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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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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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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平壤的舞女

  張原心知柳東溟對他嚴懲戒勉和尚有些不以為然,說道:「柳使臣、金參軍,這和尚分明是挑撥我大明與貴國的關係,作為一個朝鮮後裔說中國人怯懦無勇、說貴國一人直抵得中國百人,此言可是有心肝者?大明立國至今二百五十年,貴國受二百五十年之庇,曩者貴國經倭寇之難,王京淪陷,社稷將傾,本朝即遣十萬之師,竭厥歲月,捨生忘死,平蕩倭氛,我大明將士告別父母妻兒遠離家園,蹈烽火之地、歷刀兵之險,奮不顧身以至捐軀者為何,念貴國國王世篤忠貞也,念兩國世代交好也!」

  張原言詞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柳東溟、金中清二人面有愧色,柳東溟道:「張修撰教訓得是,昔者楊經略自班師歸國,王京士人男女重髫戴白,送出北郊,依依不捨,壬辰再造之恩,萬世不可忘也。」目視戒勉和尚,斥責道:「你這和尚不好生修行,卻妄議國事,愚蠢悖亂,正該嚴懲。」

  張原又道:「此僧方才又說此地曾是高句麗都城,這話倒是沒錯,但最後那句『不知何日能重歸我國』,就憑這句話,判你終生流放也不為過,無論是在大明還是朝鮮,你說這話都是等同於謀逆的重罪,朝鮮國紹繼的是商王文丁之子、肘王之叔箕子的傳承,與中國乃是父子兄弟之國,期間有衛氏高麗、王氏高麗、新羅、百濟諸朝代,但高句麗卻算不得朝鮮的政權,若依這和尚言下之意,那麼若是有高句麗王室後裔出現,貴國光海君難道就應謝國讓位?」

  張原此言犀利,柳東溟心中波瀾大起,光海君是他妹婿,繼承王位頗有名不正言不順之譏,又秘密處死了有可能與他爭王位臨海君和永昌大君。所以光海君對傳承、名分問題最是忌諱,千年前的高句麗王室後裔再出現是不可能了,但朝鮮王室的其他成員依舊覬覦著朝鮮王位,反對勢力依然強大。光海君的地位遠未穩固,張原這次赴朝鮮冊封世子就是表明大明對光海君政權的肯定和支持,若是因為這個和尚的胡說八道而讓張原不快以致影響冊封,那是柳東溟絕不願意看到的——

  柳東溟向張原請求道:「張修撰,此惡僧言語荒悖,在下實在氣憤不過,此僧先輩是朝鮮人。我要代其朝鮮先祖笞罰他。」

  張原微笑道:「柳使臣不必為這等人動氣,交由本關千戶所處置便是。」

  寺僧戒勉被身高近六尺的馬闊齊反揪著好似老鷹抓小雞,這時垂頭喪氣,不敢發一言,張原即命馬闊齊押著戒勉和尚去連山關的千戶所,范通事跟隨前往說明情況。

  這時云開雨住,陽光鋪灑下來,城北的青嶺透出青翠山色。張原道:「柳使臣,趕路要緊,吩咐驛站趕緊開午飯。我們今日也可趕一站路程,如何?」

  柳東溟自是求之不得,與金中清先回驛捨去了,張原和阮大鋮不改初衷,依舊到寺後看荷花,四月下旬天氣,有些荷花已綻放,晨起的這場大雨,將青青荷蓋和粉紅、大紅的荷花濯洗得更增麗色,這普慈寺後的園子頗廣。有五、六畝,現在除了張原、阮大鋮幾人外,別無他人,先前還看到有個小和尚探了一下光頭,後來就沒影了——

  阮大鋮笑道:「介子能言善辯,說得柳東溟狠不得親手鞭打那禿驢。禿驢也實在可惡,竟說朝鮮一人就抵得我們百人,若是這樣的話,壬辰倭亂朝鮮國王還需要一日數道求救奏疏送到北京嗎!」

  張原道:「小國寡民,夜郎自大,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見我大明近年邊備不修,生了輕慢之心而已。」

  阮大鋮道:「起先那柳東溟似有不以為然之色,被你慷慨言辭打動,翻然知悔了。」

  張原笑道:「不見得,只是情勢所迫,我有個小故事說給集之兄聽,某裡正有一女,貌美待嫁,有兩個男子欲求婚,其中一個男子曾經在山中狩獵時救過裡正一命,而另一個男子呢,卻被裡正救過——集之兄以為裡正會把愛女許配給哪一個?」

  阮大鋮搖著摺扇道:「當然是許配給那位曾救過裡正的男子了,知恩圖報嘛。」

  張原微笑道:「按常理是應該如此,可是在某些人看來,整日面對救命恩人會覺得壓抑不舒暢,而施恩有時會很愉快,所以裡正把女兒嫁給了那個他曾經救過的男子。」

  阮大鋮道:「這是忘恩負義之人啊,朝鮮當不至於此。」

  張原道:「有些人,你對他十次好,他習慣了,心安理得,而有一次不好,他就懷恨在心。」

  阮大鋮低聲問:「介子是說光海君?」

  張原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我是泛泛言之。」

  阮大鋮一笑而罷。

  ……

  四月二十三日午前,冊封使團一行過湯山城,此地臨近鴨綠江,河流縱橫,遇水淺的就涉水而過,水深的大河就要雇渡船,北地橋樑極少,柳東溟為加快行程,先一日就派人騎快馬趕到前方準備渡船,所以不至於在岸邊空等浪費時間——

  午後過了狄水,行出十餘里便是大明與朝鮮的邊界鴨綠江,義州兵馬節制使安汝訥早已得知天使即將到來的消息,派水軍虞侯率五艘板屋船在北岸等候,那水軍虞侯拜見張原、柳東溟,遙指鴨綠江南岸道:「大王派來迎接天朝冊封使團的戶曹柳參判閣下已經到了義州,卑職方才已命快船渡江,告知天使已至鴨綠江,柳參判閣下即會到江邊相迎。」

  柳東溟大喜,對張原、阮大鋮道:「柳參判是我胞弟,名西崖,前日在廣寧,我派人四百里加急回國報信,我王已知天使到來,故派人到邊境相迎。」

  張原心道:「文化柳氏果然是朝鮮大家族,柳東溟是二品內禁衛大將,其弟又是戶曹參判,都是實權人物。」

  張原對朝鮮官制有些瞭解。朝鮮王國在議政府下面設戶、禮、兵、工、刑六曹,議政府相當於大明內閣,六曹相當於六部,六曹首長稱判書。正二品,副職稱為參判,從二品,柳東溟的胞弟柳西崖是戶曹參判,相當於大明的戶部侍郎,光海君派從二品的戶曹參判千里來迎,可見對大明這次冊封的重視——

  這五條中型板屋船屬朝鮮水軍。可在近海航行,每條船都有近八丈長,一次性就把使團百餘人連同車馬以及及魯太監手下商人張儒紳的三十車貨物一併運過了鴨綠江,魯太監這算盤打得真是精明,商隊跟著使團走,能省下一筆可觀的運輸費用——

  張原與柳東溟並肩立在船頭,張原看著斜陽下浩蕩的江水,心道:「我張介子今日也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了。」

  柳東溟很愉快,今日是四月二十三,能趕到義州城。從義州到王京一千兩百里,在王子李祬生日前趕到沒有問題了,心裡算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柳東溟指著越來越近的南岸道:「張修撰請看,我弟來迎天使矣。」

  張原讓馬闊齊取來他的千里鏡,調整焦距一看,南岸旌旗招展、列隊整齊,有鼓樂聲隨著江風隱隱傳來,張原對柳東溟道:「柳大將看看哪位是令弟柳戶曹。」

  柳東溟對著望遠鏡仔細看,驚喜道:「數里外景象歷歷可辯。天朝物事實為神奇——義州兵馬節制使安汝訥也來迎候天使大駕了。」

  說話間,大船到岸,張原、阮大鋮由柳東溟、許筠、金中清陪同先下船,戶曹參判柳西崖和義州兵馬節制使安汝訥上前見禮,柳西崖不會說漢語,由金中清和范通事翻譯。無非是天恩浩蕩、天使遠來辛苦云云。

  安汝訥在江邊設帳、擺酒,為天朝使臣一行接風洗塵,義州官員一一上前向天使敬酒,這些朝鮮官吏的朝服禮儀與中華大同小異。

  薄暮時分,張原一行在義州鎮撫營五百軍士的扈從下馳入義州城,義州是朝鮮距離大明邊境最近的一座城,屬平安右道,雖是州城,但城制狹小,矮垣頹牆,論防禦都比不上大明的一座驛堡,街市卻是頗為熱鬧,大明來的商人、建州女真、蒙古人,甚至遙遠的東海女真都有在這裡做買賣的,茶葉、人參、鹿茸、珍珠、貂皮、麻布、驢馬、豬羊等等商品種類繁多,但鐵器和弓角是禁止買賣的,朝鮮出產的製造火藥的焰硝也是禁物,義州城中居民以漢人為多,使團一行從街市經過,滿耳聽到的都是大明官話——

  見到張儒紳的商隊入城,很多商販紛紛圍攏過來詢問是何貨物、價錢幾何?張儒紳嚴令手下不許答理,他的商貨不會在這裡出售,三十大車上等真絲、綵緞、瓷器、木雕,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這些蠻夷小販哪裡出得起那個價錢,只有平壤、漢城的王公貴族和官紳富豪才享用得起——

  當夜使團一行在義順館歇息,次日一早柳東溟、柳西崖兄弟陪同張原等人上路,自進入朝鮮境內,沿途皆有朝鮮官員和軍士迎接、護送、馬匹更換、膳食住宿安排得妥妥帖帖,又喜天氣晴好,使團行進比之在遼東還要快速一些——

  四月二十九日申時初,朝鮮第二大城西京平壤遙遙在望,將至近郊外城,就聽鼓樂齊鳴,衣飾斑斕色彩絢爛的人群載歌載舞而來,列香亭、龍亭、儀仗、鼓樂熱鬧煊赫,執杖者頭戴峨峨黑紗冠,身穿大袖葵花衫,腰繫金釘帶,樂工皆著幞頭束帶,又有扮百獸舞蹈的,幡幢有四聯大字:「萬國同歡爭蹈舞,兩儀相對自生成。天下太平垂拱裡,海東無事鑿耕中。」

  朝鮮國王光海君獲知天朝使臣過了鴨綠江,又派禮曹參判禹煙趕到平壤來迎接,以示對天使的禮敬,禹煙與張原等人見禮畢,導入平壤城,當晚在大同館大設筵席,館門外東南兩面樹鰲山、張燈結綵,列伶妓諸戲,平壤民眾如慶大節一般歡歌笑語不絕。

  大同館內宴會廳燈火輝煌,菜餚豐盛,宛然韓劇《大長今》裡的宮廷宴席景象,單是糕點就有八份,各不相同,其他雞參、熊掌、雉肉、灸貊、鮑魚……各種山珍海味數十種,柳東溟、柳西崖、禹煙等朝鮮官員頻頻舉杯向天使張原等人勸酒。這酒是慶州出產的朝鮮名酒,有糯米酒獨特的香味,與紹興荳酒口味相似,張原品來頗感親切——

  酒過三巡。但聽得環珮叮噹,隨即是香風襲襲,張原舉目看時,只見女樂兩行,約二十餘人,一個個盛妝華飾,輕盈窈窕。各抱樂器升堂跪於廡下——

  禮曹參判禹煙起身向張原、阮大鋮拱手道:「天使遠來,小邦無可為奉,此女樂數輩是在下奉王命從王京攜至以奉歡,望兩位大人莫嫌粗鄙,容其奉侍。」

  張原與阮大鋮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是想:「光海君真是熱情,竟從漢城派了女樂來侍奉,聽禹參判的口氣。還要這些女樂為我等侍寢!」

  阮大鋮是好色的,久聞高麗女子溫柔美麗,他是很想嘗嘗異國女子的風味。但他是副使,不敢作主,且看張原如何主張?

