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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ric78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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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賊道三癡】雅騷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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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筆談與手談
               
  具喜善站起身,低頭整理長裙,腳下忽然一個踉蹌,眼看就要傾側摔倒,張原敏捷,一把攙住她,問:「怎麼,心口又痛了?」

  具喜善臉色發白,勉強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謝大人。」在張原的攙扶下坐在椅子上,手按胸口,急促地喘氣。

  張原朝門外喚道:「穆叔,請小貞姑娘過來一下。」

  具喜善忙道:「不用,不用,奴婢自己回去。」站起身待要移步時,身子搖搖晃晃。

  張原趕緊讓她坐下,說道:「抱歉,剛才不應該逼問你。」

  具喜善嘴唇有些發紫,強笑道:「大人對奴婢——已經很關照了,若不是大人,奴婢已經——不在人世。」

  說話間,啞女小貞提著寬大的裙裾,傾身翹臀,碎步趕來,一見具喜善臉白唇紫的模樣,秀眉一蹙,扶著具喜善躺在臨窗的竹榻上,又匆匆忙忙出門,很快提了她的青囊來,取出柳木匣,伸手解具喜善的衣襟,具喜善按住她的手,用朝鮮語低聲道:「殿下,張大人知道你的身份了,是奴婢說出來的。」

  這啞女動作僵滯了一下,想回頭看張原一眼,雪白頎長的脖頸稍微扭了扭,卻終於沒有回頭,繼續解具喜善的短裳——

  具喜善害羞道:「殿下,回房再給奴婢醫治吧。」

  腳步聲響,張原和穆敬岩幾人退出房間,並將門輕輕掩上。

  具喜善舒了一口氣。放開手,讓這個啞女公主將她衣裳解開、褪下右袖,從右手開始扎針,開口待要說話,啞女公主瞪了她一眼,她就不敢出聲了,隨著銀針在她身上的旋動。漸漸睡意襲來,昏睡過去……

  張原到隔壁穆敬岩和王宗岳居住的房間坐了大約小半個時辰,馬闊齊過來道:「張大人。那個啞女過來了。」

  啞女小貞立在門外向張原鞠躬,暗淡的燈光下,白色的短裳和紫色的大裙頗為眩麗。像是一朵盛開的花。

  王宗岳和穆敬岩跟著張原站起身,張原道:「王師傅、穆叔,你們不用跟著,早些休息吧。」說罷,走出門外。

  穆敬岩看著那啞女碎步跟在張原身邊進了張原的房間,他方才在門邊聽到了那舞女對張原說的話,得知金處士的這個聾啞女弟子竟是朝鮮公主,穆敬岩自是大吃一驚,但張原沒對他解釋什麼,他當然不會主動詢問。這是規矩,雖然他與張原的關係不是一般的下屬與長官的關係,但穆敬岩絕不敢認為自己年長就能比張原見識高明,當初十五歲的青衿少年就鬥垮了山陰訟棍姚秀才,如今張原已經二十歲。狀元及第,官居六品翰林修撰,此次奉旨出使朝鮮是獨當一面,張原的所作所為自是深思熟慮的,他只須保護好張原就行——

  張原進到自己房間,見竹榻上的具喜善沉沉睡著。臉色不似先前那麼蒼白,紫紅的唇也淡了一些,衣裳已系好,沒有裸露,問道:「具姑娘沒什麼大礙吧?」轉過身來,卻見那白裳紫裙的少女小貞拜倒在地,趕忙去攙道:「你有何為難之事?」

  少女小貞被張原攙扶著,有些羞澀,趕緊站起身,朝書案指了指。

  隔著一層衣物,張原能感覺到小貞雙肩的肌膚柔滑異常,輕輕放手,走到書案邊,見一張尺幅高麗紙上寫滿了虞世南體小楷,正是自述來歷,與具喜善說的一般無二,生於萬曆三十年,五歲時被冊封為貞明公主,十二歲時被貶為翁主,今年是十六歲,又解釋隱瞞身份是有苦衷,請張原諒解——

  張原提筆寫了一行字,示意小貞過來,那少女近前一看,張原寫的是:「殿下如何能隨金處士隱憂山間?」

  貞明公主接過張原的筆,以筆作答:「貞明曾患驚厥之疾,外人以為貞明已病逝,其實是被舅父金先生所救。」處士金世遺算起來是仁穆大妃的遠房堂兄。

  張原猶豫了片刻,還是提筆問道:「殿下失語之疾是何時起的?」

  貞明公主接筆的手微顫,抿著唇,含淚寫道:「母后受杖刑時。」

  光海君把仁穆王后的父親金悌南當作叛逆殺掉之後,又廢除仁穆王后的尊號,幽禁於西宮,還命宮人杖責仁穆王后,以示羞辱,貞明公主想必是目睹母后被杖責羞辱時,驚恐過度,以致失語——

  「瑟瑟」輕響,幾顆淚珠滴在紙張上,將墨字洇濕漶漫,少女執著筆,怔怔如痴,眼淚不斷流下。

  張原嘆息一聲,輕輕撫了撫少女執筆的手背,取過羊毫筆,寫道:「殿下莫要悲傷,殿下與仁穆王后很快就能相見了。」又加了一句:「綾陽君值得信任否?」

  這失語的貞明公主鄭重地鞠躬點頭,寫道:「綾陽君可以信任。」

  仲夏夜雨,兩個人在油燈下以筆交談良久,恍惚之間張原忽然有了一種這樣的感覺:他與這位朝鮮公主是在騰訊QQ上打字長談,嗯,在QQ上遇到一位公主也並非沒有可能對吧,他本可以口述不需筆談,但那樣好比他可以語音而對面的朝鮮公主只能靠打字,這種不對等會妨礙交流,所以張原也一直在紙上寫著寫著——

  這樣一想,張原不自禁地臉露微笑,八股、科舉、交友、婚戀、為官、出使,他簡直都忘了自己還有四百年後的靈魂融入,他已成了徹頭徹尾的晚明士人,很多往事前塵都已淡忘,整日就想著做拯救末世的超人,世人皆醉我獨醒,很辛苦啊!

  十六歲的貞明公主含羞看著張原,張原的目光悠遠深邃、笑意神秘含謔,似乎居心叵測又讓她有些著迷,這個篤定從容又親善的青年男子似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她此前從未有深夜與他人燈下筆談的經歷,即便是舅父金處士,她也只是聽著,並不輕易以筆墨表露自己的想法,她發覺生活中絕大多數時候聽著就行,所思所想是埋藏在心底的,她忘了怎麼與人交流,有時她覺得自己失語並不是一種病——

  張原回過神來,正對少女清澈羞澀的目光,低頭看筆談的紙,上面寫著:「張天使何故發笑?」

  張原寫道:「我相信殿下的失語之疾會痊癒。」

  貞明公主鞠躬表示感謝,見夜已深,有些侷促不安,起身去給具喜善搭脈——

  張原跟過去問:「具姑娘傷勢如何?」

  貞明公主示意沒有大礙,但要靜養,張原就命馬闊齊和舍巴將竹榻和具喜善一併抬到小貞和具喜善住的房間去。

  ……

  翌日上午,綾陽君李倧與柳東溟又來拜會張原和阮大鋮,柳東溟道:「在下已上疏敝國大王,請求征凋平山都護府的兵馬護衛上國使團赴王京,我王定會恩准,請天使在此暫候幾日。」

  綾陽君李倧說他已傳書平山節度使李貴,李貴的一千兩百名精兵健卒會在明日傍晚前趕到。

  又敘談了一會,柳東溟正準備起身告辭,卻聽張原道:「久聞綾陽君殿下乃奕道高手,在下想向綾陽君殿下請教。」

  李倧眼睛一亮,口裡謙遜道:「不敢不敢,在下棋藝低微,如何敢在天使面前獻醜。」

  柳東溟當然知道綾陽君李倧愛好圍棋,大明使團在黃海道還要滯留幾日,讓李倧與張原下下棋也好,便道:「大王都曾讚歎綾陽君殿下的棋藝,殿下可以和張修撰手談一番,好教殿下得知,張修撰有過耳不忘之能,蒙目棋天下無敵,這都是我在北京聽到的關於張修撰的美談。」

  張原微笑道:「傳言而已。」

  李倧與張原對弈時,柳東溟因為不懂圍棋,在一旁坐了一會便向張原告辭,但阮大鋮一直在邊上興致勃勃觀戰,李倧本想與張原談論一些事情,但看張原只專心下棋,想必阮大鋮對張原之所謀並不知情,所以張原避免在阮大鋮面前與他談論除逆反正之事——

  張原一向落子迅捷,這次卻下得極慢,李倧落子也極為謹慎,半個多時辰棋盤上才布下疏疏三十餘子,阮大鋮終於不耐煩了,到館舍的後園賞花去了。

  阮大鋮剛走,張原就將手中拈著的一枚黑子放回棋盒,不動聲色道:「在確保能抓到奴酋使者納蘭巴克什之前,我不能把所謀之事告知使團的其他人,殿下可明白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李倧肅然道:「張大人於敝邦之恩,正如壬辰倭亂時的楊經略。」

  楊經略就是楊鎬,楊鎬在因率兵援朝時遭遇蔚山之敗被言官彈劾罷官,但在朝鮮,楊鎬聲譽極隆,十年前還有朝鮮使臣在北京募求楊鎬的塑像運回漢城宣武祠祭祀——

  張原微笑道:「在下如何比得楊經略,現在還只是空談而已。」

  李倧之所以與金處士以及小北派、西人黨暗中交好,除了不滿光海君的所作所為,自然也是有其野心的,他是想當朝鮮國王,得知大明冊封世子李祬的使臣即將到來,李倧很著急,一旦世子確定,以他的勢力想再動搖光海君的地位就很難了,所以與金處士等人商議後,決定試探張原對朝鮮政局的態度,只是試探而已,卻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但張原冒險幫助他們求的是什麼,這個必須搞清楚,金銀珠寶、財帛美女,張原盡可獅子大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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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章 私約
               
  綾陽君李倧正襟危坐,眼望棋枰那邊的張原,低聲道:「光海君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天使挾上國威德,助在下撥亂反正,實同於壬辰再造之恩,今後敝國事天朝如子侍父,張大人有何要求也儘管明言,在下無有不允。」說罷,凝視張原,看大明朝這位最年少的狀元天使會提出什麼樣的條件?

  張原道:「在下與殿下是初次相見,冒險相助乃是出於大明與朝鮮兩百五十餘年的朝藩恩義,建州奴酋世受皇恩,卻於去年初悍然建國稱汗,這等於是公開與大明決裂,我國朝廷正議討伐不臣,當此之時,光海君罔顧大明世代庇護的恩情,與建奴私下往來,居心叵測,這是我國皇帝和臣民都難以容忍的,貴邦忠義之士也不滿光海君的作為——」

  說到這裡,張原停頓了一下,李倧很識趣地插話道:「建州與敝邦共事天朝,建州對天朝悖逆,敝邦深惡痛絕,若天朝出兵征討建州,敝邦願出數萬之師出鎮江、寬甸夾攻奴酋,當然,這只是在下及小北派和西人黨對天朝的忠心,而光海君只怕是陽奉陰違。」

  張原明白李倧話裡的意思,緩緩道:「若此次事成,貴邦臣民願擁戴殿下為王,我回北京必為殿下爭取大明朝廷的冊封。」

  李倧聽張原這麼說,再難淡定,喜形於色,起身長揖,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他心裡很清楚,起兵廢黜光海君雖然難,但照目下形勢來推演還是有成功的希望,最難的在於廢黜光海君之後如何迅速穩定局面,他綾陽君李倧畢竟是光海君之侄,今年也才二十三歲,年輕德薄,難以服從。李氏王族中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大有人在,而若是張原支持他,張原在朝鮮代表的大明朝廷,只要張原表態支持他李倧。那麼朝鮮的其他蠢蠢欲動的勢力就只有偃旗息鼓,當此非常時期,名份決定一切,名不正則言不順——

  只聽張原又道:「但我有個先決條件,在大明與建州交戰期間,大明朝廷要派使臣坐鎮平壤,監護貴邦。」

  李倧好比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涼了半截,大明派使臣監護朝鮮,那豈不是在他這個朝鮮國王頭上加了一道緊箍咒、豈不是等於多了一位太上王,他就是做了國王也不痛快啊。

  李倧低聲下氣道:「張大人,在下對天朝的忠心,如日月之皎,若在下能權署朝鮮國事,一切唯天朝馬首是瞻。但天朝派使臣監護敝邦,這實是兩百年來未有之事,敝邦臣民必認為在下喪權。無德治國,在下還有何顏面在其位!」

  張原道:「殿下放心,遣使監護貴邦只是權宜之計,當遼東戰事起時再遣使臣來,為了是讓大明與貴邦聯合出兵時能夠配合默契少出紕漏,除此之外,其餘貴邦國政,大明使臣一律不會幹預,這些可以事先約定,我大明既要支持殿下上位。豈會陷殿下於兩難處境。」

  李倧猶疑道:「張大人認定天朝與建州戰事將起?據在下所知,皇帝喜無為而治,並不願大動干戈。」

  張原道:「殿下說得是,我朝皇帝仁慈厚德,不願輕動干戈,但此次我出使貴邦。沿途考察邊備,瞭解建州虛實,發現奴爾哈赤的軍力大漲,而且去年以來建州水災,奴爾哈赤為擺脫困境定會劫掠大明,去年年底建奴間諜在北京陷害柳東溟諸人之事,殿下想必已經知道,如今奴爾哈赤又派納蘭巴克什來見光海君,自是見離間之計不成又來拉攏光海君,由此可見,建奴對大明刀兵相見之期不遠了,大明尊嚴不容踐踏,勢必反擊,一場大戰不可避免。」

  李倧眉頭微皺,心想:「若大明與奴爾哈赤開戰,卻命我朝鮮軍士為前驅,以女真人的凶悍,我朝鮮軍士豈非要大量死傷!」

  張原對李倧的憂慮心知肚明,說道:「殿下,我朝若出兵建州,貴邦軍士張造聲勢牽制奴酋即可,我朝豈會以貴邦為前驅、為主力,這個儘管放心,當年抗倭,我朝將士都是捨生忘死、奮勇爭先。」

  李倧點點頭,但現在還有一點疑慮,那就是張原運籌帷幄好似大明內閣首輔一般,張原雖然是大明狀元、翰林修撰、東宮講官,但想要入閣,沒有二十年的官場資歷幾無可能,所以張原現在說這些,可靠嗎?能保證嗎?

