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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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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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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1-13 22:18:27
九八〇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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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見過呢?”

    “……嗯?”

    前方有歸家的商販與他們擦肩而過。應該是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西瓜扭頭看著寧毅,微感疑惑。

    寧毅依然緩步前行,拉著她的手看了看:“二十年前,就是跟檀兒成親那天,被人拿了塊石頭砸在頭上,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什麼事都忘了。這個事情,一早就說過的吧?”

    “嗯。”西瓜道,“我記得是個叫做薛進的,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還想著將來帶你去尋仇。”

    “算了,挨打之前的寧立恒是個傻乎乎的書呆子,挨打之後才好不容易開的竅,記人家的好吧。”

    西瓜看著他笑:“檀兒私下裏也說,真是奇怪,嫁你之前還去看過你兩次,就會點之乎者也,成親之後才發現你有那麼多鬼點子,都悶在心裏,這叫悶騷……”見寧毅白她一眼,才道,“嗯,你說正事,在哪裏見過?”

    寧毅收回白眼笑了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被打暈的那幾天,神遊天外,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上的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看到了過百年的曆史……你別捏我,說了你可能不信,但你先聽好不好,我一個傻書呆,突然開了竅,你就不覺得奇怪啊,古往今來那麼多神遊天外的故事,莊生曉夢迷蝴蝶,我看到這世上另外一種可能,有什麼奇怪的。”

    西瓜的神色已經有些無奈了,沒好氣地笑:“那你接著說,那個世界怎麼了?”

    “說是到了如今的一千年以後,咱們這裏還是沒有發展出成係統的格物之學來……”

    “那這一千年的人都是死的啊?”

    “也不能這麼說,儒家的玄學體係在過了咱們這個朝代後,走到了絕對的統治地位上,他們把‘民可’的精神發揮得更加深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給天下人做了一整套的身份規則。沒有外敵時他們內部自洽,有外敵了他們同化外敵,所以接下來一千年,朝代更替、分分合合,格物學不用出現,大家也能活得將就。然後……跟你說過的歐羅巴洲,現在很慘的那邊,窮則變變則通,首先將格物之學發展起來了……”

    “……像竹記說書的開頭了。”西瓜撇了撇嘴,“憑什麼我們就再過一千年都發展不出格物學來啊。”

    “呃……”寧毅想了想,“姑且就認為我們這邊日子過得太好了,雖然百姓也苦,但半數的時候,仍然可以供養出一大群養尊處優的肉食者來,沒有了生存的壓力之後,這些肉食者更喜歡研究玄學,研究哲學,更加在乎對和錯,做人更講究一些。但歐洲那邊狀況比我們差,動不動就死人,所以相對來說更加務實,撿著一點規律就得利用起這一點規律。所以我們更加在乎對整體的幻想而他們能夠相對多的著眼於細部……不一定對,姑且就這樣覺得吧。”

    “說正事。”寧毅攤了攤手,“反正不管怎麼樣,現在格物學是他們發明的了。一千年以後,在咱們這片土地上掌權的是個外族政權,滿洲人,跟人吹噓自己是今天金人的後裔……你別笑,就這麼巧……”

    “好,一千年後終究讓這些金人得了天下了。”西瓜忍住對他這種無創意行為的控訴,“你接著說。”

    “滿洲人閉關鎖國,雖然沒有格物學,但儒家統治藝術蒸蒸日上,他們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過得挺好的。但是歐洲人來了,駕著堅船利炮,拿著火槍。要來搶東西,要來做生意,逼著這個清朝開放口岸,保護他們的利益。一開始大家相互都好奇,沒說要打起來,但慢慢的做生意,就有了摩擦……”

    “這個書是不能寫,寫了他們就知道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哪有把自己寫成反派的……”

    寧毅白她一眼,決定不再理會她的打斷:“歐洲人火器厲害,滿清也覺得自己是天朝上國,當時的清朝掌權者,是個太後,叫做慈禧——跟周佩沒關係——說打就打,咱們滿清就跟整個天下宣戰。然後這一打,大家終於發現,天朝上國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幾萬的軍隊,幾十萬的軍隊,連人家幾千人的部隊都打不過了。”

    “國際社會,落後就要挨打,一旦打不過,國內的好東西,就會被敵人以這樣那樣的借口瓜分,從那個時候開始,整個中國就陷入到……被包括歐洲在內的許多國家輪番侵略輪番瓜分的狀況裏,金銀被掠奪、人口被屠殺、文物被搶走、房子被燒掉,一直持續……幾十上百年……”




    寧毅說到這裏,話語已經變得緩慢起來。西瓜一開始以為自家夫君在開玩笑,聽到這裏卻不免投入了進來,擰起眉頭:“胡說……武朝也是被金國這樣打,這不十多年,也就過來了,就算以前,上百年一直挨打的狀況也不多吧,跟人有差,不會學的嗎!就算從頭造這火藥大炮,立恒你也隻花了十多年!”

    寧毅微微笑了笑:“滿清的落後,首先當然是格物學的落後,但這隻是表象,更加深入的問題,已經是人和當時文化的落後——儒學從眼下開始,又發展了一千年,它在內部結成更加牢固的網,壓抑人的思維,它從生活、工作、社交的各個方方麵麵拖住人的手腳。要打敗歐洲人,格物發展得比他們好就行了,可你的思維結構不適合做格物,你做人家也做,你永遠也追不上你的敵人……阿瓜,我今天把東西賣給他們所有人,也是這樣的原因,不改變思維,他們永遠會比我慢一步……”




    他吸了一口氣:“回到滿清上去,挨打了,追不上,滿清也知道要變,但是要變多少呢?阿瓜,人類社會一個普遍趨勢是,任何固有係統都會盡量維持它的本來麵目,雖然挨打了要調整,但改多少,人們總會傾向於夠用就行。所以在一開始,皇帝在內閣裏分出一個部門,好,我們學西方、學格物、學他們造火槍大炮,用這個部門,來保護自己。這個行為叫做‘洋務運動’。”

    西瓜捏了他的手掌一下:“你還取個這麼惡心的名字……”

    “‘洋務運動’哪裏惡心了……算了,洋務運動是朝廷裏分出一個部門來進行改變,要麼學人造火槍大炮,要麼花錢跟人買火槍大炮,也拿著火槍大炮,練所謂的新兵。但接下來他們就發現,也不行,兵也有問題,官也有問題,國家繼續挨揍,跟歐洲十七八個小國家割地、賠款,跪在地下幾十年。大家發現,哎,洋務運動也不行,那就要更加多變一點,整個朝廷都要變……”

    “當時的滿清已經是快三百年的國家了,體係臃腫腐敗橫行,一個部門的改革不行,就要進行從上到下的維新變法。大家覺得過去三百年用儒學體係不斷閹割人的血性也不行,民眾也要覺醒,要給下麵的苦哈哈多一點好處和地位,要讓官員更親切、體係更清明,所以接下來是維新變法。”




    “但不管被打成什麼樣子,三百年的封建國家,都是積重難返。以前拿著好處的人不願意退讓,內部矛盾加劇,呼籲和主持變法的人最終被打敗了。既然敗了,那就解決不了問題,在外頭仍然跪著被人打,那麼變法不通,就要走更激烈的路子了……大家開始學著說,要平等,不能有滿清了,不能有朝廷了,不能有皇帝了……”

    “就這樣,內亂開始了,造反的人開始出現,軍閥開始出現,大家要推翻皇帝,要呼籲平等,要開啟民智、要給予民權、要注重民生……這樣一步一步的,越來越激烈,距離第一次被打過去幾十年,他們推翻皇帝,希望事情能夠變好。”

    西瓜吸了一口氣:“你這書裏殺了皇帝,總快變好了吧……”

    寧毅笑著:“是啊,看起來……開天辟地的壯舉,社會上的狀況有一定的好轉,然後有了勢力的軍閥,就又想當皇帝。這種軍閥被推翻之後,接下來的人才放棄了這個想法,舊的軍閥,變成新的軍閥,在社會上關於平等的呼籲一直在進行,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人的問題是根本的問題,文化的問題是根本的問題,所以在那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提出要徹底的放棄舊有的儒學思維,建立新的,能夠跟格物之學配套的思維方式……”

    “在整個過程裏,他們仍然不斷挨打,新的軍閥解決不了問題,對過去文化的拋棄不夠徹底,解決不了問題。新的格局一直在醞釀,有思想的領導者慢慢的結成先進的黨派,為了抵禦外敵,大量的精英階層組成政府、組成軍隊,盡可能地摒棄前嫌,共同作戰,這個時候,海那邊的東瀛人已經在不斷的戰爭瓜分中變得強大,甚至想要統治整個中華……”

    “嘁,倭人矮子,你這故事……”

    西瓜發出聲音,隨後被寧毅伸手在頭上敲了一下。

    “……精英階層組成的政府,之後仍然無法改變中華幾千年的積重難返,因為他們的思想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舊的。當了官、有了權以後,他們習慣於為自己著想,當國家越來越虛弱,這塊蛋糕越來越小的時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想要為自己撈一點,官大的撈多一些,官小的撈少點,他們一開始也許隻是想比餓死的百姓活得好些,但慢慢的,他們發現周圍的人都在這樣做,其它同伴都認為這種事情情有可原的時候,大家就爭先恐後地開始撈……”

    “……軍餉被瓜分,送去軍隊的壯丁在路上就要餓死一半,敵人從外部侵略,官僚從內部掏空,物資貧乏民不聊生……這個時候整個中華已經在全世界的眼前跪了一百年,一次一次的變強,不夠,一次一次的革新,不夠……那也許就需要更加決絕、更加徹底的革新!”




    “……洋務運動之於積重難返的滿清,是進步。維新變法之於洋務運動,更進一步。舊軍閥替代皇帝,再進一步。新軍閥替代舊軍閥,又往前走了一步。到有理想有抱負卻也難免有些私心的精英階層替代了新軍閥,這裏又前進一步。可再往前走是什麼呢?阿瓜,你有理想、有抱負,陳善鈞有理想,有抱負,可你們手下,能找出幾個這樣的人來呢?一點點的私心都值得原諒,我們用嚴厲的軍規進行約束就行了……再往前走,怎麼走?”

    “那個時候,也許是那個時代說,再這樣不行了。所以,真正高呼人人平等、一切為了人民的體係才終於出現了,加入那個體係的人,會真正的放棄一部分的私心,會真正的相信大公無私——不是什麼大官為民做主的那種相信,而是他們真的會相信,他們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們當了官,隻是分工的不一樣,就好像有人要掏糞,有人要當官一樣……”

    “真會有這樣的嗎?”西瓜道。

    “當然不會百分之百是這樣,但其中那種平等的程度,是匪夷所思的。因為經過了一百年的屈辱、失敗,看見整個國家徹底的沒有尊嚴,他們當中大部分的人,終於意識到……不這樣是沒有出路的了。這些人其實也有許多是精英,他們原本也可以進去那個精英組成的政體,他們為自己多想一想,原本大家也都可以理解。但是他們都看到了,隻是那種程度的努力,拯救不了這個世道。”

    “他們不斷地督促和改造自己,他們會整支部隊整個政府發自內心的相信為人民服務。那個時候,華夏上上下下幾千年,甚至可以說人類社會有史以來,最清廉的一支部隊,才在那裏誕生……也可以說,他們是被逼出來的。”

    寧毅的話語當中有著憧憬和敬佩,西瓜看著他。對於整個故事,她自然沒有太深的代入感,但對於身邊的男人,她卻能夠看出來,對方並非以講故事的心情在說著這些。這讓她微感疑惑,也不由得跟著多想了許多。

    “那……接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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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八一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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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呢?”

    “接下來啊,東瀛人被打敗了……”

    “呃……”

    寧毅笑著晃了晃手臂:“……東瀛人被打敗以後,別忘了西方還有這樣那樣的壞蛋,他們格物學的發展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高度,而華夏……三千年的儒家殘留,一百年的積弱不堪,導致在格物學上仍舊與他們差了很大的一個距離。就像之前說的,你落後,就要挨打,人家還是每天在你的家門口晃蕩,威脅你,要你出讓這樣的利益,那樣的利益。”

    “但是我們這邊,當時已經有了超越一切的堅強意誌,有了能把整個中華擰成一股繩的精神力量。那個時候,哪怕你還餓著肚子,你手上有最後一顆饅頭,你會想著把它給你的戰友吃,想象一下,那個時候出現的是這樣的軍隊。而西方的格物學,比我們現在要先進一百年,鋼鐵做的飛機在天上飛,鋼鐵做的戰車在地上跑,他們打出的炸彈,一顆就能炸掉這一整條街……”

    “華夏……跟西方最強國家的戰鬥爆發了……”

    寧毅望著夜色,微微頓了頓,西瓜皺眉道:“敗了?”

    “不,那是……那段人類曆史上,人類最後一次用精神力量硬生生的填平了物質差距的鴻溝,他們打退了西方。到那個時候,挨打了一百二十年的華夏,才第一次的被眾多西方國家所重視,贏得了安穩發展的空間。”

    他們一路前行,手擺了擺,西瓜笑道:“再接下來,一統天下,千秋萬世?”

    “再接下來……”寧毅也笑起來,“再接下來,他們繼續往前走。他們經曆了太多的屈辱,挨揍了一百多年,直到這裏,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辦法,他們看到,對每一個人進行教育和革新,讓每個人都變得高尚,都變得關心其他人的時候,竟然能夠實現那樣偉大的事跡,阿瓜,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呢?”

    西瓜看著他。

    “他們會繼續深入下去,他們用精神意誌彌平了物質的基礎,然後……他們想在物質不夠的情況下,先完成整個社會的精神蛻變,直接越過物質障礙,進入最終的大同社會。”

    “精神蛻變……怎麼變……”

    “通過課堂教育,和實踐教育。”

    “……”西瓜一時間想不太清楚這些,寧毅倒是望著前方,隨後開口。

    “……他們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在物質基礎尚不滿足的情況下,人類難以跨過那道精神的鴻溝。想要達到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精神都無比高尚的大同,他們首先還得回頭創造物質基礎、教育基礎、文化基礎……”

    寧毅說到這裏,終於沉默下來,西瓜想了片刻:“精神高尚,與物質有什麼關係?”

    “就好像我吃飽了肚子,會選擇去做點好事,會想要做個好人。我如果吃都吃不飽,我多半就沒有做好人的心思了。”

    “那不就是窮**計富長良心了,那樣的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嗎?”

    “什麼是真正的好人啊,阿瓜?哪裏有真正的好人?人就是人而已,有自己的**,有自己的弱點,是**產生需求,是需求推動創造了今天的世界,隻不過大家都生活在這個世道上,有些**會傷害別人,我們說這不對,有些**是對大部分人有益的,我們把它叫做理想。你好吃懶做,心裏想當官,這叫**,你通過努力學習努力奮發,想要當官,這就是理想。”

    寧毅笑著:“雖然物質不能讓人真正的變成好人,但物質可以解決一部分的問題,能多解決一部分,當然好一部分。教育也可以解決一部分的問題,那教育也得上來,然後,他們扔掉了三千多年的文化,他們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每一個東西,解決一部分問題。等到全都弄好了,到將來的某一天,也許他們能夠有那個資格,再向那個終極目標,發起挑戰……”

    “……他們前一次的挑戰。”西瓜欲言又止,“他們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們的挑戰怎麼了?”

    “阿瓜,故事隻是故事。”寧毅摸了摸她的頭,“真正的問題是,在我看到的這些階段裏,真正主導每一次變革出現的核心規律,到底是什麼。從洋務運動、到維新變法、舊軍閥、新軍閥、到精英政府再到人民政府,這中間的核心,到底是什麼。”他頓了頓,“這中間的核心,叫做社會共識,或者叫做,群體潛意識。”

    “這種社會共識不是浮在表麵上的共識,而是把這個社會上所有人加到一塊,讀書人可能多一點,當官的更多一點,農民苦哈哈少一點。把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加起來然後算出一個平均值,這會決定一個社會的樣貌。”




    “當然在一開始,沒讀書的普通人占的比例非常小,越往前走,他們的分量卻不容忽視。我們說的滿清三百年,突然挨了打,大家就會開始想,怎麼辦?這個時候提出洋務運動,大家一想,有道理啊,這個變化被大眾所接受。”

    “繼續挨打,說明變化不夠,大家的想法加起來一算,接受了這個不夠,才會有變法維新。這個時候你說我們不要皇帝了……就無法形成社會共識。”




    “隻有當他們繼續挨打,不要皇帝,成為社會共識。接著舊軍閥成為共識,軍閥需要學習外來的理念和技術,慢慢的也成為共識。我們的文化體係明顯跟格物學格格不入了,被打了這麼久以後,慢慢的要打掉這個文化體係,也才成為共識。精英政府成立以後,都是開了眼看了世界的佼佼者當官,當時的社會共識覺得,這樣就行了,所以他們不停的撈,也成為一種共識。”

    “等到精英政體的盤子做不下去,民不聊生了,大家得出了共識,還要更加的優秀、更加的清廉、更加的嚴於律己……這樣的社會共識會深刻地影響到一批人,他們內心深處認同了這些想法,他們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他們才能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把一顆饅頭,讓給別人。這是一百年來的屈辱,才終於營造出來的社會共識,是大家打心底裏覺得應該的東西。”




    “一百二十年,敵人終於被打敗了,外敵沒有了,這種共識按照慣性還在延續,可這個時候,大家仍然沒有太多吃的。你肚子餓了,麵前有一顆饅頭,你是讓給你的同伴,還是帶回去給你家裏的孩子呢?”

    “當這樣的問題落到千萬人上億人的身上,你會發現,在最苦的時候,大家會覺得,那樣的‘高尚’是必須的,情況好一些了,一部分人,就會覺得沒那麼必須。如果還要維持這樣的高尚,怎麼辦?通過更好的物質、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文化都去彌補一部分,也許能夠做到。”




    “阿瓜,今天你不用管外麵這些農民,你就去看那些書生、你身邊的官員,我的那些學生,你想想,今天的社會共識是什麼呢?人人平等?這個社會上絕大部分人甚至還沒有形成‘要讓種地的識字’這種想法的共識。甚至於不要皇帝這樣的共識,我都已經往前跨了好幾步,更何況是……老牛頭那樣的共識呢?”

    “沒有那樣的共識,陳善均就無法真正塑造出那樣的官員。就好像華夏軍當中的法院建設一樣,我們規定好條文,通過嚴肅的步驟讓每個人都在這樣的條文下做事,社會上出了問題,不管你是富人還是窮人,麵對的條文和步驟是一樣的,這樣能夠盡量的平等一些,可是社會共識在哪裏呢?窮人們看不懂這種沒有人情味的條文,他們向往的是青天大老爺的判案,所以哪怕三令五申不停開班進行教育,下去外頭的巡回執法組,很多時候也還是有想當青天大老爺的衝動,拋開條文,或者從嚴處理或者網開一麵。”

    “判得也沒什麼不好的。”西瓜嘟囔一句。

    “倒也不算不好,總得慢慢摸索,慢慢磨合。”寧毅笑著,隨後朝著整個夜空劃了一圈,“這天下啊,這麼多人,看起來沒有聯係,天下跟他們也無關,但整個天下的樣子,終究還是跟他們連在了一起。社會政體的樣貌,可以提前一步,可以落後一步,但很難產生巨大的跨越。”

    “就好像當官一樣,每個人口頭上都痛恨貪官汙吏,但如果你的叔叔當了官,你是覺得他應該清廉無比呢?還是覺得他多少幫幫家裏人也很應該?大眾腦子裏的想法,會決定這個世界的樣子。假設今天人人平等前進了一大步,你是升鬥小民,出了點事,你第一反應是想要找個關係幫忙,還是想著直接讓司法機關按條紋辦事。社會的樣子,就在這些想法平均值裏,上下波動。”




    “我一年可以在華夏政府裏開幾百場的會,拚命告訴他們你們要清廉,可這些會議,不可能真正打敗和扭轉人心裏的共識。整個社會潛意識裏的共識,是文化決定的。”

    他們轉過前方的長街,又朝一處僻靜的廣場轉出去,旁邊已經是一條小河,河上花船駛過,反射粼粼的波光。兩人安靜地走了一陣,西瓜道:“難怪你讓竹記……寫那些東西……”

    “能深入潛意識的,隻有文化。”寧毅笑得複雜而疲倦,“想要人人平等,你得讓人們的生活裏,充滿關於平等的故事,我們想要告訴別人,家天下的罪惡,就要讓他們討論皇帝的昏庸無能。當然整體來說不是這麼簡單,但這裏是大頭……我們可以拖著這個社會前進一步,每前進一步,就要所有人的心底打好基礎,一步走完,才有可能去下一步,否則你多跨一步,他們會把你拉回來。”

    “陳善均的老牛頭,可以帶來很多的關於平等的經驗……比如說他一開始粗暴地分田地,是因為有我們的兵給他壓陣,如果沒有華夏軍這個龐然大物做前提呢?是不是得用更長的時間,做出更好的輿論來?他經營老牛頭兩年,一開始跟人說平等,到遇上這樣那樣的問題,他會不斷增加自己的理論和說法,不管他走不走得過去,他的這些,都會成為將來往前走的基石……”

    “但如果說讓我來,阿瓜,你高看我了,我也走不過,因為我害怕每個人心底的潛意識。你一旦走得太快,他們拖住你,甚至於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們就會殺了你……”

    “你整天的……都在想些什麼哦。”

    西瓜伸手去撫他的眉頭,寧毅笑道:“所以說,我見過的,不是沒見過。”

    “你這個故事裏,要實現大同,恐怕還得幾百年吧?”

