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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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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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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我見猶憐

  「坐。」
  張汝霖肥胖的身軀塞在圈椅裡,抬手朝書案對面的官帽椅一指,然後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這書房裡的瓶幾書匣諸器物都是名家所制,典雅精緻,只是稍顯凌亂蒙塵,因為張汝霖不許婢僕隨便清掃,那書案上堆著的幾大疊橫七豎八的書籍,彷彿城牆箭垛一般,上午的陽光透過琉璃瓦照進來,無數微塵在光柱中浮動——
  張原恭恭敬敬坐下,靜等族叔祖開口問話,感覺今日族叔祖神情比較嚴肅,應有要緊事要說。
  張汝霖清咳一聲,開口道:「張原,叔祖今日找你來有兩件事要說——」
  張原欠身道:「請叔祖教誨。」
  張汝霖笑了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們翰社只是幾個意氣相投的書生結的文會,討論制藝而已,萬沒想到聲勢這麼大——」
  張原一臉誠懇的樣子,靜待族叔祖說下文——
  張汝霖從書垛後看著張原,繼續道:「你在龍山千人一口宣揚的翰社精神我已盡知,其志不小啊,高景逸和鄒南皋竟遠道趕來聲援你,這更是我沒想到的——」

  說到這裡張汝霖話鋒一轉,問:「昨夜那兩位老先生與你長談了一些什麼?」
  張原便將昨夜與高攀龍的談話要點說了,張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與你這弱冠少年說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話說得也不錯,但我要問你,你可知自萬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後,東林與浙、楚諸人已經是門戶儼然?
  張原道:「族孫有所耳聞。」
  張汝霖忽然嘆息一聲:「蛟門相公往生佛土矣。」怕張原聽不明白,補充道:「蛟門相公便是沈一貫,上月逝世。」
  張原知道沈一貫,十年前的大明內閣首輔,浙黨領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稱呼秀才為相公,官場中人稱呼內閣首輔也叫相公——
  張汝霖道:「沈相公為東林人詬病,你可知其中緣由?」
  張原道:「請叔祖指教。」
  張汝霖道:「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了,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秀才,是諸黨關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會少——我告訴你,東林黨人全力攻訐沈相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東林人尊儒驅佛,表面看起來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東林人看不慣沈相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另一個原因就是萬曆三十年春皇帝染病,自以為時日無多,連夜召沈一貫入宮託付後事,說要召回礦稅監,沈一貫即回內閣擬旨,豈料翌日,皇帝病情好轉了,後悔自己召回礦監的決定,接連派內官去內閣要討回諭旨,沈相公被逼無奈,只好交還,這讓力主撤礦監稅使的東林黨人對沈相公極為不滿,認為沈相公怯懦未能堅持,不然這一弊政就革除了。」

  東林黨人反對礦稅商稅與資本的原始積累有關,資本主義萌芽需要原始積累,反商稅也就成了江南蓬勃興起的商人階層自覺或不自覺的訴求,可惜因為內憂名患,國家財政左支右絀,東林黨人這一訴求遭後人詬病——
  張原道:「沈相公主持內閣,考慮得當然要多一些,東林常黨人則過於純粹。」
  張汝霖讚賞道:「說得是,你這是持平之論,但東林黨人可不會這麼看,自此視我浙黨為敵,一有機會就要打壓,叔祖便深受其害。」…,
  張原問:「族孫想請問,這東林黨、浙黨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張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閣後始有浙黨之名,至今不過二十年,東林亦如此,萬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後,門戶始分,乙巳、辛亥兩次京察,東林與浙、楚諸黨漸成水火之勢,誰主京察就排斥對方——」
  張原嘆道:「黨爭誤國啊。」
  張汝霖道:「黨爭於國不利誰都知道,可你不爭別人就來爭你,像我這樣退居林下當然視黨爭如浮云了,但既要入朝為官,這個就無法逃避,我聽你與高景逸的談話,你似有調和黨爭之意——」

  張原心悅誠服道:「叔祖睿智。」
  張汝霖一笑,隨即面容一肅,說道:「但你是我張汝霖的族孫,這浙黨的烙印磨滅不了的,莫看鄒、高二人現在看重你,若他們入朝主政,他們提拔重用的依然會是他們東林黨人,你若有與他們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說你想持中,極難。」
  張汝霖是浙黨,對東林黨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激的,但大致也沒錯,東林並不避諱自己的門戶之見,旗幟鮮明地黨同伐異——
  張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孫會謹慎行事的,要避免兩面不討好——族孫目前最要緊的是準備鄉試,朝廷黨爭離族孫尚遠。」
  張汝霖點頭道:「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第二件事,看來你對乙卯鄉試是志在必得了,卻為何糾纏於女色,豈不知女色最是誤人?」
  張原心道:「原來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麼這事想必也已傳到了會稽,唉,我有得要解釋。」說道:「叔祖教訓得是,族孫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稟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說了,直接從陳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說起,同船進南京、王微有難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陰了——

  聽了張原的解釋,張汝霖沉吟半晌,說道:「此事已轟傳開來,這時讓你棄了那女子也不近人情,反讓人譏你輕浮薄倖,按說娶妻前納妾也無妨,只是士人納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開外才開始享樂,象叔祖這般五十歲後始縱情聲色,少年時可是端謹得很——」
  張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侍妾還真不少,都是青春年少,真可謂是一樹梨花、海棠遍地。」對這種為納妾而納妾的做法他是不認可的,但這時只有聽教——
  張汝霖道:「少年戒之在色,你聰明過人、老成穩重,不須我多提醒,好自為之,你去吧。」
  張原站起身,卻聽族叔祖又道:「那女郎住在砎園何處?」
  張原忙道:「族孫冒昧,讓王微暫住梅花禪,請叔祖見諒。」
  張汝霖擺手道:「這個不妨事,儘管住著就是了,這齊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
  張原辭出北院,順便就到西張藏書樓找幾卷古人、時人的詩文集子準備給王微閱讀,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長的詩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裡還夾有兩幅未裝裱的水墨寫意畫,一幅是《春蘭圖》、一幅是《芭蕉圖》,兩幅畫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張原既歡喜又惋惜,徐渭與西張是世交,徐渭殺妻,是張汝霖之父張元汴營救出獄的,徐渭的書畫詩文成就極高,但才高命蹇,藝術價值尚不被時人認識——

  張原便去看管書樓的僕人那裡登記了一下所借何書,攜書過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這才知道姐姐張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園了,皺了皺眉,心道:「王微聰慧靈敏,善解人意,應該能應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潑辣,其實是很好說話的,我瞭解老姐。」…,
  宗翼善在前廳等著,與張原一道去府學宮儒學大堂,數百翰社同仁濟濟一堂,正熱烈討論,見張原到來,便齊聲恭請張社首升座開講,張原也就不客氣,說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務八股,不通經史,即便僥倖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材日下,吏治日壞,皆由於此,張原不才,願與同社諸君共興復古學,與世為體、志在世道——」
  張原所謂的興復古學,其實是借古學那旗幟,舊瓶裝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從讀經、讀史,講到當今時事,講到泰西諸國日新月異的科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時辰,張原談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諸生聞所未聞的,午飯後,繼續講,這回是以問難形式,張原請黃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數百諸生就八股、經史、民生、時政諸多問題向張原三人提問,氣氛熱烈,持續到日暮時分才散,直到這時張原這才發現高攀龍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聽,張原趕忙上前告罪,高攀龍笑道:「貴社人才濟濟啊,張公子更是說得極好,讓高某大開眼界,『經以窮理、史以證事』,還有泰西諸國事,張公子竟瞭如指掌,張公子與泰西傳教士有往來?」

  張原道:「在下蒙同門徐子先贈《幾何原本》、《泰西水法》等書籍,又與南京耶穌會長王豐肅有過交談,所以對西學有點瞭解。」
  高攀龍道:「王豐肅曾來東林書院拜訪過,其人學問不如利公。」
  利公便是利瑪竇,東林學人對利瑪竇評價很好,譽為泰西大儒——
  張原道:「先生說得是,那王豐肅只熱心傳教,道德學問不甚通達。」又請高攀龍、鄒元標明日來府學宮為翰社諸生講學,高攀龍欣然答允。
  出府學宮大門時,張原見茅元儀和吳鼎芳在等著他,茅、吳二人今日也在府學聽講,現在茅元儀請張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張原婉辭,說家裡還有事,茅元儀笑道:「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儀宣揚張原與王微之事並無惡意,他是的確覺得這是風流韻事,沒什麼不能說的——
  張原和宗翼善、陸韜回到東張宅第已是掌燈時分,用罷晚飯,進到內宅,見西樓書房亮著燈光,張若曦坐在裡面看書,穆真真坐在一邊,張原走進去,穆真真立即站起來叫聲:「少爺——」

  張若曦正在翻看張原從西張借來的那十來卷詩文集子,問:「小原,你這是準備送去給王修微看的?」
  張原看了看那詩集,點頭道:「是,早間答應她的。」讓穆真真給他烹茶來,今日在紹興府學嘴巴幾乎沒有停過,說得口乾舌燥——
  張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園看到了那個王修微——」說了這麼一句,看著張原的神色,「哼」了一聲道:「你似乎很篤定?」
  張原笑道:「你是我姐姐啊。」
  張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說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對吧。」
  張原不答,說道:「姐姐說說見王修微怎麼了?」
  張若曦說了八個字:「我見猶憐,怪不了你。」
  張原笑,心想:「修微把我姐姐都迷住了——」
  張若曦又道:「我對王修微說讓她以後幫我管盛美商號,她答應了。」
  張原「呃」的一聲,張若曦便問:「怎麼,你不肯?」…,
  張原道:「沒有,只要她肯就行。」
  張若曦又問:「那澹然那邊你如何解釋?男子納妾雖不算什麼過分的事,但沒個解釋可不行——」說到這裡,壓低聲音道:「這話絕不能對你姐夫說,不然他也帶個回來那我可受不了。」

  張若曦的態度應該是明代作為士人嫡妻的女子的普遍心態,認同納妾制,但落到自己頭上總不會心甘情願的——
  張原道:「我等下給澹然寫封長信。」
  張若曦「嗯」了一聲,又道:「都是極好的女子,你既遇上,又有這樣的緣分,那就要好好待她們。」張若曦本來還想問問那個王師妹的事,想想還是沒問——
  當夜張原躊躇苦思給商澹然寫信,這比作八股文難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無用,還是實話實說好,字斟句酌寫了兩個時辰才寫好兩封信,一封給內兄商周德,一封給澹然,並在信裡說過幾日再登門當面解釋——
  翌日一早,張原讓來旺把信送去會稽交給商周德,又讓武陵把那十捲詩文集還有一軸宣紙給砎園的王修微送去,寫了一封短信,讓王修微愛護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話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交給楊石香帶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兩幅畫也一併送去讓王微揣摩學習,改日將送到裝裱鋪去裝裱以便保存——
  高攀龍、鄒元標在紹興府學為翰社諸生講學兩日,宣揚東林的經世致用之學,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員開始陸續離開山陰返鄉,但還有近百人留下,這些人是翰社骨幹,與張原關係也密切,要留下參加下月張原的婚禮,高攀龍、鄒元標也於三月初六午後乘船回無錫,張原諸人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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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砎園夜

  商周德看了張原讓人送來的信,搖了搖頭,在他看來張原徊妾其實算不得什麼,一個揚州瘦馬而已,威脅不到小妹澹然在張家的地位,只是小妹與張原情投意合,完婚在即,這時橫插這麼一個王微進來,小妹心情當然不會好——
  手邊還有一封張原寫給小妹澹然的信,商周德捻了捻信封,厚厚一疊,笑了笑,起身入內宅,要親手把信交給小妹,也好寬解小妹幾句,在穿堂遇見一個婢女,問知澹然在後園花廳,便徑往後園而來——
  後園鞦韆架畔,一叢叢的山蘭盛開,初開的芍藥尤為嬌豔,小婢云錦在盪鞦韆,商澹然立在一邊看,還有一個婢女捧著巾,見商周德走進來,云錦趕緊從鞦韆架上溜下來,一齊向二老爺見禮,商周德道:「我有話與大小姐說,你們退開些。
  待二婢走到花廳門前那邊站著,商澹然開口道:「二兄,山陰那邊有信來了嗎?」
  張原自去年臘月十三回到山陰,隔三岔五便會給商澹然寫信,而二月下旬至今已有八、九日未有書信來,商澹然也知張原是在忙翰社社集的事—

  「是張介子的信。」商周德從袖底摸出張原的信,遞給商澹然,眉頭輕皺:「發生了一點讓人不快的事—」
  商澹然披云肩穿比甲,梳著杭州攢髮髻,明眸皓齒,儀態嫻雅,看著二兄商周德的臉色,心裡一沉,問:「是關於王小姐的事?」這是她一直擔心的事。
  商周德也知道王思任之女與張原的糾葛,笑了笑,說道:「倒不是王小姐,卻也姓王,金陵名妓,與介子在松江相識,追到山陰來了——你先看信,看張介子怎麼和你解釋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將信封擱在身邊的鞦韆架上,張原的信用的是那種長八寸寬六寸的鉛山竹紙,足足寫了五張紙,字是那種指頂大的小楷,端凝秀勁,書法較前年盛夏在白馬山時大有長進,商澹然還是很鎮定,尚有閒心先在心裡評價了一下張原的字——
  商周德負手立在一邊,看著小妹澹然一張一張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張信紙,面無表情,看著一叢芍藥發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淚珠滑過雙頰,商周德頓時急了,說道:「張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說過幾日會登門解釋,到時我面責他,讓他打發那個金陵妓走人,真是豈有此理。[].」商周德態度有點誇張,他是故意的—

  商澹然一招手,那捧巾的婢女碎步跑過來,商澹然取面巾拭了拭眼淚,又讓小婢走開些,對二兄商周德道:「二兄,介子是寫信來解釋,不是要翻然悔改,介子性情我是知道的,外柔內剛,他這封信雖然字斟句酌,但我看得出來,他對那個名叫王微的女子很有回護之意,山陰社集,士子如雲,想必是要把王微不遠千里來山陰稱作韻事美事的,我們若一力排斥,反為不美,致我於不賢善妒之名,我能容得穆真真,為何容不得這個王微——」
  去年六月十九商澹然在大善寺與張母呂氏相見,張母呂氏和她說起穆真真之事,穆真真隨張原外出,肯定是通房丫頭了,當時她笑著說真真有武藝,又忠心,跟著張郎外出也讓人放心——
  商周德嘆道:「小妹如此賢惠,張介子也應感愧,不過你這樣寬容也不行,他現在還只是一個秀才,以後若進士及第、為官一方,豈不要縱情聲色、花天酒地?」…,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於,張介子不是貪杯好色之人,不過我想看看那個王微——」心裡還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張原從青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於懷。

