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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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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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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2-14 21:42:02
正文 第九九一章 到子夜前(感謝黃金總盟“風清雲淡”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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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之中響起鑼聲與捕快們引導民眾回家的疏導聲,幾處地方火光亮起,幾處地方刀兵相接,也有人在街頭與華夏軍成員展開了對峙。

    一處鬧市的街頭,七個賣藝的綠林人拿出了刀槍,試圖煽動民眾一道造反,華夏軍的士兵將他們前後堵住。這些綠林人有人吐火,有人連續空翻,恐嚇著士兵,當其中一人拿出危險的飛刀出來投擲,華夏軍士兵舉起盾牌一擁而上,隨後撒出帶倒鉤的漁網將他們一一捆住、打翻在地。




    這個過程裏,附近的竹記說書人出來大聲安撫了民心,並且繪聲繪色地介紹了幾人使用的武藝,在江湖上皆不入流。而華夏軍使用的則是當年鐵臂膀周侗編寫的小規模戰陣……待到將幾人一一打倒,捆上鏈子,路邊的群眾興奮地鼓掌,隨後在引導下繼續回家。

    城內的幾處倉庫、衙門或遭到了衝擊,或在中途抓住了有搗亂意圖的凶犯。

    一時間控製不住的小混亂自然也有出現,好在綠林俠客們想要爭取的也是民心,手持大刀上街劈砍的情況不曾出現——若是出現,他們也將會是附近狙擊手、火槍手們第一時間格殺的目標。此時的民眾異常淳樸,若有壞人搗亂,被打殺當場,血流滿地,是非常正當的事情,目擊者日後還能多出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來、容易為聽眾所景仰。

    寧忌在城內狂奔。

    又跑了兩條街,被人攔住了。

    “哎,哎哎哎二二二……那個……”

    街口處有華夏軍的士兵揮手從側麵的坡道上跑下來,明顯是認出了他,卻不好直喚其名,寧忌看著那人,到了近處便也停下,瞪大眼睛滿臉驚喜,找到了組織。

    “哎、哎哎,竹杠精……烏鴉嘴……老姚!你還沒死啊——”

    此時華夏軍士兵都是分組行動,那士兵後方明顯還有幾人在跟下來。耳聽得寧忌這番話,對方肩膀有些垮了下來,這人叫姚舒斌,乃是西南大戰中編入鄭七命小隊的精銳戰士,武藝挺高,就是外號有些婆媽。自望遠橋一戰後,寧忌被父親和兄長用卑鄙手段拖在後方,才跟這些戰友分開。

    戰場上是過命的交情,尤其寧忌心狠手黑武藝也高,從來就不是什麼拖油瓶,姚舒斌也不會將他當成小孩子看待。此時走過來:“那個,二少你怎麼……”他回頭看看後方的同伴,對於寧忌的真實身份需要保密顯然有自覺。

    “龍!”寧忌點點自己,“龍傲天,我現在叫龍傲天……叫我天哥好了。”

    “啊……”姚舒斌愣了愣,隨後幾名同伴也已經到了近處,便介紹:“這是……自己兄弟,龍……傲天。叫小龍就好。”

    “謔,這名字好啊……”

    “龍小哥這名字取得大氣……”

    幾名士兵被這名字的氣勢嚇了一跳,寧忌便也笑著跟眾人打招呼:“各位哥哥好,自己人,都是自己人……”他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拿出一塊牌子來,眾人原本見他不過是個少年人,覺得是姚舒斌的什麼親戚晚輩,這時候才嚇了一跳:“嘩!特戰的!”

    “我跟老姚一樣,打仗的時候跟鄭七哥的。”

    “家學淵源,武藝可高,你們不一定打得過他。而且,他主要還負責軍醫這塊,治傷治病理手得很。”

    姚舒斌為寧忌適當解釋,眾人此時便想得通了,西南大戰時人手緊缺,十多歲的少年人雖說盡量不上戰場,但也並不是沒有。這位名字嚇人的龍小哥顯然是什麼武學世家出來的,而且又懂醫術,頗為對口才被帶上去,鄭七命當初帶的是真正的精銳隊伍,有水分的進不去,進去也會被榨幹,這少年人的厲害,可見一斑,沒有辜負他的好名字。

    眾人一時間肅然起敬,大呼厲害。隨後寧忌才隨著姚舒斌走向一旁的坡地,這邊地勢相對較高,還有一座塔樓建在旁邊的廟宇裏,看起來像是被征用了。他一看這邊的架勢,便知道這次準備得頗為妥當,不由得問道:“哎,老姚,你們什麼時候來成都的?你們這都準備多久了?”




    “我是十三到的啊。這些準備不是我們做的,我們負責抓人,要說準備,成都最近這段時間不太平,一個多月以前他們就開始防備了,你不知道啊……對了最近這段時間在幹嘛呢……算了,如果不能說我就不問。”

    “我也沒幹嘛啊,望遠橋打完以後被我哥哥抓住留在獅嶺了,後來就不準我再上前線,再後來要把我送到後方去,我跟我娘……去拜訪了一些死鬼的家裏人,就像是猴子他們,猴子的老婆啊、兒子啊……然後我就在成都這邊了,現在在第一比武大會裏頭當大夫……我住南邊一個院子,地址你記一下啊,是在平戎路乙字……”

    被姚舒斌問到這個,寧忌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最近的行蹤,姚舒斌也點頭:“哦,猴子他們啊……當初……”

    寧忌一揮手打斷他的回憶:“不說這個了,你們怎麼安排的啊,打誰?對付誰?帶我一個啊……”

    “這怎麼帶?命令下來你知道的,這邊就我們一個組,怎麼能亂帶人……哎,我正要說你呢,今天晚上局勢多緊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城裏亂跑,還用輕功、飛簷走壁,你知不知道上頭有狙擊手,早盯著你了,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現在滿城亂跑,豈不一群人跟在後頭抓你。”

    “難怪我覺得緊張……”寧忌朝一旁的塔樓上看了一眼,隨後無辜地攤手:“我怎麼知道局勢緊張,事先又沒人跟我打招呼,我想過來幫忙的……”

    姚舒斌皺了皺眉:“……你不知道?”

