鏡匠訂了卡年契約,酬金不菲,三個鏡匠都是歡天喜地,若他們敢違約跑到別處去,違約銀他們也賠不起,很多磨鏡技巧都是介子傳授給他們的,他們敬服介子。」
  張岱看著張原,搖著腦袋道:「介子弟真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無所不知似的。」
  張原微笑道:「何敢稱無所不知,我品茗評戲不如大兄,搏陸斗牌不如三兄,要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呢。」
  兄弟三人說說笑笑,兩艘夜航船在綿綿細雨中如兩條白色大魚一般在黑沉沉的河水中破浪前行,夜漸深,張萼逐漸言語戲褻起來,對坐在他身邊的美婢綠梅上下其手,綠梅這婢女雙頰暈紅,兩手左右遮掩,卻不起身相避,嬌聲央求道:「三少爺莫要這樣,宗子少爺和介子少爺都在這裡呢,好羞人的。」
  張萼撇嘴道:「有什麼好害羞的,又不是第一回,早不知道多少回了,你自己說,與我雲雨多少回了,一百回有沒有?」
  綠梅這回真是羞了,面紅耳赤,張萼又來了一句:「少爺我就愛你好個白屁股。」更把綠梅說得「嚶」的一聲,掙開張萼的手,躲到別的艙室去了。
  張原大笑,三兄張萼的人生理想就是象西門慶那樣窮奢極欲,上回扮水滸人物求雨,他卻扮個西門夭官人摟著兩個粉頭—
  張岱的貼身侍婢素芝比較文靜,這時見張萼戲弄綠梅,這素芝頭也不敢抬,小心翼翼為三位少爺斟茶。
  張萼看著張原身後打瞌睡的武陵,說道:「介子,你怎麼不帶穆真真來,別告訴我你至今還守身如玉,你也十七歲了,不知人倫大道著實可恥。」
  張原「嘿嘿」的笑,不搭腔。
  有品味的大紈褲張岱這時開口了,說道:「都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很妙,卻不知夜航船上調弄美婢最有趣味,尤其是細雨敲打著篷窗,真讓人──」
  張萼接話道:「真讓人情興勃然。」
  張岱、張萼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張原道:「那我回船去了,不打擾兩位兄長的淫興.船快到錢清堰了吧。」
  張岱笑道:「開玩笑,開玩笑,我們兄弟三人徹夜長談才好。」
  又說了一會話,船到了錢清堰,過錢清堰時船要暫停,張原就借這機會與武陵一起回到後面的白篷船,這時大約是亥時末,張若曦已經與兩個孩兒入睡了,穆真真還在燈下與父親穆敬巖說話,見張原回船,穆敬巖便回後艙歇息,武陵也跟去與穆敬巖同艙,前艙這邊就是張原與穆真真兩個人,三明瓦白篷船有三個艙室,中間艙室最寬敞,是張若曦母子三人還有周媽和兩個婢女住…
  穆真真給張原端水來洗漱,待張原躺下後,她吹熄了燈盞,在靠裡側的舖位躺下,這時船又行駛起來,兩支櫓交互划水,白篷船悠悠前進,微微有些搖漾,有點幼時在搖籃裡的感覺,雨這時小了,細細碎碎灑落。
  夜航船的船頭掛著兩盞紅燈籠,這是防備與迎面來的船相撞,燈籠光透過板隙照進來,隨時船身搖晃而光線晃動,張原喝多了茶,一時無法入睡,先前被張岱、張萼二人挑唆得還真有些情興勃然,十七歲健康的身體,僅僅讀書習字,很有些精力過剩,不過他畢竟不是張岱張萼,而且姐姐張若曦就在間壁,他豈好亂性──
  就聽穆真真開口道:「少爺,我爹去從軍能活著回來嗎?」
  穆真真今日一早隨爹爹穆敬巖去母親墳前磕頭,穆真真的母親在穆真真七歲時去世,從那時起,七歲穆真真為爹爹洗衣作飯,十歲時開始每日來回跑二多里路去西興運河碼頭接果子賣,與爹爹旬相依為命,今日早上見爹爹在她母親墳前告別,還叮囑她以後清明冬至莫忘了來這裡祭拜,那時雨很大,穆真真穿著草履,裙子下擺都被濺濕了,雖然穿著蓑衣,還是覺得身子被雨淋濕了一般很冷一
  張原沉默了一會,杜松的六萬軍隊在薩爾滸戰役中幾乎是全軍覆沒,讓穆敬巖投奔杜松,會是送死嗎,能不能改變什麼?
  張原道:「刀兵無情,生死難料,若你爹爹不願意去,我不會勉強他的。」
  穆真真覺得這麼側躺著與少爺說話頗不恭敬,便起身跪坐著,說道:「婢子也勸爹爹不要去,可爹爹決心要去,說這是少爺賜給他的良機,爹爹不想穆家世世代代都是墮民,爹爹要憑軍功掙一個出身。」
  張原也坐起身,說道:「穆叔這麼想是對的,人生不過百年,有機會總要奮力一搏。」
  穆真真問:「那我爹爹能有機會立軍功嗎?」
  張原心道:「努爾哈赤現在還不敢公開反大明,薩爾滸大戰還有五年,穆敬巖武藝不凡,應該能在軍中嶄露頭角,行伍中的中、下層軍階是不講究身份的,立軍功就能獲得提拔,憑穆敬巖當然不能改變薩爾滸的戰局,關鍵是讓杜松信服我—」說道:「你爹爹肯定能立軍功,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大明軍隊數十萬,從軍者比比皆是,穆叔武藝高強,生存下去的機會要比別人多,是不是?」
  穆真真點頭道:「是。」有些難為情道:「少爺快歇息吧,是婢子想得太多了,打擾少爺休息了。」
  次日午後,兩艘白篷船過了錢塘江泊在杭州運河埠口,正喜雲開雨霽,張原即去湧金門外拜見鍾太監,張岱、張萼與鍾太監不熟,赴南屏山見黃寓庸先生去了。
  鍾太監見到張原,很是歡喜,先祝賀張原道試奪魁,笑道:「紹興府小三元的名聲如雷貫耳哪,明年鄉試,後年會試,你是要連捷的,咱家現今是越來越佩服你了,你想必也知道,福王就藩了。」
  張原微笑道:「我與公公的交情堪稱莫逆,我也知無不言,公公肯納我的良言,他日必有善報。」
  鍾太監連聲道:「咱家曉得,咱家曉得,咱家回宮,就請求去服侍皇長孫,過清苦日子咱家也認了。」
  張原心道:「客氏客印月是朱由校的乳母,據後世史書記載客氏美艷無比,你鍾公公搶在魏忠賢之前與客氏對食,也算是艷福不淺,嘿,恭維太監有艷福,是不是諷刺?」作揖道:「公公仁義,他日得掌內監,也是百姓之福。」
  鍾太監大悅,真好像回宮就要讓他掌印司禮監一般,說道:「張公子這次來杭州多盤桓幾日,咱家要杭州的日子也不多了──
  張原忙問:「公公真的要回京了?」
  鍾太監點頭道:「代咱家總理杭州織造署的太監鄭之惠已經從京中去身,月底就要到杭州,咱家把署裡的事務交接了,六月底或七月初就要離開杭州。」說到這裡,不免有些怏怏不樂。
  張原道:「公公在杭州五年,百姓俱感公公之德啊,公公離開杭州也無遺憾,生祠有了,寶石山下的養濟院在公公的倡導下建成了,自有西湖以來千年間,在西湖為官的不知凡幾,留下美名的有幾個,杭州百姓只知有白樂天、蘇東坡,從今而後,公公將與白、蘇鼎足而三。」
  鍾太監喜得合不攏嘴,謙虛道:「咱家豈敢與白、蘇這兩位先賢並列,只盼杭州百姓念著咱家還有那麼一點點好處,不要咱家前腳走後腳就拆了咱家的生祠。」又道:「那養濟院現在已收容了二十餘名孤兒,去冬今春發放賑災糧八千石,不敢說多,幾百條人命是救下了,西湖功德主,咱家還真聽到有人這麼稱呼咱家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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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倒董檄文

  張原沒有留在織造署用晚飯,帶著穆真真和武陵匆匆趕往豳屏山下的居然草堂,時隔八個月,居然草堂景象大異,因為四方學子慕名前來求學,草堂無法容納,只有擴建,由家境殷實的羅玄父出銀二百兩在奔雲石左邊新建了一個學廳,可容上百名學生聽講,此時夕陽西下,淨慈寺的鐘聲悠悠響起,前一記鐘聲嗡嗡將盡,後一記鐘聲堪堪接上,倏忽、空靈,很妙。

  黃寓庸先生不在草堂,下午寓庸先生一般不授課,只出題讓諸生作文,寬敞的講學大廳裡上百名諸生這時已完成了各自的制藝,正三五成群聚談辯論,談天說地、花鳥蟲魚,說什麼的都有,張岱與焦潤生、羅玄父幾人縱論時文,張萼也能找到知己,與幾個年輕生員在講堂一角低聲談笑,看張萼笑得那般猥褻,想必是探討西湖花船美人的秘密,張萼以前就來過杭州,很有話題可說——

  張原去年秋曾在草堂求學,與學堂中二十多位諸生交情都好,範文若編印的張原時文集子流布甚廣,而今更挾小三元和痛毆董祖常的名聲,自然愈發引人矚目,一到草堂大廳,那些初次見面的諸生聽說這少年書生便是山陰張原,都是頗為驚訝,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原會動粗打人,打了大名鼎鼎的董其昌的兒子而能若無其事,實在是有本事,而張原交際應酬,八面玲瓏,讓眾人都覺得這年少得志的張原謙和有禮,毫無驕色,值得一交,紛紛上前自報郡號姓名——