    “恐怕是要……”

    “他們還會進行下一次挑戰嗎?那個時候是什麼樣的?”

    “後麵的看不清楚了啊……”

    “編個故事都不能編全一點……”

    “所以說是真的看到了,又不是我自己由著性子瞎扯的,不相信算了……”

    “你說得這麼有說服力,我當然是信的。”

    寧毅看她,西瓜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對了你之前說洋務運動很惡心,是怎麼回事?”

    “就是很惡心啊!”

    兩人說笑著,一路前行,到得前方的一段路口,燈火又亮起來,路上兼有行人。西瓜陡然看到了誰,拉了寧毅悄麼麼地往前走。隨後夫妻倆躲在一處巷子後頭,探出腦袋往前方偷窺。

    “誰啊?”扒在妻子肩膀上,寧毅皺眉道。

    “城裏的一個壞人,你看,那個老頭,叫做關山海的,帶了個女人……大y魔……這幾天經常在新聞紙上說咱們壞話的。”

    寧毅撇了撇嘴:“你夠了,不要麵子的啊。眼下成都城裏成千上萬的壞人,我打開門放他們進來,哪一個我放在眼裏了,你拉著我這樣偷窺他,被他知道了,還不得吹牛吹一輩子。走了走了,多看他一眼我都丟臉。”

    “不是的。”西瓜揮手打他,“今天下午,寧忌托侯元顒查這個老東西,有人提了一句,不知道是為什麼,這不是正好遇上了……老東西得罪我兒子……”

    “嗯?”寧毅皺起眉頭,趴在西瓜身後也多看了幾眼,“行了,什麼得罪不得罪的,就那老頭的身板,要真得罪了,老二早把他卸了八塊……不對,你覺得老二會這樣做嗎?”

    “不知道啊。”西瓜道,“小忌挺乖的。”

    “唉,算了,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看的,回去再找人查。走了走了。”

    “不能查,小忌我練出來的,厲害著呢,他偷偷找的小侯,你大張旗鼓地一鬧,他就知道暴露了。還不得說我們整天在監視他。”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他都知道偷偷找人了,這是想避開我們的監視,顯然心裏有鬼……是不是真得派個人跟著他了?”如此說著,不免朝那邊多看了兩眼,隨後才覺得有**份,“走了,你也看不出什麼來。”

    “我半夜過來宰了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不能這樣……走了。”

    “別拉我,我……”

    撕拉——

    月光照耀下的那邊,關山海帶著女人進了大大的宅院,這邊的兩夫妻站在了偏僻的小巷當中,沒好氣地對望。

    “哪有你這樣的,在外頭撕自己女人的衣服,被別人看到了你有什麼得意的……”

    “說了走了走了,你天神一樣的相公都說話了,你當耳邊風……一個老東西,回頭我就叫人抓了他灌辣椒水……”

    西瓜伸出雙手打他,寧毅也揚手還擊,兩人在黑暗的巷道間將雙手掄成風車互相毆打,朝回家的方向一路過去。

    這一夜星火如織,西瓜因老牛頭而來的低落情緒在被寧毅一番“瞎掰打岔”後稍有緩解,回來之後夫妻倆又各自看了些東西,有人將密報給西瓜送來,卻是錢洛寧對老牛頭狀況的報警也到了。

    一路磕磕絆絆走到這裏,老牛頭還能否堅持下去,誰也不知道。但對於寧毅來說,眼下成都的一切,必然都是重要的,一如他在街頭所說的那樣,成千上萬的敵人正在往城內湧來,華夏軍眼下看似機械應對,但內裏無數的工作都在進行。

    西瓜回憶著丈夫先前所說的所有事情——盡管聽來如天方夜譚,但她知道寧毅說起這些,都不會是無的放矢——她抓來紙筆,猶豫片刻後才開始在紙上寫下“oo運動”四個字。

    她實在不想寫出開頭那兩個字來。寧毅太壞了,這麼正經的事情上也瞎掰。

    “oo運動”之後,是“維新變法”、“舊軍閥”、“新軍閥”……等等。依靠回憶將這些寫完,又一遍一遍地反複想著寧毅所說的“那個世界”。

    這是他所看到的步驟嗎?這一條道路,真的如此漫長而且艱難嗎?是因為他從不敢輕易地考慮成功,所以才會放任老牛頭的分裂?才會將一切的探索當成是實驗?

    一百多年的屈辱和探索,不停地找路,不停地失敗,再不停地總結經驗和修改道路,絕對的正確在哪一刻都沒有真正的出現過。如果自己置身於那樣的一個世界,會是怎樣的感受呢?奮發還是絕望?

    她還能記得當年在杭州街頭聽到寧毅說出那些平等言論時的激動,當寧毅弑君造反,她心中想著距離那一天已然不遠了。十餘年過來,她才每一天都愈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夫君是以百年、千年的尺度,來定義這一事業的成功的。

    人生真短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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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二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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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輪番的應酬,接近暫居的小院,已近子時了。

    由於被灌了不少酒,中間又吐了一次,聞壽賓不耐馬車的顛簸,在距離院落不遠的街巷間下了車。想著要走一走,對今夜的兩次應酬稍作複盤:哪些人是好說話的,哪些不好說,哪些有弱點,哪些能往來。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這樣的時間走在外頭,或多或少有些不安全。但一來他今日心情亢奮、激動難言,二來他也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成都城外鬆內緊,華夏軍攜擊潰女真人的威勢,狠抓了幾個典型,令得街麵上治安清明,他這般在街上走一走,倒也不怕有人要害他性命若是要錢,將袋子給了便是,他今天倒也並不在乎這些。




    夜晚的風溫暖而和煦,這一路回到院落門口,心情也開朗起來了。哼著小曲進門,丫鬟便過來告訴他曲龍珺今日失足落水的事情,聞壽賓麵上陰晴變化:“小姐有事嗎?”

    “沒事,但可能受了驚嚇……”

    丫鬟一五一十地向他轉述了今日的來龍去脈,聞壽賓聽完後,沉默地點了點頭,到客廳之中先讓人捧上一壺濃茶,喝了幾口,散去酒氣,方才朝後方的小樓那邊過去。

    他上得樓來,在房間外敲了敲門,等待片刻,方才推門而入。曲龍珺正在床上沉睡,紗簾隨風擺動。聞壽賓走到房間中央的木桌前,取出火折子點亮了油燈,方才搬了張椅子,在床邊放好,坐下。

    “父親……”

    察覺到聞壽賓的到來,曲龍珺開口說了一句,想要起身,聞壽賓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睡下吧。她們說你今日失足落水,為父不放心,過來瞧瞧,見你沒事,便最好了。”

    他雖然喝了茶,但身上仍有酒味,坐在那兒,似也帶著滿身的疲憊,看著窗戶外頭的星輝照進來。

    父女倆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如此沉默了許久,聞壽賓方才歎息開口:“先前將阿嫦送給了山公,山公挺喜歡她的,或許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吧,今夜又送出了硯婷,隻是希望……她們能有個好歸宿。龍珺,雖然口中說著國家大義,可歸根結底,是不聲不響地將你們帶到了西南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又要做危險的事情,你也……很怕的吧?”

    “父親……”曲龍珺的聲音微帶哽咽。

    聞壽賓沉默片刻,隨後抬手揉了揉額頭:“西南的事情,說一千道一萬,是得你們想做才能做。龍珺啊,心懷大義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是真的難,令尊當年若是能選,不會去投靠什麼勞什子的劉豫,為父……也真是不想跟今日的這些人打交道,國家危殆,他們喝得爛醉,滿嘴提的都是風月之事。有些時候為父也想,就這些人能做成事情嗎”

    他靠在椅背上,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可越是在這個世道上看,越是覺得,人就是這麼一個東西,總有七分對、三分錯,若沒了這些東西,人就不算是人了。沒有這些錯處,照著聖賢之言做事,幾千年前不就該是大同社會了麼。幾千年聖賢之言,儒家學問,為的就是在這個世道上求個折中的辦法,聖人曰中庸。剛,不可久;柔,不可守。所以是中庸……”

    他道:“舉凡這世間的事情,若是說得絕對了,也就沒什麼說頭了。為父養了你們這些女兒,給別人說白了,他們說是娼……”他看似隨意地笑笑,“往日裏那些大儒啊,那些讀書人啊,怎麼看為父的,為父不過是養了一些……娼。教你們琴棋書畫,教你們伺候別人,不過是……嗬。所以他們看不起人哪,也是有道理……”

    “父親……”

    “這個事情啊,為父反駁不了他們,說白了你就是幹這個的嘛,就像是妓院裏的老鴇子,教你們些東西,把你們推進火坑,就為了賺錢,賺的是盤剝你們的血汗錢,昧良心錢!”

    他頓了頓:“可咱們這行,也有些跟老鴇子不一樣,我不讓你們去碰這個那個的男人,把你們當女兒的時候,我就當成女兒一樣養,我盡心給你們找個好人家,就算出嫁了,我也一直把你們當成女兒……慧姑那邊,嫁出去了也一直讓我過去看她,我不過去,我畢竟不是親生的父親,過去了給那柳老爺看見,多討人嫌,我不能……我不能讓慧姑將來沒個好生活,可是她……她兩年前就生生的被女真人給、給糟蹋了,我都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




    聞壽賓說到這裏,伸手捂住眼睛,話語都哽咽起來:“還有萍姑、阿翠她們,還有你那些姐姐……至少她們從頭到尾是一個男人,女人不就是這樣的一輩子,是,你當不了人家的大夫人,可至少不是顛沛流離的一輩子,是吧……當然,我這些話,若是跟那些大才子說,他們一準嗤之以鼻,我算是什麼東西呢,在這裏標榜自己……”

    “龍珺,你知道……為父為什麼讀聖賢書嗎?”他道,“一開始啊,就是讀一讀,隨便學上幾句。你知道為父這生意,跟高門大戶打交道得多,他們讀書多、規矩也多,他們打心眼裏啊,瞧不起為父這樣的人就是個賣女兒的人。那為父就跟他們聊書、聊書裏的東西,讓他們覺得,為父誌向高遠,可現實裏卻不得不賣女兒為生……為父跟他們聊賣女兒,他們覺得為父下賤,可若是跟他們聊聖賢書,他們心中就覺得為父可憐……罷了罷了,多給你點錢,滾吧。”




    “為父一開始就是這樣讀的書,可慢慢的就覺得,至聖先師說得真是有道理啊,那話語之中,都是有的放矢。這天下那樣多的人,若不通過那些道理,如何能井然有序?為父一個賣女兒的,就指著錢去?當兵的就為了殺人?做買賣的就該昧良心?隻有讀書的當聖賢?”

    “世道就是如此,你有七分對,免不了有三分錯,為父有七分錯,可後來有三分對的,也挺好啊。為父養大女兒,給她們好的生活,縱有拿她們換錢,可至少比院子裏的老鴇子強一些吧?商人也可以為國為民、當兵的也能講道理,這天下到了如此境地,為父也希望能做點什麼……這世道才能真正的變好嘛。”

    他揉了揉額頭:“華夏軍……對外頭說得極好,可以為父這些年所見,越是這樣的,越不知道會在哪裏出事,反倒是有些小瑕疵的東西,能夠長長久久。當然,為父學識有限,說不出梅公、戴公等人的話來。為父將你們帶來這裏,希望你們來日能做些事情,至不濟,希望你們能將華夏軍這裏的狀況傳出去嘛……當然,你們當然是很怕的……”




    “嗬,若是有得選,誰不想幹幹淨淨簡簡單單的活著呢。若是當年有得選,為父想要當個書生,讀一輩子聖賢書,考試,混個小功名。我記得萍姑她出嫁時說,就想有個簡簡單單的小家庭,有個疼愛她的丈夫,生個孩子,誰不想啊……可人在這世上,要麼沒得選,要麼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誰都想安安寧寧過日子,可女真人一來,這天下一亂……龍珺,沒有辦法了,躲不過去的……”

    聞壽賓也是心緒不寧,說到這裏,低下了頭好一會兒,才終於抬起來:“當然,若是龍珺你心中真的不想呆在西南這樣的地方,今日跟那些人見麵,唐實忠三番五次地與我暗示,對你很有好感……你還記得吧,是那日隨山公過來的幾人之一,臉上有兩顆痦子,不太愛說話的那位,此人書香門第,聽說是很有財力,他自那日見你,對你念念不忘,我看其餘幾人,也都有此心……”

    “嫁了他們,你確實能得個好生活,隻不過女真人再來,又或者黑旗殺出去,免不了一場逃跑……”

    曲龍珺虛弱的聲音從蚊帳裏傳出來:“若女兒跟了他們,父親你來西南的事情便做不了了,還能得山公他們重用嗎?”

    聞壽賓愣了愣:“……管不得那許多了。”過得片刻又道,“還有你其他三位姐姐嘛。”

    曲龍珺想了片刻,道:“……女兒真是失足落水而已。真的。”

    “嗯。”聞壽賓點了點頭,“……知道。”

    **************

    星河繁密。

    聽完了老少兩隻賤狗雲裏霧裏的對話,等了半晚的寧忌方才從屋頂上起身。手上倒是早已捏了拳頭,若非自幼練武反在家中受了嚴肅的“藏刀於鞘”的教育,恐怕他早已下樓將這兩個東西斬死在刀下。

    聞壽賓的話語乍聽起來正常,可論及內容,有的才隻十四歲的寧忌聽不懂,有聽懂了的在他的耳中扭曲無比。哦,女真人一亂,你躲不過去了,想要做點事,很好啊,去跟女真人拚命啊話頭一轉跑來西南搗亂,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這老狗喋喋不休,偏偏他還沒辦法下去反駁。砍死他們就更加沒可能了,如今這幫人僅僅處於“想幹壞事”的階段,想法惡心不算犯罪,真動了手,自己在父親和瓜姨那邊都交代不過去。

    少年心性越想越氣,在屋頂上氣呼呼地揮了幾拳,才悄然下去,橫衝直撞地回家。回去之後開始練不太熟悉的鷹爪,撕了幾塊木頭,又找了河邊的青石亂撞,練十三太保橫煉金鍾罩,如此打了大半個時辰,洗了個冷水澡,心中才稍微靜下來。

    練功的時候心緒煩亂,想過一陣幹脆將那聞壽賓無恥的話語告訴父親,父親肯定知道該如何打那老狗的臉,冷靜下來後才打消了主意。如今這座城中來了這麼多無恥的東西,父親那邊見的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必然安排了辦法要將所有的家夥都敲打一頓,自己過去讓他關注這姓聞的,也太過高抬這老狗。

    父親那邊到底安排了什麼呢?這麼多的壞人,每天說這麼多的惡心的話,比聞壽賓更惡心的恐怕也是成百上千……如果是自己來,恐怕隻能將他們全都抓了一次打殺了事。父親那邊,應該有更好的辦法吧?

    小賤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看她自殺還以為中間有什麼隱情,被老狗嘰裏咕嚕的一說,又打算繼續作惡。早知道該讓她直接在河裏淹死的,到得如今,隻能希望他們真打算做出什麼大惡事來了,若隻是抓住了送出去,自己咽不下這口氣……

    確定自己救錯了人的少年人思緒有些煩亂,這一夜,便在這樣糾結的思緒中睡去了。

    **************

    城市在夜色中漸漸安寧,進入最低消耗的運作當中,除了巡夜的更夫、捕頭、城牆上執勤的衛兵,絕大部分人都睡去了。黑夜到得深處,人們的耳中隻能聽見悉悉索索的動靜,但這動靜又開始變大,隨後是雞的鳴叫聲、狗的吠聲,城市中漾起光芒,然後是天邊浮現出白色。

    偌大的成都在這樣的氛圍中蘇醒過來。寧忌與城市中千千萬萬的人一道醒來,這一日,跑到軍醫所中拿了一大包傷藥,接著又弄了不易察覺的香料摻在其中,再去軍中借了條狗……

    同一時刻,成千上萬的人在城市之中進行著他們的動作。

    清晨時分,曲龍珺坐在河邊的亭子裏,看著初升的太陽,如往昔無數次一般回憶著那已模糊了的、父親仍在時的、中原的生活。

    自殺的勇氣在昨夜已經耗盡了,即便坐在這裏,她也再不敢往前更進一步。不多時,聞壽賓過來與她打了招呼,“父女”倆說了一會兒的話,確定“女兒”的情緒已然穩定之後,聞壽賓便離開家門,開始了他新一天的社交行程。

    在另一處的宅邸當中,關山海在看完這一日的新聞紙後,開始會見這一次聚集在成都的部分出眾書生,與他們一一討論華夏軍所謂“四民”、“契約”等論調的漏洞和弱點。這種單對單的私人社交是表現出對對方重視、迅速在對方心中建立起威望的手段。

    到得下午,他還會去參加位於某個客棧當中一些文人們的公開討論。這次來到成都的人不少,過去多是聞名、極少見麵,關山海的露麵會滿足不少士子與名人“坐而論道”的需求,他的名望也會因為這些時候的表現,更為穩固。

    晚上則是處理一些更加隱蔽事務的時候,譬如會見聞壽賓這類見不得光的陰謀人士,與一些信得過的心腹黨羽商量華夏軍中的弱點,商討對付這邊的事宜由於華夏軍無孔不入的間諜運用,這些事情已經不可能憑借熱血與人聚義了,他們要采取更為穩妥的步調見機行事。

    類似這樣的陰謀商討,在成都的暗流當中並不少,甚至不少的都會時不時的浮出水麵。

    這一天是六月二十二,嚴道綸與劉光世使節團的兩位帶頭人又私下裏與林丘碰了麵,以他們商議出來的一些代價和支付方式開始向華夏軍出價,試圖進行部分火器技術購買的深入討論這樣的商議不可能在幾天內被敲定,但亮出誠意、互相摸底,談出一個階段性的意向,會讓他們在日後的出價裏多占不少便宜。

    在出價閑聊的間隙中,嚴道綸向林丘做出了示警和規勸:

    “……此次來到成都的人不少,龍蛇混雜,據嚴某私下裏探知,有一些人,是做好了準備打算鋌而走險的……如今既然華夏軍有這般誠意,我方劉將軍自然是希望貴方以及寧先生的穩定及安全能有所保障,這裏一些跳梁小醜不必多說,但有一人的行蹤,希望林兄弟可以向上頭稍作報備,此人危險,可能已經準備動手行刺了……”

    他低聲說話,透露信息,以為誠意。林丘那邊小心地聽著,隨後露出恍然的神色,趕快叫人將信息傳回,隨後又表示了感謝。

    “嚴兄高義,小弟之後,也會轉告寧先生。”

    “嚴某隻是個聽差的,還望林兄轉達寧先生,這主要還是劉將軍的意思。”

    “自然、自然,不過雖說總的善意來自劉將軍,但嚴先生才是前方的辦事人,此次恩情,不會忘記。”

    “嗬嗬。”嚴道綸捋著胡須笑起來,“其實,劉將軍在當今天下交遊廣闊,這次來成都,信任嚴某的人不少,不過,有些消息畢竟不曾確定,嚴某不能說人壞話,但請林兄放心,隻要此次交易能成,劉將軍這邊決不許任何人壞了西南這次大事。此事關係天下興亡,絕不是幾個跟不上變化的老學究說反對就能反對的。女真乃我華夏第一大敵,大敵當前,寧先生又願意開放這一切給天下漢人,他們搞內訌決不能行!”

    “就是這個道理!”林丘一巴掌拍在嚴道綸的腿上:“說得好!”