  堂堂上國使臣不能控制自身慾望,容留朝鮮女樂侍寢,當時是爽了,但難免被朝鮮官員看輕,而且歸國後說不定哪天就被言官翻出來彈劾了,他張介子可不是這麼隨便的人啊——

  張原微笑道:「久聞貴國音律有唐宋遺風,在下願意傾聽。」

  柳東溟、柳西崖兄弟相視而笑,自來大明使臣來朝鮮。朝鮮王都會命女樂侍奉,儒學出身的大明使臣拒絕的居多,也有放縱容納的,收受賄賂的也有,而此番兩個天使,正使年方二十。副使剛過三旬,都是少年得志,青春意氣,想必也會接受女樂侍寢的——

  跪於廡下的那二十二名女樂拜了天使之後,起身裊裊上前,這些女樂或執大令、唐笛、太平簫、摺疊扇拍,或抱牙箏、奚琴、玄鶴琴、伽耶琴,或背著杖鼓、細腰長鼓,還有兩個女樂抬著一架懸在框架上的座鼓,將為天朝使臣演奏朝鮮大樂——

  這二十二名女樂都是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穿著粉紅色或玉色的右衽短上衣,下邊是蓬蓬起的紫色大裙,紅色緞帶垂在腰間,顯得輕盈飄逸,這些女子的髮型都是一模一樣的,梳得熨帖整齊,紋絲不亂,露著寬廣光潔額頭,她們的眼睛都只看著自己的鼻尖和腳下,顯得格外溫柔恬靜——

  那雙手執摺疊扇拍的少女兩臂張開,手腕急轉,那由六塊木板組成的摺疊拍子就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好似被這節拍聲喚醒,「咚咚咚」座鼓聲響起,密集鼓點突如其來,先聲奪人,在鼓聲漸疏之際,唐笛、大令、太平簫這些吹奏樂器開始悠嗚而起,隨即又有牙箏、奚琴加入,各有音調,卻又如此和諧優美——

  張原在音律方面沒下什麼工夫,但他大兄張岱是喜愛音律的,以前在時西張的可餐班日日吹拉彈唱,如今閨中有王微妙解音律,雅善吹簫,商澹然的琴也常娛耳,張原耳濡目染,品味頗高,這時聽這朝鮮古樂,覺得甚妙,不禁心情放鬆,悠然入神——

  「咚咚咚咚」,四名背著細腰長鼓的少女一邊擊鼓一邊舞蹈近前,離張原的筵席漸近,這四名少女雙手持細竹條小鼓槌,背著的細腰長鼓挎在腰間,鼓的兩面並非一般大小,大的一面蒙以黃牛皮,小的一面是白魚皮,細竹鼓槌交替擊鼓,單鼓點、單花點、雙花點、滾奏、震奏,手法繁多、技巧嫻熟,鼓聲忽而柔和忽而深沉,既變幻莫測又極富韻律,而她們的舞蹈尤為有特色,配合擊鼓的姿勢,扭頸、擺腰、手臂轉側、輕盈旋轉的腳步,短衣利落,紫裙翩躚,無比美妙,而且她們的眼神也不再低眉垂睫,眼波隨著鼓點顧盼閃爍,簡直風情萬種,媚態橫生——

  張原手在膝上按著節拍,悠然欣賞,燈紅酒綠,眼神迷離,看上去這四個擊鼓舞女好似一個模樣,五官精緻美麗,難道都是整容整出來的?

  有一個舞女輕靈跳躍著,逐漸到了張原和阮大鋮的席前,鼓聲忽啞,張原陡生警覺之心,正待站起身來,卻見那舞女把細竹鼓槌一拗,精光閃爍,鼓槌裡竟然藏有一把細刃短刀,無柄,約五寸長,這舞女握刀的手已經被鋒利的刀刃割破,殷紅的血從手掌邊緣滴落在平整的磚石地表——

  宴廳中頓時一片驚呼聲,柳東溟大喝:「有刺客!」

  張原拉著阮大鋮疾退,卻聽這握刀的舞女銳聲道:「天使勿驚,小女子豈敢傷害上國天使——」

  這舞女說話時緊盯著張原,另一手猛地扯開玉色的短衫,短衫裡面竟是別無衣物,裸著潔白的胸懷,還沒等人看清,手中刀猛地一回,往她自己心口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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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章 勇氣
               
  鼓歇、刃出、表白、自刺——

  這些都只是在幾個呼吸間發生的事,陪同在張原和阮大鋮身邊的除了內禁衛大將柳東溟之外其餘都是朝鮮文官,而穆敬岩、王宗岳、甄紫丹及其一班錦衣衛的筵席設在另一個宴會廳,由平壤府的武官作陪,一路上護衛得張原很緊的馬闊齊和舍巴這兩個石柱土兵這時也在那邊用餐,沒有人會料到在大同館內會出現這樣驚人的變故,所以沒有人能阻止這個舞女——

  燈燭高張,朗如白晝,那舞女鋒利的細刃很清晰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鮮血很快就順著無柄細刃流出來,從刃的末端滴到舞女猶自背著的細腰長鼓上,白魚皮蒙的鼓面迅即被染成詭豔的鮮紅——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胸插細刃的舞女跪了下來,細腰鼓撞在地上「咚」的一聲響,舞女一手依然握著細刃末端,一手扶著細腰鼓支撐顫慄的身軀,昂著頭,眼睛一直盯著張原,用純正的大明官話說道:「小女子原是景福宮人,永昌大君——」

  「閉嘴!」

  柳東溟大喝,又揚聲道:「軍衛何在,軍衛何在,將這賤婢拖出去。」

  舞女決絕淒美的眼神讓張原動容,開口道:「且慢,這女子利刃入心,命在頃刻,人之將死,豈不能容她把話說完。」走近兩步,問那舞女道:「你有何話說?」

  舞女想必已經疼痛難忍,美麗的面容有些扭曲。聲音發顫:「三年前永昌大君殿下被流放江華島,但光海君卻還不放過永昌大君殿下,讓這個人——」朝柳東溟一指,「就是這個人去江華島害死了永昌大君殿下。永昌大君殿下才八歲——」

  舞女淚流滿面,心口一陣陣絞痛,手已經扶不住細腰鼓,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口裡開始吐血,眼睛卻還斜看著張原,繼續繼續道:「永昌大君。才是朝鮮國王,光海君幽廢母后、殺害兄弟,他不是朝鮮王,天使不該。不該來冊封他的世子——」

  柳東溟忍無可忍了,上前一腳將舞女踢翻,那舞女抽搐了幾下,就此一動不動。

  內禁衛大將柳東溟喘著粗氣,憤怒得渾身發抖。雙手揮舞著吼叫道:「來人,來人,把這班賤婢全部拘押起來嚴加審問!嚴加審問!」

  朝鮮衛兵衝了進來,穆敬岩、舍巴、馬闊齊、王宗岳。還有甄紫丹領著一眾錦衣衛也衝進來了,穆敬岩等人見張原安然無恙。這才放心,那些朝鮮衛兵則拖拽著那二十一名女樂出廳。一個衛兵探了一下那個蜷縮在地上的舞女的鼻息,稟道:「大人,這舞女似已氣絕——」

  柳東溟吼道:「拖出去,拖出去。」還追過去朝那已死去的舞女踢了幾腳,又沖禮曹參判禹煙吼道:「禹參判,女樂是你從京中帶來的,出了這等事,你該當何罪?」

  禹煙臉色煞白,分辯道:「這是禮曹下屬的聲樂司蓄養的女樂,並非臨時招募,何曾想會出這等事!」

  「不但是禹參判,就是禮曹崔判書此番也難辭其咎。」

  柳東溟冷「哼」一聲,轉過身來,卻見張原冷冷看著他,那眼神讓他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只一瞬,張原就垂目下視,用手揉著額角,說道:「我有些頭痛,今夜的酒真是喝得不痛快,還是早點散了歇息吧。」說著往廳外走去,心驚肉跳的阮大鋮趕緊跟上。

  柳東溟、柳西崖、禹煙幾位朝鮮高官面面相覷,柳西崖快步追上張原,連連作揖道:「張大人,張大人,出了這等事的確是小邦上下擴衛不周,讓天使受驚,罪過罪過,但張大人莫要信那舞女之言,舞女乃下賤之人,不知受何人唆使,胡言亂語。」

  張原點頭道:「嗯,嗯,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意外,幾位大人不要再跟來了,今日旅途睏倦,我們要早些休息。」

  柳西崖尷尬地站住腳,看著張原幾人出廳而去,回頭問兄長柳東溟:「兄長,這如何是好?」

  柳東溟拉長著臉,半晌道:「先審問那些女妓,提防其他作逆之人——兩位天使那邊,明日再小心賠罪解釋。」

  ……

  夜已深,張原沐浴後自己烹茶,以此來梳理一下思緒,這套茶具是王微的,他帶著路上用——

  炭火微紅,壺水已沸,散發淡淡清香的岕茶已經放在青瓷盞底,但張原卻遲遲不注入泡茶,他在沉思,光海君屠兄殺弟之事他早就知道,帝王之家素來有手足相殘的傳統,不足為奇,然而從史書上瞭解到的畢竟隔膜,張原以前並沒覺得光海君有多麼天人共憤,但從方才那舞女那決絕的一刀,這才是真正的血淚控訴,這給張原以極大的震撼,這舞女以在大明天使面前自殺的形式揭露光海君的罪惡,舞女是刺客,她刺殺的是她自己,這似乎比刺殺別人更需要勇氣——

  院中有人低語,隨即便是叩門聲,阮大鋮道:「介子,還未安睡吧。」

  張原開門讓阮大鋮進來,說道:「驚嚇得不輕,哪裡睡得著,集之兄來一起品茶。」為阮大鋮泡了一盞茶,兩個人坐下品茗說話。

  阮大鋮道:「我們自上月二十二日出京,一路都平安無事,豈料到了朝鮮西京竟出了這等大事,介子,我們是代表大明朝廷的使節,發生了這樣的事若裝作若無其事也有損我等體面,但不管光海君囚母妃、殺兄弟之事是真是假,我等作為使臣也無法指責或者干預,目下形勢我們該如何處置才不損體面又能不辱使命?」

  張原淡淡道:「這可不是藺相如使秦,只是冊封而已,就是做好了也算不得什麼不辱使命,我們先在平壤歇息幾天,范通事不是病了嗎,那明日我也病了。」

  范通事這幾日一直身體不適,都是躺在馬車裡趕路的,今日到了平壤,已延醫診治。

  阮大鋮問:「介子的意思是——?」

  張原道:「朝廷讓我等出使朝鮮冊封世子,本未規定行程日期,拖延幾日何妨,何必定要聽那柳東溟之言疲於奔命趕在五月初八冊封,緩幾日,靜觀其變。」

  今夜之事,讓張原對那個柳東溟觀感大惡,雖說作為使臣要以大局為重,但人都是有性子的,而且張原感覺光海君政權還不穩定,暫時的觀望是有必要的——

  阮大鋮道:「介子你足智多謀,還是我來病吧,不然那些朝鮮人會整日磨纏著我。」

  張原道:「反正即便是真病也會被柳東溟他們認為是裝病,不如就一起病吧,旅途辛勞、水土不服嘛。」

  阮大鋮笑道:「的確辛苦,也該小病幾日了,小病娛情嘛。」

  阮大鋮走後,張原又讓人去把張儒紳叫來,吩咐了張儒紳一些話,張儒紳領命而去。

  ……

  次日一早,柳東溟、柳西崖兄弟二人與平壤府參尹來驛館求見張原,昨夜飲酒時原本說定由柳西崖、禹煙陪同兩位天使遊覽平壤城,並去箕子廟和檀君祠祭拜,平壤離王京漢城只有六天的路程,可以在平壤休整一日,五月初一再啟程,初六或初七到達王京正及時——

  一個精通漢語的朝鮮通事來到兩位天使居住的館舍院前,向當值的錦衣衛說明來意,那錦衣衛板著臉道:「兩位大人貴體有恙,不能去謁廟進香。」

  這通事慌忙出去向柳東溟等人報知天使病了的消息,柳東溟眉頭緊皺,來回踱了幾圈,吩咐隨從速去請醫官來給兩位天使診治——

  柳西崖低聲道:「兄長,哪有這麼巧,兩個人一起病了?」

  柳東溟冷笑道:「要擺一下天使的架子嘛,我們又不能說破,當然要延醫為他們診治了——還有,多送些肉米果品給天朝使團,再派四個侍女去侍候兩位使臣,病中豈能無人服侍。」

  柳西崖問:「還是從那班女樂中物色人選嗎?」

  柳東溟道:「那班女樂經連夜訊問已經查清,只有那賤婢是景福宮遣散的宮女,其餘的都沒問題,好在那賤婢還有一口氣,先救活再審問,定要揪出其幕後主謀,借此事把廢妃一黨盡數剷除,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

  辰時二刻,一位醫官來到大同館為兩位天朝使臣看病,這醫官早已得了柳東溟的叮囑,很配合地說兩位天使的小恙是旅途勞累所致,休息一日身體便可痊癒,明日就能照常上路,還開了一劑食補湯,說是七十年前的宮廷御醫徐長今留下的名方,由金雞、草荳蔻、松茸、枸杞子合燉而成——

