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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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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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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 16:2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九章 疑似警幻仙子

    也不知薛童是怎麼擠到照壁那邊聽到唱榜又擠回來報信的,此時站在張原面前的這個十二歲少年頭髮散了,雲履也擠掉了,赤著腳,喘著氣,滿頭大汗,眼裡閃著興奮的光,叫著「介子相公解元第一」,又回頭看看,說道:「小武哥不知擠到哪裡去了。」

    張原強捺心頭狂喜,彎腰問:「薛童,你聽到是怎麼唱名的?」

    薛童道:「就是大叫浙江考試第一名解元山陰張原——介子相公,絕不會錯,我聽到邊上的人都是哄的一聲,紛紛說果然是山陰張原,張原是解元,張原張社首——」

    王微歡喜得心「怦怦」跳,趕緊讓蕙湘拿兩個蜜橘給薛童吃,免得他當著張原的面口口聲聲「張原張原」——

    張若曦眉飛色舞,手緊緊抓著轎子小窗沿,叫了一聲:「小原——」快活得不知說什麼好,方才唱榜時她也很緊張,生怕弟弟名落孫山,夫君陸韜參加過兩次鄉試,每次落第還鄉都要消沉數月才能緩過神來——

    五更末,天色微明,然而廣場上無數高高挑著的燈籠匯成的光海讓晨曦不得下,唱畢「乙卯科浙江鄉試第一百二十名慈溪全完城」,唱榜就結束了,有一部分人散去,但絕大多數人還聚在這裡擁擠、打聽,歡慶或者沮喪——

    武陵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卻是張岱、周墨農、倪元璐、祁彪佳、黃尊素、王炳麟六人,還有能柱能十來個健僕——

    武陵不知薛童已搶先回來報信,兩眼放光大聲叫著:「少爺,解元,解元,少爺——」一路推搡著路人衝過來,那被推搡的人起先著惱,正欲作色喝罵,一聽是新科解元的家人,頓時沒脾氣了。轉身一臉羨慕地朝張原這邊張望——

    張岱、周墨農一行隨後過來,看到張原,張岱不說話,先就放聲大笑,笑了個夠,才說道:「五經魁我們七人佔其三,一百二十名舉人,我們七人全在榜上。介子更是解元掄魁。人生快事,莫此為甚。」

    這七人當中除了張原和祁彪佳是第一次參加鄉試外,其他五人都經歷過鄉榜落第的痛苦和折磨。這回終於高中了,脫去青衿為舉子,喜悅可想而知。

    張岱看到張原身邊的兩頂女轎。便道:「介子,你昨日一早獨自離開河灣來會王微,這溫柔鄉、龍虎榜,你都是獨佔鰲頭啊,著實讓人羨慕。」

    王微在轎窗裡露半邊臉看著張原和友人喜氣洋洋的樣子,忽聽張岱說這話,頓時羞紅了臉,放下轎帷,心道:「介子相公龍虎榜是占鰲頭了。溫柔鄉……」

    張原忙道:「大兄,我姐姐在這邊,昨日到的。」

    張岱「啊」的一聲,趕忙朝那頂小轎一揖,叫聲:「若曦姐,喜逢盛會啊。」

    這裡人太多,不好說話。張若曦招手讓張原靠近,說道:「小原,回萬仙橋店舖吧,讓人備酒席,你們好好歡慶一番。」

    張原喜道:「甚好。」便招呼張岱、黃尊素等人一起來到萬仙橋畔的盛美商號分店。這時天已經亮了,兩個店夥計正在門前灑掃。其餘張若曦這次從青浦帶來的家僕聽說介子少爺回來了,一齊擁出來問介子少爺高中否?

    武陵大聲道:「這七位都是新科舉人老爺,介子少爺更不得了,是解元,第一名。」

    「七位舉人,解元?」

    那些僕人不大相信,都望著張若曦。

    張若曦含笑道:「今日大喜,每人都有賞錢。」

    這些僕人和店夥計頓時沸騰起來,便有夥計去買來爆竹「噼哩啪啦」放起來,隔壁店家紛紛過來詢問,以為是盛美號開張了,得知店主之弟高中本科解元,無不肅然起敬——

    在等待備酒席之時,七位新科舉人要來筆墨寫家書,新科舉人明日要參加鹿鳴宴,還要拜座師、房師,又要會同年,得在杭州待幾日,所以先派僕人回去報喜。

    用罷早餐,來福等七位僕人興沖沖出發了,這是多麼喜慶的差事啊,坐在夜航船上說起來都引得同船乘客一片讚歎聲——

    張原七人在店舖第二進大廳上飲酒慶祝,張若曦叫人把張原叫內院小廳,王微、穆真真早已磨墨鋪紙侍候,張若曦笑吟吟道:「張解元,借你墨寶,寫個店名,好讓小店沾沾光。」

    張原笑道:「我不善寫大字,姐姐是知道的,我請倪汝玉來寫。」

    張若曦道:「就要借你新科解元的喜慶勁頭,又不在於字好壞。」

    張原道:「好好好,那我就獻醜,且容我先練一會,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王微和穆真真都笑。

    張若曦忍俊不禁道:「趕緊寫,我先出去有事,下午就去制牌匾,後天甲辰日就開張。」

    王微已經準備好了寫大楷的狼毫筆,穆真真磨了濃濃一硯玄香墨,張原八字步站著,執筆凝視三尺竹紙,躊躇片刻,懸腕揮毫,寫下「盛美號布莊」五個大字——

    王微讚道:「中鋒如錐,曲直挺勁,秀美含神,介子相公這幅就很好了。」

    一邊的穆真真只覺得少爺大字好看,哪裡說得出王微這些道理,心裡很佩服王微——

    張原笑道:「是嗎,我再寫兩幅看看。」又寫了兩幅,自己賞鑒了片刻,搖頭道:「一幅不如一幅,還是第一幅好點,矮子裡面挑高個了。」說著,在第一幅字的左側落了個單款——「山陰張原」。

    出到前院,繼續飲酒,席間黃尊素對張原道:「我方才看榜,留心了一下,龍虎榜上一百二十人,有二十八人是我翰社社員。」

    「是嗎!」張岱、周墨農幾人都驚喜地叫喊起來,參加這次浙江鄉試的考生有九千人,競爭一百二十個舉人名額,而翰社社員赴考的僅一百二、三十人,竟有二十八人榜上有名,這種錄取率太驚人了!

    王炳麟對張原道:「介子,我也正式請求加入翰社,嗯,那就二十九人上榜了。」

    張岱笑道:「若那些新進舉子都來參加翰社,那我翰社豈不是把乙卯科浙江鄉試都包攬了。」

    眾人大笑。

    張原卻是眉頭微皺,說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翰社如此聲勢易遭人忌啊。」

    黃尊素也點頭道:「介子所慮極是,董祖源、汪汝謙輩一直在暗中造謠,我翰社社員這次鄉試大捷,正落了他們的口實,謠言肯定會再起的。」

    周墨農惱道:「我等皆是憑腹中書、手中筆、三場艱辛考出來的,翰社社員本是士人精英,考得好也是常理中事,又未暗嵌什麼『一朝平步上青天』,何懼謠言!」

    張原道:「九千考生,八千八百落第,這些人肯定是有怨氣的,謠言就有滋生的土壤,雖然我等光明磊落不懼謠言,但小心謹慎一些總不會錯。」說這話時,心裡已有了計較,為對付董祖源和汪汝謙,黃尊素和王炳麟的兩個僕人早已查訪多日,查明董祖源住在汪汝謙在西湖邊的別墅不系園中,黃尊素的那個僕人甚是精明,還與不系園的一個汪氏奴僕攀上了交情,探聽到了不少隱秘,那董祖源和汪汝謙自以為他們在暗張原在明,卻不知這一切已經悄悄地顛倒過來——

    筵席直至午後方散,眾人都是半醉,張岱、周墨農六人告辭回運河船上,張原踉蹌著走到內院,讓王微烹茶給他醒酒,待王微烹好茶端過來,張原已經伏在燕幾上睡著了,一夜的等待,又喝了半日的酒,實在是非常渴睡了——

    ……

    張原醒來時覺得腦袋有點痛,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聲音裡略含痛楚。

    「介子相公你醒了——」

    紅羅紗帳一分,王微探進頭來,明眸如水,有些嬌羞,問:「哪裡不適,是不是有些頭痛?」

    紅燭光透進紅紗帳,映得這女郎面若桃花,張原宿醉初醒,眼神有些呆滯,愣愣的看著王微,王微都被他看得低下頭去了,張原方笑道:「我以為夢見警幻仙子了。」

    「介子相公說什麼?」王微心「怦怦」亂跳,沒聽清張原說什麼。

    張原坐起身道:「是說你美得像仙子。」左右看看,身上蓋的是紵絲被,透過輕薄的紅羅帳可見房中擺設,彩畫小屏風、妝奩台、菱花鏡……

    「修微,這是你臥室?」張原瞪大眼睛問。

    王微已經將紅羅紗帳向兩邊鉤起,說道:「介子相公現在可以看看,我這臥室還缺些什麼呢?」說著吃吃的笑。

    張原拍了一下自己額頭,說道:「喝酒誤事啊,以後再也不這麼喝了。」問:「修微,現在是什麼時刻了?」

    王微知道張原的心意,忍著笑,道:「快要四更天了——介子相公可會頭痛?」

    張原晃了晃腦袋,是有些痛——

    王微便道:「相公稍待——」輕盈出房去,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小漆盤,漆盤上一隻青瓷小碗,碗裡熱香四溢——

    「介子相公,這是八珍醒酒湯,有蓮子、百合、橘皮、白果、紅棗、青梅、胡桃、山楂,醒酒最佳——嗯,相公先漱一下口。」

    女郎王微笑語盈盈,雙手將青瓷小碗捧到張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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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溫柔鄉

  張原漱了口,將那碗甜香四溢的八珍醒酒湯喝了,在床沿上坐正身子,眼神清亮,神采奕奕,他從午後申時一直睡到寅時初,現在精力充沛得很——

  王微收拾了小碗、漱口杯,放在漆盤上就要端出去,張原拉住她的袖子道:「修微——」

  「何事,介子相公?」王微端著漆盤,低眉垂睫不與張原對視,唇邊勾起,含著笑。

  張原道:「蕙湘和小桃呢?」

  王微道:「早睡下了呀。」

  張原雙眉一軒,道:「修微陪了我一夜啊,一直沒休息嗎,哦,我把你床佔了。」

  王微細齒輕咬薄唇,想笑,忍著道:「介子相公,讓我先把盤子端走啊。」

  張原一鬆手,王微便端著漆盤碎步出門,至門邊回眸,嫣然一笑,腰肢輕扭,閃身沒入門外黑暗裡——

  這女郎真是無處不媚啊,張原心癢癢,趿鞋起身,妝奩上一支紅燭焰火微搖,張原湊在菱花鏡前一照,呃,兩眼放光,有點急色的樣子,自嘲一笑,在臥室裡踱步,等王微回來——

  這女郎臥室器具簡單雅致,床是三面曲尺欄杆的架子床,屏風上的彩畫是八仙過海,妝奩台上有脂粉盒和首飾盒,都打開著,脂粉盒裡有畫眉石、玉簪粉、口脂、荼蘼露、小香囊、太真紅玉膏等,首飾盒裡有圍髻、耳環、耳墜、墜領、金簪等——

  看著這些女子閨中用品,張原微笑著,心道:「修微的床被我佔了,看著我呼呼大睡的樣子,她很無聊吧,在這裡梳妝打扮消磨長夜嗎?」

  丑末寅初是一天裡最安靜的時光,燈紅酒綠已散,生計忙碌還沒開始,四下裡悄無聲息,側耳聽,不遠處傳來幾聲寥落的犬吠,那或許是有一個夜歸人提著燈籠在萬仙橋畔走過——

  張原立在窗前望著後面的小園,夜色濃黑,一無所見,這時,他聽到極輕的腳步聲走到臥室門邊,停下了,半晌沒有聲音,便開口問:「修微?」

  門外王微輕輕應了一聲,卻是不肯進來。

  張原暗笑:「這妖精又在撩撥我,我的金箍棒難道是吃素的——」走到門外,只見王微靠在門左側,雙眸璨璨,沒等張原開口,這女郎先做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又朝左邊一指——

  張原朝左側一看,小樓盡頭那間房透出幾線燈光——

  「若曦姐姐就在那邊歇息呢,方纔還沒點燈——」

  女郎的聲音細若游絲,卻又清晰嬌柔,如蘭的鼻息暖暖的拂在張原臉上,又好似八珍醒酒湯的香氣,這香氣有催情作用嗎?