    他們隨後繼續進入談判環節。

    同樣的上午,西瓜去到她辦公的地點,召集幾名特定人物陸續趕了過來,不多時,共有七人從不同的地方趕過來,在小會議室裏與西瓜碰了頭。

    這些人身份地位年齡各有不同,年紀最大的是文化戰線的雍錦年,也有寧毅收下的幹女兒林靜梅,有失去一隻手的殘廢軍人,也有樣貌文氣的年輕戰士。眾人坐下之後,西瓜才揉著額頭,開始說話。

    “……關於大同社會的想法,寧先生跟我做了一次討論,我覺得要記一記,給你們想一想,寧先生他……構想了一個很長的過程,來說明他覺得的、這件事情的困難,我盡量說一遍,你們想想到底有哪些要做的……”

    她回憶著寧毅的說話,將昨夜的交談刪頭去尾後對眾人進行了一遍解說,尤其強調了“社會共識”和“群體潛意識”的說法這些人算是她推進民主進程當中的智囊團成員,類似的討論這些年來有多許多遍,她也不曾瞞過寧毅,而對於這些分析和記錄,寧毅其實也是默許的態度。

    她將整個概念說完之後,有人笑起來:“寧先生真像是見過這樣一個世界一樣,莫非他就是那裏來的,才能如此厲害。”

    雍錦年道:“寓言於物、托物言誌,一如莊周以神怪之論以教世人,重要的是神怪之中所寓何言,寧先生的這些故事,大約也是說明了他構想中的、人心轉變的幾個過程,應當也是說出來了他認為的革新中的難點。我等不妨以此做出解讀……”

    窗外陽光明媚,房門八人隨即展開了討論,這隻是無數尋常討論中的一次,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其中的意義。

    城市的另一端,向西瓜求職未果的盧孝倫等人開始手持盧六同老人的名帖出門拜訪各路豪傑。

    他們又將驚起一陣波瀾。

    在他們出門的同時,距離西瓜這邊不遠的迎賓館內,安惜福與方書常在河邊行走敘舊,他說些北方的見聞,方書常也說起西南的發展在過去的那段時日,雙方算是同在聖公麾下的造反者,但安惜福是方百花手下負責執行軍法的新興將領,方書常則是霸刀弟子,交情不算特別深厚,但時間過去這麼多年,便是普通交情也能給人以深刻的觸動。

    更何況這次西南準備給晉地的好處已經內定了許多,安惜福也不用時刻帶著這樣那樣的警惕辦事當今天下群雄並起,但要說真能跟上的黑旗步調,在許多時候能夠形成一波的合作的,除了梁山的光武軍,還真隻有樓舒婉所掌管的晉地了。

    這世道便是如此,唯有實力夠了、態度硬了,便能少考慮一點詭計陰謀。

    兩人說起十餘年前的方臘造反,後來又說起那場大潰敗、大覆滅,說起方百花的死,安惜福說起如今在北麵的“孔雀明王劍”王尚書,方書常說起寧毅所做的一些事。照理說這中間也有許多恩怨在,但在這十餘年大勢濤濤的衝刷下,這些也都算不得什麼了,方臘的覆滅早已注定,一些人的死,歸根結底,是挽不住的。

    說得一陣,聊到寧毅,安惜福也道:“成都城裏,看似太平,實際上暗流湧動,各方不寧,不瞞你說,我們這邊如今都已收到這樣那樣的說法了,說有人要搗亂,有人會在你們那個什麼大會前期,進行刺殺,情況若稍有不對,許多人就會跟上來。你們這邊的應對如此消極,我寫信回去,估計女相會大罵寧先生無能啊。”

    他多年執軍法,臉上從來沒什麼過多的表情,隻是在與方書常說起樓舒婉、寧毅的事情時,才稍稍有些微笑。這兩人有殺父之仇,但如今許多人說他們有一腿,安惜福偶爾想想樓舒婉對寧毅的辱罵,也不由覺得有趣。

    方書常笑起來:“你們人生地不熟的,接到的是哪邊的消息啊?”

    “哪邊的消息並不重要,如今各方聯係各方拉攏,想與晉地為友的人也不少。說這話的不一定敢做事,但既然到處都流傳這等訊息,那就必然有敢做的。你們這邊,莫非就真想讓事情這樣醞釀下去?今天的閑話或許是試探,慢慢的,看見你們沒反應,說不定都想要成真的了,真的打殺一場,你們還能開成會?”

    “以寧先生在當年的杭州城裏都能那樣做事的性格,豈能沒有準備?”方書常笑著說道,“具體細節不好說,主要各方戰事初歇,人還沒有到齊,我們這邊,第七軍還呆在外頭,過些日子才能進來,另外還有潭州那邊,也要時間啊。陳凡大概還得十天半個月,才能趕過來。”

    “對了,你當年與陳凡關係好,這麼多年沒見了,到時候,真可以好好敘個舊。快了。”他說著,拍了拍安惜福的肩膀。

    “陳凡……”安惜福說起這個名字,便也笑起來,“當年我攜賬冊北上,本以為還能再見一麵的,想不到已過了這麼多年了……他終究還是跟倩兒姐在一起了吧……”

    方書常便也哈哈笑起來。

    太陽金黃,有人走進看似尋常實則緊張的院落,將新一天的監控名單與打聽來的可疑信息進行彙總。

    成千上萬人聚集的城市裏,正展現出千姿百態的人生戲劇,無數人按捺著心緒,等待事情開始衝突和爆發的一刻。

    第二天是六月二十三。寧忌帶著摻雜了特殊香料的傷藥,前去比武大會現場,進行交易,他的世界並不大,但對於將將十四歲的少年人來說,也有絕不遜於天下波瀾的、喜怒哀樂的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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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三章 小間諜龍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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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與犯罪分子交易,寧忌心中稍有緊張,在心中籌劃了不少預案。

    但實際上的交易過程並不複雜,事後總結一番,得出來的不成熟的結論主要是自己是個天才。

    時間是六月二十三的未時,下午開館後不久,名叫黃山的壯漢便出現在了場地邊,賊兮兮地發出“咻咻咻”的聲音吸引這邊的注意。寧忌照例麵無表情地站起來,去到小休息室裏拿出包裹,挎在肩上,朝著場外走去。

    兩人在比武分場館側麵的巷道間碰頭雖然是側麵的街道,但實際上並不隱蔽,那黃山過來便有些猶豫:“龍小哥,怎麼不找個……”

    “怎麼了?”寧忌蹙眉、不悅。

    “這等事,不用找個隱蔽的地方……”

    寧忌看著他:“這是我自己地方,有什麼好怕的。你帶錢了?”

    他目光冷漠、表情疏離。雖然十餘年來實踐較多的本領是軍醫和戰場上的小隊廝殺,但他自幼接觸到的人也真是五花八門,對於談判交涉、給人下套這類事情,雖然做得少,但理論知識豐富。

    父親當初給兄長授課時就曾經說過,跟人談判交涉,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步調帶著別人的步調跑,而跟人演戲之類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任何情況下都處變不驚,最好的角色是神經病、自大狂,隻能聽到自己的話,不用管別人的想法,讓人步調大亂之後,你幹什麼都是對的。




    兄長在這方麵的造詣不高,常年扮演謙和君子,沒有突破。自己就不一樣了,心態平靜,一點不怕……他在心中安撫自己,當然實際上也不怎麼怕,主要是對麵這壯漢武藝不高,砍死也用不了三刀。

    他算是第一次理論結合實踐,不過那壯漢看他理所當然的神態,倒真的相信了,摸摸身上。

    “錢……當然是帶了……”

    “拿出來啊,等什麼呢?軍中是有巡邏放哨的,你越是心虛,人家越盯你,再磨蹭我走了。”

    “呐,給你……”

    壯漢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給寧忌補足剩下的六貫,還想說點什麼,寧忌順手接過,心中已然大定,忍住沒笑出來,揮起手中的包裹砸在對方身上。然後才掂掂手中的銀子,用衣袖擦了擦。

    “值六貫嗎?”

    “有多,我來時稱過,是……”

    “行了,就算你六貫,你這婆婆媽媽的樣子,還武林高手,放軍隊裏是會被打死的!有什麼好怕的,華夏軍做這生意的又不止我一個……”

    “啊?還有其它的……”

    少年先前將犯紀律說得危險無比,連連加錢,此時才冒出這樣一句,這名叫黃山的漢子頓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卻見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瞪他一眼。

    “很奇怪嗎?幹嘛?我告訴你你找得到嗎?”他將銀子又在胸口擦了擦,揣進兜裏落袋為安,“行了,你買了我龍傲天的東西,那就是朋友了,將來遇上事,可以來找我,我家當軍醫的,認識不少人。不過我警告你,別亂聲張,上頭查得嚴,有些事,隻能私下裏做。”




    他痞裏痞氣兼不可一世地說完這些,恢複到當初的小小麵癱臉轉身往回走,黃山跟了兩步,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華夏軍中……也這樣啊?”

    寧忌停下來眨了眨眼睛,偏著頭看他:“你們那邊,沒這樣的?”

    “那也不是……不過我是覺得……”

    “憨批!走了。別跟著我。”

    他雙手插兜,鎮定地返回會場,待轉到一旁的廁所裏,方才呼呼呼的笑出來。

    自己真是太厲害了,全程將那傻缺耍得團團轉。鄭七命叔叔還敢說自己不是天才!他在廁所當中平複一陣心情,回到麵癱臉,又返回會場坐下。

    他在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步驟:隻要傷藥在他們那邊,自己隨時隨地都能牽著狗找到他們,要不然今天晚上去偷聽他們的打算?不對,老小賤狗那邊也要行動,不能顧此失彼……如今發生在成都城中的刺殺預謀甚至是行動每天都有,軍中早有準備,不至於出事,而且,賤狗那邊沒有武藝,比較好偷聽,壞蛋這邊……難說有沒有高手,沒必要一個人冒這個險……




    如此想了一陣子,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道身影從側麵過來,還連連笑著跟人說“自己人自己人”,寧忌一張臉皺成了包子,待那人在旁邊陪著笑坐下,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剛剛跟我買完東西,怕別人不知道是吧。”

    “不是不是,龍小哥,不都是自己人了嗎,你看,那是我老大,我老大,記得吧?”

    寧忌扭頭朝台上看,隻見比武的兩人之中一人身材高大、頭發半禿,正是初次見麵那天遠遠看過一眼的禿子。當時隻能憑借對方走動和呼吸確定這人練過內家功,此時看起來,才能確認他腿功剛猛強橫,練過好幾家的路數,手上打的是“常氏破山手”,這是破山手的一支,與“摔碑手”的數招共通,寧忌熟悉得很,因為當中最顯眼的一招,就叫做“番天印”。

    “這就是我老大,叫黃劍飛,江湖人送外號破山猿,看看這功夫,龍小哥覺得怎麼樣?”

    這滿臉橫肉的禿子居然還起了個帥氣的名字……寧忌扶著臉,這家夥修的內家功,因此韌性大、出力長久,外練的則都是偏剛猛的招數,看起來觀賞性是不錯的,但由於沒能剛柔並濟,內家功又過度的挖掘和透支精力,因此才半禿了頭。父親那邊練破六道,若不是有紅提姨……呸呸呸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打斷腦中的思緒。這等禿子豈能跟父親相提並論,想一想便不舒服。一旁的黃山倒是有些疑惑:“怎、怎麼了?我大哥的武藝……”

    “……武藝再高,將來受了傷,還不是得躺在地上看我。”

    “不過我大哥武藝高強啊,龍小哥你常年在華夏軍中,見過的高手,不知有多少高過我大哥的……”

    “你看我像是會武藝的樣子嗎?你大哥,一個禿子了不起啊?火槍我就會,火雷我也會,將來拿一杆過來,砰!一槍打死你大哥。然後拿個雷,咻!砰!炸死你你信不信。”

    “呃……”黃山目瞪口呆。

    寧忌左右瞧了瞧:“交易的時候婆婆媽媽,拖延時間,剛做了交易,就跑過來煩我,出了問題你擔得起嗎?我說你其實是軍法隊的吧?你不怕死啊,藥呢,在哪,拿回來不賣給你了……”

    “龍小哥、龍小哥,我大意了……”那黃山這才明白過來,揮了揮手,“我不對、我不對,先走,你別生氣,我這就走……”如此連連說著,轉身走開,心中卻也安定下來。看這孩子的態度,指定不會是華夏軍下的套了,否則有這樣的機會還不拚命套話……




    他雖然看來老實敦厚,但身在異地,基本的警惕自然是有的。多接觸了一次後,自覺對方毫無疑點,這才心下大定,出去會場與等在那邊一名瘦子同伴碰麵,詳述了整個過程。過不多時,得了今日比武勝利的“破山猿”黃劍飛,與兩人商議一陣,這才踏上回去的道路。

    黃姓眾人居住的乃是城池東麵的一個院落,選在這邊的理由是因為距離城牆近,出了事情逃跑最快。他們乃是湖北保康附近一處大戶人家的家將說是家將,實際上也與家奴無異,這處縣城地處山區,位於神農架與武當山之間,全是山地,控製這邊的大地主名叫黃南中,說是書香門第,實際上與綠林也多有往來。

    與本身就算苗疆土司的霸刀類似,生存在神農架、武當山交界的延綿山區上,沒有相對強大的私人武力本身就很難立足。黃家在這邊繁衍數代,平素便會將農民訓練成有一定武裝能力的民團,家中的看家護院亦是代代相傳,忠誠心上並沒有多大的問題,女真人殺過襄樊時,對於周邊的山區沒有太多騷擾的精力,也是因此,令黃家的實力得以保全。




    這一次來到西南,黃家組成了一支五十餘人的商隊,由黃南中親自帶隊,挑選的也都是最值得信任的家人,說了無數慷慨激昂的話語才過來,指的便是做出一番驚世的功業來。他的五十餘人對上女真部隊,那是渣都不會剩的,然而過來西南,他卻有著遠比別人強大的優勢,那就是隊伍的純潔性。

    到得現下這一刻,來到西南的所有聚義都可能被摻進沙子,但黃南中的隊伍不會他這邊也算是少數幾支擁有相對強大武裝力量的外來大族了,往日裏因為他呆在山中,所以名聲不彰,但今天在西南,一旦透出風聲,無數的人都會拉攏結交他。

    他來到這邊,也有兩個想法。

    若是華夏軍真的強大到找不到任何的破綻,他便當自己來到這裏,見識了一番。而今天下群雄並起,他回到家中,也能仿照這形式,真正擴大自己的力量。當然,為了見證這些事情,他讓手下的幾名好手前去參加了那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無論如何,能贏個名次,都是好的。

    但這些隻是最為消極的想法,他亦是儒者,亦明大義,若華夏軍真露出可趁的破綻,黃家這五十餘人會不吝自己的性命,對其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將黃家的勇烈之名、大義之舉,永遠地刻在未來的曆史上,讓千千萬萬人銘記住這一光輝。

    黃南中等人來到這邊已有數日,私下裏與人交往不多,隻是極為謹慎地選擇了數名過去有交往的、人品信得過的大儒做交流,這中間的線,其實又有戴夢微一係的牽連。黃南中暫時還不確定何時有可能動手,這一日黃劍飛、黃山等人回來,倒是轉告了他,傷藥已經買到了。

    這東西他們原本攜帶了也有,但為了避免引起懷疑,帶的不算多,眼下提前籌備也更能免受注意,倒是黃山等人隨即跟他轉述了買藥的過程,令他感了興趣,那黃山歎道:“想不到華夏軍中,也有這些門道……”也不知是歎息還是喜悅。

    坐在廳內太師椅上的家主黃南中端起茶平靜地吹了吹:“隻要是有人的地方,都大同小異,哪裏都不會是鐵板一塊,問題隻是這門道該如何找而已……黃葉,你跟過這叫做龍傲天的小子了?倒是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名字……”

    那名叫黃葉的瘦子便是早兩天跟著寧忌回家的跟蹤者,此時笑著點頭:“沒錯,前日跟他到家,還進過他的宅子。此人沒有武藝,一個人住,破院子挺大的,地方在……今日聽山哥的話,應當沒有可疑,就是這脾氣可夠差的……”

    黃南中道:“年幼失牯,缺了教養,是常事,不怕他脾氣差,怕他水潑不進。如今這買賣既然有了第一次,便可以有第二次,接下來就由不得他說不了……當然,暫時莫要驚醒了他,他這住的地方,也記清楚,關鍵的時候,便有大用。看這少年自視甚高,這無意的買藥之舉,倒是真的將關係伸到華夏軍內部裏去了,這是今日最大的收獲,黃山與葉子都要記上一功。”

    兩名家將都躬身道謝,黃南中隨後又詢問了黃劍飛比武的感受,多聊了幾句。待到這日天黑,他才從院子裏出去,悄然去拜訪此時正居住城中的一名大儒朗國興,這位大儒如今在城內的名氣算是排在前列的,黃南中過來之後,他便給對方引薦了另一位大名鼎鼎的老人楊鐵淮這位老人被人尊稱為“淮公”,前些日子,因在街頭與成都的愚夫愚婦論辯,被市井之徒扔出石頭砸破了頭,如今在成都城內,名氣極大。

    郎國興是戴夢微的堅定盟友,算是知道黃南中的底細,但為了保密,在楊鐵淮麵前也隻是引薦而並不透底。三人隨後一番坐而論道,詳細推測寧魔頭的想法,黃南中便捎帶著說起了他已然在華夏軍中打通一條線索的事,對具體的名字加以隱藏,將給錢辦事的事情做出了透露。其餘兩人對武朝貪腐之事自然清楚,稍稍一點就明白過來。

    “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絕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如我先前所說,一定有空子可以鑽。”

    “……毫不出奇,毫不出奇。”

    兩名大儒神色淡然,如此的評論著。

    ************

    沒有錯了,我顯然是個天才!

    同樣的夜色中,寧忌一麵嘩嘩的在水裏遊,一麵興奮地想來想去。

    要不然,我將來到武朝做個間諜算了,也挺有意思的,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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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四章 夏末的敘事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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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小賤狗搭上了關山海的線,壞蛋禿子拿到了傷藥。本以為喪盡天良的壞事很快就要做出來,結果這些人仿佛也染上了某種“徐徐圖之”的疾病,壞事的推進在這之後仿佛陷入了僵局。

    老賤狗每日參加飯局,樂此不疲,小賤狗被關在院子裏整天發呆;姓黃的兩個壞蛋全心全意地參加比武大會,偶爾還呼朋喚友,遠遠聽著似乎是想按照書裏寫的樣子參加這樣那樣的“英雄小會”——書是我爹寫的啊,你們說好的做壞事呢。




    時間轉眼過了六月,寧忌甚至通過無聊時的跟蹤查清了黃山、黃劍飛等人的居住地,但兩撥敵人消極怠工,對於搞破壞的事情毫無建樹。如此效率,令得寧忌無言以對,每日在比武場館保持的麵癱臉差點變成真的。

    時間推移的同時,世間的事情當然也在隨之推進。到得七月,外來的各路商旅、儒生、武者變得更多了,城市內的氣氛沸沸揚揚,更顯熱鬧。嚷嚷著要給華夏軍好看的人更多了,而周圍華夏軍也有數支工作隊在陸續地進入成都。




    七月初二,城市南端發生一起衝突,在深夜身份引起火災,熊熊的光焰映上天空,當是某一波匪人在城中發動了事情。寧忌一路狂奔過去過去幫忙,隻是抵達火災現場時,一眾匪人已經或被打殺、或被抓捕,華夏軍巡邏隊的反應迅速無比,其中有兩位“武林大俠”在負隅頑抗中被巡街的軍人打死了。

    這件事情發生得突然,平息得也快,但隨後引起的波瀾卻不小。初三這天晚上寧忌到老賤狗那邊聽牆角,聞壽賓正帶了兩名信得過的同道來喝酒閑談,一麵歎息昨日十數位英勇義士在遭到華夏軍圍攻夠奮戰至死的壯舉,一麵稱讚他們的行為“摸清了華夏軍在成都的布置和虛實”,隻要探清了這些狀況,接下來便會有更多的義士出手。




    最近二十多天,寧忌聽這類話語已經聽了無數遍,終於能夠按捺住怒火,嗬嗬冷笑了。什麼十數位英勇義士被圍攻、奮戰至死,一幫綠林人聚義鬧事,被發現後放火逃跑,而後束手就擒。其中兩名高手遇上兩名巡邏士兵,二對二的情況下兩個照麵分了生死,巡邏士兵是戰場上下來的,對方自視甚高,武藝也確實不錯,因此根本無法留手,殺了對方兩人,自己也受了點傷。

    這類情況若是單對單,勝負難料,二對二便成了這種狀況,若是到了每邊五個人一擁而上,估計華夏軍就不至於受傷了。這樣的情況,寧忌跑得快,到了現場稍有了解,想不到才一天時間,已經變成了這等傳言……