  張原靠坐在床上,問:「醫官說的徐長今就是有名的大長今嗎?」

  醫官奉承道:「天使博學多聞,無所不知,佩服佩服,徐長今就是大長今,因藥膳食補之法出神入化,我中宗大王封她為大長今。」

  張原在後世並未看過《大長今》這部超長的韓劇,耳聞而已,也沒什麼好打聽的,看著醫官燉藥膳湯,這醫官燉好湯還要舀出一小碗自己先喝,好讓天使放心——

  醫官正喝湯時,一個錦衣衛校尉來報,說禮曹禹參判送了四名侍女來侍奉兩位大人的病,問張大人要不要讓她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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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一章 處士與少女
               
  酷愛戲曲的阮大鋮強扶病體在張原這邊房間準備喝藥膳湯,聽說禮曹禹參判送了侍女過來,不禁精神一振,以聲色來養病正是古來梟雄之慣技,當下以手揉著額頭,閉著眼睛聽張原如何回話——

  張原可不像阮大鋮那樣單純好色,他考慮的事情要複雜得多,昨夜宴會那美麗舞女決絕的一刀和血淚控訴,使得他對此次朝鮮之行有了另一種想法,當然這還只是一個想法,是否可行還要看形勢發展,這種時候若容留兩個朝鮮侍女在身邊豈不是自找麻煩,所以他拒絕了,順便把阮大鋮也給代表了——

  錦衣衛校尉去而復回,道:「禹參判和金參軍想進來探望兩位天使的病情。」

  天朝上國那就是不一樣,外國使臣待在北踞同館,等閒不得外出,而張原住在平壤大同館,朝鮮高官求見還要先得到張原許可——

  張原心想:「總不見人也不好,那等於把自己給軟禁了。」便點頭說:「有請。」

  過了一會,朝鮮國禮曹參判禹煙和書狀官金中清進來了,張原兩眼無神有氣無力地起身與他們見禮道:「在下晨起忽覺頭暈目眩,明明是腳踏實地卻如騰云駕霧——」

  金中清與張原熟絡得多,趕忙上前攙扶道:「張修撰,快請坐,請坐,阮大人,請坐請坐。」扭頭對禹煙道:「這一個多月來趕路實在辛苦,張修撰是江南人。以前出門都是坐船,像這樣乘馬行遠路是第一回。」

  禹參判深表理解道:「是辛苦,兩位天使誠然辛苦,且先好生休息,午後柳國舅會來問候兩位天使,並解釋昨夜宴會時的意外。」

  張原淡淡道:「請柳國舅明日再來吧,我今日精神不濟。恐致失禮。」

  禮曹禹參判與書狀官金中清對視一眼,禹參判道:「那下官就這麼給柳國舅回話。」

  這時,那平壤府的醫官向張原、阮大鋮說道:「兩位天使。這藥膳湯還請趁熱喝為好。」說著,捧了一碗藥膳湯給張原,又捧一碗給阮大鋮——

  禹參判搖著頭道:「兩位天使不肯要小邦女子侍奉。旅居著實不便,下官忝為禮曹參判,甚感接待不周,心下惶恐,懇請兩位天使允准許女樂數輩奉歡,如何?」又補充道:「這四位挑選出來侍奉天使的女子雖然身份低賤,但都是清清白白的處子——」

  張原心道:「清清白白的處子又如何,難道侍寢後還能帶回北京去,姚宗文等人一本奏疏就會讓我麻煩纏身,官場豈能率性而為。而且我張介子也沒那麼飢渴。」

  張原峻辭,禹參判和金參軍二人只好告辭而去。

  待那醫官也走了,阮大鋮把那碗藥膳湯往身前小案一放,不滿道:「什麼大長今的留下的名方,簡直難以入口。」

  張原笑道:「集之兄。是不是有個朝鮮美人用湯匙一口一口喂你你就甘之若飴了?」

  阮大鋮失笑,說道:「苦差啊苦差。」搖著頭回自己房間去了。

  張原也沒喝那碗藥膳湯,潑到了窗外滋養花木,窗外種著一排當作籬牆的木槿,這木槿只有三尺高,農曆四月末天氣。有些早開的木槿已經綻放花蕾,花瓣白色,蕊芯鮮紅,《詩經》有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華就是指木槿花,可見此花之美,但此時的張原看著那白瓣紅蕊的木槿花,聯想到的卻是舞女潔白胸膛插著的洇血細刃——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

  大同館西邊院牆外有人在吟唱詩歌,嗓音蒼老,卻頗具穿透力,吟詩聲中還伴著竹杖擊地的拍子聲,張原負手立在窗前傾聽——

  「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這是陶淵明著名的《歸田園居》組詩的第五首,張原一向喜歡陶詩,在這異國他鄉聽到有人用漢語吟唱陶詩頗覺親切,心想:「這是田園隱者之詩,吟陶詩的人是朝鮮隱士?」

  木槿花寂寞綻放,牆外吟詩聲已悄然,大同館地處平壤府城東北端,不遠處就是大同江,靜心傾聽,似能聽到江水奔流之聲。

  張原展紙磨墨,寫《丁巳朝鮮紀行》,昨夜舞女自刺之事太過突兀,他沒有立即記錄,這時可以落筆了——

  剛磨好一硯墨,守門的錦衣衛校尉和一個朝鮮通事來報,龍山金處士求見張大人,張原心道:「我號龍山,這裡怎麼也有一個龍山?」

  就聽那朝鮮通事解釋道:「張大人,這位金處士是敝國極有名的一位隱士,也是檀君神教的著名人物,出身名門,不慕名利,長年隱居平壤城西的龍山之中,深居簡出,行蹤飄忽,他有三大本事:卜算、針灸和劍術——這位金處士是一位瞽者,但敝國民眾卻說金處士勝似明眼人,金處士在山中掐指一算,知道兩位天使偶染小恙,特來為天使解除病痛。」

  金姓是朝鮮八大姓之一,相傳源於古新羅皇族,在朝鮮的地位比文化柳氏還略高一等,而檀君教則是朝鮮古代的一種民族宗教——

  張原心想:「盲人卜卦算命那是本行,還有就是按摩,但能認穴針灸那就比較神奇了,還會劍術,梁羽生武俠小說裡的聽風辨器之術?」

  張原問那朝鮮通事:「這位金處士是柳國舅他們請來的?」

  朝鮮通事道:「柳國舅不知道金處士會來,金處士性情孤僻冷傲,他若不肯來,柳國舅也是強他不得,金處士是慕天朝使臣的風采,這才從山中出來。」

  張原道:「好,請甄千戶代我去迎金處士進來。」

  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聽得竹杖敲地聲「篤篤篤」,甄紫丹陪著金處士來了,張原迎出廊下,他方才知會了阮大鋮,阮大鋮沒得到朝鮮處子的侍候,心有不滿,聽說來了個瞎子處士,託病不肯出房相見。

  金處士身量中等,年近五十,戴著朝鮮傳統的黑紗寬笠,穿著高腰白袍,高額凸顴,形貌高古,兩眼上翻望天,手裡一根黃斑竹杖呈扇形敲打地面,跟在甄紫丹身邊步幅小而快——

  太極宗師王宗岳在張原身側輕聲道:「大人,這瞎子是練家子,大人小心些。」經過昨夜舞女自刺之事,王宗岳警惕性更高了,他可是杜參將花費二百兩紋銀聘來保護張原出使的,若張原出了點意外,他王宗岳內家拳名家的牌子也就砸了,以後收徒行鏢都沒法混了。

  張原方才聽朝鮮通事說過這位金處士擅長劍術,這時眯目細看這走近來的金處士,因為視神經萎縮,眼窩凹陷,普天下的盲人容貌都有些類似,張原沒看出這竹杖探路的金處士與其他盲人有什麼不同,這時也無暇問王宗岳,邁步迎下階墀——

  甄紫丹道:「金處士,我們張大人迎出來了。」

  張原作揖道:「金先生,大明使臣張原這廂有禮。」

  那金處士趨前數步,執著竹杖向張原躬身道:「草民金世遺拜見天使。」

  方才還聯想到梁羽生小說裡的聽風辨器術,這時又聽到金世遺這名字,張原也覺得有趣,說道:「金處士,請到小廳說話。」

  金處士道:「上國天使,傳臚掄魁,美名揚四海,今千里迢迢駕臨敝國,草民與敝國官紳民眾一樣不勝榮幸。」

  這金處士一口流利的漢語不遜於朝鮮通事,在朝鮮,精通漢文漢語是貴族高貴身份的象徵,當然,通事除外,通事是以此謀生的。

  張原微笑,他辯出金處士就是方才館院西牆外吟陶詩的人,當即肅客入廳。

  金處士一邊說話,一邊跟在張原身後步上有三級台階的廳堂,雖以竹杖探路,但行動絕不遲緩,張原這時才看到金處士身邊還有一個美貌少女,也是黑紗斗笠、高腰白袍,雖是朝鮮男子裝束,但並沒有刻意掩飾其女子容貌,眉毛細而上揚,眸子黑白分明,高挺精緻的瑤鼻,長睫毛,尖下巴,神態楚楚動人,五月鮮亮的陽光照過來,可以看到這少女脖頸上一層細小輕柔的寒毛——

  張原有時眼力甚佳。

  金處士坐下,那少女就侍立在金處士身後。

  金處士開門見山道:「草民粗通上國醫術,得知天使有恙,不揣冒昧,毛遂自薦來診治,可以為天使把個脈嗎?」

  甄紫丹、穆敬岩、王宗岳一起沖張原搖頭,他們護衛張原雖嚴,但這金處士近身給張原搭脈,若不懷好意的話就很難防備了。

  張原示意眾人不必擔心,朝鮮國不是龍潭虎穴,就是李氏王族之間爭權奪位也沒理由來傷害大明使臣,這個金處士來見他不會只是為了給他看病,定然另有緣由,道:「那就有勞金處士了,請金處士坐到我左首。」

  金處士拄著杖過來了,那個少女形影不離地跟著。

  張原左手擱在黑檀木茶几上,腕下墊著一個布囊,金處士給他號脈,張原知道自己沒病,且看這金處士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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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貞
               
  朝鮮處士金世遺給張原搭脈時臉上神情迷茫而空洞,這是瞽者慣有的神態,但在此時,好似張原得了什麼疑難雜症讓他很費神一般,廳上眾人默不作聲,都在看著這位在朝鮮國赫赫有名的金處士,王宗岳和穆敬岩更是盯著金處士及其身後少女的細微舉動,若有異動,立即出手擒拿——

  半晌,金處士放開張原的左腕,兩手象執簫一般執著他的竹杖,開口道:「不知能否與張天使單獨交談一會,或者由草民陪著天使到館園賞看木槿花,大同館的木槿花乃是平壤八景之一,草民早已嗅到那芬芳了。」

  張原道:「甚好,處士雅人也。」就去挽了金處士的手,往後園緩緩行去。

  穆敬岩、甄紫丹、王宗岳等人無奈,只好隔著數丈距離跟著,那個美貌的朝鮮少女獨自走到一排木槿花畔,站在那裡悄然不動。

  大同館的後園約有十畝,栽種木槿不下萬株,四月末五月初天氣,木槿花綻放得少,大多數還只含苞,翠葉白苞,清新悅目——

  金處士耳根聳了聳,似在聽其他人的腳步聲,然後開口道:「天使貴體甚康健,託病為何?」

  張原微笑道:「金處士,有話請直言吧,不必試探,若言語不投,各行各路而已。」

  金處士沉默片刻,低聲道:「草民想請求天使對昨夜那位自刺的舞女施以援手——」

  張原眉鋒一挑,問:「那舞女還有救?」

  金處士道:「未刺中心房。還能施救,當然,非高明醫者不能。」

  張原道:「聽聞金處士精擅針灸之術,想必能救那舞女,處士何不徑去見柳大將?」

  金處士道:「草民身份不尷不尬,那柳東溟疑心極重,豈肯把那舞女交給我診治。」

  張原淡淡道:「處士若把那舞女救了。柳大將定要審問她,也是讓她受苦,還牽連更廣。」

  金世遺目不能見。但從張原的說話措詞和語氣就能感知張原的謹慎和老辣,這大明朝的新科狀元雖然年僅二十,可不好糊弄啊。低聲道:「去年上國遼東李巡撫曾送咨文到敝邦,要求光海君嚴令軍民不得與建州進行鐵器、火藥貿易,但光海君陽奉陰違,依舊把平安道所產的大量鐵礦石賣給建州女真,甚至派了鍛鐵工匠去建州,這是有據可查的,還有,傳言年初光海君與奴爾哈赤曾有書信往來,這個暫無實證。」

  奴爾哈赤於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侵略大明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起先也肯定有各種佈置。從皇太極到北京秘密活動就可見一斑,奴爾哈赤當然知道光海君與大明朝廷的個人私怨,奴爾哈赤肯定會利用這一點派人遊說光海君,朝鮮素來親明,奴爾哈赤不敢妄想與朝鮮聯兵侵略大明。因為光海君也不敢犯此大不韙,但如果能讓朝鮮在建州與大明的戰爭中保持中立,那就是奴爾哈赤的成功,張原知道光海君刻妄圖擺脫大明對朝鮮控制,與奴爾哈赤有書信往來是很有可能的——