  「姐姐那邊燈亮任它亮,我們把門一關不就行了。」

  張原身子將王微擠在門邊板壁上,低著頭,兩個人的鼻尖幾乎碰到一起,二人的呼吸也驟然急促起來,隆起的胸脯擠著寬廣的胸膛,此起彼伏,或者此起彼亦起,互相不服氣似的——

  「相公不要啊,若曦姐姐就在那邊,會過來的。」

  王微心快要跳出來了,胸脯起伏得厲害,張原的胸膛卻愈發壓迫過來,手也不安分了,王微雙手想撐拒一下,可是因為兩個人貼得太緊,無從插手,只在張原肩窩上推了兩下——

  張原緊緊擠住,不讓這女郎動彈,感著那胴體的凹凸和顫慄,臉挨著臉,嘴唇相觸,輕聲道:「那是誰讓我睡在你繡床上的? 」

  王微無法退縮,微微側頭,將臉伏在張原左肩上,嚶嚶道:「不是我,是若曦姐姐。」

  張原雙手將女郎的臉捧正,說道:「姐姐肯定是以為我早已和你赴過巫山了,沒想到我們這麼純潔對吧,不過既如此,那還是不要擔這虛名了,木已成舟那就起航,好不好?」

  王微雙頰如火,吃吃道:「這怎麼好——唔——相公——」

  張原不和她囉嗦了,張嘴將女郎嬌嫩的雙唇噙住,入口欲融啊,舌尖一挑,叩齒游入,懷裡的女郎「唔唔」連聲,丁香舌如釣魚一般被張原釣住了,說不出話來,本來略略撐持在張原肩頭的兩隻手亂動了幾下,就勾在了張原的脖子上——

  「吱呀」一聲,樓廊盡頭那扇門開了,燭光迅即鋪了出來,張若曦的婢女水仙打著哈欠從房內走出到門前光影裡,正待向這邊走來,突然看到擠在一起的張原和王微二人,這貼作一團的哪看得清是什麼八爪怪啊,這睡眼惺忪的小婢受驚不小,尖叫起來:「啊——」

  「叫喚什麼!」

  房裡的張若曦一手攏著衣領,一手挽著長髮,走了出來,就看到弟弟張原和王微站在樓廊上,奇道:「小原,你們站在門外做什麼?」

  「姐姐,」張原道:「修微給我煮了一碗醒酒湯,剛喝過,頭不痛了。」

  張若曦走了過來,看到王微在用手絹輕拭嘴唇,心道:「難道一碗醒酒湯兩個人喝?」對張原道:「我正要來看看你怎麼樣了呢,以後莫要喝太多酒,傷身體。」

  張原老老實實道:「是,以後飲酒不過三杯。」

  張若曦微微一笑,道:「鹿鳴宴還得喝呢,這沒辦法的,就是自己不要貪杯,要知道愛惜自己身體——你晚飯都沒吃,肚子餓了吧,讓廚下去煮一碗匾食上來,昨晚包好的,沒煮,不會糊。」

  說話間,聽得清越空明的更鼓聲傳來,已經是四更天了——

  張原心道:「吃什麼匾食啊,這一來二去天不就亮了嗎,好事怎麼能這麼多磨,三顧茅廬嗎。」忙道:「姐姐,我現在不想吃東西,酒勁還沒消呢,我要再睡一會,姐姐也回去繼續休息吧,才四更天。」拉著王微進房去,反手就把門關上。

  張若曦對著門板翻個白眼,往自己臥室走去,小婢水仙還傻傻的站在那裡,張若曦壓低聲音問:「剛才鬼叫什麼?」

  小婢水仙道:「婢子看到介子少爺和微姑抱在一起——」

  張若曦「嗤」的一聲笑,說道:「少嚼舌頭,進去進去,再睡一會,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呢。」心裡暗想:「小原應該是一覺睡到這時候才醒來吧,喝了醒酒湯,有精神了,王微這小狐狸精在他身邊他哪裡禁得住,嘿,巳時還要赴鹿鳴宴呢。」搖了搖頭,上床躺下。

  小婢水仙放下床帷,吹熄蠟燭,也在小床睡下了。

  依舊是濃黑深沉的夜——

  ……

  張若曦在這邊想著弟弟張原巳時要赴鹿鳴宴,那邊房間的王微卻在喘喘的說:「介子相公,你上午還要赴鹿鳴宴呢——」

  王微是仰著說這話的,這女郎粉面通紅,一雙美眸似要滴出水來,在她身下,是軟軟的紵絲被,在她身上,是張原,離床數尺的妝奩台上,那小半支紅燭「啪」一聲輕響,結出一朵燈花,燭光暗淡了一些——

  張原摸索著解王微的裙帶,口裡道:「還早呢。」

  王微長裙下兩條修長的腿輕輕伸縮著,光潔的小腿都露出來了,小聲規勸道:「相公,酒色傷身呢。」

  張原道:「酒已醒,以後也盡量少喝就是了。」支起身子,看著身下這個睫毛忽閃、霞飛雙頰的絕色女郎,說了一句:「我忍你很久了。」俯下去,用嘴攫住女郎的唇,吮吸、舔舐——

  王微喉底發出一聲妖嬈的歎息,先前繃緊的身子慢慢舒展開來,她也動情得不行了,雙手摟住張原的脖子,迎合起來,覺得自己的裙裳被解開,美麗的身體展露,張原的大手覆蓋在了她雪梨一般的尖翹豐盈的膩乳上,不知怎麼,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張原吻到這女郎臉頰的淚,吃了一驚,坐直身子道:「修微你怎麼了,不喜歡嗎?」

  王微也跪坐起來,淚光盈盈卻含羞帶笑,將小衣脫去,雙肩圓潤,酥胸起伏,青色的裙子散在腰肢下,上身瑩潔無寸縷,就彷彿青色荷蓋捧起的一株白蓮,伸臂攀著張原的臂膀,柔聲道:「怎麼會不喜歡,王微快活極了就會掉眼淚,嗯,喜極而泣呢。」聲音嬌媚無比。

  張原先驚後笑,說道:「嚇我一跳,以為你不快活呢,差點——」

  王微移膝靠近,身子偎著張原,將頭擱在張原肩頭,好似倦飛的鳥,柔聲細語道:「怎麼會不快活呢,王微很喜歡介子相公,喜歡得不得了,介子相公別笑話我哦,先前你醉酒睡著,我坐在床邊看你,看了很久呢,還偷偷親了你一下,介子相公毫無察覺是吧——」

  這女郎一邊說著,一邊抱著張原的脖頸,臉貼著臉,一手的指尖在張原後背輕輕撫著、劃著,雪梨雙峰抵著張原裸露的胸膛揉動,那聲音嬌嗲、那動作輕柔,真是蕩人心魄,媚入骨髓——

  張原抱著她,雙手在她細腰秀背上撫摸,肌膚滑嫩如上等絲綢,笑道:「被修微非禮了,那我要報復回來。」在王微脖頸間親吻著,這女郎笑得身子亂扭,用手來擋張原的嘴唇,又喘又笑,張原抓著她的手親了一下,說道:「方纔被你嚇了那麼一下,真是嚇壞了,下面,下面都嚇得痿了——」

  王微瞪大眼睛,無聲詢問,這曲中女郎雖未梳攏,但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張原說的是什麼意思——

  張原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皺著眉頭。

  王微咬著嘴唇忍笑,過了一會,輕聲道:「介子相公不至於這麼膽小吧。」一邊說著,纖手下探張原隱私,觸腕崩騰,卻原來早已是堅勃如鐵,想要挪開手,卻被張原按住,低笑道:「既已落入圈套,那還想逃嗎。」

  王微臉紅得發燙,也不強掙,輕輕把握著,膩聲道:「君子不器,可知介子相公非君子。」

  張原失笑,君子不器還可以這樣解釋嗎,笑道:「修微這豈不是罵盡天下聖賢。」

  王微吃吃笑道:「我可沒有,怎麼敢呢,就是覺得介子相公這樣子不大斯文。」那隻手輕輕捫弄——

  張原的要害被女郎抓著,心跳加劇,情難自禁,說道:「修微,我們——」

  王微低低的「嗯」了一聲,閉上眼睛,又睜開,說道:「今夜把身子給介子相公,王微是心甘情願的,很歡喜——」說著,身子向後仰下,紅羅紵絲被襯著雪白的身體,青絲散亂,雙峰嬌顫——

  張原心下感動,俯身親吻這女郎,不過這時也無暇多說情話,欲望影響思考,乃分腿挺身,緩緩佔據要津,真溫柔鄉也,女郎身子抖個不停,好在很濕潤,不至於進退維艱,女郎起先咬著自己的小衣不出聲,半晌始發嬌聲,顛倒纏綿,盡得其趣……

  雲收雨散,二人交頸疊股,噥噥絮語不知東方之既白,直到小婢蕙湘在外叩門才起身,相視微笑——

  張原沐浴更衣,吃了一碗匾食,小坐片刻,便聽得鼓吹聲洋洋沸沸,來迎新科解元赴鹿鳴宴了,各位舉人的落腳處昨日就已打聽清楚了,張原插金花、騎大白馬、披紅掛綵、吹吹打打,被人簇擁著來到杭州府學,鹿鳴宴設在府學明倫堂,由浙江布政使何如申主持,主考官錢謙益、副主考王編、十五房官、內外簾官,以及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都要參加——

  張原是最先到達的,按規定的儀式由司儀引導著先參拜座師、房師和提調官,分別送上金銀珠花、杯盤、綢緞等禮物,這些禮物張若曦昨日就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新科舉子第一次謁見座師和房師要下拜,這就是拜師禮,張原先是參拜兩位座師,副主考王編是早就見過的,對於錢謙益,張原久聞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見,三十多歲的錢謙益瀟灑儒雅,蓄著三綹美髯,下巴微微前凸,兩眼炯炯有神,顯得有些驕傲——

  錢謙益少年即有才名,二十九歲點探花,入翰林院,這次出京主持浙江前擢升為左春坊庶子,這都是為以後以內閣打基礎、做準備的,按慣例,內閣大學士都是走這麼一條路,主持鄉試正是為以後入閣收門生、養聲望,這也是錢謙益為什麼在決定解元人選時躊躇良久,最終還是選定張原的原因,張原已經是五經魁,高中舉人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實,董其昌拜託他黜落張原已無可能,所以乾脆點了張原為解元,張原是翰社首領,這次翰社社員名登龍虎榜者竟有二十八人之多,是一股龐大的勢力,收張原為門生,籠絡張原就能控制翰社,這對他日後入閣為輔相將會是極大的助力,至於說張原桀驁,錢謙益自信能鎮得住張原,就算張原明年能會試及第,那也比他晚了六年兩科,在仕途上不可能走到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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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鹿鳴宴

  張原沒有想到他的房師會是楊漣!

  錢謙益主持乙卯科浙江鄉試,張原是早就知道的,他現在高中解元,錢謙益就是他的座師,一般而言,座師和門生若同朝為官,往往結為朋黨,座師舉薦、提拔門生不遺餘力,門生敬座師如父,以後若得居高位,對座師和座師的後人都會予以關照,門生不敬座師則會被世人唾棄為忘恩負義,這也是利益共同體,晚明內閣大僚誰沒有一大批任京官、地方官的門生,尤其是那些任科道官的門生就是內閣座師手中對付政敵的利器,指哪打哪,當然,也有彈劾座師的門生,不過那實在罕見,即便門生有理有據,名聲也不會好聽,所以對門生而言,座師既是引路人,也是絆腳石,錢謙益會成為他張原的絆腳石嗎?

  對張原而言,他其實是反感這種座師、門生關係的,他敬重的是王思任、黃汝亨、焦竑這些傳授了他學業的老師,至於科場取士,只憑所試之文,此前考官與考生未曾見面,何來師生名分?晚明黨爭之禍與此有很大干係,但現在張原也不可能特立獨行不來參加鹿鳴宴、不來拜師,那樣是自絕於大明官場——

  據張原對錢謙益的瞭解,錢謙益在萬曆、天啟、崇禎三朝近三十年間裡總共都沒當過幾年官,要麼丁憂守制、要麼陷於黨爭被黜閒居,在南明時當過幾天禮部尚書便降清了——

  錢謙益文名盛、官運衰,而且從錢謙益現在的詩文來看,對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有匡扶之志、提倡經世致用,所以張原不認為錢謙益今後在仕途上會成為他的阻力,反倒是房師楊漣,此人很難對付,攤上這麼個老師恐怕禍大於福——

  楊漣是典型的東林黨人,他崇敬以天下為己任的顧憲成,中進士前經常出入東林書院與諸君子探討性理之學、共商治國之道,與高攀龍關係尤為密切。在幾年後的「紅丸案」和「移宮案」中楊漣與左光斗是東林的急先鋒,操論過激,行事決絕,打擊政敵不留餘地,閹黨的產生、抱團,與他們這種毫不寬容有很大關係,作為個人道德品質,楊漣應該是正直廉潔的。在去年的地方官考察中舉廉吏第一。據傳此次鄉試後就要進京任給事中,天啟五年,楊漣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東林與閹黨的矛盾迅即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鬥爭的結果是東林黨人慘敗,楊漣、左光斗等人下獄。受盡酷刑,絕不認罪,閹黨給楊漣捏造的罪名是貪贓兩萬,但楊漣死後,抄家入官的全部財產不足千金,老母和妻子無家可歸,宿於譙樓,兩個兒子乞食求活,身為正四品高官的楊漣其清貧讓人淚下——

  當然。張原現在是以事後諸葛亮來評價楊漣,作為楊漣自己,他不可能對自己的作為造成的後果全部瞭然的,他只知道正邪不兩立,道義所在,萬死不辭,張原知道黃尊素也是死於那次冤獄。高攀龍聞緹騎來捉拿,投水自盡——

  萬曆中期以來的黨爭都還算溫和,從天啟五年後,就勢不兩立了,這對大明朝政造成極大的破壞。張原要救國,就必須避免朝堂上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出現。現在,因為乙卯鄉試,楊漣成了他的房師,直線救國真的是成直線了,楊漣的正直和廉潔是他敬佩的,楊漣的意氣和偏執是他要糾正的,問題是這可不是那麼好糾正的,門生能教訓老師嗎,以楊漣的倔脾氣,是不容易聽進去不同意見的,只怕先要痛罵他一頓忠奸不辯、是非不分——

  錢謙益與張原談了兩刻時,對張原的學識大為讚賞,嘉勉有加,若不是其他新科舉人在外面都等得不耐煩了,錢謙益還要與張原繼續長談,而張原面對這位大名鼎鼎的錢探花卻是稍感彆扭,嗯,一代名妓柳如是還要再過幾年才出世,長成後嫁給這位錢探花,那時錢探花六十歲了,老牛嫩草,莫此為甚——

  楊漣蓄著大鬍子,神情剛肅,不怒自威,見到張原,臉露笑意,頓顯和藹,說道:「景逸先生與我談起過你,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此言甚好,你能從我房脫穎而出,果見真才實學。」又道:「我即將赴戶科給事中之任,你年底來京,可以來見我。」

  張原恭恭敬敬道:「學生自當來拜見老師。」心道:「肯定是要來見的,先要摸清你的脾氣啊。」

  楊漣讓張原在他身邊等著,與同房的其他新科舉人見一見,同一科的舉人稱同年,同一房官的則互稱同門,比同年關係更要親密一些,《春秋》房這次中了九名舉人——

  午時,明倫堂鹿鳴宴開始,歌《鹿鳴》之詩、作魁星之舞,筵席直至申時方散,這些新科舉人相約明日巳時在望仙酒樓聚會,這叫會同年,張原對這個很熟悉,就是畢業聚會嘛。

  當日傍晚,在第二天會同年之前,張原先把一百多名參加了本次鄉試的翰社社員召集到萬仙橋邊的一家酒樓赴宴,這是他張社首請客,主盟一個大社沒點經濟實力還真不行啊,對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張原慇勤撫慰,自然要說些大道理——

  那些落第的翰社社員本來很是沮喪,被張原這麼一寬慰,又鼓舞起來,是啊,本次翰社社員一百多人就有二十八人中舉,他們這些人下科高中的希望很大啊,一個個信心倍增。

  張原一面要借助「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的翰社精神來凝聚社眾,一面更要以科舉來提升翰社的聲望和影響力,翰社在這次浙江鄉試大捷,勢必聲名雀起,身為翰社社員會有一種榮譽感,要求參加翰社的生員必定極多,必須加強審核——

  觥籌交錯間,一位翰社社員過來對張原道:「張社首,我先前拜見房師時聽說了這麼一件事,薦至錢總裁案前的朱卷有七份嵌了『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這七份朱卷本來中舉機會極大,錢總裁一力黜落,說這七人心術不正,制藝再好也不取。」

  張原大聲問在座諸人可有暗嵌這七字的?眾人都說沒有,因為入場前張原都向他們解釋過了——

  張岱搖頭道:「那些蠢貨被董祖常散播的謠言給害了——」

  一眾翰社社員聞言精神一振,紛紛詢問究竟?