    “……聽人說起,這次的事情,華夏軍內部引起的震動也很大,大火一燒,滿城皆驚,雖然對外頭說是抓了幾人,華夏軍一方並無損失,但實際上他們一共是五死十六傷。新聞紙上當然不敢說出來,隻得粉飾太平……”

    “……無論如何,這些義士,真是壯舉。我武朝道統不滅,自有這等英雄前仆後繼……來,喝酒,幹……”

    “……哎,我覺得,現如今,也就不必局限於這武朝道統了。恕我直言,建朔天下,亦有咎由自取之過……”

    “……這話我便聽不得了,我輩讀書人,豈能忘了這君臣大道。你莫不是吳啟梅那邊的奸賊吧……”

    “……誰是奸賊、誰是奸賊,前太子君武江寧繼位,隨後拋了滿城百姓逃了,跟他爹有什麼區別。聖人言,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如今君不似君,臣自然不似臣,他們父子倒是挺像的。你論及道統,我便要與你辯一辯了,你這是一家一姓的道統,還是遵循聖賢教導的道統,何為大道……”

    “……你這離經叛道胡言亂語,枉稱熟讀聖賢之人……”

    “……我一身正氣——”

    “……哎哎哎哎,別吵別吵……別打……”

    房間裏的光影與鬧劇在夏末的夜晚彙成奇特的剪影,少年便歎一口氣,去到後院監視名叫曲龍珺的少女了。

    時間流動,世事遷延,許多年後,這樣的氛圍會變成他青春年少時的影像。夏末的陽光透過樹梢、暖風卷起蟬鳴,又或是雷雨來臨時的午後或傍晚,成都城鬧哄哄的,對於才從山林間、戰場上下來的他,又有著特殊的魅力在。

    人們在擂台上打鬥,書生們嘰嘰呱呱指點江山,鐵與血的氣息掩在看似克製的對立當中,隨著時間推移,等待某些事情發生的緊張感還在變得更高。新進入成都城內的書生或是俠客們口氣愈發的大了,偶爾擂台上也會出現一些高手,世麵上流傳著某某大俠、某某宿老在某個英雄聚會中出現時的風姿,竹記的說書人也跟著吹捧,將什麼黃泥手啦、鷹爪啦、六通老人啦吹噓的比天下第一還要厲害……




    在這當中,常常穿著一身白裙坐在房間裏又或是坐在涼亭間的少女,也會成為這回憶的一部分。由於關山海那邊的進度緩慢,對於“寧家大公子”的行蹤把握不準,曲龍珺隻能整日裏在院子裏住著,唯一能夠行動的,也隻是對著河邊的小小院落。

    少女性情沉默,聞壽賓不在時,眉宇之間總是顯得憂鬱的。她性好獨處,並不喜歡丫鬟下人頻繁地打擾,安靜之時常常保持某個姿勢一坐就是半個、一個時辰,隻有一次寧忌恰好遇上她從睡夢中醒來,也不知夢到了什麼,眼神驚恐、滿頭大汗,踏了赤足下床,失了魂一般的來回走……

    寧忌對於這些憂鬱、壓抑的東西並不喜歡,但每日裏監視對方,看看他們的奸謀何時發動,在那段日子裏倒也像是成了習慣一般。隻是時間久了,偶爾也有詭異的事情發生,有一天晚上小樓上下沒有旁人,寧忌在屋頂上坐著看遠處開始的電閃雷鳴,房間裏的曲龍珺陡然間像是被什麼東西驚動了一般,左右查看,甚至輕輕地開口詢問:“誰?”

    寧忌皺起眉頭,心想自己學藝不精,莫非鬧出動靜來被她察覺了?但自己不過是在屋頂上安安靜靜地坐著沒有動,她能察覺到什麼呢?

    少女在屋內疑惑地轉了一圈,終於無果作罷,她拿起琵琶,在窗前對著遠遠的雷雲彈了一陣。不多時聞壽賓醉醺醺地回來,上樓誇讚了一番曲龍珺的曲藝,又道:

    “寧家的那位大公子行蹤飄忽,行程難以提前探知。我與山公等人私下商議,也是近來成都城內局勢緊張,必有一次大難,因此華夏軍中也分外緊張,眼下便是接近他,也容易引起警醒……女兒你這裏要做長線打算,若此次成都聚義不成,終究讓黑旗過了這關,你再尋機會去接近華夏軍高層,那便不難……”

    “女兒但憑爹爹吩咐。”曲龍珺道。

    “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聞壽賓道,“女兒你看這遠處的電閃雷鳴啊,就如同成都今日的局勢,沒有多久啊,它就要過來嘍……黑旗軍啊,憋著壞呢,也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在這次大亂中殞命……壯舉啊,龍珺,你接下來會看到的,這是豪邁英勇之舉啊,不會遜於當年的、當年的……”他猶豫片刻,有些不好找事例,最後終於道:“不會遜於……周侗刺粘罕!”

    傻缺!

    雷雨確實就要來了,寧忌歎一口氣,下樓回家。

    七月初二的那場火光引起的蠢蠢欲動還在醞釀,私底下流傳的義士人數和華夏軍損傷人數都翻了三五倍時,七月初六,華夏軍在新聞紙上公布了接下來會出現的一係列具體舉措,這些舉措包括了數個核心點。

    首先是八月初一,華夏第五軍、第七軍以及駐潭州的二十九軍將在成都城內舉行一場盛大的會師閱兵。與此同時,會進行獻俘儀式,對女真軍隊的部分將領以及在西南大戰過程中抓捕的部分惡首進行公開判刑、處理。

    閱兵完成後,從八月初三開始進入華夏軍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進程,商議華夏軍之後的一切重大路線和方向問題。

    而從八月中旬起,華夏軍將對外界同時進行文、武兩項的人才選拔,在士兵、將領選拔方麵,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的表現將被認為是加分項——甚至可能成為破格錄用的渠道。而在文人選拔方麵,華夏軍第一次對外公布了考試當中會進行的算學、格物學思維、格物學常識考核標準,當然也會適當地考核官員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和認知。

    這具體項目在新聞紙上的公布隨後便引起軒然大波,閱兵獻俘自是普通人最愛看的項目,也引起各方人群的深深警惕。而文武人才的選擇是真正的釜底抽薪,這種對外選拔的消息一出,來到成都的各方人士便要“軍心不穩”。

    一些文人士子在新聞紙上號召旁人不要參加這些選拔,亦有人從各個方麵分析這場選拔的離經叛道,例如新聞紙上最為強調的,居然是不知所謂的《算學》《格物學思維》等己方的考核,華夏軍乃是要選拔吏員,並非選拔官員,這是要將天下士子的一生所學毀於一旦,是真正對抗儒學大道方法,用心險惡且齷齪。

    也有人開始談論真正官員的德行操守該如何遴選的問題,引經據典地談論了有史以來的許許多多選拔方法的利弊、合理性。當然,即便表麵上掀起軒然大波,不少的入城的書生還是去購買了幾本華夏軍編纂出版的《算術》《格物》等書籍,連夜啃讀。儒家的士子們並非不讀算學,隻是過往使用、鑽研的時間太少,但對比普通人,自然還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優勢。

    也是因此,對於成都這次的選拔,真正有大名氣,指著封侯拜相去的大儒、名人抗議最為強烈,但若是名氣本就不大的書生,甚至屢試不第、熱愛偏門的寒酸士子,便隻是口頭抵製、私下竊喜了,甚至部分來到成都的商人、跟隨商人的賬房、師爺更是蠢蠢欲動:若是比試算數,那些大儒不如我啊,勞資來這邊賣東西,莫非還能當個官?

    人們警惕著這些措施,擾擾攘攘議論紛紛,對於那個開大會的消息,倒大都表現出了無所謂的態度。不懂行的人們認為跟自己反正沒關係,懂一些的大儒嗤之以鼻,覺得無非是一場作秀:華夏軍的事情,你寧魔頭一言可決,何必欲蓋彌彰弄個什麼大會,糊弄人罷了……

    城市的氛圍紛亂緊張,寧忌去到老賤狗那邊,一幫人也都在破口大罵寧毅用心險惡,行的是釜底抽薪之舉。也有人提醒,一旦這些軍隊入城,那便代表著他們在先前大戰結束後的善後徹底完成,對偽軍的收編、女真俘虜的安置都告一段落了,若是要動手,那便隻能在這次閱兵之前。

    關於在城內的“動手”,要數這些儒生提得最多,聞壽賓說起來也頗為自然,因為他已經預定了會跟“女兒”在這邊等到事情結束再做某些考慮,心情反倒輕鬆下來,整日裏的言行也是豪邁慷慨。

    見得多了,寧忌便連冷笑都不再有了。

    他一個人居住在那小院裏,隱藏著身份,但偶爾自然也會有人過來。七月初六下午,初一姐從張村那邊過來,便來找他去父親那邊聚會,抵達地點時已有不少人到了,這是一場接風宴,參與的成員有父兄、瓜姨、霸刀的幾位叔伯,而他們為之接風的對象,便是已然抵達成都的陳凡、紀倩兒夫婦。

    對於這位豪邁陽光又帥氣的陳家叔叔,寧家的幾個孩子都非常喜歡,尤其是寧忌得他傳授拳法最多,算是親傳弟子之一。這下突然見麵,大夥兒都異常興奮,一邊嘰嘰喳喳的跟陳凡詢問他打死銀術可的過程,寧忌也跟他說起了這一年多以來在戰場上的見聞,陳凡也高興,說到投契處,脫了衣服跟寧忌比試身上的傷疤,這種幼稚且無聊的行為被一幫人拳打腳踢地製止了。

    沒能比試傷疤,那便考校武藝,陳凡隨後讓寧曦、初一、寧忌三人組成一隊,他一對三的展開比拚,這一提議倒是被興致勃勃的眾人允許了。

    “你這些年養尊處優,不要被打死了啊。”方書常大笑。

    “我賭陳凡撐不過三十招。”杜殺笑道。

    “寧忌那小子心狠手辣,你可得當心。”鄭七命道。

    紀倩兒笑道:“初一,他左腿有傷,捅他左邊。”

    陳凡從那邊投過來無奈的眼神,卻見西瓜提著霸刀的匣子過來:“悠著點打,受傷不要太重,你們打完了,我來教訓你。”

    陳凡並不示弱:“你們兩口子一起上不?我讓你們兩個。”

    寧毅雙手負在背後,從容一笑:“過了我兒子兒媳婦這關再說吧。弄死他!”他想起紀倩兒的說話,“捅他左腳!”

    “好像是左腿吧。”

    “都一樣,一個意思。”

    “別打壞了東西。”

    一眾宗師級的高手以及混在高手中的心魔嘻嘻哈哈。那邊寧曦拿著棍子、初一提著劍,寧忌拖著一整個兵器架過來了,他選了一副拳套,準備先用小金剛連拳對敵,戴上拳套的過程裏,隨口問道:“陳叔,你們怎麼偷偷摸摸地進城啊?軍隊還沒過來吧?”

    “當然是你爹準備算計人啊,這次就算林宗吾過來,也讓他出不了成都。”陳凡並未拿兵器,隻是雙拳上纏了布條,陽光下,拳頭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好了嗎?”他笑道,“來吧!”

    “陳叔你等等,我還……”

    話音未落,對麵三人,同時衝上!寧忌的拳頭帶著呼嘯的聲音,猶如猛虎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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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五章 夏末的敘事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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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陽光明媚。

    聚會的院子裏,三道身影話還沒說完,便同時衝向陳凡,閔初一揮劍疾刺,寧曦以棍法防住陳凡去路,寧忌的步伐卻最為迅猛也最為刁鑽,拳風刷的一下,直接砸向了陳凡的左腿。

    他的拳頭打中了一道虛影。就在他衝到的一瞬,地上的碎石與泥土如蓮花般濺開,陳凡的身影已經呼嘯間朝側麵掠開,臉上似乎還帶著歎息的苦笑。




    寧曦的長棍卷舞而上,但陳凡的身影看似高大,卻在刹那間便閃過了棒影,以寧曦的身體隔開閔初一的長劍。而在側麵,寧忌稍小的身形看起來猶如狂奔的豹子,直撲過飛濺的泥土蓮花,身體低伏,小金剛連拳的拳風如同暴雨、又如同龍卷一般的咬上陳凡的下半身。

    另一邊,被寧曦身體隔開的閔初一直接換位,隱沒在寧曦的背影裏,下一刻,她一腳他上寧曦的大腿,再以腳登上他的後背,直接從背後翻上高空,長劍籠罩陳凡的上半身。




    地上一塊青石飛起,攔向空中的閔初一,同時陳凡屈腿擺臂,接連接下了寧忌的三拳,寧曦的兩次揮棒,之後一拳砸出,隻聽轟的一聲,那飛舞的青石被他一擊擊碎,碎石朝著前方鋪天蓋地的亂飛。

    寧忌朝著側麵橫衝,接著較小的身形在地上翻滾避開石雨,寧曦用長棍拉住空中的閔初一,轉身以後背硬接碎石,同時將閔初一朝側麵甩出去作為寧家長子,他麵相儒雅開朗,做事中正溫和,最順手的武器也是不帶鋒銳的棍棒,一般人很難想到他私下裏賴以保命的絕技是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

    寧忌在地上翻滾,還在往回衝,閔初一也隨著力道掠地疾走,轉向陳凡的側後方。陳凡的歎息聲此時才發出來。

    “唉,你們這打法……就不能跟我學點?”

    寧曦笑著回身攻擊:“陳叔,大家自己人……”

    初一也猛地從側後方靠近:“……會有分寸……”

    寧忌也撲了回來:“……我們就不用石灰啦”

    三道身影,三個方向,便又是同時攻向一點。

    身形交錯,拳風飛舞,一群人在旁邊圍觀,也是看得暗自心驚。事實上,所謂拳怕少壯,寧曦、初一兩人的年齡都已經滿了十八歲,身體發育成型,內力初步圓滿,真放到綠林間,也已經能有一席之地了。

    這中間,初一是紅提親傳弟子,指著做兒媳婦也做保鏢的,劍法最是高超。寧曦在武藝上有所分心,但大局觀最好,每每以棍法擋住陳凡去路,或者掩護兩名同伴進行攻擊。而寧忌身法靈活,攻勢刁鑽猶如狂風暴雨,對於危險的躲避也已經融入骨子裏,要說對戰鬥的直覺,甚至還在兄嫂之上。




    尤其是三人圍攻的配合默契,放在江湖上,一般的所謂宗師,眼下恐怕都已經敗下陣來事實上,有不少被稱作宗師的綠林人,恐怕都擋不住初一的劍法,更別說三人的聯手了。

    “再過幾年,陳凡別想這樣打了……”

    “陳凡十四歲時沒有小忌厲害吧……”

    “再過幾年不得了……”

    眾人看得高興,議論紛紛,寧毅也負手道:“功夫是纖毫之爭,陳凡打碎東西,我看這局就算他輸了。”

    西瓜在一旁笑,低聲跟丈夫解說:“三人之中,初一的劍法最難纏,所以陳凡總是用老大老二來隔開她,小忌的攻勢刁鑽,人又滑得跟泥鰍一樣,陳凡時不時的出重拳,這是怕被小金剛連拳纏住,那就沒完沒了了……哈,他這也是出了全力。你看,待會首先被解決的會是小忌,可惜他拖出來那武器架子,沒有機會用了……”

    她的話音落下不久,果然,就在第十五招上,寧忌抓住機會,一記雙峰貫耳直接打向陳凡,下一刻,陳凡“哈”的一笑震動他的耳膜,拳風呼嘯如雷鳴,在他的眼前轟來。




    從小到大寧忌跟陳凡也有過不少訓練式的交手,但這一次是他感受到的危險和壓迫最大的一次。那呼嘯的拳勁猶如排山倒海,刹那間便到了身前,他在戰場上培養出來的直覺在大聲報警,但身體根本無法躲閃。

    砰的一聲,猶如布袋陡然膨脹震動的空響,寧忌的身體直接拋向數丈之外,在地上不斷翻滾。陳凡的身體也在同時狼狽地避開了寧曦與初一的攻擊,倒退出老遠。寧曦與初一停下攻擊朝後看,寧毅那邊也有些動容,其他人倒是並無太大反應,西瓜道:“沒事的,陳凡的底子出來了。”




    隻見寧忌趴在地上許久,才猛地捂住胸口,從地上坐起來。他頭發淩亂,雙目呆滯,儼然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圈,但並不見多大傷勢。那邊陳凡揮了揮手:“啊……輸了輸了,要了老命了,差點收不住手。”

    “看吧,說他擋不過三十招。”

    方書常笑著說道,眾人也隨即將陳凡奚落一番,陳凡大罵:“你們來擋三十招試試啊!”之後過去看寧忌的狀況,拍打了他身上的灰塵:“好了,沒事吧……這跟戰場上又不一樣。”

    眾人的談笑當中,寧忌與初一便過來向陳凡道謝,西瓜雖然奚落對方,卻也讓寧忌跟陳凡說聲謝謝。

    “……有些人習武,常常在懸崖之上、激流當中練拳,生死之間感受出力的微妙,叫做‘盜天機’。你陳叔這一拳打得剛剛好,大概也真要了他的老命了,再過幾年他沒辦法再這樣教你。”

    陳凡那一拳算是畢生所學凝於一招,凶險之極卻沒有傷人,但對寧忌造成的壓迫感、生死間的感悟是實實在在的,這當然也有時機的把握在,若不是轉瞬間抓住機會要打出這一拳,他也不至於在寧曦、初一麵前躲得狼狽。寧忌道了謝謝,一時間仍舊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起不來:“嘿嘿……剛才差點以為要死了……”

    寧曦一張笑臉插入進來:“陳叔,你也打我一拳唄。”

    陳凡蹲在地上眯起了眼睛:“你那十三太保橫練就是為了挨打才來的,打一拳沒用,得一直打到你覺得自己要死了才有可能,要不然咱們現在開始吧……”

    “哦,那就算了。”寧曦笑道,“還是吃東西去吧。”

    眾人說笑一陣,寧忌坐在地上還在回想方才的感覺。過得片刻,西瓜、杜殺、方書常等人又與陳凡、紀倩兒有過幾下搭手他們往日裏對彼此的武藝修為都熟悉,但這次畢竟隔了兩年的時間,如此才能迅速地了解對方的進境。

    這些年眾人皆在軍隊當中鍛煉,訓練他人又訓練自己,往日裏就算是有的一些敝帚自珍在戰爭背景下其實也已經完全去掉。眾人訓練精銳小隊的戰陣合作、廝殺,對自己的武藝有過高度的梳理、精簡,數年下來各自修為其實百尺竿頭都有更進一步,如今的陳凡、西瓜等人比之當年的方七佛、劉大彪或許也已不再遜色,甚至隱有超過了。

    他們議論武藝時,寧曦等人混在當中聽著,由於自小便是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倒也並沒有太多的稀奇。

    如此過得一陣,夕陽西下。寧忌趁著感悟在旁邊打了幾套拳腳,眾人才鬧哄哄地入席吃飯,這期間大夥兒才隨口聊起成都城內的環境,他們偶爾提起的一些名字,寧忌基本都沒有聽說過。

    “這次來成都的那些人,真的有什麼厲害的嗎?我看那些讀書的老家夥要真有本事,在女真人麵前為什麼厲害不起來……還有過來參加擂台的,都歪瓜裂棗,沒什麼好的。”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兩隻賤狗與一幫壞蛋的拖遝,寧忌在聊天的間隙中偷偷向兄長詢問,那邊陳凡望過來:“小忌啊,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最容易看到的那些,也許是因為他們叫得太厲害了。”

    西瓜眼中帶笑,道:“這孩子最近心裏藏著事,許是盯上了幾個壞蛋,還瞞著我們,想吃獨食。”

    “真的?”陳凡看著寧忌,感興趣起來。

    “沒、沒有啊,我現在在比武大會那裏當大夫,當然整天看到這樣的人啊……”寧忌瞪著眼睛。

    一群人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過得一陣,倒也並不追問。

    方書常道:“武朝雖然爛了,但真能做事、敢做事的老家夥,還是有幾個,戴夢微就算是其中之一。這次成都大會,來的庸手當然多,但密報上也確實說有幾個好手混了進來,而且根本沒有露麵的,其中一個,原本在漢口的徐元宗,這次聽說是應了戴夢微的邀過來,但一直沒有露麵,另外還有陳謂、福建的王象佛……小忌你要是遇上了這些人,不要接近。”

    寧忌倒是來了興趣:“這些人厲害嗎?”