  張原很清楚李倧的想法,又道:「遼東爭戰現在還只是我的預見,殿下暫不必操心,我的判斷準確與否,不須一年就能一清二楚,而目下,我與殿下要面對的是光海君。」

  李倧點頭道:「張大人說得是,既然張大人肯支持在下撥亂反正,那在下就與張大人私下作個約定,若遼東戰事起,小邦會主動上奏天朝出兵助剿建奴,那時天朝派使臣來平壤督軍皆可,待戰事平歇,派來監護敝邦的使臣即回天朝覆命,張大人以為如何?」

  李倧的如意算盤是:張原如果在大明掌有權勢,那他當然要履約答應大明使臣來監護朝鮮,若張原無權無勢,又豈能以這種私下的約定來束縛他,張原作為使臣與藩國私訂條約本來就犯忌,當然,他李倧也不敢宣揚此事,這關乎他的顏面,而且李倧對張原遼東戰事將起的判斷還是半信半疑,他認為奴爾哈赤即便要起兵,也是三、五年後的事,現在的大明依然強大,奴爾哈赤不敢捋虎鬚。

  對於綾陽君李倧私約的提議,張原沒有立即答覆,手拈一枚棋子,舉棋不動,突然「啪」的一聲敲在棋枰上,說道:「好,張原就與殿下來訂此君子之約。」站起身道:「殿下請。」

  下棋之處是驛館小廳,簽訂君子之約當然要到張原房中。

  李倧跟著張原來到房間,張原磨墨,請李倧擬條約,李倧道:「張大人大才,還是張大人擬吧。」

  張原不再推讓,提筆寫下《丁巳年黃海道條約》,不須一刻時,一篇應用文一氣呵成刷到紙上,不用謄清,曉暢明白,主要一條就是朝鮮效忠大明,遼東戰事起時出兵助剿、接受使臣監護其國。

  李倧看了張原擬好的條約,表示同意,正待簽字畫押,張原卻道:「殿下稍待,我去去就來。」匆匆出門去了。

  李倧以為張原是去如廁,就在張原房間等著,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張原回來了,身邊跟著一個朝鮮少女,卻是男裝打扮,黑紗帽,高腰白袍,容貌甚是美麗——

  李倧吃了一驚:此女是誰,張原帶她來作甚?

  卻見這少女盈盈拜倒,然後起身,妙目睇視李倧,始終默默無言。

  一邊的張原道:「綾陽君殿下,請仔細看看她。」

  李倧凝目細看,陡然雙眉一揚,驚訝道:「你是貞明姑母?」

  貞明公主頰邊淌下兩行清淚,再次拜倒。

  李倧趕緊也跪倒,伏著身子昂著頭看著這個男裝少女,又驚又喜地道:「貞明姑母果然在人世,好極了,仁穆王大妃日夜思念你呢。」貞明公主是宣祖之女,而李倧是宣祖之孫,所以年長的李倧要稱呼年幼的貞明公主為姑母。

  張原向李倧解釋了貞明公主的處境,李倧心道:「好你個金處士,這幾年貞明公主都在你那裡,卻不向我透露半句口風,但張原這時請出貞明公主意欲何為?」說道:「金處士醫術高超,都不能治好貞明姑母的啞疾嗎,我請御醫許浚來為姑母診治,定要治好姑母的病。」

  許浚是朝鮮第一名醫,編著了朝鮮的一部重要藥典《東醫寶鑑》,此書號稱朝鮮的《本草綱目》,許浚現供奉於景福宮,是光海君的御用醫官——

  貞明公主從懷中摸出那本小冊子,雙手呈給李倧。

  李倧接過,就聽張原道:「這書冊最後有仁穆王后的親筆詔書,公主殿下認為綾陽君殿下能擔當撥亂反正的大任,所以把這詔書交給綾陽君殿下,殿下可借此召集有志之士圖謀大舉。」

  李倧大喜,金處士一直說仁穆王大妃會支持他,他卻沒想到詔書會在貞明公主這裡,有仁穆王大妃的詔書,又有張原支持,大事可成。

  李倧將那本小冊頁交還給貞明公主手裡,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接過冊頁,展開來看,心情激盪,躊躇滿志——

  張原拿起那份《丁巳年黃海道條約》道:「綾陽君殿下,貞明公主殿下願作此條約的保人,綾陽君殿下意下如何?」

  李倧喜意收斂,心道:「張原老謀深算,說是君子之約,卻讓貞明公主來作保人,這是怕我反悔啊,而貞明公主肯作保,自然也是為了仁穆王大妃日後在朝中繼續施加影響,我要做朝鮮王,必須要得到仁穆王大妃的大力支持,所以難免也要受她牽制。」

  李倧沒有別的選擇,點頭道:「甚好,貞明姑母作保人真是委屈了。」

  當下張原將條約抄錄了兩份,三人簽字畫押,各執一份,這樣的大事在驛館房間中決定,顯然有些不夠隆重,但因為三人尊貴的身份,條約的份量極重。

  李倧起先覺得有些憋屈,簽約過後反而輕鬆了,畢竟現在的朝鮮王可不是他李倧,而是張原要助他奪位,所以張原的條件其實不算苛刻,而且他得到了仁穆王大妃的詔書,他李倧將是此次撥亂反正的大贏家。

  守在門外的穆敬岩這時道:「阮大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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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12 12:12: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百七十一章 水墨美人
               
  綾陽君李倧迅速將條約夾入小冊頁一併收在懷中,對貞明公主道:「貞明姑母請收好此盟約,萬勿洩露。」

  張原道:「公主殿下的這一份暫存我處,免得出差錯。」

  貞明公主微微躬身,點了一下頭,將手中對折好的條約雙手遞上,清亮的眸子望著張原,幅度很大地再次點了一下頭,表示她知道事關重大,這個條約把她和她的母親仁穆王大妃與大明天使張原還有綾陽君李倧緊密連繫在一起,此後三方必須同心協力,論起來這個條約對貞明公主和仁穆王大妃而言是最有利的,因為貞明公主名分上已死,如今只是一個山野處士的女弟子,而被廢黜的仁穆王大妃在冷宮更是難見天日,除了性命沒有什麼再可失去的了,此次撥亂反正若能成功,那往日的尊榮都會回來,可以復仇、可以雪恥,所以貞明公主對張原極為感激,雖然顛覆光海君的大計才剛剛開始,前途凶險難測,但總有了希望——

  李倧見張原收起了條約,頓時放心,大明使臣在朝鮮的地位是超然的,柳東溟無論如何不敢強搜張原的住所,拱手道:「那在下與阮使臣閒聊幾句,有事會及時通報張大人。」說罷大步出門去了。

  張原和貞明公主在房內聽得李倧與阮大鋮說話,然後往小廳下棋去了。

  這時離午餐時間還早,張原對貞明公主道:「具喜善姑娘身子好些了沒有,我去看看她。」

  貞明公主向張原鞠了一個躬,正了正黑紗帽,在前引路。

  五月上旬的朝鮮,天氣還不怎麼炎熱,驛館小院中的木槿花怒放,淡淡花香沁人心脾,昨夜細雨綿綿,今日卻是豔陽天。紅日曝曬,潮濕的土地蒸騰起很實在的土腥味,除此之外,張原還嗅到貞明公主的體香和櫛沐所用的槐花碎末的芬芳。從後面看去,貞明公主朝鮮男裝的黑紗笠帽和寬大白袍既簡潔又綽約,好似一幅飄逸的水墨畫——

  來到貞明公主和具喜善的房間,具喜善正靠坐在床邊編織珠蝶,見張原進來,趕忙要下床施禮,張原擺手道:「具姑娘不必多禮。」因問其傷情如何。明日能否乘車上路?

  具喜善道:「奴婢的傷不礙事,大人不用顧及奴婢。」

  貞明公主一進房就磨墨寫字,這時呈給張原看,卻是她要趕去王京,設法與母親仁穆王大妃相見,張原覺得不妥,勸道:「殿下思母心切,我很理解。但此時回去見母親,只恐惹光海君生疑,更生事端。還是隨我國使團同行,雖然緩幾日到達漢城,但是安穩,切忌輕舉妄動。」

  貞明公主聽張原這麼一說,趕緊鞠躬點頭。

  貞明公主的小案上擺放著一小盆石斛蘭,紫白兩色,好似朝鮮女子的衣裙,張原端起花盆準備放在窗檯上賞看,這花盆邊沿有個缺口,不慎割了一下手。左手食指滲出一絲殷紅的血,一點小劃傷,張原也沒在意,向貞明公主道:「殿下請耐心一些,殿下與仁穆王大妃團聚之期不遠了。」又向具喜善說了一聲好生休養,便轉身出門。剛走到自己居所的小院,身後傳來輕細的腳步聲,轉頭看時,見貞明公主上身前傾,雙手捧在胸前,碎步跑到他面前,鞠了一躬,拉起他的左手,麻利地給他割傷的手指敷上藥,並用白紗薄薄包裹了兩重,然後退開兩步,眸光如水,頰染紅霞,又鞠了一躬,轉身快步回去了——

  張原看著這少女公主的窈窕的背影消失,轉過頭時,卻見李倧和阮大鋮立在簷廊上,阮大鋮笑嘻嘻,李倧含著笑——

  張原舉手示意道:「不慎被花盆割傷了手指,一點小傷。」

  阮大鋮笑道:「金處士這女弟子對狀元公頗有情意啊,此女雖然聾啞,但通醫術,容貌也甚美,狀元公豈無意乎?」

  張原冷淡道:「綾陽君殿下在此,集之兄莫要胡亂開玩笑。」

  阮大鋮碰了個釘子,訕訕的有些無趣。

  李倧只是微笑,沒說什麼,不過李倧也看出他的貞明姑母對這個大明天使有些情意,貞明姑母十六歲,正是情竇開時,張原外貌俊朗、才智非凡,在朝鮮更是人人禮敬,貞明姑母有意於張原也是情理中事,但張原早已結婚生子,就算張原沒有結婚,朝鮮公主也不可能嫁給大明重臣,因為沒有先例,而且就算朝鮮王室肯讓公主出嫁,張原也不敢娶,大明的言官口舌如刀,能借此事毀了張原的仕途,不過現在考慮這事尚早,他有更要緊的事要面對——

  已經臨近午時,黃州府衙送來酒食,這是專供兩位天使和主要隨從食用的,綾陽君李倧和戶曹判書柳西崖陪同張原二人用餐。

  ……

  五月初八掌燈時分,平山節度使李貴率一千兩百精兵抵達黃海州城南門外,守城士兵火速報知都觀察使崔勵,崔勵急去見綾陽君李倧和內禁衛大將柳東溟,李倧故作謹慎道:「夜間昏天黑地,開城門怕有奸人混入,讓李貴將軍的兵馬在城外駐紮,明日一早進城。」

  柳東溟心道:「綾陽君殿下比我還謹小慎微啊。」說道:「平山軍長途趕來,怎好拒於城外,還要靠他們護送天使入王京呢,先讓李將軍領幾個親信進城,問明情況再讓其他軍士進城吧。」

  亥時初,平山節度使李貴由李倧和柳東溟數人陪同來到驛館拜會張原和阮大鋮,李貴年近五十,長臉如削,行動敏捷,一雙細長眼睛目光沉靜,隱含冷酷,張原此前對李貴一無所知,此人既然是金處士和綾陽君李倧安排參與政變的重要人物,那應該是可靠的,張原只有信任李貴,寒暄數語,李貴和柳東溟都懇請兩位天使同意明日啟程——

  張原道:「李都護雖然帶兵趕到了,但貴邦大王尚未有旨意同意李都護的兵馬護衛入京,是不是再等兩日?」

  柳東溟實在是等不及了,說道:「張大人,我們明日先啟程趕去安成郡,安成郡是平山都護府行轅駐地,距離黃海城一百五十里,有兩日的路程,到了安成郡,我王同意李將軍率兵扈從天使進京的諭旨想必就到了。」

  於是決定決定明日午前啟程。

  李倧等人離開後,張原回到房間,在燈下展看方才李倧給他的密信,信上說的是建州使者額爾德尼一行十三人扮作珠寶、貂皮商人已於前日過了西京平壤,趕路甚急,想必是要趕在大明使團之前到達王京與光海君密談——

  張原心想:「明日該不會在路上遇上納蘭巴克什吧,對了,不知客光先認得納蘭巴克什否?」讓穆敬岩把客光先喚來。

  客光先自在山海關趕上張原一路跟隨到黃海道,一個多月來一直孤僻獨處,從不與人多說一句話,這時聽到原傳喚,便跟著穆敬岩來了,張原問他可識得納蘭巴克什?