  張岱有些尷尬,心知自己酒後失言了,看著張原——

  張原笑了笑,說道:「我已查明,那謠言是董其昌之子董祖源與一個名叫汪汝謙的徽州巨商合謀散佈的,目的就是要陷害我和諸位,幸得諸位明智,沒有嵌那字眼,否則就中其奸計了。」

  眾人皆道:「我等豈會那麼愚蠢,豈會信這拙劣謠言。」

  張原心裡暗笑,那日有多少人來問他這事啊,豈不是半信半疑,說道:「董、汪二人陷害我等不成,只怕會再生奸計,借這次鄉試我翰社大捷再興謠言,誣我翰社通關節才會有這等佳績——」

  便有社員道:「張社首所言極是,在下方才在路上便聽到有這謠言了,說是我翰社故意放出謠言,讓其他考生嵌字眼,這些嵌了字眼的考卷反而會黜落——」

  張原與坐在他邊上的黃尊素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在想:「這個謠言甚毒,這是把翰社與落第諸生對立起來了,借落第諸生來給翰社製造麻煩。」

  張原道:「這又是董、汪二人的散佈的謠言,我等不能坐著任憑誹謗,定要反擊。」

  眾社員義憤填膺,要嚴懲造謠者,正議論紛紛時,有人來報,數千落第考生齊聚貢院大門外,要求磨勘考卷,嚴查舞弊——

  張原心裡冷笑:「董祖源、汪汝謙真是急不可待啊,鹿鳴宴剛散,就煽動起落第考生鬧事了,那些考生正是失落、沮喪之時,這謠言就像是一把火,瞬即就能把他們燃燒起來——董祖源有這些老辣的心計嗎,汪汝謙似乎也沒有吧,這二人背後似有高人指點,現在看來那『一朝平步上青天』的謠言看似拙劣,其實含有深意,這是連環計啊,若不是那日游西湖正遇董祖源,我或許真會措手不及。」對身邊的黃尊素低聲道:「我們也必須動手了,把汪氏不系園的那個僕人誘出扭送布政使司衙門。」

  黃尊素點點頭,吩咐了身後那位僕人幾句,這僕人便叫上張岱、祁彪佳和周墨農的僕人一起去了。

  張原起身道:「諸位,我們也一起去貢院吧,當面辯誣,指控奸人,還我翰社清白。」

  眾人的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他們都是翰社中人,豈能被人憑空污蔑,事關名譽,不爭更待何時!

  八月二十九之夜,有星無月,張原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穿街過坊來到貢院大門外,主考官返京覆命、各鄉試簾官陸續離開後,貢院大門就會關閉,這叫撤闈,下一次開門就是三年後,而現在,錢謙益等考官依舊住在貢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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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自投羅網

  貢院大門外重現初九日凌晨鄉試首場開考前的景象,人如潮,燈如海,更有流言蜚語甚囂塵上,九千考生中舉的只是極少一部分,鬱悶沮喪的是絕大多數,這些絕大多數個個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一有謠言激發,就找到了發洩的理由,除了那些已經還鄉的,其餘考生一呼百應,就聚到了貢院這邊來了——

  張原一行數百人浩浩蕩蕩趕到時,貢院左右雙坊前已經有大批軍士在嚴陣以待,防備這些落第秀才衝擊貢院,場面混亂,燈火繁雜,就算是平日認識的人這時看起來也怪異了,一個方巾襴衫的中年士人見張原一群人到來,以為也是聞風趕來鬧事的落第考生,趕緊上來聯絡道:「諸位,諸位,本科鄉試舞弊證據確鑿,主考官給翰社的考生通關節,不然翰社中人何以能有二十八人上榜,那張原年僅十八歲,有何學識,竟撥解元,若無關節誰信,我等定要鬧個水落石出,這樣我等才有機會重考中舉,諸位說是不是?」

  張原一不動聲色道:「仁兄所言極是,不過我聽說那張原不止十八歲,有二十、七八了——」

  這中年士人道:「不,就是十八歲,這個我比你們清楚,我認識張原,張原學問其實甚是平庸,他那些刊行的八股文集全是他人代作,沽名釣譽,無恥之極。」

  張原道:「原來如此,請問兄台仙鄉何處,也是本科鄉試的考生嗎?」

  這中年士人義憤填膺道:「在下當然是考生,不然怎麼會這般氣憤。」卻不肯說自己姓名和鄉梓——

  黃尊素問:「兄台所言科場舞弊證據確鑿,不知有何證據?」

  這中年士人煞有介事道:「以張原為首的翰社中人聚銀一萬八千兩,送給主考官錢謙益,此事有人親眼看到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奸謀總會敗露的。對吧?」

  張原身邊的翰社社員很是氣憤,尤其是那些中舉的,簡直要氣炸了肺,只是知道張原在試探此人,這才強忍著未發作,但神色已然不對,這士人瞧出來了,拱拱手。含糊幾句就想溜——

  張原攔住道:「且慢。我要問你,這些事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腳步雜沓,一眾翰社社員連同他們的僕人將這中年士人團團圍住。士人神色張皇,叫道:「諸位這是何意?諸位這是何意啊——」

  張原問他:「你認得我是誰?」

  中年士人陪笑道:「尚未識荊。」

  張原道:「只我便是張原。」

  這中年士人張口結舌,驚惶失措。勉強道:「在下亦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當不得真——」

  一個脾氣暴躁的翰社社員怒叫道:「你不是說證據確鑿嗎,一萬八千兩,是誰親眼所見?今日你不說清楚就揍你半死,我翰社雖是文會,卻也是會動武的。」

  眾社員紛紛喝罵,逼問造謠者,污人清譽。實在太可恨了。

  張原盯著這個中年士人道:「你當面污蔑我翰社同仁科場舞弊,今日你若舉不出確鑿證據,我等就要揪你去見王提學,大明律是有誣陷之罪的,定要剝了你的襴衫。」

  翰社諸人紛紛道:「對,揪他去見大宗師,革了他生員功名去。」

  這中年士人滿臉煞白。求饒道:「在下愚蠢,誤聽謠言,信以為真,不知者不罪啊,張社首、張解元。諸位才子,饒過在下這一回吧。」

  張岱冷笑道:「不知者不罪。說得輕巧,扭送他見大宗師去。」

  黃尊素道:「此人應該不是本科考生——」

  此言一出,這中年士人神色愈發慌張,忽然大叫:「救命啊,救命——翰社的人毆打落第考生了,救命——救命——」叫聲淒厲瘆人。

  中年士人是想引起在場其他考生的公憤,製造混亂,他好脫身——

  果然便有其他士人圍過來看熱鬧,問發生了何事?人群中這個喊叫救命的的中年士人一面喊叫一面朝人牆猛衝,想趁機擠出去跑掉,先前那個火氣大的翰社社員果然是會動武的,當胸一腳將其踹翻,其他翰社社員攔住外面的人,內外隔絕,在場的翰社社員雖說只有一百多人,但勝在齊心,其他考生雖多卻只是一盤散沙,都是跟風起哄的。

  兩個翰社社員的僕人將這中年士人反扭著揪起來,張原問:「你是董氏的人還是汪氏的人?」

  這中年士人臉若死灰,他只是奉命散佈謠言的,他也成功煽動起了很多考生的怨氣,卻沒想到正撞上張原和翰社的一干人,這時聽張原直截了當地問他是董氏還是汪氏的人,自知事敗,身子抖作一團,就要往地上賴去——

  黃尊素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人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早知如此都不用黃三高他們去不系園了——」

  猛聽聽得龍門三聲炮響,諸生都是一靜,只見貢院大門緩緩打開,先湧出一隊官差,高叫「肅靜」,隨後便是一眾考官走了出來,數十盞燈籠照耀,明如白晝——

  主考官錢謙益聞知落第考生包圍貢院,起先是大驚失色,他為避嫌將那七份嵌字眼的考卷黜落,以為不會再出紕漏了,不料卻會生出這樣的謠言,矛頭更是直指他這個主考官,聽得貢院人聲洶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錢謙益當然是極聰明的人,但中探花前一直是讀書、交友,中探花後在翰林院編史,詞臣閒職,尚未捲入官場的勾心鬥角,也沒有當地方官的經歷,缺乏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一個人再怎麼聰明,若未經歷練,總是老辣不起來的,這也是錢謙益後來爭閣臣時慘敗給溫體仁的原因,錢謙益是只適合做學問的那種人——

  布政使何如申、巡按御史葉其蕃都不在此間,貢院內除了正、副兩位主考外,還有尚未離去的房官和各府縣學官,年近六旬的副主考王編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嚴,當即與錢謙益商議了幾句,召集各府、縣學官和官差。放炮出門——

  數十名官差齊聲喝道:「錢總裁、王提學在此,汝等不得喧嘩!」

  貢院外的落第考生起先被龍門炮震懾,已經安靜下來,這時見錢總裁和王提學出來了,俱是肅然,這些被謠言鼓動起來的生員跟著起哄可以,為首執言卻是不敢的,錢總裁他們不怎麼敬畏。他們畏懼王提學。大宗師啊,有權革除他們生員功名的——

  白髮蕭然的大宗師王編大聲道:「各府、縣學官,把各自的生員召集起來。閒雜人等退後,生員分隊排列,杭州府左起第一。」

  杭州府的府學教授和下轄數縣的教諭便讓官差將各縣的長牌燈搬出來。那燈罩上寫著考生的名字,好似飛蛾看到燈火,這長牌燈對考生有很大的吸引力,那些教諭又大聲叫喚幾個平日端謹聽教的廩生的名字過來,其餘的同縣生員就都聚到長牌燈下了,恍然開考前的點名搜檢——

  嘉興府、湖州府、紹興府、衢州府、金華府、台州府、處州府、嚴州府、寧波府,浙江道十一府的數千生員被分成十一個長隊排列起來,雖然隊列歪歪扭扭,但比先前亂糟糟擁擠成一團有序得多——

  王提學請錢謙益對諸生訓話。錢謙益謙讓,還是請王提學處理此事,王提學也就當仁不讓,先問諸生聚集何事?

  那些生員先前叫嚷得很凶,這時一個個東張西望,等著別人出頭,過了一會。終於有一個寧波的生員膽大,上前向大宗師說明他們聚集的原因,乃是聽說翰社生員舞弊云云——

  王提學厲聲喝道:「科場舞弊,這是免官、充軍的大案,誰敢亂造謠言!」語氣稍緩:「翰社諸生此次中舉者眾。乃是平日用心苦讀、學而能思的結果,而你們落榜不思砥礪苦學。卻聽信謠言來貢院無理取鬧,太祖臥碑文禁例,一切軍民利病,生員不得建言,汝等諸生,不怕大明律法嚴懲嗎?」

  諸生雖有腹誹,這時也不敢明言。

  王提學又道:「明日午前,本科取中的一百二十名舉人的墨卷和朱卷會在布政使司衙門前的照壁張貼,汝等可以去對照看看,要學習揣摩的可以隨後購買乙卯科浙江鄉試朱卷匯刻本——」高聲問:「汝等還有何話說?」

  諸生哪裡還敢再說什麼,就聽王提學道:「既無話說,還不速速退散,再敢聚眾鬧事者,讓各縣學官記下名字,輕者降二等,重者革除生員功名。」

  諸生面面相覷,垂頭喪氣退去,貢院大門外的廣場上很快不復人頭攢動景象,卻還有不少人站立不動,這是紹興府生員的隊列,紹興府學教授惱了,正要喝罵,張原幾人上前施禮,又過去拜見兩位主考官——

  錢謙益、王編見是張原、黃尊素幾個,頓時和顏悅色起來,王提學道:「張原,你們勿受驚擾,謠言自會消散。」

  張原道:「稟錢老師、王老師,學生幾人方才來到貢院前,正遇一人大肆造謠,這人似乎不是本科考生,乃是受人指使散佈謠言,學生已將這人扣押,聽候兩位老師的處置。」說著,向後一擺手,兩個健僕押著那個散佈謠言的中年文士過來了。

  錢謙益和王編對視一眼,一齊點了點頭,這次鄉試前後謠言不斷,肯定是有人在幕後主使,王編打量著這個面色如土的中年文士,眼生,問身邊的那些府縣學官,這個生員是哪個縣的?那些教授、教諭仔細辨認,都說不認識,本縣沒有這個生員——

