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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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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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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2 20:38: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四十九章 葉赫那拉
               
  東嶽廟帝君大殿後面是帝妃行宮,除帝妃像外,另有侍女塑像數十尊,或為乳母抱兒嬉笑、或奉匜櫛、或為治具、或縫裙裳,無不栩栩如生,比之前殿地獄七十二司的陰森恐怖,這帝妃行宮的氣氛就讓人輕鬆得多,廟裡道士在帝妃像前懸一金錢,說用銅錢擲中金錢者就能喜得貴子,有幾個進香的婦人正在神像前擲錢,非要擲中不可,擲出去的銅錢是不能揀回來重新擲的,婦人手裡銅錢擲沒了,道士還負責收銀子兌換,可謂生財有道——

  戴帷帽遮面紗的客印月牽著皇長孫正待從行宮廊邊走過,朱由校歪著腦袋看那些婦人擲錢有趣,停下腳步道:「嬤嬤,我也要擲錢,我擲得準。」

  客印月道:「你不是說要撒尿嗎?」

  朱由校道:「在前殿看著地獄鬼判害怕,就想撒尿,現在不想撒了,我要擲錢。」

  客印月道:「人家是擲錢求子,你小孩兒家湊什麼熱鬧。」

  朱由校新年已經十三歲了,卻還是頑童習性,賴著不肯走。

  午後來擲金錢的婦人不多,那道士覺得有必要把小孩子也招攬住,走過來信口開河道:「帝妃護佑,擲中金錢者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這位小公子若能擲中,那包管日後科舉連捷、高中狀元,去年丙辰科狀元張原就是在這裡擲錢得了好兆頭,方能殿試奪魁。」

  朱由校大奇。正待詢問,客印月做個手勢讓朱由校噤聲,對那道士說:「我們不考狀元,當官又有什麼稀奇。」拽著朱由校走開。

  跟在後面的鐘本華、魏進忠幾個太監「嘿嘿」的笑,都在想:「哥兒以後是要做皇帝的,這狀元還真不稀罕。」

  朱由校低聲問客印月:「嬤嬤,張先生是不是真的在這裡擲過錢?」

  客印月笑道:「你自問張先生去——哎,你還要不要去撒尿?」

  朱由校收縮小腹。體會了一下緊迫與否,說道:「還是去吧,去後邊園子。」

  廡下耳房就有茅廁,但皇長孫朱由校就愛對著後園的花花草草撒尿,覺得那樣比較有趣。

  ……

  張原見客印月拉著朱由校往殿後行宮去了,便也跟了出來,剛走出左廡小門。身後的武陵突然一扯他的衣袖,低聲道:「少爺你看右邊那個紅臉漢子——」

  張原朝右廡小門那邊一看。有個穿著雜色盤領襖的漢子手裡拿著一束香站在牆邊石敢當獸頭下。這漢子臉膛赤紅,體格精壯,正注目帝妃像前說話的客印月和朱由校——

  張原心頭一震,先前在廟門外武陵說看到有個紅臉漢子東張西望好似在找人,他還不以為意,這時見到這紅臉漢子在一旁窺視客印月和朱由校,雖說客印月高挑碩美。蒙著面紗也很惹人注目,但紅臉漢子在這裡出現。他就絕不能再認為是巧合而掉以輕心,皇長孫在此。若出意外,那是天大的禍事,必須慎重!

  張原退回左廡長廊,摸出自己的翰林腰牌,叮囑武陵速去報知官差來抓捕這個紅臉漢子,離此不遠的朝陽門碼頭邊就有一所巡捕房,現在是寧錯抓一千,不可放走一個。

  武陵急急忙忙去了。

  汪大錘壓低嗓門道:「少爺,讓我去抓住那個傢伙。」

  張原道:「你不要往那邊看,莫要輕舉妄動驚了鐘公公他們,一切聽我吩咐。」心想:「若這紅臉漢子真是皇太極,那他身邊肯定還有武藝高強的侍從,女真人尚武,皇太極本人也是弓馬嫻熟,身上定然攜有利刃,徒有蠻力的汪大錘怕是拿他們不住,而且皇長孫在這裡,萬一傷及皇長孫,那可無法收拾。」

  去年臘月二十的蔚泰酒樓殺人誣陷案,張原看到酒樓二樓有人臨窗觀望,但當時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臉色是紅還是黑,也辯不清面貌,不知是否就是現在這上立在石敢當下穿著庶民便服的紅臉漢子,蔚泰酒樓的夥計不是說是紅臉書生嗎,再次喬裝改扮了?

  讓張原感到困惑的是,女真人離間大明與朝鮮的奸計已經敗露,為何還滯留京城不去,難道設駐京辦事處了?

  踱出廡門,張原立在帝妃行宮前的洗眼池邊掬水洗臉,看那紅臉漢子捧著香到帝妃像前拜了拜,將香插到香爐裡,起身跟在鐘本華、韓本用他們身後走向行宮後園——

  腦海裡靈光一閃,張原猛然意識到這紅臉漢子極有可能是衝著客印月而來,自那次聽清墨山人的老媽子侯媽說客氏姐弟是口外逃荒來的,他就想過客氏有可能是蒙古人甚至是女真人,但若說客印月是蒙古或者女真間諜,卻又有疑點重重,客印月十二年前就已經來到定興縣侯家堡,那時無論是蒙古的林丹汗還是建州的奴爾哈赤,都不可能那樣的野心和遠見來從容佈局,而且歷史上客印月也沒有刻意幫助過蒙古或者後金,當然,天啟年間客印月與魏忠賢狼狽為奸掀起的慘烈黨禍和閹人政治對大明損害也著實不小,很有點《封神演義》裡女媧讓妲己媚惑紂王終而亡國一般,但客印月能從一個農婦成為奉聖夫人,這其中充滿了各種偶然性,不可能預先計劃好然後一步一步來實施!

  這紅臉漢子是來找客印月的,客印月是女真人?客印月若真是女真奸細怎麼會選在這種地方與紅臉漢子相見?而且看客印月的舉止也不大像是要來與人接頭會面的——

  種種疑團讓張原既困惑又著急,這時方恨自己不是武林高手,若自己武藝高強,上前擒住這漢子那事情就簡單了,又或者有把燧發槍在手也好。一槍崩了這紅臉漢子,而現在,他既要保身也要確保皇長孫的安全,他不知道這個紅臉漢子想幹什麼?不知道此人是不是清楚朱由校的身份?

  紅臉漢子已經跟著鐘本華他們去了後園,張原打量週遭環境,進香隨喜的人三三兩兩,或是夫妻,或是主僕。沒有單身獨行的,並未發現紅臉漢子另有同夥——

  張原追上那紅臉漢子,大聲道:「你們把我船上的貨物都搬上岸了嗎?」

  紅臉漢子扭過臉來,八字眉,細長眼,臉型窄長,臉色發紅。眼珠子發黃,皺眉道:「這位公子說什麼。認錯人了吧。在下不是碼頭腳伕。」

  張原看到漢子這模樣,已認定此人必是女真人,是不是皇太極還不敢斷定,女真人是靺鞨人後裔,靺鞨人混雜有白種人血統,到金代時女真人黃髮碧睛的都還有不少,陸游詩曰「黃頭女真褫魂魄。面縛軍門爭請死」,到了明代。女真人碧眼黃須的已經很少了,但狹長臉、高鼻樑、黃眼珠是女真男子很明顯的相貌特徵——

  張原心中波瀾萬丈。面上不動聲色,料知這紅臉漢子也沒認出他是誰,說道:「認錯人了嗎,那抱歉。」又惱道:「那幾個腳伕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嫌工錢少也說一聲啊,就把半船貨物晾在那裡不管了,真是豈有此理!」

  那邊的鐘本華、魏進忠等人聽張原這麼奇怪地說話,都是一愣,魏進忠見機最快,立即走到朱由校身邊,低聲道:「哥兒小心,不要說話,等下奴婢背著你跑。」

  朱由校剛撒完尿,客印月正幫著他系衣帶,聽到這話,轉頭望去,視線被魏忠賢、韓本用擋住,沒看到什麼,小聲問:「出了什麼事?」

  卻聽客嬤嬤說道:「哥兒,你先走,嬤嬤到那邊解個手。」吩咐魏進忠:「帶哥兒出去,立即上車回宮,不用等我,我自會回去,事急,快。」說罷,她自己快步走向後園那個石亭。

  魏進忠雖然覺得客印月舉動有些奇怪,但這時也不容多想,盡快帶著皇長孫離開這裡才是最要緊的,假作吃驚道:「少爺怎麼崴到了腳,讓我來背你吧,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趕回大興去。」說著半蹲著身子把朱由校背到背上,向韓本用幾人使個眼色,八個內侍還有一個宮娥護著皇長孫往帝妃行宮後門進去,他們先前是從側門出來的,側門邊這時站著那個紅臉漢子——

  張原看到紅臉漢子站著沒動,目光注視的還是客印月,稍稍放心,看來這紅臉漢子不知道朱由校的身份,又或者雖知朱由校身份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這時若傷害到了皇長孫,對後金有害無益,奴爾哈赤尚未做好與大明為敵的準備,張原心想:「這女真奸細還真是為客印月而來,客印月留下是想與這紅臉漢子密談嗎?不對啊,客印月已經知道我提醒示警了。」

  客印月繞到石亭後久久沒出來,那紅臉漢子回頭看了張原一眼,張原正與道士說話,這紅臉漢子便邁步朝十餘外的石亭走去——

  正這時,聽得不遠處的廟門外「砰」的一聲響,隨即又是半空中「砰」的一聲炸響,有人在燃放「二踢腳」,這種爆竹能飛到七、八丈的空中並且炸得很響,所以又名「升天雷」,元宵未過,有人燃放爆竹也不稀奇,但廟會人多處燃放「二踢腳」是會招人罵的,與張原說話的那個道士就罵道:「又不知哪個沒教養的猢猻在故意嚇唬人!」

  張原見那紅臉漢子聽到「升天雷」響明顯吃了一驚,腳步停頓了一下,隨即大步向石亭奔去,一邊奔跑一邊還喊著一些怪話,料想是女真語,是向客印月說話嗎?

  那廟外燃放「升天雷」的應是這紅臉漢子的同夥,定是事先約好的,同夥在廟前哨探,看到有官差就燃放「升天雷」示警,現在「升天雷」炸響,想必是武陵找的巡捕趕到了,就不知道來了幾個巡捕,能不能抓住這紅臉漢子?

  張原心道:「方才是因為皇長孫在這裡,不然可以從容收網抓捕這個疑似皇太極的女真奸細,這次若真能抓到皇太極,那等於斬斷了奴爾哈赤一臂。也能把宮中內奸客氏給揪出來。」

  所以絕不能任由這紅臉漢子跑掉,張原吩咐道:「大錘,追上那紅臉漢子,呶,那邊有根棍子。」

  汪大錘棍子也不及拿,拔腿就追,張原抄起廊廡下那根木棒隨後追出,那道士驚道:「廟中不許鬥毆廝打——」

  張原持棒奔到石亭後。卻未看到客印月和那紅臉漢子,汪大錘東張西望道:「咦,人哪裡去了!」

  張原抬眼四顧,覷見一片松樹林後有扇小門,喝道:「大錘,在那邊。」

  汪大錘接過張原遞過的木棒,朝後園小門疾奔而去。跑得極快,轉眼出了小門。

  張原奔到小門邊。正待跨出。忽聽身後有人叫道:「張先生——」,回頭一看,卻是客印月,客印月沒有出後園小門,而是藏身松樹林。

  客印月立在一株老松後,向張原招手,問:「哥兒出去了嗎?」

  驀聞汪大錘一聲大吼。又有棍子急速劈下的嘯響,紅臉漢子在院牆外。汪大錘已經交上手了。

  腳步聲雜沓,六、七個軍士手持腰刀和包鐵水火棍奔到園中。呼喝道:「賊人在哪裡?賊人在哪裡?」

  張原應道:「這邊,速來。」應這話時目視客印月,客印月已經摘去帷帽和面紗,那雙大大的丹鳳眼看著張原,並無驚惶之色。

  幾個持刀執棒的巡捕大步奔到,張原與巡捕們一起衝出小門,卻見汪大錘大叫著在追趕那紅臉漢子,紅臉漢子手裡有柄短刀,張原叫道:「抓住那紅臉女真漢子,陞官發財,就在此刻。」

  六個巡捕軍士呼喝著追上去,張原駐足觀望,這時客印月從小門走了出來,還沒開口說話,聽得馬蹄聲急促,兩匹馬從東嶽廟西頭繞過來,一匹有人,一匹沒人,風馳電掣從張原、客印月身前不遠處掠過——