  客光先濃眉一軒,答道:「小人十多年前曾見過納蘭巴克什,那年納蘭巴克什來葉赫城商議布喜婭瑪拉與佟奴兒的婚期。」

  張原點頭道:「此人是何等人物?」

  客光先道:「稟張大人,納蘭巴克什是佟奴兒最倚重的文官,能說多種語言,很是善辯,佟奴兒經常遣他出使遊說——大人為何突然說起納蘭巴克什?」

  張原道:「據說此人也到了朝鮮,我倒是想與他會一會。」

  客光先豎眉道:「大人,納蘭巴克什的狡猾是出了名的,他對佟奴兒忠心耿耿,大人若能殺掉他,對佟奴兒而言是一大損失。」

  張原問:「這個納蘭巴克什有什麼喜好?」

  客光先道:「此人喜歡讀書,還有,頗為貪財。」

  張原點點頭,說道:「明日上路你要多留心,或許路上就會遇到納蘭巴克什,事關重大,先不要打草驚蛇,你可別讓他認出你來。」

  客光先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這十多年來相貌變化不小,納蘭巴克什不見得能認得出小人,小人也會小心提防的,請大人放心。」

  ……

  五月初九午後,張原一行在平山節度使李貴及其一千兩百精兵的護衛下啟程離開黃海城向王京漢城進發,這一千兩百軍士包括三百騎兵、三百火槍手和六百步兵,一個個衣甲鮮明,精神抖擻,這些軍士都是平山都護府的精兵健卒,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節度使李貴極為忠誠,因為一千二百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李貴的家丁,朝鮮處處模仿大明,連邊將蓄養家丁這種**的軍制也照搬。

  過鳳山郡、劍水館、龍泉館,五月初十傍晚趕到了安成館,光海君派來的禮曹判書鄭仁弘已經先半日抵達安成館等候張原一行,禮曹判書就是禮部尚書,正二品高官,身為大北派首領之一的鄭仁弘是光海君親信重臣,光海君得知大明使團在黃海道遇襲,急命鄭仁弘出京來慰問天朝使團,鄭仁弘出京的當日,光海君又收到柳東溟的奏疏,請求徵調平山節度使李貴的一千二百兵馬護衛大明天使入京,光海君同意了,命人快馬將詔書交給鄭仁弘,由鄭仁弘帶到安成郡向李貴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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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 夜宿碧蹄館
               
  朝鮮禮曹判書鄭仁弘崇尚程朱之學,是所謂的山林學派的領袖,在政治上則是大北派的首腦人物,光海君廢黜仁穆王大妃本是有違禮教與孝道的悖逆之舉,但鄭仁弘這個朝鮮的理學大家卻引經據典為光海君的惡行找理由,所以很受光海君垂賞識重用,兩年前鄭仁弘以禮曹堂官的身份入議政府為左議政,相當於大明內閣的次輔,是當前朝鮮舉足輕重的實權人物,在朝鮮士林也極有影響力——

  五月初十夜,鄭仁弘與谷山郡官員將張原一行迎入安成館安置,宴席間鄭仁弘向張原請教程朱理學精奧,名曰請教,其實是賣弄,即席誦讀其義理文章,都是一些陳詞濫調,絕第四百七十二章夜宿碧蹄館大多數理論和觀點是抄襲宋明諸儒的,張原毫不客氣地道:「鄭判書熟讀我朝《性理大全》,方才高論豈非出於蔡忱的《洪範皇極內篇》?」

  鄭仁弘大慚,雖然惱羞卻無法成怒,終席默然無語而已。

  綾陽君李倧卻是暗喜,張原不肯與鄭仁弘虛與委蛇自是因為張原內心有了決斷,掃鄭仁弘的顏面也是為此後撥亂反正的輿論造聲勢。

  席散時李倧趁張原、阮大鋮送他們出館時對張原低語道:「張大人,建州使者一行已至開城,光海君派了議政府右贊善朴規到碧蹄館迎候額爾德尼,現在還不知道光海君是否會親自接見額爾德尼。」

  張原心想:「建奴倒是腿快,趕在我們前面了,議政府贊善也是朝鮮三品高官,看來光海君對奴爾哈赤的使者頗為重視。」說道:「要提防額爾德尼見過光海君之後迅速離開漢城,抓不到納蘭氏,事情就會很棘手。」

  這關係到李倧能否坐上朝鮮王位,李倧點頭道:「張大人儘管放心,建州使者一言一行皆不出我的耳目監控,他們若想踏上歸第四百七十二章夜宿碧蹄館程,就是落網被擒之時。」

  ……

  五月十一日傍晚,大明使團經新溪、金岩,來到開城,開城是朝鮮三都之一,是僅次於王京漢城和西京平壤的朝鮮第三大城,京畿道觀察使和首領官率僚屬出迎,依舊是列香亭、龍亭,紮彩棚、鰲山,演雜戲、鼓樂,與平壤和黃海道的歡迎儀式相同,但戒備明顯森嚴了許多,圍觀民眾也少,歡迎儀式雖然隆重,卻完全沒有了那種歡慶的氣氛。

  在開城,張原獲知納蘭巴克什在碧蹄館與朝鮮議政府右贊善朴規密談了半日,然後啟程趕往漢城去了,看來納蘭巴克什要面見光海君,所以張原不再如平壤時那般拖延,督促使團盡快趕路——

  柳東溟並不知道建州使者到來之事,當然樂意看到張原加緊行程,只要把張原一行護送到王京漢城,那他柳東溟就算完成了使命,此次出使去來很不安寧啊。

  五月十三日午後,大明使團行進至碧蹄館外的山丘邊,書狀官金中清指著那座山丘對張原等人道:「幾位大人,那裡就是當年李總兵與倭賊惡戰之地,李總兵以一當百,殺敵無數,英名傳揚至今。」

  金中清這是粉飾美言,其實碧蹄館一戰明軍損失很大,日軍先以小隊誘戰,名將李如松貿然追擊,頗有斬獲,然而在追到碧蹄館附近卻遭遇數倍於己的日軍伏擊,李如松所部陷入重圍,苦戰不得脫,明軍死傷慘重,幸得李如松之弟李如梅神勇,箭無虛發,又有援兵及時趕到,不然李如松極有可能斃命於此,日軍的戰鬥力在此戰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壬辰援朝抗倭,大明只能說是慘勝,若非豐臣秀吉死亡,這場戰爭的勝負孰難預料,《明史》總結說「自倭亂朝鮮七載,喪師數十萬、縻響數百萬,中朝與屬國迄無勝算,至關白死而禍始息」,這個說法是比較客觀公允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極大地消耗了大明朝的國力,張居正當政時積累的充裕國庫開始衰敗了,此後建州女真的崛起也與這次戰爭中大明受拖累有很大關係——

  張原問:「這裡可有紀念此戰的祭祠?」

  金中清道:「離此三十里的王京西門外有宣武祠,天朝因援倭而捐軀的將士在宣武祠享受香火祭祀。」

  張原道:「今夜就在碧蹄館歇息,明日一早沐浴更衣,去宣武祠祭拜我大明援朝的英烈。」

  身為禮曹判書的鄭仁弘道:「張天使,謁宣武祠是否待冊封世子後再去,大典之前謁宣聖廟為宜。」

  宣聖廟就是孔廟,朝鮮各大都城都建有宣聖廟,尤以漢城宣聖廟規模最大,大明出使朝鮮的使臣都會到這座宣聖廟祭拜孔子。

  張原心道:「鄭仁弘是光海君的心腹重臣,對光海君的心思應該很清楚,光海君對大明是既敬畏又怨恨,光海君想脫離大明的掌控,就會對壬辰大明援朝的功績有意淡化,鄭仁弘現在又勸阻我祭拜宣武祠,這等居心又豈能瞞得了我。」

  綾陽君李倧道:「沒有宣武祠的天朝英烈,就沒有今日之朝鮮,張天使謁宣武祠緬懷先烈正合其宜。」

  綾陽君李倧在光海君面前一向顯得很忠心,光海君即位時李倧才十三歲,所以光海君對李倧沒有什麼疑心,李倧是得到光海君信任的少數幾位李氏王族之一,鄭仁弘沒有想到李倧會當面反對他的建議,這讓鄭仁弘很不悅,冷冷看了李倧一眼,心道:「你不能揣摩大王的心意,你的榮華富貴也就到頭了。」

  張原道:「明日先祭拜宣武祠,再謁宣聖廟。」

  ……

  夜宿碧蹄館。

  碧蹄館雖大,但住進了幾百號人和車馬,館外還有一千兩百軍士,喧囂聲沸沸揚揚,到亥初時分才漸漸平靜下來。

  綾陽君李倧與張原在館舍對弈,貞明公主跪坐在一邊觀戰,李倧也不知道自己這位年少的姑母會不會圍棋,但貞明公主看棋很專心,端坐不動,睫毛不時忽扇時,眼風會飛快地朝張原一掃——

  天氣比較悶熱,張原綸巾摺扇,意態閒適,他與李倧下棋只是幌子,目的是為了密談,問李倧道:「三日前建州納蘭氏一行就入住這碧蹄館嗎?」

  李倧點頭道:「是,建州女真來的十三人就住在碧蹄館之北館,客商打扮卻住驛館,右贊善朴規還與他們長談,這些人真把忠於大明的忠義之士當作木雕土偶了。」

  張原問:「光海君接見了納蘭巴克什沒有?」

  李倧道:「尚未有消息傳回。」

  張原道:「越近王京,事情越急,若讓納蘭氏走脫,大勢去矣。」

  碧蹄館離漢城只有四十里,明日就要入城,到底如何舉事還未確定,焦慮、忐忑、驚懼、不安,讓綾陽君李倧沒有了下棋的興致,起身道:「在下這就去看看有沒有消息傳來。」

  李倧走後,張原獨自在燈下敲棋思索,忘了還有貞明公主坐在旁邊,一顆棋子敲在棋枰上又拈回指間,如此反覆,沒完沒了,張原的眉頭一直深鎖,也不知沉思了多久,忽聽門外有錦衣衛稟報:「張大人,綾陽君殿下突犯暈眩之疾,請金處士高徒去為他針灸驅疾。」

  張原瞿然起身,這時才看到坐在一邊的貞明公主,貞明公主也很快站起身來,有些吃驚地望著張原,張原道:「我讓人送你去看望綾陽君殿下,若不出我所料,綾陽君殿下應該是想讓你為我傳遞一下消息。」

  張原請穆敬岩和洪紀、洪信三人護送貞明公主去綾陽君殿下的住所,大約過了三刻時,貞明公主回來了,臉有驚惶之色,提筆寫道:「前日傍晚,光海君微服與建州女真使者在漢江樓相見,但此後建州使者額爾德尼一十三人俱不見了行蹤,王京內外,皆無音訊,查訪不得。」

  張原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那些人沒有翅膀,不可能飛得無影無蹤,想必是光海君把那一十三人隱藏在一處秘密住所,要等我冊封世子踏上歸程後再讓納蘭氏一行回建州,這樣免生事端。」

  貞明公主寫道:「那大人該如何應對?」

  張原道:「一定要找出建州人住在漢城哪個地方,一十三人總會留下蛛絲馬跡,但這恐怕需要一點時間。」凝思半晌,對貞明公主道:「不要著急,待明日祭拜了宣武祠再議對策。」

  五月十四日一早,大明使團啟程,路上耳目眾多,張原不便與綾陽君李倧深談,只借慰問李倧身體不適之機說了幾句,李倧道:「光海君之所以要把建州使者隱藏起來,是因為小北派官員申時敏、李元翼等人聽聞光海君與建州奴爾哈赤有來往,上疏力諫,光海君為避人耳目,這才讓建州使者暫時躲藏起來,唉,申、李等人這反而是誤了大事了。」

  張原讓李倧莫急,多派可靠人手仔細探訪納蘭巴克什等人可能的藏身之處,李倧點頭,這時柳東溟過來詢問綾陽君貴體安否,張原閒話幾句,策馬而行。

  巳時初,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到了接官廳,光海君遣都承旨奇世石迎接天使,並與兩位天使商議接詔、冊封之事——