  王提學奇怪了,問這中年文士:「你是哪裡的生員?」

  這中年文士見幾個堂官肅然威嚴、官差明火執仗,已是嚇得渾身發抖,撲通跪下道:「學生是徽州歙縣的童生,不是生員。」

  王提學勃然大怒,喝道:「既不是生員,何敢戴方巾穿襴衫?」

  錢謙益道:「想必是要以方巾襴衫來冒充本科考生,好造謠惑眾。」

  王提學喝命左右,先把這冒充生員的傢伙摘去頭巾、剝了襴衫、笞二十再問話,兩個學道衙門官差上前將這中年童生按倒,用尺五長、巴掌寬的竹片狠狠抽打,這回的慘叫才真是瘆人——

  竹笞二十後,架起來問話,什麼都招了,此人姓汪,名汪理直,是汪汝謙的同族遠親,在杭州為汪汝謙管理茶莊,奉汪汝謙之命散佈謠言意圖陷害張原和翰社諸人——

  汪汝謙雖然只是一介徽州秀才,名氣卻很不小,錢謙益、王編都聽說過這個汪汝謙,知道此人頗有才名,詩畫風流,還有就是家財萬貫——

  錢謙益問張原:「這汪汝謙為何要造謠陷害你們?」

  張原自然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為去年秦淮河幽蘭館的衝突,二是因為汪汝謙的綠天館書局已經與翰社書局競爭激烈,前兩個月蘇州范文若都有信來和他說起這事,當然,這些事不必對錢謙益說——

  張原道:「錢老師,這謠言並非只針對對我翰社,對兩位老師的清譽令名也是大加污蔑,這個汪理直還有一事沒說,幕後主使除汪汝謙之外還有一人——」

  那汪理直不待錢謙益沖問他,趕忙招供道:「是是是,還有一個就是董公子董祖源,其父董玄宰。」

  聽到「董祖源、董玄宰」的名字,錢謙益和王編頓時都明白了,王編知道董其昌與張原的仇隙,去年道試之前,董其昌還寫了信來要求他黜落張原,不要補張原為生員;

  錢謙益更是心下瞭然,同時也極為惱怒,董祖源這樣做當然是出於其父董其昌的授意,董其昌為了陷害張原,竟要把他錢謙益也拖下水,誣他受賄一萬八千兩,這是充軍的罪了,想著那日董其昌登門送書畫的笑容,錢謙益就覺心裡一陣煩惡——

  事涉董其昌,就有點棘手了,王編對錢謙益道:「錢總裁,這事還得你作主了,或許與何方伯、葉御史一起商議應該如何處置才穩妥。」

  錢謙益點點頭,命人將這個汪理直押到布政使司衙門去,他和王編隨後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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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兩難

    貢院風波暫息,翰社社員散去,張原乘轎回到萬仙橋畔已經是亥末時分,天黑、單身,所以要乘轎,武陵在盛美號布莊大門前張望,見張原下轎,趕忙提著燈籠跑下台階問:“少爺,沒什麼事吧?”

    張原道:“沒事,你幾時回來的?”

    今日武陵奉張原之命買了大豬頭等香火祭品去寶石山鍾氏生祠還願,還特意叫了一班鼓吹,大張聲勢,吹吹打打上山——

    武陵笑嘻嘻道:“天黑前回來的——那照看生祠的道人問是哪位相公高中舉人了,我就說是本科解元,解元之堂兄也高中第六十五名舉人——說說不要緊吧,少爺?”

    張原笑了笑:“無妨,也算是給鐘公公的木雕撐腰。”

    武陵提著燈籠照路,經穿堂往第二進,邊走邊說:“少爺,那道人說已把少爺前日說的話告知那幾個鄉紳,那些鄉紳就說待棲霞山廟建好後就把牛將軍神像迎回去。”

    張原道:“這樣最好,待我進京路過時再來督促一下,鐘公公最看重這個,我總要給鐘公公一個交待。”

    武陵卻笑個不停,說道:“少爺,早​​先我看到那大豬頭,還有雞、鴨、魚、果品擺在鐘公公木雕前的香案上,香煙繚繞,鐘公公的木雕一動不動,說實話,我很想笑——”

    張原也忍俊不禁,說道:“只便宜了那道人,平白享用五牲。”

    武陵問:“少爺,鐘公公在京中,夜裡會不會做夢夢到在杭州吃豬頭肉?”

    張原大笑——

    張若曦和王微、穆真真幾個都在等著他。 聽到張原的笑聲,張若曦即從內院廳中走了出來,王微、穆真真,還有幾個婢女都跟著出來——

    “小原,何事這般快活?”

    張若曦先前聽說落第生員聚眾鬧事造謠翰社舞弊,弟弟張原趕去了,她很有些擔心。 這時聽到弟弟爽朗的大笑,她放心了——

    武陵止步第二進,張原跟著姐姐張若曦她們進去,一面說了小武的笑話,張若曦也是笑個不停——

    王微問:“介子相公,貢院的事如何了?”

    張原側頭看著王微,這才發現這女郎換了一種髮型。 長發挽起,攏結成大錐墮於腦後,這應該是墮馬髻,還戴著花冠,丹唇皓齒,明艷動人,哦,這就是梳攏嗎?

    王微見張原眼睛一亮的樣子,不禁有些羞澀,又問了一句:“介子相公。落第考生鬧事如何了?”

    張原道:“已抓到散佈謠言者了,幕後主使的是董其昌長子和徽州人汪汝謙。”

    王微秀眉一蹙——

    張若曦“哦”的一聲,問:“汪汝謙是何人?”

    張原道:“是徽州巨商,與我有些舊怨,又因書局競爭,對我翰社極其不滿。所以和董祖源一拍即合。聯手要來對付我——我​​憑真才實學中舉,董、汪卻在這件事上糾纏、造謠,只能說明他們的愚蠢。”

    張若曦又細問當時情況,這才放心。 自去歇息了。

    張原到前院沐浴,洗好後正在穿衣。 就听得姚叔在外喚道:“張相公,黃三高他們回來了,抓了一個人來。”

    黃三高就是黃尊素的僕人,精明能幹,先前與張岱、週墨農的三個僕人一道前去汪氏不繫園伺機抓人,終於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了——

    張原披散著頭髮去看,抓來的是汪汝謙在不繫園負責採辦的奴僕,張原略問了幾句,就寫了一封拜帖,讓黃三高幾個連夜押著這汪氏僕人去布政司使衙門交給錢總裁或者王提學,張原現在是舉人,有資格請謁有司解決糾紛。

    處理了這事,張原回到內院,就只有二樓王微的房間還亮著燈了——

    王微在燈下學做龍門賬,見張原進來,含羞起身,那稍稍忸怩之態甚是動人,說道:“方才真真還在這邊呢,聽到介子相公上樓的聲響,幾步就閃到隔壁房去了,蕙湘也在那邊。”頓了頓,又道:“真真乖巧得讓人憐惜,讓我難為情了。”

    張原心道:“妻妾多煩惱也多,象真真這樣的絕無僅有,我現在有一妻二妾,也該心滿意足了——”這麼一想,嬰姿師妹的形象霎時浮現心頭,讓他一時神情悵惘,痴立不語。

    “介子相公——介子相公——”

    王微很奇怪地看著張原,伸手在張原面前輕搖,見張原回過神來,方問:“介子相公想起什麼了?”

    張原返身把門關上,問道:“修微可知道汪汝謙有個族兄名叫汪理直的?”

    “未曾聽說。”

    王微搖頭,垂睫低聲道:“微去年只在徐安生姐姐處與那汪汝謙見過兩次面,並無——並無深交。”

    張原拉著她的手,並肩坐在架子床床沿,道:“我豈不知你。”吟道:“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王微面如桃花,嬌羞可掬,伸一根食指按在張原唇上,不讓張原再念下去,說道:“三更天了,相公早些安歇吧。”

    張原抓住那隻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說道:“修微說得是,良宵苦短啊。”

    王微吃吃的笑,膩聲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張原笑問:“那又是什麼意思?”

    “相公捉弄人,我不說了。”

    王微飛快地脫去絲製弓鞋,小腰一扭,上床向裡側臥,髮髻花冠未摘,裙裳也沒解,若有所待——

    張原暗笑,脫履解衣上床,放下紅羅紗帳時,王微又坐了起來,說道:“我去熄燈。”

    張原止住道:“我喜歡點著燈睡,這滅燭容易點火難啊。”這可不是打火機“啪”的一聲就能點著的,點個火很麻煩——

    王微輕笑道:“奢侈。”轉身向內跪坐著。 開始缷簪散髻,一種淡淡幽香在紅羅紗帳裡散發——

    張原搖頭笑道:“通宵點燭就叫奢侈嗎,那以後我要當清官也難。”

    王微雙臂上抬缷花冠,廣袖滑落,皓腕如雪,說道:“蠟燭可比香油還貴,尋常民戶都是點臭油燈。一般天黑也就上床了,臭油燈都捨不得點。”

    張原道:“黑燈瞎火的太不習慣,這個我要奢侈到底。”

    王微笑,背影在顫,張原從後面將她抱住,隔衣捉住一隻嫩乳,沒兩下王微身子就軟了。 嬌聲道:“相公,哪能夜夜這樣,我還有些——有些不適呢。”

    張原自是愛惜,說道:“那就睡覺,嗯,睡覺。”

    兩個人面對面側臥著,張原的手自然不會那麼本分,王微身子輕扭道:“相公不是說要睡覺嗎,這還怎麼讓人睡啊。”

    張原失笑:“好好,不動。睡覺。”說著,將這小衣輕薄、體態妖嬈的女郎抱在懷裡,交臂疊股,閉上眼睛——

    十八歲的身體血氣方剛啊,抱著這麼個尤物能睡得著那就真是怪事了,獨桅高舉。 不肯貼服。 王微用膝蓋輕輕碰了碰,低聲道:“都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肯偃旗息鼓啊。”

    張原道:“我不知道,管不住它。這個的確無奈。”

    王微將臉伏在張原肩窩裡笑,膩聲道:“介子相公。你很煩人哪。”一邊說話,一手下滑,握住,捫弄,過了一會,整個人都滑下去了,起先生澀,後漸圓熟,極盡吞吐,張原樂極,恍然春​​宮圖上人——

    ……

    翌日清晨,張原依然早早起身,正在洗漱,薛童從前院敲門進來,站在天井邊仰頭叫:“微姑,岳王廟的徐姑姑要見你,已經在前院了。”

    王微正坐在妝奩台邊梳妝,聞言一下子站了起來,叫了一聲:“介子相公——”神色有些緊張。

    張原點頭道:“修微猜得對,這徐姓女子這麼一大早就從西湖西岸趕來,應是為汪汝謙來求情的,修微要見她嗎?”

    王微看著張原,說道:“這似乎不是我該參與的事。”

    張原說道:“不妨見一下,看她為汪汝謙說些什麼。”

    王微道:“相公去見吧,我既決定不參與,就不見她了,免得說違心話,我不能幫她,卻也不能戲弄她,相公與她沒有任何情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

    張原一笑,這女郎玲瓏剔透呢,“嗯”了一聲,下樓去,跟著薛童來到前院,就見一個湖綠裙裳的美婦扶著一個小婢立在廳廊上,張原道:“修微尚未起床,不知姑娘找修微何事?”

    這綠裙美婦眸子在張原身上一轉,即嬌笑萬福道:“是山陰張公子嗎,妾身姓徐,多次聽修微說起公子,今日一見,果然是風流倜儻解元郎,修微真有福氣啊。”

    張原淡淡道:“徐姑娘到廳上坐吧。”這小腳女子,看她站著也真是受罪。

    美婦徐安生謝過,如風擺柳般上廳坐定,道:“張公子想必也料到妾身的來意,正如公子所料,妾身的確是為汪秀才之事來的——”一邊說話,一邊看著張原的臉色。

    張原不動聲色,道:“你說。”

    這時張若曦從內院出來,見到這綠裙美婦與張原對坐說話,很是詫異,張原解釋道:“姐姐,這是修微的友人——”

    美婦徐安生趕緊起身向張若曦施禮,張若曦還了個禮,微微蹙眉,看這美婦的風情就是風塵中人,修微現在是她張家人了,與這些人都應該斷絕往來,對張原道:“今日巳時初刻,布莊開張,你等下來幫我。”說著帶了幾個婢女、僕婦到前面店鋪去了。

    張原向這美婦道:“徐姑娘請說吧。”

    美婦徐安生見張原言語溫和,膽氣壯了一些,說道:“汪秀才托妾身代言,他是一時糊塗,現已知悔,想求張公子寬恕,只要張公子肯寬恕,那什麼條件他都可以接受。”

    張原道:“若非汪理直落網,汪汝謙豈會知悔,我只怕已經是科場舞弊案的罪犯了,哪裡還能坐在這裡與姑娘說話。”

    美婦徐安生陪笑道:“這種拙劣謠言如何能傷害得到張公子,是汪秀才鬼迷心竅才會這樣害人不成反害己,懇請張公子寬恕他這一回,自當結草銜環為報。”

    張原微微一笑,試探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那汪理直已經移送布政使司——”

    果然,就听這美婦說道:“只要張公子不計前嫌肯寬恕汪秀才,不去追究,衙門的事汪秀才自然會去打點,只要張公子一點頭,等下就有紋銀五千兩送到這裡來。”

    張原心裡冷笑:“徽州巨商汪汝謙真是豪富啊,出手就是五千兩,這紋銀五千兩約合後世人民幣三、四百萬,這還僅僅是要我不追究,他要打點布政使何如申、按察使張其廉這些人,那應該是一擲萬金吧。”

    張原淡淡道:“這似乎不是汪秀才一個人的事,董祖源呢?”

    美婦徐安生俏臉變色,遲疑了一下,說道:“若張公子不追究,汪秀才願以紋銀萬兩謝罪。”

    很好,汪汝謙的銀子真多得不耐煩了嗎,轉眼就加到萬兩!

    張原道:“這事讓我考慮一下,午前再答复徐姑娘,如何?”

    美婦徐安生忙道:“好,張公子考慮一下吧。”又問:“可否讓妾身見見修微?”