  羅玄父大聲道:「諸們同學,久聞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一直未曾領教,今日考考他,在場大約有七十多人與張原是第一次見請依次各報郡號姓名,然後看張原能記憶無誤否?若有誤,就罰張氏三兄弟作東,在座諸位一起到湧金門外的酒樓飲酒盡歡。

  張原笑道:「羅兄要考我,那在下就試一試,若有差錯等下酒宴上罰我喝酒。」

  眾人都覺得要一下子記住七十多位陌生人的名字和面目極難·比臨場背下一篇八股文還難,但張原既然答應了,一家一起熱鬧一番,何樂而不為,便依次上前向張原作揖自報郡號姓名,張原一一還禮,七十多人很快報完了郡號姓名——

  羅玄父笑著上前道:「考試開始。」踱到一名面色微黃的生員跟前,挽其那生員的手面向張原,問:「介子兄,這位是誰?」

  張原一揖道:「天台陳木叔陳兄。」

  陳木叔笑著還禮。

  羅玄父又問了七個人,張原辨貌道名,但聽得一片嘖嘖讚歎聲顯然張原都答對了,張原超強記憶力讓在場諸生印象深刻。

  不可能七十多個人一一問過去,那樣太傻太無趣,張原與張岱這樣安排是為了結交這些諸生,請客喝酒才是王道,待羅玄父問到第九人,這人恰是張原以前認識的,是蘇州拂水山房社的金琅之家在華亭去年六月與範文若一道來山陰拜訪張原,與張原交情非比一般張原含笑上前,執著金琅之的手道:「墨齋客兄,讓我錯認你吧,不然考個沒完沒了大家都無趣。」

  黑齋客是金琅之的別號,金琅之哈哈大笑,對羅玄父道:「張介子錯記我的名字了,罰他請客喝酒。」

  在場諸生哄然叫好,當即出了講堂大廳,往湧金門外而去,諸生大多借住在湧金門外到南屏山這一帶的民家,有的是住在城西客棧,近百位生員浩浩蕩蕩,步行八里來到湧金門外,張岱早已吩咐僕人把湧金門外最大的酒肆豐樂樓包下,酒樓上下三層開了二十餘席,專等諸生前來赴宴張原一路上與金琅之相談,金琅之是上月才從華亭來杭州求學的,知道董氏設計構陷陸養芳之事,張原問起宗翼善近況,金琅之道:「宗翼善原本為董其昌司筆札,在奴僕中算是上等的,現在罰做應門賤役,短衫小帽,這是故意羞辱宗翼善。」

  張原默然不語,他沒有對金琅之說什麼是他連累了宗翼善之類的廢話,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對宗翼善因相互惜才而結起的友情是真摯的,當初他也沒想過要利用宗翼善來打擊董氏,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宗翼善是董氏家奴,後來知道了宗翼善的真實身份,他就決心助宗翼善擺脫奴籍,現在宗翼善被迫回到華亭董府,遭受屈辱,但他相信宗翼善不會後悔與他的交往,他是真正欣賞並平等對待宗翼善的人,以宗翼善之才,豈甘心做一個上等奴僕,雖然現在連上等奴僕都沒得做了—…

  金琅之越說越憤怒:「董氏作惡豈止這一端,董祖源為擴建長生橋宅第,脅迫數十戶民眾遷居他處,我有一堂兄也被強行驅趕,一畝多廣的祖宅,只給了三十兩銀子,早上來逼契約,晚上就來逼搬遷,若不賣給他董氏,就有一幫打行青手來騷擾,婦人、童子都不敢出門,逼遷手段極其卑鄙下劣——」

  又道:「這次與我同來求學的還有青浦的洪道泰,也是青浦文社的成員,與董氏還是遠親,有一次與董祖常在華亭的酒宴上相遇,董祖常給眾人敬酒,董祖常敬酒霸道,別人不喝也得喝,洪道泰實在沒有酒量,不肯喝,這董祖常仗著酒勁,見洪道泰忤他興致,認為洪道泰是故意藐視他,大怒,喝命下人拖洪道泰去灌馬糞,這事說來荒唐,但董祖常就有這麼惡劣,這種事他就做得出來,洪道泰向松江知府控告董祖常,卻是不了了之,洪道泰深以為恥。」

  張原點頭道:「等下酒宴散後再與金兄長談,華亭、上海、青浦三縣在此求學的有九人,等下一起商議一下,不能讓董氏這般欺壓,不然生員的體面何在!」

  金琅之知道張原與董祖常之間的仇隙,若張原要鬥董祖常,他是樂意相從的,說道:「好,等下我去召集他們一起商議。」

  豐樂樓晚宴甚是熱鬧,張原充分展現了他的交際手腕張口多笑,八方酬酢,言語詼諧,清談愉悅,赴宴諸生沒有哪個覺得受到了冷落,張原有能力調動氣氛眾人飲酒盡歡而散。

  焦潤生、羅玄父、張原三兄弟,還有金琅之、洪道泰等松江府八位諸生留下議事,董其昌強迫宗翼善離開南京回華亭,這讓焦大為不快,宗翼善為澹園書樓編書目對焦幫助很大,書目沒編到一半,就被以其父母相脅迫回華亭,並且遭受屈辱,焦也覺得自己失了顏面·焦之子焦潤生自然也對董氏極為不滿,而羅玄父與焦潤生是好友,又是黃汝亨的得意弟子,黃汝亨因為宗翼善之事對董氏也有微詞,所以聽說張原要設法幫助宗翼善·焦潤生和羅玄父都頗為熱心——

  張原向松江八位諸生詢問董氏在華亭的所作所為,得知董氏收容投靠的奴僕數千人,腴田十萬畝,輸稅不過三分,華亭遊船為避稅大多投靠到董氏門下,為擴建長生橋宅第,對那些溫飽之家,就故意借子母錢讓其經商·又從中阻撓·讓其虧本,只好以房產抵債·而對一些家境富裕的子弟,就故意誘賭誘嫖,看來董氏對付陸養芳的卑劣手段是其慣用伎倆,而且董其昌的房中術,齷齪事甚多——

  羅玄父歎道:「世人皆仰慕董玄宰書畫雙絕,千金求其字畫,卻哪知其人品這般奸邪,就算絕大多數惡行不是董其昌親為,但董其昌縱容其子侄輩、家奴輩作惡,也要算他是首惡,即便拋開這些不說,單就其僱人代筆書畫掙錢,就是卑劣之舉,正人君子哪做得出這種事,難怪會讓宗翼善為其子代考。」

  焦潤生道:「董其昌聲名顯赫,門生故吏遍天下,是東宮的老師,誰敢治他的罪,而且這些惡行說起來一大堆,但真要論罪還真說不清,松江知府黃國鼎又是他的門生,誰能奈何得了他董其昌。」

  金琅之道:「董其昌父子魚肉鄉里也是看人來的,那些大鄉紳他結交得甚好,一般生員和尋常民眾,他豈會放在眼裡,自然是任意欺凌,張介子的姐夫青浦陸氏家裡老人還是有舉人功名的,董其昌父子收容陸氏叛主之奴,還要侵吞陸氏的六百畝桑林,實在欺人太甚。」

  眾人議論紛紛,張原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把松江府諸生說的董氏惡行一一記在心裡,戌時末回到白篷船,鋪紙研墨開始寫「書畫難為心聲論」,開篇便引用《莊子》的「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然後開始駁斥《文心雕龍》裡「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性情,心是心畫,言為心聲」這種文如其人、詩畫為心聲的論調——…

  張原寫這篇文章有明顯的針對性,他沒有指名道姓罵董其昌·但只要聽說過董其昌大名的,一看這文章就知道此文諷刺的是誰?——「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今有松江豪宦,海內虛名赫奕,心術奸邪卑劣,丹青薄技、點畫微長,交通要津,廣納苞苴,折柬日用數十張,無非關說私事,迎賓館月進八九次,要皆漁獵民膏,恃座主之尊干瀆不休,罔顧旁觀之清議,因門生之厚面囑托無已,坐侵官府之大權……」

  洋洋灑灑,一千多字的文章一氣呵成,最後以元好問的詩作結,「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將董其昌的書畫人格與其俗世面目分裂開來,讓世人看清書畫作品蕭散不羈、自然真趣的董其昌在卸去藝術人格後的卑鄙真面目,這是一篇倒董檄文,這是給官紳士子看的,自然要作得文采斐然、議論精當,張原是八股文高手,久經訓練,現在作這種簡直是信手拈來,無怪乎朱元璋要以八股取士,這八股文作得好,邏輯思維能力的確會很強大,不管有理沒理,都能說成有理,官場就要這一套——

  寫好《書畫難為心聲論》之後,已經是夜半鐘聲到客船,張原心潮澎湃,無法入睡,又提筆寫一篇面向普通民眾宣揚董氏惡行的記傳體長文「董宦惡行錄」——

  張原專心寫文時,穆真真跪坐在一邊看著,張原讓她先去睡,她搖頭道:「婢子不睏,婢子陪著少爺。」

  張原知道自己在這裡寫文這墮民少女是不好意思倒頭大睡的,也不再多說,任由穆真真坐在一邊,執筆凝思將方纔聽到的董氏魚肉鄉鄰的惡行,以及姐夫陸氏一家與董氏的仇怨以淺顯的白話口語寫出來,這是方便普通民眾看的,就算不識字的聽人一讀也能明白其中意思——