  商周德道:「待介子來我就對他說,讓那王微來拜見你,那女子若是過於狐媚,你正可訓誡一番。」閒話幾句,出去了。
  商澹然將張原的信收好,坐在鞦韆架上,小婢云錦趕緊過來輕輕搖盪她,問:「小姐為什麼哭,張姑爺欺負小姐了?」
  商澹然奇道:「為什麼就說是張介子欺負我?」
  云錦遲疑了一下,說道:「婢子早間聽船娘周媽說張姑爺要納一個金陵花魁為妾,不知真假,所以婢子沒敢對小姐說。」
  鞦韆輕搖,裙裾輕拂,商澹然抬頭望著天邊流云,心道:「這事還真傳得快,那看來叫那王微來這裡見一面是應該的,這也是全我會稽商氏的顏面。」思來想去,心裡還是煩悶。
  三月初八,黃尊素、倪元璐這些紹興本府的翰社社員也向張原告辭回鄉,因為三月初十就是清明,他們要趕回去掃墓,下月初會再來山陰,喝張原的喜酒,至於阮大鋮、范文若、馮夢龍、楊石香這些外省、外郡的社員當然不可能趕回家鄉掃墓後又再趕來,所以就留在山■也有六十多人,每日聚在一起討論八股、縱論經史、時事天清氣朗、風和日麗則瀏覽紹興山水,山陰道上行,如行畫卷中啊——

  張原三月初九午後去拜會內兄商周德,一路上見畫船簫鼓、絡繹不絕,舟中男女靚妝服,歡歌暢飲,這是會稽、山陰兩地城中民眾去郊外掃墓,名曰掃墓,其實是游春,鼓吹洋洋沸沸,曲子是《海東青》、《獨行千里》,張原不明白為什麼紹興人掃墓游春就要吹這兩支表現高飛遠的曲子?
  商周德見張原來了,便說了前日澹然看了信後所說的話,張原慚愧,深感澹然賢惠,商周德道:「澹然要見那個王微一面,看看她是何等樣人,就在這幾日,你喚她來見一面吧。」
  張原心想:「修微要入我張家門早晚是要拜見澹然的,澹然賢淑,當不會讓修微難堪。」便答應了。
  張原在商府用了晚飯,與武陵乘乘船回山陰,在八士橋上岸,暮色沉沉,半圓的月亮已經升起在中天,深藍色的天幕星辰閃爍,張原道:「小武,與我一塊去砎園。」
  武陵答應一聲,跟著張原向城西砎園走去,說道:「少爺好些天沒去砎園了。」
  張原道:「每日講學、酬酢、送別,幾無空閒我姐姐不是去過幾回嗎?」

  武陵道:「那我不大清楚。」
  主僕二人行到龐公池,暮春的天已經全黑下來,那半圓的月亮愈發皎潔了,渀佛先前蒙塵,這時洗淨了,池水幽沉,池水那端砎園的亭台樓閣在昏暗中縹緲如夢幻——
  砎園門未閉,張原和武陵走了進去,謝園丁一家四口正用晚飯,點一盞豆油燈,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張原招呼了一聲便走了過去,過長廊、小眉山、天問台,到了梅花禪後門外,正見小婢蕙湘在漱石泉的小渠邊清洗飯甑和碗盞,一盞小燈籠插在籬牆邊暈黃如月——
  「惠湘,晚餐吃了什麼菜?」張原微笑著問。
  惠湘見是張原,白齒在夜色中閃亮,歡喜道:「張相公來了,我家女郎方才都在說張相公有六天沒來了——-晚餐呀,花白大米飯,香噴噴的,菜有豌豆湯、紅腐乳、青椒肉片,還有一條鱸魚,就是這池子裡釣的,清蒸,很好吃。」手朝鱸香亭下的池水一指。…,
  張原喜道:「是你家微姑釣的?好本事。」
  「不是微姑。」惠湘嘻嘻笑道:「微姑用花哪裡釣得到魚呢,是薛童用蚯蚓作餌釣的。」又道:「微姑這些天忙極了,看書、寫字,每日不得空。」

  張原「哦」了一聲:「我去看看她忙些什麼。」
  進到梅花禪房,姚叔在廊下烹茶,薛童坐在王微那間耳房的門檻上藉著房間的燈光用一把小刀削什麼東西,見到張原,薛童「啊」的一聲跳起身,張原擺擺手,薛童就抿著嘴不吭聲了。
  張原站在耳房前,見窗前一條小案,一盞琉璃燈,王微跪坐在案前,側對著門,穿著本色布袍,柔順的長發披散著,腰肢筆挺,右肘支案在書寫,張原剛邁步進去,她就察覺了,眸光一閃,笑意盈盈,叫了聲:「介子相公——」,將手中兔毫筆擱在宣銅筆格上,站起身來,布袍搖曳,窈窕綽約
  張原笑道:「本待嚇你一嚇,你倒警覺。」
  王微道:「我在抄書,你若嚇我,那就寫廢一頁紙了。」
  張原俯身見案頭攤著一卷徐渭的詩文手稿,一邊是王微抄錄的紙張,邊上還有一疊抄好的,竟已抄到第三卷,蠅頭小楷,字跡清爽秀麗,張原看了幾張,竟無任何塗改,這可不是幾百字幾千字,抄書數萬字能不出錯、不塗改,這太罕見了,不禁讚歎——

  王微含笑道:「介子相公莫誇,我可浪費了不少紙。」說著,從另一邊書篋取出一小疊紙,約有十餘張,都是寫錯了就廢棄的,有的已經快寫滿了,只最後出錯,就作廢了,很可惜。
  張原道:「修微太認真了,《蘭亭集序》都有漏字添補,你這又不是科考試卷,塗改一下何妨,錯字勾抹掉就行了,要不明日我讓人送雌黃來。
  王微道:「不用,反正有時間,我看著塗改了的就覺得礙眼,心裡不痛快,所以乾脆重抄,也算練字嘛,對不對?」
  張原「嘿」的一聲,心道:「修微還是個完美主義者,這可不大好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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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遊園驚別

    薛童端上茶來,女郎王微便將案上書卷和紙張移開一些以便放置茶盞,張原看到那疊紙張下還有一卷黃舊的簿冊,拿起來一看,扉頁上有五個手寫墨字——「龍門賬圖解」,驚訝道:「修微在學做龍門賬嗎?」

    王微長而密的睫毛垂覆,看著手裡的青瓷茶盞,輕聲道:「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龍門賬是出現於明末的一種複式記賬法,把全部賬目分為「進」、「繳」、「存」、「該」四個部分,以「進-繳=存-該 」作為會計平衡等式,這與後世的借貸記賬法很相近了,據說是學問通天的山西大才子傅山創製的,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裡寫的醫術高超、武功卓絕的傅青主就是此人,不過傅山和黃宗羲年齡差不多,所以說「龍門賬」不可能是傅山所創,中國古人喜歡把經過多年積累發展起來的某件先進事物歸功於某個名人,諸如倉頡造字、堯造圍棋等等,這龍門賬應是嘉靖以來商業貿易極大興盛才從唐宋的四柱記賬法的基礎上逐漸改良發展起來的,比較複雜,不是那麼容易學的,對於一向遊藝於詩詞書畫的王微來說真是勉為其難——

    張原大為感動,握著王微的手,一時無言,琉璃燈明明,窗外風聲颯然,卻聽王微道:「可是我看了兩天,總是找不到頭緒,看不進去,令姐似乎也不很懂,這沒人教導,暈頭轉向啊,我只好先強記。」

    龍門賬對於此前從未接觸過的人來說的確很繁難,比後世的借貸記賬法還複雜,因為龍門賬有尚不完善之處——

    張原道:「我來教導你。」

    王微清亮的眸子霎時睜大:「這龍門賬——介子相公也會!」

    張原微笑道:「去年在青浦。翰社書局成立,我提出以後書局要以龍門賬來記賬。當時就瞭解了一些。覺得還能讀懂。」

    受到教育學到知識僅僅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培養自我學習的能力,當然,還必須要有旺盛的求知慾。人一輩子不可能總有良師跟著你指導你,更長的歲月是要靠自己來學習。張原的學習能力是極強的,後世的借貸記賬法他只瞭解皮毛,但有了這一點基礎。別人學龍門賬感到繁難之處他就能迎刃而解——

    王微讚歎道:「介子相公真是學際天人了——」

    張原笑道:「別這麼誇我。不敢當,我也是半懂不懂,要和你一起看書揣摩。」

    王微很是歡喜,說道:「那介子相公現在就為我講解一下『進』、『繳』、『存』、『該』——」

    這室內沒有椅子,張原和王微並肩跪坐在小案前,張原提筆寫了一個資金進出的例子——「乙卯年荷月盛美商號投資白銀二千五百兩在山陰開設布莊。其中白銀一千五百兩購置店舖、僱用店員及置備相關器物,另外一千兩存放在布莊錢櫃備用。這筆進出賬用龍門記賬法該如何記錄?」

    以實例來講解龍門賬記賬法,一目瞭然,『進』、『繳』、『存』、『該』一一代入,直觀好記,王微本是極聰明的女子,先前是苦於不能入門,現在經張原引領,一點即透,覺得自己有了領悟,這女郎喜得眉花眼笑,笑靨迷人,張原閉了嘴,只看著她——

    王微含羞道:「怎麼了,介子相公,為何這麼看著我?」

    張原道:「做你的老師也難——」

    王微半明白半糊塗道:「為何,王微很笨嗎?」

    張原道:「讓我心猿意馬。」

    王微想笑,忍住了,微微扭過身,不與張原面對,兔毫筆在指間轉動,細圓的筆管是棕色的,女郎的手指則瑩白如新剝蔥管——

    砎園地處城西,周圍少有人家,白日裡也頗安靜,這一入夜,就只有風拂樹梢聲——

    王微明顯感覺氣氛的曖昧,姚叔、薛童他們可就在門外呢,乃徐徐道:「這幾日園子裡頗多遊人——」

    張原問:「是些什麼人?」

    王微道:「出城掃墓的人啊,一撥又一撥,鑼鼓錯雜,比較吵人,謝園丁也不管。」

    張原「噢」的一聲,解釋道:「這是我越中習俗,掃墓歸來必就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大夫花園,其他日子可以不許閒雜人等遊園,這清明前後一般不禁,不然招罵——這梅花庵他們沒闖吧?」

    王微搖頭道:「那倒沒有,應是謝園丁告誡過那些遊園人。」遲疑了一下,問:「介子相公,我聽令姐說你給會稽商小姐寫信了?」這是王微最關心的事。

    張原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事,我今日去了會稽,就徑來砎園了——」

    王微不自禁地挺了挺腰肢,雙眸緊盯張原,有些緊張,聽張原說道:「商小姐賢淑寬容,並無責備我之語,讓我好生慚愧——」

    王微提著的心正待放下,卻聽張原續道:「商小姐想請你去見一面。」

    王微心「突」的一跳,受驚似的,問:「在哪裡見?」

    張原道:「在會稽商府。」

    王微愣了片刻,問:「介子相公陪我去嗎?」

    張原點頭,又道:「不過進內宅見商小姐還是你自去,我不能與商小姐見面,這是我紹興人風俗,我已有一年沒看到她了。」見王微似乎有些疑慮,安慰道:「修微莫要擔憂,商小姐賢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別無他事,這個,早晚也要見的對吧。」

    王微緩緩點了點頭,白齒輕咬紅唇,低聲問:「那何時去拜見呢?」

    張原道:「就在這幾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麼,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長這四卷書抄完,可好?大約還要五、六日。」

    張原道:「好,到時你叫薛童來告知我一聲。」

    又談論了一會徐渭的書畫,王微對徐渭兩幅水墨寫意畫極為喜愛。徐渭在書畫裡展現的強烈的情感和個性讓王微很欣賞,她這幾日抄錄徐渭的手稿。不自覺地就受其影響。喝了兩杯茶,張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還以為我在會稽沒回來呢。」

    王微送張原出梅花禪。二人在門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搖曳,張原見王微悶悶不樂的樣子,又安慰了幾句。這才帶著武陵出園回東張。他並不知道王微悄悄跟著到了砎園門前,看著他的背影在月下走遠——

    王微回到梅花禪,獨自在琉璃燈下發呆,心裡七上八下,她沒有想過這麼快就要見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婦,她理應拜見的。只是商澹然還沒過東張的門,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尷不尬,她現在去拜見算怎麼一回事呢,婚後去拜見不行嗎?