    “隻能說都有自己的本事。而且我們沒打聽到的,或者也還有,你陳叔叔提前到,也是為了更好的防範這些事。聽說不少人還想過請林惡禪過來,信肯定是遞到了的,他到底有沒有來,誰也不知道。”

    寧忌蹙眉:“這些人抗金的時候哪去了?”

    方書常道:“有些參與了抗金,也有些從頭到尾都是明哲保身,在山裏頭躲著。但說起來,這些習武之人,也都有一個軟肋,你猜猜是什麼?”

    寧忌蹙著眉頭許久,想不到答案,那邊寧毅笑道:“寧曦你說。”

    寧曦猶豫片刻:“是文人的吹捧吧?”

    方書常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寧毅點頭,道:“過去重文輕武的習氣已經持續兩百多年,綠林人說起來有自己的半套規矩,但對自己的定位其實是不高的。周侗在綠林間說是天下第一,當年想要當官,老秦都懶得見他,後來雖然辭了禦拳館的職位,太尉府仍然可以隨意調派。再厲害的大俠也並不覺得自己強過有學問的讀書人,但偏巧這又是最在乎麵子和虛名的一個行當……”

    “以前綠林人過來行刺,往往是聽了三兩句的傳聞,就來博個名聲,都是烏合之眾,用的也都是綠林間的一些老辦法。但這一次,戴夢微、吳啟梅這些人是真的怕了,一邊對天下進行呼籲,一邊也對一些有名氣的綠林人禮賢下士做了一些請求。比如徐元宗這個人,往日裏總吹自己是閑雲野鶴,但突然被戴夢微求到門上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聽說立刻就受不了了,現在不知道在成都的哪個角落裏躲著。”

    寧毅這樣說著,眾人都笑起來。寧忌若有所思地點頭,他知道自己眼下還進不了這群叔叔伯伯的行動當中去,當下並不多言。

    這日晚膳過後眾人又坐在院子裏聚了一會兒,寧忌跟兄長、嫂子聊得較多,初一今日才從張村趕過來,到這邊主要的事情有兩件。其一,明天便是七夕了,她提前過來是與寧曦一道過節的。

    其二,寧忌的十四歲生日,準確日期是七月十三,也僅有數日時間,她便順道捎過來母親以及家中幾位姨娘以及弟弟妹妹、一些小夥伴要求轉交的禮物。

    “今日卻不能給你,到時候再說。”初一笑著說道。

    提起寧忌的生日,眾人自然也清楚。一群人坐在院子裏的椅子上時,寧毅回憶起他出生時的事情:

    “說起來,老二是那年七月十三出世的,還沒取好名字,到七月二十,收到了吳乞買出兵南下的消息,然後就北上,一直到汴梁打完,各種事情堆在一起,殺了皇帝以後,才來得及給他選個名字,叫忌。弑君造反,為天下忌,當然,也是希望別再出這些傻事了的意思。”

    他緬懷著過往,那邊的寧忌認真仔細算了算,與兄嫂討論:“七月十三、七月二十……嗯,這麼說,我剛過了頭七,女真人就打過來了啊。”

    院落之中,馨黃的燈火搖曳。包括寧毅在內的眾人都沉默下來,突然的安靜儼如寒潮來襲。

    隨後,幾隻手掌啪啪啪的打在寧忌的頭上:“說什麼呢……”

    “不會說話……”

    “你才頭七呢,頭七……”

    ……

    “……二十……減十三,是我頭七啊。”

    寧忌微帶猶豫、滿臉疑惑地回答,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挨了打。

    沒算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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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八六章 初秋 風吟前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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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會的時光溫暖而有趣,但眾人都有事情,隨後自然也會散去。寧忌回到家根據今日的感悟繼續鍛煉武藝,並沒有去監視小賤狗。

    第二日是七夕,乃是女子們對月乞巧、期盼姻緣的時候,對於男子而言,主要的節目則是祭拜魁星、祈求功名。華夏軍在這一天舉辦了不少活動,最為熱鬧的大概是書市上的幾樣指定考試書籍的優惠酬賓活動。




    例如將印刷精美的珍藏本《格物原理》折成普通粗印本的價格,隻是紙張質量就令人心動不已。由於昨日才發了考試的各樣細則,這一日便有大量士子前去購買,在各個專售店上引起了擁堵,眾大儒、名流便呆在附近的茶樓上方認人,痛心疾首的一番大罵,有人高呼這是華夏軍的陽謀,便是為了讓大家就此分裂,呼籲團結。

    明麵上出麵買書的大多是寒門士子,有的買了書之後低頭遁走,也有的理直氣壯,並不在乎一群大儒們的指責。到得這日下午,又漸漸出現不少讓他人出麵“代購”的情況,華夏軍倒也並不製止,這邊給每個人限定的購買量是兩套,一套自用,另一套大可拿去偷偷賣給其他人。




    雞飛狗跳的情況伴隨著節慶的熱鬧,這一日在比武大會場館裏工作的寧忌都聽到了對外頭的紛紛議論。還有附近街道上的書生打起群架來,令場館內看比武的群眾、武者都紛紛往外跑去看熱鬧,回來之後嘖嘖稱歎,說是場麵亂成一團,可惜華夏軍到得太早,沒能打死人。

    未來的數日,城內的風向,也常常是這般躁動而混亂。對於寧忌而言,最能深切感受到的大概是比武大會的參賽者已經大幅度上升的這件事,身懷內家功、藝業不俗的武者也漸漸多起來了。




    在外界,經過一兩個月的聚集與磨合,文人、武者兩方麵的領袖人物們都通過這場大聚會打出了名氣,有著相同目的的人們漸漸認出同伴彙合在一起。

    這中間,有想直接在學問上壓倒華夏軍的儒生,拋頭露麵最是光明正大;一些心中有了激烈想法,對華夏軍愈發警惕的文士開始潛入水麵之下,偷偷聯絡誌同道合者;部分文士左右搖擺,最是閑散;也有極少數的人接受了華夏軍的四民、格物、啟蒙等理念,開始擺明車馬反對那些大儒——當然,這中間有多少是奸細,也並不容易說得清楚。




    武人方麵,數名內家高手在比武場上終於開始展現出壓倒性的強悍,令得寧忌觀看比武的熱情稍稍上漲了一些。隻是隨著華夏軍將從比武大會選拔人才的消息傳出,武者的表現欲更為強烈,常常出現打斷人手腳的事故,令他的工作量大增。

    有的時候那黃山還會過來跟他打招呼,閑聊套近乎。這幫壞蛋還沒開始辦事,寧忌已經開始討厭他們了。

    白日裏工作,夜晚閑逛,去聞壽賓那邊聽聽各種奇葩言論,然後看看整日裏被關在院子裏的曲龍珺的動靜。時間久了,他發現女人真是可怕。

    自來到成都起,這曲龍珺已經在院子裏被關了一個多月,每日裏看同樣的風景,竟也不覺得煩悶——寧忌自小在山間亂跑,跟著高手學武,看著軍隊訓練,童年小夥伴中也有女孩子,都跟紅提姨娘、瓜姨她們學了武藝,平素跟男孩子一般無二,且下手狠毒,有的時候打起群架來毫無顧忌,寧忌都覺得頭疼。對這些女孩子來說,不帶吃的放野地裏十天也能活蹦亂跳,照曲龍珺這般關院子裏三天估計就得哭爹喊娘了。

    真是術業有專攻……

    壞人們口頭上瞎逼逼,手底下根本沒行動時,寧忌的思維倒是愈發發散起來,看著曲龍珺,也不像先前那般日日想殺了。

    他自戰場上下來,又去見過好些已逝戰友的家屬,隨後聽說這些敵人還要來搗亂,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氣,指著誰犯到他手上再手起刀落。誰知道監視一個月後,這等雄心壯誌都被敵人們給消磨了。有時候曲龍珺在樓下發呆,他在樓上發呆,隻覺得這幫人真是可悲、可氣又可憐。




    如此過了最為炎熱——實際上也並不難受——的三伏天,到得七月十三,陳凡、兄嫂等人都過來給他過生日。晚上,日理萬機的瓜姨和父親也偷偷來了一趟,鼓勵他將來學習進步、天天向上,這是他剛滿十四歲的清澈的初秋。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明麵的上躁動的成都,讓人看不出太多大亂的端倪來……

    **************

    七月半,中元,天空中飄起黃紙與白幡,白日裏偶爾有牛頭馬麵的紮紙從街上遊行過去。

    曲龍珺在院子朝北的角落裏點了紙錢,祭奠自己那多年前死在了華夏軍手中的父親。

    成都平原的各個地方,同樣有大大小小的祭奠在進行。祥和的日光下,眉州北側,華夏第五軍第一師駐地附近的一處俘虜營地裏,完顏青玨站在高高的柵欄裏,看著不遠處騎兵集結、出發時的景象。

    “怎麼了?”

    “漢狗這邊,出了什麼意外……”

    “有人來救我們?”

    這座俘虜營地不大,中間看押的是不少被挑選出來的高級戰俘。他們已經知道自己將在半個月後被押至成都參加獻俘儀式。這會是女真一族四十年以來最屈辱的時刻之一,但也已經無法可想。

    不過在這一刻,有著充分戰爭頭腦的一群女真勳貴與將領,看出了華夏軍這次出征的不尋常,當是遇上了什麼意外情況,眾人的心思不免活泛起來。

    當然,看看營地周圍的看守,他們便明白,逃跑是沒有可能的,隻能寄望於大帥或是穀神的神機妙算,想出了什麼好的辦法,前來營救他們……

    視線回到成都,下午時分,西瓜已經整理好行裝,帶著一隊親衛,準備上馬,離開迎賓路。寧毅送了她一段:“這次過去,要保重。”

    “我離開了,你也保重,我總覺得,有些人快按捺不住了。”西瓜牽著丈夫的手,神色微微有些為難,“要不然,叫紅提姐姐過來……”

    “這邊這麼多人,又有陳凡在暗中看著,婆婆媽媽個什麼。”寧毅笑著,“你離開了,他們反倒更容易掉進來,不用擔心了,幾個混混能幹出些什麼事來,你男人身經百戰,誰來都得死。”

    “……畢竟是威震天下的血手人屠。”西瓜猶豫一下,還是笑了出來。

    寧毅拍了她一巴掌:“行了,別貧嘴。你大張旗鼓地出城就好。”

    兩人再度互道珍重,西瓜帶著親衛騎馬朝成都西門方向過去,一路之上,她能夠感受到不尋常的注視目光。

    ……

    同樣的時間,盧六同老人正在一場聚會當中作為最重要的嘉賓坐於上席,院落之中,一些年輕武者相互比試,他便與旁邊一些武林前輩們指點一番。

    “武功,最重要的還是這樣的交流。說起來呢,建朔年間,中原淪陷,也相對的促進了北拳的南傳,你看這兩位的拳架子當中,南北的痕跡,都很清楚……照老夫說啊,有,是好事,說明有交流,很清楚,是壞事,那是交流得不夠……”

    他年紀雖大,但也因此有著不弱的見識,一番指點當中,眾人點頭稱歎。兩名得了指點的年輕武者更是欣喜,均覺得聽這些武林前輩一席話,勝過在家呆練十年。

    比武大會的會場,盧六同的兒子盧孝倫以黃泥手打斷了對手的一條腿。裁判宣布他勝利,他還在朝對方撂話,看著那人抱了斷腿翻滾,嗤笑不已:“叫你跳,跳不跳了!”

    跳上台來救治斷腿傷員的年輕大夫推開了他,冷著一張臉頗不高興:“別擋著了,你贏了。”

    “嗨,他這傷治不好,別費工夫了,瘸了!”

    “走開。”

    那年輕大夫蹲在地上,便開始熟練的進行應急處理。盧孝倫眼角一動,他常年打人骨折,對於醫治也是一把好手,這小大夫看著手法便嫻熟,說不定還真能將對方治好七八成,這等年輕的小大夫,可能便是從戰場上下來的華夏軍——他對於華夏軍軍人的這張冷臉頓時便不喜歡起來。

    跟那日霸刀那幫忘恩負義的家夥一樣,眼高於頂!

    裁判宣布了勝利之後,他下了擂台,朝那邊就地進行急救的傷員和小大夫走過去,站在旁邊道:“小朋友,上過戰場?”

    那小大夫臉上沾了點血跡,眼神專注,沒有理他。盧孝倫便走旁邊過去,腳下隨意的一帶,要無聲無息地將那人的斷腿再帶歪一次。

    腳才隨意地抬起來,啪的一下,那小大夫的手不知為何便已橫過來按在了他的大腿上,力量不大,隻是在他尚未發力的前期便將他的腿腳按了回去。一瞬間,盧孝倫背後汗毛豎起,那蹲在地上的小大夫目光就如同冰冷的毒蛇一般望了上來:“你幹什麼?好點走路。”

    他說著便放了手,那一刻的森寒猶如幻覺褪去,盧孝倫朝場外走去。

    背後隱隱透出冷汗來。

    盧孝倫眼下已經五十出頭的年紀,年輕時好享樂、好交遊,雖然四處遊玩,但偶爾的交遊也確實開闊了他的眼界,眼下在綠林間稱得上武藝不俗。但方才那一刻,他甚至無法分辨那小軍醫是因為直覺還是因為武藝阻擋了他。

    他隻是隱約覺得,如果對方有武藝、而且手上有任何利器的話,就那一下,自己的大腿血脈已經被劃開了。這等要害,被人隨手按了一下,自己竟然沒能反應過來,是對方武藝高,還是自己大意了……

    考慮到對方的年紀,他認為最大的可能,還是自己大意了。

    初秋傍晚的日光灑在成都的街頭,他與跟隨而來的一名師弟碰頭後,朝著不遠處父親參加聚會的地方走過去,路上還一直在想那小軍醫的事情。如此走過幾條街,在一處沒有多少行人的街頭,身旁的師弟突然拉了拉他。盧孝倫抬頭朝前方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的漢子,戴著灰白色頭巾的漢子正朝他們過來,眼神看著並不善良。

    這漢子身形魁梧,比盧孝倫還高出半個頭,雙手骨節粗大,拳頭上、指節上盡是老繭,顯然也是藝業不俗的綠林人。盧孝倫並不在乎對方的體型,他一生所學專破骨骼,不怕硬功,倒是部分身法快捷的利器功夫能對他造成威脅。當下看著對方,拱了拱手。

    “閣下何人?”

    那人步伐均勻,晃動著拳頭,還在過來:“盧孝倫,六通老人的傳人,近來都在城裏說霸刀的破綻,我來試試你的武藝。搭搭手。”

    最近這段時間盧孝倫與父親參加各類盛會,也關注著這段時間內湧入成都參加比武大會的高手,但對眼前這人,並沒有任何印象。對方態度從容,轉眼到了身前,雙手張開,靠著那身形,倒委實有著吞天食地的氣勢。盧孝倫直撲而上。

    兩人的手臂在空中硬碰硬的互砸了兩下,盧孝倫隻覺得手臂生疼,他雙臂一合,以鷹爪的功夫直取對方左臂,抓住了便要擰斷,身側拳風呼嘯!

    這一拳沿著左邊肋下轟上來,盧孝倫腦中一響,隻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翻動,隔夜飯都要吐出來,洶湧的痛楚傳上腦袋,下一刻,他的鷹爪再抓不住對方的手臂,對方後退一步,一拳轟在他的臉上,隨後將他抓起來一個跨步,旋轉著摔飛出去。

    盧孝倫的身體在道路上滾出七八丈,滿地黃土飛起。之前站在旁邊的師弟便要衝上前來,那大漢醋缽大的拳頭一拳轟下,將對方打翻在地,暈厥過去。

    盧孝倫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想要爬起來,由於胃裏翻湧不息,掙紮著沒能成功。那大漢還算沒下死手,此時看著路上這對師兄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唉,又是沽名釣譽……”

    “你是、你……是……”

    盧孝倫強忍住要一直吐的感覺,艱難地發聲。在綠林間混了三十年,他深知自己可以挨揍,但不能不知道揍自己人的身份,譬如被周侗揍、被林宗吾揍、被心魔揍,揍了還沒死原本就該是一種耀人的戰績。眼前這漢子身手如此高強,豈會寂寂無名。

    夕陽之下,那漢子並不回答,轉眼間消失在道路那頭。

    ……

    毆打盧孝倫的身影走過數條街道,來到比武場館外的時候,正遇上今天的比試開始散場。他找個鬥笠戴上,靜靜地在路邊的宣傳牌前看著一位位“高手”的履曆和事跡,估算著他們的武藝如何,也希望從中看出有關於華夏軍力量的一些蛛絲馬跡,又或者、希望能查出那心魔的武藝,到底有多麼高強。

    這些時日以來,他也在幾度謹慎地尋覓可能值得信任的同伴,本以為被吹得儼如綠林領袖、看來又與霸刀有些過節的盧家人能有多麼厲害,誰知道一番動手,又是鼠輩一名。

    看著從比武大會會場裏走出來的人群,他的目光稍稍有些複雜。他一生練拳、愛武成癡,如果有可能,他原本也想加入這樣的高手爭鋒中,探一探天下武者的虛實。

    但也沒關係。

    這一次乃是左相鐵彥親自登門拜訪,求他出山。

    士為知己者死。

    一些小的樂趣,便隻好放下了。

    王象佛心裏是這樣想的。

    如此看得一陣,他朝著前方走去,離開這處街道。道路邊,買了一份豬頭肉提著的小大夫踏上回家的道路,與他擦肩而過。

    *************

    夕陽沉入地平線,有人在私下裏聚集。

    “……再不動手,華夏軍處理完周邊的事情,要進城了。”

    “……今日碰麵,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今日下午,劉西瓜帶人出了城。”

    “……她要去處理一件急事。”

    “……西南之戰打完後,華夏軍俘虜金兵接近四萬人,投降漢軍零零總總,十數萬……”

    “……對這些人的安置、收編,對整個川四路的拿捏,還有各種善後,耗盡了華夏第五軍的力量……”

    “……他們準備抽出手來,八月初,搞閱兵獻俘……”

    “……窮兵黷武。”

    “……罵是沒用了……”

    “……華夏軍處理事情,要時間,咱們的人,來得也不快,現在外頭鬧哄哄的,如今看來,再過一段時間不動手,這幫士子自己就要內訌了……”

    “……想要做事,隻有這點時間……”

    “……好在他們旁邊那老牛頭,出事了……”

    “……姓劉的霸刀出麵平息事態,華夏第五軍第一師,聽說也接了命令,緊急出動了,如此一來,他們的兵力,還會有數日吃緊……”

    “……中元佳節,開鬼門。就這幾日了……諸位覺得,如何?”

    ……

    ……

    ……

    時間沉默了許久,有人將手指敲下來。

    砰。

    “……必能,一呼百應。”

    ……

    ……

    院子裏,回來得有些晚的寧忌點起了黃紙,將豬頭肉擺在前方,祭奠了記憶中的三兩個人。秋天的夜晚更顯得怡人了,他還不到真正明白祭奠意義的年紀,說了會兒話,便就著米飯,吃完了豬頭肉。

    夏天都過完了,自己又大了一歲,外頭一片祥和,跟女真人來之前的氣氛全不一樣。接下來可能不會有打打殺殺的事情了。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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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八七章 初秋 風吟前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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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雨降下來,敲打將黃的樹葉。

    七月十六,西城縣的宅子裏,早一日回來祭拜了先祖的戴夢微正在與學生下棋。他望著南麵的天空,稍有失神。

    “……老師。”弟子浦惠良低聲喚了一句。

    過得片刻,戴夢微才回過神來:“……啊?”

    “老師,該您下了。”

    “哦。”戴夢微落下棋子,浦惠良隨即加以應對。

    “偷得浮生半日閑,老師這心裏還是各種事情啊。”

    “早年太過懶散,老了,才知懶不得了……惠良覺得,我心中何事?”

    “成都的事吧?”

    “……哦?”

    戴夢微拈起棋子,眯了眯眼睛。浦惠良一笑。

    “昨日傳來消息,說華夏軍月底進成都。昨日是中元,該發生點什麼事,想來也快了。”

    兩人是多年的師徒情分,浦惠良的回答並不拘束,當然,他也是知道自己這老師欣賞才思敏捷之人,因此有故意賣弄的心思。果然,戴夢微眯著眼睛,點了點頭。

    “這些時日讓你關心秋收安排,並未提起西南,看來你倒是沒有放下功課。說說,會發生什麼事?”

    浦惠良落子,笑道:“西南擊退粘罕,大勢將成,往後會如何,這次西南聚會時關鍵。大家夥都在看著那邊的局麵,準備應對的同時,當然也有個可能性,沒辦法忽視……若是眼下寧毅突然死了,華夏軍就會變成天下各方都能拉攏的香饃饃,這事情的可能雖小,但也不容忽視啊。”

    戴夢微也落下棋子:“這與為師,又有什麼關係?”