  張原心道:「豈能容朝鮮給奴爾哈赤輸送鐵礦和鐵匠,若能抓獲建奴信使我才好施展手段。」問:「處士隱居山中。臨溪濯足,烹雞下酒,極是逍遙,為何糾纏到朝政之爭?」

  盲眼凹陷的金世遺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在下今日把性命交到天使手上了,實不相瞞,在下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原名金樂直,唉,連我自己都忘了這個名字了。」

  仁穆大妃就是朝鮮先代國王宣祖的王后,三年前,光海君先是以仁穆大妃之父金悌男謀反為由殺死了金悌男並將仁穆大妃之子永昌大君流放到江華島,而後又命妻兄柳東溟暗中殺死了年僅八歲的永昌大君,並把自己的生母金恭嬪追封為恭聖王后,而將仁穆大妃幽囚於慶云宮——

  只聽金世遺又道:「光海君弒兄殺弟、幽囚母后,人倫喪盡,上國天使忍見此暴行乎!」

  張原道:「這是貴國的內政,對於金處士,我亦愛莫能助。」

  金世遺道:「草民只想求天使暫勿前往王京冊封世子,拖延幾日,草民料得建州信使也會在這幾日來王京,到時設法擒拿,這就有實證了,而此事若無天使主持,我等草民就算抓到了建州信使又能如何。」

  館園雖大,這時也已走到盡頭,大同江水的奔流聲更清晰了——

  張原停下腳步,沉思半晌,說道:「我也正打算在平壤休養數日,至於那舞女,怎麼說?」

  金世遺道:「舞女名具喜善,原是景陽宮服侍仁穆大妃宮人,草民並不知她流落到禮曹女樂中,這次驚了天使並非草民授意,弱女子能有此忠義,實為可貴,天使若能施以援手,感激不盡。」

  張原挽著金世遺的手往回走,說道:「我只是大明使臣,要介入貴國王權之爭,對我而言後患無窮,而且金處士應該還有很多事未對我明言。」

  金世遺心下躊躇,他要謀劃的事需要張原支持,因為張原代表著大明朝廷,這在朝鮮王權之爭的關鍵時刻能起到扭乾坤的作用,聽張原的口氣,對仁穆大妃這一方是有同情之心的,但要說服張原冒風險支持他們的撥亂反正的大計,只怕沒那麼容易,都說大明人愛財,張原出於江南富庶之地,經商之風普遍,想必也是愛財的,需要什麼樣的條件才能打動張原?

  金世遺道:「草民人微言輕,過兩日還有會有人拜訪張天使,那時再長談,舞女具喜善,天使可否推薦此女——」,抬起竹杖末端朝立在木槿花邊的那美麗少女一指,「由她去為具喜善醫治?」

  園中諸人的位置這金世遺似乎一清二楚,真不像是盲人。

  那少女見金世遺以杖指她,便走過來,點漆般的明眸睜得大大的,卻不說話。

  金世遺對張原道:「此女天生耳聾,不能說話,身世也可憐,但生性聰慧,學得草民的針灸術,具喜善的病她應該能治。」

  張原看著眼前這個年方十六、七的朝鮮少女,細眉長睫,容顏精緻,未想卻是個啞女,不禁有些可惜,問:「金處士,此女何名?」

  金世遺道:「草民叫她小貞,不過叫名字她是聽不到的,招手即可。」

  張原與金世遺二人說話時,這名叫小貞的美麗少女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張原和金世遺的嘴巴,這也是聾啞人的慣態,這對師徒真是相依為命了,一個瞎一個啞。

  張原朝這少女微笑著點了一下頭,這聾啞少女趕緊折腰向張原鞠躬,這少女臀部有點故意翹著,走路也是那樣,撅臀、碎步,不知是不是一種禮儀習慣,看著也挺可愛——

  張原道:「金處士,把那舞女救活了又如何,讓她受嚴刑審問之苦嗎?」

  金世遺道:「那舞女冒犯了天使,應由天使親自審問。」

  張原不置可否,道:「處士先請回吧,這事我會考慮的。」

  金世遺與張原說話時,不停用竹杖在泥地上點劃著,起先張原沒在意,以為盲人習慣如此,但幾次發現那聾啞少女垂睫下視,看的正是金處士竹杖劃的道道,隱約是朝鮮世宗大王百餘年前創立的朝鮮文字——

  那聾啞少女見張原看到了,便趕緊上前抓著金世遺的手,在其掌心裡寫了幾個字,金世遺道:「天使莫怪,草民這是交待她一些事,草民想讓小貞暫留在大同館,請天使恩准。」

  張原道:「那就暫留幾日吧,我讓人專門給她安排一間房子。」

  金世遺喜道:「多謝天使。」

  送走了金世遺,張原就讓館中執事給啞女小貞安排一間住處,阮大鋮知道了,顧不得天使身份,趕忙去看,半晌回來道:「這鮮女倒是清秀可人,卻是無禮。」

  張原笑道:「那是個聾啞人,阮兄莫去賣弄風流。」

  阮大鋮問:「那你留下此女作甚?」

  張原道:「此女是針灸師,集之兄身子可有不適之處,給你扎幾針?」

  阮大鋮想起昨夜那舞女心口一刀,有些心悸,笑道:「我身強體健,何須扎針。」自回房中寫曲子去了。

  啞女小貞的房間離張原館舍不遠,自住進去後,那啞女就再沒出來,就好比那房子沒住人一般。

  傍晚時分,魯太監手下的商人張儒紳回來了,他今日率手下二十人到平壤集市出售貨物,一面有意無意打聽朝鮮民眾對光海君的口碑,察知光海君為拉攏士人對他的支持,經常在正常科舉制度下加科取士,即所謂恩科,這樣造成了官員人數迅速膨脹,要知道官員是有免賦特權的,隨之而起的土地兼併極其嚴重,民怨沸騰,而且朝中還有什麼北人黨和南人黨,北人黨又分裂成大北派和小北派,黨爭混亂,朝鮮成了晚明的縮影,而且光海君為鞏固其統治地位,御下手段殘忍,已漸有眾叛親離之勢,金處士出現在大同館決非僅為了舞女具喜善,朝鮮政權一場大風暴即將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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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三章 各懷異心
               
  五月初一辰時初刻,柳東溟、柳西崖、禹煙、許筠、金中清等人來到大同館求見大明使臣,詢問天朝使團今日能否上路,錦衣衛千戶甄紫丹回話說張修撰、阮行人、范通事幾人身體尚未康復,暫不能上路。

  柳東溟一聽頓時急了,今日若是上路,那麼初六傍晚差不多就能抵達王京,再遲的話就趕不上王子李祬初八日的冠禮了。

  柳東溟與其弟柳西崖還有禹煙等人緊急商議,於當日午前給張原送上一份厚禮,共計黃金一千兩、白銀八千兩、上等東珠三百顆,其餘美酒、美食無數,當年為了獲得大明朝廷對光海君王位的承認,朝鮮使臣也是花費巨資上下賄賂才打通關節,此番為冊封世子也得花錢,柳東溟心下惱恨,但他沒有料到的是,張原只把美酒、美食留下犒賞隨從,其他禮物原封不動退回,這讓柳東溟慌了神:張原既不要女樂侍奉,也不收金銀財物,張原想幹什麼?

  午後,柳東溟由許筠、金中清陪同再次求見張原,張原這回答應相見,見面依舊只說身體不佳、不能長途趕路,冊封大典也不必與王子李祬的冠禮同時舉行,緩幾日何妨,又道:「聽聞前夜那舞女並未死亡,此女起先是想行刺於我,見我已有防備,遂自刺,著實可惡——柳大將,這舞女可否交由我處置?」

  柳東溟猜不透張原的用意,說道:「那大逆不道冒犯天使的賤婢雖未斃命,卻也命在旦夕,既然張修撰惱她,那就立即處死。」

  張原堅持要由他來處置那舞女,柳東溟猶豫片刻,想起平壤府的醫官曾說那舞女活不過三天,既然張原要親眼看舞女斷氣,那便由他。傍晚時柳東溟就讓人把那舞女抬到了大同館。

  在平壤府廨舍,柳東溟得到回話,舞女具喜善已經送到大同館交由大明使團處置,柳西崖不解道:「兄長為何同意把那賤婢交與張原?那賤婢胡言亂語。有損大王和我等清譽。」

  柳東溟道:「廢妃金氏母子之事張原要打聽也能打聽到,不在乎那賤婢多嘴,既然張原要親自處置那賤婢,就由他去。」

  柳西崖沉默片刻,低聲道:「兄長以此試探那張原?」

  柳東溟皺眉道:「大明朝這位新科狀元雖然年少,但卻心機深沉,昔在北京。他對我等頗有恩義,辯誣、冊封皆得他之力,但毫不留情面地處置連山關普慈寺僧人戒勉,又顯示此人並非那麼好相與,景陽宮賤婢具喜善之事雖然觸目驚心,但不至於就讓他改變此行冊封世子的宗旨啊,他為何託病不行?」

  柳西崖道:「或許的確是長途趕路辛苦,又或者是禮物尚不能讓其饜足?」

  柳東溟沒有答話。卻道:「現在要趕在初八日舉行冊封大典已來不及,我會派人星夜馳報大王,讓大王再派貴戚重臣來迎天使。另一面,不計錢財收買張原手下,打探其一舉一動,當然這個必須小心行事,不然一旦被張原察覺,會惹惱他,張原機警睿智,糊弄不得。」

  柳西崖點點頭,又道:「奴爾哈赤這回派了重臣納蘭巴克什來見大王,不知有何要事?值此冊封大典之期。是不是拒其入境?」

  柳東溟道:「建州兵強馬壯,得罪不得,大王高瞻遠矚、深謀遠慮,認為建州對大明動干戈之期不遠了,我國正可坐山觀虎鬥,或能左右逢源。以後可不受大明節制,所以這個納蘭氏要見一見,但必須極其隱秘,萬萬不能讓張原聽到風聲,此人不似其他大明官員那般自大昏庸,他對奴爾哈赤忌憚甚深,一路來都在考察遼東邊備、憂心國事,與其他大明使臣大不相同。」

  柳西崖道:「弟明白,已傳書義州安將軍,若納蘭氏到來,就扮作客商,徑送往王京外碧蹄館東邊的官廳等待大王接見,因城中耳目眾多,納蘭氏一行不能入王京,朝中反對與建州往來的勢力亦是不小。」

  柳東溟冷笑道:「待世子名分確定,那時可以逐步清除異己了,小北派的官員一個也不許留。」

  大北派就是當年擁立光海君的那一派官員,以李爾瞻為首,小北派則主張擁立嫡子永昌大君,以柳永慶為首,這個柳永慶雖也出於文化柳氏,但卻與柳東溟一系分道揚鑣,光海君即位後,柳永慶被賜死,李爾瞻得到重用,成為了議政府的領議政,也就是內閣首輔,但小北派的勢力盤根錯節,依舊不可小覷,光海君早想貶黜流放這批曾反對他繼位的大臣,只待冊封世子後根基確定,即可著手進行大清洗了——

  ……

  舞女臉白如紙,雙眸緊閉,氣息奄奄,依然處於昏迷狀態,張原讓馬闊齊和舍巴抬著舞女去小貞的房間,啞女小貞已經候在門前,一看到擔架上的舞女,少女小貞的眼淚汪汪,立即給舞女具喜善診脈,細眉蹙起,顯然舞女的傷熱極重——

  少女小貞也顧不得張原幾人就在跟前,解開舞女的胸前繃帶,舞女的**儘是血污,心窩處黃糊糊也不知是什麼傷藥,血腥味中夾雜著刺鼻的草藥味道,少女小貞鼻翼抽動嗅了嗅,搖了搖頭,先去倒了一盆溫水來,把舞女上身的右衽短衫全部脫去,給舞女擦拭上身,**也擦拭得乾乾淨淨,雖是垂死之人,但青春依然挺峙怒放——

  張原、王宗岳、馬闊齊、舍巴幾人不便多看,退到廊簷下,見那少女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青囊,內有一個柳木匣,匣內長長短短數十枚銀針,小貞開始在舞女手臂、肩膀和心口周圍扎針,手法很熟練,十餘枚銀針插到舞女身上後,少女小貞才小心翼翼把舞女心口的傷藥揭去,換上她自帶的傷藥——