  後半夜,氣候溫涼,白日裡喧囂熱鬧的運河埠口此時靜謐無聲,早早升起的新月這時已經落到西面的寶石山後,夜卻並不黑,仲夏夜的天空星辰璀璨,穆真真去艙外看了看星星,回來見少爺還在燈下奮筆疾書,便到船娘的小艙,撥開爐火,燉了一碗銀耳蓮子羹,卻找不到冰糖,只好端著這碗未放糖的蓮子羹到前艙,卻見若曦大小姐披散著長髮,穿著浴裙短衫,腳下是猩紅色的軟鞋,這是睡覺時穿的,正與少爺說話張若曦半夜醒來,見弟弟這邊艙室還有燈光,便過來一瞧,責備道:「天不會亮嗎,要這般連夜用功。」

  張原道:「想到要寫,就想一氣寫完,才好安心歇息。」

  張若曦打著呵欠問:「你寫的什麼?」

  張原便將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給姐姐看,張若曦一看之下,睡意全無,一邊看一邊點著頭,全文看完,讚道:「小原,你實寫得好。」聽到腳步聲,張若曦側頭見是穆真真端著蓮子羹進來了,笑道:「真真著實體貼,夜宵送來了,倒把小原服侍得好。」

  穆真真面色微紅道:「婢子去給大小姐也燉一碗吧。」

  張若曦搖頭道:「不用了,我先回艙去,小原你也早些休息。」張若瞰衣裙不整,雖然面對的是自己弟弟,也不便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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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weichang95 於 2012-5-19 00:14 編輯


第二百零六章 一招鮮吃遍天

  不放糖的銀耳蓮子羹嗅著香,吃起來卻有些苦味,張原用白瓷湯匙一口一口舀著吃,穆真真跪坐一邊目不轉鼻看著,張原側頭笑問:「真真是不是垂涎欲滴?」

  穆真真滿臉通紅,使勁搖頭,說道:「婢子是擔心沒放糖少爺不愛吃一」

  張原道:「還好,我現在盡量少吃糖。」本想把這半碗蓮子羹給穆真真吃,想想還是算了,很快將蓮子羹吃完,穆真真接過碗去洗,張原繼續寫「董宦惡行錄」先前在酒席上聽松江諸生說董氏種種劣跡時,張原已經在打腹稿,張原的腹稿厲害,從湧金門外豐樂樓回到運河埠口的船上,他已經打好了腹稿,這時就是等於把腹稿謄真一遍,雖說篇幅甚長,約有五千字,但張原書寫速度頗快,不需兩個時辰,十餘張松江譚箋寫得滿滿,一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長文完成了。

  張原擱下手中筆,揉著酸痛的手指,抬眼正要與穆真真說話,卻見這墮民少女保持著跪坐姿勢,靠在艙門板壁上睡著了,兩手擱在腿上,細密的睫毛下覆,不時輕輕一顫,似在做夢,應是好夢,唇邊還有笑意一這時都已經交四鼓了,不是夜已深,而是天快亮了,張原不想驚擾熟睡好夢的穆真真,但任由她這樣靠坐著睡顯然也不妥,可他剛一起身,這繃著一根弦的墮民少女就醒了,趕緊站起來難為情地叫了一聲:「少爺」上前收拾筆硯一張原道:「不要收拾了,先睡吧,我也好睏了,懶得洗漱。」

  穆真真道:「很快的,少爺稍等。、。輕盈走出去,轉眼捧了一個水盆進來,先前就已準備好的,張原漱口洗手,倒頭便睡,過了一會,洗了筆硯放置安妥的穆真真回來了,掩上艙門,吹熄壁燈,在張原左側的舖位躺下,她先前睡了一會,這時沒睡意了,仔細聽,幾乎聽不到身側少爺的呼吸聲,那就表示少爺也沒睡著,少爺睡著了會有輕微鼾聲張原是睡不著。兩篇長文寫下來,精神亢奮,想著即將開始的倒董更是心潮澎湃,這時已經熬過最渴睡的時候,想睡反而睡不著了,而且右肩有些酸痛,懸腕書寫三個時辰,任誰都要手痛,聽穆真真也沒睡著,便道:「真真。你給我揉捏一下右肩可好?」

  穆真真「噢」的一聲坐起身來,移坐在張原身邊,這時是黎明前的黑暗,星光隱去,艙室內伸手不見五指,穆真真盲人摸像一般伸手一摸一按,隔著一層細線毯感覺肉肉的很結實,只聽少爺「嘿」的一笑,穆真真臉霎時紅得發燙,少爺是趴著睡的,她摸到的是少爺的後臀,手趕緊往上移,在少爺肩頸處輕輕揉捏,心「怦怦」亂跳,她雖服侍張原起居差不多有一年了,但很少與張原有身體接觸,這時為張原按摩,起先還摸到張原屁股上了,簡直讓穆真真羞得無地自容過了一會,聽得有人在船尾低聲說話,是勤勞的船工夫婦起床了,那船娘道:「這運河水不甚潔淨,去那邊小溪挑一擔水來吧,待會再去。這天還沒亮呢。」那船工答應一聲一隨即穆真真就聽得爹爹穆敬巖的聲音:「王哥你歇著,我去取水。」這時天色想必透出些晨曦了,穆真真清晰地聽到爹爹穆敬巖提了水桶躍上岸去。

  沉睡了一夜的運河埠口甦醒過來了,各種聲響紛紛而起,而俯趴著享受按摩的張原也有了輕微的鼾聲,穆真真按摩得舒服,睡意不知從哪個角落陡然洶湧,將張原意識淹沒晨曦透入篷隙,艙室裡逐漸明亮起來,穆真真跪坐著,看著俯臥著沉沉睡去的少爺,心裡歡喜,她回到自己的舖位,也和少爺一樣俯臥著,不過她趴得不嚴實,胸前有些擁擠,穆真真使勁扭頭看自己的背臀,腰背是曲陷的,到臀部急劇隆起擴大,穆真真反手在自己圓翹的臀尖上按了按,感受一下與方纔她按到少爺的臀有何不同,似乎沒什麼感覺啊,不過這手若換作是少爺的手呢?…

  這麼一想,穆真真頓覺渾尊燥熱,心裡狠罵自己:「穆真真,你實在可恥,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聽得爹爹穆敬巖提水回來了,她便也趕緊起身。

  張原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是被張萼吵醒的,張萼見他醒了,便低聲問:「介子,昨夜與穆真真大戰三百回合了?丟盔棄甲了?」

  「胡說。」張原笑著坐起身,說道:「你且看看我昨夜做了多少事。」讓穆真真把那一疊松江潭紙拿給張萼看。

  張萼看的是「董宦惡行錄」一邊看一邊說:「還真寫了不少,很好,這句好兼以惡孽董祖常,目不識丁,*竊儒巾,倚仗父勢,萬惡難書——罵得痛快!」

  張岱這時也過來了,看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擊節叫好,說道:「等下就帶到居然草堂去,讓諸生看看董玄宰的真面目。」

  張岱、張萼將兩篇倒董檄文都看了,張萼笑道:「這與前年對付姚訟棍的手段一樣,先把董其昌的名聲搞臭,介子,你是不是矜驢技窮啊,就會這一招。」

  張萼一向說話不中聽,張原道:「一招鮮,吃遍天,管用就行。」

  張岱道:「董其昌是大名士,名聲一臭,生不如死。」

  張萼道:「憑這兩篇文似於治不了董氏父子的罪吧,只敗壞其名聲不夠解恨啊。」

  張原道:「一步步來,先讓董其昌的書畫賣不出去才好。」

  張岱道:「以我的見識,華亭陳眉公的書畫實在董其昌之上,董畫一味的柔,眉公則柔中有剛,可惜陳眉公名聲不如董其昌,陳眉公只在江南名聲大,董其昌則名傳大江南北。」

  張原問:「是那位錢塘縣裡打秋風的陳眉公嗎?」

  張岱笑道:「那時我才八歲,年少無知,對聯戲弄,陳眉公人品是大父都敬重的。」

  武陵在艙門探頭道:「少爺,鍾公公派小高公公來請少爺去遊湖。

  張萼便道:「介子,這鍾太監對你真是好啊,莫不是想請你入宮當老師。」

  張原道:「我學業優等,不會讓我去,三兄若在國子監考了末等,進宮有望。」

  兄弟二人互相打趣,走到船頭,就見鍾太監的乾兒子小高立在岸邊躬身道:「鍾公公請三位張公子還有張介子公子的姐姐和外甥一起遊湖,備了雅潔的樓船,不會有閒雜人打擾。」張原便去告知姐姐張若曦,張若曦知道弟弟張原要在杭州待上幾日,昨夜辛辛苦苦寫那兩篇文正是為了幫助青浦陸氏對付松江董氏,張若曦也是喜遊玩的心性,路過杭州不游西湖實在遺憾,便道:「那好,讓小純、小潔見識一下西湖美景。」

  織造署派了三輛馬車來接張原一行,除了船工守船,其餘婢僕盡數跟去遊湖,兩條樓船泊在白堤邊,鍾太監也在其中一條船上,張原兄弟三人上了鍾太監那條船,張若曦母子、周媽、兩個婢女、穆真真,還有張岱、張萼的兩個貼身婢女上了另一條船,這條船操船的都是船娘,是鍾太監專門安排接待官員女眷遊湖的、

  鍾太監對張岱、張萼都很客氣,鍾太監對張原道:「張公子,聽說你昨晚在豐樂樓宴請諸生,好生熱鬧。」

  豐樂樓就在湧金門外,離織造署也不遠,織造署太監本就有監察地方、直報內廷的權力,手下耳目眾多,張原與焦潤生、羅玄父和松江諸生在酒樓言論董其昌父子惡行之事自然瞞不過鍾太監張原便將昨夜寫的兩篇文給鍾太監看,鍾太監看罷,笑道:「張公子堪稱刀筆,犀利至極,張公子要對付董翰林,這事咱家可愛莫能助啊。」鍾太監即將回京,不想惹是生非。