    「可惜楊宛前日已經隨茅生回吳興了,不然可以向她請教,看她當初如何面對茅生妻子的——」

    王微這麼想著,拿起那冊《龍門賬圖解》在琉璃燈下看,心不靜,又看不進去了,想繼續抄錄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錯,就把蕙湘叫來,向小丫頭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說讓我這兩日去會稽拜見商小姐,你說怎麼樣?」

    蕙湘十三歲,頗機靈,訝然道:「這就要去見商大婦啊,大婦都很凶的。」

    王微笑道:「沒這回事,哪有個個都凶。」

    蕙湘道:「咱們舊院女郎從良的可不少,很多過得並不怎麼如意,大婦不容,有的又回到舊院,尹春姑姑不就是這樣嗎。」

    王微默然。

    蕙湘見微姑臉色不豫,便又道:「不過宛叔卻過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張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後也會過得很好的。」心裡道:「張相公確實好,但商大婦好不好就難說嘍,微姑心高氣傲,可不是受得了氣的——」

    王微笑了笑,說道:「臭丫頭,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我該聽你哪句?」

    蕙湘「格格」一笑,說道:「婢子年幼無知,哪裡懂得什麼,只是信口說,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聲,轉身坐正,先取一張竹紙,沉吟半晌,得詩一首,就在紙上記下,詩云:「朝朝還夕夕,春與夢中看。月有痕知怨,花無言欲殘。羈魂遊處怯,醉影別時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難。」

    寫出了這首詩,王微某種情感得到宣洩,也似乎作出了某種決定,心沉靜下來,取過徐渭的手稿,開始抄錄,聽到城中的晚鐘聲猶不停筆,寫滿了八張竹紙,約四千餘字,竟未錯一字——

    王微擱下筆,揉著酸痛的手指,心道:「看來我一直是提著心的,這時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說我的決定是對的。」

    ……

    宗翼善與伊亭的婚期定於四月初六,趕在張原的婚禮之前,伊亭既已被張瑞陽夫婦收為義女,現在就叫張伊亭了,宅裡上下也改口稱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過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

    宗翼善與父母在府學宮東端的租賃的那處房子由張原出銀一百二十兩買下送給宗翼善,其餘迎娶彩禮諸物都是張原這邊出錢,宗翼善等於是東張的上門女婿,俗稱贅婿,但在宗氏二老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簡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幹體貼,二老很喜歡伊亭——

    張原這些日一面繼續讀書習字,一面準備自己的婚事,午後則與留在山陰的翰社諸同仁一道讀史議論,陸陸續續還有遠道慕名來訪的友人,每日八方應酬,忙忙碌碌,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就是三月十七了,這日傍晚,張原想起初十那夜王微說五、六日後與他去會稽見澹然,這都七天過去了,為何還沒有消息,便叫上武陵準備去砎園探望王微,正待出門,忽見小石頭跑進來說有昆山來的遠客求見,這些天東張宅第是每日訪客不絕,張原也是習慣了,便叫請進,自己在前廳等著,見一個管事和一個僕人跟著小石頭走了進來了。還有四個挑夫擔著箱籠隨後——

    那僕人一見張原,頓時滿臉喜色。搶上數步叉手道:「張公子——」

    那管事模樣的漢子也趕緊向張原施禮。滿臉堆笑道:「張公子大喜,小人奉我家三少爺之命,特來恭賀張公子婚慶大喜。」

    張原認得那個僕人,是昆山貞豐裡杜定方的家僕。去年為杜定方送八股文到金陵國子監請張原批改,喜道:「原來是杜氏家人。遠來辛苦,請坐,看茶。」

    那管事不敢在張原面前坐。恭恭敬敬道:「好教張公子得知。我家三少爺獲知張公子的好日子是四月十二,極想親自來參加張公子婚禮,只是尚未服滿,不能前來,故命小人早早上路,送上一份薄禮。」

    大禮盒四隻。顯然不是薄禮——

    這杜府管事從懷裡摸出兩封信呈上,說道:「一封是我家三少爺寫給張公子的信。內有制藝十篇,請張公子百忙之中批改,另一封是我家叔老爺從延安衛寫給張公子的——」

    杜松的信!

    張原微微有些激動,現在已經是萬曆四十三年,距離萬曆四十六年末開始的決定大明與滿清盛衰的薩爾滸大戰又近了一年——

    張原讓來福帶杜府管事和家僕下去用飯,好生款待,安排住宿,他攜信回到西樓書房,穆真真聽說杜松從延安衛有信來,整個人歡喜得哆嗦起來,但見只有杜松的信,沒有他爹爹穆敬巖的信,又大失所望,帶著哭腔道:「我爹爹不識字——」

    杜松的信有火漆封口,張原一邊拆信,一邊安慰道:「真真莫急,杜將軍在信裡定會提及你爹爹的——」

    一抽出信,內有兩方折得周周正正的信箋,展開一看,張原喜道:「真真,這是穆叔的信。」將其中一方信箋遞給穆真真。

    穆真真大喜,見信紙寫滿了指頂大小的楷字,不假思索道:「我爹爹會寫字了——」見張原「嘿」的一笑,這才醒悟,郝然道:「定是爹爹叫人代寫的。」便喜孜孜看信。

    書房裡有些昏暗,張原走到門邊看信,杜松信裡對張原去年在貞豐裡指點迷津表示感激,說他去年底率一百家丁擊敗了入寇的三百河套韃子,斬首數十,年初得朝廷重新敘用,起為延綏參將,雖與他原職遼東總兵來說是降了級,但總有為國效力的機會了——

    張原心下頗慰,杜松重為邊將,那他以後可以對杜松施加一定的影響,這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真真,穆叔和你說了些什麼?」張原收起杜松的信,心情甚好。

    穆真真卻蹙起眉頭道:「文鄒鄒的都是套話,根本不像是我爹爹說話的語氣——少爺,小旗是什麼?」

    張原雙眉一揚:「怎麼,穆叔升任小旗了嗎?」

    穆真真點頭。

    張原喜道:「好極,穆叔果然勇武,短短數月就升任小旗了。」向穆真真解釋道:「一百二十人為一百戶所,有總旗二,小旗十,一個小旗領十二名軍士,算是最低級的軍官,穆叔定是在擊敗套寇時立了功,這才得以升任小旗。」

    聽張原這麼說,穆真真心下歡喜,看信末尾爹爹的署名,這三個字應是爹爹學著寫的,字大,有點傾斜,好似柴棍搭的一般,生硬、有力——

    武陵一直在天井邊等著,這時過來問:「少爺,還去不去砎園?」

    張若曦聽說弟弟張原要去砎園,就叫了一個婢女跟著,乘小轎跟去,說她也有好幾日沒看到王微了,要去看看王微的龍門賬學得怎麼樣了?

    路上,張若曦對跟在轎邊的張原道:「小原,母親已經知道王微的事了——」

    張原吃了一驚,他原是打算帶王微去拜見了商澹然之後,再向父母稟知王微之事,王微是三月初二到的山陰,至今已有半個月了——

    張若曦笑瞇瞇道:「是我告訴母親的,起先母親皺著眉頭,說你還年幼,又是娶妻又是納妾,怕會傷了身體,我對母親說那王微尚未梳攏,年才十七,你與她也依然清白——真的清白嗎?」

    張原尷尬——

    坐在小轎裡的張若曦見弟弟這樣子,「嗤」的一笑,又道:「我又說王微品貌好,聰明好學,以後可幫我管理盛美商號,母親這才高興起來,要我現在就去帶王微來讓她看看,怎麼樣,姐姐功勞大吧?」

    張原笑道:「多謝姐姐。」

    說話間到了砎園門前,日色已暮,謝園丁開了園門,見是張原姐弟,叉手唱諾道:「介子少爺要春夜遊園呀,梅花禪裡還有王公子的信——」

    張原沒聽明白,漫應一聲,與姐姐張若曦往長廊行去,謝園丁有些納悶,跟在後面,果然見張原姐弟徑至梅花禪門前,武陵叩門,謝園丁這才吃驚道:「介子少爺不知那位王公子已經離開了嗎?」謝園丁已知道那位王公子其實是女子,西張大老爺也同意她住在園子裡——

    張原大吃一驚,急問:「何時走的,去了哪裡?」

    謝園丁道:「昨日一早離開的,說介子少爺邀她去松江,還有書信諸物留在禪房內,小人說要將信送去東張交給介子少爺,那王公子卻又說不必——這禪房小人還沒進去過,單等介子少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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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欲寄彩箋兼尺素

    門只是虛掩著,稍微用力一推,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兩扇木門霍然洞開,謝園丁挑燈籠一照,卻原來門後有一根細樹枝頂著,這樣可免門被風吹開,現在,那根樹枝斷為兩截——

    燈籠光照出去,梅花禪門庭依舊,地上乾乾淨淨,不見任何棄物,走到王微主僕四人借住的那兩間耳房,門也是關著的,輕輕一推右邊那扇門,門開了,房內一片幽暗,顯然沒有人——

    張若曦立在廊墀下不說話,王微的突然離開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通過近來的相處,她對王微頗為喜愛,王微不都已準備好了要做張家人了嗎,還照她說的學龍門賬,以後要幫她管理盛美商號,而她都已經說服母親接納王微了,商小姐那邊也沒什麼阻礙呀,王微為什麼不辭而別?似乎小原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張原清雋雙眉微蹙,從謝園丁手裡接過燈籠,走進王微住過的這間耳房,但見莞席、小案、短榻宛然,這些都是梅花禪耳房原有之物,若不是窗明几淨和一塵不染的莞席,簡直讓人懷疑是否有人在此住過——

    窗下烏木小案上有一疊紙和幾卷書,張原走近一看,書紙上有三封信,第一封就是給他的,寫著「王微百拜奉書介子相公足下」,第二封是給他姐姐張若曦的,最後一封卻是給商澹然的,奇怪,王微寫信給澹然做什麼?

    張原沒喚姐姐進來看信,他將燈籠插在窗格上,抽出王微給他的信,有兩頁紙,是衛夫人簪花體小楷,字跡清麗脫俗。寫道:

    「臨書尺素,淚下沾襟。非為離別。念君深情。微竹野之性,長同鴻雁,之來山陰也,初未存侍奉巾幘之想。只是思君念君,情不能已。遂而命舟,千里來訪,褰涉忘勞。何期雨夜昏蒙。兩情相悅。蒙君不棄,允歸張門,乃知天地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虛語也。午夜夢迴。清輝透隙,花影姍姍。念昔『懸崖孤蘭』,一朝有托,豈不欣喜?然前日君言商小姐見招,不免中心忐忑,俗雲近鄉情怯,或可擬心情之萬一。轉念此來,莫非冒昧?君成婚在即,又逢秋風桂子之年,微何敢亂君之心耶。與其太急,莫若緩之,微今去也,非為決絕,乃為他日更好相見。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漢樂府有『山無陵天地合』句,妾之心,亦如是。今往依松江眉公,與陸夫人家亦近,《龍門賬》自會勤學不敢荒廢,若有疑難,當寄書相詢,君當有教我。徐文長集子已抄畢,手稿俱在,君且收拾,其畫作二幅,高邁不羈,微甚愛之,暫攜去,他日歸還。商小姐處,微亦婉轉解釋。不盡——」

    ……

    「這女郎真是蕙質蘭心啊,這樣也很好,不然的話又娶妻又納妾的確有些急——」

    張若曦的聲音在張原腦後響起,她站在張原身後把王微的信都看了,這時取過王微寫給她的信,輕哼一聲道:「稱呼我陸夫人,倒是客氣得很,不知道應該叫姐姐或者姑奶奶嗎——」

    張若曦說話輕快,先前不悅之意早已煙消雲散,看了信,說道:「王微說待我回青浦她就過來幫我理賬,這好極了,我正愁沒有貼心人幫襯,要知道,那盛美商號你可是佔了一半股份的,你倒好,就給銀子別的什麼也不管,全要我來操持,甩手掌櫃啊——」

    張原沒注意姐姐說些什麼,他盯著信上「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細語猶在耳畔:

    「所以說不用著急,反正,反正我是等著你的——」

    「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

    張原深悔自己沒有多陪一下王微,這幾日送往迎來固然是忙,但也不至於就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看一下王微,這在他也是有點顧忌,王微聰明,察覺出他的顧忌,所以乾脆離開,免得張原背負娶妻之前就納妾的好色名聲,而且王微對這時候與商澹然見面也很有顧忌,思來想去還是等商澹然進了張家門後、等張原參加了鄉試後再說,這女郎可謂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而且行事也果斷,馬湘蘭的養女果然是有一股俠氣的——

    張原收好信,對武陵道:「小武,你趕緊回去叫來福、石雙幾個到運河碼頭打聽,看王微四人是乘哪條船去的杭州,查明白了立即來回話。」

    武陵答應一聲,跑著去了。

    張若曦問道:「小原,你要追王微回來?」

    張原道:「不是,我要送些盤纏給她,不能總讓她搭別人的船。」

    張若曦點頭道:「說得是,她現在已算得是我張家的人,自當愛護,王微現在想必也拮据了。」

    張原捧了徐渭的手稿和王微的手抄稿,和姐姐張若曦回到東張宅第,張若曦代他去向母親呂氏解釋王微為何離開山陰,張原在書房裡給王微寫信,寫好後又給商澹然寫了一封信,準備明日一早讓人送到會稽去——

    穆真真也在書房裡給她爹爹穆敬巖寫信,聽說王微突然走了,很是驚訝——

    兔亭悄無聲息地在門邊探出頭:「少爺,太太叫你上樓說話。」

    張原上到南樓,見二老雙親並排坐在那裡,父母雙全,多麼好啊,張若曦坐在母親呂氏腿邊的繡墩上,笑瞇瞇看著他——

    清瘦健朗的張瑞陽坐在那腰桿挺直,板著臉道:「張原,你在南京國子監讀得好書!」

    張母呂氏忙道:「不要嚇他,多好的孩子,嚇他做什麼,有話好好說。」

    張瑞陽也知道兒子大了,連名滿天下的鄒元標、高攀龍都對兒子讚賞有加,這些日子在街上遇到本地鄉紳,都尊稱他為「玉泉先生」,極是敬重,他當然明白自己是父因子榮。所以這時板著臉訓斥了兒子一句就無以為繼了,正好老妻解圍。便道:「好了。我不說,你來說,張原一向都是你教的。」

    張母呂氏便笑道:「難道我教得不好嗎?」

    「好,好。」張瑞陽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到隔壁去看陸韜教履純、履潔兩兄弟唸書——

    張母呂氏招呼兒子坐下,問了好些王微的事。說道:「這女子不錯,識進退、知禮法,原兒你是要派人送盤纏給她嗎。娘這裡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

    伊亭便捧出四小錠銀子來——

    張若曦笑道:「小原有錢,娘不要再給他銀子。」

    張原卻已把銀子抓在手裡了,說道:「母親賞賜的,兒子等下在信裡添一句,王微定然歡喜感激。」

    聽到武陵在天井邊叫「少爺,少爺」。張原便道:「母親,兒子先下去了。小武他們應該有王微的消息了。」

    張原下了樓,武陵迎上來道:「少爺,查到了,王微姑四人是昨日午前乘夜航船去的蕭山,船主叫施老七,那夜航船是三十人座的,從山陰至蕭山,三天三夜往返。」

    張原心道:「修微真是雇不起單獨的航船啊,這到了蕭山還要轉乘去杭州的船,到了杭州還要轉,這一路實在太辛苦了。」便讓穆真真取了五十五兩銀出來,走到前院,叫過來福,把七十五兩銀子交給來福,讓來福莫辭辛苦,連夜乘船趕去杭州,到西湖北路岳王墳後找一個名叫徐安生的女子家,王微應該會在徐安生處歇腳,——

    徐安生是蘇州名士徐季恆之女,能詩善畫,嫁給杭州邵氏,因失行被逐出邵家,就居住在岳王墳後,王微去年游西湖時與徐安生結識,訂為姐妹,張原曾聽王微說起過這事,張原讓來福找到王微就把書信和七十銀子呈交,又特意叮囑說其中二十兩銀子是他母親呂氏給的——