  甄紫丹這時走了過來,看少女小貞在給舞女療傷,對張原道:「張修撰,我們錦衣衛的傷藥極好,是否取些來救治此女?」

  錦衣衛既有酷刑也有上好的傷藥,少女小貞接過傷藥,向張原鞠躬致謝,張原也沒法和她說什麼,打個手勢,讓少女小貞有需要幫助就來找他。

  張原回到自己住處,晚宴已備好,阮大鋮在等著他,二人一邊喝著慶州酒,一邊相談,阮大鋮對張原把那瀕死的舞女接到館中頗為不解,張原解釋道:「知彼知己,行事不殆,目下看來我們此行並非風平浪靜,把那舞女救活了問問清楚似乎更好。」

  阮大鋮哪裡有張原的深謀遠慮,也未深究,喝酒唱曲,追憶江南風月,喝得半醉自去歇息了。

  阮大鋮走後,張儒紳又來向張原密報,張儒紳及其手下商人已在平壤待了兩日,三十車貨物有十車脫手賣出,已與平壤商家約好,待從王京回程,還要帶回高麗參、白棉紙、濟州扇子、釜山銅器等朝鮮特產,這樣一來一回,除去沿途開銷,此行獲利將不下八千兩,張儒紳得到張原的吩咐是儘量瞭解朝鮮國事民情,這日探得光海君果然與建州奴爾哈赤有往來,奴爾哈赤以金珠和馬匹來向朝鮮交換鐵礦石和工匠甚至弓角和火藥——

  張儒紳又道:「聽聞建州老奴還想向朝鮮重金購買火器,已被光海君拒絕。」

  張原心道:「這時的奴爾哈赤對大明還是心存畏懼,他想從朝鮮這裡購買火器應該不是想用來武裝其八旗軍,因為這時代的火器損耗率驚人,如果自己不能製造,光靠購買是難以成軍的,奴爾哈赤想必是為了瞭解火器的威力,看他的長甲騎兵的盔甲和弓箭能否對抗大明軍隊的火器,奴爾哈赤膨脹的野心躍躍欲試了。」

  次日一早,張原隨王宗岳練了一遍正宗太極拳,便去左邊小院看望少女小貞,馬闊齊和舍巴二人跟著他,正見那朝鮮少女端著一盆水碎步撅臀走出來,將水倒進門前清溝,張原問:「那位具姑娘怎麼樣了?」話一出口才記起這少女聽不到,便比個手勢,指指心口——

  小貞放下木盆,向張原鞠躬,請張原入內,姿勢極優雅,跟在張原身邊走路時,也是上身前傾,翹著臀,碎步走得頗快。

  舞女具喜善躺在床上,紗帳遮著,小貞撩開紗帳,張原看時,那舞女卻已從昏迷中醒來,睜著眼,頭在枕上抬了抬,聲音微弱道:「天使大人——」

  張原忙道:「你不要動,不要說話傷神,先養著。」

  那舞女卻還是說道:「小邦女子——本來存了死志,既然天使相救,那就全憑——天使作主。」

  少女小貞的針灸術很神奇啊,昨日傍晚還是瀕死之人,今日一早竟已神智清醒,說話也還順暢,張原道:「先養傷吧,明日我再來問你話。」

  舞女道:「小女子懇求天使——莫要去——冊封光海君之子。」

  張原道:「我是奉大明皇帝之命前來朝鮮冊封世子,豈能因為你一句話就作罷。」轉身待走時,卻見少女小貞捧著一冊薄薄書籍恭恭敬敬呈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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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啞女之秘

  手指輕觸乍分,少女小貞的指尖涼如冷玉,低眉垂睫,躬身退到床邊,床上的舞女具喜善這時身體不支又昏睡過去,少女又給她診脈,初升的朝陽從長窗照過來,坐在床頭無言的少女美麗的臉龐有著淡淡哀愁——

  張原踱到窗邊,看手中的薄薄的書冊,上等高麗紙,封面沒有題鑒,一翻開,卻是佛經那種連綿折疊的長卷,好似手風琴的風箱被伸展到極致,每頁如巴掌大小,寫著工工整整的虞世南《破邪論序》體小楷,記錄的是光海君即位後倒行逆施的種種惡跡,諸如殺戳流放小北派的官員、廢黜並殺害兄弟、甚至杖責母妃,還有自三年前光海君縱容邊將與建州進行弓角、鐵器等違禁貿易的種種詳盡記錄……

  一個得位不正的君王以嚴酷刑法立威、重用自己的親信,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光海君的這些作為並不奇怪,這是朝鮮國政,張原作為一個大明使臣無權干涉,但光海君妄圖勾結奴爾哈赤這是張原無法容忍的,兩年後的薩爾滸大戰,光海君迫於大明朝廷的壓力和楊鎬在朝鮮的威信不得不出兵,卻又暗中叮囑統兵的都元帥姜弘立觀變向背,出兵不出力,雖說朝鮮的兵力不足以改變薩爾滸之戰的大勢,但是能得到朝鮮的鼎力相助,這總是一個有利因素,是張原要努力爭取的——

  在這卷書冊的最後幾頁,裱著一層絹布。絹布上的字跡與先前的虞體小楷大不相同,看筆致應是出於女子之手,寫的還是光海君的罪惡,號召群臣撥亂反正、廢黜暴君,最後署名是仁穆王后,沒有璽印,只有一個血色拇指印。

  張原驚訝道:「這絹書從何而來?」

  舞女具喜善昏睡。少女小貞在給她針灸,高壯的馬闊齊和瘦小的捨巴立在門邊,房內悄然無聲。沒人回答張原。

  窗下書案上有筆墨紙硯,張原不知少女小貞懂不懂漢字,走過去提筆寫了一行字「絹書從何而來?」寫畢。擱下筆,靜等少女小貞為舞女針灸後來看——

  甄紫丹來報,平壤府參尹樸奕鴻送來新鮮果蔬和精美酒食,並邀請兩位天使遊覽平壤城,張原道:「明日再去吧,今日再休息一天,病去如抽絲嘛。」

  甄紫丹笑著去回話了。

  張原回頭再看房中時,少女小貞已經立在書案邊看他的那句問字,張原走過去,用指節輕叩書案。看著少女明淨而憂傷的側臉,那少女幅度很大地點了一下頭,提筆要寫字,張原道:「你坐下來寫。」指了指椅子。

  少女搖頭,就站在書案邊懸腕寫下一行漢字——「仁穆王后親筆。輾轉交到金處士之手。」

  少女的字正是虞世南體,小冊頁也正是少女所書。

  張原心道:「這算是衣帶詔嗎,誰是劉備?」從少女手裡接過筆,寫道:「我是來去匆匆的使臣,為何讓我看這些?為何這麼信任我,不怕我把這些交給光海君嗎?」

  少女並不寫字答話。卻是睜大眼睛,楚楚地看著張原。

  張原又寫道:「還有誰要見我?」

  少女寫道:「大約五日後。」

  張原寫道:「只有抓到建州女真使者,才能有轉機。」

  少女寫道:「金先生正四方聯絡。」

  床上的舞女具喜善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少女小貞細眉蹙了蹙,依舊只看著張原,漆黑的眸子凝定有神,張原忽然感覺有點荒誕,自己和一個盲處士、一個啞少女密謀推翻朝鮮現任國王,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少女小貞顯然察覺到了張原眼裡的嘲弄意味,寫道:「天使容稟,反對光海君暴政者甚多,望天使體察小邦民意,天使明日去祭拜檀君祠當有所獲。」

  張原心思極細,開口問:「你如何知道我明日要去祭拜檀君祠?」他是方才和甄紫丹說了明日隨平壤府參尹樸奕鴻去祭拜箕子廟和檀君祠,這少女既然又聾又啞,怎麼就知曉了?

  少女小貞抿著嘴唇,兩眼定定的望著張原,一副無辜無瑕的樣子。

  張原冷冷道:「你能聽到我說話是嗎,為什麼裝作這般聾啞模樣?」

  少女並未顯現驚慌神色,卻是臉有戚容,指了指自己嘴巴,搖了搖頭。

  張原問:「你能聽到,卻不能說話?那金處士為何又說你天生耳聾?」

  少女似乎不想解釋,轉過臉望著長窗外,五月的陽光照在白瓣紅蕊的木槿花上,明艷照人——

  張原淡淡道:「你們欺瞞我,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把書案上的那本小冊頁合上,又將他與少女方纔的筆墨交談的紙捏在手裡,轉身向門外走去,聽得身後「撲通」一聲,扭頭看時,少女跪伏在地,雙手捧著那本小冊頁,淚流滿面,喉嚨裡「呵呵」連聲——

  張原沒有走回去攙扶那少女,只是道:「把這冊頁收好,落在別人手裡可就不妙了。」轉身邁步便行,那少女卻膝行追到門邊,這時才有驚惶之色,指著自己的嘴,不住搖頭。

  張原也搖了搖頭,說道:「去提筆寫字吧。」

  少女起身撅著臀快步回到書案邊,很快寫了字出來躬身呈給張原,向張原解釋,卻原來這少女是幼時受了驚嚇以致無法說話,並不會耳聾,金處士對張原說她耳聾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

  張原心道:「受了驚嚇也會不能說話嗎,那應該是精神上的毛病,器官無損,難怪以金處士的醫術也無法醫治好她。」說道:「好了,你別急,我行事自有分寸,你好生醫治那位具姑娘吧。」

  少女小貞又跪下把那本小冊頁呈給張原,張原搖頭道:「這個我不能收,我不是朝鮮國的臣子,豈敢領貴邦王后的詔書,請金處士交給其他忠誠於仁穆王后的臣子吧,這冊頁你收好。」

  ……

  平壤是平安道的首府,與漢城、開城並稱朝鮮三都,整座大城分內城、外城、中城和北城,里閭密集、市井繁華,二十五年前的壬辰倭亂對平壤破壞極大,當時外城全部被毀,倭寇小西行長抵擋不住李如松的進攻,在退出平壤時放火燒城,北城和中城幾成廢墟,但經過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平壤恢復了元氣,城中人口超過了十萬,比得上大明一個中等城市了。

  五月初三這日上午,張原和阮大鋮這兩位使臣由柳東溟、柳西崖兄弟還有平壤府參尹樸奕鴻和書狀官金中清等人陪同遊覽平壤城,先去城外參拜了箕子廟,箕子是朝鮮文明之始,朝鮮人祭拜箕子,就是表示與中國同根同源之意,朝鮮人喜歡白色,就是殷商尚白的遺風——

  午後,張原一行前往平壤城西的龍山檀君祠,檀君在朝鮮有地位相當於中國的老子,檀君本名王儉,據傳是天神與熊女所生,是五千年前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朝鮮人卻把神話人物當作正史,編造出檀君世系,即所謂的檀君朝鮮,這一段歷史可比中國的夏商周還久遠了——

  張原參拜箕子廟還有興趣和敬意,參拜檀君祠則完全出於禮節了,龍山是一座小山丘,檀君祠就在山頂上,沿山百餘級台階,到得祠外,就聽得有人在高吟:「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隔著一片松林,只聞吟詩聲卻不見人影。

  張原聽出是金處士的聲音,問身邊朝鮮諸人:「吟陶詩者誰,淡泊得好。」

  金中清道:「張修撰,這吟詩者乃敝邦極有名的一位隱士,姓金,人稱金處士,能卜吉凶、精通醫術、劍術亦不俗。」

  張原道:「這位金處士這麼有名嗎,前日曾到大同館訪我,我精神欠佳,草草數語便送走了,今日再會,定要長談一番,山中訪高士乃是人生一快。」

  柳東溟皺了皺眉頭,這平壤地界,什麼事能瞞得了他,金處士那日見了張原他是知道的,金處士還把那個聾啞女徒留在了大同館,據說是給身體欠佳的兩位天使針灸——

  柳東溟知道金處士是全州金氏子弟,與廢妃金氏是遠親,對此柳東溟並沒有多少疑心,金氏是大族,一向與王族李氏聯姻,盤根錯節,關係複雜,光海君並未因仁穆大妃之事遷怒於全州金氏,除了處決仁穆大妃之父金悌男一系外,並未株連其他人,而是著意拉攏,隱居龍山的這個金處士雙目失明已經多年,又能有何作為,所以柳東溟並未十分在意金處士與張原的接觸,最主要的是柳東溟壓根就沒想過張原竟存了顛覆光海君王位的念頭,他只急著催促張原盡快啟程,早早冊封李祗為世子後就厚禮遣送張原回國——

  金中清便去請金處士過來,金處士只向大明天使一揖,其餘人他都傲不為禮,張原隨柳東溟祭拜檀君時,金處士柱著竹杖立在殿外,白眼向天,自顧唱詩,這種孤傲有時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掩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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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謀定龍山巔
               
  祭拜檀君之後,張原出殿對金世遺道:「金處士,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在下今日就要做那不速之客了。」