    “早前兩月,老師的名字響徹天下,登門欲求一見,獻計獻策者,絡繹不絕。今日咱們是跟華夏軍杠上了,可這些人不同,他們當中有胸懷大義者,可也說不定,有華夏軍的奸細……學生當初是想,這些人如何用起來,需要大量的甄別,可如今想來並不確定啊對不少人也有更加好用的方法。老師……勸說他們,去了西南?”

    戴夢微捋了捋胡須,他眉目苦楚,平素看來就顯得嚴肅,此時也隻是神色平靜地朝西南方向望了望。

    “幾十上百的人皆說自己心懷大義,若有一個兩個的做成事情,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於誰人可用誰人不可,倒也不必看得那樣絕對,華夏軍放開口子對外收人,是寧毅對自己想法的自信。至於咱們這邊,百姓的生計上得來、日子過得去,認同者自也會越來越多。許多問題,不證自明。這是將惠良你放在那邊的用意,百姓,是重中之重啊。”

    “老師的苦心,惠良省得。”浦惠良拱手點頭,“隻是女真過後,民生凋敝、土地荒蕪,而今世麵上受苦百姓便不少,秋天的收成……恐怕也難堵住所有的窟窿。”




    “當今天下兩路大敵,一是女真一是西南,女真過後,田園荒蕪的景象百姓皆有所見,隻要將話說清楚了,共體時艱,都能理解。隻是你們師兄弟、外頭的大小官員,也都得有同舟共濟的心思,不要弄虛作假,表麵上為官為民,私下裏往家裏搬,那是要出事的。如今遇上這樣的,也得殺掉。”

    戴夢微口中平靜地說著殺掉二字,不帶半絲煙火氣,但浦惠良卻知道這老師的心狠手辣。甚至可以說,也知道最近這半年,他才知道這位跟隨多年的師長真動起手來有多麼的決絕無情。過去幾十年,他是居於西城縣做學問,不必展露行事的本領,也是直到最近兩年,老人才出麵做局,將連同女真人、華夏軍在內的整個天下,都算計進去。




    尤其是最近半年的圖窮匕見,甚至犧牲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對同為漢人的軍隊說殺就殺,接管地方之後,處理各地貪腐官員的手段也是冷酷異常,將內聖外王的儒家法度體現到了極致。卻也因為這樣的手段,在百廢待興的各個地方,得到了不少的民眾歡呼。

    “你進文師兄在竹溪,與百姓通吃、同住、同睡,這番表現便非常之好。今年秋天雖堵不住所有的窟窿,但至少能堵上一部分,我也與劉平叔談下約定,從他那邊先行購入一批糧食。熬過今冬明春,局勢當能穩妥下來。他想圖謀中原,我們便先求穩固吧……”




    師徒倆一麵說話,一麵落子,談及劉光世,浦惠良微微笑了笑:“劉平叔交遊廣闊、兩麵三刀慣了,這次在西南,聽說他第一個站出來與華夏軍交易,先期得了不少好處,這次若有人要動華夏軍,指不定他會是個什麼態度吧?”

    “劉平叔心思複雜,但並非毫無遠見。華夏軍屹立不倒,他固然能占個便宜,但與此同時他也不會介意華夏軍中少一個最難纏的寧立恒,到時候各家瓜分西南,他還是大頭,不會變的。”戴夢微說到這裏,望著外頭的雨幕,微微頓了頓:“其實,女真人去後,各地荒蕪、流民四起,真正未曾受到影響的是哪裏?終究還是西南啊……”




    老人歎了口氣:“蜀地得天獨厚,自古便是天府之國,這次西南大戰,女真人的兵線甚至未能推至梓州。華夏軍固然有所損失,可大平原上的糧食分毫未損。今日的西南,想要寧毅出事,確實很難,可……若真能如此,到時候西南的積累流入各方,不光我漢家武備、格物之學能夠大為興盛,這個冬天,也能少死許多饑民了。”

    秋雨洋洋灑灑地在窗外打落,房間裏沉默下來,浦惠良伸手,落下棋子:“往日裏,都是綠林間這樣那樣的烏合之眾憑一腔熱血與他作對,這一次的事態,弟子認為,必能有所不同。”

    他頓了頓:“從時間上看,應該也快了……”

    ……

    下午的陽光照在成都平原的大地上。

    從成都往南的官道上,人群車馬來往不息。

    從一處道觀上下來,遊鴻卓背著刀與包袱,沿著流淌的小河信步而行。

    廣闊的平原朝著前方像是無邊無際的延伸,河流與官道穿插向前,間或而出的村莊、農田看起來猶如金黃日光下的一副圖畫,就連道路上的行人,都顯得比中原的人們多出幾分笑容來。

    官道也結實得多了,很顯然花過不少的心思與力氣從晉地一路南下,行走的道路大都坑坑窪窪,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如此平整的道路,即便在童年的記憶當中,過去繁華的武朝,恐怕也不會費上這麼大的力氣休整道路。當然,他也並不確定這點,也就是了。

    如今,對於看不太懂也想不太清楚的事情,他會習慣性的多看看、多想想。

    過去在晉地的那段時間,他做過不少行俠仗義的事情,當然最為主要的,還是在種種威脅中作為民間的俠客,保衛女相的安危。這期間甚至也幾度與大俠史進有過往來,甚至得到過女相的親自接見。

    女相原本是想勸說部分信得過的俠士加入她身邊的衛隊,不少人都答應了。但由於過去的事情,遊鴻卓對於這些“朝堂官場”上的種種仍抱有疑惑,不願意失去自由的身份,做出了拒絕。那邊倒也不勉強,甚至為了過去的幫助論功行賞,發給他不少銀錢。




    西南大戰局勢初定後,華夏軍在成都廣邀天下來客,遊鴻卓頗為心動,但由於宗翰希尹北歸的威脅在即,他又不知道該不該走。這期間他與大俠史進有過一番交談,私下裏交手切磋,史進認為晉地的危險不大,而且遊鴻卓的身手已經頗為不俗,正需要更多的考驗和感悟做出百尺竿頭的突破,還是勸說他往西南走一趟。

    讀萬卷書、要行萬裏路,手底下的功夫也是如此。遊鴻卓初抵西南,自然是為了比武而來,但從入劍門關起,各類的新鮮事物新鮮場景令他讚歎不已。在成都城內呆了數日,又感受到各種衝突的跡象:有大儒的慷慨激昂,有對華夏軍的抨擊和謾罵,有它各種離經叛道引起的迷惑,私下裏的綠林間,甚至有不少俠士似乎是做了舍生取義的準備來到這裏,預備刺殺那心魔寧毅……

    遊鴻卓在澤州第一次接觸這黑旗軍,當時黑旗軍主導了對田虎的那場巨大政變,女相因此上位。遊鴻卓見到了黑旗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力量,也見到了那亂局中的種種慘劇,他當時對黑旗軍的觀感不算壞,但也不好。就如同巨獸隨意的翻滾,總會碾碎不少芸芸眾生的性命。

    到後來,聽說了黑旗在西南的種種事跡,又第一次成功地打敗女真人後,他的心裏才生出好感與敬畏來,這次過來,也懷了這樣的心思。誰知道抵達這邊後,又有如此多的人稱述著對華夏軍的不滿,說著可怕的預言,其中的不少人,甚至都是飽讀詩書的博學之士。

    在晉地之時,由於樓舒婉的女子之身,也有不少人憑空捏造出她的種種惡行來,隻是在那邊遊鴻卓還能清晰地分辨出女相的偉大與重要。到得西南,對於那位心魔,他就難以在種種流言中判斷出對方的善與惡了。有人說他窮兵黷武、有人說他雷厲風行、有人說他破舊立新、有人說他狂悖無行……

    好在他並不急著站隊,對於西南的種種狀況,也都靜靜地看著。在成都城內呆了數日之後,便申請了一張通關文書,離開城池往更南麵過來華夏軍也真是奇怪,問他出城幹什麼,遊鴻卓坦白說到處看看,對方將他打量一番,也就隨意地蓋了章子,隻是叮囑了兩遍勿要做出違法的惡行來,否則必會被從嚴處理。

    嘁,我要亂來,你能將我怎樣!

    他這幾年與人廝殺的次數難以估量,生死之間提升迅速,對於自己的武藝也有了較為準確的拿捏。當然,由於當年趙先生教過他要敬畏規矩,他倒也不會憑著一口熱血輕易地破壞什麼公序良俗。隻是心中瞎想,便拿了文書上路。

    這一路緩緩遊玩。到這日下午,走到一處小樹林邊上,隨意地進去解決了人有三急的問題,朝著另一邊出去時,經過一處小路,才看到前方有著些許的動靜。

    那是六名背著兵器的武者,正站在那邊的道路旁,眺望遠處的田野景色,也有人在道旁小解。遇上這樣的綠林人,遊鴻卓並不願隨意靠近若自己是普通人也就罷了,自己也背著刀,恐怕就要引起對方的多想正要悄悄離去,對方的話語,卻隨著秋風吹進了他的耳朵裏。

    “……從家中出來時,隻剩下五天的糧了。雖得了……大人的接濟,但這個冬天,恐怕也不好過……”

    “……都怪女真人,春天都沒能種下什麼……”

    “……這邊的稻子,你們看長得多好,若能拖回去一些……”

    “……華夏軍都是買賣人,你能買幾斤……”

    “……何況如今兩邊撕破了臉……”

    “……前幾天,那姓任的書生說,華夏軍這樣,隻講買賣,不講道義,不講禮義廉恥……得了天下也是萬民受苦……”

    “……姓寧的死了,許多事情便能談妥。如今西南這黑旗跟外頭勢不兩立,為的是當年弑君的債,這筆債清了,大家都是漢人,都是華夏人,有什麼都能坐下來談……”

    “……姓寧的可不好殺……”

    “……姓任的那位說,姓寧的不好殺,是因為過往的大夥兒,毫無章法,沒有形成同力……”

    “……形不成啊,姓寧的人稱心魔,真要同力了,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內鬼,有一個內鬼,大夥兒都得死……”

    “……那便不必聚義,你我兄弟六人,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姓任的說了,此次來到西南,有無數的人,想要那魔頭的性命,而今之計,即便不私下裏聯絡,隻需有一人高呼,便能一呼百應,但這樣的情勢下,咱們不能所有人都去殺那魔頭……”

    “……那如何做?”

    “……姓任的給了建議。他道,魔頭兵多將廣,但在大戰之後,力量一直捉襟見肘,如今許多義士來到西南,隻需要有三五高手刺殺魔頭即可,至於其他人,可以想想如何能讓那魔頭分兵、分心。姓任的說,那魔頭最在乎自己的家人,而他的家人,皆在張村……咱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隻要咱們動手,或引開一隊兵,讓他們抓不住人,緊張兮兮,總會有人找到機會……”

    “……魔頭死了,華夏軍真會與外頭和談嗎?”

    “……這許多年的事情,不就是這魔頭弄出來的嗎。往日裏綠林人來殺他,這裏聚義那裏聚義,然後便被一鍋端了。這一次不光是咱們這些習武之人了,城裏那麼多的名士大儒、飽讀詩書的,哪一個不想讓他死……月底軍隊進了城,成都城如鐵桶一般,刺殺便再無機會,隻能在月底之前搏一搏了……”

    “……諸位兄弟,咱們多年過命的交情,我信得過的也隻有你們。咱們這次的文書是往嘉定,可隻需中途往張村一折,無人攔得住我們……能抓住這魔頭的家人以作要挾固然好,但即便不行,咱們鬧出亂子來,自會有其他的人,去做這件事情……”

    ……

    成都東麵的街道,道路上能聽到一群書生的對罵,場麵吵吵嚷嚷,有些混亂。

    街道邊茶樓二層靠窗的位置,名叫任靜竹的灰袍書生正一麵喝茶,一麵與樣貌看來平凡、名字也平凡的殺手陳謂說著整個**的構思與布局。

    “你這樣做,華夏軍那邊,必然也收到風聲了。”舉起茶杯,望著樓下對罵場麵的陳謂如此說了一句。

    “收到風聲也沒有關係,如今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會去哪裏,甚至會不會去,也很難說。但華夏軍收到風,就要做防備,這裏去些人、那裏去些人,真正能用在成都的,也就變少了。更何況,這次來到成都布局的,也不止是你我,隻知道混亂一起,必然有人呼應。”

    任靜竹往嘴裏塞了一顆蠶豆:“到時候一片亂局,說不定樓下這些,也趁機出來搗亂,你、秦崗、小龍……隻需要抓住一個機會就行,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機會在哪裏……”

    “估計就這兩天?”

    “畢竟過了,就沒機會了。”任靜竹也偏頭看書生的打罵,“實在不行,我來開局也可以。”

    陳謂點了點頭,沉默片刻:“知不知道我在城裏見到了誰。”

    “嗯?”

    “王象佛,也不知道是誰請他出了山……成都這邊,認識他的不多。”

    “不奇怪,請王象佛的,估計是鐵彥。”任靜竹想了想,“估計還會有其他我們知道的、不知道的高手來這裏,能忍住不參加比武大會的,多有圖謀。”

    “一片混亂,可大夥兒的目的又都一樣,這江湖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事了。”陳謂笑了笑,“你這滿肚子的壞水,過去總見不得光,這次與心魔的手段到底誰厲害,總算能有個結果了。”

    “隻是盡我所能,給他添些麻煩,如今他是穿鞋的,我是光腳的,勝了也是勝之不武。”任靜竹如此分析,但目光深處,也有難言的傲岸潛伏其中。他今年三十二歲,常年在江南一帶接單策劃殺人,任雖年輕,但在道上卻早已得了鬼謀的美譽,隻不過比之名震天下的心魔,格局總顯得小了一些,這次應吳啟梅之請來到成都,麵上自然謙虛,心底卻是有著一定自信的。

    如此混亂的一個大盤,又無法光明正大的團結眾人,其他人與人聯絡都得互相堤防,隻有他選擇了將整個局麵攪得更為混亂,相信即便那心魔坐鎮成都,也會對這樣的情況感到頭疼。

    他舉起茶杯:“能做的我都做了,祝你拔得頭籌。”

    陳謂舉杯,與他碰了碰:“這一次,為這天下。”

    ……

    夕陽西下,成都南麵華夏軍軍營,毛一山帶隊進入營中,在入營的文書上簽字。

    看他簽字的書記官早就與他相識,眼見他帶著的隊伍,謔的一聲:“毛團長,這次過來,是要到比武大會上出風頭了吧?你這帶的人可都是……”

    “精銳!”毛一山朝後頭舉了舉大拇指,“不過,為的是任務。我的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單挑不行,不適合打擂,真要上擂台,王岱是一等一的,還有第七軍牛成舒那幫人,那個說自己一輩子不想當班長隻想衝前線的劉沐俠……嘖嘖,我還記得,那真是狠人。還有寧先生身邊的那些,杜老大他們,有他們在,我上什麼擂台。”

    他簽好名字,敲了敲桌子。

    “你的功夫確實……笑起來打不行,凶起來,動手就殺人,隻適合戰場。”那邊書記官笑著,隨後俯過身來,低聲道:“……都到了。”

    “啊?”

    “王岱昨天就到了,在營裏呢。牛成舒他們,聽說前天從北邊進的城,你早點進城,迎賓館附近找一找,應該能見著。”

    “哎,那我晚上找他們吃飯!上次比武牛成舒打了我一頓,這次他要請客,你晚上來不來……”

    “我今天就不了,這邊得做事。”

    “那我先去找王岱那牲口……”

    人們嘻嘻哈哈。成都城內,書生的吵嚷還在繼續,換了便裝的毛一山與一眾同伴在夕陽的光芒裏入城。

    陳謂、任靜竹從樓上走下,分頭離開;不遠處身形長得像牛一般的壯漢蹲在路邊吃糖葫蘆,被酸得麵目扭曲齜牙咧嘴,一個孩子看見這一幕,笑得露出半口白牙,沒有多少人能知道那壯漢在戰場上說“殺人要喜慶”時的表情。

    王象佛又在比武會場外的牌子上看人的簡介和故事。城內口碑最好的麵店裏,劉沐俠吃完雞蛋麵,帶著笑容跟店內漂亮的小姑娘付過了錢。

    名叫關山海的老儒生摟著姑娘正在噘嘴打啵。相隔兩條街道的一所市肆裏,聞壽賓迎接著新一天要結交的朋友,準備開始新的坐而論道。曲龍珺坐在亭子裏看著夕陽西下,寧忌在院子裏笨拙地縫補不小心弄破掉的褲子。

    六名俠士踏上去往張村的道路,出於某種回憶和緬懷的心態,遊鴻卓在後方跟隨著前行……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普普通通的人們。普普通通的人們有普普通通的玉望、有各種不同的目的、有著這樣那樣的生活。他們在洶湧的人群裏交錯。即便彼此擦肩,在這還顯得溫暖的一刻,他們尚未出現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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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八章 且聽風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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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借問一下,那個張村怎麼去啊?”

    初秋的陽光之下,風吹過原野上的稻海,書生打扮的俠客攔住了田埂上挑水的一名黑皮膚村姑,拱手詢問。村姑打量了他兩眼。

    “朝大路那頭走,小半日就到了……最近去張村的咋這麼多,你們去張村做啥子哦。”

    “最近去張村的,很多?”

    “不少,昨日也有人問我。”

    “哦,不知道他們去幹什麼。”書生若有所思,隨後笑了笑,“在下乃湖州士子,聽聞華夏軍得了天下,特來張村投奔,討個功名。”

    “湖州柿子?你是個人,哪裏是個柿子?”

    “哦……讀書人,士子,是讀書人的意思。謝過姑娘指路了,是那條道吧?”

    “嗯,大路,往南,直走。讀書人,你早說嘛。”皮膚有些黑的姑娘又多打量了他兩眼。

    “謝謝,謝謝。謝過姑娘,指路之恩。”

    對話結束,書生行了禮,看著那黑姑娘挑了水朝不遠處的村子走過去,便朝了另一邊前行。他的五位兄弟正在不遠處的小河灘邊等著,書生過去,跟幾人確認了方向並未走錯。

    “近來去張村的人多,怕是會引起注意吧?”有人擔心。

    “若全是習武之人,恐怕會不讓去,不過華夏軍擊敗女真確是事實,近來前去投奔的,想來不少。咱們便等若是混在了這些人當中……人越多,華夏軍要準備的兵力越多,咱們去拔個哨、放把火,就能引得他疲於奔命……”

    “說得也是。”

    “咱們既然已經接近張村,便不好再走大路,依小弟的看法,遠遠的沿著這條大道前行就是了,若小弟估算不錯,大道之上,必定多加了哨卡。”

    “那就這麼定了。”

    幾人定好計劃,又有人笑起來。

    “說起來,方才那姑娘,長得不錯啊。”

    “……黑是黑了一些,可長得壯實,一看便是能生養的。”

    “幾位哥哥不知,近看起來,其實模樣挺清秀,咱方才說自己是讀書人,她可結結實實地打量了我好幾眼,那眼神……你們知道,其實這些村裏的,整天想的,就是能配個讀書人,戲文上都是這麼唱的……”

    “別說,五弟扮讀書人這模樣,實在絕了,就剛才那姑娘,咱們要上門提親,準成!”