    來福的優點就是肯吃苦,當即連夜動身去了。

    次日一早,張原親自去會稽,把他和王微寫給澹然的信一起交給商周德送進去,也順便向內兄商周德解釋了一下,商周德道:「這樣也好,這事就以後再說吧。」

    五天後,也就是三月二十三,來福風塵僕僕回來了,一見張原就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說道:「少爺,來福找到王微姑了,若不是趕得急,王微姑就要離開徐家了,那可就不好找了。」

    張原甚喜,誇獎了來福幾句,展信來看,字裡行間,王微顯然極快活,這不是七十兩銀子的事,而是張原牽掛著她。

    ……

    轉眼就進入了四月,初五這日,黃尊素從余姚來到山陰,有一個六、七歲的男童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黃尊素是趕來為宗翼善賀喜的,黃尊素雖與宗翼善結識不久,但對宗翼善的才學極是欣賞,對張原幫助才高命蹇的宗翼善深表敬佩,黃尊素對宗翼善、張原二人道:「我把犬子也帶來了,做喜童如何?」

    紹興婚俗,婚禮慶典要身體健康、眉清目秀的八歲以下男童,人數越多越好,圖的是多子多福的吉利喜慶——

    這男童狹長臉,尖下巴,目光清亮,眼神有著尋常兒童所沒有的沉靜,與其父黃尊素一樣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張原忙問:「令郎何名?」

    黃尊素側頭看著兒子,很欣慰的樣子,說道:「名宗羲,小名麟兒,今年六歲——宗羲,向兩位世叔見禮。」

    黃宗羲,這便是思想深邃、學際天人的黃宗羲,嗯,這時才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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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牆頭馬上

    還記得三年前那次《金瓶梅》賭局張萼輸給張原的那個美婢秋菱嗎,當時西張門客范珍向張原懇求把秋菱討去做妾,范珍妻子已亡故,秋菱在為范珍生了一個女兒後,就成了范珍的繼室,小日子過得不錯,去年年底「陽和米行」開張,范珍就協助張瑞陽在米行管事,這回伊亭作為張瑞陽的義女出嫁,范珍夫婦自然要來賀喜——

    以前在西張為婢時,秋菱就認為自己比東張的伊亭高那麼半等,她秋菱可不用干粗活,看那伊亭,一年四季都要在投醪河邊洗衣服,秋菱經常倚在河邊柳樹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埋頭洗衣的伊亭閒話,有一回秋菱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幹活多,哪有秋菱的手細嫩,秋菱很得意——

    而今日,看著鳳冠霞帔、風風光光作為張家小姐出嫁的伊亭,秋菱很是失落,伊亭的夫君宗翼善據傳是奴僕之子,但介子少爺看重他才學,其他人也跟著把這宗翼善當作體面人物,參加婚禮的舉人、秀才都有上百人,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連西張大老爺和劉知縣都送了賀禮,哪像她當初悄無聲息就被范珍領回去了,現在雖說也是正妻,但范珍已是五十多的老頭了,人比人氣死人啊!

    伊亭倒不知道自己被秋菱羨慕並嫉妒著,這些日子伊亭很注意地觀察張若曦的一言一行,刻意模仿,今日大喜的日子,婢女出身的伊亭一舉一動顯得很有閨範,她願意為宗翼善改變自己,她要讀書、要學理賬——

    自十年前張若曦遠嫁青浦之後,都是伊亭幫著張母呂氏管家,現在伊亭嫁出去,張母呂氏少了一個貼心人,很多事覺得不方便,有時想找一樣東西都找不到,覺得人手不夠,忙不過來,宅子裡男僕有來福、來旺、符成、符大功、武陵,還有石雙父子,但內院的婢女現在只剩小丫頭兔亭一個人了,兔亭還比較懵懂,管不了什麼事,張母呂氏有些憂慮,張若曦笑著安慰道:「母親怎麼會愁內院無人使喚呢,再有幾日,澹然小姐就是我們張家人了,她肯定有婢女僕婦陪嫁過來,到時該愁的是無處住。

    張母呂氏頓時轉憂為喜,說道:「那趕緊收拾,西樓那邊全騰出來——」

    張原這些天忙碌自不待言,不斷有遠近友人來賀,四月初九,六個官差遠道而來,送上兩份賀禮,將兩封書信交給張原,當天便離開了,東張賀客多,這六名官差來去並未引起他人多少注意,他們是南京守備太監邢隆派來的,兩份賀禮有一份是邢隆代太監鍾本華送的,張原奇怪鍾太監怎麼會知道他的婚期,拆看鍾太監給他的信,方知鍾太監是從他內兄左僉都御史商周祚處獲知他婚期的,所以寫信請邢隆代備賀禮送來——

    鍾太監在信裡隱晦地告訴張原說太子朱常洛的處境很不妙,鄭貴妃氣焰逼人,跟在太子身邊的太監都是提心吊膽,倒是他跟隨皇長孫日子還算平靜,他遵張原指點,回京後主動要求去服侍皇長孫,他是內官十才子之一,司禮監便安排他去教授皇長孫識字啟蒙,因為太子受冷遇,保不定一朝被廢,所以年已十一歲皇長孫竟然沒人考慮其受教育之事,即便民間家境稍好的七、八歲孩童都已入社學啟蒙了,可十一歲的皇長孫朱由校竟然才識得十幾個字,這十幾個字分別是他自己的名字、居住的宮殿的名字,還有他大伴李進忠的名字——

    鍾太監向張原訴苦,說宮中很多太監聽說他去有服侍後者皇長孫就都笑話他,要說攀結太子還算說得過去,也算賭一把,可攀結皇長孫算是什麼眼光呢,鍾太監快四十歲了,太子才三十出頭,這要熬到哪一天?

    ——還有,一直待在深宮裡皇長孫朱由校無處可去,既不讀書,不知怎麼就養成了愛做木工活的習慣,熱衷引繩削墨,錐鑿鋸刨是皇長孫的隨身之物,不怎麼肯聽教認字,只喜歡和太監李進忠玩耍,這讓鍾太監很是無奈,認為這皇長孫沒有人君的樣子,鍾太監自感前途渺茫了,混吃等死吧——

    看鍾太監在信裡向自己抱怨,張原忍不住笑,真覺得自己把鍾太監給坑了,心道:「皇長孫朱由校才十一歲,就已經迷上木工活了嗎,十來歲的孩子拘在宮裡也是苦悶啊——那李進忠就是魏忠賢,鍾太監有文人氣,魏忠賢有痞子氣,鍾太監怕是鬥不過魏忠賢,朱由校的乳母客氏應該已經在宮裡了吧。」

    邢太監的信裡沒什麼事,只是一些客套話,張原給邢太監回復了一封短信表示謝意,對於鍾太監,張原沒法回信,不能給他指點迷津,只有讓他在冷宮裡待著,現在魏忠賢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因為沒什麼好爭的——

    讓張原和商澹然極為遺憾的是景蘭、景徽姐妹不能回來,本來年初有信說是要回紹興來參加婚禮的,但上月底商周祚有信來說其妻傅氏不能帶二女回來,因為傅氏小產臥床,傅氏一直想為商周祚生個兒子,好不容易懷上,卻小產了,很是傷感,所以只命家人從京城帶來兄嫂的賀禮祝福新人白頭到老、早生貴子——

    四月初十,秦民屏帶著十二歲的外甥馬祥麟從四千多里外的重慶府石柱土司趕到山陰,這路上就走了一個多月,苗人、土人最重恩情,張原是他們石柱土司的恩人,也不知秦良玉、秦民屏是怎麼得知張原婚期的,竟不畏路途遙遠,從川中大山來到山陰為張原賀喜,張原的欣喜可想而知——

    身材高大的秦民屏與兩年前沒什麼變化,他外甥馬祥麟卻是變化很大,這十二歲的少年身高竟達五尺,只比張原稍矮一些,手大體闊,小小年紀勇力過人,臉上稚氣未脫,項上戴著銀圈,見到張原,即行跪拜禮,口稱「世叔」,秦民屏告訴張原,其姐夫馬千乘已於去年初病故,因馬祥麟年幼,就由其姐秦良玉襲石柱宣撫使——

    ……

    自四月初八起,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這讓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生怕到兒子成婚那日還在下雨,且喜初十日秦民屏一行到來時,天就放晴了。

    四月十一日,張原由父親張瑞陽和族兄張岱陪同,祀神(紹興人俗稱祝喜福)、祭祖(俗稱請大人羹飯),然後請彩轎、搭戲棚,忙忙碌碌就是一日。

    四月十二日一早,張原沐浴,換上新郎的衣冠,門前的戲棚就已經開始搬演元雜劇《牆頭馬上》,這是白樸的著名愛情喜劇,是西張可餐班為張原的婚禮特意排演的,王可餐飾正旦李千金,唱腔妖嬈——

    大紅織金刺繡彩轎已經停在院門前,這彩轎左右兩側各有一面大銅鏡,銅鏡磨得锃亮,鬚髮可鑒,這是辟邪的——

    張瑞陽的長輩、東張的一對子孫滿堂的老夫婦扮福、祿二星,男福星持銅鏡到彩轎裡照,女祿星焚檀香薰轎,這是驅逐轎內妖魔鬼怪,俗稱「搜轎」,是起轎迎娶之前必須要有的程序——

    鼓吹沸沸盈耳,迎親的隊伍即將啟程,穿著新郎吉服的張原到門前向彩轎恭恭敬敬作了三大揖,這叫送轎,紹興婚俗,新郎是不到女方家迎親的,就在自家等著,陪賓客。

    可餐班的一眾聲伎也跟著迎親隊伍前去,由十六個壯漢抬著戲棚,一路演唱,跟隨看熱鬧的人成百上千,填途塞路,好似前年祈雨賽神會——

    ……

    杏花寺附近的王思任府第,王嬰姿正在前院書房伏案書寫,她喜歡在這個書房讀書、寫字,與張原一樣,王嬰姿每日要作一篇八股文,雖知今生不可能參加科舉,但還是願意堅持,案頭還有張原送她的翰社書局刊印的《焦氏筆乘》——

    自去年張原去國子監後,王嬰姿就如即將赴考的學子一般,讀書異常刻苦,經史及陰符、老莊、內典、稗官野史,無不瀏覽,她姐姐王靜淑說她是書魔、書癡,心裡卻也知道妹妹嬰姿是以讀書來排遣對張原的相思之情——

    王靜淑悄然走了進來,看著執筆發呆的嬰姿,王靜淑倒先流下淚來,嬰姿驚道:「姐姐你哭什麼!」

    王靜淑定定的看著妹妹嬰姿,正待開口說話,嬰姿卻突然作出側耳傾聽狀,說道:「姐姐,你聽——」

    王靜淑凝定心神一聽,說道:「有人唱戲。」忽然醒悟這應是山陰張氏去迎娶商氏女郎的隊伍——

    歌吹聲漸近,從門前過,聽得那簫笙悠揚中妖嬈的女聲唱道: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突,梧桐枝隱鳳雙棲——」

    人聲嘈雜,唱腔漸不可辨,王嬰姿卻已知道這唱的是元雜劇《牆頭馬上》,那李千金在洛陽遇到裴少俊,與之私奔到裴家,因為沒有父母之命,就躲在裴家後園生活,為裴少俊生下一對兒女,其後波折甚多,最終皆大歡喜,李千金的言行可謂離經叛道,既勇敢追求愛情,又努力保持自己的尊嚴——

    王嬰姿癡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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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洞房花燭(上)

  暫不說山陰東張這邊賓客云集,會稽商氏府上也是一片喜氣象,商周祚、商周德為小妹澹然準備的嫁妝一件件擺放在牆門裡,數十個家僕、腳伕正用紅綢把這些嫁妝籠絡起來,再以竹槓穿起,準備抬去山陰,嫁妝要比新娘子先行的,不然來不及擺放,尤其是商澹然的嫁妝甚是豐厚,所以午前便要陸續抬去——
  會稽商氏乃是大族,雖不如西張豪富,但在會稽也是屈指可數的冠纓世家,商周祚憐惜小妹幼失怙恃,寫信與二弟商周德商量,妝奩要加倍豐厚,商周德自是照辦,從去年十月定下親迎之期後,就開始籌辦嫁妝——
  除了床之外(紹興人嫁妝裡不能有床),各式家具應有盡有,桌子有櫸木長桌、黃花梨方桌、榧木半桌;幾有雞翅木燕幾、棗根香幾、癭柏曲幾;椅子有醉翁椅、官帽椅、方椅、倭國紅竹椅;屏幃有倭金彩畫大屏風、倭金彩畫小屏風、泥金松竹梅圍屏、靈璧石屏風;其餘涼傘、日傘、雨傘、浴桶、淨桶、腳桶、茶架、靴架、燭台、銅杓,凡日常家居之物是無不齊備—