  該是掀起波瀾的時候了,張原道:「在下聽聞貴邦大王與建州奴酋有往來,對我大明有二心,在下將奉詔歸國,奏請朝廷處置此事。」

  鄭仁弘、柳東溟、奇世石等人大驚失色,張原都到了漢城西郊卻說要奉詔還京,這讓他們驚愕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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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 夜見光海君

  都承旨奇世石是朝鮮承政院首領官,為國王起草詔旨,職權相當於大明朝的翰林院大學士,是朝鮮權力中樞的人物,奇世石昨日才離開王京漢城,對小北派官員李元翼、申時敏書諫光海君與建州來往之事一清二楚,讓奇世石驚詫的是:張原尚未入王京,何以消息如此靈通?
  張原指責光海君對大明不忠、聲稱要帶著冊封詔書歸國,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無法挽回,就會造成朝鮮立國之基的動搖,即使是光海君也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奇世石與鄭仁弘、柳東溟等人緊急磋商,但更讓奇世石沒有想到的是:鄭仁弘、柳東溟卻疑心是他奇世石向張原透露了小北派書諫光海君的消息。
  ——奇世石是朝鮮前領議政(相當於內閣首輔)奇自獻的族弟,奇自獻是大北派首腦人物,在與小北派首領柳永慶的鬥爭中不遺餘力,並最終處死了柳永慶,小北派的勢力遭到沉重打擊,但在廢黜仁穆大妃、處死永昌大君的問題上,奇自獻又與大北派另兩位首領鄭仁弘、李爾瞻意見不一,奇自獻不同意光海君廢母屠弟,因而受到光海君的嚴懲,被判流放,都承旨奇世石是奇自獻的族弟,也屬大北派,平時不覺得怎樣,但當此非常時刻,鄭仁弘、柳東溟自然而然就會懷疑奇世石有異心,是想借此事掀起風波,營救奇自獻——

  磋商對策變成了互相指責,奇世石情緒激動指天作誓,鄭仁弘、柳東溟只是冷笑不信,這讓一邊的綾陽君李倧暗喜,他原本擔心申時敏、李元翼上疏誤事,豈料張原乾脆把這事揭出來,以此來試探光海君和朝鮮官員的反映,現在看來這一險招已然奏效,大北派內部又開始分裂了,可以想像大明天使這一表態將會在漢城引起怎樣激烈的爭論。
  柳東溟向張原解釋光海君絕不會與奴爾哈赤往來,張原冷笑道:「平安道出產的鐵礦石賣給建州女真的還少嗎,朝鮮鍛鐵工匠去建州傳授建州女真冶鐵術的還少嗎?」
  這些事柳東溟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張原會以這麼激烈的手段反對此事,柳東溟腦門冷汗直冒,強辯道:「小官敢以身家性命擔保這事絕對與我王無關,張大人也知道,地方官員貪污枉法者在所避免,有少數平安道官員貪圖財物與建州女真進行私下交易也是有可能的,小官立即派人赴平安道追查此事,若屬實,將嚴懲不貸!」
  張原道:「據我所知,貴邦與建州往來非止一端,貴邦國王與奴爾哈赤還有書信往來——柳大將不必急著辯解,我意已決,大明使團暫不會前往漢城宣詔冊封,先在這接官廳暫駐,五日內,若得不到貴邦大王的合理解釋和保證,我將奉詔歸國。」

  柳東溟驚惶無措,連聲道:「是是,小官即刻入王京拜見我王,定會盡快給上國天使一個合理解釋。」
  綾陽君李倧和柳東溟、鄭仁弘、奇世石都趕回漢城去面見光海君,禹煙、許筠、金中清留下繼續遊說張原,張原穩坐接官廳,不為所動。
  阮大鋮對張原作出這樣重大的決定卻事先不與他商議很是不快,張原解釋說他也是剛剛得到張儒紳的密報,光海君與奴爾哈赤有來往是張儒紳打聽到的,此地距離漢城只有十里,必須當機立斷,就不及與阮大鋮商議了。…,
  張原是上官,也是翰社首領,阮大鋮作為副使,要以正使張原馬首是瞻,而且他二人平日私交也不錯,張原既這麼向他解釋,他又如何能擺臉色給張原看,只是皺眉道:「介子賢弟,此事關系重大,你這樣決定是否有些草率,又將如何收場?我們歸國後,姚宗文等人定會借此事大做文章。」
  張原道:「遼東李巡撫去年曾送咨文到朝鮮,要求光海君嚴令軍民不得與建州進行鐵器、火藥貿易,但光海君陽奉陰違,縱容軍民與建奴交易,這是對大明不忠,我等不知情也就罷了,既知此事,當然要予以匡正,至於說姚宗文輩或有非議,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須知建州奴酋乃是我大明的大患。」

  阮大鋮心下雖不不以為然,表面不再多言,靜看事態發展,即便有責任也是正使承擔。
  這時已經是午後申末時分,張原命人準備祭品,他明日上午要隆重拜謁宣武祠、祭奠二十年前捐軀在漢江兩岸的大明將士英靈——
  ……
  景福宮勤政殿,華燈初上,年過四旬、兩鬢微霜的朝鮮國王李琿猶在批閱奏章,大明使臣明日就要入王京,他要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他還準備借冊封世子一事再開恩科取士,以此來籠絡士人,至於土地兼併、稅賦難收,只有容後圖之——
  內侍忽報綾陽君殿下、禮曹鄭判書、柳大將、奇承旨四人在宮外候見,光海君李琿瞿然而起,急命傳見,心中是遲疑不定:這四人本應陪同在大明使臣身邊,何以一齊進宮求見,又發生了何事?
  綾陽君李倧、左議政鄭仁弘、內禁衛大將柳東溟、都承旨奇世石四人趨步進殿,向光海君跪倒,皆稱死罪,然後由李倧稟報了事情經過。
  光海君頓覺渾身一燥,緊抿著嘴不說話,李倧四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光海君開口問:「那個張原如何會知道這些事,是誰向他通報消息的?」
  李倧默不作聲,柳東溟側頭看著奇世石,說道:「奇承旨不是要當面向大王辯解嗎?」
  奇世石情緒頓時激動起來,向光海君連連叩頭,說他見到張原不過半個時辰,而且是眾目睽睽之下,哪裡能向張原通風報信,他奇世石對大王忠心天日可表……
  鄭仁弘冷笑道:「兩日前申時敏、李元翼上疏之事就連我都不知道,張原這個數千里遠來的使臣,若無內奸向其通風報信,如何就能知曉?」
  被鄭仁弘一口咬定,奇世石無法分辯,只跪著向光海君「砰砰」磕頭,叫著:「大王明鑑,小臣冤枉。」沒幾下就鮮血迸濺——
  光海君心煩意亂,喝道:「冤枉什麼,跪好別動!」問柳東溟:「那個張原到底想幹什麼,你不是說他對我國很友善嗎?」
  柳東溟愁眉苦臉道:「在北京,張原的確對我等頗為關照,冊封世子之事若無他出力,大明皇帝也沒這麼快就下詔,但自從在平壤遭遇景福宮遣散宮女具喜善自戕之後,張原的態度就有改變,對廢妃似有同情之意。」

  光海君冷哼一聲,說道:「大明官員貪財,明日讓人以重禮賄賂他們,能息事寧人否?」
  柳東溟道:「大王,那張原貪不貪財尚不可知,但好色是肯定的,賤婢具喜善由他庇護著至今不肯交出受審。」…,
  鄭仁弘道:「張原揚言要帶著詔書回國,這分明是要挾大王,豈能任由他作威作福,我國可以上奏大明皇帝,說張原見色忘義包庇我國女犯、踐踏我國律法、肆意欺凌藩國君臣——大明黨爭激烈,張原定然忌憚,其囂張行徑必然有所收斂。」
  綾陽君李倧稟道:「大王,若依鄭判書所言,那就完全與張原反目成仇了,此事尚可挽回,不須如此激烈應對。」
  光海君點頭道:「倧侄所言有理,與張原針鋒相對毫無必要,利用大明黨爭搞倒一個張原對吾國沒有任何益處,目下迫切之事是讓冊封大典順利舉行,絕不能讓張原負氣帶著詔書回國。」
  柳東溟道:「張原要求五日內給他合理的答覆,大王如何應對?」
  光海君嚴肅道:「有些邊關官吏和軍士為私利與建州女真貿易往來必須嚴懲,立即以四百里加急文書命令平安道首領官宋光輝徹查此事,三日內上報案情結果。」

  柳東溟心道:「大王這是要找替罪羊給張原一個交待了,殺幾個無足輕重的小官小吏又何妨。」
  光海君又道:「從內府撥銀二萬五千兩用於犒賞大明使團,戶曹再多備人參、翡翠、香料諸禮,至於如此分配,就由鄭愛卿去辦理吧,總要讓大明使團上上下下皆大歡喜方好。」
  鄭仁弘道:「此事是張原一人從中作梗,依臣之見,這份重禮就全送給張原,看張原如何協調其副使、錦衣衛千戶及一干隨從的貪慾。」
  光海君知道鄭仁弘是想給張原留下禍患,說道:「先就這麼辦吧,綾陽君和柳大將連夜趕回接官廳,準備明日陪同張原祭拜宣武祠和宣聖廟,鄭愛卿留在王京籌備禮物,奇承旨——」
  光海君盯了額頭出血的奇世石一眼:「你為本王起草嚴懲平安道軍吏與建州女真違禁貿易的詔書,就在這裡起草。」
  奇世石以為光海君依舊信任他,感激道:「微臣領旨。」
  李倧和柳東溟匆匆而去,鄭仁弘也待告辭出宮,光海君讓他暫留,君臣二人到殿後暖閣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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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八百館生

  鄭仁弘是光海君的心腹重臣,在廢黜仁穆大妃和處死臨海君、永昌大君中出了大力,鄭仁弘沒有退路,只有追隨光海君,光海君對鄭仁弘也是信任有加,此次光海君接見奴爾哈赤派來的使者納蘭巴克什,鄭仁弘就曾與謀,前日在碧蹄館與納蘭巴克什長談的議政府右贊善朴規便是鄭仁弘之婿——
  勤政殿暖閣中只有光海君和鄭仁弘君臣二人,光海君問道:「張原應該不知道建州使者額爾德尼就在漢城吧?」
  鄭仁弘道:「額爾德尼一行在義州就扮作了客商,行蹤隱秘,朝中除了微臣和柳大將兄弟幾人之外,再無人知曉額爾德尼的真實身份,張原當然也不會知道,不然他的言行會更激烈。」
  光海君皺眉點頭,說道:「奴爾哈赤偏偏在這個時候派使者來見本王,這是包藏禍心,事後必故意流露風聲讓大明知曉我國與建州關係頗密,這與在北京城陷害柳東溟如出一轍,千方百計要離間我國與明朝,實為可惱。」
  鄭仁弘心道:「這也是大王自己首鼠兩端所致,既想脫離大明的控制,又對大明心存畏懼,想借建州來牽制大明。」口裡道:「好在有北京誣陷案在先,若明朝皇帝下詔指責我國,大王可推說全是建州造謠,諒明朝也無法徹查此事,而且——」

  鄭仁弘語氣轉低,問:「不知那額爾德尼向大王通報了何事,奴爾哈赤真敢對大明動兵?」
  光海君前日在漢江樓密會納蘭巴克什,鄭仁弘已出京迎接大明使團,對密談之事並不知悉——
  光海君冷笑了一聲,說道:「額爾德尼面呈了奴爾哈赤的信,奴爾哈赤大言道『吾與南朝結怨者,不是好玩兵也,只緣南朝種種欺害,不得已背之。至於朝鮮,則素無仇怨,願為鄰好。』奴爾哈赤即將侵略大明,畏懼我國出兵助大明,故而派額爾德尼前來遊說示好,奴爾哈赤也清楚若想我國與他聯兵對付大明是絕無可能的,大明畢竟對我國有恩德,奴爾哈赤是想要我國保持中立,莫應明朝之召出兵助明朝,聽那額爾德尼口氣,建州若對大明開戰似甚有勝算,本王卻是不信,且靜觀其變,再予定奪。」
  鄭仁弘道:「大王英明,若建州與大明開戰,我國固守邊境看兩強相爭正是上策,據我國與建州往來的商人稟報,建州女真步騎不下六萬,兵強馬壯,勇猛凶悍,戰力明顯強於遼東明軍,若開戰,遼東明軍必敗,但大明畢竟是泱泱大國,遠非女真可比,以臣預料,大明與建州之戰必將曠日持久,任哪一方也無力一舉掃平對手,而我國正可從中得利,至少不必再受明朝的節制,那些明朝使臣如張原輩自恃是天朝上國,盛氣凌人,藐視我等,天厭之!天厭之!」