  金處士笑道:「上國天使肯枉顧草民山居,幸何如之,請。」策杖往後山行去,竟如履平地一般。

  阮大鋮見這瞎子無視他,心下不快,對張原道:「張修撰自去品嚐小隱幽趣,下官與柳使臣諸人就在檀君祠等候。」

  張原向柳東溟等人拱手道:「那在下就去金處士那裡小坐片刻,申時末一定回來。」

  柳東溟道:「讓金參軍相陪吧,這金處士性情古怪,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天使寬宏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張原知道柳東溟讓金中清陪同他主要是為了監視他,道:「那好,金參軍熟知貴邦典故,正好請教。」便與金中清一道跟著盲處士金世遺往後山而行,王宗岳、穆敬岩還有馬闊齊、舍巴四人緊跟保護。

  對於張原的安全柳東溟倒是放心,這龍山幾條主要山道都有軍士把守,從昨日起就嚴禁閒雜人等上山,但這位金處士是一直就住在有龍山之巔的,沒法禁他——

  張原快步追上金處士,說道:「處士對此山的一石一木都瞭如指掌啊,行路毫不滯澀,這在我國泰州學派的賢人來說也是合乎一種道。」

  金處士手裡的竹杖呈扇面敲地,呵呵笑道:「何敢稱『道』,草民讀過歐陽永叔的《賣油翁》,草民與那賣油翁一樣,無他,唯腳熟爾,數十年在此山中行走,自然是如在斗室般熟悉。」

  書狀官金中清嘆道:「金處士長年隱居也是清苦。」

  金處士以陶詩作答:「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加重竹杖敲地聲,朗聲道:「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

  這後面兩句是說給張原聽的,張原心道:「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這個我可不能與你同生共死。我要相機行事。」

  金處士的草廬在龍山西南一側,山下就是水流湍急的大同江,草廬三間,有個老僕侍候饌食,這日天氣晴好,張原立在龍山之巔極目遠眺,江水幽沉浩蕩。對岸青山連綿,這若是山陰的龍山,當可望見淺淺投醪河相隔的東張和西張那兩座高大的狀元坊,身在他國,離家萬里,不勝感慨。

  金處士雙手執著竹杖,與張原並肩而立,說道:「狀元公登高思鄉了嗎。不如賦詩一首抒情。」

  張原微笑:「處士還有吟詩的雅興?」

  一邊的金中清低聲對金處士解釋說張修撰等閒不賦詩,賦則名篇,當即誦孟姜女詩給金處士聽。金處士表示歎服張狀元的不吟則已一吟驚人——

  草廬潔淨,桌椅俱是不上漆的松木,紋理猶有清香,金處士以自釀的米酒款待張原幾人,老僕過來問要不要殺雞待客,張原笑道:「不必了,我等小坐片刻就要下山。」

  金處士道:「請天使一定多盤桓一會,山中人還想多瞭解一些上國的雅聞。」

  張原心想:「難道還有什麼外客到來,是我要見的?」便一邊飲酒一邊與金處士和金中清談論陶詩,大約過了兩刻時。聽得空中哨響,忽然墜落到草廬後——

  金處士起身道:「幾位少坐,草民去去就來。」執起倚在門邊的竹杖出門去了。

  張原聽到草廬後面有「咕咕」的鴿鳴聲,心中一動,起身道:「王師傅、穆叔,你們陪金參軍飲幾杯。我出去方便一下。」

  張原轉到草廬後面,就見一塊巨大的山石邊豎著一個竹編的大鴿籠,有十幾隻灰白色的鴿子正啄食飲水,金處士和那個老僕立在鴿籠邊,聽到腳步聲,金處士轉過身來,凹陷的盲眼正對著張原,說道:「張大人,請過來說話。」

  張原走近,身後的馬闊齊和舍巴形影不離。

  金處士沉默了一會,似在傾聽周圍動靜,然後緩緩道:「建州使者已過了義州義順館,為首者名額爾德尼。」

  「額爾德尼」是蒙文「寶物」的意思,張原知道奴爾哈赤時代有個創造了滿文的大臣被賜名「額爾德尼」,此人姓納蘭,精通漢、蒙、朝鮮諸語,博學多聞,與後來的大詞家納蘭性德應該是有些淵源的,在范文程等漢人投降奴爾哈赤之前,這個額樂德尼算是奴爾哈赤手下最有知識的人,奴爾哈赤派此人來見光海君,所謀不小啊——

  張原看著那些鴿子,微笑問:「金處士這是以飛鴿傳書嗎?」

  金處士臉現愕然之色,他這飛鴿傳書是一大秘密,未想張原一眼就看破,隨即臉色平和道:「上國天使見聞廣博,草民佩服。」

  張原道:「大唐開元年間宰相張九齡少年時馴養群鴿,每與親朋往來,只以書系鴿足上,依所教之處,飛往投之,九齡目為飛奴,時人無不驚訝。」話鋒一轉,低聲問:「能隨時追蹤到額爾德尼一行嗎?」

  金處士斷然道:「能。」

  張原道:「那就好。」

  金處士靜等張原後話,但張原說了「那就好」三字後就沒話了,金處士問:「張大人將如何對付建州使者?」

  張原道:「金處士,說說你們有什麼計劃吧,在下只能給以道義上的支持。」

  金處士臉露笑意:「我輩正需要上國天使的道義支持,不瞞張修撰,敝邦朝野反對光海君的人甚多,但因為無人首倡反正,如一盤散沙無法凝聚,而且也擔心大明朝廷不承認我等的撥亂反正之舉,今有仁穆大妃密詔,又有天使支持,此事必成。」

  光海君的地位得到了大明朝廷的承認,金處士一方若起兵反抗光海君,會被大明視為叛逆,若一旦派軍干涉,那是金處士乃至仁穆大妃一方無法承受的,所以他們才迫切需要得到張原的支持——

  張原道:「建州老奴虎視眈眈,貴邦萬不能內亂,必須盡快控制住局面,不然一旦演變成兩派內戰,那正給了奴爾哈赤可乘之機——你們有此把握嗎?」

  金處士躇躊道:「柳東溟掌握了內禁軍,王京守衛也都由光海君親信統領,倉促間如何能策反,而京畿外的軍隊又不能無緣無故進入王京,張修撰可有良策?」

  山下的大同江傳來「咚咚咚」的鼓聲,那是端午龍船鼓,朝鮮對端午節也極為重視,午後陽光耀眼,張原眯起眼睛看江上龍舟,卻只聞鼓聲,不見龍舟——

  張原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說道:「我明日準備啟程赴漢城,你們於途中再覓死士製造一場刺殺案吧,注意,別傷害到我方人手,個別人受點輕傷無妨,這樣你們就可借此理由派京畿外的軍士護送我入京,有一千軍士足以行大事了——如此安排還有難處嗎?」

  金處士手中的竹杖重重往地下一戳,壓抑著喜意,說道:「天使睿智,此計大妙——好教天使得知,光海君聽聞天使貴體欠安,已派人再來問候並迎迓天使入王京,那人就是我方之人。」

  張原「哦」的一聲,問:「是哪一位?」

  金處士道:「那位貴人昨日已奉王命過碧蹄館,天使明日從西京啟程的話,大約會在鳳山郡相遇,至於那人是誰,草民就先透露一下,那人身份尊貴,是光海君之侄,爵封綾陽君,諱倧。」

  張原心想:「綾陽君李倧就是代光海君為王的朝鮮仁祖,很好,這算是找對人了,大事必成。」說道:「我有言在先,大明皇帝已經承認了光海君的地位,所以你們僅憑已被廢黜的仁穆王后的手書來反對光海君是難以服眾的,在道義上並不佔上風,必須抓住光海君與建州奴酋交往、對大明懷有二心、罔顧壬辰再造之恩這一點來譴責光海君,只有這樣,我才好支持你們,以後也能得到大明朝廷的支持。」

  金處士連連點頭道:「天使所言極是,大明與敝邦義即君臣、恩猶父子,光海君忘恩背德,神人共棄。」

  張原點點頭,以光海君不忠於大明為由來推翻光海君,那麼繼任的朝鮮君主只有對大明更加忠誠,因為這是其即位之基,而且借此機會除掉奴爾哈赤的重臣納蘭氏,奴爾哈赤必遷怒朝鮮,此後朝鮮必與大明齊心協力對付建州女真,這才是張原苦心孤詣要達到的目的——

  張原道:「那我先告辭了,刺客之事金處士要立即安排好,其實驚擾一下即可,不必造成人命殺傷,我會要求柳東溟加強保護,但那些保護的軍士必須是你方的人,不然的話就白費力氣了。」

  金處士道:「天使初四日啟程,初六日將至黃海道,那裡的節度使李貴是綾陽君親信,刺客就在那裡動手驚擾天朝使團,綾陽君隨後趕到,正好提議由李貴領軍士護送天使,這樣不會引起柳東溟的疑心。」

  張原道:「很好,建州使者要全程監視,也莫要打草驚蛇,有事儘量報知我。」

  金處士對這個年少的大明天使現在是衷心佩服,簡直是《三國》裡的智謀高人啊,他們一直受困於無法調兵靠近王京,張原三言兩語就為他們指出明路,這等謀略才智,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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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端陽雨
               
  當晚平壤府參尹朴奕鴻宴請張原一行,席間柳東溟得知張原決定明日啟程赴漢城,大為高興,幾日來一直提著的心頓時放下了,與柳西崖、禹煙等人一起連連向兩位天使敬酒,張原推說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不怎麼喝,阮大鋮海量,酒到杯乾,又乘著酒興即席賦詩,讓一眾朝鮮官員甚為佩服,讚歎兩位天使都是大才,張原一首詩都沒作也得到盛讚。

  喝到戌時初,阮大鋮大醉,朴參尹用自己的馬車送兩位天使回大同館,與柳東溟一道送張原幾人到館前才告辭,兩個錦衣衛力士攙扶著阮大鋮回房歇息。

  天氣有些悶熱,張原沐浴後執一把摺扇踱到少女小貞居處,緊跟著他的依舊是馬闊齊和舍巴,這兩個川西土兵極其愚忠,張原就是上茅廁他們也要守著。

  門關著,白棉紙糊著的窗櫺也不見燭光透出,張原叩了幾下門沒聽到應聲,心想:「這時是戌末時分,難道這兩位朝鮮少女就已睡下了,我還有事要與她們商量。」便加重叩門聲,喚道:「小貞姑娘——具姑娘——」

  好半晌沒聽到房內動靜,張原心想那位小貞姑娘口雖不能言,耳朵卻不聾,怎會聽不到他叫門,小貞不能回應,舞女具喜善是能回話的呀,莫非柳東溟等人趁他今日離了大同館派人把兩位少女抓走了?

  張原用力推門,門從裡拴上了。舍巴拔出尖刀伸進門縫將門栓割斷,抬腳一踢,木門豁然洞開,房內一邊昏暗,裡間臥室似有動靜,張原大聲道:「小貞姑娘、具姑娘。」裡面有響動但無人應聲。

  舍巴握刀率先衝了進去,「咦」了一聲,張原進去看時。昏暗中見床前一個大浴桶,床上羅帳低垂,房間裡充溢著槐花和水氣,張原凝目望著那架子床,問:「小貞姑娘,具姑娘?」

  羅帳一動,探出一個頭來。鼻挺唇潤,細眉秀目。正是少女小貞。兩手揪著帷帳攏在自己脖子四周——

  張原鬆了一口氣,在昏暗裡搖頭微笑,兩個朝鮮少女是在洗浴,他倒是莽撞破門而入了,說道:「抱歉,我在外面等一會,你們穿好衣裳。我有話與你們說。」說罷,與舍巴、馬闊齊退到外間。立在門前,馬闊齊「呵呵」的笑。

  片刻後。裡間油燈昏黃的光流出,少女小貞端著燈出來了,右衽白裳,紫色大裙,濕濕的頭髮已挽成一個髻,一根長長的大釵綰著,少女將油燈擱在小案上,彎腰向張原行禮,然後抬起臉,雙頰暈紅,又趕緊跪坐著磨墨,攤開一張高麗紙,取一支羊毫恭恭敬敬呈給張原——

  張原微笑道:「你聽得到的,不需我寫字——具姑娘呢?」

  少女小貞朝裡間一指。

  張原又問:「具姑娘身體好些了沒有?」心想這麼大動靜還沒把那舞女驚醒嗎,難道傷勢有了反覆又昏迷了?

  少女小貞執筆寫道:「方才服了藥,睡下了,還有些昏昏沉沉。」

  張原「嗯」了一聲,也在小案邊跪坐著,眉頭微皺,他今日見金處士忘了說小貞和具喜善之事,他明日就要離開平壤,這兩個少女該如何安排?