  張原大叫:「攔住這兩匹馬,攔住這兩匹馬。」

  四個巡捕繼續追那紅臉漢子,另兩個持水火棒的巡捕轉身虛張聲勢要攔馬,兩匹馬絲毫不停,直衝過去,兩個持棒的巡捕怕被踐踏,不敢阻擋,急忙往邊上一讓,其中一個就地一滾,手中的包鐵水火棍朝一匹馬的馬腿猛掃,那馬躍起躲避,左後蹄被掃中,長嘶一聲,這馬的韁繩抓在騎著另一匹馬的乘客手中,前馬不停步,這後馬就三蹄著地繼續前奔,當然就跑不快,這乘客隨即放開後馬的韁繩,單騎直衝上去,很快追上那紅臉漢子,伸手將紅臉漢子拉上馬背,二人一騎,很快甩開汪大錘和眾巡捕,消失在前方樹林後。

  巡捕房只負責城中坊廂治安,沒有配備馬匹,只有眼睜睜看著那兩個女真奸細逃掉。

  張原搖頭暗叫可惜,轉身看著客印月,問道:「客嬤嬤,你有何話要說?」

  後園土牆斑駁,客印月就立在土牆邊,把手裡捏著的帷帽又戴上,說話時面紗飄飄拂拂:「我不認得這兩個人,我愛護哥兒如同親子。」

  張原道:「我知道客嬤嬤愛護皇長孫,方才客嬤嬤讓內侍護著皇長孫先走,你自己卻走到一邊,應該是怕那紅臉漢子傷到皇長孫,但客嬤嬤為什麼認為自己能引開那紅臉漢子?」

  客印月朝東北方看了看,汪大錘和六名巡捕正往回走,待這些人到了近前,張原想必就會下令把她擒下吧,客印月說道:「張先生,你現在若抓我,無憑無據,只會讓哥兒恨你。」

  張原道:「我不能讓一個女真婦人留在皇長孫身邊,至於證據,先把你抓起來,再讓錦衣衛去定興侯家堡細查你的來歷,證據自然就有了,你還有弟弟和兒子。」

  客印月沒說話,襦襖下的胸脯急劇起伏,眼看汪大錘等人走得甚快,越走越近,離這邊只有半里路了,這時小門中又跑出幾個道士,迭聲問:「出了甚事?出了甚事?」

  張原沒回答,只朝走近的幾個巡捕指了指,眼睛注視著客印月——

  客印月開口了:「張先生,請到這邊我與你說話。」說著,轉身走了幾步,離那些道士遠些。

  張原相信客印月會有解釋,跟上幾步,就聽客印月說道:「我是葉赫部的人,張先生博學多才,應該知道扈倫四部中葉赫部與大明關係最好——」

  張原心中驚詫萬分,問:「你叫什麼名?」

  客印月道:「我姓葉赫那拉,名布喜婭瑪拉。」

  「東哥!」

  張原脫口叫出「東哥」二字,東哥是布喜婭瑪拉的小名,東哥是葉赫部首領布齋之女,號稱女真族第一美女,史稱「葉赫老女」,又稱絕代美女,所謂絕代是凡是與她有婚姻之約的部落首領,無不滅族亡身,張原以前猜測過客印月的身份,但萬萬沒想到客印月會是海西女真葉赫部的東哥,這太匪夷所思了,東哥不是嫁給了東蒙古的一個首領之子,並且已經病逝了嗎,怎麼會在十二年前就到了大明國都成了皇長孫朱由校的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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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1:30:38
第四百五十章 坦白
               
  客印月聽張原叫出「東哥」二字,吃驚地撩起面紗,細長的黑眉揚起,清亮的丹鳳眼瞪著張原,訝然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小名!」

  張原微微一笑,說道:「扈倫四部第一美女的大名如雷貫耳,我豈能不知。」

  客印月很少見地臉現羞紅,將面紗放下一些,只露出嘴和下巴,紅唇微動,輕聲道:「張先生定是心中暗笑,什麼女真族第一美女,不過如此吧。」

  客印月身量與張原差不多高,臀圓腿長,修頎碩美,容貌雖算不得十分美麗精緻,但皮膚光潔白皙,映著午後的陽光,尤顯光彩,那細眉大眼,高鼻小嘴,廣額明淨,下巴尖尖,五官搭配頗為媚惑,而且未經修飾、未施脂粉,若能精心打扮一下,想必豔光四射,還有就是客印月隱瞞了年齡,客印月若是葉赫族的東哥,那現在就不止二十九歲,應該是三十出頭了,大明朝的女子可沒有那麼好的美容養顏化妝品,三十多歲的東哥還能有這般美貌真是很難得了——

  張原道:「客嬤嬤也不要自謙,你當然是大美女,但我要問一句,你為何要來大明,還做了皇長孫的乳母,你想要幹什麼?」

  「少爺,少爺——」

  汪大錘握著半截木棒牽著那匹瘸馬回來了,大聲道:「賊人有馬,逃了。」

  張原見汪大錘手裡的木棒被刀削去了半截。心想這是那兩個女真奸細怕被糾纏住急於逃跑。不然的話他們有刀,馬又快,真要死拼,汪大錘和六個巡捕凶多吉少,說道:「速去報告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加強警戒,派快馬追截。」這話是對那幾個巡捕說的。

  其中一個巡捕打量了一下張原,叉手問:「這位是張狀元?」

  張原「嗯」了一聲:「是我讓家人持腰牌向你們報案的,可惜你們人手少,還是讓女真奸細逃了。」

  六個巡捕一齊向張原施禮。一人道:「年前兵馬司和錦衣衛都在追索這個紅臉賊人,以為早逃往建州了,所以放鬆了巡邏,沒想到還敢留在京城。真是狗膽包天。」

  張原道:「以後建州奸細只怕會越來越多,諸位還得多留心才是。」

  這時,武陵和皇長孫的伴讀高起潛從東嶽廟後園小門裡探了一下頭,然後跑了出來,武陵問:「少爺,奸細沒抓到嗎?」

  高起潛對客印月道:「嬤嬤你在這裡呀,哥——少爺他正找你呢,嬤嬤快跟我去吧。」又向張原施了一禮。

  客印月透過面紗,望著張原,心裡很緊張。不知張原會不會揭露她的身份?

  張原道:「等一下,嬤嬤,我有話與你邊走邊說。」

  汪大錘抓著那匹馬的韁繩嚷道:「少爺,這馬歸我們了吧,賊人是我們發現的,也是我第一個沖上去的,這馬應該歸我們。」

  有兩個巡捕已經去向東城兵馬司報信,另四個巡捕陪著笑,沒說什麼,這馬左後蹄挨了一棒。傷得並不重,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巡捕們也很想要啊。

  張原打量了一下這匹馬,他雖不懂相馬,但眼前這匹栗色皮毛的高頭大馬看樣子就很精神。這是女真奸細準備著逃命的坐騎,當然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當下對那幾個巡捕鋪的軍士道:「等下我見到東城兵馬司的樊指揮,為你們請功,你們六人及時趕到,雖未能抓獲女真奸細,但奮不顧身,讓賊人喪膽而逃,避免了進香民眾的傷亡,這也是有功的。」

  幾個巡捕大喜,趕緊謝過張狀元,對這匹傷馬歸屬的事自然更不敢提了。

  武陵道:「少爺,碼頭那邊就有間獸醫鋪子,專治牛馬疾病,牽去那邊給這馬治一下傷吧。」見張原答應了,武陵便與汪大錘牽了馬繞到運河邊去了。

  張原和客印月並肩進了東嶽廟後園,高起潛很知趣地落在後邊,道士和巡捕們當然也不會跟得太近,張原左右看看,道:「客嬤嬤,我想聽聽你的解釋。」

  客印月聽張原的口氣似乎不大想揭穿她,當即低聲道:「佟奴兒是我殺父仇人,我不想嫁給佟奴兒,在哈達部被佟奴兒滅亡後,我就逃出來了,至於怎麼成了哥兒的乳娘,只能說是機緣巧合。」

  佟奴兒就是奴爾哈赤,奴爾哈赤在以愛新覺羅為姓氏之前以佟為姓,東哥之父葉赫部首領布齋是在萬曆二十一年的古勒山九部聯軍對抗建州女真時戰死的,所以客印月會說奴爾哈赤是她的殺父仇人——

  張原雖然覺得葉赫部傾國傾城的大美女東哥竟會成為大明皇長孫的乳娘這實在是離奇,但這世間讓人匪夷所思的奇事甚多,問:「你處深宮中,還知道扈倫四部的近況嗎?」

  客印月道:「我兄弟客光先會打聽了來告訴我,我知道女真諸部現在只剩我葉赫部獨存,其餘都被佟奴兒吞併了,我也知道張先生力主幫助葉赫對抗建州,小婦人很是感激——」

  張原問:「客光先真是你弟弟?」

  客印月道:「是我舅父之子。」

  客印月應該說的是實話了,張原問:「你千方百計入宮是想能有機會幫助葉赫部?」

  客印月道:「當然,我誓殺佟奴兒為父報仇。」這句話從齒間迸出,顯示客印月的刻骨恨意。

  張原道:「奴爾哈赤垂涎你美色,誓要娶你,你要報仇,何不假作嫁他,然後伺機殺他?」

  客印月「哼」了一聲,說道:「佟奴兒武藝高強,我身入虎口哪能殺得了他,殺而不死,葉赫部必亡——而且女人若被男人佔有過了。心思或許會變。我姑母便是。」

  這話深刻,可以解釋為什麼從劉邦、曹操直到朱元璋這些強者納了很多戰敗者的妻女為妾侍卻沒被枕邊人復仇的原因,東哥的姑母孟古哲哲就嫁給了奴爾哈赤,奴爾哈赤殺孟古哲哲的兄長布齋,孟古哲哲又能有什麼話說,皇太極的生母便是孟古哲哲——

  張原心道:「奴爾哈赤對東哥是唸唸不忘,宣佈七大恨時還把未能娶到東哥也作為對大明的仇恨之一,簡直是無理取鬧,若按歷史進展,客印月根本等不到她能影響大明朝政的時候。葉赫部就已經滅亡了,薩爾滸之戰的後一年,那時大明已經無力保住葉赫部,奴爾哈赤殺死了東哥之兄布揚古。吞併了葉赫部,統一了海西女真,從此毫無顧忌地南下侵略大明。」

  但疑點還是很多,張原問:「既然十三年前你就已離開葉赫部,為何汝兄布揚古還把你忽而許配給這個忽而許配給那個,而且前年你不是終於嫁出去了嗎,嫁給了東蒙古的一個部落首領之子,出嫁的又是誰?」

  客印月輕笑道:「張先生的博學多聞讓人驚訝,小婦人的事你好像全知道。」

  張原道:「也有不知道的,需要嬤嬤向我解釋。比如方才那紅臉漢子用女真話說的是些什麼……嬤嬤——」

  朱由校站在東嶽廟大殿的右廡門,見張原和客印月走過來,便掙脫了魏進忠的手,跑過來抱住客印月的腰大哭起來,抽噎抽噎道:「嬤嬤,你跑到哪裡去了,嚇死我了。」皇長孫對客印月的依賴無人能夠替代。

  客印月趕忙俯身安慰,在皇長孫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皇長孫頓時破啼為笑,客印月為他擦拭淚痕。斜睨著張原,說道:「張先生,我們可以回去了嗎?」這話有點示威的意味。

  揭穿客印月的身份對張原沒有半點益處,客印月若被逐出宮中甚至被嚴懲,就會把他和皇長孫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完全破壞掉。若不能得到皇長孫的信任,那他書生救國將成泡影——

  張原道:「我送你們上馬車吧。」跟在朱由校和客印月等人往廟外走去。客印月微微一笑,牽著朱由校的手,行步款段,步履從容。

  魏進忠暗暗打量張原和客印月,先前他就覺得張原能識破紅臉漢子是女真奸細就有些奇怪,而客印月得張原示警反而獨自走到一邊就更奇怪了,現在看客印月和張原的神態,二人之間似乎有什麼隱情,魏進忠很想知道這其中隱情,當然,他知道現在得罪張原或者客印月絕沒有他的好下場,但既然發現了這個苗頭,他就想逐漸深挖,看有沒有對他有利的東西——

  張原等人出了東嶽廟大門,還沒走到松林邊馬車前,就見東城兵馬司指使揮樊爾成領著一隊馬弓手急馳而來,女真奸細再次現身,事關重大啊。

  張原讓客印月領著朱由校趕緊上車,莫洩露了行蹤,他自己在道旁向樊爾成拱手迎候,樊爾成翻身下馬,向張原略一問訊,便帶人追了下去。

  鐘本華心有餘悸,對張原道:「今日真是凶險,若那賊人是沖哥兒來的,那我等百死莫贖。」

  張原道:「兩個女真奸細並不知你們身份,應該是偶然遇到,你們回宮也不要提起今日之事。」

  鐘本華、韓本用、魏朝等內官一起點頭稱是,雖然皇長孫沒受到傷害,但與女真奸細擦肩而過這等危險也會讓隨皇長孫出宮的這些人受懲罰,馬車裡的客印月也在低聲叮囑朱由校不許說在東嶽廟遇險之事,客印月道:「哥兒,你若對別人說了遭遇女真奸細之事,那嬤嬤定會被趕出宮去,以後你就再也見不到嬤嬤了。」