    張原道:“徐姑娘現在是汪汝謙的說客,還是不要見修微的好,免得她為難。”

    這美婦略顯尷尬,連聲道:“是是,那妾身告辭,妾身就在湧金門外的船上等候張公子的答复。”

    張原點頭道:“我會給你一個答复的。”

    綠裙美婦徐安生離開後,張原即命黃三高趕去運河畔請張岱和黃尊素來這裡,過了大半個時辰,張岱和黃尊素乘轎趕到,聽張原說了汪汝謙要以銀錢求寬恕,張岱冷笑道:“他徽商仗著有錢,當我們是見錢眼開的嗎,拒絕他,控告他,讓他抄家、充軍。”

    張原道:“依大明律,這誣陷有充軍之罪,卻不會抄家,錢還是他汪氏的。”心道:“大明律法沒有清朝律法那麼嚴苛,尤其是對官員,可以說是相當寬容,在清朝,科場舞弊案主犯都是人頭落地,甚至殺過一品大員,而明朝,沒有因為科場舞弊殺過人,也就是免職、流放、充軍,同樣,誣陷他人舞弊的罪也不會重,這也應該是汪汝謙、董祖源敢造謠的一個原因吧。”

    黃尊素道:“汪汝謙交遊廣闊,家財萬貫,是很有交際手腕的,介子拒絕他,他只有拼命向各衙門使錢,而我們又不能候在這裡催促結案,十月我們就要啟程赴京的,可若依他所言不追究,又顯得介子被他銀錢收買,有虧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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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爾虞我詐

  張岱聽黃尊素說得有理,點頭道:「這還真是兩難,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輕易放過董、汪二人,這種謠言對我們翰社的聲譽影響很壞,只有嚴懲他二人才能還我們清白。」眼望張原,看張原如何決定?
  張原雙眉一軒又皺起,說道:「我覺得汪汝謙這是在試探我,若我貪財,他就忍痛割捨白銀萬兩,但由此我與翰社同仁就難免離心離德,他與董氏再從中攪局再造謠言也未可知,這種奸商怕沒這麼容易屈服——」
  黃尊素微笑道:「介子所慮極是,這銀錢啊,能解嚴毅之顏,開難發之口,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忿爭非錢不勝,怨仇非錢不解,可致良朋反目,能使仇家言歡——汪汝謙送來一萬兩,就要看張社首如何處置?」
  張原冷笑道:「他送我錢,要我不追究,到時他卻要追究起我來。」
  張岱問:「那我們該如何應對?」
  張原想了想,笑道:「這銀子我要收下,送上門的豈有不納之理。」當即就在張岱和黃尊素的注視下,寫了兩封帖子——

  張岱看了這兩封帖子是哈哈大笑,說道:「很好,就是這樣,讓汪汝謙賠了夫人又折兵。」
  黃尊素撚鬚而笑:「這樣處置最是妥當,又故意以不繫園來迷惑汪汝謙,汪汝謙定要吃啞巴虧了。」
  張原即命薛童把其中一封無名無款的帖子送到湧金門外交給美婦徐安生,薛童跑著就去了,出了湧金門,一路跑到西湖邊,樓船上的美婦徐安生早已望見薛童,走上船頭招手道:「小童,上來。」
  薛童跳上船,將帖子交給徐安生,這美婦展帖看了看,微微一笑。即命撐船離岸,薛童道:「徐姑姑這是要去哪裡,我還要回去向介子相公回話呢。」
  美婦道:「我也向別人回話,待我回了話,再送你上岸回話。」拉著薛童到船艙中,讓侍女取糖果給薛童吃,問薛童道:「小童,那張原張公子喜歡你家微姑嗎?」
  薛童比較貪吃。小小孩童食量驚人。左手南瓜餅,右手香麻餈,吃得個不亦樂乎。嘴巴塞滿,含糊道:「喜歡的,喜歡得緊。」
  美婦笑道:「怎麼個喜歡法。你和我說說。」

  薛童又塞了一塊西洋餅到嘴裡,答道:「我家微姑秦淮河都不住了,來這喧不就是因為喜歡介子相公嗎。」
  美婦坐在圈椅上,將薛童拉過來,八幅湘裙一展,裙下雙腿一分,竟把薛童夾在兩腿間,笑吟吟道:「那是你家微姑送上門,並不是說張公子有多喜歡你家微姑——」
  薛童漲紅了臉。分辯道:「也是喜歡的,很喜歡。」說著,雙手一下子就掰開這美婦的腿,跳到一邊,警惕地瞪著這美婦,心道:「難怪微姑說這個徐安生愛勾引人,連我小孩子都要勾搭。我薛童是那麼隨便的人嗎,哼!」
  美婦「哎呦」一聲,隔裙揉著小腿,翻白眼道:「你使那麼大勁做什麼,抓痛我了。」揉了幾下腿。拈一顆松子糖放在嘴裡,乜斜著桃花眼。問:「你家微姑長發盤上去了嗎?」
  薛童跳過來拿一塊山楂糕又退回去,迅捷如風,答道:「微姑頭髮是盤上去了,這又怎麼了?」
  美婦徐安生膩笑著,說道:「王修微守身好幾年,這回終於失身了,她那脾氣——可不要日後被張家大婦給趕出來,她現在得罪了汪汝謙,以後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唉,放著秦淮河的快活放蕩日子不過,卻要受那拘束,真是傻。」…,
  「胡說!」
  薛童怒道:「我家微姑過得好得很,介子相公和若曦大小姐都對我家微姑很好,倒是那汪秀才要倒大霉了,徐姑姑你也會跟著倒霉。」
  薛童可不管自己是在徐安生的樓船上,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美婦徐安生氣得銀牙一咬,拍案站起身,正待發作,喘息了幾下,卻又坐迴圈椅,搖頭道:「我也真是無聊,和一黃口小兒慪什麼氣呀。」瞪了薛童一眼,說道:「不識好歹的貨,幾次住在我家,吃了我家多少東西,卻這麼與我說話!」
  薛童無賴道:「是你叫我吃的,怪不了我。」
  美婦失笑,不再搭理薛童,轉頭看著船窗外,樓船漸漸駛近湖心島,島邊有一條畫舫靜靜的泊在那裡,二船緩緩相併,畫舫上的汪汝謙從架板走到這邊樓船,美婦徐安生迎上前,汪汝謙急問:「如何了?」接過徐安生遞過的張原書帖,看了兩眼,就怒道:「貪得無厭之徒,竟要典我的不繫園,豈有此理!」說著狠狠瞪了薛童一眼,回到他的畫舫,畫舫隨即盪開一些——

  畫舫裡,兩個男子坐著飲茶低語,見汪汝謙進來,其中一個年齡與汪汝謙相仿的男子站起身,低聲問:「九兄,那張原怎麼回覆?」
  稱呼汪汝謙為「九兄」的男子年近四十,一臉精悍之色,是汪汝謙的族弟,名汪守泰,為歙縣獄吏,甚有手段,另一中年士人卻只是坐著飲茶,頭也不抬——
  汪汝謙氣忿忿將那書帖遞給汪守泰,汪守泰看罷,繃著臉露出笑意,說道:「不怕他貪,就怕他不貪,他想要九兄的不繫園,那就典給他,這是我們翻身的良機。」
  汪汝謙問:「怎麼說?」
  汪守泰道:「典房是要立契約的,是要張原簽字畫押的,還有,等下送銀子去我們也要大肆宣揚,那些翰社書生聽說張原獨得一萬兩,心裡自不會痛快,若張原要分銀子給他們,那就是笑話,坐地分贓嗎,這一萬兩銀子其實就是一個泥潭,翰社的人落入泥潭就全臭了,再有董公子攜銀去求張分守,那這誣陷案就鬧騰不起來,而張原和翰社名聲反而臭了,而且——」

  說到這裡,汪守泰停頓一下,嘴角勾起冷笑,續道:「我料那張原見我們大張旗鼓送銀子去,很可能懊悔不敢收,那就正好,銀子還是九兄的,留下臭泥潭讓張原掙扎去。」
  汪汝謙眉頭舒展開來,讚道:「四弟果然好計謀!不過那張原要典我不繫園是何意,為何不乾脆逼我轉贈?」
  汪守泰道:「山陰張氏好園林是出了名的,那張原自然是覬覦大兄不繫園的紅葉和定香橋,妄圖借此機會霸佔,卻又擔心名聲不佳,這才提出以七百兩銀子典居不繫園七十年,這是掩耳盜鈴、虛偽卑鄙之舉。」
  汪汝謙點點頭,卻問:「為什麼是典七十年,而不是五十年或一百年?」
  汪守泰皺眉道:「這個我亦猜不透,或許是張原認為自己還能再活七十年吧。」
  「七十年,嘿嘿——」汪汝謙連連冷笑,又道:「可我不能出面與他立典園的契約,四弟為我出面吧,我把不繫園地契先背書給你。」
  汪守泰答應了,哂道:「這張原其實稚嫩,九兄放心,這不繫園他張原得不去的,此番若不是理直兄意外被抓,我們本可大獲全勝,如今卻要多使銀子了。」…,
  汪汝謙咬牙切齒道:「使些銀子不算什麼,我就是要這張原身敗名裂,只可惜革不了他的舉人功名。」
  這時,那坐在邊上品茶一直不說話的文士開口了:「難說,湯宣城雖在野,但宣黨在朝中勢力依然不可小覷,錢謙益這次難逃言官的彈劾,兩位試想,主考官若出了問題,那以張原為首的考生也難表清白。」
  汪汝謙展顏道:「韓兄說得極是。」
  這姓韓的文士與錢謙益乃是同榜進士,錢謙益殿試第三,他第一,狀元韓敬,師從宣城湯賓尹,錢謙益文名遠勝韓敬,所以當韓敬掄魁,士論大嘩,認為任會試分校官的湯賓尹包庇韓敬,湯賓尹是宣黨首領,於是遭到東林黨的言官交相彈劾,遂在次年的京察中解職還鄉,韓敬在朝中待不下去,也辭官閒居,韓敬認定是錢謙益鼓動東林黨人彈劾他師生,極恨錢謙益,就要借此次浙江鄉試讓錢謙益罷官,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
  薛童進城回話時,正見張原和黃尊素幾人立在萬仙橋畔,盛美號布莊大門前正「噼哩啪拉」放鞭炮,張原題寫的匾額高懸,在瀰漫的爆竹硝煙中杭州盛美號布莊正式開張營業了,青浦陸氏在杭州毫無根基,所以當一個月前盛美號布莊開始籌備時,西城的同行商家都報以冷眼,暗中商議準備聯手排擠,豈料前日方知店主之弟是新科解元,乃是山陰張氏子弟,於是眾商家一起沉默了——

  薛童上前道:「介子相公,這是汪秀才的回帖。」
  張原道:「好,小童辛苦了,趕緊去領開張喜錢,還有果品吃。」
  薛童一溜煙去了。
  張原看了汪汝謙的回帖,汪汝謙的書法學二王的,有功力,張原欣賞片刻,對張岱、黃尊素道:「汪汝謙說將在午時三刻前派人送來銀子和典房契約——大兄、真長兄,你們兩位與我一起走一趟吧。」
  張岱、黃尊素欣然道:「好,一起去。」
  所以當午時二刻汪守泰領著八個抬著銀箱的家僕和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來到盛美號布莊時,卻被告知張解元不在店中,請他們稍待,張解元很快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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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打臉

  汪守泰也不進店去坐,只在盛美號布莊大門前站著,那四隻醒目的銀箱擺放在鋪滿紅色爆竹碎屑的門階上,一班鼓吹洋洋沸沸,不斷有人過來打聽有何喜事?汪守泰只是淡淡道:「徽州汪氏來給張解元賠禮道歉,早先有些誤會,現在和解了。」
  汪守泰這不咸不淡的解釋讓那些人更好奇了,到底是什麼誤會?怎麼就和解了?搬這銀箱來做什麼?汪守泰不多作答,這些人就向退在一邊的那八個抬銀箱來的汪氏僕人打聽,果然得到了詳盡的解釋,卻原來是汪氏某人懷疑張解元及其主盟的翰社在這次鄉試中舞弊,不然翰社如何能高中二十八人,坊傳是主考官預定翰社二十八星宿上榜,但現在才知道是誤會,汪某人決定賠償張解元白銀萬兩和西湖邊的名園「不繫園」——
  解釋這些事時,汪氏僕人自然顯得很悲憤的樣子,那些打聽者自然就聽出了言外之意:汪某人是迫於張原的威勢,這才以萬兩白銀和西湖名園來和解——
  張原掄魁、翰社大捷,本就是遭人妒忌之事,這是人性使然,現在又聽說張原逼迫他人以巨資和名園還要這般吹吹打打來賠禮道歉,實在是囂張跋扈啊,所以聞者大嘩,都聚在盛美號布莊前指指點點、發洩不滿,那汪守泰一再請求圍觀者散去,莫要影響他汪氏負荊請罪的誠意,但那些圍觀者豈肯聽,人越聚越多,這萬仙橋兩側店舖云集,雜貨店、山貨店、竹貨店、大緞店、南北香料店、南果店、海菜店、米行、雜糧行,布店、紙店、生熟藥材行等等,林林總總有上百家,往來的人本來就多,這下子更將盛美號布莊這半條街擠得水洩不通——

  忽聽有人喊:「張解元回來了,張解元回來了。」
  人群讓開一條道,幾個健僕護著一頂逍遙轎來到盛美號布莊前。從轎中下來的正是張原,對門前人群如堵的景象並不在意,掃了一眼階前的四隻銀箱,故意傲慢地問汪守泰:「你是何人,汪汝謙沒來嗎?」
  汪守泰心道:「果然是少年得志,意態輕狂,把圍觀人眾都不放在眼裡啊,很好。很好。看這樣子還真要收我這萬兩白銀。」謙卑道:「在下汪守泰,汪汝謙是在下族兄,我族兄畏張解元鋒芒不敢前來。就由在下出面,銀子和不繫園的地契在下都帶來了,張解元請看。」一擺手。四個汪氏家僕上來將銀箱打開——
  正午陽光照耀,銀箱裡的銀錠熠熠生輝,圍觀人眾驚嘆聲響成一片,豔羨、嫉妒、鄙夷、貪婪……種種複雜神態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張原點點頭,說道:「汪汝謙既已知錯,並向我和翰社同仁賠禮道歉,那貢院造謠案我就不會再追究了,請他放心。」
  汪守泰叉手道:「多謝張解元寬宏大量。」心裡冷笑:「你還真把自己當作布政使、按察使了,可笑。」

  張原先讓姚叔、武陵幾個把四隻銀箱搬到大門另一邊。又讓武陵抱出一隻小木箱,從銀箱裡取出五十錠銀放在小木箱裡,這銀錠二十兩一錠,五十錠就是一千兩,汪守泰瞧得納罕,不知張原這般做作是為何?
  張原又讓人將一張小書案擺出來,筆墨紙硯侍候。就在大門前眾目睽睽下與汪守泰訂立典園的契約,所謂典用不繫園,就是說不系園依舊屬汪汝謙所有,張原支付七百兩銀子訂立契約後取得七十年的使用權,在這七十年內無須支付園主任何費用。期滿後園子交還園主,當然。按規定園主可隨時用七百兩銀子把園子的使用權贖回去,但張原要求契約寫明七十年內不許贖回——…,
  對於早已適應了七十年使用權限的張原來說,這等於是用七百兩銀子買下了不繫園啊,據說汪汝謙建不繫園所費不下萬金,豈不是大賺,但汪汝謙、汪守泰又如何能猜得透張原要典園七十年的深意和奧妙呢。
  而對於圍觀民眾而言,典園一年費十兩銀子還算合理,張原算不得仗勢欺人,《金瓶梅》裡的武大郎與潘金蓮兩口子在陽谷縣城典的一處兩層四間房子,期限一紀,也就是十二年,支付典銀十二兩,不繫園雖大,但在一般民眾看來,一年十兩銀子也可以了,問題是,有錢人誰肯這樣把園子典出去?