    ……

    恣意的話語隨著秋風遠遠地傳入遊鴻卓的耳中,他便微微的笑起來。

    前方六人的這類對白,讓他稍稍產生了一些懷念的情緒。

    先前從那小山村裏殺了人出來,後來也是遇上了六位兄姐,結拜之後才一路開始闖蕩江湖。雖然不久之後,由於四哥況文柏的出賣,這團體四分五裂,他也因此被追殺,但回想起來,初入江湖之時他孤苦無依,後來江湖又漸漸變得複雜而沉重,隻有在跟著六位兄姐的那段時間裏,江湖在他的眼前顯得既純粹又有趣。

    那時候,他每日裏看見的江湖都是新的、聽到的傳聞都令人暢快不已,七人互為臂助、不必睡得戰戰兢兢盡管那是幻覺,但那樣的溫暖與安穩,後來再不曾有過。




    這幾年一路廝殺,跟不少誌同道合之輩為抵抗女真、抵抗廖義仁之輩出力,真正可依靠可托付者,其實也見過不少,隻是在他來說,卻沒有了再與人結拜的心情了。如今想起來,也是自己的運氣不好,進入江湖時的那條路,太過殘酷了一些。

    生活在南邊的這些武者,便多少顯得天真而沒有章法。

    他一路遠遠的跟隨六人前行。成都平原視野廣闊,好在前半程這些人走的是大路,後半程這六人心懷鬼胎,離開大道專找樹林、小道繞行,也就為遊鴻卓的跟隨提供了條件。

    這一路上,遊鴻卓在心中思考著到底應該幫誰、誰是好人的問題。眼前六人多少讓他感覺親切,從整體上來說,這六人也確實是下了決心,要去做些他們認為正確的事。但另一方麵,越是接近華夏軍管理的核心區域,周圍的景象越是讓他感覺耳目一新,這邊土地肥沃、水田延綿、道路踏實、村落井然,不少地方都能清晰地看到新開墾的痕跡。




    自多年前女相投奔虎王時起,她便一直發展農業、商貿,苦心孤詣地在各種地方開墾出農田。尤其是在女真南下的背景裏,是她一直艱難地支撐著整個局麵,有些地方被女真人燒毀了、被以廖義仁為首的惡人摧毀了,卻是女相一直在盡力地重複建設。遊鴻卓在女相陣營中幫忙數年,對於這些令人動容的事跡,愈發清晰。

    中原動蕩的十餘年,整個天下都被打破、打爛了,卻唯獨原本生存艱難的晉地,保存下來了不弱的生計。遊鴻卓這一路南下,也曾見過不少地方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的景狀。這是作為晉地人的成績與驕傲。可這樣的成績與西南的景象比起來,似乎又算不得什麼了。




    成都平原這麼多年來,不曾經曆大的戰火。這樣的景象,到底是先前就有的,還是華夏軍到來之後,又更多的建設出來的呢?

    他一麵走,一麵在心中估算著這些問題。

    另一方麵,他又想起最近這段時日以來的整體感覺,除了眼前的六名俠士,最近去到成都,想要鬧事的人確實不少,這幾日去到張村的人,恐怕也不會少。華夏軍的兵力在擊潰女真人後捉襟見肘,如果真有這麼多的人分散開來,想要找這樣那樣的麻煩,華夏軍又能怎麼應對呢?

    在晉地之時,他們也曾經遭遇過這樣的狀況。敵人不僅僅是女真人,還有投靠了女真的廖義仁,他也曾開出高額懸賞,煽動這樣那樣的亡命之徒要取女相的人頭,也有的人僅僅是為了揚名或是僅僅看不慣樓相的女子身份,便聽信了各種蠱惑之言,想要殺掉她。




    龍王作為女相的護衛,跟隨在女相身邊保護她,遊鴻卓這些人則在綠林中自發地擔任保衛者,出人出力,打探消息,聽說有誰要來搞事,便主動前去阻止。這期間,其實也出了一些冤假錯案,當然更多的則是一場又一場慘烈的廝殺。

    華夏軍又該怎麼辦呢?從這一次的情況看來,如此多的“正義之士”,卻是站在了他們對麵的。如此多的敵人,若是亂到晉地那等程度……

    夕陽西下,遊鴻卓一麵想著這些事,一麵跟隨著前方六人,進入張村外圍的稀疏林地……

    ……

    七月十八,成都,陽光仍然明媚地灑在這座城池上。

    人群熙攘、客商往來,城內的種種人群各行其是,大儒們在報紙上的爭吵日趨激烈,篇篇雄文剖析世間事物,倒也確有數幅篇章受到了踴躍的討論,甚至在多年以後,在某些曆史的記錄中留下名字來。

    決心在華夏軍求取功名試試看的士子們,對於規定考校的幾樣科目也逐漸把握住了一些規律。除每日埋首研讀外,甚至於一些私下裏的夜校與學習班,也已經在城市當中的角落裏開起來了,首先找到這些地方的士子儼如找到了捷徑,人們補習、討論,逐漸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天下第一比武大會開始在城內炒出熱烈的氛圍來。這場選拔大賽的初賽在八月將正式結束,七月的最後十多天,可能在大賽上嶄露頭角的高手已經到得七七八八。以這樣的背景為基礎,竹記編出了在兩次勝利後已然拿到入圍資格的武者名單。

    由於官方不允許參與賭博,也不方便做出太過主觀的排名,於是私底下由兩家地下賭場聯合部分權威高手,各自編攢出了暫時出現在成都的五十強武者名單。兩份名單繪聲繪色地統計了各個武者的生平事跡、得意武功,未來將出現的比武賠率也會因此漲落有了博彩、有了故事,城市內人群對這比武大會的好奇與熱情,開始逐步變得高漲起來了。

    一切景象都顯出欣欣向榮的感覺來,甚至於先前對華夏軍激烈的抨擊,在七月半過後,都變得有了些許的克製。但在這城池暗流湧動的內部,緊張感正不斷地堆積起來,等待著某些事情的爆發。

    接到師師已有空閑的通知後,於和中跟隨著女兵小玲,快步地穿過了前方的庭院,在湖邊見到了身著月白長裙的女子。

    最近這段時日,她看起來是很忙的,雖然從華夏軍的外交部門貶入了宣傳,但在第一次代表大會開幕前夕,於和中也打聽到,將來華夏軍的宣傳部門她將是主要管理者之一。不過盡管忙碌,她最近這段時間的精神、氣色在於和中看來都像是在變得愈發年輕、飽滿。

    其中的原因倒並不難猜,自初次見麵後的這段時日以來,自己對她確實是愈發的上心了。情人眼裏出西施……這樣的想法十餘年前或許還不願意承認,但到得如今,也就沒什麼可羞恥的。

    相互打過招呼,於和中壓下心頭的悸動,在師師前方的椅子上肅容坐下,斟酌了片刻。

    “近來城裏的局麵很緊張。你們這邊,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他以質問開口,表現出對這邊的關心,師師果然並不氣惱,笑著偏了偏頭。

    “什麼局麵?”

    “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可能師師你近來關心的是寫東西,城內月底之前,必有大亂,你知道嗎?”

    “於兄從哪裏聽來的傳言?”

    “我整日裏是跟……劉將軍他們打交道,該聽到的話,總能時時聽到。師師,嚴道綸想促成與華夏軍的生意,這是一回事,可他們心中究竟向著哪邊,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立恒是怎麼想的,這次在成都城內放入這麼多三教九流的人,又有一幫讀書的從旁推波助瀾,你們私下裏還不加管束,遲早要出亂子啊……”

    “也不是未加管束,凡有作奸犯科者,還是會抓的。”師師笑著辯解,“而且,立恒常說,想要做生意,就得冒風險,他們不進來,大家連個認識的機會都沒有。今天的成都,就是想讓華夏軍跟天下人有個打招呼的機會,要不然,他們不都在私下裏揣測華夏軍是個什麼樣子嗎?”

    “可今日這是開門揖盜!太多了!”於和中敲打桌子,壓低了聲音:“他們想的是要行刺立恒,你知不知道?”

    “立恒這些年來被行刺的也夠多了。”

    “可這次跟旁的不一樣,這次有諸多儒生的煽動,成百上千的人會一齊來幹這個事情,你都不知道是誰,他們就在私底下說這個事。最近幾日,都有六七個人與我談論此事了,你們若不加約束……”

    “他們隻是談論,應當沒說一定會做點什麼,我們也不好約束啊。畢竟立恒說了,得打個招呼……”

    “可底下的那些三教九流都會被煽動起來的!那些進城之後的商販、鏢師、綠林人,一輩子就指著一次出名呢,這一次都說要共襄盛舉、做一場大事。這就好像……那個放火藥的火藥桶,一旦有點火,砰會爆開的!”

    師師想了想:“……我覺得,立恒應該早有準備了。”

    “他的準備不夠啊!原本就不該開門的啊!”於和中激動了片刻,隨後終於還是平靜下來:“罷了,師師你平時打交道的人與我打交道的人不一樣,因此,所見所聞或許也不一樣。我這些年在外頭見到各種事情,這些人……成事或許不足,敗事總是有餘的,他們……麵對女真人時或許無力,那是因為女真人非我族類、敢打敢殺,華夏軍做得太溫和了,接下來,隻要露出一絲的破綻,他們就可能一擁而上。立恒當年被幾人、幾十人刺殺,猶能擋住,可這城內成百上千人若一擁而至,總是會壞事的。你們……莫非就想打個這樣的招呼?”

    師師點了點頭:“此事……我相信這邊會有準備,我畢竟不在其位,對於打打殺殺的事情,了解的就少了。不過,於兄若能有成體係的想法,例如對此事如何看待、如何應對、要提防哪一些人……何妨去見立恒,與他說一說呢?對此事,我這做妹妹的,可以稍作安排。”

    於和中微微愣了愣,他在腦中斟酌片刻,這一次是聽到外頭輿論洶洶,他心中緊張起來,覺得有了可以與師師說一說的機會方才過來,但要論及如此清晰的細節掌控,終究是一點端倪都沒有的。一幫書生平素聊天能夠說得繪聲繪色,可具體說到要提防誰要抓誰,誰能亂說,誰敢亂說呢?

    如此猶豫片刻,於和中歎了口氣:“我主要想來提醒一下你,見立恒的事,還是算了吧。你知道,他這人想法多心思重,往日的……也沒聊個幾句……我就想提醒你,你也得當心,注意安全……”

    他如此說著,身體前傾,雙手自然往前,要握住師師放在桌麵上的手,師師卻已然將手縮回去,捋了捋耳邊的頭發,眼睛望向一旁的湖水,似乎沒看見他過於著形跡的動作。

    “我住在這裏頭,也不會跑出去,安全都與大夥兒一樣,不用擔心的。”

    於和中原本心頭火熱,伸手之時也是下了決心的,若是握住了手,便要順勢說些什麼。但師師的躲避實在太過明顯,陡然間像是在他腦門上澆了一盆冷水。他腦中紛亂地想了想,故作鎮定地歎息道:“你也知道的,外頭的那些謠言,都說你已經是立恒的什麼人……”

    “和中,若那不是謠言呢?”

    師師的目光笑著望過來了,於和中一愣,隨後終於將手收回來:“……嘿,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愛開玩笑。若是真的,自然有許多人保護你,可若不是,這謠言可就害了你了……”

    他靠回椅背,隨後道:“總之,我也是有些著急,該跟你說的,也就這些了。唉,華夏軍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你別看嚴道綸他們麵對你們的時候和和氣氣的,轉過頭去,他們也指著華夏軍多出點事情呢,若真的有人在八月前刺殺了立恒,華夏軍四分五裂時,他們的好處也不會少的。我雖然愚鈍,可也知道,得天下易,坐天下難……”

    “如今還未到坐天下的時候呢。”

    “都差不多。”於和中站起來,“行了,我先走了,估計你事情也多,總之……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這筆生意能成……下次聊。”

    “我送送你。”

    師師起身送他出去,於和中的心情愈發煩躁,待到了院門處,便回身擋住師師:“這裏就好了,你……外頭不安全,你也忙,別出去了……”

    師師無奈而又燦爛地一笑,微微躬身:“好,那就下次見。”

    “下次見下次見……”

    於和中揮著手,一路之上故作平靜地離開這邊,心中的情緒低落灰暗、起伏不定。師師的那句“若不是謠言”似乎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但轉念一想,十餘年前的師師便有些古靈精怪的性情,真開起玩笑來,也真是從心所欲的。

    她是跟寧毅在一起了,還是沒有呢?這個問題想了一路,又不免想到自己伸手被避開時的那種狼狽,隻覺得自己的那點心思已經完全暴露在了對方的麵前暴露沒關係,但可悲的是被拒絕,一旦被拒絕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就會像耳光一般打在自己臉上:自己是有妻兒的人,自己這次能在西南的交易裏成為最重要的中間人,都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照顧……

    這樣的認知令他的頭腦有些發昏,覺得顏麵無存。但走得一陣,回想起過去的點滴,心裏又生出了希望來,記得前些天第一次見麵時,她還說過並未將自己嫁出去,她是愛開玩笑的人,且並未堅決地拒絕自己……

    也是,自己眼下這狀況,難以得她青睞,確實也不出奇。按照先前所想,自己便是希望趁著這次在西南的機會,攢下一些好處與說話的資本,而後才能配得上她,今日確實是昏了頭了……擔師師既然不曾拒絕,以她的七竅玲瓏心,自己的想法也已經暴露了出來,這固然有些難受,但細細想來,卻也不算太大的壞事?

    他心中這樣那樣的一番亂想,待思維漸漸的平靜、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才又在迎賓路附近的祥和氛圍裏想到這次過來的主要原因。外來的無數人都在等待著鬧事了,嚴道綸他們也都會樂見其成,這邊竟然還掉以輕心,大概也是擊退了女真人之後的信心膨脹。

    他是希望這次交易能夠成功,華夏軍能夠平穩過渡的,但眼下想著這些,卻又隱隱的有些期待壞事的發生了。待到這邊混亂起來,師師當會明白自己這邊的苦心,華夏軍的道路,也能走得更加穩妥一些,而且若真的混亂爆發開來,師師必回將自己今天的警告告知寧毅,到時候自己再去與對方見麵,許多話也能好說一些。

    陽光落下來,他走過繁華的成都街頭,眼見著一位位書生、一位位武者,都像是等待著動手的義士。人們的每個眼神,都像是在私下裏訴說著什麼,圖謀著串聯。

    要出事了,就出事吧……

    他想。

    ……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

    下午和煦的風吹過了河道上的水麵,畫舫內縈繞著茶香。

    這是一場看來尋常的聚會,關山海、朗國興、慕文昌……等數人在楊鐵淮的召集中相聚,未免隔牆有耳,挑選了河上的畫舫。

    人稱淮公的楊鐵淮月餘之前在街頭與人理論被打破了頭,此時額頭上仍舊係著繃帶,他一麵斟茶,一麵平靜地發言: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他道,“城內的局勢,眾所周知,外鬆而內緊,許多竹記的人員早已進城,甚至打進了市麵上那些所謂‘義士’的內部,不少人一動手就會被抓,昨日安慶坊有過一次廝殺,死了兩個人,都是外來的刺客,迎賓路那邊也有一次,刺客每次,當場被抓了。華夏軍在預防刺殺方麵很有一手,小打小鬧恐怕沒什麼可能奏效……請茶。”

    眾人端茶,一旁的關山海道:“既然知道華夏軍有防備,淮公還叫我們這些老家夥過來?若是咱們當中有那麼一兩位華夏軍的‘同誌’,咱們下船便被抓了,怎麼辦?”

    “華夏軍乃是擊敗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會,隻是為了城內局麵而擔心,何罪之有。”楊鐵淮表情不變,目光掃過眾人,“今日成都城內的狀況,與往日裏綠林人組織起來的刺殺不同,如今是有眾多的……匪人,進到了城內,他們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沒有,我們不知道誰會動手誰會縮著,但對華夏軍來說,這終究是個千日防賊的事情,有一撥對手,他們便要安排一撥人盯著。”

    “……他們人力有限,若是這些亂匪一撥一撥的上去,華夏軍就一撥一撥的抓,可若是有幾十撥人同時動手,華夏軍鋪下的這張網,便難免力有未逮。所以歸根結底,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與實力的比拚,一邊看的是華夏軍到底有多少的實力,一邊……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歡華夏軍過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實力高於人心,這張網便固若金湯,可若人心大於實力,這張網,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眾老人點頭、喝茶,其中年紀四十多歲的慕文昌望望周遭眾人,道:“也就是說,今日我們不知道城內的這些‘匪人’會不會動手,但可能人心不齊,有人想動、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觀望……可若觀望的太多,這人心,也就比不過實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會希望動手的時候,觀望者能夠少一些。”楊鐵淮點頭。

    “華夏軍的實力,如今就在那兒擺著,可今日的天下人心,變動不定。因為華夏軍的力量,城內的那些人,說什麼聚義,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實力,看的是動手的人有多少……說起來,這也真想是那寧毅常常用的……陽謀。”有人如此說道。

    楊鐵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純粹是聊一聊這城內局勢,我知道在座諸位有不少手下是帶了人的,華夏軍經營這局麵不易,若是接下來出了什麼事情,他們難免發飆,諸位對於手下之人,可得約束好了,不使其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隻是一番閑聊,諸位還有什麼說的,盡可暢所欲言,大家都是為了華夏軍而操心嘛。”

    他笑著,擺手。

    “……請茶。”

    陽光從畫舫的窗欞中射進來,城池內部亦有許多不知名的角落裏,都在進行著類似的聚會與交談。慷慨激昂的話總是容易說的,事並不容易做,不過當慷慨的話說得足夠多的,有些靜靜醞釀的東西也宗有可能爆發開來。

    名叫慕文昌的書生離開畫舫時,時間已是傍晚,在這金黃的秋日傍晚裏,他會想起十餘年前第一次見證華夏軍軍陣時的震撼與絕望。

    那還是武建朔二年的時候,成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個高點。武朝丟失了中原,言振國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婁室進攻西北時,他們被逼著參與了進攻延州的戰鬥。

    那個秋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那麵黑旗的殘暴,他們打著華夏的大旗,卻不分敵我,對女真人、漢人同時展開攻擊。有人以為華夏軍厲害,可那場戰鬥延綿數年,到最後打到整個西北被屠殺、淪為白地,無數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間被殺。

    對於那麼多的人,他們原本可以拉攏、可以規勸的,甚至於在戰爭期間,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願意投靠華夏軍謀個出身的想法,但華夏軍毫不留情,他們隻接受入伍為小兵,對於慕文昌這樣的大員幕僚,竟顯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無數人士願意投靠過去的,可華夏軍,隻想著打仗,容不得半點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華夏軍在殺狼嶺擊潰言振國以及折家聯軍,斬殺了言帥與多名折家子弟,此後三年,小蒼河吞噬天下數百萬漢軍……可那又怎麼樣呢?最終還不是逃跑?最終無數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狽南逃,他的妻子兒女在那場戰爭中被碾碎了,其中一個女兒甚至是他主動牽線嫁給了一位女真軍官的,後來婁室被殺女真在西北慘敗時,他這個女兒死在了一幫抗金的亂民當中。

    抗金需要戰鬥,可他一生所學告訴他,這天下並不是一味的戰鬥可以變好的,把自己變得如女真一般凶殘,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華夏軍必然是錯的!

    華夏軍必須是錯的……

    這次的成都,會清晰地告訴天下,這個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走過了黃昏的街頭。

    ……

    同樣的時刻,名叫施元猛的壯漢會想起十餘年前金鑾殿裏的那一聲槍響、那一片混亂。

    “唉,周喆……”

    那若有似無的歎息,是他一輩子再難忘記的聲音,之後發生的,是他至今無法釋懷的一幕。

    怎麼會有那樣的人呢?

    那是擊敗女真第一次汴梁圍城,隨即又處理了奸相秦嗣源後的論功行賞,他依靠家中的關係,又走了譚稹的路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麵聖。為了那次的麵聖,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齋戒三日、焚香沐浴,將那次麵聖作為了一生之中最光榮的時刻來對待。

    為了金殿奏對雖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麼對話不至於失禮,他在家中光是禮節便訓練了大半日,對著先祖的畫像不斷的練習跪拜磕頭以及封賞之後謝恩的禮節。麵聖之後大宴賓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當。

    誰知道他們七人進入金殿,原本應該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裏,那個連禮節都做得不流暢的商賈贅婿,在跪下後,竟然歎息著站了起來。

    他至今無法理解那樣的情景。他歎息著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後是砰的一聲響,所有人都還在發呆,他已經走過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無比崇高的童王爺的臉上,童王爺一身戎馬、戰功無數,不知道多少武將在他麵前會被嚇得兩股戰戰,可那一刻,他飛起來了,腦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階上。

    怎麼能在金殿裏走路呢?怎麼能打童王爺呢?怎麼能將天神一樣的陛下舉起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無君無父之人、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徑。可惜在當時,他根本無法反應過來,從頭到尾都在門邊上跪著。

    “一群廢物。”

    那個人在金鑾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頭,對著整個金殿裏所有位高權重的大臣,說出了這句蔑視的話。李綱在破口大罵、蔡京呆若木雞、童王爺在地上的血泊裏爬,王黼、秦檜、張邦昌、耿南仲、譚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員甚至被嚇得癱倒在地上……

    說來也是奇特,經曆了那件事情之後,施元猛隻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更奇特的事情了,他對於眾多事情的應對,反而處亂不驚起來。中原淪陷後他來到南方,也曾呆過軍隊,後來則為一些大戶做事,由於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頗為得人欣賞,後來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這次西南門戶大開,他便要過來,做一件同樣令整個天下震驚的事情。

    他會想起寧毅當日走過他身邊時的景象,他當日說的那句“一群廢物”,很可能甚至都沒有將跪在門口的幾人包括在內……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樣的事情來,以告誡整個天下無君無父、大逆不道之輩,他們的命,也會有忠臣義士來收!