  光海君對鄭仁弘的分析表示贊同,說道:「當此之時,為我國計,當然是既要臣事大明,也不能得罪建州,以免引火燒身,鄭愛卿且為本王起草回覆奴爾哈赤的書信,額爾德尼一行還是早早送走為好,萬萬不能讓張原知情。」
  鄭仁弘是朝鮮有名的儒者,援筆立就,呈給光海君御覽,只見回書寫道:
  「洪惟建州與我國境土相接,共為帝臣,同事天朝者二百餘茲,未嘗有一毫嫌怨之意矣,天朝恩撫亦厚,何以些少嫌隙,竟欲背叛天朝乎?天朝強盛,建州若與天朝構釁,兵連禍結,必致生民塗炭,四郊多壘,豈但鄰國之不幸,其在建州,亦非好事也。望毋作逆天之計,以盡事大之誠,自今以後,偕之大道,則天朝寵綏之典不日誕降,我國與建州各守邊疆,相保舊好,豈非兩國之福……」…,
  光海君看罷鄭仁弘起草的回書,讚許道:「不卑不亢,婉轉含蓄,既不開罪建州,亦保有我國尊嚴,愛卿深得本王心意,愛卿明日就代本王去見額爾德尼,遞交回書,賜贈禮品,然後送他們離開漢城,免生事端。」

  鄭仁弘最關心的是打擊小北派官員和大北派中的奇自獻一系,說道:「大王,李元翼、申時敏諸人明知大明冊封使臣即將入王京,卻在這時上疏進諫,其居心可知,微臣以為,景福宮舊宮婢具喜善、黃海城外的刺客、向張原通風報信的內奸,必是李元翼、申時敏同黨,其鋒芒直指大王,要為廢妃翻案,動搖大王的王位,若不嚴懲,邪黨氣焰勢必愈發猖獗。」
  光海君目露冷酷之意,說道:「待冊封大典舉行之後,再一一清算。」
  鄭仁弘卻比光海君還心急,他打擊小北派和大北派中的異己時手段狠辣,所以極為害怕小北派和奇自獻會東山再起,說道:「大王,李元翼、申時敏、奇世石諸人居心險惡,欲阻撓世子冊封,進而顛覆大王的統治,若不立即懲治,只怕會有大患,那張原已受邪黨蠱惑,若容留邪黨繼續胡作非為,焉知張原還會作出何等不利於我國、不利於大王的舉動!」
  光海君沉吟片刻,開口道:「將上疏妄言的李元翼、申時敏二人下司憲府問罪,由司憲府、司諫院和刑曹共同審理。」

  鄭仁弘道:「大王,都承旨奇世石嫌疑極大。」
  光海君不想在這個時候大肆拘捕官員致王京人心惶惶,說道:「暫不要牽連太多,先審問李元翼和王時敏,逐步追查。」
  鄭仁弘躬身道:「是。」
  君臣二人又密謀半晌,夜已深,鄭仁弘正待辭出,忽想起一事,問:「大王,建州使者現居何處?」
  光海君道:「為避人耳目,本王安排他們住在嵯峨山下的王室秘苑。」
  ……
  五月十五日辰時三刻,張原、阮大鋮二人在綾陽君李倧和柳東溟、許筠、禹煙、金中清還有漢城府尹的陪同下前往漢城西北郊的宣武祠,大明禮部的十六人儀仗鹵簿前導,節鉞、旌旗高舉,儀刀、豹尾槍在陽光下閃耀光輝,導引鼓、云鑼節奏鮮明,六十名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列隊護衛,更有平山節度使李貴率領的一千兩百軍士沿途警戒,漢城民眾已知天朝使節駕臨,紛紛出城相迎,但被李貴的軍士阻隔,不許接近天使。
  宣武祠建於萬曆二十七年,至今已近二十年,門前匾額「再造藩邦」四個大字乃朝鮮宣祖親筆所書,宣祖在世時,每年春秋兩次隆重拜祭宣武祠,但萬曆三十六年光海君署朝鮮國事以來,對宣武祠的祭祀等級逐年降格,近幾年光海君已不再親自來宣武祠拜祭,只派王族貴戚代他祭拜,宣武祠這幾年也沒再修葺過,祠堂已經顯得有些破舊,非逢祭奠之期都是大門緊閉,祠堂裡荒草叢生、狐鼠出沒,漢城府尹得知天使今日要拜謁宣武祠,連夜命工匠民夫整修清掃,好歹乾淨整潔了。

  宣武祠正中是英靈堂,祠奉壬辰抗倭捐軀的大明和朝鮮的將士,沒有具體名字和死亡人數,只是籠絡地拜祭,而在祠堂右側則是楊鎬的生祠,因為蔚山兵敗,楊鎬遭到兵部贊畫主事丁應泰的嚴厲彈劾,說楊鎬「貪猾喪師,釀亂欺罔」,楊鎬因此被革職,但朝鮮史家卻不認為蔚山之戰是大敗,只是進攻失利而已,楊鎬是大明黨爭的犧牲品,朝鮮軍民對楊鎬充滿了感激和同情,萬曆三十四年,朝鮮謝恩使柳寅吉、崔濂來北京,專求楊鎬畫像,當時楊鎬被革職居河南商丘,柳寅吉千方百計尋得一商丘舉人前往其家鄉,摹得楊鎬畫像,回到漢城後請能工巧匠照畫塑像,置於宣武祠內享受崇祀,由此可見楊鎬在朝鮮朝野間的地位何等崇高——…,
  宣武祠離宣聖廟和成均館不遠,張原、阮大鋮祭拜宣武祠之後,又至宣聖廟祭拜孔子,宣聖廟大殿曰「大聖賢殿」,廟制靈星門、儀門、正殿、兩廡、七十二聖賢像,都與大明的文廟規制一般無二,張原主祭,上香行禮,兩邊奏雅樂——

  祭畢,宣聖廟附近成均館的兩位官員大司成和少司成請兩位天使到成均館用午飯,並懇請上國天使為小邦館生講學,成均館是朝鮮官方的最高學府,相當於大明的國子監,大司成相當於祭酒、少司成相當於司業,館生就是國子監生,儒巾襕衫,皆與中華無異,成均館現有館生八百人,這都是朝鮮官員後備隊。
  到成均館講學其實是張原授意綾陽君李倧的安排,張原需要製造輿論聲勢,當然,他不會在成均館當著八百朝鮮館生的面煽動反對光海君,那樣是極其愚蠢的,即便是為了大明的國家利益,回國後也必受懲處,因為儒家的綱常禮儀有時是超出一切利益之上的,所以張原必須高舉儒家正統旗幟,這樣才好便宜行事——
  面對八百朝鮮館生,張原開講春秋大義,《春秋》是張原科舉的本經,用功甚勤,張原講春秋義理、聖賢之道、君臣之義、士人氣節……
  張原講《春秋》是駕輕就熟,深入淺出,慷慨激昂,極具感染力,讓自幼讀儒家經典的館生們對大明起了極大的認同感,大明是大中華,朝鮮是小中華,這讓館生們感到一種崇高的榮譽,捨生取義、名垂青史,這個義,就是對大明的認同和中華文明的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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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月下東鄰吹簫
               
  張原在成均館宣講義理獲得了極大的成功,近千名館生和朝鮮官吏對張原所說的「華夷之辨」深有同感,朝鮮受中華文明影響,從禮儀到服飾皆與中華相同,尤其是朝鮮士人,素習儒經,崇尚氣節,自認從屬於華夏,三韓亦是禮義之邦,而對於建州女真,朝鮮人發自內心鄙視,認為女真人是蠻族,根本無法與朝鮮相比。

  旁聽張原講學的內禁衛大將柳東溟學識淺薄,對張原講的大義毫無領悟,也沒專心聽,他只監視是否有可疑人等與張原或者張原的手下秘密接觸,至於張原為什麼要來成均館大講這些義理綱常,他只認為張原是好為人師,年少狀元嘛,有機會總要賣弄一下才學的——而綾陽君李倧卻對張原的用心大為佩服,他知道張原這是為即將到來的撥亂反正造勢,光海君輸款建州奴酋是對大明忘恩背德,是不忠不義;廢禁母妃、屠戳宗室更是亂臣賊子所為,是不孝不仁,當然,張原講義理時並沒有把這些事聯繫起來,但在場的館生和官員自有會心者……李倧正這麼想著,他的一個親信靠近耳語了幾句,李倧疏眉微皺,密囑了那個親信幾句,那親信悄然離去。

  明倫堂上的張原口若懸河講了將近一個時辰,口乾舌燥了,大道理也講得差不多了,於是提議由副使阮大鋮為館生講《詩經》,成均館的大司成代表館生表示歡迎,阮大鋮就洋洋灑灑講了起來,張原坐到李倧身邊,品茶聽講,但聽李倧低聲道:「張大人疏進諫的李元翼、申時敏兩位小北派官員已下司憲府審問,形勢逼人啊。」

  當此之時光海君不知克制卻還要激化矛盾正是張原所願州使者的下落追查到了沒有?」

  李倧道:「出王京的各條道路都有人嚴密監視,可以確定建州使者尚未離開王京,我已命人跟蹤鄭仁弘和朴規翁婿,到碧蹄館迎接納蘭巴克什的就是朴規,他們少不了還會見面,目前最可疑的是嵯峨山秘苑,朴規前日曾去過那裡,但因為禁衛森嚴,一時無法偵知那幾個建州女真是不是就住在裡面。」

  張原問:「嵯峨山秘苑是何地方?」

  李倧道:「是歷代朝鮮國王消夏、畋獵之所。」

  張原問:「是在王京城內還是城外?」

  李倧道:「在王京南郊、漢江之北,方圓數十里。」

  張原道:「一定要盡快查明建州使者的確切下落,不然李都護的一千兩百軍士也不能在漢城郊外久駐,一旦意圖被光海君察覺,那時大勢去矣。」

  李倧點頭重。

  當日傍晚,柳東溟代表光海君在成均館設宴款待大明使團一行,戌時宴罷,張原回到接官廳,一輪明月正圓,這是五月十五的月亮大鋮吟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與張原在院中漫步,談論今日成均館講學之事,忽聽近處傳來竹管之音,似笛似簫平壤府夜宴時聽到過這種樂音,應是一種朝鮮吹奏樂器——阮大鋮道:「這是那兩個朝鮮少女在吹奏吧,不妨請她們到這邊來吹奏,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如何?」

  張原笑了笑,說道:「何必當面聽,蘇東坡曾道『月下東鄰吹簫』乃是人生快事之一。」

  阮大鋮嘿然一笑,就與張原立在院中聽那似笛似簫的竹管清音,阮大鋮音律,聽了片刻,即道:「這應是簫之一種,滑音如嬌柔女子呢喃細語,我國洞簫未有如此之妙。」又道:「簫音中似有思念之意,不知是那兩個朝鮮少女中的哪一個吹奏的,應該是那個舞女吧,啞女不能出聲,想必也無法吹奏樂器。」

  張原附和著點頭,他也不知道是貞明公主還是具喜善在吹奏,又聽了一會,樂音已杳,明月當空,館院悄然。

  阮大鋮悠然道:「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為什麼是東鄰而不是西鄰,為什麼是東牆而不是西牆?」說罷,不等張原答話,拱拱手,笑呵呵回房去了。

  張原明白阮大鋮笑聲裡的曖昧,「逾東牆而摟其處子來阮大鋮是認定他與那兩個朝鮮少女有私情了,有口難辯。

  張原搖了搖頭,自回屋洗浴,然後在燈下寫日記,忽報綾陽君殿下和鄭判書、柳大將、奇承旨求見,此時已是亥末時分,李倧一個人來定是有要事相商,但與鄭仁弘、柳東溟、奇世石一起來又有何事?