  以上是大件的器物,在內院,還有數十名僕婦和三埭街來的墮民女子在幫著打點細軟妝奩,燈具是一色的云南金齒衛料絲燈,插花用的有哥窯弓耳壺、龍泉大瓶、定窯花尊,文房四房、琴劍銅器、剔紅漆器、填漆漆器,以及毛毯、紅氈、硬褥、軟褥、沿邊席、紅絲錦被、帳鉤、繡枕、涼枕諸物,還有澹然小姐的四季衣裳和隨嫁婢女僕婦的衣裳,一一裝在箱籠裡,這箱籠就有二十擔—
  在閨房,兩個墮民老正給商澹然梳髻、絞面、修眉、穿耳嵌,在紹興,這種事一般都由上了年紀的墮民婦人來做,也只有她們做得好·新娘子要梳那種高達五寸的大髻,以珠結蓋額,這叫瓔珞;絞面又叫開臉,就是以紅色雙線將面部、頸部細細的寒毛絞淨·這樣,少女的青澀一掃而光,就是容光煥發的新婦了—
  那墮民老一邊給商澹然開臉,一邊唱道: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幾個婢女在一邊捂著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聲,任人擺佈,端坐在繡墩上目不斜視,但遠近遠近一切細微聲響都印入心裡,她聽到前院鼓吹聲起,腳伕在唱「妝奩歌」,前院的嫁妝即將起行·商澹然垂下眼簾,看著午前的陽光鋪在在她足邊,她腳上穿的是高底弓鞋·這種款式的弓鞋可以顯得腳小,商澹然沒有裹腳,這種弓鞋穿著會很不舒服,她不願穿,但二嫂嫂祁氏勸她,說賓客女眷極多,上下轎都會有人盯著她的腳看,還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亂嚼舌頭說閒話,商澹然只好穿上了——
  那絞面老端詳著商澹然·說道:「小姐眉毛細長,不必修飾,稍施青黛就可以了。」
  一邊的小婢云錦道:「就是,我家小姐眉毛很美,什麼新月眉、分梢眉,都沒有我家小姐的眉毛好看。」
  商澹然嘴角噙笑·說道:「云錦,到了那邊要少說話。」
  「是,婢子知道了。」云錦答應著,呈了吐舌頭,走出去看僕婦們收拾妝奩,想起一事,又走進來問:「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帶去,好像沒準備新球。」…,
  商澹然道:「你帶著就是了,就放在你的箱子裡。」
  云錦「噢」的一聲,趕緊出去了。
  絞面、梳妝、染紅指甲、抹胭脂……從早起蘭湯沐浴後一直到午時,以二嫂嫂祁氏為首的商氏女眷來來去去,和她說祝福的話,送助奩錢物,商澹然一顆心浮浮不定,不得安寧,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要深想一些什麼又無法靜下心來,她就要嫁去東張了嗎?以後要與張介子朝夕廝守了?為什麼總有不可置信的感覺?嗯,她有一年沒見過張介子了,只不斷聽到關於張介子的傳聞,張介子華亭倒董、張介子國子監斗監丞、張介子主盟翰社,再就是張介子與其師妹王嬰姿的糾葛、張介子與金陵名妓王微的韻事,這麼多事隔交疊起來形成了另一個張介子的形象,與她熟悉的那個在白馬山上與她一起蹴鞠、讀書、吃西瓜的張介子頗為隔膜,這讓她心裡有些不安——
  云錦跑進來道:「小姐,張家的迎親隊伍到了,六人抬的彩轎,還有一個大戲棚,也是抬著的,唱著戲,好不熱鬧。」

  迎親隊伍一到,商氏這邊的筵席就開張了,商氏族人、還有賀喜的賓客連同來迎親的隊伍,四人一席,設了六十席,酒香菜香,熱鬧喜慶。
  到了申時初刻,山陰東張派來催妝的禮生每隔半個時辰就來一撥,到了第三撥催妝者到來,日已薄西山,新娘子應該啟程了,商周德作為商澹然最親的人要護送妹妹去山陰,上彩轎還得商周德抱上去,另有商氏宗親三人跟去——
  髻帶珠箍、額垂瓔珞、婚衣鮮豔、容色照人的商澹然拜別堂上宗親之後,披上紅蓋頭,被二兄商周德一手托膝彎、一手托背抱起來,商澹然眼淚頓時就下來了,嗚咽道:「阿兄——嫂嫂——」
  祁氏趕緊上前用絹帕幫商澹然拭淚,撫慰道:「莫哭莫哭,小妹莫哭,會污了脂粉的。」
  商澹然眼淚止不住——
  商周德想著自己早逝的雙親,那時他十六歲,小妹才五歲,現在小妹十九歲了,要嫁出去了,可惜父母親看不到,不然可有多歡喜!
  商周德橫抱著小妹澹然往堂外走去,兩個送嫁老一左一右隨侍,一人托著商澹然的高髻和蓋頭,生怕髮髻歪了、蓋頭滑落,另一個牽起商澹然的裙裾將商澹然的雙足遮住,以云錦為首的四個陪嫁的丫鬟跟在後面,還有兩個隨嫁的十二歲的小廝衣帽一新早已在院中等著——

  鼓樂聲中,商澹然上到彩轎中,在夕陽斜輝下起轎·商周德跟在轎邊,前面是先行的戲棚,這時演的是《西廂記》,然後就是二十擔箱籠·都由披紅掛綵的商氏奴僕挑著,走在路上一長串,沿途會稽民眾嘖嘖讚歎—
  彩轎從杏花寺前過時,商澹然不禁想起那邊高牆裡的王嬰姿,據說這個王嬰姿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張介子經常與王嬰姿就經史辯難,若是當初張介子在來會稽提親的路上被山陰侯縣令叫回去·那現在坐在彩轎裡去東張的應該就是王嬰姿了吧——
  「可是,那我又在哪裡呢?」
  商澹然搖搖頭,蓋額的瓔珞搖擺起來,珠串互擊,發出細碎的聲響芻即坐端正一些,無聲笑了笑,覺得自己真傻·都這時候了還在想這事,這有什麼好假設的呢,真要莊周夢蝶嗎?
  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商澹然粉臉泛起紅潮,這新嫁娘的心思又有誰猜得透呢?…,
  過越王橋,十二名梳雙髻、扎紅繩的紅衣綠褲的喜童早已在橋東等著,這十二名喜童都是六到八歲的樣子,一個個眉清目秀,臉蛋塗得紅撲撲好似年畫裡的福娃,立在一邊讓戲棚和挑妝奩擔子的過去,待看到彩轎,頓時歡天喜地地迎上來,叫著:「新婚大喜·多子多福——

  六個喜童在彩轎之左,另六個在右,各伸一隻小手托著轎槓,好似幫著招轎一般,七嘴八舌叫道:
  「新娘子,我叫張德昌。」
  「新娘子·我叫方伯愚。
  「新娘子,我叫黃宗羲。」
  一個尖銳的童童高叫道:「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純,張介子是我舅舅,自家舅舅。」
  「舅母新娘子,我是陸履潔,張介子也是我自家舅舅。」
  商周德哈哈大笑,轎伕們和隨行的婢僕都是笑個不停,這些喜童太可愛了。
  云錦就將事先準備好的用紅繩串起的九十九枚銅錢,每個喜童一串,掛在他們的脖頸上,掛到陸履潔時,陸履潔對云錦說道:「姐姐,我是陸履潔,我也是一串銅錢嗎?」
  云錦知道張姑爺這兩個外甥,附耳悄聲道:「明日一早你去新房向舅母新娘子索要喜錢。」
  六歲的陸履潔高興地點頭,托著轎槓,小腳邁得很快。
  到府學宮時,天已經黑下來,迎親的爆竹「噼哩啪啦」響起來,煙花燦爛,一股硝煙的氣味瀰漫開來,硝煙味在這時聞起來就是一種喜慶的味道——

  東張與府學宮之間的大片空地上紮起十個大涼棚,每個涼棚可擺八席,賀喜的賓客這時已經將這六十席坐滿,都在翹首等待新娘子到來,來賀的賓客當中有紹興知府徐時進和山陰劉知縣及下屬的諸官吏,還有本地鄉紳和名流,可以說山陰縣的頭面人物都到了,參加婚禮的生員有一百五十餘人,可謂盛況空前——
  新郎張原先前周旋於眾賓客間,聽到爆竹響,就知道迎親的彩轎回來了,心裡微微激動著,立在門前恭候,翰社數十名諸生手裡的燈籠一時間點亮,這都是張岱、張萼從西張拿來的燈罩,是前年龍山放燈留存的,五顏六色,聚在一起極是絢麗。
  一具馬鞍放置在牆門外,彩轎就在這馬鞍前停下,張原上前連作三揖,抬頭看時,內兄商周德已經把澹然從彩轎裡牽出來,讓澹然從馬鞍上跨過,這叫「平安」—ˉ—
  商周德把澹然的右手放在張原手上,說道:「張介子,我把我小妹交給你了,你要愛護她一生一世。」
  紹興婚俗祝福語裡本沒有這樣的話,商周德卻是油然說出來了——

  張原鄭重點頭:「二兄放心,我會愛護澹然一生一世的,我們要白頭偕老。」
  商澹然的頭蒙在紅蓋頭裡,昏暗不能視物,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二兄交到另一個人的手上,那隻手輕輕握著她,隨即聽到張原的聲音,這聲音她也有一年沒聽到了,依然這麼熟悉—
  「張郎的聲音沒有變,沉穩、從容,聽著就讓人安心。」
  商澹然早先的迷茫不安就在這一刻寧定了,她已嫁到了張家,張原與她牽著手,她是張原的妻子——
  來賀的賓客列在牆門外看著張原牽著新娘子走來,在唱禮的儐相引導下,張原與商澹然飲了合巹酒,然後手牽手進到廳堂,廳堂正中有「福祿壽」三星像,鼓樂聲中,張原與商澹然向外拜天地,向內拜福、祿、壽三星,再是夫妻交拜ˉ——…,
  這時,張瑞陽和呂氏攜手走出來,坐在福祿壽三星像下,張原牽著商澹然拜見高堂,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嘴,拉著商澹然的手不住撫摩,笑眯眯說著什麼,披著紅蓋頭的商澹然不時點頭說「是」,張母呂氏把一雙金鑲玉摺絲手鐲戴在商澹然手腕上—

  禮生唱「花燭詩」,然後舉行「晉福杖」禮儀,由張汝霖來扮南極仙翁,用紅繩纏繞的甘蔗在新娘子商澹然高髻上輕敲五下,口裡說著「一團和氣、孝敬尊長、五子登科」這些祝福語——
  婚宴開始,張原攜商澹然向眾賓客敬酒,十個大涼篷八十席敬下來,雖然喝的是沖淡了的米酒不至於醉人,但這小半個時辰周旋下來,張原是沒什麼,商澹然就覺得腳痛了,她的高底弓鞋穿著不舒服,還好商澹然不纏足,不然絕對支撐不下來,當然,像這樣要敬八十席酒的婚宴也很少有——
  十二個喜童早已得到吩咐,見,當即擁過來,將新郎張原、新娘子商澹然推搡著往後院去,這就要入洞房了——
  「新郎新娘入洞房嘍—ˉ—」
  喜童們歡快地叫著,很賣力地推搡著,張原牽著商澹然都有些跌跌撞撞,忙道:「別推得太急,慢慢走——」
  商澹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洞房設在西樓二樓,此時整座樓張燈結綵,照耀通明,喜童們推搡著新郎新娘上樓,便爭先恐後衝進洞房,待張原牽著商澹然進到洞房時,這十二個喜童都爬到那張堆漆螺鈿描金大床上打滾,嬉鬧著擠作一堆—

  張原看到六歲的黃宗羲鬮得也很瘋,不禁莞爾,這個黃宗羲平時看上去很安靜——
  鬧了一陣洞房,十二名喜童被云錦這四個丫頭拖拽著送了出去,兩個送嫁老請新郎張原、新娘商澹然坐在床邊,給二人各喂7顆小湯糰,這叫「喂子孫湯糰」,又叫「七子保團圓」——
  一個送嫁老把一對同樣長短、紅繩束腰的甘蔗交給張原,張原將商澹然的紅羅蓋頭及花冠挑起並拋至床頂,兩個送嫁老隨即麻利地放下帳門,退出洞房,並將門從外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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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洞房花燭(下)

  張原剛用甘蔗挑去商澹然的紅羅蓋頭和花冠,還沒來得及細驏澹然的容顏,光線一暗,紅紗帳從床簷兩邊垂下,那兩個老快步出門,聽得金屬碰撞聲,門反鎖上了—
  張原愕然,他不知道還有這規矩,門反鎖是什麼意思?
  正眼看商澹然時,商澹然一手撩起額前瓔珞,眸光盈盈看著他,神情亦羞亦喜,面色濯濯,皎如明月,眉色青黛,唇色朱紅——
  張原微笑道:「哦,原來是怕新娘子跑掉,所以門要反鎖。......
  商澹然本想說「是怕新郎跑掉」,卻含羞道:「為何要跑掉。」
  張原在商澹然身邊坐下,攜手剛要說話,聽得樓廊腳步聲短促,隨即就是拍門聲,一個童音叫道:「張世叔、新娘子,請開一下門——
  張原、商澹然面面相覷,又聽得門外云錦和另一個婢女的聲音:「啊,這喜童又跑回來做什麼!」
  「別拍門,別拍門——」
  那童音叫道:「我的喜錢掉在洞房裡了,鬧洞房時掉下的。」
  張原聽出這是黃宗羲的聲音,這小童膽子倒不小,一個人跑回來找喜錢了,忙道:「宗羲稍等,我幫你找找。」

  門外的黃宗羲應道:「有勞世叔。」
  商澹然將額前瓔珞摘下,與張原一起在大床上找,很快在枕邊找到那串紅繩喜錢,張原將喜錢從門縫裡遞出,黃宗羲連聲道謝:「多謝世叔,多謝世叔。」高高興興下樓去了,聽得門外的墮民老道:「讓人在下面守著,不要再讓小孩兒打擾新人洞房。」
  樓廊上安靜下來,張原走回婚床,紅紗帳低垂,撩帳進去,商澹然又已端端正正坐在床簷·高髻巍峨,嫁衣鮮豔,明眸皓齒,羞澀動
  張原拉起她的手道:「澹然·讓我好好看看你。」輕輕一拽,商澹然便盈盈站起,紅錦織繡的婚裙雍容華貴,這婚裙留存有漢代曲裾深衣的款式,身材秀頎柔美的女子穿起來格外美麗——
  張原道:「澹然真美,這一年身量也長高了不少——」
  商澹然忍不住笑,輕輕動了動腿·將右足從裙下伸出,說道:「穿了高底弓鞋呢。」又道:「張郎是真的長高了許多。」
  張原一看那弓鞋,忙扶商澹然坐下,說道:「這鞋子穿著不舒服吧。」