  朱由校道:「我不說,我絕不說,我根本沒看到什麼女真奸細。」

  客印月微笑道:「那就好。」把朱由校的腦袋抱在她胸前,撩開窗帷一角,看著立在松林邊的張原,心想:「張原這時沒揭穿我,以後想揭穿我也難,張原是聰明人,揭穿我對他沒有好處,嗯,這樣也好,我對他倒可以開誠布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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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1:30:53
第四百五十一章 慕少艾
               
  日頭西斜,已經是申時初刻,慈慶宮的三輛馬車轔轔駛動,就要離開東嶽廟,張原在路旁拱手相送,中間那輛馬車裡的皇長孫朱由校突然探頭道:「張先生——」

  張原趕緊趨步上前,馬車停下,就見朱由校伸手出窗,遞出個木偶:「這是我製作的,送給張先生的小公子玩耍。」

  張原雙手接過,見是個四寸長的木偶,五官四肢俱全,還上了漆,雕刻精緻,四肢有小絲絛操縱,稍一牽動,木偶就舉手劃腳,還能點頭眨眼睛,表情生動——

  張原心想若是換了張居正在此,只怕當場就會斥責十三歲的朱由校吧,尊貴的皇長孫怎麼能如此不務正業呢,當年萬曆皇帝十來歲時酷愛書法,練字比較勤,有一次寫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個字賜給張居正,張居正就批評說皇帝不應該在書法上花費過多精力,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所謂其大者就是四書五經和治國的學問了,不然的話象隋煬帝、宋徽宗皆能詩善畫,卻無救於滅亡——

  張居正這麼一說,就把萬曆皇帝的一點文雅的愛好給掐滅了,大明臣子對皇帝的要求往往比對自己的要求高,寬於待己嚴於責人,他們要求皇帝做聖人,動輒彈劾,從這個方面來看,大明的皇帝也可憐,被那麼多雙眼睛盯著,道德虛偽和心理扭曲也就很難避免——

  張原手捧木偶,面露笑意,說道:「殿下心靈手巧,真是讓人佩服,讀書寫字之餘,有些其他愛好也無妨,就是不要誤了讀書。」

  朱由校聽張原誇讚他,很是快活,說道:「鐘師傅每日督促我讀書寫字呢。早晚還練了太極拳強身健體。」

  後面一輛馬車的鐘本華聽到了,心道:「你每日讀書、寫字、練拳加起來不足一個時辰,其餘時間全是做木工活或者玩遊戲。」

  這時,從朝陽門方向駛來兩輛馬車。有幾個僕人跟在馬車邊快步走,走在前面的一個僕人見到張原,喜道:「姑爺在這裡,正好遇上了。」

  張原扭頭看時,見是內兄商周祚的僕人,行在前面那輛馬車緩緩停下,窗帷一掀。露出商景徽滿月般的笑臉,聲音脆如黃鶯:「姑父,我們都來了。」

  張原朝小徽點了一下頭,向朱由校作揖道:「殿下趕緊回宮吧,多謝賞賜。」

  朱由校睜大了眼睛看著對面馬車的那個前發齊額的美麗女孩兒,馬車駛離了還探著著頭往後面看,客印月「嗤」的一笑,說道:「看不到了。快坐好吧。」拉著朱由校坐好,放下窗帷。

  「嬤嬤,那女孩兒是誰?」

  「不是稱呼張先生為姑父嗎。那就是張先生夫人的侄女了。」

  朱由校「哦」的一聲,說道:「宮裡沒有這樣美的女孩兒呢,不知她叫什麼名字?」

  客印月微有些醋意,說道:「等張先生再入宮進講時你問張先生就是了。」

  朱由校有點不好意思,說道:「這,這不大好問吧,要不嬤嬤幫我問,可好?」

  客印月笑了起來:「哥兒,你省省心吧,張先生的妻兄不就是都察院的左僉都御史嗎。方才那小女孩兒定是商御史的女兒,商御史是四品官,是不能與皇室聯姻的,所以你不要再想那女孩兒了。」

  朱由校茫然道:「這又是為什麼?」

  客印月道:「老祖宗規定的,祖制。」心想:「若張原妻子的侄女能嫁給哥兒,那以後張原豈不是權傾朝野。不過這是不可能的,除非張原不做官,平民百姓的女兒才能做皇后做貴妃,官宦小姐根本沒有入宮的資格。」

  朱由校別的不大懂,祖制卻是知道,祖制就是天條,絕不能違反的,不禁大感沮喪,小小年紀長嘆了一口氣。

  客印月見皇長孫這副樣子,忍笑安慰道:「哥兒你是難得出宮,其實這天下美女多的是,以後你大婚選妃時,嬤嬤幫你挑,定要挑一個絕色美女為妻,好不好?」

  朱由校點頭說「好」,卻有些意興闌珊。

  ……

  張原自是不知美麗的小景徽這麼一露臉,就惹得十三歲的皇長孫動了愛慕之心,他看著那三輛馬車絡繹駛遠,心道:「客印月竟是號稱女真族第一美女的東哥,說出來都沒人信啊,讓東哥留在皇長孫身邊真的妥當嗎,東哥堪稱紅顏禍水,她訂了好幾次婚,但那些與她訂婚的女真部落首領都落得個敗亡的下場,她簡直是專門配合奴爾哈赤來統一女真諸部的,當然這個局面非東哥所願,奴爾哈赤也只是以得到東哥為藉口來大動干戈,萬曆四十六年奴爾哈赤向大明宣戰,把沒娶到東哥也算作明朝對他的迫害,著實可笑!」

  又想:「那紅臉漢子滯留京中不去難道就是為了尋找東哥?紅臉漢子若是皇太極的話,那東哥就是其姨母,東哥到大明已有十餘年,方才也遮著面紗,紅臉漢子不見得就能真確地認出了她,應是有些疑心,畢竟像客印月這樣身材高挑的女子是不多見的——」

  那邊小景徽已經下了車,正攙扶母親傅氏下來,傅氏身體不好,與玉雪粉嫩的女兒景徽相比,顯得臉色臘黃,隨後下來的是商澹然,後面那輛馬車是王微、商景蘭和穆真真——

  小徽道:「姑父,你怎麼獨自來東嶽廟了,都不叫上小姑姑一起。」

  張原走近前向嫂嫂施禮,笑道:「還好沒叫上你們,方才女真奸細在廟裡現身,大錘都和女真奸細打起來了——莫慌莫慌,女真奸細已逃了。」

  武陵、汪大錘牽著那匹馬過來了,汪大錘顯得很高興,沒抓到女真奸細搶到一匹馬也不錯,向傅氏、商澹然見了禮,笑呵呵道:「少爺,那牛馬醫說這馬骨頭沒斷,敷了點傷藥,養個幾天就好了。」

  張原陪嫂子傅氏和澹然她們再入東嶽廟上了香,穆真真又到後面帝妃行宮擲金錢,穆真真準頭極佳,一擲就中,道士只得了一文錢。

  ……

  張原第二天特意去了一趟東城兵馬司,問追捕女真奸細的情況,順便在樊指揮面前給那六個巡捕美言了幾句,樊爾成說錦衣衛的校尉還在繼續追蹤那兩個女真奸細,五軍都督府已再次傳令各邊城嚴查出遼東的可疑人等,京中的五城兵馬司也加強警戒,從即日起,要求各廂坊裡正和巡捕對外來人口嚴格審查,京中各家客棧對行跡可疑的住客要立即上報兵馬司——

  張原心道:「京城各守備衙門從此事吸取教訓加強戒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薩爾滸之戰後,給奴爾哈赤充當奸細的漢人客商會越來越多,奴爾哈赤那邊缺衣少糧,但金銀珠寶很不少,若能禁絕大明商人與後金的貿易往來,那對後金是一個沉重打擊,當然,這不是一紙禁令就能杜絕的,厚利之所在,命都可以拿來搏,大明朝滅亡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想發財,而且女真人日子難過,必會更加瘋狂搶掠大明邊城,遼東處境艱難啊,且看我這次朝鮮之旅能否成行。」

  ……

  秦良玉、秦民屏和馬祥麟等人在京中過了元宵,領了皇帝的賞賜,於正月十八離開京師踏上回川中石柱的歸程,秦良玉得知張原可能會出使朝鮮,身邊缺少得力的護衛,便留下兩名土兵作為張原的貼身護衛,兩名土兵一個名叫馬闊齊,一個叫舍巴,馬闊齊是張原的舊相識了,那年在杭州,馬闊齊就與穆敬岩一道打跑了姚復雇來的一夥打行青手,馬闊齊高大魁梧,舍巴卻是矮小乾瘦,兩個人體貌很懸殊,但秦民屏對張原說:「馬闊齊只有蠻力,個子大看著凶神惡煞,其實遠不如舍巴厲害,這二人極為忠心,賢弟完全可以信任他們。」

  自東嶽廟讓兩個女真奸細從容逃去,張原就深感自己身邊缺少有武藝的隨從,當時若秦民屏幾人在場,必能擒住那個紅臉漢子,所以秦良玉讓馬闊齊、舍巴二人追隨他,他謝過秦良玉之後,欣然接受。

  就在這一日,張原請求出使朝鮮的奏疏也送到了禮部,禮部主管朝鮮外交的郎中邵輔忠接到張原書呈之後立即向堂官禮部右侍郎何宗彥匯報,何宗彥讓邵輔宗上書皇帝,同意冊封朝鮮國世子,朝鮮國世子李祬是五月初八的生日,按柳東溟的意思是想讓大明天使在五月初抵達王京漢城,在李祬生日那天舉行冊封世子的大典,這樣算來大明冊封使三月中旬就要啟程,所以使臣人選也要盡快確定才行,張原既願意去朝鮮,這也不是什麼美差,何宗彥當然沒有不允的道理,奏疏呈上去,就看皇帝聖意如何吧——

  現在京城的官吏,最關注的是京察,年前首輔方從哲就上疏皇帝建議丁巳京察在正月二十八和二月初二分兩期舉行,但皇帝沒有批覆,如今元宵都過了,京中官員人情洶洶,京察若不能早定,各部職能都無法運轉,所以正月十八這日,方從哲與吳道南兩位閣臣再次上疏請求皇帝下旨確定京察日期,這奏疏就與禮部的奏疏一道送進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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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太極宗師
               
  正月十九是清墨山人為武陵和云錦選定的好日子,婚禮按照紹興習俗來操辦,鼓樂花轎很喜慶,薛童、白馬幾個鬧洞房鬧得起勁,新郎官武陵喜得合不攏嘴,平日爽快利落的云錦這時羞羞答答,新婚的喜悅不分貧富貴賤——

  送了新人入洞房後,張原與商澹然回到四合院臥室,天氣已經轉暖,昨日起張原讓人停止了地板下的燒炭取暖,但夜裡還是頗為寒冷,火盆依舊要備著,隔壁的周媽輕聲哼唱著紹興童謠哄小鴻漸入睡——

  夜,靜下來了。

  張原與商澹然並肩看窗外的那株白玉蘭,燭光照見枝頭已有小小的花苞,好似一粒粒小雪球,商澹然深吸一口氣,淡淡寒香沁入心脾。

  張原也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澹然,我要與你說件事——」請求出使朝鮮的奏疏既已呈遞上去,現在總應該要把這事告知澹然了。

  商澹然聽了張原的話,問:「非得張郎你去嗎?」

  張原道:「紙上處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交好朝鮮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遼東,一定要親歷考察一番才好,國家看似太平,其實已病病入膏肓,所以先想辦法治標,續幾年國運,然後慢慢治本——」說到最後幾句,聲音低下來,好似自言自語。

  商澹然沉默了一會,抱住張原的左臂,將臉貼在張原肩頭,問:「那大約幾時去,幾時能歸來?」

  張原道:「三月中旬之前要啟程。大約七、八月間能回京。」

  商澹然道:「那鴻漸慶週歲你都不能在我們身邊了,還有,真真大約也是三、四月間分娩,你也不能陪著了!」

  張原搖了搖頭:「這個沒辦法,只有你多操心了。」

  ……

  然而出乎張原意料的是,萬曆皇帝對京察和冊封朝鮮世子的奏疏一直留中不發,冊封朝鮮世子的奏疏不批覆也就罷了。京察豈能耽擱,所以正月二十日,吏科左給事中徐紹吉上疏奏請皇帝確定京察日期;正月二十五日。內閣首輔方從哲再請速發京察日期,但萬曆皇帝一概留中置之不理,轉眼就到了二月。吏部原定的正月二十八和二月初二分兩次舉行的京察只有延後了——

  二月初六,方從哲以京察逾期上疏萬曆皇帝請於本月十二日吏部大選後選定一日進行,吏部大選是銓選六法之一,每年二月進行,銓選對象是各種途徑出身的初次銓授官職者,比如去年的新科進士觀政尚未授職的、通過貢舉坐監達到授官資格的,還有就是現任官員考滿例應陞遷、降黜及改調者,這種銓選早已形成一定之規,無須皇帝旨意,吏部自會按慣例進行。當然,銓選結果要奏聞皇帝批准——