  張原迎至館廳,見李倧、鄭仁弘、柳東溟、奇世石四人進來,後面抬箱子的差役絡繹不絕,一隻隻箱子堆放在廊前,大大小小數十隻——鄭仁弘拱手道:「天使容稟,小官奉王命夤夜來見天使,我王昨夜得到奏聞,大為震驚,已連夜下詔命平安道觀察使會同義州節度使嚴查官吏和軍士私自與建州貿易往來之事,若果然有販賣違禁之物,定予嚴懲必有回覆,小邦對大明如子奉父,豈有外心,請天使明察。」

  張原道:「貪官污吏在所難免,只要貴邦大王徹查此事、杜絕這樣的事再發生,不然的話,一邊是我大明冊封貴邦世子,一邊是貴邦官員與建州叛賊來往,在下回京如何向皇帝覆命!」

  鄭仁弘道:「這等事以後絕不會再有了,請天使放心午,我王將命王長子安平君殿下來拜見天使,天使數千里遠來,小邦護衛不周,致使天使兩度受驚,安平君殿下很是惶恐,這是安平君殿下送給兩位天使和使團上下的一些薄禮,聊表寸心,請天使一定收下,不然安平君殿下不敢來拜見天使。」

  ——安平君就是這次要冊封為朝鮮王國世子的光海君長子李祬,前幾天剛過了十五歲生日。

  張原看著那一大堆箱子,心道:「光海君要用財物收買我?此時若嚴拒會讓光海君對我生戒心,還是笑納為好。」口裡道:「安平君殿下的厚禮,在下何敢領受——」

  鄭仁弘聽張原語氣不甚堅決,心裡冷笑,表面上謙恭地請求張原收下,說這是給大明使團的一些朝鮮土儀,慰勞上國使團遠來的艱辛。

  綾陽君李倧和柳東溟、奇世石也一齊懇請張原收下,張原也就收下了,又說了幾句話,李倧等人告辭,張原送出館廳,回來正待讓人去把阮大鋮和甄紫丹請來,卻見李倧朗聲笑著踅了回來,說道:「張大人,在下遺落一把摺扇在此。」來到方才座椅邊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把摺扇——張原就知道李倧定有要緊事要說,便上前道:「綾陽君殿下這把摺扇這般珍貴嗎,讓在下見識一下。」接過李倧遞過來的摺扇展看,就聽李倧低聲道:「建州使者就在嵯峨山秘苑,傍晚時在收拾行裝,鄭仁弘和朴規午後還送去了不少禮物,這些建州女真想必是要連夜啟程回建州。」

  張原道:「不惜代價,一定要生擒納蘭巴克什,只要抓住納蘭巴克什,就即刻舉大事,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李倧道:「我已命李貴派出三百軍士伏在漢城北上的三條道路險要處,嵯峨山一帶也有我方哨探,納蘭巴克什插翅難逃。」

  張原道:「很好有安平君到來,這是天助綾陽君殿下。」說著,將手中摺扇遞還給李倧。

  李倧手心都是汗,不接扇,拱手道:「既然張大人喜歡這把摺扇,那在下就以此扇相贈。」低聲道:「張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張原道:「若偵知納蘭巴克什從哪條路北歸,立即報知我。」

  李倧辭去,這時甄紫丹過來了,張原指著那一堆箱子道:「甄千戶,我們一起來看看安平君給我們送來了什麼禮物?把阮大人也請來。」

  阮大鋮都已解衣上床,披了衣袍過來,與張原一起看幾個錦衣衛校尉一一開箱驗看,共計黃金八百兩、白銀二萬五千兩、上等人參兩百支、貂皮一百張,其他翡翠、寶石、水晶、香料、布匹、紙張若千箱。

  張原道:「把這些禮品都列個清單,賬目要清晰。」

  甄紫丹以為張原要把這份厚禮收下,列清單是為了便於分發,對張原佩服至極,心想:「張大人到漢城郊外不入城,卻原來是要等這份厚禮極好極,到了這天高皇帝遠的藩邦屬國不敲剝一筆更待何時。」

  阮大鋮卻不認為張原刁難朝鮮君臣是為了這些財物,但張原卻又把這些禮物收下了,這讓阮大鋮有些費解,還沒等他開口問,張原已先開口道:「我收下禮物另有緣故,兩位明日就會明白我的用心。」

  阮大鋮見張原沒有別的話說,就先回房歇息去了。

  張原對甄紫丹道:「甄千戶,你挑選十名武藝的錦衣衛力士,到廳上聽候我的命令。」

  甄紫丹見張原神色凝重,不敢多問,急忙去召集了十名心腹校尉來到館廳聽命,王宗岳、穆敬岩、洪紀、洪信、舍巴、馬闊齊,還有那個寡言少語的客光先也已經來到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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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北嶽山伏擊  
               
        館廳中沒有朝鮮吏役,都是大明使團的人,張原沉聲道:「諸位,我方才得到綾陽君殿下密報,建州奴酋遣使來見朝鮮國王,密謀對我大明不利,我等應該如何應對?」

        館廳內諸人個個臉現驚怒之色,先前因為朝鮮向建州輸出鐵器、火藥,張原嚴詞譴責並威脅說要奉詔回國不予冊封,光海君已答應嚴懲犯禁的官吏,還送來了這份厚禮,大明使團自甄紫丹以下,人人都以為這個小風波就會這樣過去,但現在竟有建州使者到漢城會見光海君,事態之嚴重就不是違禁貿易可比的了,而且光海君是在大明冊封使到來時與奴酋使者會面,這是藐視大明的威嚴,等同於背叛大明!

        甄紫丹去年底在北京追查建州奸細,對建州奴酋的居心頗為瞭解,出使朝鮮一路上見張原考察邊備、分析遼東與建州兵力,受張原影響極深,這時憤然道:「朝鮮國王忘恩負義,竟在我們眼皮底下與建州老奴勾結,真是欺人太甚——張大人,我們明日一早就奉詔歸國,奏聞皇帝,揭露朝鮮王之罪

        張原道:「冊封之典肯定要取消了,但我們還要掌握證據,我們要把建州使者抓回北京,這是我們的功績,來朝鮮絕不是白跑一趟。」

        甄紫丹從錦衣衛百戶升至副千戶,就是因為追查女真奸細立了功,現在聽說又可立功,頓時踴躍,躬身道:「張大人請下令吧,卑職惟命是從。」立在他身後的十名錦衣衛校尉也一起躬身候命。

        張原道:「朝鮮有忘恩背德之人,更多的卻是忠義之士,綾陽君殿下會助我們抓捕那些女真人,諸位做好準備,今夜就在館廳隨時待命。」

        已經是三更天,眾人坐在館廳中靜靜等候,廳外月光東移,可以感覺時光如流沙般慢慢漏去,將近四更天,綾陽君李倧親自來報,建州使者已經離開嵯峨山秘苑,將繞道北嶽山歸建州,平山節度使李貴已親率三百軍士趕往北嶽山,北嶽山離此不到十里

        甄紫丹當即向張原請命:「張大人,讓卑職前往北嶽山幫助李都護的軍士抓捕建州使者吧。」

        張原想親自體驗一下夜晚伏擊的氛圍,這是寶貴的經驗積累,不是書本上學得到的,大明與建州女真將會是長期的對峙,以後他很有可能領兵獨當一面與女真步騎正面為敵,納蘭巴克什帶到朝鮮的隨從當然是八旗軍的精銳,今夜可以見識一下女真精銳的戰鬥力,說道:「我也走一趟。」

        李倧趕忙勸阻:「張大人不必去,建州使者只十三人,李都護有三百人,萬無一失。」

        甄紫丹道:「張大人放心,卑職絕不容建奴逃脫一個。」

        張原堅持要去,李倧也只好陪同,這接官廳已被李倧的親衛和平山都護府的軍士嚴密控制,因接官廳無法容納更多人居住,鄭仁弘、柳東溟等人則住在附近的成均館,張原一行數十人出接官廳小門、上馬弛向北嶽山時,鄭仁弘、柳東溟等人好夢正酣。

        一輪圓月即將西墜,馬蹄聲驚起路邊樹叢的宿鳥,「撲喇喇」飛向天空,將至北嶽山西面山口,月亮落下山巔,四周昏黑一片,奔在前邊的平山都護府軍士已經與李都護的伏兵聯繫上,李貴趕來見李倧和張原,還沒說上幾句話,前方探馬急報,建州使者十三人已經進人北嶽山東邊山道——……十五個人,十九匹馬,有四匹馬馱著的是箱籠包裹,那是光海君回贈奴爾哈赤的禮物,十五人當中有兩個是朝鮮禮曹的軍吏,持符牌負責送建州使者到義州邊境,其餘十三人便是此次出使朝鮮的建州使者,這一隊人馬在進入北嶽山時,明亮的月光被山峰擋住,山道間昏黑一片,領路的禮曹軍吏放緩馬步,回頭道:「納蘭大人,這五里山道崎嶇不平,請勒馬緩行

        有人答應一聲,另有一人以女真語低聲道:「交往就交往,斷絕就斷絕,何必偷偷摸摸要我等連夜離開漢城,真是豈有此理。」

        有人冷笑道:「朝鮮王是要靜坐兩間看變,誰強就倒向誰。」

        一人喝道:「少囉嗦,小心行路。」

        一行十五人在昏暗的山道上絡繹而行,將至西邊山口,猛聽得有數十人齊聲呼喝:「下馬受降,否則格殺勿論!」昏暗中只見黑壓壓一群人攔住去路。

        那兩個領路的朝鮮禮曹軍吏大吃一驚,隨即大聲道:「我等是禮曹人馬,你們是什麼人,敢在京畿重地攔道?」

        攔路人群中有人說道:「奉仁穆王大妃詔旨,擒拿叛賊,速速下馬受降!」

        兩個禮曹軍吏一聽是仁穆王大妃的詔旨,驚惶失措,叫道:「仁穆王大妃已廢,你們是什麼人,敢假借王大妃詔旨作亂?」一面往後退,想退出山道,原路返回,卻聽身後有女真人喊道:「退路也被攔住了,這怎麼回事?」

        利刃出鞘聲,兩個禮曹軍士脖頸被刀逼住,有女真人喝道:「是不是光海君想除掉我們向南朝獻媚?」

        利刃加頸,兩個禮曹軍士嚇得忙不迭否認,說這些攔路的是叛軍逆臣,決非大王所遣——山道兩端的伏兵緩緩逼近,將一眾女真人堵在狹窄的山道間,不斷出聲恐嚇,喝令女真人下馬受降。

        幾個女真人緊急商議對策,有人怒道:「殺出去,殺出去!」

        有人道:「這裡距離邊境有千餘里,如何殺得出去?」

        又有人道:「這些人若是朝鮮叛軍,那麼只要殺出山道就可脫險,若是光海君所遣,那也要拚死一戰,無論如何也不能束手就縛、任人宰割。」

        一聲呼喝,十餘騎女真使者策馬往西邊山口衝去,迎面射來一陣亂箭,當即就有數人中箭落馬,因為距離近,有兩個女真人已經衝進攔路人群,手中的梨木柄短刀閃電般劈出,慘叫聲在山道間此起彼伏——昏天黑地,山路狹窄,朝鮮步卒的人多優勢發揮不出來,而且自李貴以下都輕敵,奉命是想生擒這些女真人,沒料到這十三個女真人敢對抗三百人,平山都護府的朝鮮精銳步卒手中有長槍,卻在女真悍卒的三尺順刀下死傷慘重!

        ……張原下馬立在北嶽山東麓的一株大樹下,黎明前的黑暗濃重,只聽到數十丈外的激戰聲,卻根本看不清雙方交戰的情景,綾陽君李倧站在他身邊,說道:「這些女真人竟敢頑抗,是想速死o阿。」

        張原默不作聲,凝神傾聽,但聽得兵刃交擊聲、翻滾落地聲、慘叫呼痛聲不絕於耳,那些聲音竟是越來越近,山道這邊有一百餘平山都護府的軍士,竟擋不住那十三個女真人嗎!

        張原喝道:「甄千戶,嚴密防備有女真人突圍,絕不能放走一個。」

        甄紫丹答應一聲,領著十名錦衣衛校尉與綾陽君李倧的十餘名侍衛一道守住山口,隨侍張原左右的王宗岳、穆敬岩、洪紀、洪信還有馬闊齊、舍巴六人卻是一動不動,他們負責的是張原的安全,前面有那麼多人,應該不用他們出手。

        曦光朦朦,人影混亂,聽得吼聲連連,一人手持兩把短柄半月斧,如黑旋風李逵一般衝殺出來,後面還有兩人跟著,原本都是騎馬,但混戰中馬匹被砍翻,這三人步戰竟潰圍而出——甄紫丹見還真有建奴衝殺出來,大叫一聲:「哪裡逃!」疾步向前,手裡繡春刀向當前那持雙斧的女真大漢腰間削去,刀道、角度,恰到好處。

        豈料這持斧大漢竟不閃避,而是當頭一斧劈下,這女真大漢的半月斧雖是短柄的,卻也有兩尺多長,甄紫丹這一刀固然可以削到女真大漢的腰脅,但這當頭一斧卻是難以躲避,甄紫丹可不是來拚命的,大驚之下身子急閃,避開一斧,削向對手的一刀當然也就落空——又有一名女真人衝出重圍,但已傷重力竭,被朝鮮軍士追上,刀槍齊下,刺死在地上。

        那女真大漢揮狂劈,逼退甄紫丹和數名錦衣衛力士,吼叫道:「奪馬,奪馬,保護巴克——」

        陡然一柄大槍迅捷無倫地扎到,來勢奇快,女真大漢躲閃不及,被一槍刺中左胸,出手的正是穆敬岩,長槍對短斧,又是步戰,穆敬岩槍法出眾,自然一擊見功,當即挺槍發力,槍尖透胸而人,那女真大漢嘶叫著雙斧脫手飛出,其中一柄砍中一名錦衣衛的胸膛,另一柄落空。

        穆敬岩大槍一抖,抽出槍尖,那女真大漢倒地斃命,另外兩人也分別被錦衣衛和李倧的侍衛砍翻在地——天色已亮,山道兩端的朝鮮軍士匯合,平山節度使李貴清點傷亡人數,十三名女真人有十人斃命、一人重傷、兩人輕傷,兩個帶路的禮曹軍吏混戰中死了一個,另一個當場投降,而李貴的軍士竟然有十七人戰死、二十九人重傷、十五人輕傷,那個被飛斧擊中的錦衣衛校尉也當場死亡,這樣的結果讓李貴既羞愧又驚懼,向綾陽君李倧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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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景福宮之變
               
  三百朝鮮軍士在險要之地兩面夾擊十三個建州女真,竟然還能讓三個女真人潰圍而出,而且這三百軍士還是平山都護府所謂的精銳,佔了天時地利,又以眾敵寡,死傷卻如此慘重,綾陽君李倧深感在上國天使張原面前失了顏面,臉色鐵青,瞪視李貴,極是惱火——

  張原為李貴緩頰道:「建州女真素來凶悍,跟隨納蘭巴克什來此的更是千中挑一的勇士,李都護所部浴血奮戰已然盡力,殿下莫要深責,好在納蘭巴克什生擒,建奴無一人走脫,大功告成——請李都護速速清理山道、設法救治傷者,嚴防走漏風聲,我們現在還要趕回接官廳。」

  六名錦衣衛校尉押了那三個受傷的建州女真人過來,其中一人傷勢極重,甄紫丹向張原請示要不要救治?