  商澹然道:「還好。」
  張原道:「把鞋脫了,上床吧。」
  商澹然雙頰緋紅,低低應了一聲,脫履上床,跪坐著·既害羞又侷促,不敢抬頭,聽得聲·張原也上床了,商澹然抬眼看了一下,又趕緊垂下眼睫,心「怦怦」跳—
  卻聽張原道:「聽,前院戲棚在唱什麼?」
  商澹然凝神聽了片刻,搖頭道:「聽不清。」
  張原道:「戲將散,這是西廂第五本最後一折了,我唱給你可好?」說著,握住商澹然的手。
  商澹然應道:「好。」
  與大兄張岱相處日久,耳濡目染·張原在戲曲方面的學問見長,《西廂記》更是熟悉了,張原仔細凝聽戲棚的唱腔,跟著清唱道:
  「四海無虞,皆稱臣庶;諸國來朝,萬歲山呼;行邁羲軒·德過舜禹;聖策神機,仁文義武—朝中宰相賢,天下庶民富;萬里河清,五穀成熟;戶戶安居,處處樂土;鳳凰來儀,麒麟屢出——謝當今盛明唐主,敕賜為夫婦,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
  《西廂記》這曲終奏雅詞,商澹然也是會的,便輕聲附和與張原一起唱這句「願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愛意激湧,二人擁抱在一起,商澹感覺張原的唇湊過來,即宛轉相就,前年七夕在白馬山上,二人曾有過一次親吻,但那次嘴唇一觸即分,好似蜻蜓點水,意義大於實質,這回就不一樣了,張原舌尖輕叩,澹然唇齒微分,如雙魚戲淺水,活潑潑乍分乍合,帶著甜酒氣味,帶著各自的氣息,相濡以沫,正此之謂——
  半晌,商澹然被吸吮得氣喘咻咻,縮回丁香舌,說了一句:「張郎,賓客還未散哪。」
  定婚兩年半,今夜始同床,商澹覺得還應該說些什麼,張原卻有些急迫了,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區別嗎?
  張原含笑道:「這滿院賓客不正是為祝福我們而來嗎。」又在她耳邊說道:「願使歲月安穩靜好,願我夫婦白頭偕老。」
  商澹然滿心歡喜,含羞俯首,雪白的脖頸露在大紅衣領外,顏色誘人,也低低的說道:「願歲月安穩靜好,我夫婦白頭偕老。」眸子如餳,聲音嬌顫——

  張原就親吻她的脖頸,商澹然香肩聳起,怕癢,吃吃的笑,笑著笑著身子就歪倒了,兩個人滾在一起——
  商澹然仰在蜀錦軟褥上,婚裙吉服已脫去,裡面是雪白的松江棉內衣,體香熱氳,張原再接再厲,把那內衣也解開,紅羅抹胸一併解去—
  商澹然低呼一聲,雙手左右遮胸,蔻丹染紅的指甲扣進白肉裡,好似紅梅落在雪地上,眼睛水汪汪看著張原輕輕咬著嘴唇,這樣子誘惑至極—
  張原雙手抓住商澹然的雙手手腕,身子俯下去,又是一個深吻,那遮胸的手不知不覺就鬆了,由張原的雙手代為遮掩、掌握,當然,還要揉弄——
  這一搓揉,就搓揉出嬌喘聲聲、百般妖嬈來,商澹然完全迷失了,既想將身體縮起,又想綻放開來,又渀佛在云裡霧裡,輕飄飄的被張原引得足不沾地——
  大紅喜燭明亮的光透過紅紗帳照在大床上,光線暈紅,映在商澹然白皙的肌膚上分外誘人,內衣雖未脫去,但完全袒露,玉乳賁起,如瓷碗倒扣,下體褻衣翻捲在腰間,已經是無遮無掩·張原也已精赤著身子,十八歲的張原長期堅持鍛鍊,從國子監帶回來的小梢弓每日開弓習射,很少間斷·練得胸背厚實,兩臂肌肉健碩,平時穿著儒衫斯斯文文不覺得,這一脫光,就顯得體格頗為雄健—

  商澹然仰臥著,粉光緻緻的雙腿被分開,私處都被張原看了、摸了·羞得睜不開眼,仲一隻手在張原胸前撐著,欲拒還迎——
  張原雙膝往前移了移,堅勃抵住柔嫩,一霎時呼吸急促起來,喚了一聲:「澹然——」
  商澹然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其實不看也感覺到了,臉早已通紅·低低的「嗯」了一聲,既為夫婦,總要行此事的·前兩日嫂嫂祁氏舀了春意圖給她看,當時她羞得不行,而此時,事到臨頭了,想到自己與張郎好似那春意畫中人,商澹然芳心一蕩,頓覺下體一酥,情濃水潤,不禁「啊」的一聲,因為……
  一百單八聲晚鐘嗡嗡悠悠響起·在山陰城上空迴蕩,這對新人就在鐘聲裡纏綿,節奏由緩而急,鐘聲停了,纏綿不止,卻不知道此時的洞房門外·有個老正在聽床,聽了一陣,這老一臉皺巴巴笑著,輕手輕腳下樓去向張母呂氏討喜錢去了。…,
  良久,云收雨散,這新婚夫婦你親我愛,極是甜蜜。
  孟春天氣,夜裡已經有點燠熱,一番折騰二人都出了一身薄汗,張原取汗巾為澹然拭汗,澹然就為張原擦拭,收取落紅——

  張原抖開薄薄的紅絲將自己和澹然蓋住,忽然想起一事,笑個不停,商澹然問他何故發笑,張原道:「想起一個笑話——」
  還沒聽張原說出這笑話,商澹然就已經笑了起來,因為想起第一次在觴濤園與張原見面時張原向她小侄女景徽講笑話,景徽快活得很,大聲向她轉述,那笑話叫「逗你玩」,溫馨情景恍如昨日——
  「什麼笑話,說與我聽。」
  「一秀才新娶,夜分就寢,問新婦曰:『吾欲雲雨,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婦曰:『官人從心所欲。』秀才曰:『既蒙俯允,學生無禮又無禮矣。』及舉事,新婦曰:『痛哉痛哉。』秀才曰:『徐徐而進之,渾身通泰矣。』」
  商澹然早已笑作一團,用腦袋拱著張原,嬌嗔:「你取笑我。」方才她也宛轉呻吟,後來才忘了痛楚——
  張原摟著她,只是笑,二人廝纏一陣,枕上絮語,交頸疊股不知不覺睡著了。
  次日一早起床,兩個老便送來一對紅衣鸀褲的木頭娃娃,置於床上,焚香奏禱,這就叫「送子」——

  新婚夫婦沐浴畢,正梳理頭髮,履純、履潔二人跑過來了,大叫著「舅母新娘子」,向商澹然討喜錢,商澹然措手不及,好在云錦她們早有準備,每人再給兩串紅繩制錢,兩個小傢伙興高采烈。
  僕婦送上糖拌飯和團圓果,張原和商澹然隨便吃了一些,便去大善寺上香,從大善寺回來又去了龍山城隍廟,這是祈求神佛護佑,紹興婚俗就是這樣,得照辦——
  從龍山城隍廟回到東張已經快午時了,張瑞陽、呂氏又領著小夫妻去家族祠堂祭拜,至此,商澹然才正式算是山陰張氏的人,要入家譜
  回到宅中,張原和商澹然再拜福、祿、笀三星,新婦給翁姑行禮、捧茶,商澹然從會稽帶來的四個婢女、兩個小廝也上前拜見張瑞陽和呂氏,各有賞錢,然後是石雙、來福、兔亭、穆真真這些婢僕來拜見少奶奶,商澹然也一一給見面禮,待穆真真來拜見時,商澹然親自扶起,讓她站在自己身邊,以示親厚——
  後一日,張原又陪著澹然拜訪東張、西張的長輩。

  再後一日,就是過三朝,張原陪著澹然回會稽商府,拜會商氏族人,當天就要返回山陰,不能在商府過夜,紹興婚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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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獨木橋

  張原嫌那座烏木鎏金的自鳴鐘夜裡報時吵人,佈置新房時就把自鳴鐘搬到樓下書房去了,日常起居的話還是城南教場鐘樓的鐘聲更合適,晨鐘聲中起床,洗漱後差不多就是六點鐘,夜裡聽到晚鐘聲響起就收拾筆墨上床安歇,樓下的自鳴鐘正敲十點,晚明士大夫視自鳴鐘為珍寶也並不在於其精確記時,而是對那精美機械的好奇——
  張原陪商澹然回會稽過三朝後的次日一早,天還濛濛亮,穆真真就起床了,端一盞白瓷高腳燈到書房,把自鳴鐘往後撥一刻時,正擦拭書案,聽到腳步聲響,趕忙回頭,見張原趿著云頭鞋走了進來,披散著頭髮,顯然還未梳洗——
  穆真真福了一福道:「少爺早。」
  是很早,晨鐘還沒響起,自鳴鐘顯示的時間是五點二刻——
  張原點了一下頭,說道:「真真,趕緊磨墨。」一面就在書案上翻找——
  天還沒大亮,書房裡幽暗,穆真真將白瓷燈移近一些,問:「少爺找什麼?」
  張原道:「杜定方的十篇八股文,要我批改的,這些天太忙,差點忘了,那杜家管事今日就要回去——」

  「少爺,是不是這個?」穆真真把那十篇八股文從一個書篋裡找出來了。
  張原略一翻看,喜道:「正是。」誇讚了一句:「還是真真細心。」
  穆真真含著笑,用水注給端硯添水,執松煙墨緩慢而有力地磨著,不時看少爺一眼,少爺在看杜定方的八股文,很快就翻過一張,很快又翻過一張——
  不須半刻時,十篇制藝看完,張原起身道:「我先去洗漱。」可以利用洗漱時思考怎麼批改杜定文的這十篇八股文。等他洗漱回來,穆真真已磨好了濃濃一硯墨,書房裡飄溢著墨的清香。
  張原鋪開一方鉛山竹紙,給杜定方寫信,穆真真立在他身後,用黃楊木梳為他梳頭,動作輕柔,絲毫不會影響到少爺書寫。正梳得含情脈脈,忽然抬頭,見少奶奶不知何時站在了書房門邊,微微笑著——
  商澹然已經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張原在專心寫信,穆真真在給張原梳髻。目光含情,心思全在張原身上,兩個人都沒注意到她——
  「少奶奶早。」
  穆真真趕緊上前施禮,心裡有些不安。

  張原抬眼道:「澹然也起來了。」繼續寫信。
  商澹然走進來,向穆真真笑笑,問張原道:「有何急事?」
  張原道:「我一個學生,崑山的,要我評點制藝,兩個僕人在這邊半個多月了。昨日很多遠客向我辭行還鄉,這杜氏二僕卻在一邊撓頭,嘿嘿。」
  商澹然湊近看了一下,清雋的小楷已寫了大半張竹紙,張郎做事總是很認真,不敷衍——
  商澹然對穆真真道:「我讓云錦把張郎的方巾拿下來。」轉身出門,緩步上樓,對剛才看到的溫情一幕並無牴觸,心道:「真真服侍張郎好幾年了。張郎的喜惡真真更清楚呢。這女子良善純樸,我應善待她。這也是我應該有的氣量。」不由得又想起那個王微,那女郎太聰明,留書遠去、以退為進,倒讓張郎對她情意陡增了,王微以後還是要入張家門的——
  商澹然搖了搖頭,不去多想那些,新婚燕爾,張郎對她也是極好,翁姑亦和善,她沒什麼不滿的。
  ……
  書房裡,張原用了一個多時辰給杜定方和杜松各寫了一封信,給杜松的信是恭喜其起復為參將,又以商榷的語氣分析遼東形勢,說杜松將會因為建州女真對大明的威脅而陞遷,與建州女真對峙固然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候,但同時也是巨大的危險——張原當然不能說杜松將戰死在萬曆四十七年的薩爾滸,寫這信只是給杜松提個醒,有些事很快就會得到驗證,這會在杜松心裡造成他張原分析精到、料事如神的印象,這個印象非常重要——…,
  穆真真給她爹爹穆敬岩的信早已寫好,張原將三封信一併交給杜氏二僕,賞了二僕一些錢物,讓來旺送他們上船。
  今日向張原告辭的賀客極多,除了青浦的楊石香、洪道泰幾個要再等兩日與陸韜夫婦一道啟程之外,其餘翰社同仁幾乎都要離開,範文若、馮夢龍、文震孟、焦潤生這些人在山陰已經待了一個半月,每日良朋佳會,相互辯難、啟發,都感學識有長進,分別時自是依依不捨——
  當日午後,黃尊素攜子黃宗羲也來向張原辭行,黃宗羲這些天與履純、履潔兄弟一起讀書、玩耍,黃宗羲與履潔同齡,都是六歲,卻已經能背誦四書,而且能講四書義理,並不只是死記硬背,而履潔才初識「之無」,八歲的履純剛讀完《三字經》,正開讀《百家姓》,比之黃宗羲是遠遠不及,有黃宗羲在,履純、履潔兩兄弟也明顯用功起來——
  聽說黃宗羲要回家,履純、履潔小兄弟二人大哭不捨,跟著舅舅張原一直送黃氏父子到八士橋上船,黃宗羲看到履純、履潔哭,他也哭起來了,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純粹真摯——

  黃尊素看得出張原很喜歡他兒子黃宗羲,臨別時笑道:「介子賢弟,待犬子再長大一些,就拜在你門下讀書吧,正可與兩位小陸公子在一起。」
  張原心道:「我哪有空教書,黃宗羲將是劉宗周的弟子,劉宗周先生也快罷官了吧,劉宗周先生太直、太倔,這樣的人沒法當官,只適合教書。」笑道:「好說好說,就不知我有沒有福分來餘姚為官。」一笑而罷。
  ……
  四月十七,與楊石香等人一道,陸韜、張若曦帶著履純、履潔還有六名婢僕也要離開山陰了,盛美商號在山陰的分店已經找好了店舖,就在霧露橋畔,與魯云谷的藥鋪只隔著幾間店面,張若曦留下陸大有在這邊打理,銀錢由伊亭掌管,絲綢、棉布將盡快從青浦用船運過來,依舊以張原的分利縫衣工的法子來打開銷路,若山陰這個店經營獲利,將會在杭州也開設一家分店,這樣從青浦運貨來可在杭州中轉,會便利很多——
  張原給王微的信讓姐姐張若曦帶去,張若曦道:「我一回青浦,即把王微接過來,你放心好了,姐姐先幫你養著她。」