  二月十二日,萬曆四十五年的吏部大選如期舉行,一直在刑部觀政的洪承疇因為能力突出,刑部又缺官。被授予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倒比狀元張原的從六品修撰還高一級了,洪承疇可謂官運亨通,而張原、文震孟、阮大鋮等人因為已授職,要三年考滿才會陞遷或者貶黜。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急選,一般是有很好的政績或者瀆職過錯才會臨時陞遷或者貶黜——

  吏部大選涉及面不廣,三黨要想達到排除異己的目的就必須舉行京察,比如禮部主事丁元薦、戶部浙江司署郎中事陸大受、刑部郎中馬德灃、刑部主事傅梅、原刑部郎中李俸、原戶部郎中李朴、戶科給事中楊漣,這些四品以下的東林京官,可以通過京察一併貶黜,而像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翁正春、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王圖、禮部左侍郎孫慎行、國子監祭酒朱國禎這些四品以上東林大佬,雖然京察是由他們自己上書自陳政績功過由皇帝定奪,但吏部依舊可以利用職權迫使這些人離職,鄭繼之、王大智、姚宗文等人已經列好了名單,要把名單上東林一黨以及與東林親近的官員盡數逐出京城,那時吳道南孤立無援,想必也要請辭了——

  二月十五日,方從哲見皇帝依然不下旨,以京察迫近建議二月二十八日進行;

  二月十八日,方從哲再度以前疏建議二月二十八日京察未獲批示為由,奏請皇帝批示下發,萬曆皇帝仍然不予理會,這讓方從哲和吏部官員無所適從了,當年東林三君之一的**星任吏部考功郎中時就利用京察大肆貶斥其他黨派的官員,現在輪到浙、楚、齊三黨報復了,可萬曆皇帝遲遲不批覆京察之期,這讓方從哲、鄭繼之、王大智等人十分困惑。

  ……

  二月十九日黃昏時分,翰林院散衙後張原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還沒坐定,白馬跑進來呈上名刺,吏部文選司郎中王大智來訪,王大智現在是京官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多少官員奔走其門下,為的就是在京察中能得到陞遷,吏部尚書鄭繼之老邁昏庸,京察大權基本是在王大智手裡——

  王大智原先與張原關係尚可,但自張原與方從哲因大辯論之事而徹底決裂後,王大智就再也沒有私下見過張原,王大智今日來卻是為了京察之事,他知道張原不在丁巳京察之列,他想聽聽張原對這次京察的看法,最主要的是為什麼皇帝至今不批准舉行京察?

  賓主坐定,上茶,王大智先詢問張原為何要請纓出使朝鮮,張原隨便解釋了兩句,王大智意不在此,即轉換話題道:「皇帝至今不肯舉行京察,不知出於何考慮,無為而治也不能這麼無為啊,連六年一次的京察都不舉行了,這朝政如何能不敗壞!」

  張原直言道:「皇帝聖明,很清楚現在京察已淪為黨爭的大棒,因此將所有關於京察的奏疏一概留中,是想不了了之。」

  王大智默然無語,半晌訕訕道:「這京察只怕拖延不過去吧。」

  張原道:「自國本之爭始,皇帝就是這麼一直拖延過來的。」

  王大智搖了搖頭,又與張原談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張原送出門外,拱手道:「在下初到京城,曾蒙王大人關照,一直感激,在下有一言或有冒昧,但還是想對王大人明說——」

  王大智靠近來,低聲道:「張修撰請講。」

  張原道:「聖賢不為已甚,當年東林排斥異己不肯寬容,何曾想到會有今日的冷淡局面,目下三黨勢張,欲除東林務盡,可又曾想過自己的後路,望王大人三思。」

  王大智沉默著,拱拱手,上轎去了。

  張原負手立在金柱大門前,看著王大智的轎子繞過石廠街往南去了,心想:「丁巳京察,三黨盡逐東林,三年後,太子朱常洛登基,東林一黨盡數起復,又把三黨官員全部貶黜,三黨官員無力與東林對抗,無奈之下才依附魏忠賢,這才釀成晚明黨爭最慘痛的惡果,這個惡果是我必須避免的,就不知道王大智能不能聽進去我的良言?」

  暮色沉沉而下,西邊皇城的高牆飛簷已經開始模糊,穆真真挺著個大肚子走到門邊,喚道:「少爺,要用晚飯了。」

  張原正待轉身進門,石廠街那邊轉過幾個人往李閣老胡同大步而來,張原耳力極佳,瞧不清楚人,但聽說話聲是內兄商周祚的一個男僕,那男仆道:「這邊這邊,就到了,啊,那就是張姑爺,站在門前的那位——」

  張原凝目一看,來了六個人,與那商氏僕人並行的是一個邊衛軍官,看著眼生,而跟在這軍官後面的一人似是穆敬岩,再走近幾步,真是穆敬岩,大喜道:「真真,穆叔來了。」

  穆真真趕緊跨步出門檻,張原攙了她一把,穆真真一看,真是爹爹穆敬岩,喜極,叫了一聲:「爹爹——」

  那五個人加快腳步,迅即到了門前,黃須大漢穆敬岩陡然看到女兒穆真真腆著大肚子的模樣,不禁一愣,都忘了向張原行禮了,那個軍官向張原叉手道:「卑職是延綏杜將軍手下的百戶杜青鋼,拜見張大人。」身後三人也一起向張原躬身行禮。

  張原道:「杜將軍收到我的信了嗎,甚好,幾位請進去說話——穆叔此番來得正好,真真下月就要分娩,就盼著穆叔到來。」

  穆敬岩早知女兒真真是少爺張原的貼身丫頭,早晚也是張原的侍妾,但乍看到女兒挺著個這麼大的肚子,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原迎著杜青鋼、穆敬岩五人入門廳,杜青鋼先向張原引見其餘三人,指著兩個三十來歲的精壯的軍漢道:「張大人,這兩位原是少林寺僧,還俗後在杜將軍帳下效力,是杜將軍的貼身護衛,這位名叫洪紀,這位叫洪信。」

  張原心道:「還有少林武僧哪,好極。」拱手道:「兩位從軍為國效力,甚是可敬。」

  杜青鋼又向張原介紹那個年近五十的漢子,這漢子不是軍士裝束,平民打扮,中等身量,體貌不顯精壯,神色淡淡,杜青鋼道:「這位是內家拳名家,王宗岳王師傅。」

  張原墨眉一揚,喜出望外,王宗岳是太極拳宗師,楊露禪的祖師,卻原來是萬曆時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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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步戰無敵
               
  王宗岳是北派太極拳的祖師,後世陳氏太極拳、楊氏太極拳的源頭,關於王宗岳是哪個時代的人有三種說法,一是說王宗岳是張三丰的弟子,那就是宋末元初的人了,而另一種說法認為王宗岳是清代乾隆年間的人,比陳長興、楊露禪早不了多少年,兩種說法兩個朝代相距四百多年,這跨度也太大了!

  第三種說法則認為王宗岳是萬曆年間山西太谷縣人氏,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稱鐵胳膊王二,現在,這個年近五旬、其貌不揚、神情寡淡的王宗岳就站在張原面前,前兩種傳言當然就煙消云散了,多少考古、求證,費盡心力,何如穿越一回親眼一看,就好比後世史家認為客印月身份神秘,但到底怎麼個神秘法卻不得而知,誰會想到奉聖夫人客氏竟來自女真葉赫部?

  張原對王宗岳甚是客氣,說「久仰久仰」,真心久仰。

  延綏衛百戶杜青鋼是杜松的家丁親信,說道:「杜將軍得知張大人將出使朝鮮,身邊缺少護衛,特意命穆百戶和洪紀、洪信兩位總旗,還有這位王師傅前來供張大人差遣,這位王師傅不但武藝高強,此前一直是太谷巨商往來遼東做買賣的護衛,所以精通女真語和朝鮮語,杜將軍覺得王師傅對張大人出使或有幫助,特意讓卑職來京時繞道太谷縣把王師傅請來引薦給張大人。」說罷,呈上杜松的親筆信。

  張原一聽王宗岳原是晉商與女真人、朝鮮人做生意的保鏢,熟知邊事。更是大喜,杜松這次真是幫了他的大忙,王宗岳太有用了,至於說王宗岳與晉商關係密切,這個沒什麼可擔心的,他雖然幫助錦衣衛抓了為女真人當奸細的山西商人翟東勝,但翟東勝是蒲州人。王宗岳是太谷縣人,太谷縣的確有不少商賈與女真人做生意,卻不見得都是奸細。商人求財而已,只有在薩爾滸之戰後,大明嚴禁與建州通商。晉商中的奸細才逐漸增多——

  張原看杜松的信,方知穆敬岩已由總旗提拔為試百戶,所謂試百戶,其實並非大明正式的軍職,比總旗高而低於正式的百戶,等於是候補,一旦百戶職位有空缺,試百戶就能升為正式的百戶,但試百戶的軍餉待遇與百戶是一樣的,穆敬岩從軍三載。能從一個小兵一路升到試百戶,固然是他自己有武藝立了戰功,陞遷的關鍵還在於有杜松的提拔,杜松提拔穆敬岩自然是出於交好張原的考慮——

  張原即命擺酒,宴請杜青鋼一行。秦良玉留下的兩個土兵馬闊齊和舍巴一起列席,馬闊齊與穆敬岩是舊相識,二人曾在杭州運河碼頭並肩鬥過打行青手,四年後京城再見,很是歡喜。

  杜青鋼、王宗岳和洪紀、洪信見堂堂狀元郎屈尊與他們同席,還向他們敬酒。都是極感榮幸,明代武將地位低,習武的人同樣也難受人尊敬,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所以張原親切的態度讓杜青鋼、王宗岳等人很感動,地位高的人要獲得別人的好感是多少容易啊。

  酒過三巡,遠處的宵禁鼓敲響了,杜青鋼等人即要告辭回會同館,張原道:「今日飲酒不盡興,明日是休沐日,杜百戶幾位到我這邊用午飯,我想向幾位多請教邊衛之事——穆叔和王師傅就住在這邊,不必回會同館了。」

  杜青鋼連稱不敢,張原道:「那我明日巳時末讓穆叔來請你們三位——」

  杜青鋼見張原意誠,忙道:「不用不用,卑職自會前來。」與洪紀、洪信三人恭恭敬敬辭去。

  張原心下甚慰,有穆敬岩、王宗岳、兩個少林武僧和馬闊齊、舍巴兩個土兵,他出使朝鮮的護衛親信就有了,遼東現在局勢波譎雲詭、朝鮮的王位之爭並未平息,他的朝鮮之行絕不會風平浪靜,身邊沒有得力的人手就只怕寸步難行——

  穆真真提了盞燈籠從垂花儀門出來,與爹爹穆敬岩在門廊上說話,父女二人又有快一年沒見面了,穆真真說話時不時捧一捧肚子,生怕掉下來似的,穆敬岩問:「幾個月了真真?」

  穆真真看了一眼廳中與王宗岳說話的張原,在爹爹面前她是既害羞又歡喜,應道:「有九個月了吧。」

  穆敬岩終於適應過來了,喜道:「那下月就要生了,爹爹能看到真真的孩兒了,著實快活。」

  穆真真問:「爹爹,杜將軍早早派你來京是準備讓你跟隨少爺去朝鮮嗎?」

  穆敬岩道:「是,介子少爺大約幾時啟程?」

  穆真真道:「少爺說奏疏還沒批覆,到底去不去得成還不一定,爹爹來了就好,我正擔心少爺真要遠行時沒有得力的護衛呢。」以前都是穆真真做張原的貼身侍衛,現在她有孕在身、分娩在即,不能隨行,很是牽掛,如今她爹爹穆敬岩趕到了,她爹爹武藝高強,陪著張原去,穆真真放心了。

  卻聽穆敬岩道:「那位王師傅武藝遠在你爹爹之上,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哪。」

  穆真真看了看與少爺說話的那個半老漢子,輕聲問:「爹爹和他較量過?」

  穆敬岩慚愧道:「根本不是對手,在王師傅面前,我有勁無處使,若論步戰,怕是無人能敵得過他。」

  穆敬岩對王宗岳甚是佩服,廳上的張原卻已當面請教起來了,關王爺前耍大刀,張原在太極宗師王宗岳面前把簡易太極拳練了一遍,王宗岳問了張原幾句呼吸吐納方面的問題,得知張原根本不講究吐納,王宗岳不禁臉露笑意,說道:「狀元公讀書之暇,用以舒展筋骨是不錯的。」

  王宗岳沒問張原這是從哪裡學來的,王宗岳根本不認為張原練的是太極拳,王宗岳的太極拳是能防身打人的,而張原的顯然不能,對於張原提出向他學習太極拳,王宗岳很驚訝,名傳四海的張狀元竟要習武,這實在是驚世駭俗。