  少女提筆寫道:「天使今日見了金先生未?」

  張原命舍巴去房外巡視,對那少女道:「見到了,有些事情已有安排,但我國使團明日就要離開平壤府前往漢城,你和具姑娘何去何從?」

  少女的手指纖長,執筆的樣子很優雅,睫毛一閃,望著張原,筆下寫道:「可以跟著天使上路嗎?」

  張原沉吟片刻,若把她二人留在平壤府,那具喜善定會被參尹朴奕鴻抓去嚴刑拷問,少女小貞只怕也要受牽累,他既已決定幫助仁穆大妃和綾陽君這一方,那就不能讓具喜善落到柳東溟他們手裡,當下問道:「具姑娘經得起馬車顛簸嗎?」

  少女小貞寫道:「上國的金瘡藥極好,具喜善可以乘車。」

  張原道:「那就好,你們準備一下,明日隨我一道啟程。」說罷,向那少女點了一下頭,站起身來往外走,少女小貞也趕緊起身碎步跟著,張原回身問:「還有何事?」

  少女搖頭,返身舉著油燈要為張原照路。

  張原微笑道:「不用照明,幾步路而已,你回去歇著吧。」走到房屋拐角處回頭看,那少女兩手捧著燈立在門前,燈光映著明淨的臉,眸光盈盈——

  ……

  五月初四上午巳時初,在大同館待了五天的大明使團終於離開平壤,動身前往王京漢城,柳東溟、柳西崖、禹煙、許筠、金中清諸人陪同隨行,柳東溟已得到館中密報,金處士的女弟子和那個自刺的舞女也跟著大明使團上路了,二女坐在張原的大馬車裡——

  舞女具喜善傷勢漸癒出乎柳東溟的意料,他原以為具喜善活不過三日,不料卻被金處士的啞女弟子救活了,張原現在又帶她們上路,意欲何為?

  這日行了六十里路,抵達生陽館,中和郡參事和咸從縣縣令設宴款待大明使團一行,中和郡參事向柳東溟稟報說大王遣綾陽君殿下來迎上國天使,已行至興義館,柳東溟即向張原、阮大鋮二人道明此事,張原道:「貴邦大王盛情,待到王京,當面致謝。」心道:「金處士果然消息靈通,來的真的是綾陽君李倧。」

  宴會上柳東溟又讓金中清向張原詢問如何處置舞女具喜善?張原道:「金處士的女弟子還在救治,等傷勢基本痊癒、我問完話之後再交由柳大將處置。」

  張原既這麼說,柳東溟自不好再說什麼,只安排人手盯著金處士女弟子和那舞女具喜善。

  宴席散後,生陽館的執役領著張原等人去歇息,一個執役突然在張原身邊說了一句:「大人,明日將至黃海道,請一定小心一些。」

  張原回頭看時,那執役已經退到一邊,燈燭昏暗,也看不清面目,館中耳目眾多,也不好再問,忽然想起少女小貞和具喜善,她們或許會有更真切的消息,便踅到兩個朝鮮少女的房間,那房間就在他住處的隔壁——

  阮大鋮冷眼看到張原進了那兩個朝鮮少女的房間,不禁嘴角噙笑,心想:「張介子表面裝著柳下惠一般,上回禹參判送來女樂侍寢都拒絕,這幾日卻與一個啞女、一個舞女如膠似漆,狀元公之風流趣味人所及啊。」搖了搖頭,自進房歇息了。

  油燈下,少女小貞在編織一個絨線纏背牌,具喜善靠坐在床邊,見到張原進來,二女趕緊起身行禮。

  張原問:「具姑娘身子好些了?」

  具喜善立在床邊,躬身答道:「多謝大人關心,奴婢身子好多了。」

  少女小貞微微而笑,向張原躬一躬身,坐著繼續低頭編織手中的纏背牌,這少女雖然口不能言,但舉止氣度有一種尋常女子難有的優雅雍容,張原瞄了兩眼她手中正在編織的纏背牌,這是端午節用來系在小孩子腰間避邪的,山陰就有這種習俗,沒想到朝鮮也是如此——

  張原問:「方才可曾有人與你們傳遞消息?」

  少女小貞抬起頭,清澈的眸子望著張原,輕輕搖頭。

  具喜善道:「沒人與我們說過什麼,倒是經常有人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張原道:「你們不要擅自行動就沒事。」準備起身離開。

  具喜善看了小貞一眼,問張原道:「大人,會發生什麼事嗎?」

  張原道:「沒事,明日上路你們待在馬車裡就無妨。」

  張原回到住處,寫了當日紀行日記,心裡想著方才那個執役沒頭沒腦的話,看來金處士已經聯繫到人手,準備明日在黃海道驚擾大明使團,但究竟何時何地動手卻不知真切,這種感覺可不大好,讓他有點提心吊膽——

  ……

  五月初五繼續上路,上午還是紅日高照,午後突然烏云密佈,眼看大雨就要傾盆而下,端午節前後天氣就是這麼晴雨變幻莫測,此地離黃海道治所還有二十里,附近也無避雨之處,那些錦衣衛帶有雨具,披戴著繼續趕路,張原坐進馬車避雨,少女小貞和具喜善都縮到一邊,張原笑道:「請允許在下避個雨。」

  少女小貞微笑躬身,忽然將一個五彩斑斕的絨線纏背牌雙手托著呈給張原——

  一邊的具喜善說道:「大人,這是小貞姑娘為大人編織的,祝大人出使敝邦平平安安,請大人一定收下。」

  這種絨線纏背牌是小孩子佩戴的,張原都已經官居六品了,戴這個惹人笑,但不忍拂少女小貞的心意,伸手接過,含笑道:「多謝小貞姑娘,姑娘真是手巧,編織得很好看。」

  少女小貞低下頭去,她很想表達些什麼,卻無紙筆。

  具喜善這兩日身子好了許多,與張原也熟悉了些,感覺到這位年輕的大明使臣的善意,說道:「大人,這裡有麻姑酒,大人要喝幾口嗎?」

  端午節喝麻姑酒是中原習俗,張原笑道:「你們哪裡來的麻姑酒?」

  具喜善睜大眼睛道:「年年端午節前都有麻姑酒賣的。」

  張原正待說什麼,馬車頂篷突然「噼哩啪啦」一陣急響,大雨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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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火槍驚魂
               
  東南風勁,馬車右側承受的雨點尤急,車窗是早就關上了,「噼哩啪啦」密集的敲打聲中還是有細小的雨沫飛入車廂,這一側正是張原坐的位置。

  「大人請坐這邊吧。」細心而謙卑的舞女具喜善欠身要和張原交換位置。

  張原道:「一點雨沫不妨事,你好好坐著吧。」

  具喜善又問:「大人要喝麻姑酒嗎?」手裡拎著個葫蘆酒樽,笑意盈盈。

  張原心裡有些奇怪這舞女的心理素質,隨時可能被柳東溟抓去嚴刑拷打、小命難保,卻還這麼樂觀,還時不時看一眼少女小貞,似乎和小貞在一起很快活的樣子——

  張原笑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具姑娘陪我喝一杯?」

  烏云似乎就壓在馬車頂篷上,車廂裡昏暗如夜,瞧不清具喜善的神聽這舞女語氣遲疑道:「奴婢怎敢在大人面前喝酒——」

  張原一笑,接過那葫蘆酒樽,這是瓷製的葫蘆,沉甸甸的,張原不好酒,沒打算喝,將瓷葫蘆放在車廂一角,問那舞女:「具姑娘原先在景陽宮服侍仁穆大妃嗎?」

  具喜善小聲糾正道:「大人,是仁穆王后。」

  張原一聲道:「仁穆王后。」

  具喜善道:「奴婢自進宮後就一直侍候永昌大君——」說到這裡,轉頭去看坐在車廂左側的少女小貞,小貞把車窗開了一隙。湊著縫隙看外面的狂風暴雨,豐盛的長發挽成一個大髻,彷彿一朵黑牡丹,映得脖頸瑩潔如冰雪——

  具喜善回頭對張原低聲道:「大人,先不要說那些悲傷的事好嗎,奴婢一想起宮中的事心就絞痛,那些事大人也應該都知道了。光海君真是太殘酷了。」

  張原看著少女小貞纖弱的背影,這個失語的少女似乎有不少隱秘姑娘以前與小貞姑娘相識嗎?」

  具喜善遲疑著。臨窗看雨的少女小貞回頭衝她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具喜善便道:「早幾年曾經見過。那時小貞還年幼。」

  具喜善言語含糊,顯然回答不盡不實,張原也不再多問,瞑目思忖此行的得失,他意yù推翻光海君的圖謀現在不能與阮大鋮商議,也不能與甄紫丹商議,只有在抓到奴爾哈赤的使者納蘭巴克什後才能表明他的立場和態度者總是那麼孤獨,而且現在還不知道納蘭巴克什到了哪裡,能否抓住也是一個難題……

  正這麼想著。風雨聲中聽得車廂外書狀官金中清大聲道:「張大人,前邊有座佛寺,柳大將說先避下雨再走,這暴雨實在太急了,坐騎都被雨水迷了眼。」

  驛道左側有一條小路斜斜向東。行了大約半裡多地就有一座規模不小的佛寺,名羅漢寺,是黃海道最有名的佛寺,柳東溟先遣官吏差役前來通知寺僧,羅漢寺住持得知大明天使避雨來此,忙鳴鐘聚集闔寺僧眾皆來見禮。住持僧陪著張原、阮大鋮以及柳東溟等人在方丈靜室飲茶,張原不知金處士安排的刺客會在何時何地動手,所以一直懸著心,他只秘密叮囑了穆敬岩、王宗岳、洪紀、洪信、馬闊齊、舍巴六人要小心在意,其餘人皆不知今rì會有刺客驚擾,但一路行來,暴雨、佛寺都是平安無事,而羅漢寺距離黃海州城只有十餘里地,看來路上不會有事,今夜倒是要提防——

  在羅漢寺歇了小半個時辰,雨漸漸小了,但瞧這不甚明朗的天sè要雨住云收似乎還早,柳東溟急著趕到黃海州城,便敦請張原等人上路,這時已經是申時三刻,再耽擱下去天就要黑下來了。

  一行三百餘人離了羅漢寺重新上路,細雨淅瀝,道路泥濘,車馬行得頗慢,待看到遠處的黃海州城時沉沉而下,這時雨停了,聽得黃海州城方向鼓樂聲隱隱,有快馬前來報訊,說是黃海道都觀察使崔大人領著黃州牧、海州牧等一眾僚屬前來迎接天使——

  張原便在車上整理衣冠,然後下車乘馬,準備與黃海道的官員相見。

  香亭、龍亭、綵棚羅列,黃儀仗、鼓樂、雜戲一路歡快熱鬧而來,距離張原一行大約還有二十丈距離時,陡聽一聲響,在柳東溟身邊的一個執旗的朝鮮軍士大叫一聲栽下馬來,高揚的王旗斷成兩截砸落在阮大鋮的馬車上,眾人大驚,看那執旗軍士,摔得滿臉血污,再看那折斷的王旗,竟是被火槍的!