  張原道:「無須公公相助,公公知道這事就行了。」

  鍾太監笑道:「那就看張公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了,張公子若要錢物相助,儘管直言。」

  張原道:「多謝公公,暫時還不需要,只是過兩日我要送家姐回青浦,想再向公公借小勘合牌一用。」

  鍾太監道:「這算得什麼,你何時要走何時來取便是。」

  張原兄弟三人隨鍾太監去寶石山下養濟院參觀,焦宏所書的《寶石山鍾氏養濟院》碑刻赫然醒目,這養濟院已經初具規模,還有工匠在建屋,聽著張原、張岱的恭維,鍾太監面有得色,口裡當然是要謙遜幾句。

  既到了寶石山下,自然要到山上的鍾太監生祠瞻仰瞻仰,張萼看著祠內那高高端坐著的鍾太監木雕像,對張原附耳道:「既是生祠,就該讓鍾太監活生生坐在這上面享受香火,那豈不妙哉,要這土偶木雕作甚。」

  張原忍笑,看那鍾太監在生祠裡轉悠視察,絲毫不覺得這情形很滑稽。

  下了寶石山,鍾太監在西樓船設宴款待張氏三兄弟,張原沒敢多喝酒,用了飯便辭別鍾太監,先讓姐姐她們回運河埠口船上,他兄弟三人再赴南屏山見居然學堂諸生,這兩篇倒董檄文就是要通過這些諸生大肆宣揚,從而形成風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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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4 00:1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七章 如此殘花敗柳

  行至淨慈寺外,正遇焦潤生與羅玄父,羅玄父道:「三位來何遲也,我二人正要去尋,寓庸先生在包副使的南園等著見你們。」

  張原致歉道:「陪家姐遊湖,所以來遲了。」

  一行人於是轉道向雷峰塔方向行去,焦潤生和羅玄父得知張原連夜寫了兩篇倒董檄文,連忙索看,邊走邊看,連連叫絕,焦潤生道:「這真是能讓曹阿瞞嚇得忘了頭痛的檄文。」

  張萼撇嘴道:「董其昌如何比得曹操,差了十萬八千里。」

  焦潤生笑道:「不是把董玄宰比曹操,是說介子這文要讓董玄宰嚇出一身冷汗。」

  羅玄父道:「寓庸先生怕是不許我們這般聲討董玄宰——」

  焦潤生道:「這兩篇文我現在拿到學堂去,讓諸生傳抄,不署張介子的名字,只以松江諸生的名義宣揚,這樣表面上與我們居然學堂也無關,不會讓寓庸先生為難。」

  羅玄父點頭道:「如此甚好——介子兄以為如何?」

  這正是張原所希望的,焦潤生當即便袖了這兩篇文回居然草堂,羅玄父領著張原兄弟三人來到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園,這日包副使也在園中,包副使名應登,號涵所,與張汝霖頗有交情,見到張原兄弟三人,笑道:「張氏三俊彥,同赴國子監讀書,難得,難得。」

  黃汝亨手裡拿著一副昏眼鏡,這是張原昨日托焦潤生送來的,黃汝亨道:「張原,這眼鏡甚好,我前年在蘇州購了一副昏眼鏡,不如你送來的這副清晰——」

  忽聽得廳前階下傳來打翻瓷器的脆裂聲響,廳上諸人轉頭看時,一個捧茶的童子哭喪著臉站在那裡,手裡托著個漆盤漆盤裡的幾隻茶盞全掉到地上了,鋪地的青石堅硬,茶水、碎瓷滿地都是。

  包涵所眉毛一豎,正待發怒,卻忽然大笑起來,對張原道:「張原你去年在焦太史和寓庸先生面前說這個捧茶童子托盤捧茶、走了這許多門坎石階,竟未失足打破甌盞,豈不是暗合於道——同是一人,今日他卻打破了茶盞,這如何說?」

  黃汝亨也大笑起來。

  張原含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此方顯得道之難,若以為我今得道矣,功德圓滿矣那往往是邯鄲學步,變得路也不會走了。」

  張原此言頗妙,耐人尋味,包涵所讚道:「有禪機,不愧是焦太史和寓庸先生的高弟。」又與張岱、張萼談起南曲問張氏可餐班情況,包涵所道:「我在飛來峰下的北園有個戲班,何日與你可餐班同台演戲,較量高下?」包涵所的戲班在杭州是有名的,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

  張岱道:「晚輩下次再來武林,就把可餐班帶來請包副使指教。」

  黃汝亨詢問張原上月道試的經歷張原一一細稟黃汝亨勉勵張原三兄弟在國子監好生讀書,明年爭取鄉試奏捷又說起宗翼善的事,黃汝亨亦無可奈何,顯然對董其昌的作為頗覺遺憾,張原就說了董氏欺壓青浦陸氏、魚肉鄉里的種種惡行,包涵所和黃汝亨都聽得直搖頭,黃汝亨歎道:「董公為兒奴輩所誤啊。」

  張原心道:「為兒奴輩所誤的話是為尊者諱,其實董其昌就是首惡,董祖源、董祖常還有那些董氏家奴不都是仗著董其昌的勢力作惡嗎,董其昌經常出入松江知府衙門,無非是請托包庇他的兒奴輩。」

  包涵所要留張原兄弟三人用晚飯,張原婉辭,張岱因為與包涵所談戲曲甚是相投,張岱便留下,張萼不耐在長輩面前拘束,也與張原一起辭出,二人趕到居然草堂,就見講學大廳裡熱鬧非凡,諸生有的在抄錄張原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有的在議論董其昌看到這兩篇文會如何的驚怒交加,見到張原、張萼到來,廳上更是喧囂一片,金琅之、洪道泰這幾個松江諸生尤為激憤,慷慨陳詞,要讓董其昌身敗名裂——…

  議論了一通,諸生決定四處宣揚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至於那篇「董宦惡行錄」,張原也不想在杭州大肆宣揚,這篇文是寫給普通民眾看的,在松江宣揚比較合適,張萼說道:「介子,前年我們對付那姚訟棍,不是派人到鄰縣讓一些說書瞽者說姚噁心的醜事嗎,這招對付董其昌也有用。」

  張原點頭道:「這個到松江府再說。」

  焦潤生道:「這種事一般說書人不敢說,我舉薦一人,杭州城內望仙橋畔說書人柳敬亭,人稱柳麻子的,這人敢說,據傳此人還有些武藝,少年時也是好勇鬥狠的無賴子,家在江北,似乎是犯了什麼案子,隱姓埋名,流落江湖,這柳敬亭不是他本名。」

  張萼笑道:「這柳麻子我是久聞大名我前年便想邀他到山陰說書,後來忘了,這回一定要見見他介子,明日我們與大兄一起去訪那柳麻子。」

  張原也很想見識一下這個柳敬亭,張岱的《陶庵夢憶》、余懷的《板橋雜記》,還有錢謙益、吳偉業這些文豪詩宗都有過柳敬亭說書的記述,極盡讚美,認為柳敬亭說書乃是絕技——

  夕陽西下,居然學堂的諸生放學四散,張原、張萼帶著武陵、能柱幾人也往運河埠口而去,從南屏山這邊到運河埠口有十六、七里路,走到西湖南岸的凝香酒樓,張萼道:「大兄在南園是喝酒聽曲不亦快哉了,我們就在這凝香樓吃些酒飯吧,飯後僱舟橫渡西湖,再從斷橋那邊上岸回運河船上就近了許多,省些腳力。」

  主僕六人上了凝香樓,叫了些酒菜,能柱匆匆吃了些麵食,便被張萼派去南園等候張岱,讓張岱宴罷來凝香樓。

  酒足飯飽,張萼有些無聊了,飽暖思淫慾啊,對張原說:「介子,叫兩個妓女來樂樂如何?」

  張原笑道:「等下回船找你那個白屁股婢女洩火吧。」

  張萼大笑,說道:「我若不是愛綠梅好個白屁股,早厭倦她了,出外就是想嘗個新鮮嘛,殘花敗柳,老看著有什麼意思。」

  張原白眼道:「奇了,妓女反而不是殘花敗柳嗎!」

  張萼一本正經道:「我就是喜新厭舊,只要沒讓我摧殘過那就不是殘花敗柳,我都如戲處子、如調新婦。」

  張原無語了。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我有個提議,你可以不允,但不許惱怒—」

  張原看張萼那一臉的淫笑就知道他打的什麼齷齪主意,道:「不要說了,我肯定惱怒。」

  張萼愕然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張原道:「你臉上有兩個大字,你沒看到嗎?」

  張萼摸了摸有些油汗的臉,道:「哪裡會有字!」

  張原笑道:「左臉一個『猥』,右臉一個『褻』,你找鏡子照一照,光芒萬丈哪。」

  張萼哈哈大笑,心知張原果真猜到他的想法,張原既不肯他也不敢再提,張原雖比他小一歲,但自從前年兩次打賭輸給張原,他對張原就很有些敬畏了,其後張原三元連捷,整治姚訟棍的手段兵不血刃,近視鏡、望遠鏡這些新奇事物無所不知,張萼更是佩服,大兄張岱都遠不如張原這般讓他敬服——

  張萼道:「那個李雪衣我必要贏你。」

  張萼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張原一愣,隨即醒悟,笑道:「南京舊院李十娘與我何干,三兄有銀子儘管砸去。」