  張原道:「我每日早起都要練幾遍拳術,為的是強身健體,先賢王陽明、唐荊川文武雙全,讓我仰慕,今日幸遇王師傅,不請教等於入寶山而空手回。」

  張原習武,倒不是想成為大高手,因為這已不可能,體質、年齡擺在這裡,這畢竟不是金庸的武俠世界還能易筋洗髓玄功灌頂,更何況他也沒精力整日打熬身體,個人武藝再高對國家也無大益處,只是遇到太極宗師不學一學實在可惜,學得三招兩式讓自己在遇到襲擊時不至於毫無抵抗能力,總不能全靠別人護衛啊,藝多不壓身嘛——

  王宗岳見張原器重他,自是心喜,說道:「張大人願意學這粗蠻小技,在下豈敢藏私。」心裡也知道張原是出於好奇,這種少年公卿哪裡吃得了習武的辛苦——

  次日一早,張原來到外院客房向王宗岳學習太極拳,王宗岳先向張原講解他的太極拳論:「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一以貫之……」

  強記是張原的優勢,王宗岳只說了一遍,張原就全記住了,不由得讓王宗岳感嘆狀元公的聰慧非常人所能及。

  午前,杜青鋼、洪紀、洪信三人如約到來,張岱這日也過來了,素芝上月底為張岱生了一個兒子,明天就滿月了,張岱是來請張原夫婦明日去泡子河畔喝他兒子滿月酒的,張岱好客,喜結交三教九流人物,與杜青鋼、王宗岳就同席飲酒敘談起來,張岱已知張原上疏請求出使朝鮮,本想讓能柱、馮虎隨張原去,現在看張原有杜松舉薦的武林高手相助,自是放心。

  未時初,酒宴未散,白馬來報朝鮮使臣柳東溟求見。

  已經是二月末,大明皇帝冊封朝鮮世子的旨意還未下達,這讓柳東溟心急如焚,所以來拜訪張原詢問對策,張原建議柳東溟再上疏請求皇帝冊封,別無他法,柳東溟無奈,只好再次懇切上疏請求萬曆皇帝開恩冊封——

  ……

  就在張原與杜青鋼、王宗岳等人飲宴之時,浙、楚、齊三黨首領也聚集在大時雍坊方從哲府第中商議京察之事,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兼署都察院事李鋕與方從哲商議後決定撇開萬曆皇帝自行舉行京察,晚明的官員就有這麼大膽,他們有祖制和慣例可循,萬曆皇帝不批覆京察之期就是怠政,他們必須抗爭——

  三月初二,丁巳京察在未獲萬曆批示下,由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兼署都察院事李鋕、文選司郎中王大智、考功郎中趙士諤、吏科左給事中徐紹吉、河南道御史韓浚協理舉行,三月初五,察疏送到了內閣直房,吳道南一看,禮部主事丁元薦、戶部浙江司署郎中事陸大受、刑部郎中馬德灃、刑部主事傅梅、刑部郎中李俸、戶部郎中李朴等東林黨人俱名列察疏,這些人將被免職。

  ……晚明政局真是一團亂麻,下一章動身離開京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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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拾遺之鞭
               
  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和禮科都給事中周永春原本是打算不但東林黨的官員要盡數逐出京城,與東林關係密切的兩京官員也要借這次京察或冠帶閒住、或降調出京,浙、楚、齊三黨要一統朝政,但大權在握的文選司郎中王大智卻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只把六位東林官員列入察疏,而放過了一批與東林黨人關係密切的官員,比如左春坊左庶子孫承宗、右春坊右庶子成基命、任戶科給事中不滿兩年的楊漣……王大智解釋說如果牽連太廣必引起皇帝的反感,下旨取消本次京察也並非不可能,畢竟丁巳京察未獲皇帝批示——

  姚宗文與王大智爭辯良久,但王大智心意已決,吏部尚書鄭繼之支持王大智,齊黨首領亓詩教也未力爭,姚宗文只好作罷,現在考察的都是五品(含五品)以下的官員,而翁正春、孫慎行這些四品以上的東林大佬還在等著姚宗文他們去拾遺彈劾呢——

  內閣直房的吳道南看了吏部送上來的察疏,輕輕嘆了口氣,京察是吏部的職權,內閣無權干預,更何況首輔方從哲支持三黨主持的這次京察,他吳道南孤掌難鳴,好在三黨並未牽連太廣,但名列察疏的這六名東林官員看來是保不住了——

  三月初六,察疏呈到了萬曆皇帝面前,首輔方從哲還有一道解釋奏疏,曆數京察延期的危害,把吏部和都察院不經皇帝批准就舉行京官考察理解為忠君愛國,萬曆皇帝見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於是將察疏批紅下發,察疏上的六名東林官員被全數免職,三黨取得了京察首場大勝。

  皇帝既已批覆察疏,就表明皇帝同意舉行京察,四品以上的官員就要在察疏批覆後的七日內上疏向皇帝述職,這些述職奏疏除了上呈御覽。還要向六科給事中和都察院公佈,所以官員述職時對自己溢美隱惡是不行的,給事中和御史們這些負責監督的台垣官有權拾遺,所謂拾遺就是幫助官員回憶。諸如任職期間出了什麼差錯、收了何人賄賂、家人是否枉法,四品以上的高官交際廣泛、宗族家人牽連甚多,而且人無完人,總有可拾遺之處,所以一旦被拾遺,這個官員就只有上疏辭職,目下科道官多為三黨中人。正多方蒐羅那些東林高官的缺點過失,沒事也要找點事出來、小過則說成大罪,要借拾遺把翁正春、孫慎行等人盡數逐出京城——

  姚宗文知道王大智與張原關係不錯,王大智這次的心慈手軟或許與張原有關,張原置身丁巳京察之外,暗中為東林張目,攪亂三黨的團結,這是姚宗文最惱火的。可是暫時又拿張原沒辦法,又擔心張原在後面的拾遺中再生風波,所以姚宗文建議禮部郎中邵輔忠再次上疏皇帝。請求盡快下旨冊封朝鮮世子,姚宗文的意思是張原要去朝鮮那就趕緊走——

  三月初十,邵輔忠上疏,萬曆皇帝這次批覆得很快,三月十二日詔旨下,恩准冊封朝鮮王子李祬為朝鮮國世子,委任翰林院修撰張原為冊封使,又因為是冊封朝鮮國世子,特任命張原為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詹事府是掌管東宮事務的機構。張原作為東宮屬官出使朝鮮國冊封其世子是最合適的,右春坊右贊善官階與翰林院修撰一樣是從六品官,並非陞遷,但從翰林院到詹事府就是一個資歷的累積,這對張原以後的陞遷很有幫助——

  天恩浩蕩,冊封的大事終於確定下來。朝鮮使臣柳東溟、許筠等人歡天喜地,每日候在禮部衙門敦促天朝使團盡快啟程,五月初八就是王子李祬的生日,行程緊迫啊,冊封正使由皇帝定,副使則由禮部和行人司指派,行人司命阮大鋮作為副使隨張原同往朝鮮,富貴公子出身的阮大鋮深以為苦,且喜正使是張原,一向交情好,說得上話,那就走一趟吧,誰讓他官職是八品行人呢。

  張原這幾日更是忙碌,三月十三日,他到禮部接受冊封詔書,又與阮大鋮、柳東溟等人商定出京日期為三月二十二日,使團的其他成員要盡快確定下來;

  三月十四日上午,張原與阮大鋮一道拜會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駱思恭命甄紫丹率六十名錦衣衛校尉護送張原出使,駱思恭知道張原與甄紫丹相識,故命甄紫丹同行,甄紫丹在去年底的女真奸細案中立功,從百戶升為副千戶,正是風光得意時,本不想離京,但駱指揮有命,他豈敢不遵,當即前來拜見張原,問明出京日期,他要立即挑選校尉、準備遠行事宜,張原問起那個被捕的女真奸細昂阿巴,得知已絕食而死,昂阿巴倒是硬氣,始終未開口說出那個紅臉書生的身份;

  三月十六日,張原領著穆敬岩、洪紀、洪信三人到兵部申請調令,這三人將隨他去朝鮮,張原直接找兵部郎中祁承爜,由祁承爜帶著他去辦理調令自然一切順利,而在本月初,杜青鋼已經領了兵器盔甲離開京城回榆林,這次兵部軍械司給了延綏邊衛五百支新式燧發槍;

  族叔張耀芳三月初八離京回紹興,張耀芳在京為孫兒慶了滿月,三月春暖花開,水路暢通,就決定啟程了,張原寫了家書、備了禮物讓族叔張耀芳隨船帶回家鄉交給父母雙親,隨同張耀芳回江南的還有王微和姚叔、薛童、蕙湘四人,王微處理好了南京舊院幽蘭館的事將於七月間返京——

  三月十七日,張原接東宮旨意,皇太子朱常洛要接見他,派來傳旨的太監正是鐘本華,張原略作準備,跟著鐘太監入宮,路上鐘太監問起張原出使朝鮮的緣故,張原略略解釋了幾句,鐘太監道:「哥兒聽說張先生要去朝鮮,往返需半年餘,很是不捨呢,本來這月二十六又要重新開始出閣進講了。」

  張原道:「皇長孫殿下聰明好學,我很願意教他,請鐘公公設法為我保留東宮講官之位置,我從朝鮮歸來再為皇長孫殿下講學。」

  鐘太監點頭道:「張先生的事就是雜家的事,雜家自當盡力,哥兒敬重你,不會讓人取代你這日講官之位。」

  詹事府少詹事錢龍錫在東華門等候張原,與張原一道去見皇太子,張原現在是翰林院修撰兼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作為東宮屬官第一次覲見皇太子,掌詹事府事的錢龍錫禮應引見。

  皇太子朱常洛在慈慶宮奉宸殿接見錢龍錫和張原,無非嘉勉了張原幾句、賜了一些禮物,錢龍錫和張原便告退了,出了慈慶宮大門,皇長孫的伴讀高起潛追了出來,叫道:「張先生請稍等,哥兒與張先生有話說。」

  錢龍錫向張原拱拱手,先出宮去了。

  張原立在御藥房前等候,三月中旬天氣,煦暖宜人,御藥房臨御河種了一大片罌粟,花開燦爛,嗅著罌粟花香都讓人精神一振,不知這些罌粟作何藥用,忽然想起後世有關於萬曆皇帝吸食鴉片的傳聞,萬曆皇帝就是因為依賴鴉片才怠政不出宮門的,難道鴉片就是這御藥房熬煉的?

  張原搖搖頭,深宮秘事不是他能深究的,萬曆是否吸毒只能成為歷史永遠的謎團了——

  「張先生,搖什麼頭?」

  客印月的聲音在身畔響起,張原轉頭一看,客印月穿著紫色宮裙,腳上穿著綠色緞靴,高挑輕盈的樣子,細眉揚起,那雙媚目卻眯睎著,探究似的打量著張原——

  皇長孫朱由校正由鐘本華和高起潛陪著出慈慶宮大門往這邊走來,客印月腿長,先趕來了,她是有話對張原說,客印月道:「張先生要出使朝鮮,是不是也要順路去一趟葉赫雙城見見我的兩位兄長?」

  葉赫部現有兩大首領,一為金台吉、一為布揚古,金台吉是葉赫那拉東哥的堂兄,居葉赫東城,布揚古是東哥的胞兄,居葉赫西城——

  張原微笑道:「客嬤嬤多慮了,我出使朝鮮與正月東嶽廟之事沒有任何關聯,客嬤嬤是不是東哥並不重要,我不想追究真相,只要客嬤嬤愛護皇長孫,那我就與客嬤嬤沒有任何衝突,我們會相處和很好。」

  客印月美眸流轉,輕笑道:「張先生說話讓人聽著總是這麼舒服,小婦人不由得就信了——」

  張原道:「建州老奴野心勃勃,意欲滅葉赫再南侵大明,葉赫忠於大明,與建州是世仇,大明一定要保住葉赫——我此番出使朝鮮,也的確想多瞭解些一些遼東邊務,不知嬤嬤可否讓令弟客光先與我同行?」

  客印月雙眉蹙起,眼睛盯著張原,低聲道:「張先生莫非是想把我弟弟作人質?」

  張原一笑:「客嬤嬤為何如此多疑,我是徵求客嬤嬤意見,嬤嬤既不肯相助,我又能怎樣,罷了,殿下過來了。」

  朱由校、鐘本華、高起潛三人走了過來,客印月轉而對朱由校道:「哥兒,張先生說他也很捨不得你,但國事為重,張先生出使朝鮮歸來後還會來教你讀書的,你也莫要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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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誓言與喜事
               
  水平眉、尖下巴的皇長孫朱由校開口便問:「張先生幾時去朝鮮,又幾時回來?」顯得依依不捨的樣子,少年朱由校養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祖父和父親給他的感覺是恐懼、嚴厲、多疑和隔膜,母親王才人多病,不能常在一起,西李對他並不慈愛,魏進忠、魏朝這些內官對他倒是百依百順,但這些人都是奴婢,不能給他情感的依託,他很依賴乳娘客印月,對客印月的感情似戀母又有另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只有張原給他對等的而非教訓式的教導,朱由校覺得張先生既值得尊敬又可親近——