  張原微一搖頭,甄紫丹就命錦衣衛力士把那重傷的女真人拖遠,一刀結果了性命,丟在其他女真人死屍一起。

  另兩個女真人一個傷在左臂、一個傷在右脅和右腿,錦衣衛已經給這二人簡單止血包紮,這二人已然精疲力竭,不再掙扎,只是怒目瞪著張原等人,那個傷了右脅和右腿的女真人年近五旬,身量中等,上唇兩撇黑鬚,下頜蓄著山羊鬍,兩隻小眼睛眯縫著,盯著張原道:「你是南朝使臣張原?」此人大明官話說得頗為流暢。

  張原方才已得到客光先提醒,知道這個半老的女真人就是納蘭巴克什,又名額爾德尼,巴克什意指師傅,額爾德尼意指珍寶,此人是奴爾哈赤麾下第一文臣,掌管建州的典章文書,前幾年還創製了滿文,但女真人一向使用蒙文和漢文,而且識字的女真人百無其一,這種新創製的滿文只有幾個人能辨識,除了滿足奴爾哈赤要有自己女真族文字的虛榮心之外,其實毫無作用——

  張原現在沒空理睬這個納蘭巴克什,只命人把納蘭巴克什和另一個女真人嚴加看押,光海君給奴爾哈赤的回書已搜到,要帶回大明作為光海君勾結奴爾哈赤的證據。

  朝陽升起,已經是卯時三刻,今日上午安平君李祬將出城拜會張原,時間緊迫,張原和李倧要立即趕回接官廳,這一帶暫時封鎖,張原策馬經過北嶽山山道時,隨處可見斑斑血跡和斷折的兵刃,死屍和傷者已經清理搬開,尚餘斷腿受傷的馬匹在嘶鳴——

  張原方才為李貴以眾敵寡還傷亡慘重辯解,其實他心裡很清楚,朝鮮軍士的戰鬥力實在是弱,當年與倭人對戰時一擊即潰,二十多年過去了也沒長進,這北嶽山伏擊,三百精兵圍攻十三個女真人,若非地勢逼仄導致女真人的坐騎發揮不了作用、若非出使不能攜帶弓箭、長柄兵器和披戴盔甲,只怕這三百朝鮮軍士會戰死一大半,也阻擋不了納蘭巴克什突圍——

  陽光從北嶽山東邊山口照進山谷,穆敬岩策馬跟在張原身邊,張原轉頭對穆敬岩道:「穆叔,見識到女真人的凶悍了吧,如果換了三百遼東明軍在此,形勢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明軍的戰鬥力已不如萬曆三大征時。」

  穆敬岩神色凝重,他在延綏邊衛待了三年,其他邊衛的戰力他不清楚,延綏衛的戰力他心裡有數,說道:「卑職現在才明白大人為何一直視建州為大敵。」

  甄紫丹也說:「難怪張大人一路來對遼東邊備極為關切,奴酋建國稱汗,果然有些底氣。」

  ……

  張原一行回到接官廳時遇到禮曹參判禹煙派人送食物來,見張原和綾陽君風塵僕僕從外面騎馬歸來,禹煙不禁面露詫異之色,張原笑道:「久靜思動,晨起由綾陽君殿下陪同到西郊跑了一圈。」

  禹煙不疑有他,對張原道:「稟天使,安平君殿下將於辰時三刻由興仁門出城,接官廳這邊是不是也準備一下相關禮儀?」禹煙的意思是安平君李祬是未來的朝鮮國王,天朝使團理應尊重,不能大剌剌等著安平君來見。

  張原道:「我即沐浴更衣,屆時親至城外與安平君殿下相見。」

  禹煙聞言甚喜,趕忙回成均館稟知柳東溟和鄭仁弘,鄭仁弘譏笑道:「我聞大明有俗語云『有錢能使鬼推磨』,信然。」

  柳東溟趕回城中佈置禁衛親軍保護安平君出城,其餘香亭、龍亭、儀仗、鼓樂昨夜就已安排好,都是可靠之人,絕不允許再出現黃海道那樣的意外。

  接官廳中的張原沐浴後換上蟒袍、繫上玉帶,阮大鋮過來見到張原蟒袍玉帶的鄭重模樣,奇道:「賢弟,這是皇帝賜你主持冊封朝鮮世子大典的禮服,為何今日就穿戴上了?」

  張原道:「今日第一次見安平君,莊重一些為好——集之兄,我有一事要告知你,昨夜平山節度使李貴手下軍士巡邏時抓獲了幾個建州女真人,竟是奴爾哈赤的信使,奉命來見光海君的,光海君賞賜了禮物並有給奴爾哈赤的回書。」說著,把從納蘭巴克什那裡搜到的那封回書遞給阮大鋮看,這回書有朝鮮承政院的印鑑。

  「竟然有這等事!」阮大鋮大為震驚,匆匆看罷書信,恨恨道:「光海君陽奉陰違,竟與奴酋書信往來,看來我們只有奉詔歸國了——賢弟卻為何還要禮服冠帶去見那安平君?」

  張原道:「當面揭露其忘恩負義之行,方不墮我大國威嚴。」

  阮大鋮有些擔心道:「若光海君惱羞成怒又該如何?」

  張原笑道:「集之兄擔心光海君一不做二不休囚禁甚至殺害我們嗎?」

  阮大鋮見張原有揶揄之意,面皮一熱,說道:「諒那光海君也沒有這個膽量——」

  忽有錦衣衛校尉進來稟道:「張大人,瞽者金處士求見?」

  張原心道:「金世遺,來得正好。」出廳相迎。

  金處士竹杖敲地「篤篤」地進來了,他方才已經見過綾陽君李倧,知道了納蘭巴克什就擒,甚喜,與張原密談半晌,便去見貞明公主,隨後與貞明公主和具喜善一起來向張原告辭,準備悄然入漢城。

  張原道:「不爭這一刻,待我見過了安平君再入城不遲。」

  金處士知道功成在此一舉,點頭道:「那草民就隨侍大人左右。」

  正辰時,綾陽君李倧和禮曹判書鄭仁弘、參判禹煙來到接官廳,說安平君殿下已經離開景福宮,請張原、阮大鋮兩位天使準備相見。

  鄭仁弘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笠帽白衫的貞明公主,覺得有些眼熟,悄聲問禹煙,禹煙道:「這是金處士的女弟子,又聾又啞,得了金處士真傳,頗精醫術,自平壤便一直跟在張大人左右。」

  鄭仁弘心道:「這啞女看到我為何流露痛恨之色?」

  貞明公主察覺鄭仁弘留意到她,趕忙低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拳頭緊握,指尖刺得掌心疼痛卻難消內心的憤恨,三年前就是這個鄭仁弘奉光海君之命入宮杖責她母親仁穆王大妃,當時她撲到母親身上替母親遮擋,被這鄭仁弘一腳踢到一邊,暈厥過去,從此之後,她就變得不能說話了——

  張原也看到貞明公主神色有異,這時也無暇詢問,對李倧道:「殿下都準備好了嗎?」

  李倧躬身道:「都已準備停當,請兩位天使出門登車。」

  鄭仁弘心下狐疑不爽,張原這時在眾人的簇擁下已向大門外走去,鄭仁弘看到張原身邊跟著個竹杖探路的瞎子,他認得這是金處士,知道金處士是已廢仁穆王大妃的遠親,心裡陡然一驚,想起三年前貞明翁主暴病而亡的傳言,便快步追到金處士身後低聲道:「金處士,別來無恙?」

  金處士目不能見,聽力極其敏銳,立即辯出這是鄭仁弘的聲音,轉身執杖拱手:「有勞鄭判書掛問,草民命賤,至今未死。」

  鄭仁弘看到金處士身畔的那個美貌啞女也停下腳步,清亮的美眸冷冷瞪視他,鄭仁弘近在咫尺審視這啞女的眉目神態,因為已經先有了猜想,這時細看,這啞女宛然仁穆王大妃的影子,真好比石破天驚,鄭仁弘心頭巨震,聯想起張原救治舞女具喜善以及與金處士交往等等可疑事蹟,鄭仁弘身子微顫,他意識到張原與廢妃一黨勾結,極可能對光海君不利——

  在鄭仁弘與金處士說話時,張原放緩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此時此刻,張原警惕之弦是緊繃的,只一眼就看出鄭仁弘眼裡的狐疑和接踵而至的震驚,難道是鄭仁弘認得貞明公主?

  若此時鄭仁弘叫嚷起來,綾陽君李倧想領著平山都護府的一千兵馬衝進漢城撥亂反正就很難了,朝鮮極有可能陷入內戰——

  當機立斷,張原搶步一把扶住鄭仁弘腋下,十指用勁,猛掐鄭仁弘,一面大聲道:「不好,鄭判書突發疾病,金處士,快來給鄭判書醫治。」

  鄭仁弘年已六旬,瘦弱幹癟,被張原這麼猛掐軟腋,痛得哇哇大叫,張原伸腿一絆,又把鄭仁弘絆翻在地,一邊的王宗岳瞧出蹊蹺,過來伸手對著鄭仁弘胸口按了按,鄭仁弘頓覺氣促聲喘說不出話來,貞明公主麻利地抽出一根四寸長的銀針,從鄭仁弘胸口刺入,鄭仁弘舌根僵硬,說不出話來——

  那金處士這時也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蹲下身道:「讓我來為鄭判書診治。」

  堂堂朝鮮國議政府左議政鄭仁弘在張原、王宗岳、貞明公主、金處士的輪番折騰下昏迷不醒,因為事起倉促,絕大多數人根本沒瞧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見金處士在倒地的鄭仁弘診脈,都以為是鄭仁弘突發疾病。

  綾陽君李倧過來看了看鄭仁弘,皺眉道:「鄭判書或許是中風了。」對張原、阮大鋮道:「兩位天使,鄭判書自有醫官救治,安平君殿下即將出城,莫再耽誤,這就出發吧。」說話時,仔細觀察柳西崖、禹煙等朝鮮官員的神色,若有異常,他就要命令李貴的軍士拿下,這時已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當然,若能再拖延一會自是更好。

  柳西崖、禹煙等人並未起疑心,都急著去迎候安平君,簇擁著張原出了接官廳,或騎馬、或乘車、或步行,往八里外的興仁門而去。

  行出三、四里,遙遙聽得鼓樂聲,張原騎在栗色大馬上,取出白銅千里鏡望去,只見興仁門擁出一隊隊旌旗儀仗,綵棚、香亭絡繹而出,安平君李祬就要出城了。

  張原回頭看看,平山都護府李貴的一千軍士早已一分為二,有六百軍士在李貴的率領下繞到北義門,將由北義門闖入漢城,直奔景福宮擒拿光海君,其餘四百軍士由李倧率領由興仁門入城,而在城中,已有李倧安排的人手接應——

  安平君的鼓樂儀仗漸行漸進,大明使團也迅速迎上,張原與綾陽君李倧策馬在前,就見對面十丈外一輛華麗馬車停下,下來一個清秀少年,頭戴翼善冠,身穿青鍛蟒袍,由內禁衛大將柳東溟陪著向張原這邊迎來。

  李倧向張原點了一下頭,表示那少年就是安平君李祬,二人也下了馬,向安平君李祬和柳東溟行去,鼓樂聲忽止,那邊李祬已經躬身施禮,朗聲道:「小邦末臣李祬恭迎天使。」

  在張原和李祬見禮之時,李倧對柳東溟道:「柳大將,兩位天使有感於我王意誠、安平君郊迎,已願意入城居慕華館,擇日行冊封大典。」

  柳東溟聞言大喜,即上前對張原、阮大鋮致謝,說城郊禮儀難備,請天使進城入住慕華館,張原稍微矜持了一下,就同意進城。

  張原一行順利進入興仁門,那四百平山都護府的軍士也一道進了城往慕華館行去,柳西崖終於察覺情況有異,有一隊軍士一直把他和禹煙等人與大明使團阻隔開,他想策馬過去與兄長柳東溟說句話,那些軍士竟不讓路,柳西崖揮鞭斥罵,那些軍士只不理睬。