  對於七十年期限滿前不許園主贖回這一條件,汪守泰躊躇了一下,想想還是同意了,寫好契約,汪守泰先簽名畫押,然後恭恭敬敬將毛筆遞給張原,汪守泰對張原的這個簽字墨寶極其看重,這就是證據啊——
  張原卻道:「稍等,立契沒有保人怎麼行。」抬頭朝街南望,就聽得官差喝道聲,那擁擠的人群看似已經填街塞途,但在喝道聲的催促下,卻很快空出六尺空道來,人體伸縮性之強又得到印證——
  皂隸開道,羅傘前張,四抬大轎,小吏、公差相隨,後面還跟著數十個士人,為首的正是黃尊素和張岱。
  大轎在盛美號布莊門前停下,張原迎上前對著轎子施禮道:「有勞老大人。」
  杭州府通判石維屏步下轎來,含笑向張原還了半禮,看了看兩邊鴉雀無聲的人牆,皺眉道:「汝等不各安本業,圍聚在這裡作甚!」
  人群無聲,卻又各自向兩邊退後半尺,只聽得當街店舖的門板被擠得嘎嘎響——
  通判是正六品官,分管一府的錢糧、訴訟,權力很大,是民眾最敬畏的府官,那汪守泰雖然多智,此時也只有叉手立在階下不敢擅動擅言,張原是舉人,可與地方官抗禮,他汪守泰只是一個不入流小吏,所以雖然知道情勢不妙,但除了靠邊站又還能做什麼!

  一張花梨木的官帽椅擺放在大門前,石通判撩袍坐下,張原即從懷裡摸出兩張紙呈上,說道:「老大人請看,這是我翰社同仁捐贈給寶石山養濟院九千兩銀子的文券,請老大人用印簽收,九千兩銀子就在這裡。」朝那四隻銀箱一指。
  鐘太監離開杭城之前,就將寶石山養濟院交由杭州府管理。這養濟院也就有了官方性質,在通判的管轄範圍內,現在憑空得到九千兩銀子的巨額捐贈,石通判豈有不喜的道理,這幾年災荒頻仍,杭州府備荒救急做得好,那就是政績啊,石通判欣然道:「貴社同仁志在世道。關心民眾疾苦。實在讓人敬佩。」
  張原謙遜道:「天下一身,桑梓一體,翰社一向提倡忠君愛民。此次有機緣能為杭州百姓做一些善事,正是我翰社諸人的心願。」
  石通判很愉快,即命捧印小吏上前。親手在兩張捐贈文券上蓋上通判官印,並署己名和干支年月,然後一張交收張原,另一張由石通判收存——
  階下的張岱率先鼓起掌來,其餘黃尊素告示翰社舉人紛紛鼓掌,圍觀民眾見張原不貪財,一萬兩捐出九千兩,也是嘖嘖讚歎。

  張原把剛才立的典園契約給石通判看,請石通判指派一名小吏從中作保。石通判高興之下差點自降身份來當這個保人,還好矜持住了,讓手下一個姓吳的典史來當保人,須臾張原和那吳典史都在一式兩份的文券上籤名畫押完畢——…,
  張原讓武陵從那小木箱裡取出十五錠銀,剩下的三十五錠共七百兩銀子就作為典園的銀子交給汪守泰,張原將一張文券遞給汪守泰,朗聲道:「銀券兩清。煩請汪先生三日內將不繫園騰出,在下近日要在園子舉行翰社雅集。」
  張岱等一眾翰社社員又是大力鼓掌,妙極,妙極,翰社在杭州有個落腳點了。不繫園的紅葉很有名,深秋季節也正是賞紅葉的時候——
  張原又警告汪守泰道:「從這一刻起。不繫園已由我典下,你們汪氏可以搬走園內相關器物,卻不能故意去破壞園林景觀,不然的話我會控告你們的。」
  汪守泰臉漲得通紅,張原用他送來的銀子付園子的典銀,這真是「啪啪」的打他的臉啊,而且他原先想借此敗壞張原的名聲、離間張社首與翰社同志關係的計策已經是完全失敗了,也就是他九兄汪汝謙這一萬兩銀子白白送出去,卻沒有起到任何對汪氏有益的作用,他帶來的鼓吹手吹吹打打反倒是在宣揚他汪氏造謠不成反賠銀子的醜事啊,哦,萬兩白銀還有一些剩的,收回了七百兩銀子,可偌大的不繫園典出去了,簡直是天大的笑柄!

  汪守泰欲哭無淚,狠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張原對石通判道:「老大人請到裡面小酌兩杯,宴席已備好,這個布莊是晚生姐夫家的產業,今日開張,老大人能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
  石通判抬頭看著張原書寫的那塊匾,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那我就叨擾了。」
  晚明士人經商是極普遍的事,甚至有生員嫌月考、季考麻煩,乾脆主動要求去掉生員功名好專心經商,這主要是因為舉人、進士太難考了,與其一輩子蹉跎場屋,還不如早些抽身幹些別的,這其實是很明智的選擇,士人經商之風在江南尤甚,就算沒有官紳背景的純粹商人地位也並不低,只要有錢就行,所以石通判對張原的姐夫經商絲毫不覺得訝異,張原是本科解元、翰社社首,前程不可限量,豈是一般舉人能比的,當然了,要他石通判特意來為一布莊道喜那他是放不下這個顏面的,但這時適逢其會,豈有拒絕的道理。
  張原請大兄張岱和他一起陪石通判,其餘翰社社員和石通判帶來的一干官差都到街頭的醉仙樓用餐,武陵自會去結賬,汪守泰送來的萬兩白銀不是還余三百兩嗎,正好用來請客吃飯還有作為過幾日不繫園雅集的用度——

  酒席上,張原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後果對石通判如實說出,石通判一早聽說了昨夜落第生員鬧貢院之事,那案子由布政使司衙門和按察使司衙門處置,杭州府衙並未與聞,這時聽張原把事情原委和捐獻銀子的來源一一說了,石通判雖然覺得自己被張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稍有不爽,但這事對他而言顯然是有利的,手中有銀好辦事啊,張原能把銀子捐出來也足見其清廉,不然的話張原就是把銀子留下也沒犯什麼律法——
  石通判笑道:「解元郎智慧人所難及啊。汪汝謙也算是名士,卻造這樣的謠言,實在是愚蠢,現在又以巨資來修好——張解元真的不追究此案了?」
  石通判並不明其中奧妙,以為汪汝謙送銀子來真是向張原求饒修好的——
  張原含笑道:「晚生當然是有信義的人,汪汝謙既已知錯並且大張旗鼓賠禮道歉,我是不會再出面追究此案,但此案涉及的並非是晚生一人。還牽連到兩位主考官。國有律法,誣陷有罪,相信何方伯、張分守和葉御史會秉公處置此案的。」…,
  石通判心道:「這個張原。小小年紀,見財不貪,心計極深啊。以後的朝堂當有此子一席之地——」
  ……
  汪守泰面色紫漲,眼睛佈滿紅絲,羞憤啊,大步往湧金門而去,八個汪氏僕人跟在後面,那一班吹鼓手追上來叫道:「汪老爺,別跑這麼快啊,這工錢還沒給呢——」
  被人追著討要工錢這成何體統,汪守泰站住腳。在腰間一摸,沒帶銀錢,問那些僕人,卻都沒帶錢出來,便道:「隨我到西湖邊付你們工錢。」
  為首一個嗩吶手瞅著兩個汪氏僕人抬著的那隻小木箱,嘟噥了一句:「這箱子裡不是有銀子嗎。」
  這嗩吶手只是隨口那麼一說,汪守泰卻是勃然大怒。吼道:「這是二十兩一錠的銀子,你們這些窮鬼一年能掙到這麼一錠嗎!」
  一班鼓吹手不敢回嘴,臉色都頗不忿,跟著汪守泰來到西湖邊,汪守泰向美婦徐安生要了二錢銀子丟到岸上。喝道:「快滾!」
  一班吹鼓手罵罵咧咧走了,那美婦徐安生見汪守泰這般急怒神色。心知此行事情不順,她自不會討沒趣詢問,反正等下就會知道的,只命撐船,汪汝謙依舊在湖心島那邊——

  徐氏樓船與汪汝謙的畫舫相併,汪守泰和幾個僕人跳過船去,汪汝謙迎出來問:「四弟,怎麼——」他一眼就看出汪守泰神色不對了。
  「九兄,我對不起你!」
  汪守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右手握拳使勁捶打艙板——
  庚戌科狀元韓敬走過來皺眉道:「何至於此!」
  汪汝謙把汪守泰扶起來坐下,看族弟這模樣就知道事情不妙,這時要裝名士風度,按捺著焦躁情緒從容詢問,聽汪守泰所事情經過說了,汪妝謙坐在椅子上半晌沒聲音——
  邊上一個滿臉橫肉的汪氏奴僕惡聲惡氣道:「張原如此可惡,乾脆找一幫杭州潑皮喇唬打殘了他,要不就找江洋大盜乾脆結果了他,讓他不得好死,看他還——」
  韓敬冷笑,返身回艙。
  「啪」的一聲,汪汝謙狠狠抽了這奴僕一個嘴巴,喝道:「滾出去,再敢胡言亂語我饒不了你。」
  韓敬在這裡,這不知好歹的家奴卻說這樣殺頭抄家的話,汪汝謙豈能不怒,喝退了這奴僕,與汪守泰一起進艙,對韓敬陪笑道:「家奴無知,韓兄不要見怪。」

  韓敬板著臉道:「這不是街頭鬥毆,若憑潑皮無賴就能解決事情那就簡單了,見過幾個大明朝官紳是被仇家雇兇殺死的?若這樣,什麼黨爭都沒必要了,讓江洋大盜去解決吧,韓某孤陋寡聞,只知道擁兵一方的唐代節度使敢雇兇殺官,他們造反都敢,那是亂世——」
  汪汝謙冷汗涔涔,連聲道:「韓兄教訓得是,韓兄教訓得是。」
  韓敬道:「張原如今隱然東林黨後起之秀,必須要打擊,但也只是在聲譽、仕途上打擊他,取他性命似非我輩所為,那是不計後果同歸於盡的市井匹夫做法,我輩何至於此?」
  汪汝謙唯唯。
  韓敬又道:「雖然這次送銀弄巧成拙,卻也不必太憂慮,然明兄暫避一下,案子先讓汪理直頂著,憑這事不能把你和董公子怎麼樣,張分守這點香火情還是有的。」停頓了一下,又道:「錢謙益此次出京,途經無錫時上東林書院見了鄒元標和高攀龍,這次錢謙益取中的舉人有多人是常到東林聽講的,象魏大中、祁彪佳更是高攀龍的嫡系門生,翰社山陰社集,鄒、高二人千里迢迢趕去,這不就是拉攏張原和翰社嗎,此番翰社竟有二十八人高中,不管錢謙益有沒有從中通關節,我們都要揪住他、彈劾他,定要讓他罷官解職——」

  汪汝謙道:「中舉者的墨卷已經張貼出來,我託人去看了,翰社的那些制藝中規中矩,實不好指摘。」
  韓敬冷笑道:「文章高下不比武將較藝,誰的文章能服天下人之口?班馬歐蘇都有人指摘,何況這些人的八股文,這一百二十名高中者的制藝就真能比那些落榜者的好,不見得啊不見得,這其間大有漏洞可鑽——」
  汪汝謙只想針對張原,而韓敬矛頭是錢謙益,似乎有點不對路,不過現在汪汝謙也只有聽韓敬的,點頭道:「那些落卷近日會發還給落第考生,可以聯繫那些八股文好卻落第者要求磨勘試卷。」
  韓敬點頭微笑,汪汝謙損失一萬兩銀子與他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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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龍山與陶庵

  萬曆四十三年是閏年,有兩個八月,俗諺有云「閏七不閏八,閏八用刀殺」,似乎逢閏八月的年份天災人禍相對要多一些,且不說其他,單是今年的杭州鄉試就謠言四起、麻煩不斷,原本定於八月三十日在望仙酒樓舉行的新科舉人聚會,就因為二十九日夜間的那場貢院風波而推遲到了閏八月初二——
  這日午時,朝天門內望仙酒樓,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濟濟一堂,寒暄、攀談、訂交,熱鬧非凡,筵席間,有舉人說起昨日落第考生領取落卷時又在鬧騰著說閱卷不公要求磨勘重審,在座的新科舉人紛紛加以冷嘲熱諷,這些新科舉人名登龍虎榜,回看那些落第的士子自然是有極大的優越感,可以厚道地對落第者抱以憐憫和同情,但如果落第者要攀扯他們、要拖他們入泥潭,那果斷是深惡痛絕的——
  張岱冷笑道:「磨勘考卷,那也只是把我等錄取的舉人考卷送到翰林院由詞臣評駁,誰會磨勘落卷,沒這規矩——我等三場制藝堂堂正正,閱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一層層薦上來,何懼挑刺!」