  張原作揖道:「殿下安好,冊封使團已定於本月二十二日啟程,來回總要半年,望殿下多多保重。」

  朱由校道:「張先生也多保重,回來為我講朝鮮見聞。」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告辭,朱由校讓鐘太監和小高送張先生到東華門,他和客嬤嬤立在大片大片盛開的罌粟花邊目送,客印月望著張原的背影,眸光意韻複雜,她想起自己十六年前的誓言:

  「誰能殺死佟奴兒,我布喜婭瑪拉就是誰的女人!」

  時光匆匆,今年她都已經三十二歲,當年的女真族第一美人成了葉赫老女了,真是可悲啊。

  ……

  張原從東安門出了皇城,這時大約是巳時末,春陽朗朗,道路邊樹木青蔥,枝葉濾下閃爍光斑,來福、汪大錘。還有身材魁梧的馬闊齊和矮小乾瘦的舍巴就站在樹下等著他,這兩個土兵簡直愚忠,秦良玉臨別時叮囑他二人要保護好張原,所以現在張原走到哪裡他們兩個就跟到哪裡,張原有時讓他們不必跟隨,他們卻不聽只顧跟著,他們只牢記秦良玉的話。這讓張原略感無奈——

  幾個人繞過大明門往李閣老胡同行去,剛走到西長安街,卻見武陵匆匆跑來。叫道:「少爺,大小姐到了,若曦大小姐到了。還有陸姑爺也來了。」

  張原大喜,他知道姐姐張若曦上半年會來京城,沒想到三月中旬就到了,當下加快腳步回到李閣老胡同寓所,見姐夫陸韜坐在門廳喝茶,廊下箱籠一大堆,一群婢僕正忙忙碌碌整理——

  張原與姐夫陸韜寒暄了幾句,二人一起入內院,張若曦正與商澹然和穆真真正在階墀上坐著說話,小鴻漸在張若曦懷裡咿呀學語。眼睛烏溜溜看著姑母,笑嘻嘻也不認生。

  「小原,哈哈,蓄了鬍鬚,還穿著鷺鷥補子的官服呀。」

  張若曦眉開眼笑。抱著侄兒起身,上下打量弟弟張原,心花怒放的樣子,狀元郎啊,她在青浦都顏面有光,都知道她是新科狀元的胞姐。她在陸家的地位現在是當家作主一言堂。

  張原笑道:「姐姐、姐夫辛苦,我還以為你們要下月才到呢。」

  張若曦道:「不早點趕來怎麼行,你都要去朝鮮了——我們的船在滄州遇到了西張爾弢叔的船,修微也在那船上,得知你可能會去朝鮮,我就命船工日夜兼程,提前了兩日趕到京中。」

  張若曦去年是在山陰過的年,兩個兒子留在了東張,她與丈夫陸韜正月初三便離開紹興,一路在杭州、青浦、蘇州、南京逗留,直至北京,說起父母雙親,身體都健朗,伊亭的雙胞胎很可愛,稍慰張母呂氏思念乖孫小鴻漸之情,張母呂氏還讓女兒帶了不少紹興特產來京,醃鰣魚、豆腐乳這些都是張原最愛吃的,會稽的商周德也托張若曦帶了好多禮物送給京中的兄長和小妹——

  張若曦很忙碌,用了午飯就與夫君陸韜還有武陵、云錦去朝陽門外碼頭指揮卸貨,她這次從青浦隨船運來了松江精棉三千匹、提花綢緞一千二百匹,其餘飛花布、織花絨布、斜紋布、棋花布總共八千匹,還有紹興精葛布一千五百匹,滿滿裝了兩船,除此之外,還有白銀五千兩供盛美商號北京分號擴張之用,張若曦準備在京中待到王微回京把商號交給王微管理後再回江南——

  經過近四年的擴張,現在的盛美商號在青浦擁有桑林一千六百畝、棉田三千多畝、棉戶兩百一十戶、蠶戶兩百五十戶、織戶五百八十戶,有花機、腰機、綾機、綢機這些織機共七百多張,每年可產棉布、絲綢等織物五萬匹,已經是松江府紡織業數得上號的大商家了,在紹興、杭州、松江、嘉興、蒙族、南京已經有了十家分號店舖,照這樣的勢頭髮展下去,再有三年,棉、綢年產量應該能上十萬匹,沿京杭大運河的城鎮都應該有盛美商號的店舖,萬曆末年,松江府每年的棉、綢產量將近兩千萬匹,所謂「衣被天下」就是說松江一府的棉布產出就能讓大明百姓穿暖,所以說盛美商號即便達到十萬匹的年產量也依然有很廣闊的發展空間——

  出使在即,張原白日裡除拜訪官員之外,還要安排翰社書鋪、鏡坊之事,又與文震孟、錢士升等翰社同仁舉行了一次聚會,商議翰社發展的相關事宜,而到了夜裡,張原要回覆各地友人的書信,這些信必須在他出使之前送出去,所以接連幾日都要寫到深夜子時——

  三月二十日亥末時分,婢僕們大都已入睡,張若曦因為日間勞累也已去西廂房歇息,張原還在書房寫信,穆真真陪在左右,張原道:「真真,你去睡吧,你不能熬夜。」

  穆真真微笑道:「婢子午後睡了一個時辰呢,現在睡不著,想陪著少爺。」

  張原擱下手中筆,摸了摸穆真真豐腴的臉頰,瞄著她那挺得老高的肚子,抱歉道:「行程已定,不然是要等你生了孩兒再動身的——」

  話沒說完,忽見穆真真眉頭蹙起,呼吸也有些急促,張原忙問:「怎麼,腹痛了?」

  穆真真點頭,這兩天她常會腹痛,都是過一陣就好了,可這次卻一陣痛似一陣。

  張原趕忙叫穩婆來看視,本月初商澹然就讓人找好了兩個穩婆,其中一個穩婆就是為素芝接生的,住在崇文門內,另一個家在永定門外,因為住得遠,怕臨時無法傳到,從五日前就守在張原寓所,以備穆真真夜裡分娩,這時聽說穆真真腹痛難忍,這穩婆便扶穆真真回房,關上門稍一檢查,就對門外候著的張原道:「陽水破了,快生了。」

  剛睡下的張若曦聽到動靜披衣起來了,商澹然還沒睡,正給小鴻漸喂奶,趕緊吩咐來福駕車去崇文門把那個穩婆也請來,宵禁對分娩、報喪這些事是不禁的,生與死都是大事,遇到盤查的軍士說清楚就行——

  張原在四合院中踱步,穆敬岩在垂花儀門外等候消息,都是提心吊膽,雖然這穩婆說穆真真胎位正,應該不會難產,但腹中的胎兒是會動的,說不定就會在分娩前一刻轉個方向變成腳朝外,這很難說,南京的小手婆婆又不能專門養在家裡專為他張氏女眷接生——

  一個時辰過去了,崇文門的那個穩婆也接來了,穆真真還是沒生出來,也沒聽到呻吟聲,無聲無息的,穆真真吃得苦、耐得痛,除非失去意識才會呻吟喊痛,清醒時總是咬緊牙關不吭聲的,崇文門的那個穩婆卻要讓穆真真叫一叫、喊一喊,腹中的孩子是喊出來的——

  商澹然挽著張原的手臂安慰道:「張郎不必擔心,陽水破了以後半天、一天甚至幾天才生下來的也很常見,頭胎分娩是要困難一些,真真體質好,定會母子平安的。」

  張原點點頭,說道:「這時才知道去年你分娩時的凶險,我沒陪在你身邊真是不應該。」

  商澹然柔聲道:「張郎是進京趕考啊,又不是故意不陪我。」口裡是這麼說,心裡還是有些後怕,若不是王微請的小手婆婆及時趕到,她真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張原——

  半殘的月亮橫過四合院上空,已經是寅時初了,西廂房穆真真臥室裡動靜逐漸加大,穩婆讓穆真真使勁,院中的張原雙拳也不自禁地緊握,陡聽兩個穩婆歡喜道:「啊,生出來了,是個男嬰,母子平安——」

  張原大喜,但還沒來得及高興,卻又聽一個穩婆道:「這嬰兒怎麼不哭!」

  張原的心又提了起來,聽得另一個穩婆道:「眼睛烏溜溜呢,打他一下屁股。」隨即就是「啪」的一聲,便有嘹喨的嬰兒啼哭聲響起——

  張原熱淚盈眶,趕忙走到垂花儀門對穆敬岩道:「穆叔,真真生了,是男孩。」

  穆敬岩喜得直搓手,連聲道:「聽到了,聽到了,好極了,好極了!」

  山陰習俗,產房未收拾乾淨,男子不能入內,天亮時,張原和穆敬岩才被允許進房探望,穆真真躺在床上,頭髮有些亂,精神很好,身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胎發微黃,穆真真伸手摸了一下嬰兒的額發,笑眯眯問張原:「少爺,這孩兒有名了嗎?」

  張原俯身細看這個嬰兒,歡喜道:「名已取好,叫張鳴謙,與他哥哥鴻漸的名一樣,出於《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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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六章 山海關
               
  萬曆四十五年三月二十二丁亥日辰時,翰林院修撰兼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張原作為大明王朝冊封朝鮮國世子的使臣奉旨出京,副使是行人司行人阮大鋮,錦衣衛副千戶甄紫丹領了左軍都督府和兵部的關文率六十名佩刀校尉隨行,這些錦衣衛校尉一個個飛魚服、繡春刀,甚是光鮮,鴻臚寺委派了一名精通朝鮮語的通事負責翻譯——

  張原是代表大明皇帝的天使,萬曆皇帝特賜蟒袍一領、玉帶一圍,供張原冊封朝鮮世子時穿戴,禮部還派了十六人的儀仗鹵簿彰顯國威,分別持有節鉞、旌旗、導引鼓、云鑼、儀刀、豹尾槍等,張原帶了穆敬岩、王宗岳、馬闊齊、舍巴、洪紀、洪信六人作為貼身侍從,冊封使團總共八十六人,車馬齊整,威儀煊赫——

  禮部侍郎何宗彥、郎中邵輔忠以及鴻臚寺、會同館的官員為使團送行,朝鮮使臣柳東溟以下一共二十四人跟隨天朝使團一道上路,這百餘人的隊伍從大明門出發,往崇文門而去,這日天氣晴好,沿途觀者如堵,再現去年三月傳臚大典狀元誇街的盛況。

  來福、武陵、汪大錘一路跟著到了崇文門外,張原騎在上回東嶽廟得來的那匹栗色大馬上,招手讓來福三人過來,叮囑道:「莫惹事,不得仗勢欺人,無事少出城,護好家院——好了,不必再送,你們都回去吧。」

  來福三人站住腳,看著少爺騎著高頭大馬、儀仗前導、車馬轔轔而去。武陵眼淚都掉下來了,武陵是張原的書僮、自幼的玩伴,這些年張原外出求學、赴考,武陵都是跟著的,所以此番分別,甚是不捨——

  張原騎在馬背上扭頭回看巍峨的內城城樓,無聲道:「暫別了。北京。」心裡也是依依不捨,本月二十八是小鴻漸的週歲,而後天是小鳴謙洗三朝。他年方二十,就有兩個兒子了,真想多陪陪妻兒啊。但行期已定,不能逗留,讓他欣慰的是穆真真分娩順利、母子平安,現在姐姐、姐夫也在這邊,家裡的事還有內兄、大兄他們可以幫襯,他沒什麼後顧之憂——

  策馬行在張原右側的副使阮大鋮笑道:「張修撰,還未出京就牽掛嬌妻稚子了?」心裡道:「我是行人司的沒辦法,推託不得,真想不通你張介子為何要討這苦差事!」

  張原笑問:「集之兄的家眷還未取到京中嗎?」

  阮大鋮道:「本打算三、四月間派人回桐城去接的,現在受命出使朝鮮。只有等回來後再說了。」又道:「我們此番出京也清靜些,留在京中整日都是談論京察,搞得人心惶惶,這京察風波沒有兩、三個月平息不下來。」阮大鋮對丁巳京察極為關注,他是東林首領高攀龍的弟子。東林黨人在這次京察中已有六人被免職,讓阮大鋮兔死狐悲、心驚肉跳——

  張原問道:「四品以上京官的自陳應該送呈御覽了吧?」

  阮大鋮道:「六日前就已上呈皇帝裁定了,前日六科廊已經把四品以上京官的自陳奏疏抄錄傳看,現在就等著拾遺了,都察院孫御史、吏部翁侍郎、禮部孫侍郎、國子監朱祭酒、順天府喬府丞、翰林院王學士這些官員人人自危,我同鄉左光斗扼腕不平——」