  陪在張原身邊的柳東溟也看出不對勁,對那些平山都護府的軍士大聲道:「天使已平安至王京,自有禁衛軍保護,你等速速退出城去——李都護何在?李都護何在?」

  柳東溟沒有看到平山節度使李貴,正待向綾陽君李倧詢問,李倧突然大喝一聲:「將一干叛臣拿下。」

  蓄勢已久的平山都護府軍士腰刀出鞘,片刻工夫把安平君李祬、柳東溟、柳西崖還有幾個禁衛軍將領控制住,而隨行的禁衛軍不知發生了何事,一時不敢向前爭奪——

  十五歲的安平君李祬驚得臉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東溟被反綁了雙手,怒叫道:「李倧,你敢謀反!」

  綾陽君李倧從懷裡摸出一方黃絹,對著一眾禁衛軍和街道兩邊圍觀的民眾高聲道:「仁穆王大妃詔諭中外——」

  人群先是爆發出「轟」的一聲,很快就安靜下來,只聽李倧大聲宣讀仁穆王大妃的旨意:

  「我朝服事天朝二百餘載,義即君臣,恩猶父子,壬辰再造之恩,萬世不可忘也。先王臨御四十年,至誠事大,平生未嘗背西而坐。光海忘恩背德,罔畏天命,陰懷二心,輸款奴夷,於天朝使臣遠來之際,猶密會奴夷使者納蘭額爾德尼於漢江樓,圖謀不利於天朝,忠義之臣李元翼、申時敏進諫,不思悔改卻下獄問罪,更以重金賄賂天使求冊封,使我三韓禮義之邦,不免夷狄禽獸之譏,痛心疾首,胡可勝言。夫滅天理、毀人倫,上以得罪於宗社,下以結怨於萬姓,罪惡至此,其何以君國子民,居祖宗之天位,奉宗社之神靈乎?茲以廢之,量宜居住。」

  這幾日漢城正傳揚光海君與建州奴酋往來之事,朝鮮官民尊周宗明根深蒂固,對光海君輸款奴酋感到很丟臉,光海君廢母殺弟,聲譽甚惡,這時見綾陽君李倧宣讀仁穆王大妃的詔令廢去光海君的王位,眾人只是震驚,卻沒有想到這是謀反——

  當然,在安平君和柳氏兄弟看來這就是謀逆作亂,柳東溟被反綁了還在喝令那些畏縮不前的禁衛軍護主勤王,李倧高聲道:「仁穆王大妃有旨,此次撥亂反正只廢除光海王位,追究柳東溟、柳西崖、鄭仁弘、李爾瞻四人之罪,其餘人等一律大赦不予降罪,有上國天使作證,絕無虛言。」

  安平君和柳東溟、柳西崖都落到了李倧之手,那些禁衛軍如何還敢上前。

  這時,景福宮方向升起濃煙,那是李貴的訊號,他們已攻進景福宮。

  李倧大喜,對那些王宮禁衛軍道:「光海已束手就擒,汝等還敢頑抗,速速棄了兵刃!」

  有一個人丟下腰刀,便有第二個,很快,柳東溟帶來的五百禁衛軍全被繳了械,李倧領人趕往景福宮,張原與使團諸人卻去慕華館,張原對阮大鋮說這是朝鮮內政,大明使臣不便參與。

  阮大鋮唯唯,心裡當然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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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挑釁
               
        在安平君李祬郊迎大明天使之時被「突發惡疾」的鄭仁弘甦醒過來了,但見四週一片昏暗,只有一處板壁縫隙透出一線亮光,一時也分不清是日光還是燈光,不知這暗室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想坐起來,卻覺得全身每一根骨頭都在隱隱作痛,腦袋也痛,好半晌才記起昏迷前發生的事,驚叫一聲坐了起來,大叫:「來人,來人!快來人!」

        無人應答。

        鄭仁弘爬起身來跌跌撞撞衝到那漏光的板壁前,使勁拍門,一面大叫:「大明使臣張原勾結廢妃金氏,將對我王不利,趕快進城報信!趕快入宮報信!」又想起張原是在見安平君李祬之前將他囚禁的,改口大叫:「張原欲加害安平君殿下,事情緊急,來人啊,來人啊。」板壁被撞得「砰砰」響,叫得聲嘶力竭,卻始終無人應聲。

        鄭仁弘頹然坐倒在地,揉著額頭思想此事的前因後果,越想越糊塗,張原不肯冊封安平君也就罷了,卻把他囚禁在此,他是朝鮮國堂堂左議政,張原有何權力拘禁他?張原究竟想幹什麼?

        又不知過了多久,門突然開了,五月的陽光轟然湧入,熾烈的光芒使得鄭仁弘頭暈目眩,被兩個錦衣衛被人架著出了門,昏頭昏腦被塞入一輛囚車,車子轔轔駛了一陣,鄭仁弘才緩過神來,舉目一看,前方數里外正是巍峨的王京,囚車行駛在前往王京的大道上,在他這輛囚車前面還有兩輛木柵囚車,犯人光禿禿的後腦殼垂著兩條鼠尾辮——

        「哪裡來的海西女真?」

        鄭仁弘還沒意識到這前面囚車的犯人就是納蘭巴克什,因為前幾日納蘭巴克什與他會面時穿戴著大明漢人的冠服,沒有露出禿頭鼠辮——

        ——鄭仁弘還在納悶,驀然,一顆爛菜根砸來,正中他左頰,有人罵道:「鄭仁弘老賊勾結建奴。罪該萬死!」

        又有人罵:「老賊唆使光海君廢母殺弟,這不忠不孝的老賊該千刀萬剮。」

        忽有一人衝到囚車邊大罵:「老賊殺了我父親,我父朴諱應犀是忠臣,卻被老賊誣我父謀反、唆使光海對我父處以極刑,老賊今日惡貫滿盈,我要親手打殺——」,手執一根木棍,朝鄭仁弘就打。有押送囚車的軍士趕緊攔開。

        三輛囚車緩緩行駛,沿路圍觀民眾越聚越多,罵聲載道,將到興仁門,一頭一臉污穢不堪的鄭仁弘終於從那些罵聲中瞭解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已經昏睡了兩日,在這兩天時間內。朝鮮政局天翻地覆,仁穆王大妃詔諭全國諸道,宣佈廢除光海君的王位,綾陽君李倧在慶云宮被擁立為新主,大北派的李爾瞻和柳東溟、柳西崖諸位高官下獄問罪,而前面那兩輛囚車上押解的正是奴爾哈赤的使者納蘭巴克什及其手下——

        鄭仁弘這時才知道大勢已去,再次暈厥。

        ……

        在鄭仁弘和納蘭巴克什押往漢城之時,綾陽君李倧正在慕華館與張原密談,李倧道:「張大人。李都護的一萬兵馬已經到達漢城北郊,各都護府和諸道、郡、縣大抵平靜,大赦令已下達,除了首惡數人,其餘皆不予追究。」

        張原道:「甚好,目下當以安定人心為首務。」

        李倧道:「諸議政和六部官員上表勸不德早日即位為王,說這樣才是安定人心的要務,張大人以為如何?」

        不德是帝王的謙稱,李倧已悄然改變了自稱。張原微微一笑。他與李倧有約定,要擁立李倧為朝鮮王。說道:「殿下暫不要即位為王,王需要大明冊封,殿下可先權署國事,然後由仁穆王大妃上表具奏大明皇帝,陳述光海君之惡,請求大明冊封殿下為王,這樣方不落他人口舌,殿下即位才名正言順,否則,擅行廢立、以下犯上、以臣纂君,總是後患無窮。」

        李倧深知張原所言有理,朝鮮和大明一樣奉行儒學治國,三綱五常是儒學最看重的道德準則,是儒學之基,光海君是經過大明冊封的朝鮮王,他李倧是光海君之侄,以侄廢叔,自立為王,這犯了大忌,若處置不當,非但得不到大明的承認,甚至有可能招來明朝的聲罪討伐,而廢立之事若能由仁穆王大妃來承擔,那就好說得多,很多事情其實只要換個說法結果就可能迥異——

        李倧點頭道:「張大人所言極是,但現在有一難題,仁穆王大妃恨光海入骨,不德一早入宮向王大妃問安,王大妃要求把光海父子二人的頭顱送到她面前,這是我不能答應的,光海當政十餘年,小恩小惠頗有,是以擁護者亦不少,若殺了光海,必致人心惶惶,國家不寧。」

        仁穆王大妃在宣祖生前並未得到多少寵愛,宣祖死後,光海君即位,仁穆王大妃更是悽慘無比,愛子永昌大君先被流放後被秘密處死、父親和長兄被誣謀反處死、愛女貞明公主受驚失聲、她自己以王后之尊竟遭受杖刑,囚於深宮數年,對光海君的恨可謂銘心刻骨,一朝恢復了王大妃的尊榮,自然是要報復,要取光海君和安平君父子二人的性命,這種復仇心理張原完全能夠理解,但現在不是快意恩仇的時候,迅速穩定朝鮮政局才是張原要做的——

        張原道:「殿下可耐心向王大妃解釋,貞明公主聰慧善良,殿下亦可請她從旁勸導。」

        李倧苦笑道:「仁穆王大妃對光海君的仇恨不是三言兩語勸解得了的,而且有些事我不好說,我想請張大人代為勸導,只有張大人有這個威望,仁穆大妃和貞明姑母也都極為感激張大人。」說著,深深一揖。

        張原沉吟道:「我覲見仁穆王大妃只怕不大妥當吧。」

        李倧道:「仁穆王大妃現居慶熙宮,明日一早由不德陪同張大人前往,王大妃垂簾相見,當無不妥,王大妃感張大人之德,也想當面向張大人致謝,請張大人不要推卻。」

        張原道:「也好,明日我與阮大人一起去慶熙宮拜見仁穆王后。」

        李倧見張原答允了,甚喜,又親自去向阮大鋮說明情況,請阮大鋮同往,正說話間,錦衣衛來報,鄭仁弘和納蘭巴克什三人已押解到館。

        李倧對張原道:「鄭仁弘助光海為惡,是仁穆王大妃痛恨的幾人之一,必處以極刑,此人我先帶走吧。」

        張原道:「先下有司審問,再定罪處決,罪狀書抄錄一份,我好帶回北京。」

        李倧讓人押解鄭仁弘去刑曹問罪,納蘭巴克什和另一個建州女真就關押在慕華館,見到張原時,那階下囚納蘭巴克什竟然冷笑道:「原來是南朝新科狀元,狀元郎妙計無雙,南朝與朝鮮聯手數百人圍攻我十三個女真人,真是好威風啊。」

        一旁的甄紫丹勃然大怒,向張原請示道:「張大人,讓卑職給這個建奴動點刑,這等蠻夷,不狠狠教訓不知天朝禮儀。」

        張原道:「甄千戶不必動怒,不必與階下囚一般見識。」

        納蘭巴克什眯縫著小眼睛冷冷看著張原,說道:「見識,南朝儒生就是一群只會空談儒學其實百無一能的廢物,何敢談見識。」

        這下子連阮大鋮都動怒了,喝道:「大字不識的建奴也敢談見識!」

        納蘭巴克什道:「我汗受命於天,不日將興兵殺盡汝等,這就是見識。」

        張原擺擺手,示意阮大鋮不要動氣,說道:「這人是怕錦衣衛的酷刑,想激怒我等以求速死,豈能讓他如願。」目視納蘭巴克什,問:「你真認為小小建州能對抗大明?」

        納蘭巴克什道:「沒看到前日之戰嗎,我建州勇士以一敵百不在話下,而南朝將官貪鄙怯懦,一旦開戰,我建州勇士將如虎驅羊,汝等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張原笑道:「納蘭巴克什,你是靠阿諛奉承、大言不慚獲得奴爾哈赤重用的嗎?」朝納蘭巴克什身邊那個傷了左臂的女真人一指:「他叫什麼名字,算得建奴中的勇士否?」

        納蘭巴克什道:「告訴你們也無妨,這位建州勇士名叫納巴泰,乃額附揚古利麾下的牛錄額真,有萬夫不當之勇,不然又如何能從數百人的伏擊中突圍!」

        甄紫丹冷笑道:「突圍到哪裡去了,嘿嘿——別把朝鮮軍士與我大明將士混為一談。」

        納蘭巴克什輕蔑道:「在我看來,南朝與朝鮮軍隊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的,除了倚多為勝,數百人圍攻我十三人,傳揚出去必大振我建州聲威。」

        張原道:「你口口聲聲倚多為勝,難道單打獨鬥你建奴就能勝?」

        納蘭巴克什用女真語對身邊那個名叫納巴泰說了幾句,納巴泰鋼牙一咬,強健的咀嚼肌繃起,挑釁地看著張原,然後甕聲甕氣地說著女真話……

        納蘭巴克什正待翻譯,張原道:「女真蠻語,淺薄可笑,有何難懂。」當即將納巴泰說的話翻譯出來,納巴泰是說縱然他左臂有傷,卻也不懼打獨鬥,不管是南朝人還是朝鮮人,來一個他打死一個——

        立在張原身後的王宗岳這時悄然跨前一步,提醒張原注意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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