  遠處有人厲聲高叫:「光海君無道,李祬不能為世子,大明不能助紂為虐。」

  柳東溟毛骨悚然,大叫道:「下馬,下馬,有叛賊!有刺客!」

  張原早已先一步下馬,心道:「金處士竟然以火槍來行刺驚擾,火槍準頭不佳,可不要歪打正著一槍把我給斃了,那真是千古奇冤。」轉頭一看,阮大鋮愣愣地騎在馬上,趕忙一把拽他下來。

  穆敬岩、王宗岳幾人已經護在張原、阮大鋮周圍,腰刀出鞘,如臨大敵。

  甄紫丹喝命一眾錦衣衛保護好兩位使臣大人,其餘執節鉞、旌旗、導引鼓、云鑼、儀刀、豹尾槍的禮部官差紛紛下馬藏身躲避。

  「砰砰」聲不絕,這回卻不是火槍聲,而是炸起的煙花爆竹,都是從儀仗、雜戲堆中點火升空的,那些抬香亭、龍亭不善搬演雜戲的朝鮮官差、民役驚惶失措,奔竄雜沓,場面極是混亂。

  使團這邊也是人驚馬嘶,張原高聲道:「莫要驚慌,看好各自馬匹,不要驚了馬,不要走動。」看到車窗裡露出少女小貞的腦袋,瞠目喝道:「躲好。」那少女趕緊縮回腦袋。

  陪同大明使團入王京的大都是朝鮮文官,差役、軍士不過百人,未配備火器,還不如甄紫丹率領的六十名錦衣衛有戰鬥力,這時在柳東溟的命令下衝在前面持刀喝命那些前來迎接的官吏不得近前,柳東溟下令敢近前者一律格殺勿論——

  柳東溟渾身發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黃海州城下遭遇刺客,又是驚懼,又是憤怒,看看張原那邊,一眾錦衣衛護得甚嚴,這才略略放心。

  天sè已經昏黑下來,煙火爆竹已杳,驚散的人群漸漸安定下來,有人向使團這邊靠近,一邊走一邊大聲叫道:「柳大將,柳大將,下官黃海道都觀察使崔勵。」

  又有自報姓名說是豐州郡事某某、黃州牧某某、海州牧某某——

  柳東溟怒喝道:「崔勵,你可知罪!」

  幾盞燈籠高挑,黃海道都觀察使崔勵隔著十丈就跪倒大聲道:「卑職失察混入,驚了天使,卑職死罪。」說著,連連叩頭,跟在他後的豐州郡事、海州牧等僚屬官員都跪下請罪。

  柳東溟大聲質問:刺客抓到沒有?」

  方才前來迎接上國天使的人群在火槍和爆竹的驚擾下一片慌亂,四散奔逃,崔勵這些官員哪裡料到人群中會雜有叛賊刺客,也沒帶多少軍士扈從臨,人群混亂,根本不知道叛賊、刺客在哪裡,這時只有叩頭請罪。

  柳東溟大發雷霆,一旁的禮部參判禹煙提醒道:「柳大將暫且息怒,這時天sè已暗,在這城郊也不安全,還是先護著天使入城進駐驛館再抓捕刺客吧。」

  柳東溟點了點頭,對崔勵道:「趕緊讓人清道宵禁,你們的人一個不許靠近。」

  崔勵等官員焦頭爛額地去了,柳東溟與柳西崖,還有禹煙、許筠、金中清幾人到張原這邊問安請罪,柳東溟連連作揖,口稱:「小邦護衛不周,讓天使受驚,不勝惶恐,不勝惶恐。」

  張原立在馬車邊冷著臉不語,阮大鋮搖著頭道:「柳大人,貴境不大安寧啊,好在有驚無險,萬幸萬幸。」

  柳東溟等人很是慚愧,平壤夜宴出了舞女自刺之事黃海州城外更遇到火槍直接行刺,雖然未傷及人命,但他們朝鮮國從國王以下的臣民顏面都給丟盡了,兩位大明使臣對光海君的治國能力肯定是疑慮重重了,柳東溟的確非常惶恐,連連向張原、阮大鋮致歉,長揖到地——

  張原道:「在下與阮行人奉皇帝之命出使貴邦,不殫關山重重、行路之苦,豈會料到途中會如此多的**波折,早知如此,也好奏請皇帝,讓錦衣衛多派兩百名校尉隨行才好。」

  柳東溟臉頰火辣辣的,連聲道:「是卑職疏忽,是卑職疏忽,若從義州就多安排軍士一路護送就不會有今rì之事。」

  張原道:事依舊會發生,但總不至於連刺客模樣都瞧不見吧,我等在明,刺客在暗,怎保證明rì刺客火槍不會朝我轟來?」

  刺客沒有抓到,柳東溟的確不敢保證,只是道:「請天使暫駐黃海城,我即刻徵調強將前來護衛。」

  等了兩刻時,黃海道都觀察使崔勵來報,沿途已有軍士把守,從西門直至驛館已施行宵禁,請天使和諸位大人入城,他崔勵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此行平安無事。

  鎮守一方的崔勵是忠於光海君的大北派重臣,柳東溟也未再加斥責,只是出了此等大事,崔勵難辭其咎,究竟如何定罪還要由光海君最終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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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八章 從公主到翁主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節,黃海道都觀察使崔勵原本為天朝使團準備了盛大的筵席和歌舞表演,但因為在城郊發生了火槍刺殺,內禁衛大將柳東溟心驚肉跳草木皆兵,生怕宴會人多嘈雜再出意外,命崔勵取消接風宴會,對驛館中的執役也緊急盤查,只有家眷在本地並且執役十年以上者才能留在驛館中,其餘的差役一律清出館中,兩位天使和主要隨從人員的飲食由黃州府衙特供,寧肯接待簡慢一些,也不容再有意外之事發生。

  驛館四周的守衛更是森嚴,巡邏士兵二十四人一隊,總共十二隊日夜不停地繞驛館巡視,不允許閒雜人等靠近驛館,黃海道除了都觀察事和郡事、州牧幾個主要官員能見到大明天使以外,其他僚屬一律各歸本衙,天使要在黃海州城待兩日,這期間確保天使的安全是各衙官員的第一要務,同時,緝捕刺客的大網已經撒開,當日執儀仗、演雜戲和抬香亭、搭綵棚的差役、民夫都要一一審訊,柳東溟這回是動了真怒了,發誓要揪出刺客和叛黨,他向張原請求把舞女具喜善帶去州衙審問,張原辭以具喜善傷勢未癒,暫不宜嚴刑拷問,過幾日再交出——

  柳東溟雖有疑慮,但怎麼也想不到今日的刺殺竟會是出於張原授意金世遺的謀劃!

  阮大鋮對張原包庇那舞女甚是不解,張原也未與阮大鋮多解釋,只是道:「此女是關鍵人物。過幾日便知底細,集之兄拭目以待吧。」

  次日午後,細雨綿綿,張原正與阮大鋮下圍棋休閒,書狀官金中清急急來求見,說是綾陽君殿下和光德大夫尹繼善已經趕到黃海道,現在州衙沐浴。很快就要來驛館向天使致歉、問安。

  張原和阮大鋮也換上官服冠帶,等了大約兩刻時,就見柳東溟、柳西崖、禹煙、許筠、崔勵等人陪著一位頭戴烏紗翼善冠、身穿深青色蟒袍的青年男子進到驛館。這青年男子身量中等,長臉,高鼻。面色微黑,英氣勃勃,不待隨從打傘,快步冒雨走過庭院,上到館廳,舉目向張原和阮大鋮一望,長揖道:「李倧奉王命特來向天使問安。」

  跟在李倧身後的一個五十來歲的朝鮮官員緊接著施禮道:「尹繼善拜見兩位天使。」

  張原、阮大鋮還禮,張原道:「有勞綾陽君殿下、有勞尹大人,請坐,看茶。」

  綾陽君李倧今年二十三歲。頗得國王光海君的信任,得知大明天使在平壤夜宴時受驚,主動向光海君請命前來迎接天使,昨日行至距離黃海城七十里的鳳山郡,半夜得知大明使團在黃海城外遇刺。雖未有人員傷亡,但此番驚嚇不是在平壤能比的,李倧與光德大夫尹繼善天未亮便啟程趕來——

  李倧向張原、阮大鋮表達了護衛不周的歉意,側頭問柳東溟:「柳大將,此去王京尚有近五百里路程,沿途定要嚴加護衛。決不能再出差錯。」又補充了一句:「大王還不知道天使在黃海道遇刺之事。」

  柳東溟甚是慚愧,說道:「崔觀察使欲調黃海道軍役一千五百人護送天使前往王京,我已拒絕,這些軍士平日缺少訓練,緝盜捕賊都力有不逮,難以擔此重任,我準備飛調王京禁衛軍一千人星夜趕來黃州護衛天使進京,這樣方能萬無一失,綾陽君殿下以為如何?」

  李倧卻不正面回應,說道:「這個還是徵詢兩位天使的意見為好。」說這話時,仔細觀察張原的細微表情。

  張原微笑道:「從王京漢城徵調禁衛軍前來護送,不但會驚擾貴邦大王和沿途軍民,日後我二人歸國也要受言官彈劾,說我二人在貴邦作威作福。」

  李倧心領神會,提議道:「兩位天使謙和仁義,不願過於興師動眾,但使團的安全是必須要保證的,黃海道的軍役既不堪用,那就讓平山都護府調精兵來護送,如何?」

  張原不置可否道:「不必太勞煩,不必太勞煩。」

  柳東溟也覺得從王京調內衛來有點小題大做,平山都護府離此一百餘里,節度使李貴也是李氏王族遠裔,讓李貴挑選精兵護送的確是折衷的良策,當下對張原說道:「平山都護府離此不遠,就讓平山節度使派一千五百精兵前來護衛天朝使團吧。」

  張原道:「何須一千五百人,一千人足矣。」

  綾陽君李倧道:「那就徵調一千二百人吧,也請柳大將火速向大王報知此事,地方兵馬入京要得到大王旨意才能啟程。」

  柳東溟點頭道:「殿下先派人命李節度使挑選精壯可靠的軍士趕到黃海城候命,待大王旨意到,我等就啟程。」

  當晚,綾陽君李倧在驛館設宴宴請大明使團,李倧、柳東溟等人陪著張原、阮大鋮在清雅小廳用宴,酒席上李倧代表光海君再次慰問兩位天使,並贈送禮品若干,席散後李倧親自送兩位天使回館舍,拱手道別之際,李倧把一紙短柬悄悄塞到張原手中,張原不動聲色,作別回到自己居所,在燭光下展看李倧給他的短柬,短柬無頭無尾,只寫道:「建州使者額爾德尼一行十三人五月初四過了肅川郡,若無意外,初十日前後會抵達王京,該如何應對,全憑天使作主。」

  張原將短柬捲起,借燭火點燃,看著短柬熊熊燃燒又化為灰燼,門前守候的穆敬岩和馬闊齊、舍巴三人看到火光,探頭來看了看。

  張原準備寫日記,慢慢磨著墨,心裡想著如何發動這場宮廷政變,忽聽庭院中具喜善的聲音:「奴婢求見天使張大人。」

  張原便揚聲道:「讓她進來。」

  具喜善進來了,馬闊齊、舍巴跟在她身後,具喜善展裙拜倒施禮,張原道:「具姑娘見我有何事?」

  具喜善道:「奴婢想問一下,是綾陽君殿下前來迎接大人進京嗎?」

  張原反問:「具姑娘認得綾陽君?」

  具喜善道:「已有三年沒見了,以前在景陽宮見過兩次,綾陽君殿下是不會記得奴婢的。」

  張原點點頭,凝視這模樣姣好的朝鮮少女,說道:「柳大將幾次要我把你交出去,那我明日就把你交給綾陽君如何?」

  具喜善頓時臉色慘淡,低眉垂睫道:「奴婢任憑大人處置。」

  張原道:「或者我設法讓小貞姑娘帶你悄然離開?」

  具喜善道:「豈不是連累大人,奴婢死何足惜。」

  張原問:「那你見我何為?」

  具喜善道:「奴婢知道綾陽君殿下喜好圍棋,大人也是弈道高手,大人明日可邀請綾陽君殿下對弈,這樣可以商談一些事情。」

  張原沉下臉道:「我該做什麼需要你來指點嗎!」

  張原一向和顏悅色,這時突然板起臉,具喜善驚得俏臉煞白,趕緊跪倒,連聲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張原問:「是誰指使你來對我說這些的?」

  具喜善白牙在唇上咬出血,仰起臉,含淚顫聲道:「奴婢在館舍見不到外人,是奴婢自己放肆亂說話,請大人治罪。」

  張原問:「是不是啞女小貞指使你來的?」

  具喜善矢口否認,只說是她自己一時放肆妄言。

  張原道:「金處士與我所謀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但金處士對我沒有以誠相見,派個裝聾作啞的女子跟著我監視我,言語也不盡不實,這等人我如何信得過,明日我將向柳國舅道明金處士一黨的陰謀——」

  具喜善大驚,連連叩頭道:「大人,金處士決沒有欺騙大人,貞——小貞姑娘也不是裝聾作啞,她是真的不能說話,請大人明察。」

  張原放緩語氣道:「不是我多疑,實在是所謀者大,不得不謹慎,我可不想把命葬送在這異國他鄉,你實話對我說,小貞究竟是何人,何故變啞,我不想做糊塗人。」

  具喜善驚魂稍定,對張原道:「大人,小貞姑娘對大人極其感激,不是親手編織了平安牌給大人嗎。」

  張原浮頰一笑,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的善意,所以不要隱瞞,被人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

  具喜善遲疑著,欲言又止——

  張原道:「你既不肯說,我也不會逼你,那就請回吧。」

  具喜善伏地叩頭道:「大人,奴婢不敢瞞大人,小貞姑娘是仁穆王后的長女、永昌大君的姐姐,先王曾封她為貞明公主,光海君繼位後,廢了仁穆王后,殺害了永昌大君,又把貞明公主的封號貶為貞明翁主。」朝鮮國王的嫡女封公主、庶女封翁主,光海君把貞明公主貶為貞明翁主,就是否認仁穆王后的地位——

  張原心道:「還真是一位公主,貞明公主、翁主,與我大明有緣。」道:「你起來說話。」

  具喜善不肯起身,跪著道:「請大人千萬不要洩露貞明公主的身份,若被柳國舅他們知道,不但貞明公主要被害,被貶在西宮的仁穆王后也要遭光海君的毒手。」

  張原道:「放心,我不會向光海君邀功,我是大明的臣子,光海君勾結建州女真,對我大明不利,這是我幫助你們的原因——好了,你起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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