  張萼道:「介子你不與我賭?」

  張原搖頭道:「沒那閒心。」

  張萼道:「不賭就沒意思了,還是賭吧,到時你扮窮書生,我是富家闊少,看看號稱南京第一名妓的李雪衣到底愛哪個。」

  張原道:「三兄啊,目下我最要緊的是對付松江董氏,這一回若不能打垮董氏,必遭其反噬。」

  張萼道:「這個我豈會不知,我定會助你的,但你也要與我打賭,若整日就想著痛打董祖常,雖然解恨,卻也無趣,人要學會享樂嘛,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

  張原笑了起來:「三兄說得是,人要學會享樂。」

  張萼喜道:「那你是答應與我賭了?」

  張原道:「鬥垮了松江董氏我就與你賭。」

  張萼道:「好,一言為定。」興致上來了,拍案高唱道:「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赳赳一丈虎軀搖,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個活神道,那敵軍若是見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

  這是關漢卿的雜劇《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張萼意淫自己是關羽,要獨闖華亭董氏的龍潭虎穴了——

  唱鬧了一陣,張岱來了,遠處正傳來打落更的銅鑼和梆子聲「篤篤——咣咣——」

  張原-起身道:「走吧,店家已給我們雇好船了。」

  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武陵等五個僕人一起上了一條三櫓浪船,這種船又叫胡羊頭船,流行於嘉興,在蘇杭叫浪船,制式稍小,但也能容二十人,三櫓划動往來如飛。

  張岱道:「且不忙著渡湖,慢慢劃去,夜遊西湖別有情趣。」

  張原微笑,張岱、張萼兄弟都是很會享樂的人,這也很好,何必急著渡湖,借這渡湖的機會欣賞西湖月色正是積極的人生態度,我來晚明,不正為此嗎?

  明日雙休,會努力多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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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4 00:1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零八章 是神是鬼還是狐?

  杭州人避月如仇,除了七月半,其他時候絕少有夜遊西湖的尤其今日還只是五月初八,月輪未滿,湖上幾乎看不到船隻,白日裡的畫船蕭鼓,此時一概不見不聞,嘈雜喧囂褪盡,還這水天難得的清靜。

  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武陵等五個僕人乘三櫓浪船在夜色下由南向北剖入湖天,張岱吩咐船家搖櫓不必太急,緩緩行船,他們要欣賞月夜西湖。

  夜風拂拂,清涼的水氣瀰漫,沉沉的湖水在浪船剖過時細浪向船頭兩側漾開,半輪明月灑下銀輝,彷彿湖裡有無數銀魚游躍,三座瓶型石塔lu出湖面的塔尖在月色下顯得沉靜而神秘,彷彿石塔下鎮壓著水妖水怪,張岱對西湖是極熟悉的,介紹說八年前錢塘縣令組織民夫清理湖底淤泥,用淤泥築堤壩,形成湖島小瀛洲,湖中有島,島中有湖,又在東坡塔附近建了這三座鎮湖石塔,這裡就成了西湖一景——

  朦朧、神秘、幽遠,月色下的西湖彷彿吳宮響屐廊上裊裊走來的西子,從遠而近,但沿廊輕紗薄幕重重飄蕩,讓人總是看不清,只覺得美不可言。

  有三、四分酒意的張萼拍著船舷大叫:「遊湖無酒,有什麼意趣,回到凝香酒樓買些酒菜來——」

  這船家早有準備,說有好酒好果子,但價錢要貴一些,張萼嚷道:「盡快擺上來,少得了你的錢嗎。」

  一壺兩斤裝的無錫松花酒,嶺南的荔枝、靈谷寺的櫻桃、姚坊門的小棗各盛上一大盤,還有一些杭州糕點,都頗精緻雅潔,張岱三人很滿意,便一邊飲酒吃果子一邊觀覽西湖夜景。

  才是戌初時分,天上那半輪明月已經西斜,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沐浴湖上夜風,暢啖嶺南荔枝,都很覺快活,張岱高吟東坡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張萼繼續唱他的《單刀會》,張原也藉著酒興胡亂唱了一氣,前一句是「月亮出來亮汪汪」,後一句卻又是《西廂記》裡的「門掩著梨花深院,粉牆兒高似青天」,東拼西湊,唱得自己哈哈大笑。

  三櫓浪船繞過小瀛洲,沿蘇堤右側向北,再從阮公墩畔經過,直駛白公堤,再至斷橋,張萼酒意有了七、八分,不肯下船,躺在船頭望天嚎唱:「有一個黃漢升猛似彪,有一個趙子龍膽大如斗,有一個馬孟起,他是個殺人的領袖,有一個莽張飛,虎牢關力戰了十八路諸侯,騎一匹畢月烏,使一條丈八矛,他在那當陽坂有如雷吼,喝退了曹丞相一百萬鐵甲貔貅,他瞅一瞅漫天塵土橋先斷,喝一聲拍岸驚濤水逆流……」

  此時還沒交二鼓,時辰還早,張岱、張原便由著張萼嚎囂,慢慢剝著荔枝吃,荔枝殼、棗核丟到湖裡,便有游魚浮上來吞噬——

  忽聽斷橋上有個童子喚道:「相公船肯載我家女郎至西泠橋否?」

  張岱、張原一齊轉頭去看,就見淡淡月色下,岸邊立著一個窈窕女郎,一個披髮童子在招手致意要搭船。

  張岱壓低聲音奇道:「誰家女郎,夜分搭船!」

  船家低聲道:「或是妓家,三位相公不要載她。」

  張萼聽到了,忙道:「何妨,儘管載,助人為樂。

  張原對船家道:「這裡距西泠橋兩、三里水路,載她一程吧,不會少了你的船錢。」

  船家便鋪上踏板,那披髮童子先走上船來,朝艙裡一看,是三個少年書生,都是方巾{衫,有功名的,就向岸上女郎點了點頭,那女郎一手輕提袍角,一手提著一根竹杖,緩步上船——

  張萼這時也坐起身來不再嚎叫了,與張岱、張原一齊注目這女郎,月色蒙昧,艙中燈火昏暗,這女郎的眉目看不分明,但只憑感覺也能辨出其五官頗為精緻,尤其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眸光流動,彷彿寒星秋水,年齡大約十六、七歲,梳著道髻,綰著竹簪,但又不像是女道士,身上穿的是束腰布袍,樸素淡雅,更不似西湖妓家那般華麗妖冶,上船時,向張原三人福了一福,說了聲:「多謝三位相公。」也不入艙,就在船頭抱膝坐下,對船家道:「勞煩划去西泠橋。」

  船家搖起櫓,浪船沿白堤往孤山而去。

  張萼見這女郎竹杖布袍,氣質與武陵春那樣的妓女大異,不知底細,不敢孟浪調戲,拱手道:「小生山陰張萼,字燕客。」

  那女郎歪頭看過來,婉麗含笑,說道:「要說久仰嗎。」

  張岱、張原都笑了起來。

  張萼在山陰名氣很大,是第一紈褲,但到了杭州誰會認識他,不免有些沮喪,不過張萼的興致是水中軟木,打壓不下去的,立即又道:「久仰就不必了,傾蓋如故何妨。」

  那女郎微微笑著,沒答腔,看著船頭的湖水,伸竹杖到船邊也如船家划船一般劃著水,將那月光攪碎。

  張萼無由搭訕,抓耳撓腮,沒話找話道:「這位是我大兄張岱張宗子,山陰神童,十二歲中了秀才——」

  張岱白眼道:「怎麼還是神童。」

  張原補充道:「長大了的神童。」

  三兄弟一唱二和,女郎「嗤」的一笑,理了理袍裾,將那雙纖瘦蓮足遮住,依舊無言,那個年約十來歲的披髮童子立在女郎身邊。

  不信三兄弟沒一個能讓這女郎看上一眼的,張萼道:「介子,你得登場了。」對那女郎道:「這位是我族弟張原張介子,紹興府小三元——」

  女郎輕「咦」了一聲,回過頭來了,盈盈眸光在張原臉上一照,依舊側面相對,說道:「這回真的久仰了。」

  張萼喜道:「哈,還是介子名聲大,果然得到了久仰。」

  卻聽那女郎輕聲道:「打了董祖常,也把名聲揚。」似乎意含譏諷。

  張萼卻沒那麼敏銳,沒體會女郎語含譏諷,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張原如何二打董祖常,還說:「等著瞧吧還要三打董祖常呢,好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張萼素來胡說八道,口無遮攔,今夜又喝多了酒,看到這女郎婉旖可人,興奮之下更是話多,把張原要對付董氏的事都要兜出來了,張原岔開話題道:「說這些煞風景的事做什麼。」對那女郎道:「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張一妹便是紅拂女,張原這是試探女郎的身份。

  這女郎瞥了張原一眼,竹杖擊水,說道:「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安得有虯髯客!」

  張原、張岱都是眉鋒一揚,兄弟二人對視一眼覺得這女郎大是不凡,女郎方才說的那兩句是李贄的詩,用在此處,很傲氣。

  張原本想說「要有慧眼方識得英雄」,想想又沒說出來覺得沒必要。

  張萼不知「盡道官高即是仙」是李贄的詩,卻覺得這女郎所言很知己,讚道:「說得好,像我大兄還有介子弟,整日讀那臭八股,一心想著科舉及第,我是看不上眼的,我張燕客視功名如糞土。」說著雙目灼灼凝視那女郎。