    “大哥,東西準備好了。”

    在院子裏做事的弟兄靠過來,向他說出這句話。

    施元猛回過頭,看見院子裏的兩個木桶都已經布置好,他又過去檢查了一遍。

    “大夥兒知道嗎?”他道,“寧毅口口聲聲的說什麼格物之學,這格物之學,根本就不是他的東西……他與奸相勾結,在借著相府的力量擊潰梁山之後,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稱‘入雲龍’公孫勝的公孫先生。這位公孫先生對於雷火之術爐火純青,寧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這些年,才能將火藥之術,發展到這等地步。”

    施元猛望著院子裏的人:“這魔頭,貪天之功為己功,大逆不道、惡行累累,他能夠打敗女真人,無非是憑借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蕩,他就躲在西南,趁著女真大軍打垮了所有人,再以這些火器擊敗對方……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坐視,咱們此次殺了寧毅,自有人將那公孫先生救出西南,到時候這火器之術廣傳天下,擊潰女真,不在話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們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個天下!”

    傍晚的陽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線吞沒,有人拱手:“誓死追隨大哥。”

    “為了天下,誓死追隨大哥!”

    城市在火紅裏燒,也有無數的動靜這這片火海下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

    這天晚上,寧忌在聞壽賓的院子裏,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聽到了對方“事情就在這兩天了”的豪邁預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會現場,黃山過來向他套話:“最近這段時日,外頭都說成都要出事,你們華夏軍就不提防著些?”讓人感到對方正為華夏軍的狀況不斷操心,寧忌對於他們的行動能力已經不抱期待,麵癱著回答:“你們要鬧事就鬧唄。”

    “嘿,開玩笑開玩笑,不是說我們,我們是沒打算鬧事的,你看,我跟師兄他們還參加了比賽不是麼……我隻是擔心啊,時局亂了,這比武大會不也沒得開了嗎,你們華夏軍對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師到老牛頭那邊平亂去了,其餘幾個師本來就減員,這些時候在安置俘虜,看守整個川四路,成都就隻有這麼多人。不過有什麼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們打退了,外頭來的一幫土雞瓦狗,能鬧出什麼事情來。”

    “那是、那是……龍小哥說得對,畢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們可別鬧事,不然我會打死你們的……”寧忌瞥他一眼。

    黃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們真的打算在比武大會上揚名立萬。”

    兩人相互演戲,不過,縱然明白這壯漢是在演戲,寧忌等待事情也委實等了太久,對於事情真正的發生,幾乎已經不抱期待了。聞壽賓那邊就是如此,一開始慷慨激昂說要幹壞事,才開了個頭,自己手下的“女兒”送出去兩個,然後整日裏參加宴會,對於將曲龍珺送到大哥身邊這件事,也已經開始“徐徐圖之”。

    城內最近的這件事情,多半也會這樣,一幫人說著慷慨激昂的話語,到最後,沒人敢動手,成了個笑話……可惜眼下不是在張村,否則他會跟一幫小夥伴笑得前仰後合……嗯,反正九月過後就要開學,到時候跟他們說說這裏的見聞也就是了。

    ……

    張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漸漸的轉深。過了子時,星月的光輝從天空中灑下來,林子當中窸窸窣窣,隻能聽見夜行動物的腳步聲偶爾響起來了。

    六位俠客圍城一個圈,正在低聲說話。

    “成都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那麼多的人,說要做一番大事,萬一沒人動手怎麼辦?”

    “華夏軍可厲害,落在他們手上,沒什麼好下場……”

    “若是隻有我們動手,別人都不動呢?”

    “不至於此吧……”

    “咱們隻需要引起混亂,調動附近的華夏軍就好了……”

    “那諸位兄弟說,做,還是不做?”

    “我聽大家的……”

    原本堅定的幾人,臨到頭來,說的變成了廢話,躲在不遠處黑暗裏的遊鴻卓有些無奈地歎息。便在此時,遠處的夜空當中“咻”的一聲,有煙火劃過空中,隨後似乎是傳來了廝殺的動靜。

    “有人動手……”

    “不多想了,咱們也動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準備去左邊點火……”

    “燒稻子嗎?”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燒不起來……”

    “燒房子,左邊下頭那小村子,房子一燒起來,驚動的人最多,而後你們看著辦……”

    “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裏。”

    “欲成大事,容得了這麼婆婆媽媽的,你不讓華夏軍的人痛,他們怎麼肯出來!若是稻子能點著,你就去點稻子……”

    “下頭火點起來,你們人立刻走,這等野外,華夏軍要多少人才能鋪出一張網來,到時候大夥兒見機行事,再造混亂,華夏軍若去抓你們,咱們便在其他地方點火殺人……”

    黑暗中,遊鴻卓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老三老四拿著紮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遊鴻卓跟在後方。從先前的對話裏,他看得出來這兩人有些猶豫,戰場對敵是一件事,燒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兩人去到那村落邊上,終究有些猶豫。

    有人道:“這樣子可不積德啊。”

    “那還有什麼辦法,你回頭去說不幹了?”

    “我……”

    他們在村落邊緣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朝著一所房子後方靠過去了,先前說不積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來,吹了幾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來。

    他們點亮了火把。

    在兩人身後的遊鴻卓歎息一聲。

    揮刀斬下。

    ……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臨後不久,寧忌聽到了城內傳來的爆炸巨響,許許多多的人都聽到了這陣響動。

    那混亂的夜晚,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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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2-12 12:35:21
正文 第九九〇章 且聽風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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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夜幕之下的成都在一片喧囂之中沸騰起來。

    “還真的來了……”

    城北五湖客棧之中,感受著外界的喧囂,於和中出到院子裏爬上二樓,朝著遠處眺望。視野之中有火光升騰,很顯然,預期中的動亂已經在這一日發生。

    他所居住的客棧如今被劉光世的勢力包下,倒是不必擔心安全問題,嚴道綸也上到二樓時,客棧前廳有人拿了紙張進來:“外頭有華夏軍,讓我們今夜不要出去。”

    嚴道綸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人從後頭轉過來:“那邊明心坊在封路。”

    明心坊位於這客棧後方隔河相望的不遠處,嚴道綸與於和中等人走近二樓房間,推開那邊的窗戶,看到那邊果然有鑼聲響起,已經有人開始把守坊門,大戶的家丁手持棍棒從一所宅院裏紛紛出來:“我們是聶府家衛,今日保護坊內眾人安全,還請諸位不要輕易離坊。”

    “聶紹堂。”於和中聽得嚴道綸低聲開口,“他是徹底投靠黑旗了。”

    這聶紹堂原就是本地士紳,西南之戰時他被師師勸降,不曾做出搗亂的舉動,於和中被嚴道綸帶著初次去找師師時,也就聽過此人的姓名。眼下主動出來維護秩序,那是鐵了心要跟著華夏軍一塊兒走了。

    他回想起前日見師師時的心情,一方麵不希望真看到華夏軍有事,另一方麵當看到有這樣的防備,心下又覺得有些不舒服,這亂子,總該大一點才好的。

    終於也隻是說了一句:“華夏軍有防備。”

    嚴道綸點點頭:“自然會有防備……如今就看其他人決心有多大了……”

    ……

    “華夏軍有準備……”

    叫下人搬了樓梯,在院牆上眺望了一陣,關山海喃喃地說道,有無數的念頭在此時的腦海中斟酌……

    “就看能鬧到多大了。”

    他爬下樓梯,在院子裏走動了幾輪,穿好衣服的少女步伐輕盈地過來,被他不耐煩地推到一邊。隨後喚來最貼身的下人,低聲下令道:“叫嚴鷹他們準備好,做不做事,看局麵再說……”

    脈搏跳動,猶如盛夏的燥熱……

    ……

    城池南邊。霍良寶揮手示意,讓一眾背負刀槍的弟兄們緩緩地退回院子裏。隨後,他也一步一步地倒退而回。

    關上大門,插上門栓。

    眾人在院子裏站著,沉默許久,彼此對望,沒有說話。

    站在門邊的霍良寶雙手握拳,將華夏軍發的文書捏成了一團,巨大的屈辱與挫敗正籠罩著他。

    過得一陣,有鏢局裏心思最活泛的那人動了起來,他搬來梯子,架在牆上向外觀察。

    “黑旗的狗腿子還在……”

    “還在……”

    “快走了……”

    一聲聲的回報當中,過了好一陣,牆上那人終於咽了一口口水,回頭道:“走了。”

    霍良寶轉過身來,與眾人對望,眾人的眼中躍躍欲試。過了好久,隻見霍良寶舉起手中的紙團,猛地扔了出去。

    “去他娘的”

    他轉過身,掀開門栓,用力地拉開大門。有人在背後高呼了一聲,如野獸般熱血的叫喊。

    視野前方的街頭沒有華夏軍的人,霍良寶足下發力,衝出門去!

    夜風輕撫。

    有人扣動了扳機

    *************

    畫麵回切。

    六月二十九,終於搞定了弟弟三等功獎章問題的寧曦,與方書常、侯五、徐少元、蘇文方等一些人結伴走入成都巡城處的臨時辦公指揮部。指揮部很大,來來往往許多人、許多桌子和卷宗。

    過了一會兒,寧毅抵達這邊,將高層都聚集起來,傳閱了一份文檔。

    “……零零總總準備了這麼久,組織問題終於可以定下來,八月初閱兵,同時可以召開大會,之後文武方麵的流程也已經可以定下,考核標準初步準備好了……你們這邊,治安是個大問題,大事在即,想鬧事的就有很多。最近城裏不就有人在叫囂,要跟我們打招呼嗎……以前跟我們打招呼的是天下草莽,這次來了很多儒生,那也沒錯,是要好好的……打一個招呼,互相認識一下。”

    寧毅敲了敲桌子。

    “按照推測,這個流程一旦發布,城裏的局勢立刻就會緊張起來。閱兵是在八月,那麼七月底之前,會有一群不信邪的人想要鋌而走險,不管是搞行刺、搞動亂,提前破壞掉我們的計劃。我的想法是,首先把餌放出去,要引導他們的想法,讓他們嚐試殺我,而不是想要破壞閱兵、越壞大會……”

    “竹記會負責這方麵的輿論引導,強化刺殺心魔的這個說法,弱化破壞閱兵和大會的念頭。同時可以向他們灌輸軍隊進城是最後期限的這個念頭,讓他們盡量抓住這之前的機會……不能說我們沒給過他們機會,但如果他們在這上頭寄望甚深,事情破壞,他們的下一步會更難走,走的人會更少……”




    “之前兩年的戶籍調查很有必要,這次從劍門關過來的人,進城之後都有登記,如今已經有八千七百多,預計肯定會突破一萬,甚至到一萬五。有了這個名單,第一輪的篩選你們也已經做了,那就可以配合竹記做幾次彙總,危險最大的那一群人,先把他篩出來……”

    “各軍精銳目前已經在抽調,到時候會配合你們進行工作,拿不下來的硬點子,由他們上。我們過去人不多、地方也小,下頭的百姓相對純粹,對敵人比較好篩查,今天不一樣了,地方大了,我們不知道誰好誰壞,那麼我們的防禦,必須是全麵性的。用最少的人手發揮最大的效率,這就需要合理的組織方式和調配能力……”




    “那麼……把成都地圖拿過來……以這做好的詳細地圖為準,每個街、坊、道路,要全都做出合理的分配,每條街安排多少人,哪裏人多、哪裏是重點、哪裏容易起火、安排多少水龍車、能調配多少大夫、安排多少攻堅的軍人、如果某個地方出現疏漏、補漏的人手最快多久可以到,這些必須全都做好。”

    “這些事情,之前也有說過,對成都的初步摸排,已經做得差不多,接下來還有二十多天,所有的計劃和預案必須完成,在暗中做出一到兩次的演習。這一次可以捅小簍子,如果有人在自己家放火,我們也沒辦法,但不能出大亂,必要的時候,可以暴露我所在的位置,把他們往我這邊引,然後一網打盡……”




    “這次事情,方書常負總責,與竹記和情報部門的對接也是你的;侯五繼續負責巡查和捕快的工作,之後也要接手軍隊裏的援手;徐少元負責醫務、救火、善後方麵的各項事宜,還要什麼人就調、整個計劃細節你們敲定。我當誘餌,還是杜殺他們負責我的安全,其餘各項對接應該也都清楚。另外,寧曦在這邊跑腿打雜,負責軍隊人員過來後的聯絡接待……有沒有問題?”

    眾人都表示明白。

    寧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那就散會,我要趕下一場。”

    開這會議的時候還是三伏天,成都幾度夏雨蟬鳴,到得初六,整個計劃安排停當,文稿向外發布的時候,也有兩撥軍中精銳首先到了。其中一撥就是閔初一帶來的女兵隊伍,她也是在張村接了蘇檀兒的命令,於是七夕之前帶隊抵達了這邊,公私兩不誤。

    這一天的中午,寧曦便帶著閔初一等人到了臨時指揮部那邊,安排了任務。

    “……我們將整個成都城,分為了一共四十五個大塊,每個大塊安排十到二十人,進城的不會超過一千精銳……你們以五人或者十人隊分組,配合熟悉當地情況的捕快或者竹記、情報處的成員行動,要注意聽他們的建議,你們畢竟不夠熟悉。好在你們來得早,可以先到地方轉一轉……”

    此後軍人一批又一批的抵達,由負責聯絡的寧曦簡要介紹之後,將他們帶到侯五那邊進行交接。此時華夏軍內部關係緊密,侯五原本就是軍隊出身,隨後做了許多後方安全工作,對於這些士兵的調配並不為難。而即便有幾個刺頭,由寧曦接待後再交過去,也絕不會隨便鬧出什麼事情來了這是“太子爺”負責的事情,有腦子的都不敢怠慢。

    隨著時間的推進,一批又一批的人員篩查初見輪廓,一些高度危險的對手被標注出來。

    七月十四,牛成舒、劉沐俠等人所代表第七軍精銳進入成都,七月十五王岱抵達成都,十六,毛一山帶隊入城。不少過去軍隊比武中的前幾名,此時幸存下來的都在這些隊伍裏。而在這之前,隨著陳凡夫婦過來的二十九軍精銳也已經到了,宇文飛渡、小黑等人早已歸隊,從外頭過來的老實和尚等人,也已隨著商隊在成都地下活躍了數日。

    “……這一次的成都聚會,暗地裏確實來了一些武藝還不錯的家夥,這種時候進到城裏,又不願意參加我們的比武大會,心懷鬼胎是非常有可能的。當然,如果他們不動手,我們歡迎他過來遊園觀光,但如果事情爆發,他們到街上亂跑,我們要第一時間控製住這些人,這裏有幾個名字,徐元宗、王象佛……有個叫陳謂的殺手,一度很有名氣,確定他來了,但不知道位置……”




    “……這第一批需要排除的高手,我們也安排好手上場,但是這不是什麼比武,我們首先,以禮相待,願意回去的、願意退後的、願意束手就擒接受我們安排的,要謝謝他們,以後可以補償可以道歉。但如果在當時對著幹,記住你們是軍人,對付這些江湖敗類,用不著講什麼江湖道義。”

    “如果有時間可以打一場嗎?”開會途中,後進生牛成舒舉手。方書常看了他一眼:“不可以。”

    隨後扔出一張紙來:“你帶人負責王象佛,這是個武癡,這次過來,可能他的修為最厲害,不要掉以輕心,劉沐俠與你編入一組,你們五個人,處理他一個。”

    “是!”牛成舒舉手敬禮,隨後接過王象佛的檔案坐下。

    隨後扔出一張紙來:“你帶人負責王象佛,這是個武癡,這次過來,可能他的修為最厲害,不要掉以輕心,劉沐俠與你編入一組,你們五個人,處理他一個。”

    “是!”牛成舒舉手敬禮,隨後接過王象佛的檔案坐下。

    方書常的目光掃過眾人:“這次從劍門關外頭進來的人已經超過萬五,我們雖然配合外頭的人篩了兩遍,但是漏網之魚肯定有,城裏的高手可能不止這些,所以不要覺得就手頭上一兩個的任務,很可能你們要打上一夜。另外,除了聽地麵的指揮,城內一共準備了三十五個高的地方當望樓,必要的時候熱氣球也會升起來,你們也要注意好那上頭的信息……”

    軍隊裏的人來得陸陸續續,這樣的會議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是安排最精銳的人手,方書常將各種安排說完。

    “……如今所有人都在外頭看著,要跟我們打招呼,要呼朋喚友、一擁而上。寧先生那邊也說了,如果事態緊急,可以暴露他的位置把人引過去……不過我覺得,我們就不要把人帶過去了,難看。”

    他話說完,眾人起立、敬禮。

    “是!”

    *****************

    時間回到秋風撫動的這一刻。

    小黑走上街頭。

    霍良寶拉開大門,咬緊牙關、奔向街道。

    不遠處的房舍閣樓上,宇文飛渡扣動扳機,火光爆開,壓縮的空氣推動子彈,飛出槍膛。

    “三百步內,我是爸爸。”

    野獸般的喊聲隨著夜風過來。霍良寶在這樣的呼喊當中,踏上門外的石階,眾人跟著湧出。

    砰

    霍良寶的腦袋爆開了。

    身體在高速衝鋒中震了一下,隨後啪的倒在了台階下的道路上。

    後方眾人堵在了門口,最後頭的幾人還撞了上來,然後跳躍著往外看。

    外頭的人怔怔地看著台階下的屍體,細碎的血肉灑了他們一身。

    小黑在前方的道路上歎了口氣,朝他們擺了擺手。

    “回去吧。”

    一群凶神惡煞的鏢師們熱血沸騰、額頭上的青筋未消,手握成的拳頭還在空中顫抖。由於有些楞,而且擠在了一起,他們一時間沒有做出合適的反應來了。

    有人在最後方跳來跳去。

    “怎麼了?怎麼了……哎,讓我看看……”

    ……

    徐元宗大聲嘶吼著衝向王岱,他的一群兄弟亦然。

    王岱拔出大刀,隨後猛地撲向一邊,後方的華夏軍戰士列成一排、舉起了手中的火槍。

    轟轟轟轟轟轟轟

    一群武者左右亂竄地躲避,有血花綻放出來,有人倒地,隨後有數名戰士拔刀,猶如一麵牆壁從街道那頭推殺過來。亦有幾名士兵繼續填充著火藥。

    王岱的大刀已經當頭斬向徐元宗

    ……

    牛成舒與王象佛在道路之中相互毆打,沉重的拳頭與不要命的衝撞將路邊的一塊青石板都砸成了兩截。

    “哈哈,痛快”

    “哈哈,過癮”

    打不多時,彼此口中都見了鮮血,反是哈哈大笑。

    有穿著軍服的人從道路那邊出現,那是劉沐俠,他站在旁邊看了片刻,待到兩人稍稍分開,才皺眉說道:“看起來要打很久啊……”

    王象佛打得起興,算是熱過了身,張開雙手道:“要不要一起來啊!”

    江湖規矩,這樣的單挑放對,一般不會有第三者插手,他的話語之中,是帶著諷刺的。

    劉沐俠點了點頭:“好啊。”

    王象佛眨了眨眼睛:“啊……”

    黑暗之中的街角,陡然間有人衝出,轉眼間到了王象佛的身旁,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將他推向後方,王象佛揮拳下砸,劉沐俠抓住沉重的鋼刀連刀帶鞘猛揮過來,牛成舒一記拳頭照著他的腰肋猛擊,之後還有人過來。

    站在街道另一邊牆壁旁的盧孝倫看著五個人影圍住了王象佛,剛猛的拳腳不斷揮出,街道上全是砰砰砰的聲音,王象佛在第一時間試圖過擺脫與突圍、甚至於展開反擊,但片刻過後,便抱著腦袋、蜷縮著倒在了地上……

    盧孝倫轉身,盡量無聲地朝街道那頭離開……

    ……

    熱鬧的夜晚才剛剛開始,亦有漏網之魚已經在某些地方鬧出了小亂子。

    寧毅與陳凡在塔樓上舉著望遠鏡,四處探索,身邊有兩名狙擊手正在待命。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裏來,我這身手好久不用,也快鏽了……”

    寧忌已經離開了老小賤狗的院子,看著煙火的方向,在黑暗的街頭全力奔跑、猶如颶風。他激動得不行。

    “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後奔跑到聽起來正在鬥毆的街道,與正從裏麵出來的盧孝倫打了個照麵。盧孝倫被這突然奔跑著出現的小少年嚇了一跳,少年看看他,然後探頭朝裏麵看,隨後陡然間,臉扁下來。

    “打完了啊……”

    他又拔腿狂奔,往其他地方去了。

    盧孝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朝回家的方向過去。

    城市之中,外來的人們正在跟華夏軍打出第一個招呼,華夏軍的回應,也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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