  阮大鋮提到的這些官員都是這次丁巳京察中三黨必欲除之的東林高官。吏科左給事中徐紹吉、河南道御史韓浚等三黨科道官已經蒐羅好黑材料準備彈劾,要把朝中東林勢力一掃而空。

  馬蹄「得得」聲中阮大鋮輕嘆道:「待我等從朝鮮歸來,只怕這些前輩正人都不在京中了,物是人非啊。」

  張原微微搖頭,他現在官職低、資歷淺,無力扭轉東林敗局,與其留在京中烏煙瘴氣地內鬥,還不如借出使的機會考察遼東邊備,很多事要親歷親為才會有更深刻的認識,紙上談兵是無益的,萬曆皇帝命不長,三黨跋扈專權也不長久了,他現在擔心的反而是東林黨人重新執政後報復三黨,讓黨爭激烈化,他擔心自己難以說服那些自以為是的東林大佬,比如**星,但現在想那麼多沒用,做好眼前事最重要——

  當日傍晚,大明冊封使團與朝鮮冬至使柳東溟一行百餘人在通州潞河驛歇夜,從這日起,張原開始寫《丁巳朝鮮紀行》,就是日記,把途中值得記錄的事物都筆錄下來,此後三日的日記簡略如下:

  「三月二十三,渡白河,通州乾旱,河水清淺,四望曠野貧瘠,沿途山丘皆童童如禿,據云樹木皆被砍伐燒炭云云,一路過火燒屯、照裡鋪、馬義坡、柳河屯,至夏店驛用午飯,午後啟程,至三河縣驛歇夜——」

  「三月二十四,晨起與三河吳知縣、柳縣丞交談,夜宿公樂驛,與集之、穆叔等人小飲,遙慶謙兒三朝——」

  「三月二十五,過漁陽驛,天陰欲雨,申時二刻至五里店時,大雨滂沱而下,於東嶽廟避雨,雨稍歇,趕至陽樊驛歇夜……」

  雨淅淅瀝瀝下著,張原在陽樊驛的客舍油燈下寫他的《丁巳朝鮮紀行》,夜已深,正待解衣上床歇息時,穆敬岩忽然叩門道:「大人,驛吏說有一人冒雨趕來要見張修撰,此人沒有名刺,只說自己姓客。」

  張原心想:「客印月還是讓他這個表弟趕來了。」道:「讓那人來見我。」整了整衣冠,端坐等候。

  片刻後,一身**的客光先來到張原的房間,穆敬岩和馬闊齊、舍巴三人見客光先體格雄壯,都警惕起來,穆敬岩立在張原身後,馬闊齊、舍巴一左一右站在客光先身邊,盯著客光先,若有異動,立即擒拿。

  客光先從懷裡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牛皮袋,恭恭敬敬呈給張原:「請張大人親覽。」說罷立在一邊,再無二話。

  張原沒有急著拆看牛皮袋,問客光先:「你是準備隨我出使朝鮮?」

  客光先躬身道:「是。」

  張原點點頭,讓客光先去更衣用飯,待穆敬岩和馬闊齊、舍巴三人也退出房間後,他才拆看那牛皮袋,裡面有一封信和一串佛珠手鏈,信沒頭沒尾,字也寫得很劣,是客印月的口吻,說了兩件事,一是那日在東嶽廟遇到的紅臉漢子極有可能是佟奴兒的第八子黑還,多年不見,她認不大清,黑還自幼就有心計,請張原留心;二是她兄長金台吉和布揚古並不知道她在大明京城,十四年前她離開葉赫城從未有音信傳回,請張原不要洩露她的蹤跡,客光先任由張原差遣,只要有利於葉赫部——

  客印月在信裡沒有說這串佛珠手鏈有何意義,似乎是客印月送張原的禮物,指頂大小的上等的東珠,一共十二顆,每顆都一模一樣,在燈下散發出柔和的珠光——

  張原摩挲著這串佛珠手鏈,心想:「那紅臉書生果然就是皇太極,可惜讓他逃了,下次若能再見一定不能讓他逃掉,殺了皇太極等於斬了奴爾哈赤的一條臂膀。」

  ……

  客光先到來之事張原並沒有記錄在《丁巳朝鮮紀行》裡,另外他沒有詳記的是:這些天他每日早晚都向王宗岳學太極拳,練習吐納,五年前的那次眼疾磨練得心靜,太極拳就是要心靜,所以張原進境頗快,不求成為楊露禪,能強身健體就好;

  除了向王宗岳學拳之外,張原還向王宗岳學習女真語、向那位姓范的通事學習朝鮮語,張原習武資質平平,但學習語言他的強記能力就讓人歎為觀止了,一句話說一遍他就牢記在心,短短十餘日,女真語、朝鮮語的日常會話他基本掌握了——

  客光先落落寡合,從不主動與他人說話,張原對甄紫丹說客光先是他請來的護衛,甄紫丹當然沒什麼好疑心的,只認為張修撰是過於自愛,有六十名錦衣衛保護還不夠,自己還請了內家拳高手當護衛。

  使團一行一路過灤州、永平、撫寧,沿途見每隔十里就有一座烽火台,四月初四,到了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若按後世的地名則是經唐山、秦皇島來到了山海關,山海關由明朝初年中山王徐達奉命修建,北倚燕山、東連渤海,故名山海關,城牆高達五丈,城樓大書「天下第一關」五個擘窠大字,後世傳說這五個字出於王羲之之手,其實是瞎傳,這是成化年間書法家蕭顯所書。

  山海關有兵部主事一員率軍吏把守,因為上次京中的女真奸細一事,左軍都督府和兵部嚴令盤查出關人等,所以現在就連汲婦、樵童出入關卡都要驗牌,管得很嚴,但那個紅臉書生依然沒有抓到,料想那紅臉書生不敢經此出關,應該是從喜峰口長城那邊出塞了——

  當日傍晚,把守山海關的兵部主事請張原、阮大鋮、甄紫丹和柳東溟幾人赴宴,張原詢問山海關佈防,得知防備頗為空虛,大明朝廷現在還未重視山海關的防禦,畢竟山海關並非邊衛,奴爾哈赤的兵鋒離此遙遠,只有到了明年,撫順、清河失守後,朝廷才會重視山海關的作用,那時杜松將就任山海關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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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3 19:36: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五十七章 詩與血
               
  四月初五辰時,張原一行出山海關,從此踏入廣袤的關東地界,視野所及,一座座烽火台和記裡墩伸向遠方,天高地迥,海風自東浩蕩而來,使團旌旗獵獵,朝鮮書狀官金中清遙指東關一高台對張原道:「張修撰,那是望夫台,相傳是孟姜女尋夫處,望夫台下有孟姜女廟——張修撰豈無思古之幽情?」

  張原微笑,這幾個朝鮮使臣見他一路來只愛四處打聽軍防和民情,卻不吟詩作賦,不免詫異了,以前出使朝鮮的大明使臣都是一路行來一路詩,比如十年前出使朝鮮的詹事府左諭德朱之蕃,不但途經的山川名勝都賦詩,甚至連驛站客店都留下了詩篇,更與朝鮮官員賦詩贈答,好不熱鬧——

  昨夜在山海關驛舍的題詩壁上,張原就看到朱之蕃與朝鮮使臣唱和的《山海關和金太僕韻》,同行的朝鮮副使許筠和書狀官金中清再三吟誦其中的兩句「客度關門迎曉日,山回海岸湧春潮」,以為妙極,張原卻覺得朱之蕃的詩平淡無奇,作詩是需要靈感的,「兩句三年得」有些誇張,但張口就來難免太濫,據說清帝乾隆是古來寫詩最多的人,長長短短上萬首,卻又有哪一首詩能流傳?

  然而作為天朝使臣,張原是有義務作詩的,朝鮮仰慕中華文化,派來的使臣都是精通儒學、能詩善賦之士,張原不作詩豈不是示弱,所以雖然遼東鼙鼓將起。詩照樣還得作——

  「金參軍有寫孟姜女的佳句了嗎,在下洗耳恭聽。」張原讓金中清拋磚引玉。

  金中清道:「敝國許舍人得了一首詩,想向張修撰請教。」

  朝鮮副使許筠官居議政府舍人,職位在金中清之上,是朝鮮國有名的詩人,許筠策馬過來了,客氣一番便吟道:「二世經營四海豪。沿邊白骨似蓬蒿。但悲苦役筋骸盡,誰識深閨跋涉勞。石鏡千秋明夜月,秦城萬里委風濤。空穿地脈疲民命。剩得嘉山澤國高。」

  吟罷,許筠和金中清都眼望張原,等待張原品評。最好是步韻和之。

  阮大鋮也看著張原,阮大鋮有詩名,但他不是正使,而且這幾個朝鮮使臣只看重張原,並沒有請他作詩,阮大鋮默不作聲,看張原如何應付——

  張原緩轡徐行,讚道:「許舍人吟得好詩,寓興亡勸懲之意,有詩史之風。」

  許筠執韁拱手道:「張修撰過獎。張修撰是江南才子、傳臚第一,此情此景,定有佳句讓我等聆聽。」

  張原道:「詩乃名器,情動於中方能發之於外,不是交際酬酢的工具。我等閒不作詩。」

  許筠、金中清面面相覷,都有尷尬之色。

  一邊的阮大鋮暗笑,心道:「張介子大言欺人,這恐怕鎮不住朝鮮人吧。」

  卻聽張原又道:「但許舍人珠玉在前,在下勉強也要作一首出來請教。」極目遠眺,朗聲誦道:「嬴政昔不道。耀武北築城。暴師斷地脈,起洮連東瀛。死亡日枕籍,白骨如山撐。悲哉孟姜女,尋夫萬里行。覓骼不可識,一哭天地驚。風雲慘無色,鰲柱為摧傾。大節照白日,耿耿今猶生。望夫有高台,配懷清。我來捫薜藶,覽古懷精誠。村巫走伏臘,廟貌飛疏甍。桑梓自古戀,草木猶哀情。長城今故在,徽號久非秦。不及此山石,長傳貞烈名。」

  阮大鋮大吃一驚,他與張原也有三年的交情了,沒聽說過張原會作詩,但張原方才吟誦的這首五言古風格調高古、沉雄頓挫,這才是深得杜甫精髓的佳作,張介子深藏不露啊,八股文不用說了,詩也極妙——

  再看兩個朝鮮使臣,連聲讚歎,敬佩不已,原先詩意盎然的許筠,此後再不敢在張原面前提詩,張原也落得清靜,不然這兩個朝鮮人吟詩作賦個沒完沒了,他沒那麼多心思應付,還不如向范通事多學點朝鮮語,張原叮囑范通事,不要把他學習朝鮮語之事告訴柳東溟等人,這樣到了王京漢城他或許可以聽到一些原本聽不到的事。

  出了山海關,明顯就有地廣人稀之感,行數十里才會看到聚居的裡社,也只數十戶人家,牛、羊、豬、驢等牲畜沿途可見,楊、柳、桑、棗這些樹木茂密交集,在關內,驛站都是矮牆院落圍著的數十間屋舍,而在關外,每一個驛站就是一座小城堡,駐有衛所軍士,戰時可供居民躲避,這都是為防備女真人的戰備設施,但這些驛堡自建成以來就沒遭遇過戰亂,據張原觀察和詢問,驛堡裡的軍士幾乎不操練,槍朽刀鏽、弓裂弦松,軍士每日忙著與出入城堡的民眾做生意,衛所的軍官開商舖、讓手下士兵砍樹燒炭運送到北京城去賣,這樣的軍隊還有什麼戰鬥力!