  張原「嘿」的一笑,長揖道:「多謝姐姐。」
  張若曦叮囑道:「好生準備鄉試,不要分心,你是翰社社首,萬眾矚目哦。」
  聽姐姐這麼一說,張原真感到壓力很大,他現在評入股、操選政、主盟翰社、風頭甚勁,而鄉試就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雄關,他若落第,名聲必然大挫,此次鄉試只許勝不許敗,簡直沒有退路啊,鄉試錄取率大約三十比一,這不是你八股文作得好就一定能錄取的,其中還有許多變數,他必須精心準備,儘量消除對自己不利的因素——
  楊石香從青浦帶來的《焦氏筆乘》、《警世通言》以及張原評點的八股文集三千餘冊已銷售一空,得銀四百兩,把府學宮十字街那間書鋪買下,這間書鋪將長期開下去,與盛美商號一樣,翰社書局也將在江南大城鎮開設書店——
  ……
  最後一批親友離開山陰,張原不用八面應酬,終於清淨下來了,現在距離八月初九的杭州鄉試還有不到四個月的時間,應試必讀的書諸如《說苑》、《大學衍義》、《歷代名臣奏議》、《御製大誥》這些都讀過了,只有繼續磨礪,蒐羅近年浙江、南直隸和京師的鄉試墨捲來揣摩博覽,這三地的鄉試文風是引領風潮的——…,
  從四月二十日起,張原閉門不出,只在投醪河畔木樓讀書、作文,當然,每日早晚健身、射箭從未間斷——
  商澹然幫張母呂氏管理家務之餘,讀書、作畫、蹴鞠,保持著在會稽做閨女時的生活習慣,有了張原,心裡滿是幸福,早起也跟著張原學太極拳,為張原讀書,握手目眙,恩愛甜蜜——
  轉眼就是五月初一,府河那邊的龍船鼓「咚咚咚」地敲起來了,這日上午,張原正在木樓上聽澹然為他讀師兄徐光啟的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忽聽石拱橋上張萼大聲道:「介子——介子——鏡坊方才派人來說新的千里鏡制好了,你與我一起去看。」
  商澹然嫣然一笑,放下書卷,說道:「張郎去吧,今天休息,十日休息一日。」
  張原帶了武陵走到河畔,張萼迎上來道:「介子,整日陪嬌妻嗎,大兄也是,好似閉門苦讀似的。」
  張原笑道:「三兄不是也陪嬌妻很少出來嗎,對了,綠梅快要分娩了吧,要恭喜三兄了。」
  張萼對自己快要當爹很不好意思,岔開話題道:「我是無人玩耍,又怕大父罵——走,去鏡坊。」

  鏡坊原先是一棟三進的民宅,鏡匠、學徒居家、制鏡都在一起,年初張原與張萼商議,各出銀五百兩,把左鄰的一棟民宅高價買下,作為鏡匠、學徒的住所,原先那棟房子全部作為制鏡作坊,先前從杭州聘請來的兩個鏡匠在山陰本地招了十名學徒,依張原的法子,每個學徒只學習制鏡的一個環節,這樣就簡單了,很快就能出師,極大地提高了制鏡效率和質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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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愛阿堵物

  關王廟那邊有個善制各種銅器的年輕匠人,名叫甘綸,聰明好學,手藝精巧,受一個蘇州人唆使,甘綸仿製宣德爐,從色彩、制式到款識無不以假亂真,能做出上等宣德爐才有的那種藏經紙色,這些銅爐由那蘇州人拿去當古董賣,一個戟耳爐賣十五兩銀子,一個小彝爐賣到二十兩銀子,豈料山陰精鑑賞者多,被識破了,蘇州人連夜逃跑了,幾個買了假古董的鄉紳要甘綸賠償銀子,甘綸跪地哀求,說自己制一個銅爐只得一兩三錢銀子,賠不出銀子,幾個鄉紳便叫了縣衙的劉班頭來揪甘綸去見官,甘綸和他老娘嚇得大哭,正被閒逛的張萼遇見,問知事情原委,張萼忽然想到翰社鏡坊少一個銅器匠,便代甘綸出錢打發了那幾個鄉紳,把甘綸帶回翰社鏡坊製作望遠鏡的伸縮銅管,果然嚴絲合縫、伸縮如意,這甘綸識得字,又肯學,很快掌握瞭望遠鏡的原理,望遠鏡的最後一道組裝工序就由甘綸來完成——
  「三少爺,介子相公——」
  甘綸叉手施禮,從身邊一個學徒捧著的木盒裡取出一管望遠鏡,恭恭敬敬呈給張萼,說道:「這是新制的千里鏡,比去年制的清晰得多,三少爺一試便知。**」

  張萼接過這管白銅望遠鏡,扭了扭,伸縮無礙,很精緻,便走到窗邊,用望遠鏡朝一里外的鐘樓看,忽然「哈」的一聲,一邊笑一看繼續看,也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事?
  「介子你看,那邊鐘樓,這幫頑童也不怕摔死——」
  張萼將望遠鏡遞給張原,笑個不停。
  張原湊著望遠鏡一看,鏡片剔透,鏡匠打磨鏡片的手藝長進不少啊,張萼焦距調得也正合適·一里外的鐘樓如在兩丈外的鄰街,就連那口大銅鐘上的銘文都依稀可辨,哈哈,有五個男童站在鐘樓的簷欄上朝下撒尿·映著日光,尿氣虹現——
  張原笑道:「三兄好運氣,總能看到有趣事。」
  想起前年用望遠鏡看到姚復與其外甥楊尚源之妻拉拉扯扯欲行奸,張萼是哈哈大笑,說道:「這望遠鏡不錯,與我從澳門買來的那個望遠鏡差不多了。」就讓能柱把那管黃銅望遠鏡拿過來,對比著看·翰社鏡坊製作的這管白銅望遠鏡清晰度已不遜色於泰西人的黃銅望遠鏡—
  張原也把兩管望遠鏡對比了一會,清晰度是差不多,但黃銅望遠鏡變焦能力稍強,應該是十二倍變焦,翰社鏡坊的白銅望遠鏡大約是十倍,張原聽到一個鏡匠嘆息一聲:「可惜晚了幾天」

  張萼早忘了曾經的許諾,張原卻是記得的,對那三個鏡匠道:「去年四月二十六·我與三兄曾許諾一年內鏡坊若能打製出與這泰西望遠鏡不相上下的望遠鏡,就賞你們三人每人四十兩銀子,若能提前製成·每提前十日,每人加獎一兩銀子,今日是五月初一,雖說比約定之期晚了幾日,但這管望遠鏡著實不錯,該有的賞銀一分不少。//」
  三個鏡匠大喜,連聲道謝,四十兩銀子對小戶人家來說乃是一筆巨款,可以在山陰城近郊買一所帶寬大院落的房子了——
  張萼撓頭道:「是了,我都忘了·是該賞。」
  張原道:「甘綸是後來的,賞十兩,其餘學徒每人賞一到三兩銀子,由三位鏡坊師傅作主,勤快的、肯學的賞三兩——」
  一眾學徒歡天喜地,紛紛上來道謝·鏡坊學徒除了管飯之外,每月只有二錢工銀,能得到一兩銀子的獎賞也是喜出望外啊——…,
  張原舉著手裡的白銅望遠鏡,又道:「這望遠鏡與泰西人的相比在望遠方面稍遜,制鏡原理你們都懂了,我再給你們五個月時間,在孟冬十月之前,能製出望遠不遜於泰西望遠鏡甚至超過它的,三位制鏡師傅和甘綸再賞四十兩,其餘學徒亦有賞。」之所以定在十月前,是因為他若秋闈得中,那麼十月初就應該動身進京赴翌年的春闈了,若不中,那沒得說——

  眾鏡匠及學徒歡欣鼓舞,幹勁倍增啊。
  翰社鏡坊的望遠鏡現在並未進行量產,只是不斷改進試制,是要貼錢進去的,鏡坊收益靠的是眼鏡,鏡坊現在每月能制昏目鏡五十副、近視鏡四十副、焚香鏡四十副,張原本以為焚香鏡不會有近視鏡、昏目鏡那麼暢銷,不料事實卻是焚香鏡最為供不應求,很多民戶用焚香鏡代替火鐮、火石取火,當然,用焚香鏡取火得看老天,陰雨天就沒法用了,但還是預購者眾多,張原已讓鏡坊每月減產二十副昏目鏡,增加二十副焚香鏡——
  翰社鏡坊的眼鏡銷售由西張清客吳庭和福兒的父親張老實負責,一個記賬、一個收銀,零售價是昏目鏡四兩、近視鏡六兩,本來焚香鏡售價是三兩,因為好賣,自然要提價,提到四兩,若有外地客商來批量採購,也只各便宜一兩,並不給多打折翰社鏡坊的眼鏡精良,而且借翰社的名聲,何愁賣不出去
  張原問明鏡坊的庫存水晶石只夠今明兩年之用,便與三兄張萼商量了一下,由他出銀一千兩、張萼出銀五百兩,再從鏡坊收益中抽取五百兩湊足二千兩銀子,遣那姓孫的鏡匠和東張的來福、西張的錢老本一道去海州大量採購水晶石,因為翰社鏡坊採用海州水晶打磨鏡片,此舉必在蘇杭等地的眼鏡作坊中風行開來,兩、三年間水晶石的價格就會大漲,所以翰社鏡坊要先存足十年的水晶用量再說——

  離開鏡坊,兄弟二人沿府河柳堤緩緩而行,仲夏陽光頗熾,水面閃爍耀眼,張原眯起眼睛,光線太強烈他的眼鏡還是會不舒服,這時大約是午時初,府河上有幾條龍舟在敲鼓緩緩地劃,今日是初一,山陰、會稽兩縣的龍舟大賽要到初三才開始,現在只是練習配合——
  張原提議道:「三兄,三日我們各帶娘子來觀龍舟,把大兄夫婦也叫上·看了龍舟再去遊園,園的荷花現在應該盛開了。」
  張萼喜道:「好,我等下就去對大兄說—不過也得先問問大父那邊,若恰逢大父要邀人遊園·那我們就得改日。
  張原道:「好,三兄去打聽好了告知我。」
  回到東張,商澹然問起望遠鏡之事,那白銅望遠鏡張原已經帶回來了,便取出來給商澹然看,商澹然執著望遠鏡在樓廊上朝對面的西張庭院看,依張原所言慢慢調整焦距·喜道:「果然如在面前。」又道:「小徽很想要這樣一個千里鏡呢。」
  張原道:「我答應過她,進京時送她一管千里鏡,就不知今年能不能成行。」

  商澹然微笑道:「一定能的,張郎的時文集子流傳到了京師,我大兄也看過,寫信來讚你呢。」
  張原道:「能不能中舉中進士,冥冥中似有天定,我師焦弱侯·淵博如海,卻蹉跎到知天命之年才高中,一中就是狀元·你先前為我讀的那篇解元徐光啟的制藝『舜之居深山之中,本來已被黜,是焦老師搜落卷時看到的,一讀之下,拍案叫絕,遂撥置為解元,不然徐光啟不知還要蹉跎多少年。」…,
  商澹然點頭道:「有千里馬還得有伯樂,這主考官很是關鍵,就不知今年杭州鄉試的主考官是哪位翰林官?」
  鄉試主考官又稱總裁,自萬曆十三年始,各省鄉試的主考官都由吏部、禮部選派京官擔任·而且大都由翰林院修撰、編修這些詞林官為主考,因為這些詞林官都是近幾屆殿試的佼佼者,學識、聲望都有,正是主考官的最佳人選,又因為內閣輔臣必出自翰林,所以又有這麼一個說法·說這是日後的內閣輔臣在選拔人才以壯自己聲勢呢——
  張原道:「現在應該還未定,月底或下月初應該就會定下來了,各位主考總裁要從京師出發分赴分地了,一旦獲悉浙江總裁是哪位,我要專門精研一下他的八股文,投其所好嘛。」

  張原讓穆真真取一千兩銀子交給來福,命來福這兩日就與西張的錢老本還有孫鏡匠一道啟程去海州採購水晶—
  商澹然見張原有這麼多銀子,很是驚訝,想起一事,去箱奩裡翻出一張地契,交給張原道:「張郎,這是二兄交給我的,是白馬山地契,二兄把白馬山的茶園、果園送與我做嫁資—」
  商氏的白馬山茶園、果園每年有四、五百兩銀子的收益,商周祚、商周德知東張清貧,把白馬山當作小妹的嫁資,是讓張原可以不用為柴米油鹽操心,能安心讀書,小妹日常用度也不至於寒酸拮据——
  張原看到白馬山地契,驚笑道:「張原娶了一個金元寶娘子嗎。」
  商澹然「吃吃」笑道:「誰知東張亦是藏富不露啊。」
  張原知道澹然對他有這麼多銀子有些疑慮,夫妻一生一世人,有些事得對她說明,以後還得靠澹然管家呢,當即便將自己從董氏沉船得了大量金銀和書畫之事說了—ˉ—
  商澹然愕然,半晌問:「張郎,你與姐姐合夥盛美商號,又開書局、鏡坊,你要賺這麼多錢做什麼?」

  張原微笑道:「澹然問得好,我要賺那麼多錢做什麼,我對精舍美食、繁華奢侈並無多大興趣,我所作的事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西廂記》最後那段『四海無虞、萬里河清的,唱詞,還有——」執手道:「願使歲月安穩靜好,願我夫婦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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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總裁錢謙益

  五月初三,書房的自鳴鐘「當噹噹」敲過了九點,張原帶著商澹然出門了,隨行的有穆真真、云錦、武陵和老僕符成,昨日張萼派福兒來回話,說端午日大父要在砎園舉行荷花會,初三日園子空閒,可以去遊玩,已傳話謝園丁,初三日不要讓外人入園——
  商澹然很識大體,遊園之事雖是夫君張原作主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向阿姑呂氏請示,雖然知道阿姑肯定是會答允的,但這禮節不能少——
  從東張到砎園約有三里路,仲夏天氣已經頗炎熱,張原要叫一頂轎子讓澹然乘坐,澹然卻願步行,她戴著帷帽,帷帽邊沿垂下白紗,將臉部遮住,白紗薄透,不影響視物,而從外面看澹然的臉,彷彿霧中看花,更有朦朧之美,張原一直認為美女戴面紗是欲蓋彌彰,更增誘惑的,尤其是澹然,未裹足,走起來輕盈快捷,面紗拂拂,好似芙蕖迎風——
  端午前後出外遊玩乃是越中風俗,街市上亦可見士人攜妻同行的,見到穿著平底絲履、行步輕捷的商澹然,都是愕然注視,張原現在是無人不識了,張原娶了一個不裹足的妻子嗎?