  眾舉人紛紛點頭稱是,義憤填膺譴責那些造謠生事者——
  張原心道:「這又是董、汪的勢力從中鼓動的吧,想要重新閱卷那是痴心妄想,朝廷為維護考官的尊嚴,即便出現閱卷不公的情況,也一般不會追究,除非出現露骨的寬泛的舞弊行為。不然的話落第者一鬧騰就重考就重審,那豈不亂了套!」
  ——據張原所知,晚明八股文大師艾南英崇禎年間參加會試,其房官項煜極不負責。只把艾南英的首場首藝圈點了四行就丟入落卷堆中,艾南英領取落卷後見項煜閱卷如此草率,非常氣憤,當即把他的落卷刊刻出來傳示天下,說士子三年之困,不遠數千里走京師,而房官只點四行就棄置不顧,此豈有人心者乎?
  ——艾南英的制藝的確好、房官項煜閱卷也的確馬虎。但朝廷並未譴責懲罰項煜,只是項煜因此事致名聲大損。
  眾舉人對董氏和汪氏暗中造謠給本科鄉試抹黑都很不忿,謠言雖說是針對張原和翰社,但對他們這些中舉者都有不利的影響。華亭董氏、徽州汪氏算是把乙卯科的浙江舉人都給得罪了——

  前日汪汝謙送給張原白銀萬兩貌似求饒和解其實包藏禍心,卻被張原以翰社的名義轉手贈給杭州府養濟院,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杭城士庶皆贊張解元清廉仁義睿智,現在張原的聲望遠非鄉試前能比。張原以其四元連捷和翰社二十八星宿共登龍虎榜,證明了他自身的才華和翰社的人才濟濟,翰社諸人對張原更是衷心擁戴,在野空談翰社精神影響有限。只有以實實在在的科舉揚名才更能傳揚翰社的精神理念,很多新科舉人都要求參加翰社。張原以目下翰社被謠言所困婉拒,翰社現在名聲在外。對社員選擇更要謹慎,以免魚龍混雜,敗壞社風,當然,這些舉人是張原要爭取的,當即相約到京參加會試時再議社盟之事,現在謠言遍地,若再把這些舉人都吸收進翰社,那就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了,這樣對翰社反而不利——
  這日同年宴後,一眾舉人又到望仙酒樓邊附近的望仙茶樓聽柳敬亭說書,這是包場,三日前就訂下的,柳敬亭今年行情看漲,若不是預定根本請不到他,書帕銀也漲了,記得去年是定價八錢,現在是一兩,張原和張岱先一日特意去拜訪了他,柳敬亭早聽說張原掄魁,以為張原闊了,不會再搭理他這個市井朋友,見張原兄弟到訪,自是歡喜,說及去年倒董之事,拊掌大笑——…,
  ……
  汪汝謙八月初三就已經從不繫園搬出去,張原隨即派人去收拾清理了一下,園裡面花木亭台完好,只樓閣內的器物已經搬取一空,張原沒打算在那裡住,只讓人置辦了一些莞席和几案,酒食皆從城中運去,初五日,張原請同年諸人遊不繫園——
  不繫園在西湖西路,毗鄰楊公堤,在園中高處能看到整個西湖,園中建有小碼頭,船可由西湖直駛入園中,不繫園的名氣是紅葉和香,園子靠近楊公堤一側有數千株葉片呈五角狀的楓樹,深秋季節,楓葉紅了,站在湧金門城樓這邊都能看到那一片灼灼似火焰一般的楓林,遊園的舉人們遠遠望見那似火楓林,都不禁喝一聲彩,周墨農笑道:「以後若有機緣,年年秋遊都可來此,典園七十年,哈哈,七十年後吾輩不知還能有幾人健在?」環視左右,說道:「或許只有祁虎子和張社首兄弟這三個人了,其他人最年少的都在二十歲以上,想活九十多歲甚至一百多歲,那從今日始就得拋棄功名去求仙問道,葛嶺就離此不遠,哈哈。」

  眾人大笑。
  ……
  張原初五日是請同年遊園,初七日則是翰社雅集,一百多名翰社同仁聯袂走過蘇堤,聲氣相高,意氣風發,這日雅集主要是議定翰社浙江十一郡的社首和社副人選,因為有些中舉的社員已不適合任社首、社副,要離鄉進京,無法管理分社事務,分社社首主管糾彈要約、社副司往來傳置,還有就是共同審核新會員,所以都要另選社員擔任,張原鄭重要求各分社的社首、社副對新社員的審核要嚴格、謹慎,無論何人都不得仗著翰社的名頭把持地方訴訟、為害鄉里,若發生這種事,他將傳書各分社,將違反規條的社員革除出翰社,被革除者那時臭名遠颺將後悔莫及——
  眾社員又商議翰社平日費用支出由家境富裕的社員捐贈,不能全由張社首一人承擔——
  ……
  正因為有閏八月,所以新科舉人們不用急著準備入京趕考,他們還要編《乙卯浙江鄉試同年錄》,請主考官錢謙益作序,同年錄以鄉榜名次排列,一個舉人佔一頁,該舉人的姓名、字號、籍貫、妻、兒女、祖宗三代姓名、科名、官職,登記得一清二楚,比後世的大學同學錄詳細得多,這《同年錄》由新科舉人自己編錄,由布政使司衙門出銀刊刻印三百冊,每個舉人人手一冊,各位考官以及省、府、縣各衙門也都要留存——

  官屬的書坊刻印《同年錄》駕輕就熟速度極快,閏八月十三日三百冊《乙卯科浙江鄉試同年錄》就刻印出來了,一百二十頁,紙張精良,解元張原的大名赫然在首頁,張原,字介子,號龍山,這個號是張原臨時取的,山陰士人以龍山為號的有不少,張原既號龍山,其他人以後只怕得改號了,取號是晚明士人的風氣,一般補了生員就會取號,相互稱呼不以名字,而是以號,這是有身份的象徵,號隨時可以另取,這很像後世作家的筆名,有的作家一生就一個筆名,有的筆名好幾個——
  ——張岱也為自己取了一個號,叫「陶庵」,張岱母親姓陶,張岱幼時多病,常住在外祖家,現在懷念陶家庭院,所以自號陶庵,張原看到大兄寫下「陶庵」二字,不禁想:那清麗深情的《陶庵夢憶》還會有嗎?…,
  十四日,各房官各歸本縣,各房出身的舉人分別為各自房師送行,臨別感言,師生情誼得到了加強——
  既有兩個八月那就有兩個中秋,主考官錢謙益卻在這閏八月中秋的午後在運河碼頭解纜登舟,離開杭州回京城,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都來為座師送行,錢謙益自然勉勵這些門生努力備考、爭取明年會試連捷——

  張原也在送行者之列,他看出錢謙益眉宇間有憂色,前一日,錢謙益派人召他去貢院相見,師生二人自然要談起董、汪造謠案,錢謙益本想在他離開杭州前將此案了結,這樣可以清清白白、無牽無掛地回京向禮部覆命,卻未想此案審理困難重重,那汪理直不知得了誰的叮囑,不像那日在貢院前驚惶失措全盤招認,而是咬定是他自己造的謠,說是那日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與董祖源、汪汝謙沒有任何關係,按察使張其廉相信汪理直的這一供詞,私下還勸錢謙益不要與這荒唐酒鬼較真,謠言止於智者,追究的話鬧得朝野皆知反而有損清譽——
  張原心裡冷笑:「張其廉這老狐狸與董其昌很有交情,這次更不知得了汪汝謙多少好處,竟這樣糊弄錢老師,這造謠案表面如此,暗地裡可知有多少權錢交易!」
  錢謙益不能在杭州待得更久,他對張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謠案有些遺憾,張原若聯合翰社同仁盯著此案,按察司也不敢過於枉法,不過錢謙益卻也知道張原即將赴京應試,也無時間和精力來盯著這案子,這場謠言誣陷看似就要這樣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汪理直一個流放——

  張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場,都是在扯皮、講關係、處處盤根錯節,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勢必開罪張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處的官員,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結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舉人功名、流放汪汝謙,根本無法剷除董、汪的勢力,所以他還是決定暫不追究,全力準備明年二月的會試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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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澹然的病

  午後斜陽溫暖的光芒從西湖那邊的群山之巔鋪展過來,京杭大運河往來舟楫就掣出金色波瀾,層層激盪,波光躍金——
  寒秋蕭瑟,運河兩岸高樹零落的黃葉旋轉著漂落水中,逐水浮沉,又被波浪湧聚到岸邊,與廢棄雜物、髒污泡沫形成兩條垃圾帶,而若從遠處看,這垃圾帶反倒成了運河水的兩道深黃色的鑲邊了——
  錢謙益的座船已遠去,送行的新科舉人們相約京城再見便各自散去,他們要回到各自戶籍所在的州、縣,向衙門禮房呈報申請參加會試的咨文,然後由州、縣呈報府,府再呈報省,審核後發給「公據」和路費,舉人入京憑此「公據」就可享受驛站免費車船供應,這就叫供給腳力,又叫公車,和驛遞勘合牌一樣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今日是閏八月十五,張岱立在運河岸邊仰望高天,喟然道:「閏中秋二十年一遇,二十年後我輩不知散落在何方,良朋聚會難得,今夜且再一醉,過兩日我們也要回紹興了。 」

  周墨農第一個響應,說道:「好極,今夜必要喝花酒、伴花眠。」周墨農一向喜探訪青樓、眠花宿柳。
  王炳麟微笑不語。
  祁彪佳直言:「我不去。」
  倪元璐有潔癖,上回在秦淮河舊院硬是讓人家一個美妓一夜洗七次澡,把那美妓折騰出病來,所以他再也不想招妓了——
  黃尊素道:「如上月中秋那般遊湖便很好。」
  張原道:「良朋佳會,樂事甚多,周兄的簫、大兄的笙、倪兄的清歌一曲,都妙不可言,如此良夜靜月,鶯鶯燕燕反而吵人。」
  周墨農孤掌難鳴。
  張岱道:「今夜慶中秋,不如我等各獻一藝,聊博一噱,如何?」
  正說話間,一條四明瓦白篷船從錢塘江方向駛來泊在運河埠口,有個大嗓門陡地叫了起來:「少爺,少爺——」
  張原身邊的武陵已經先答應起來:「哈,是來福哥,來福哥——」
  來福大聲道:「少爺,少奶奶來了。」不待船泊穩,跳上河埠石階,興沖沖跑了過來,來福這個人就是這麼喜慶——

  眾人都頗驚訝,周墨農竊笑道:「解元夫人這是怕風流倜儻張解元滿城紅袖招啊。 」
  張原又驚又喜,趕忙迎過去,還沒開口問來福,就見那白篷船艙室中走出兩個人,一個是商周德,另一個是宗翼善,都是一臉的笑意——
  「二兄、翼善兄,你二位也來了。」張原甚喜,遙遙一揖。
  商周德笑吟吟拱手道:「介子,恭喜恭喜。」張原鄉試搶魁,商周德的喜悅不下於張家人,妹婿啊。
  宗翼善正向張原道喜,艙室中又走出小婢云錦,笑容可掬,萬福道:「姑爺大喜。」
  看到云錦,武陵頓時眉開眼笑,喜道:「少奶奶還真的來了。」不自覺地挑挺胸拔背,好顯得自己高大一些——
  張原從踏板上船,商周德和宗翼善含笑往兩邊一讓,張原進到船艙,叫聲:「澹然——」卻見少婦妝扮的伊亭笑吟吟站在左邊艙室前,福一福道:「少爺大喜。」
  伊亭一向稱呼張原少爺慣了,自張瑞陽夫婦認伊亭做養女後,張原幾次要她改口,她都沒改過來,也許是故意的,伊亭早已改口叫張瑞陽和呂氏為爹娘,但對張若曦和張原,還是如以前那樣稱呼——…,
  「啊,伊亭姐姐也來了,好極,澹然呢?」張原忙問。
  「張郎——」
  商澹然從左艙室走出,纻絲淺色團衫和羅裙,淡雅得體,斜陽淡金色的光芒穿過舷窗照在她髮髻上的翡翠金釵上,那金珠翡翠閃耀著迷人光澤,更襯得她氣質優雅高貴——
  張原上前握著妻子的手,看著她晶亮雙眸,歡喜道:「你怎麼來了,真讓我喜出望外。」
  商澹然含著笑,說道:「很意外嗎?」
  一邊的伊亭道:「澹然是特意趕來和你共度中秋的,上月中秋你還在考場裡,偏今年就有兩個中秋,真是天遂人願。」
  商澹然道:「我未游過西湖,想讓張郎陪我一遊呢。」
  張原喜道:「好極,我本來是打算十月間你與我進京時,在杭州多逗留兩天遊玩一下的,你現在來也好,天不冷,遊玩正合適。」此前商澹然已經和張原說定,若張原中舉要進京參加會試,那她也一起去,京中有她長兄商周祚一家,她很想念景蘭、景徽這兩個小侄女——
  聽得張岱幾人在船頭與商周德、宗翼善寒暄,張原握了握商澹然的手,說道:「稍等,我去和朋友們說一聲。」