  四月初八過廣寧衛時,張原與廣寧衛所的一個姓廖的千戶交談,張原說起建州女真野心勃勃是心腹之患,這廖千戶卻驕傲得很,信心十足道:「張大人勿慮,建州老奴只能在女真諸部中橫行,在我大明軍隊面前不過是土雞瓦狗,他哪敢來侵我大明,若敢來,正好供我邊衛練兵得軍功,定叫他有來無回。」

  張原看著廖千戶肥大的身軀,問:「女真人來犯,廖千戶覺得你那些忙著經商的軍士敢戰?能戰?」

  廖千戶臉一沉,若非張原是六品清貴詞林官,廖千戶都要勃然大怒發作了,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你張修撰難道是站在女真人一方說話的嗎,說道:「張大人,卑職手下的軍士練兵之暇,或許有極少數人經商謀利,但大多數是忠君報國敢戰能戰的,山海關是京師的屏障,而我們廣寧衛又是山海關的屏障,我等若不敢戰,哪有京師的安寧。」心道:「你這書生除了讀八股,還能知道些什麼!」武將地位是低,但武將也看不起文官,當面頂撞不敢,腹誹總可以吧。

  張原笑笑,點頭道:「敢戰便好,我等京官正有賴於廖千戶這樣的邊陲將士保護。」

  張原只是一個過路的使臣,不是巡按遼東的御史,沒有權力指責廖千戶這樣的邊將,可氣的是象廖千戶這樣的人還自信滿滿,說起話來豪言壯語,根本沒把奴爾哈赤放在眼裡,簡直求戰心切,巴不得奴爾哈赤挑釁,他們好踏平赫圖阿拉、擄掠女真人的牛羊和婦女——

  四月十三,張原一行來到廣寧城,遼東巡撫、總兵、都指揮使司和廣寧鎮守太監的行轅都設在此,這是遼東大城,城牆高闊,馬步軍士兩萬餘人,設有屯田、糧儲、馬市,可以說廣寧城是遼東的軍事政治中心——

  雖然柳東溟急著要在五月初八之前趕到王京,但張原還是在廣寧待了兩天,分別拜訪總兵張承胤、都指揮使韓原善、鎮守太監魯淮,遼東巡撫李維翰月初去了撫順,張原未能見到,但就張承胤、韓原善這兩位高級將領給張原的印象是極其失望,張承胤、韓原善是與女真人直接接觸的邊將,也對奴爾哈赤持藐視態度,認為不足為慮,張承胤說他手下有一萬五千精兵,配備有大砲兩百門、小炮兩千門、鳥銃五千支,火力兇猛,建州奴酋敢來犯,那是自尋敗亡——

  張承胤對張原很是禮遇,見張原對邊備感興趣,特意領著張原去校場觀看他的軍士操練,命軍士試射鳥銃讓張狀元觀賞,五十支鳥銃齊射,不料當場就炸了四支,其中兩個槍手輕傷,另兩個軍士一個炸瞎一隻眼、一個右手手指炸沒了,留下終身傷殘——

  張承胤大為尷尬,說道:「這鳥銃打製不甚精良,經常炸膛,兵部還經常剋扣軍餉,致使軍心不振,張修撰出使歸來還京後,還望多向吳閣老、兵部魏侍郎進言,遼東軍餉不能拖欠,這槍炮火器還得打製精良一些才好。」

  張原知道大明軍中火器雖多,但威力不強、可靠性低,可這些都還不是致命弱點,最致命的是明軍將領普遍驕傲自大、輕視女真人,不踏踏實實練兵、不整治軍備,一旦被女真人擊敗,又畏敵如虎,從狂妄到卑怯轉換得極快——

  張原道:「兵部有新打造的燧發槍,張總兵可向兵部申請更換。」又問:「當前遼東全鎮可用之兵有多少?奴爾哈赤又有多少能戰之士?」

  張承胤道:「遼東全鎮有兵六萬餘,奴爾哈赤最多不過五萬兵馬吧。」

  張原心道:「連朝鮮人都知道奴爾哈赤僅長甲騎兵就將近四萬,你這遼東總兵卻矇昧無知。」問:「遼東這六萬軍士都能戰否?」

  張承胤遲疑了一下,答道:「大約有一半能戰,其餘三萬都散在各城堡、驛站服役,有這些兵防備奴酋儘夠了,若奴酋敢向我遼東用兵,兵部可立即從其他邊鎮調兵增援,我亦可就地募兵,兵員方面女真人如何敢與我大明比,唾一口唾沫也淹那老奴了,哈哈,張修撰,小將是粗人,言語粗鄙莫怪。」

  張原苦笑,明年就是張承胤的死期,撫順失陷後,張承胤領兵一萬前往相救,在金石台界被代善、皇太極擊敗,張承胤戰死,全軍覆沒,據傳後金在此役只折了兩個小卒,這樣一邊倒的屠殺簡直不可思議!

  張承胤雖然年近五旬,但長年習武,矯健壯實,對張原很友好,張原看著張承胤的笑容,心裡嘆道:「本家,我該如何拯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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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 痛打禿驢
               
  張原把朝鮮書狀官金中清請來,讓金中清向張承胤介紹朝鮮人瞭解到的建州女真兵力概況,張承胤聽罷卻不以為然,他說建州女真人口總數不過二十萬,奴爾哈赤麾下如何能有三萬長甲騎兵和五萬步卒,這絕無可能!

  張承胤說得斬釘截鐵,張原這個第一次來遼東的詞林官還真沒法和他爭辯,搖了搖頭,說道:「奴爾哈赤去年就已立國稱汗,對我大明不臣之心彰顯,張總兵還得小心提防,多派哨探、間諜前往建州打聽對方虛實,這才是知彼知己的長遠之計。」

  張承胤點頭道:「張修撰說得極是,去年老奴妄自稱汗,李巡撫業已嚴詞加以訓斥,同時派人前往偵察,獲知建州一帶水災嚴重,女真人飢寒交迫,老弱死亡無數——」

  說到這裡,這遼東總兵朗聲一笑,目視金中清,大聲道:「老奴自顧不暇,還怎麼對我大明用兵!」

  張原道:「建州逢天災就更要防備了,那些女真人吃不飽穿不暖就會想著劫掠我大明,這已成了女真人習俗了,叫『搶西邊』。」

  張承胤笑道:「那是早年的事了,自李老將軍平了古勒城,女真諸部都老老實實,奴爾哈赤三年前還派人入京進貢,只想獲得一些賞賜,何敢犯邊。」張承胤口裡的「李老將軍」就是李成梁,李成梁鎮守遼東三十餘載,有功有過,奴爾哈赤能擴張成今日的勢力,與李成梁養虎為患脫不了關係。

  對這個張承胤沒什麼好說的了。血的代價有時是必須要付出的,不然張原的話沒有人信,倒會有人指責、彈劾他畏敵如虎、散佈悲觀言論,張原問:「李巡撫大約何日能歸廣寧?」遼東巡撫李維翰或許可以談一談。

  張承胤道:「待張翰林從朝鮮回來應該就能見到李巡撫了。」

  張原又見拜會廣寧鎮守太監魯淮,還沒說上幾句話,魯太監便托張原幫他帶一批真絲、綵緞、瓷器、木器去朝鮮販賣,即命一個商人來拜見張原。這個商人名叫張儒紳,四十來歲,是魯太監手下的皇商。魯太監道:「雜家這也是為萬歲爺辦事。」

  大明與朝鮮的貿易往來密切,雙方使臣出使時往往都會捎帶一批各自國家的商品前往,晚明商品經濟真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啊。

  張原略一沉吟。他也想通過這商人瞭解一些邊貿情況,便答應了。

  魯太監甚喜,即命賞給與張原隨行的六十名錦衣衛、范通事和張原的七名隨從每人圓領纻衫一件、白夏布擺一件、大氈帽一頂、鹿皮靴一雙,還有白銀三兩,副使阮大鋮和隨行副千戶甄紫丹除上述衣物外,銀子增為每人二十兩,魯太監說得很堂皇,說是代萬歲爺賞賜的,對朝鮮使臣也有一些賜物——

  至於張原,魯太監笑呵呵道:「雜家送給張先生的禮物先暫存在這裡。待張先生歸來時一併帶回京中。」對於東宮日講官,太監一般都會尊稱一聲先生,聽魯太監這口氣,給張原的禮物定然豐厚。

  鎮守太監本應是管理邊防軍政的,這個魯太監卻是熱衷於做買賣。萬曆皇帝派魯太監在此也是為了斂財,自遼東礦稅太監撤消之後,萬曆皇帝覺得內庫收入損失不小,就讓鎮守太監把經商的重擔挑起來,在撫順馬市與女真人做生意的就有好幾個是魯太監手下的商人——

  ……

  四月十五,張原一行重新上路。魯太監手下的那個商人張儒紳領著三十名隨從押送著三十輛雙轅大車隨行,柳東溟很著急,現在距離王子李祬五月初八誕辰只有二十三天了,而從廣寧至漢城還有兩千四百多里路,若是逢雨天還得耽誤,所以柳東溟與張原商議,能否早起晚宿、加緊趕路?

  張原也不願意在路上多耗時間,與阮大鋮、甄紫丹還有張儒紳說了一下,使團加緊趕路,天氣晴好時,一日要經過兩個驛站,關外驛站與驛站之間的距離要比關內遠一些,關內陸路每隔四、五十里就有一座驛站,而出了山海關,差不多五、六十里才有一座城堡式的驛站——

  此後數日,日行百餘里,四月二十日渡泰子河抵達連山關,守關千戶將張原一行迎入關中歇息,次日一早眾人準備啟程時,大雨瓢潑而下,沒法趕路了,柳東溟心急也無可奈何,拗不過老天爺啊,好在這裡離鴨綠江已近,算算行程,應該能在下月初八前趕到王京。

  這幾日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大雨一下,清涼了許多,張原在驛舍與阮大鋮品茶閒話,阮大鋮是享受慣了的人,抱怨道:「旅途悶苦,不知哪裡有消遣之處?」

  張原把范通事叫來詢問,范通事多次往返朝鮮,沿途都很熟悉,以為兩個年輕的使臣旅途寂寞想尋花問柳,便說道:「要不喚幾個歌妓來唱曲玩耍?」

  阮大鋮眼界挺高,說道:「這邊關軍塞能有什麼入目的歌妓,庸脂俗粉、淫詞小調,直讓人欲嘔。」

  張原問:「這附近可有什麼風景名勝?」

  范通事道:「城北的青嶺風景頗佳,但雨天不適合登臨,還有一座普慈寺,以荷花出名,卑職方才看到兩個朝鮮使臣也打著傘往普慈寺去了。」

  張原對阮大鋮道:「集之兄,且到普慈寺去偷得浮生半日閒,如何?」

  阮大鋮笑道:「也罷,讓寺僧忙亂半日也有趣。」

  張原、阮大鋮、范通事、穆敬岩、王宗岳五人打著傘出了驛舍,馬闊齊和舍巴二人戴著尖斗笠跟著張原,張原現在對這兩條尾巴已經習慣了。

  普慈寺是一座小廟,這雨天更無香客,連寺僧也沒看到,張原幾人在佛像前拜了幾拜,正待轉到寺後看荷花,聽得衣缽寮有人在說話,雨聲淅瀝,聽不分明,走近一些,辯出衣缽寮中人說的是朝鮮語,張原新近學的朝鮮語,正是興趣高的時候,但聽寮中人用朝鮮話說道:「小僧本系朝鮮人,祖父逃荒到此,今已三世,因為這裡離我國近,所以我國人多有往來長住於此的,論起來這裡本是高句麗故都,鴨綠江北岸直至遼陽、瀋陽都是高句麗的領土,被中國奪去上千年了,不知何日能重歸我國?」

  張原一聽就惱了,沒想到四百年前就能聽到這種論調,孔子、李白、李時珍、長白山都是你們朝鮮或者韓國人的是吧,高句麗又不是高麗,高句麗和朝鮮有什麼關係!

  「咳,咳。」衣缽寮中有人輕咳道:「戒勉大師,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太久遠的事了。」

  名叫戒勉的朝鮮和尚道:「小僧遇故國之人,暢言幾句何妨,小僧居此四十載,見中國人無論百姓還是兵丁,最是怯懦無勇,遇賊皆奔躥不敢爭鬥,遇事不敢當面直言,背地裡倒會報復害人,所以連山關衛所千戶都是招募我國善射者為先鋒,我國一人直抵得中國百人——」

  張原忍耐不住了,戒勉這禿驢居住在大明地界已歷三代,不耕不織,受大明百姓佈施供養,卻這般譭謗中國人,禿驢著實無禮,既已遇上不嚴懲更待何時!

  張原大步走到衣缽寮前,寮中一個四十來歲的赭袍僧人與朝鮮書狀官金中清各坐一個蒲團,正促膝傾身說話,見到張原幾人,金中清趕忙站起身,拱手道:「張修撰、阮行人,也來普慈寺看荷花嗎?」

  張原向金中清拱拱手,盯著那赭袍僧人,問金中清:「金參軍,這僧人是你朝鮮國的?」

  金中清還未答話,赭袍僧人起身合什道:「小僧是這寺院的主持,法號戒勉,是在遼陽僧綱司入的僧籍、領的度牒。」這時說的是大明官話了。

  張原喝一聲:「把這禿驢拿下。」

  馬闊齊應聲上前,抓住戒勉的雙手往後一扭,那禿驢大叫道:「小僧何罪,小僧何罪!」

  金中清也駭然失色,拱手道:「張修撰,何故如此?」

  張原冷冷道:「范通事,你來說。」

  范通事便用大明官話將這戒勉和尚方才的言語複述了一遍,阮大鋮正奇怪張原怎麼突然發火抓捕這寺僧,這時才明白,不禁大為惱火,連聲道:「打這和尚,痛打一頓,竟敢如何大放厥詞。」

  金中清額頭冒汗,心想自己方才幸好沒有出言附和,不然就更糟糕了。

  「咦,出了何事?」

  柳東溟帶著兩個伴當從寺後看荷花歸來,滿臉詫異之色,向張原、阮大鋮二人施禮。

  張原道:「這和尚極其無禮,先讓人押到千戶衙門去治罪,再革除僧籍,罰作苦役。」

  柳東溟不知何故,忙用朝鮮語低聲問金中清究竟出了何事?

  范通事在此,金中清不便用朝鮮話和柳東溟私語,當即以大明官話向柳東溟略略說了方才之事,柳東溟「哦」的一聲,覺得張原有些小題大做了,寺中偶語,也要治罪嗎?

  而且柳東溟覺得戒勉和尚說得有理,這一片土地本就是千年前高句麗的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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