  女郎只看著船舷外的湖水,問道:「那你這頭巾哪裡來的?」

  張萼酒喝多了忘了自己已經納粟成了監生,一摸腦袋,呃,有方巾,倒也不隱瞞,說道:「我喜出遊,就出銀子納監,少些拘束。」

  那女郎道:「哦,原來如此。」

  說話間,浪船繞過孤山,到了西泠橋畔,這女郎站起身,向張岱三人一福,說聲:「多謝。」待船家鋪上踏板,便與那童子上岸,曳杖而去。

  這女郎突兀而來,飄然而去,頗惹人綺想,張萼不捨道:「我且尾隨去看看,這女郎究竟是何方神聖。」走過踏板,帶著能柱和福兒追那女郎去了。

  張原和張岱坐在船頭,看張萼腳步踉蹌扶著福兒的肩膀還要去追看那女郎住處,二人搖著頭笑,張岱道:「此女隨口吟誦李卓吾詩句,可見博學,容色也是極美,真是稀奇。」

  張原接口道:「而且很傲氣,對我打董祖常語含譏諷,不知何故?」

  張岱道:「董其昌名氣大,雖然很多人對你打董祖常拍手稱快,卻也有對你不滿的,這女郎或許與董其昌相識,說不定就是董氏的親眷。」

  張原笑了笑,心道:「此女來歷甚奇,若我身處之世不是晚明,而是武俠世界,那我肯定猜測這女郎是丐幫的,黃蓉啊,手裡不是有綠竹杖嗎。」

  張岱問:「介子你笑什麼?你知道此女來歷?」

  張原道:「不要費神猜,三兄回來後不就知道了嗎。」

  過了大約一刻時,張萼回來了,能柱和福兒左右攙扶,張萼「唉喲唉喲」上船,卻原來跌了一跤,膝蓋都跌破了,問他可曾追到女郎住處?

  張萼道:「看著女郎和那個小童過了岳王墳,我不慎跌跤,待得爬起來再追,卻人影全無,岳王墳後也沒看到什麼人家。」

  張岱悚然道:「人耶?神耶?鬼耶?狐耶?」

  一邊的船家驚道:「莫不是銀瓶小姐顯!」

  張萼忙問:「什麼?」

  船家道:「岳王爺爺被害,銀瓶小姐也投井自盡,墳墓就在岳王墳附近,據人說每逢月明之夜,銀瓶小姐就會在湖濱游蕩,若是奸邪不法之輩遇到銀瓶小姐就會得病——」問:「三位相公方才查曾注意那女郎是不是懷裡抱著一個銀瓶?」

  張萼酒醉糊塗,一拍腦門道:「好像是銀光閃閃的——」

  張原笑道:「胡說,我是看得分明,那女郎上船時一手曳杖一手提著袍角,哪有什麼銀瓶!」

  船家問:「那童子有沒有抱著銀瓶?」

  張萼叫道:「童子好像是抱了銀瓶。」

  張橘道:「沒有吧,那童子是空手的。」

  張原懶得爭辯了,那女郎肯定不是什麼銀瓶小姐顯靈,但究竟是什麼人他也猜測不透,他原本猜測是妓家,但又不像,可良家女子怎麼會這夜裡只帶一個童子出行求渡?

  張萼道:「我們兄弟都非奸邪,遇到銀瓶小姐也不怕——唉喲,我的膝蓋跌破皮了。」

  張岱忽道:「那女郎出現在斷橋莫不是白娘子?」

  張萼忘了痛了,嚷道:「果然是白娘子,來尋轉世的許仙,就不知我是不是許仙轉世?」

  張原笑道:「三兄不是許仙轉世,而是許褚轉世,你們看——」朝南岸的雷峰塔一指「雷峰塔不倒,白娘子如何出得來。」

  張萼含糊道:「那也難說,說不定從湖底鑽出來了,今夜真是艷遇,妙-哉,妙-哉。」

  浪船依舊回到斷橋邊,付了船家兩錢銀子,張原一行八人上了岸,回四、五里外的運河埠口這時已經過了二鼓,一路上張岱、張萼還在猜測那女郎是神?是鬼?還是狐?

  次日上午,張氏三兄弟進杭州城去尋柳敬亭,過布市巷,經朝天門繞到望仙橋望仙橋畔有座茶樓叫望仙樓,柳敬亭長年在此茶樓說書,一日說書一回,收銀八錢,因為有柳敬亭,這望仙酒樓每日座無虛席,掙的遠不止八錢銀子——

  張氏兄弟來到望仙樓,在二樓茶座找了張桌子坐下茶博士問三位相公要什麼茶是西湖龍井還是松蘿茶?張岱道:「有茶沒有,就上茶吧。」

  茶博士便去烹了茶來張原三人慢慢品茶,等那柳敬亭來,辰時末,柳敬亭登場,衣服恬靜,眼目流利,張萼皺眉道:「此人果然醜陋,滿臉麻子不說,還滿面疤痕。」

  張岱道:「人不可貌相,此人醜雖,但不俗。」

  張原心道:「這柳敬亭三十歲不到的樣子,瞧這容顏像是毀容,應該是在原鄉犯了命案,這才毀容改名。」

  止語木一響,茶樓悄然無聲,柳敬亭開始說「景陽崗武松打虎」,張原聽了一會,大為詫異,這柳敬亭說的武松打虎與施耐庵的《水滸》大不相同,施耐庵寫的那一段從三碗不過崗到武松打虎不過四千來字,但這柳敬亭說的武松在三碗不過崗酒店這一節就有近三千字,描寫刻畫,微入毫髮,找截乾淨,並不嘮叨,說到武松到店沽酒,見店內無人,武松驀地一聲吼,店內空缸空甓皆嗡嗡作迴響——

  張岱讚道:「妙-,閒中著色,施耐庵亦無此精微。」

  張岱說話聲音稍重,柳敬亭聽到後,朝這邊望了一眼,暫停說書,這柳敬亭很有性格,他說書時若看到聽客有交頭接耳或者打哈欠的,他就閉嘴不說,要等眾人屏息靜坐、側耳傾聽他才會接著說——

  張岱遙向柳敬亭作揖,表示歉意,柳敬亭微微一笑,又開始說那武松打虎,聲音時輕時重,重時叱吒叫喊,洶洶崩屋,輕時吞吐抑揚,款款細語,剛好能讓在座茶客聽到,其疾徐輕重,把握極妙-,張原、張萼等人都聽得入神——

  柳敬亭說到武松打斷了哨棒那猛虎跳撲過來之際,動作描摹愈發精細,彷彿親見一般,半個時辰的「景陽崗武松打虎」說下來,在座茶客竟無離席者,都聽得癡癡如醉。

  張原見那柳敬亭下樓去,便與張岱、張萼跟上,拱手道:「柳先生,在下山陰張原張介子——」

  張岱、張萼也各報姓名,柳敬亭不動聲色道:「三位張公子找柳某有何見教?」

  張原道:「請柳先生到間壁酒樓小酌兩杯,然後細談如何?」

  柳敬亭見張原三人年紀輕輕就都有秀才功名,而且彬彬有禮,不敢怠慢,道聲叨擾,便隨張原三人來到望仙樓邊上的一家酒樓,四人同桌,擺上一壺蘇州三白酒和六盤精潔菜餚,張萼率先道:「柳先生,我們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前年曾有人請柳先生說姚復的事,柳先生還記得吧?」

  柳敬亭一拍腦袋,看著張原道:「原來張公子便是打那董祖常之人,打得好,張公子前年與姚復斗八股的事柳某也曾聽聞,張公子可算是為民除害啊,佩服,佩服。」

  張萼喜道:「柳先生也說打董祖常打得好嗎,妙-極,我兄弟三人今日來找柳先生正與此事有關。」對張原道:「介子,你來說吧。」

  張原將那篇「董宦惡行錄」給柳敬亭看,不知為何,柳敬亭看這篇文時額頭青筋都綻了起來,臉上的疤痕則是紫紅,顯得面目猙獰,過了一會才平復如常,抬頭道:「柳某明白張公子的意思,張公子是想讓柳某以此事編成說書宣揚董氏之惡是嗎?」

  張原道:「有勞柳先生,還要請柳先生赴松江說書,酬金任憑柳先生定。」在松江宣揚董其昌的醜事還是很有風險的,所以必須出重柳敬亭沉吟了一下,問:「張公子寫得這些都屬實否?」

  張原道:「這裡面寫剿的陸養芳就是我姐夫之弟,居然草堂有幾個來自松江的諸生,柳先生可以問問他們,我下午請他們來,或者柳先生可以問問松江府的人,這些事不難打聽。」

  柳敬亭慨然道:「柳某願意效勞,柳某最恨那欺男霸女的惡紳。」

  柳敬亭答應得如此爽快,張原三人都是大喜,約好明日辰時到運河埠口相見,同赴青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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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洶洶逼門

    在杭州居然學堂求學的八名松江諸生中有四人願意隨張原弟三人去松江,這四人分別是金琅之、洪道泰、翁元升和蔣士翹,他們自身或者他們的親友或多或少受過董氏的欺凌,見山陰張氏兄弟要鬥松江董氏,都樂見其成,也肯助一把力——

    五月初十上午卯時末,細雨,柳敬岩帶了簡單行李與一個小僮來到運河埠口,就見傘蓋亭亭、青衫翩翩,碼頭上來為張原送行的生員約有上百人,焦潤生與柳敬亭有些交情,執傘拱手道:「敬亭兄,有勞了。 」

    柳敬亭趕緊還禮,心道:「張氏兄弟交流廣闊,就連焦狀元的公子也支持張氏兄弟斗那董其昌嗎!」

    張原昨日下午向鐘太監借了驛遞小勘合牌,還借了一艘織造署的官船讓金琅之、柳敬亭等人乘坐,辰時,張原等人與送行諸生珍重道別後,兩條白篷船和一條織織造署官船離了杭州運河碼頭向北而行。