  張原出艙,伊亭從後碎步追上,低聲問:「那個王微還在杭州嗎?」見張原一點頭,又道:「澹然知道這事了呢,你要心裡有數哦。」
  張原「嗯」了一聲,來福回山陰報喜時他並沒有叮囑他不許說王微的事,來福比武陵愚鈍,自然是什麼事都說,不過以澹然的性情,不可能是專為王微的事來興師問罪的,游西湖、與他共度閏中秋應是澹然的本意,當然,王微這次一定是要與澹然相見的,他原本也打算過兩日回山陰時讓王微同行,王微已是他張家的人,總要上他張家的門——
  張岱見張原走出來,便笑道:「介子,好好陪伴弟妹和商二兄吧,我們先去遊湖了。」說罷,和黃尊素幾人一起拱拱手上岸而去,他們是直接去西湖了。
  張原對商周德道:「二兄,我們這就去盛美號布莊,就在城西萬仙橋畔。」便讓來福去雇來兩輛馬車和兩頂轎子,留幾個人守船,其他人都去盛美號布莊,武陵已奉命先去報信。
  夕陽落下城樓,馬車和轎子停在了盛美號布莊大門前,商澹然撩開車帷,打量著這家店舖,門面一新,有顧客進出,似乎生意不錯,再看匾額上的店名,正是張郎所題,不禁一笑,心道:「王修微在幫若曦姐姐和張郎管這個布莊嗎,也真難為她——」

  一眾陸氏婢僕從穿堂側門先迎了出來,那些僕人、僕婦立在兩邊,隔開閒雜人等,六、七個婢女簇擁著商澹然和伊亭經穿堂徑往後院,張原陪商周德和宗翼善在第二進的廳中喝茶,商周德笑道:「介子,你進去吧,我二人不要你陪。」
  張原微笑道:「讓澹然和我姐姐先說說話。」他不想現在就進去,他不在邊上,澹然和修微反而更好交流,還有姐姐坐鎮呢,不必擔心澹然和修微的關係會弄得很僵,既要享齊人之福,那他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商周德便問張原這次鄉試經過和董、汪謠言之事,山陰離杭州不遠,謠言如風,早已刮過去了,商周德前幾日還特意趕到山陰見張汝霖和張瑞陽,張汝霖掌握的鄉試消息比商周德全面得多,他已知道貢院風波始末,讓商周德莫要擔心,張原完全能應付這種局面,現在,商周德聽張原說起汪汝謙送銀上門那一幕笑劇,與宗翼善都是開懷大笑,說道:「只可惜不能嚴懲董、汪,不過介子這樣做也對,你即將赴春闈,還是不要過多糾纏。」…,
  天色暗下來,武陵上來點燈,內院穆真真出來對張原道:「少爺,若曦大小姐請你進去說話。」
  張原便隨穆真真往內院走去,問:「真真,她們——說得怎麼樣了?」
  穆真真抿唇微笑,說道:「少爺放心,都是輕言細語說話呢,微姑向少奶奶行了大禮,少奶奶賞了微姑一對玉鐲。」
  張原「嘿」的一笑,心想:「這麼順利嗎。」屈指彈了一下自己腦門,心道:「莫非你要妻妾宅鬥雞犬不寧才覺得正常!」
  進到內院,就見正對天井的一樓小茶廳,兩盞琉璃燈明明地照著,張若曦和商澹然坐在上首,王微居下首,几案上有茶盞和糕點,幾個婢女侍立一邊——
  見到張原進來,王微趕緊站起身來,商澹然隨後站起,只有張若曦坐著,笑吟吟道:「小原,你真有福啊,有這樣的嬌妻美妾,心滿意足否?」
  張原只是笑,不說話。
  張若曦又道:「姐姐我來替澹然說你一句,你現在有一妻二妾儘夠了——」
  「一妻二妾?」張原回頭一看,站在他身後的穆真真趕緊就躲,似乎不肯那佔那一妾的名額——

  張若曦笑了起來,也就不再多說這事,免得弟弟尷尬,只是問:「小原,這閏中秋你準備如何過?」
  張原道:「我已讓來福去備船了,雷峰塔下有一戶相熟的船家,有兩條船,都叫來。」
  張若曦道:「好,我也與你們一起游西湖賞中秋月,唉,為了這盛美號,我可真是操心,也要偷個閒,可惜履純、履潔不在這裡,又不知你姐夫考得如何了?」
  這時,一直微笑著的商澹然突然臉色大變,急忙用絹帕捂著嘴,轉身快步走到窗邊,微微彎著腰,傳來輕微的呃嘔聲——
  張原和張若曦趕忙過去,張原輕撫澹然背部,問:「怎麼了,路上感風寒了?」
  小婢云錦飛快地端來一個小漆桶,商澹然便蹲著身子嘔酸水,云錦很是擔心,對張原道:「姑爺,小姐身體不適已經有半個月了,還不讓我向老爺和太太說,現在姑爺在這裡,我一定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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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水中仙

  張若曦聽小婢云錦這麼說,柳眉輕揚,有驚喜之色,附耳低問:「澹然,你月事有多久沒來了?」聲音極輕—
  商澹然彎著腰還在呃嘔,沒回話,但張若曦知道澹然聽見了,因為澹然的臉霎時就紅了,張若曦甚喜,當初她懷履純,妊娠反應很強烈,頭暈渴睡,聞到油膩味就噁心想吐,懷履潔時稍好一些,這時看澹然這樣子,很像是懷孕了,澹然與小原成親四個多月了,有身孕也很正常,當然,現在還不敢確定,她要仔細詢問——
  待商澹然嘔吐稍定,取水漱了口,張若曦挽著她的手道:「澹然,與姐姐到樓上說話。」又對張原道:「小原,你在下面等著,哪裡也不許去,也別遊湖賞月了。」
  商澹然忙道:「讓他去嘛,修微、真真她們都去。」
  張若曦笑道:「豈有此理,你不去,她們倒好去——我們先上樓,遊湖之事也不急,等下再說。」挽著商澹然的手上到二樓,就急不可待地問:「澹然,告訴姐姐,你月事斷了多久了?」
  商澹然臉紅到耳根,低聲道:「姐姐你小聲點啊——」

  張若曦「嗤」的一笑,回頭看著跟上來的伊亭和幾個侍婢,道:「伊亭來,你們就在廊上等著。」拉著商澹然進到她的臥室,在窗前圈椅上坐定——
  伊亭隨後進來,伊亭方才不在茶廳,聽婢女說商澹然身體不適,趕緊過來關切地問:「澹然怎麼了?」
  「沒怎麼。」商澹然答道。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窗外還有昏蒙的亮色,坐在窗下的張若曦還能看到商澹然臉上的羞紅,伸手輕輕觸了一下澹然嬌羞的臉頰,輕笑道:「紅得發燙了——告訴姐姐,姐姐是過來人,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商澹然含羞俯首好一會才出聲道:「本來是上月初十左右就應該來的,可是卻沒來,這個月——這個月又沒來——」
  張若曦點點頭,問:「那你除了噁心嘔吐外還有沒有別的不適?」
  商澹然道:「其他都還好就是覺得人變得慵懶了,早起都不想蹴鞠——」
  「不行不行。」張若曦忙道:「蹴鞠可不行。」又問:「澹然,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有身孕了?」

  一邊的伊亭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商澹然不吭聲,顯然是想過的,她沒有母親,又不好意思回會稽問嫂嫂祁氏,事不確定也不想告訴婆婆呂氏所以她自己翻看《玉匣記》和《婦科秘書》——
  張若曦拉著商澹然的手撫摸著,溫柔道:「傻孩子,這事你怎麼不和母親說呢,我張家只有小原這一棵獨苗,雙親大人若知道你有身孕了,這是和小原中舉一樣的大喜事啊,可知有多高興呢。」
  伊亭道:「是啊,不知會有多快活呢。」
  商澹然低聲道:「這個還不敢確定啊張郎又不在家,我也不好意思說—」
  張若曦笑道:「那你就跑到這裡來和小原說——」
  商澹然趕忙辯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想來看看西湖以前常聽張郎說西湖如何的美——」聲音轉低:「若真是有了身孕,我怕是不能和張郎一道進京了,張郎本來是說進京時順路陪我在杭州遊玩幾天的——」
  張若曦點頭道:「你是不能進京了,這數千里舟車顛簸誰能放心得下,我母親就肯定不會讓你去。」說著,站起身道:「趕緊把這喜訊告訴小原——」…,
  「姐姐不要。」商澹然站起來拉住張若曦的手,羞澀搖頭。
  張若曦吃吃笑道:「你以為小原沒猜出來嗎,你方才低著頭沒注意,小原聽到我問你那句話時,眼睛一亮又驚又喜的樣子,他可是聞絃歌知雅意的,解元郎無書不讀無所不知啊,不然的話,他早已急著請醫生來給你看病了。」
  伊亭笑。
  商澹然大羞。
  張若曦笑道:「也罷,待你們小夫妻夜裡枕上再細細說吧這閏中秋遊湖賞月你還能去嗎?」
  商澹然道:「去呀,我又沒別的不適,就是方才吃的糕餅太甜太膩,所以反胃了。」
  張若曦也沒覺得有了身孕就一定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養著,澹然都從山陰乘舟到這裡來了,遊湖又何妨,當即和伊亭一前一後護著澹然下樓——
  樓下茶廳的張原自澹然跟著姐姐若曦上樓後就走到天井邊踱步,兩盆剪秋蘿在暮色中綻放如幽暗之火,那淡淡芬芳若有若無,這兩盆花是王微從花市買來的,身邊傳來王微輕柔的聲音:「相公,夫人可是有喜了?」

  士紳人家的侍妾稱呼正妻為夫人或者女君或者大姊姊,女君不常用,大姊姊是北方人的叫法,張原現在是舉功名,澹然稱夫人也稱得了——
  張原道:「還不清楚。」臉上卻是掩不住喜意,辛勤播種,生命延續,能不高興嗎,瞥眼看到王微手腕戴著的白玉鐲,茶廳中燈光透出,這白玉鐲映著肌膚膚瑩瑩生輝,問:「這是澹然賞你的鐲子?」
  王微輕抖廣袖,袖口下褪,皓腕如雪,垂眸看著腕上的手鐲,含笑道:「是夫人所賜,今日王微始安心,相公真是有福氣,王微也有福氣——」側頭看著站在剪秋蘿邊上的穆真真,加了一句:「真真也有福氣。」
  張原笑道:「是我有福氣,姐姐都說了,我有賢妻美妾啊。」
  一個僕婦進來說酒菜俱已各好,問何時開席?
  張原道:「稍等。」又等了一會,聽得樓梯響,張若曦扶著商澹然下來了,小心翼翼的樣子,張若曦口氣裡透著喜意,說道:「小原,遊船備好了嗎,可以出發了。」
  張原上前問:「澹然,不要緊嗎?」

  商澹然含羞道:「不要緊。」
  張原可不像澹然這般遮遮掩掩,附耳問:「你是不是有——了?」
  伊亭抿著嘴笑,張若曦已經笑出聲來,說道:「澹然,我說得沒錯吧,解元郎無所不知呢。」
  商澹然羞道:「還未請醫師診視過。」
  張原喜道:「那我現在就請杭城名醫來診斷——」
  張若曦笑道:「不必這麼急嘛,人家醫生也是要慶中秋的。」
  王微先就上來向商澹然道喜了,其餘婢女、僕婦也就紛紛道喜,商澹然比較謹慎,說道:「這還不確定呢—」
  張若曦道:「基本確定了,賞喜錢,賞喜錢。」
  張若曦做事爽快利落,當即給內院的婢女、僕婦,還有外院的僕人、夥計每人一錢銀子的喜錢,沒聽說主婦懷孕也要賞下人喜錢的,但若曦大小姐高興,愛賞,婢僕們誰還會不樂意呢?
  商周德還在前院廳中與宗翼善喝茶,忽聽內院傳出這個喜訊,先是愕然,隨即大喜,迭聲道:「這真是雙喜臨門啊,這真是雙喜臨門啊。」

  過了一會,內院又傳出話來要去遊湖了,酒菜都用食盒裝著,送到船上去。…,
  遠山明月已經升起來了,盛美號布莊這這邊的馬車、小轎、婢僕二十餘人出湧金門,來到西湖邊,商周德和宗翼善及一眾男僕在一條稍小的船上,張若曦、張原姐弟還有伊亭、王微、穆真真及眾婢、僕婦,還有幾個小廝在大船上,兩條船一前一後往湖心島而去。
  這閏中秋遠沒有上月中秋那麼熱鬮,張原就向澹然她們描述上回的盛況,大船小船,聲光相亂,名娃閨秀,笑啼相雜,又說那夜大兄他們在斷橋那邊撥阮彈箏、吹簫唱曲,這時想必也在那邊,可以過去看看——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描述當日盛景活靈活現,如在眼前,不過我卻覺得今夜西湖更美,秋舸月冷,恍若在廣寒宮飛行。」
  張原道:「西湖是無時無刻不美。」輕輕握著澹然的手。
  兩條船繞過湖心島,沿孤山東側緩緩航駛,張原又說起前年與景蘭、景徽小姐妹游西湖的趣事,姐妹二人搶著背誦西湖詩詞,那些詩詞都是澹然教她們的,這轉眼就兩年半過去了,小姐妹二人都長大許多了吧?

  商澹然道:「小徽今年九歲了,她生日比我晚一天——」這樣一想就有些不快活起來,她有了身孕就不能隨張原進京,就見不到長兄一家了,她比小徽大十歲,小徽明年十歲她就是二十,她生日時張原就不能在她身邊陪伴了——
  船過孤山,月色下一線堤痕,那是白堤,白堤之右,水光浩渺,素月分輝,明湖共影,對此良辰幽景,讓人俗念全消,商澹然的心也恬靜下來。
  忽聽不遠處傳來簫聲一縷,悠悠嗚鳴,盤旋繚繞,在月色下如夢如幻,張原心知這是周墨農的簫,說道:「這簫適宜遠遠的聽——」
  靜聽片刻,忽有宏大聲音在高唱「錦帆開,澄湖萬頃——」聲如潮湧,湖水如沸,那幽幽的簫聲早不知被擠到哪裡去了。
  張原他們的兩條船移近斷橋,只見橋上、堤上,席地鱗次而坐者數百人,月光潑地如水,那些人都彷彿水中仙,就是覺得那齊聲合唱稍微鬮了一些,但放眼看、靜心聽,湖廣,天高,月圓,波渺,就會感到這宏大的歌聲又是如此溫暖。

  這便是西湖閏中秋。
  進京前的悠閒,疾風驟雨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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