  張原無視那些詫異的目光,對商澹然道:「移風易俗,自今日始。」
  商澹然還是有些羞縮,低聲道:「我要被人取笑了。」
  張原道:「取笑什麼,纏足折骨傷筋,害人生理,這等歪風惡俗才是應該取笑鄙棄的,下次翰社社集我要明確提出反對女子纏足,要寫一篇長文論證纏足之害。」又壓低聲音道:「最愛澹然天足。」
  商澹然微微笑著,走在張原身畔,有一種驕傲的感覺。
  來到龐公池,涼風忽至,帶著水氣,張原笑道:「澹然你嗅嗅,這風有松蘿茶的味道。」
  忽聽一人接口道:「春風如酒。夏風如茗——」
  張原回頭看時,見大兄張岱打著日傘,快步走近,身後兩個小廝抬著食盒,張原忙問:「劉家嫂嫂沒來嗎?」
  張岱面有不豫之色,擺手道:「不提她。」向商澹然一揖:「商弟婦好。」
  「大兄安好。」商澹然從容不迫向張岱還禮。
  張原把張岱拉到一邊問是怎麼回事?張岱很不快活,嘟噥道:「那迂蠢之婦,說是女子不應拋頭露面外出遊玩。不肯來。」

  張原搖了搖頭。大兄這婚姻豪賭輸得慘,娶了這麼個迂腐女子,在自家園林遊玩一下都不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必說肯定一點情趣都沒有,難怪大兄鬱悶。當下寬慰了大兄幾句,到了砎園門口,謝園丁早已等著,張岱、張原都給了謝園丁賞錢,正說話間,一頂帷轎到了,邊上跟著的是能柱、福兒和兩個婢女——
  張萼從帷轎下來,然後扶下一個身材高瘦的女子,這女子膚色白皙。氣質冷豔,這就是張萼之妻祁氏,看來人也極聰明,不然哪裡拿捏得住野馬一般的張萼。
  見張岱、張原已經先到,張萼笑嘻嘻拱手:「大兄、介子,啊,商弟婦。愚兄有禮。」
  祁氏卻有些躊躇,商澹然的二嫂是她小姑母,這輩份真有點亂啊——
  商澹然卻已盈盈上前,稱呼張萼「三兄」、稱呼祁氏「三嫂」,既到了張家。當然得依照張家的輩份。
  張岱看商弟婦這般賢惠優雅,對比自己那個道學妻子。更加鬱悶了。
  一行人繞過小眉山,陡覺青氣襲人,紅花照眼,亭亭蓮葉在廊橋兩側連綿鋪展,把水面全遮蔽了,荷蓋高低參差,婀娜有致,荷花或盡情綻放,或嫩蕊含苞,池上風來,荷葉輕舞,荷花輕顫,美不勝收。…,
  張原笑道:「先前嗅到風中的松蘿茶香,卻原來是荷香。」忽然心中一動,想起那夜送王微來梅花禪住宿,從這廊橋上過時他曾說再有一個多月,荷花開放,不但滿目青蓮紅蕾,荷香更是沁人心脾,而今,修微已遠在松江,嗯,姐姐應該已經回到青浦了,修微也會到姐姐這邊來了吧?
  商澹然與和萼妻祁氏攜手說話,張原就獨自繞到梅花禪去,看看人去室空,不免有些惆悵,心裡還是挺掛念那個女郎的,忽見廊下倚著一竿細竹,卻是薛童制的釣竿,遺在了這裡——
  張原取了釣竿,從後門出去,讓武陵挖兩條蚯蚓來做釣餌,就在鱸香亭上垂釣,釣餌剛入水,就有魚兒上鉤,待魚兒吞餌吞得實了,提上來就是一尾半尺多長的鱸魚——
  商澹然和祁氏搖著紗扇,正步上亭來,見張原釣的那條鱸魚在亭中空地上撲騰,都是又驚又喜,站在亭邊不敢上前,張萼搶步上來,一腳踩住那魚,喜道:「清蒸鱸魚,美味。」即命福兒回去叫人搬爐子、炭火來,要在這砎園大快朵頤。

  張岱道:「我去安排,我們兄弟今日在這園子裡慶端午。」匆匆去了。
  商澹然和祁氏都曾聽自己夫君說過前年九月初九在香爐峰的蟹會,不勝嚮往。
  能柱用草繩把那鱸魚鰓幫子穿住,養在亭下池中,免得魚死了不美味。
  張萼向張原要了釣竿去,他要教祁氏釣魚,張原便帶了商澹然去游霞爽軒、無漏庵,邊走邊道:「澹然,看到小武那可笑樣子沒有,對云錦是百般討好,出來不是服侍本少爺的,只向云錦獻慇勤,云錦對小武卻是愛理不理。」
  商澹然抿著嘴笑,回頭看,武陵和云錦都在亭子上沒跟來,說了一句:「小武終於開始長個子了」。
  張原道:「小武十七歲了,云錦新年十五是吧,不知道云錦對小武意思如何,哪天你幫我問問云錦。」
  商澹然「吃吃」的笑,說道:「張郎要點鴛鴦譜嗎。」
  張原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若是雙方中意,明後年可以讓他們完婚。」
  商澹然「嗯」了一聲。
  無漏庵後面植有千竿翠竹,薛童制的釣竿想必就是在這裡采的竹子,從庵後經過,肌膚眉眼皆碧,庵後卻有一個菜園子。想必是謝園丁種的,豆棚瓜架,農家風味,張原進去摘了兩條苦瓜出來,商澹然格格的笑,說:「偷菜——」

  「偷菜。」張原也笑,舉著兩條苦瓜說道:「這苦瓜是三寶太監從南洋帶回來的,我中華以前沒有苦瓜。夏日食苦瓜可清熱消暑。」
  繞園子一週。回到鱸香亭,見張萼也釣了一條四腮鱸魚上來,與祁氏相對大笑。張萼道:「當年大父建園子,讓人從松江買了數百尾四腮鱸魚放到這池裡,現在繁衍開來了。」
  又過了一會。張岱來了,帶了侍婢素芝來,還有兩個健僕抬著爐子和木炭,還跟著一個廚娘,帶來了麻姑酒、角黍、油饊、腊肉——
  張岱是美食家,雖不親自掌勺,卻在一邊指點那廚娘如何烹製,鱸魚要以金華火腿、筍片、香菇和香菜一起清蒸,半熟後放生薑、蔥絲、黃酒等佐料——
  午餐豐盛。鱸香亭上擺著三張食案,張萼、張原夫婦各自舉案齊眉,讓張岱好不羨慕,只好借美食解悶。…,
  用罷午餐,張岱親自烹茶,張岱獨創了一種蘭雪茶,取龍山北麓的日鑄茶。用制松蘿茶的方法炒焙,烹茶時放入茉莉,茶色如竹筍方綻、綠粉初勻,又如山窗曉色、曦光透紙,茶水傾注在白色茶盞裡。香如蘭,色如雪。因名之曰蘭雪,連張原這樣不怎麼會品茶的飲過半盞後也覺唇齒留香,讚道:「大兄茶藝要超越桃葉渡閔汶水了。」

  張岱頗有得色,口裡謙稱道:「豈敢,汶老浸淫茶技數十年,不是我這後生小子能比的。」
  約莫未時初,聽得府河那邊龍舟鼓點漸急,看來賽龍舟要開始了,初三小賽,初五大賽,張原等人正欲去府河畔看龍舟,一個西張僕人滿頭大汗跑來,對張萼道:「三少爺,綠梅快要生了,夫人叫你趕緊回去。」
  張萼有些不知所措,他對當爹還是沒有心理準備啊。
  祁氏對張萼道:「夫君,我們趕緊回去吧。」向商澹然道別,相約以後多多往來。
  商澹然稱祁氏為「三嫂嫂」,祁氏稱商澹然為「商姐姐」,因為商澹然比祁氏年長一歲——
  午後炎陽熾烈,從砎園到府河畔有五、六里路,商澹然卻還是不肯乘轎,要跟著張原步行,說是不累,張原也就由她,一行人來到西郭水門外,聽得鼓聲勁急,河面上四條五丈長的龍舟破水激駛,爭先恐後,在府河兩岸和越王橋上觀龍舟的民眾喝彩聲此起彼伏——
  張原卻是忙於應酬,不斷有士人過來與他寒暄,商澹然便與穆真真、云錦退在一邊,在岸邊槐蔭下看賽龍舟,卻不知道隔著半裡遠的越王橋上,有人正看著她和張原——

  那是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乘一輛牛車到橋上看賽龍舟,遠遠的看到張原和商澹然,王靜淑道:「嬰姿,看到了嗎,人家夫婦很恩愛,攜手同遊。」
  王嬰姿默然半晌,說道:「姐姐,回去吧,讀書作文去。」
  王靜淑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嬰姿,你讀的書裡有什麼?」
  王嬰姿道:「姐姐何必這麼功利,讀書就一定要有這些嗎,我只是愛讀書,讀書明事理、長見識,就足夠了。」又道:「明日請阿兄叫僕人把我收集的一些書送給介子師兄,那些書對鄉試、會試都應該有裨益的。」
  王靜淑搖頭道:「姐姐真是不明白你——」
  牛車掉頭向越王橋東,王嬰姿從車窗望著與諸生交談的張原,喃喃自語道:「很簡單呀,我只是喜歡而已。」
  ……
  端午節後的一日,王炳麟親自到山陰給張原送來的一個書篋,說道:「介子,這些書你都看看,我已讀過,開卷有益,只是我愚鈍,領悟不深。」
  張原稍一翻檢,就知這些書是嬰姿師妹收集,有些還是嬰姿親筆手錄整理的,對王炳麟道:「代我謝過師妹。」

  王炳麟拍了拍張原的手臂,笑道:「盼你連捷呢。」話鋒一轉道:「大宗師已經到各府主持科考,月底前會到紹興,你是去年的歲貢。不用考試,我還得考。」
  並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參加鄉試的,必須要進行選拔,每逢子、午、卯、酉鄉試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學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員考試,一、二等的才有資格參加八月的鄉試,張原是去年道試案首,不須科考就獲得了鄉試資格。若是這次鄉試不中。那麼下科張原想要參加鄉試的話也得先進行科考——…,
  張原道:「師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時我們結伴去杭州。」
  王炳麟搖頭道:「我還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嬰姿是我,那考一等沒問題,你看看她總結的作八股法。我遠遠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辭。」
  張原道:「王師兄用了午飯再回吧」
  王炳麟婉辭。
  送走了王炳麟,張原回到投醪河畔書房,他現在會客、交友一般都在這邊,商澹然來木樓之前會先讓云錦來看有沒有外客,在木樓這邊侍候的是穆真真——

  王炳麟送來的那個書篋靜靜地臥在桌案上,書篋是竹子所制,防水、堅韌,應是新制的書篋。猶有竹子的清香——
  張原仔細翻檢其中書冊,除了《春秋定旨》、《讀左輔義》這些論春秋書籍外,還有歸有光、湯顯祖、董其昌這些八股名家的時文選集,還有三卷《浙江鄉試頭場七篇佳作賞》,這應該都是王嬰姿從浩瀚的八股書堆中精選出來的,開卷最有益的,在書篋角落裡是兩卷王嬰姿的讀書筆記和總結的作八股法——
  張原翻看那冊「作八股之法」。王嬰姿以流麗的行楷寫道:
  「作八股之法,能熟知古文之妙境,而俯就時文之規矩,和養心性,體認題旨。開萬古之胸,抒一己之得。則自然不今而今,不古而古,非時文而時文,非先輩而先輩。若存一摹時文之心,即非時文;存一摹先輩之心,即非先輩。譬作詩家必欲句句是杜,定非真杜;譬臨池家必欲筆筆是王,定非真王。何者,為梏於古而己之才性不出也……」
  張原邊看邊點頭,嬰姿師妹總結得極好,這比王思任老師僅僅從技巧上講作八股文法更進了一步——

  張原一頁頁細讀,讀到嬰姿論主考官一章,舉的例子就是徐光啟那篇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嬰姿分析這篇制藝為何會先被閱卷房官黜落又被總裁焦竑擢為第一?原因是徐光啟在文章中融入了與正統儒學迥異的王陽明心學,還有莊子、老子的思想——
  ——嘉靖末年以來陽明心學雖然興盛,但傳統儒學依然是官方思想主流,所以那閱卷房官黜落徐光啟的試卷也很正常,思想異端嘛,徐光啟此前連續五次應鄉試不中也很正常,但在徐光啟第六次鄉試時,遇到了總裁焦竑,焦竑就是宗奉陽明心學、主張三教合流的大儒,從落卷中看到徐光啟這篇制藝,讚歎不已,置為第一,看似科舉佳話,其實有深刻的內在思想原因,偶然中包含著必然——
  張原看到這裡,不禁拍案大叫,有豁然開朗之感,心中極是喜悅,對自己的八月鄉試更有把握了——
  「張郎,何事狂喜?」
  商澹然走了進來,笑盈盈問。
  張原道:「心中困擾一朝解惑,能不狂喜!」

  商澹然看著張原手裡的手稿,那書法明顯是女子的書風,她知道王思任之子方才來過,這書篋和書應該是王公子送來的,問:「誰能為張郎解惑?」
  張原遲疑了一下,答道:「王嬰姿小姐。」
  商澹然「哦」的一聲,說道:「讓我來看看這一節。」取過這冊《作八股之法》看「論總裁」這一章,聯想到前日張原與她說過的關於主考官的困惑、關於徐光啟落卷而又解元的困惑,王嬰姿這一章就是專門解張原之惑的,分析得極好,這並非冥冥中有天定,而是有其必然性——…,
  商澹然讚歎道:「王小姐真是大才,只可惜是女兒身。」
  張原笑了笑,沒說什麼。
  商澹然也不再多問,只是道:「張郎可要我為你唸書聽?」
  張原道:「好,就把這冊作八股之法讀完吧。」
  商澹然在張原對面坐下,執稿唸誦:
  「——今之八股名家或講機局、或尚才情、或喜詞藻、或徵引及於子書、或摹仿涉於集部——」
  看著書案對面的張原閉目傾聽的樣子,商澹然忽然想:「張郎會不會在心裡想像是王嬰姿在為他唸書?」

  這個念頭太煩人,商澹然趕緊收攝心神,專心唸書。
  ……
  五月二十三,浙江提學王編按臨紹興府學,主持了紹興府八縣四千多名生員的乙卯科考,有八百名生員被置為一、二等,這八百生員取得了八月的鄉試資格。
  王提學在離開山陰之前,破例召見張原,勉勵有加,八月鄉試,王提學將作為副考官,自然希望得意門生張原能高中——
  關於主考官,王提學對張原道:「傳聞庚戌科探花錢受之將作為浙江鄉試總裁,不知真確,不過你可預先揣摩錢受之的制藝,他是八股名家,不管來不來浙江主持鄉試,學習其制藝總是有益的。」
  錢受之便是錢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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