    張原兄弟三人都到織造署官船上與松江四生員和柳敬亭一起聚談,履純、履潔二人聽說柳敬亭善能說故事,也跟著張原、武陵到織造署的官船上,小兄弟二人起先看到滿臉麻子和疤痕的柳敬亭很是畏懼,不敢近前,柳敬亭便說了一段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小兄弟二人就坐到柳敬亭身邊了,聽故事聽得入迷,就不覺得這個大麻子面相兇殘了。

    柳敬亭的說書絕技自然是諸生的話題,張萼心直口快,說道:「敬亭兄貌奇醜,但久看卻不覺得醜。」

    柳敬亭微微而笑,不以為忤,心道:「七年前我比你張燕客英俊得多。」

    張岱道:「敬亭兄口角波俏,眼目流利,乃是妙人。」

    張原道:「貌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正好比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

    張萼接口道:「文有雖通而極可厭者,八股文是也,文雖不通而可愛者,張萼也。」

    眾人大笑。

    張萼又說起前日西湖月夜遇到的那個布袍竹杖的女郎,金琅之等人都嘖嘖稱奇,紛紛猜測那女郎身份,說妓說妖說鬼說仙的都有,張岱道:「去年元宵山陰龍山燈會也有一奇事,燈殘人靜時,山下酒鋪當壚者正收拾杯盤準備回家,忽然來了六個美婦,買了一大甕酒,出袖中蔬果,頃刻間六人將一甕酒飲盡,聯袂上山而去,那時已是半夜三更,山上看燈的遊人都已下山歸家,燈也滅了,竟不知那六位美婦上山何為!」

    張萼笑道:「我也說一奇事,也是元宵燈會的事,有無賴子借城隍廟左邊的空樓一楹,以狡童數人迎客,有美少年來狎某童,親嘴砸舌,無所不至,待脫去衣衫,這孌童正要撅臀相迎,赫然見美少年翹然,竟是女子,與那孌童淫褻一番·天沒亮就走了——你們說這奇也不奇?」

    柳敬亭道:「亂世將臨,物妖多現,這也不稀奇。」

    除了張原外,其他諸生對柳敬亭說的亂世將臨不以為然,生員算是既得利益階層,尤其是江南的生員,大多數生員日子過得不錯,他們都覺得目下四海昇平,朝政雖有弊端卻非亂世,對了,董其昌那樣的惡霸卻是可惡,於是說起松江董氏之惡,眾人義憤填膺,金琅之等人都是年輕氣盛,一群人聚在一起膽子也壯了,說回松江要竭力宣揚董氏之惡,聯合其他諸生一齊狀告董氏,松江知府黃國鼎若再包庇董氏,他們就鬧到南直隸去

    張原與柳敬亭長談,發現這說書人見識廣博,對人情世相頗有獨到見解,而柳敬亭則對張原更是驚佩,他原以為如張原這樣的少年書生除了四書五經之外於世務是不通的,不料張原對時事瞭如指掌,對災變、風俗、官府與士紳的種種弊端痼疾見解深刻,柳敬亭行走江南十二府,閱人多矣,從達官顯貴到販夫走卒,營營逐逐皆為私利,卻很少見到有張原這樣敏銳識見的——

    張萼挨過來道:「敬亭兄,聽說你會武藝,能有幾人敵?」

    柳敬亭笑道:「張三公子莫信傳言,在下一說書人,哪會什麼武藝。 ~

    張萼道:「莫要相瞞,你說的武松打虎一招一式比水滸書裡精細得多,你一定有武藝。」

    柳敬亭笑笑,也不否認。

    張萼便道:「我介子弟有一僕,極有勇力,等夜裡泊船時你們較量較量?」

    柳敬亭趕忙擺手道:「使不得,在下只會幾式五禽戲,健身而已。」

    張萼道:「那你到青浦、華亭說書時還得派幾個人護著你,不然董祖常肯定要派人打過來。」

    柳敬亭道:「你們賢昆仲在異地他單,又能派得出幾個人保護我,我去華亭說書,就是要激發華亭民眾對董氏的怨氣和憤怒,若有幾百人圍增我聽我說書,董氏何敢派人來打我?」

    張原讚道:「說得好,這就是我請柳兄去華亭說書的目的。」

    京杭運河湯湯,諸生言語滔滔,三艘船一路北駛。

    張汝霖原本叮囑張岱、張萼徑赴南京國子監,但二人豈肯錯過倒董盛況,自然要跟去助張原一臂之力。

    有織造署的驛遞小勘合牌,張原他們的三條船過鈔關稅站卡暢通無阻,五月初十從杭州啟程,十二日到了嘉興,舍舟僱車行至朱家角鎮,再僱船經薛淀湖下黃浦江,五月十五午前在青浦城南碼頭上岸,張原讓武陵先趕去陸府報信,除了洪道泰是青浦本地人要先歸家,其他人都去陸府。

    張若曦拉著兩個孩兒立在岸邊等船上的那些箱籠搬上岸,望著青浦城高高的譙樓,張若曦一時百感交集,碼頭上有那認得張若曦母子的青浦人交頭接耳,神色比較古怪,顯然是在議論陸氏近來如何如何的倒霉——

    張岱低聲問張原:「介子,聽說你姐夫之父陸孝廉不歡迎你來青浦?」

    張原微笑道:「那時是因為我與陸養芳有些衝突,時過境遷,如今我們是來相助青浦陸氏的,如何會不歡迎,大兄不必擔心受冷遇。」

    張萼道:「陸老頭偏癱了,陸養芳入獄了,現在陸府是若曦姐的夫君當家作主,陸姐夫如何會不歡迎我們!」

    張若曦大大小小十幾隻箱籠搬上岸,剛結罷船工銀錢,卻見武陵急急忙忙跑回來了,叫道:「少爺,陸府門前圍著一大群人,吵鬧不休,都是逼債的,有的還在砸門,朝院牆裡丟石頭,我沒法進去報信。」

    張若曦一聽,容顏失色,履純、履潔兩個孩兒也知道害怕,緊緊拉著母親的手,叫著:「娘親,娘親——」

    張原冷笑道:「是董氏派來逼賭債的吧,著實囂張。」

    張萼怒道:「打過去,痛揍他們,能柱、馮虎,隨我來。」

    張原道:「三兄,稍等,我們一起去。」他讓姐姐張若曦待在船上,張若曦不肯,要跟著一起去,張原便雇了一頂帷轎讓姐姐和兩個小外甥坐著,命穆真真小心護著他姐姐和周媽等人慢行,他與大兄張岱、三兄張萼,還有金琅之、翁元升、蔣士翹、柳敬亭先行趕往陸氏大宅。

    這次隨張岱、張萼外出的四個健僕都是頗有勇力的,能柱、馮虎尤為勇悍,四人手裡都握著棗木短棒,這時將短棒插在袖中,跟在張氏三兄弟身後。

    穆敬岩提著哨棒和金琅之、蔣士翹、翁士元的幾個僕人走在一起,這幾個僕人得了主人吩咐,各把挑行李的扁擔抽出,跟著來了,算起來他們這邊能動手的也有十多個人。

    張萼興奮道:「不知董祖常來了沒有,若來了就正好,這回非打得他半死不可。」

    一行人從城中街道走過時,街道兩旁人人側目,最近青浦常有打行的人出沒,青浦人見到張原一行便以為是打行的人,打行的人何時也戴上頭巾了,這什麼世道!

    來到陸府大宅前,就見十幾個潑皮無賴聚在大門前叫罵,陸府則大門緊閉,任這些人砸門丟石頭,忍辱負重的樣子,按說陸氏僮僕佃戶也有數百,何懼這十幾個光棍,想必是因為陸養芳還被關在獄中,陸韜也不敢命家奴與董氏派來的人廝打,只有閉門不出——

    還沒到近前,張萼便大喝道:「給我打。」

    能柱、馮虎四僕率先衝過去,抽出袖中尺五短棒,對著圍在陸府門前的人劈頭就打,這十幾個人當中有董氏家僕也有打行青手,沒想到突然沖上這麼些人二話不說,揮棒就打,還沒回過神來,腦袋、肩背早已挨了好幾棒,痛得哇哇亂叫,有人怒道:「我等是華亭董翰林的家人,你們是什麼人?」

    有五、六個打行青手也帶著流星袖棒、秤錘和尖刀,這時紛紛亮出來與能柱四人對打,驀見一條黃須大漢衝了過來,手中哨棒如毒蛇吐信,速度奇快,都是一下戳中一個打行青手的咽喉,然後斜劈一棍,打翻在地,片刻工夫,四個光棍倒地,其餘幾人也都被能柱、馮虎等人打翻——

    張萼叫道:「這麼不經打,繼續打,倒在地上也要痛打。」

    能柱、馮虎揮舞著短棒,「啪啪啪啪」猛抽那些滾倒在地上的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打得他們鬼哭狼嚎,有幾個爬起來想逃跑,被穆敬岩趕上一棒戳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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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宜將剩勇追窮寇

  能柱、馮虎打人全靠力氣大、手腳快,還有就是出敵不意先下手為強,而穆敬巖的身手卻讓柳敬亭暗暗稱奇,把哨棒當槍使,既準且快,柳敬亭沒想到張原手下的這個黃須大漢有如此武藝,還好前日沒答應張萼與這黃須漢較量——
  一個董府清客、五個董氏家奴、六個打行青手,不到半盞茶時間,全部抱腿捂頭在陸門前的青石地上打滾哀嚎求饒,張萼很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氣勢,吼道:「別以為跪地求饒就不打了,沒那麼便宜的事,照樣打。」親自持棍來抽,抽得手酸才作罷——
  陸府大門開處,陸韜領著十幾個健壯家僕走了出來,張萼將棗木短棒丟在地上,叫道:「陸姐夫,就這麼幾個無賴光棍就能把你家門堵住,你陸氏也太——」張萼好歹給陸韜留了點顏面,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陸韜臉有愧色,說道:「慚愧,慚愧,我弟養芳還在松江獄中,實在不敢與他們動強啊。」董氏以陸養芳淫辱婦女罪該發邊衛充軍相威脅,寵愛幼子的陸兆夫婦一籌莫展。
  張萼道:「怕什麼,這不就打了嗎,陸養芳,哼哼,那種人死在獄中最好。」
  陸韜好生尷尬,向張萼拱拱手,走過來與張原、張岱、金琅之等人見禮,張原道:「姐夫,姐姐和履純、履潔都回來了。」
  張若曦這時下了帷轎,牽著兩個孩兒含淚上前,陸韜見嬌妻愛子歸來,自是喜不自勝,半年不見,履純、履潔都長大了一些,小兄弟兩個拉著陸韜的手叫著:「爹爹,爹爹。」
  五歲的履潔仰著小臉看爹爹陸韜,說道:「爹爹你瘦了——」
  這一句話讓陸韜和張若曦都淚流滿面·青浦陸氏這數月來的日子艱難啊,董氏催逼那那六百畝桑林,致使採桑養蠶幾乎停頓,陸氏門下的蠶戶、織戶損失巨大,綢緞生意幾乎全斷了,陸韜焦頭爛額·能不消瘦嗎!
  武陵走到張原身邊,說道:「少爺,那個董氏清客就是去年跟著董祖常上龍山的,這人不是好東西。」武陵那次挨了董祖常一耳光,記憶深刻,這清客當時向武陵打聽商小姐的事,還要給武陵十幾文錢——
  張原讓穆敬巖把那個董氏清客拎過來,這清客見張原等人是生員,叫道:「我也是堂堂生員·你們毆打我,我定要——」
  「啪」的一聲,這清客劈面挨了一棒,唇破齒落,滿嘴是血·大聲慘叫起來。
  張萼揮舞著棗木短棒怒叫道:「你這董氏走狗,竟然還是生員,我偏打你。」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狠抽,打得那清客抱頭連喊饒命。
  張原道:「把這些人都捆起來。」
  十幾個陸氏家僕找來繩子這些董氏家奴和打手捆了個結實,陸氏家僕這些日子也憋屈至極,這時一邊捆人一邊拳打腳踢洩恨。
  陸韜將張原等人迎進正廳,吩咐廚下備酒菜開宴,陸韜對打了董氏的人還是頗為擔心·這些人捆綁在門牆下·不知如何收場?
  張原道:「姐夫不必憂慮,先把這些人綁著·看看青浦知縣如何處置,姐夫先讓人把楊石香請來。」
  張原上次就從姐夫陸韜的信中得知,青浦原縣令李邦華三月初調任山東參議,繼任的縣令名叫王善繼,萬曆三十二年甲辰科進士,雖不是董其昌門生,但為人不如李邦華剛直,只知奉迎董其昌和黃國鼎,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隔三岔五來陸府騷擾,陸韜幾次送拜帖去縣衙申訴,王善繼不聞不問,這明顯助長了董氏家奴的囂張氣焰,現在竟敢堵門丟石頭了,青浦陸氏的家主陸兆好歹也是舉人出身的本地大鄉紳啊,竟被這般欺凌!
  當然,陸兆現在癱瘓了,不能上縣衙公堂說理了。
  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去見翁姑,那陸兆三個月前中風癱瘓,起先連話都不能說,經松江名醫精心醫治,現在能開口說話了,只是口齒有些不清,這時坐在一張圈椅上,膝上蓋著薄毯,看著兩個孫兒向他磕頭,老淚縱橫,嘴裡含含糊糊也不知說些什麼——…
  一旁的柳氏道:「小純、小潔,大父叫你們兩個上前,大父要好好看看你們兩個。」
  陸光以往對家人頗為嚴厲,尤其是對張若曦,一向無好辭色,所以履純、履潔對這個祖父並不親近,這時見祖父眼神直愣愣、說話含糊不清、一隻手也如雞爪一般,小兄弟二人都覺得害怕,不認識祖父一般,不肯上前,還是張若曦拉著他二人近前—
  陸兆努力伸著尚能活動的右手摸了摸兩個孫兒的腦袋,說道:「我有佳孫,我有佳孫。」說話時,腦袋一點一點的,呆滯的眼神也有了點活泛。
  柳氏把兩個孫兒攬在懷裡左看右看,喜道:「都長高了一截,一年多了,你們兩個不會不柵大母了吧?」
  履純、履潔齊聲道:「不會,記得牢牢的。」履潔看了一眼半坐半臥的祖父,心想:「這個大父真是有點不認得了。」
  柳氏拉著張若曦的手到小窗邊坐著說話,柳氏以前從未對長媳這麼親熱過,柳氏問:「若曦,是你弟張原送你回來的是嗎?」董氏家奴圍門叫罵就是若曦之弟命人給打翻捆綁起來的,這事柳氏已經聽說。
  張若曦道:「是,還有我兩個族弟張岱和張萼。」
  柳氏問:「他二人是西張還是東張的?」
  張若曦道:「是西張的。」
  柳氏便問:「上回韜兒寫信去,請你弟張原向西張的肅翁求一封給黃知府的書帖,可曾求到?」
  張若曦道:「已經帶來了,過幾天我弟張原就會親自送到松江府衙去。」
  柳氏大喜:「若能救出養芳,我們陸氏要好好謝謝你弟弟。」
  張若曦道:「都是自家人,阿姑說什麼謝呢。」
  柳氏說道:「若曦,現在韜兒是陸氏的頂樑柱,你賢惠,定能幫扶韜兒,養芳太不爭氣,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韜兒的胞弟,你們要盡力幫他,怎麼也不能看著他坐牢充軍不是?」
  張若曦道:「是,陸郎都準備以六百畝桑林換小叔出獄呢,現在有我族叔祖寫給黃知府的信,小叔應該能平安回家的。」
  柳氏遲疑了一下,說道:「你弟張原與養芳有些舊怨,會不會—
  張若曦道:「媼姑放心,我弟張原這次來就是幫助我陸氏的,他與養芳的一點怨隙,去年就已經了結。」
  「那就好,那就好。」柳氏略略寬心。
  青浦文社的社首楊石香聽說張原到了陸府,當即匆匆趕來,正逢陸韜宴請張原兄弟三人和金琅之、蔣士翹、翁元升、柳敬亭,便一起入座,這時當然不談什麼八股文了,只說松江董氏之惡,張原將他寫的那兩篇倒董檄文給楊石香看,楊石香明白張原的意思,張原這回是要與董氏正面交鋒了,說道:「介子兄需要我效勞之處儘管直言。」
  去年張原編選的那本時文集子大賣,除了張原小三元的名聲外,另一個因素就是因為痛打了董祖常,那本集子到現在竟然賣出了近五千冊,松江府三縣的秀才總共沒超過二千人,也就是說不僅秀才,還有很多童生都買了張原選評的時文集子,起先是好奇,但一讀之下,諸生都覺受益匪淺,張原八股選政的名聲出來了,楊石香就想請張原再為他的書鋪編書,財源滾滾啊,所以他在不損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當然是要支持張原的——
  張原道:「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竟敢堵門叫罵,且不說陸翁是舉人功名,就是我姐夫也是縣學廩生,董氏這是藐視青浦諸生,若陸氏的六百畝桑林最終落到了董氏手裡,以董祖源、董祖常的貪婪,青浦以後也會如華亭一般良田美地都被董氏侵佔,欺男霸女之事不斷,所以在下想請石香兄聯合本縣生員一齊向王縣尊請命,嚴懲這十二個在陸府鬮事的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
  楊石香慨然道:「介子兄說得極是,華亭董氏的囂張氣焰不打壓,我青浦士紳也要受其欺凌,我現在就讓人去把我們青浦社的十幾個生員先召集起來。」
  正這時,陸大有急急忙忙進來稟道:「大少爺,縣衙刑科房的鄧班頭求見,應是為董氏這些人來的。」
  陸韜道:「讓他進來。」
  鄧班頭帶了兩個差役進來了,見在座生員有七、八位,張原是他認識的,去年抓捕陸養芳就是張原授意的,去年張原沒有功名,今日一見,方巾襇衫,已經是秀才了,趕緊向陸韜和張原等人見禮。
  陸韜問:「鄧班頭來此何干?」
  這鄧班頭收受過華亭董氏的錢物,聽說董氏的人在陸府門前遭毆打捆綁,當即稟明王縣令,帶了兩個差役來干涉了,想先把董氏的人帶走,這時見張原也在這裡,張原打董祖常之事在松江府三縣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又因為楊石香宣傳那本時文集子,所以張原的小三元、狀元門生這些事鄧班頭也都知道,張原打了董祖常居然若無其事,董翰林奈何張原不得,可見張原果然是大有來頭的,鄧班頭便不敢直說要帶走董氏的人,叉手道:「縣尊聽說陸府門前有人鬥毆,派小人來查看。」
  陸韜看了張原一眼,張原道:「鄧班頭先回去向王縣尊回話,就說等下我們會赴縣衙向縣尊大人說明情況,董氏的人也會交給王縣尊處置。」
  鄧班頭唯唯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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