    “也不能說不知道,城裏都傳得沸沸揚揚的,我也覺得遲早要出事,上頭肯定有準備……不過我最近忙,沒有特別去問。”

    “那就難怪了,負責各方聯絡的還是你哥,你當初問一句不就參加進來了……”

    “啊?”寧忌張大了嘴,“我特麼……我以後要找他吵,我哥現在在哪?”

    “他之前是負責各方聯絡,我們進城的時候都是他帶的隊,現在這個局麵……估計居中坐鎮,具體在哪裏我就……”

    “我現在去找他……我去摩訶池,一準能找到人……”

    姚舒斌一把拖住他:“二少,你現在不能亂跑啊,城裏幾十個狙擊手,萬一哪個認不出你、你還亂跑……”

    “你這什麼道理,好多人都在回家,我怎麼就不能走了。”

    “反正你不能走,城裏這麼亂,你走了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這城裏哪裏亂了,哪裏亂讓我去哪啊!”寧忌在地上跳起來,跺腳,然後看著姚舒斌:“你不讓我走也行,那你帶我一個,有壞人來了,我幫忙打。”

    姚舒斌想了想:“……這個事情,也不是不行……我得跟上頭請示……”

    “都是自己人,你別糊弄我,我爹跟我說過,你想要什麼事情辦不成,你就多請示……”

    “那我才第一次請示啊——”

    “竹杠精你是跟我抬杠是吧!我懂了,你就是不想讓我走,也不想讓我找樂子……這樣,我們單挑。”

    “我倒是不怕單挑,不過今天不許。”

    “為什麼啊?”

    “要節約力氣,今天一晚上呢。上頭的命令就是不許跟人單挑,遇上悍匪直接上火槍。我也想單挑,但是有命令……”

    “你……我……”寧忌指著他,目瞪口呆,氣得不行,過得片刻,才道:“那算了,沒得談了,我非去摩訶池那邊討個任務,這麼多人在路上走,你別瞎糊弄我我跟你說,我死了算你的……現在你要麼答應,要麼放我走。”

    “你怎麼耍無賴呢你……”

    寧忌仰著頭瞪著眼睛伸著手指,姚舒斌歪著腦袋蹙著眉頭雙手叉腰,夜風吹下大樹的葉子在空中飄落,兩人在廟宇前的空地上對峙了片刻。

    終於,姚舒斌選擇了退讓:“行,當我倒黴,今天晚上咱們一塊,那就說好了,你就當出任務,反正一起行動,你不許亂跑了。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兩人的拳頭在空中碰了碰,隨後才哈哈笑起來。

    “你說我今天就不應該遇上你,擔風險的你知道吧。”

    “哎老姚我其實就不太喜歡跟你們一起做事,遇上悍匪用火槍?這是人做的事情嗎?單挑我們怕過誰啊!”

    “上頭說要節約力氣,你看這城裏這麼多壞人,他們得一撥一撥地出來吧,今天一個晚上,如果全搞什麼單挑,我們這邊加上你才幾個人?犯不著。”

    “說得沒錯,確實是會一撥一撥的出來吧?”寧忌的眼睛亮了,左顧右盼。

    “嗯,就是這麼計劃的,首先是對付他們幾撥最刺頭的,名聲比較響的。那邊已經有人去招呼了,這一撥人打完,難免會有想撿漏的啊、或者是覺得夜深了,華夏軍會掉以輕心的啊……反正一整晚都有可能……我們也沒辦法,上頭說了,這是外麵的人要跟我們打招呼,認識一下我們,那就要把這個招呼打好,他們有什麼手段盡管來,我們全都吞下去,下次再想打這種招呼的人就少了,全天下的人,也就認識我們了……”

    姚舒斌絮絮叨叨,寧忌點頭:“第一撥刺頭的,是不是有什麼王象佛、徐元宗、陳謂什麼什麼的?”

    “有啊,都安排好人了,那個叫陳謂的好像沒找到在哪,今晚得提防他,徐元宗說是分給王岱了,王象佛那邊,牛成舒和劉沐俠他們去了……”

    “哦,那我看到王象佛了……弱雞……牛成舒、劉沐俠他們圍著他,五個打一個,在地上踹。太過分了……”

    “唔,你這麼說是有點過分,他們五個一擁而上,娘的誰扛得住……”

    兩人不約而同歎息搖頭,隨後寧忌振作起來:“算了,沒事,接下來不是還有壞蛋嘛,就等著他們來……”他走到前方,便跟一群人開始打招呼、套近乎:“各位哥哥好、叔叔好、伯伯好,咱們今天一塊做事,我叫龍傲天,叫我小龍好了……”

    姚舒斌便也一臉無奈地開始上前介紹。

    寧忌的興奮,持續了很久……

    *****************

    銀河流淌過天際,帶著響箭的煙火,猶如流星般的劃過這個夜晚,城市中烽煙幾度升騰,也有慘烈的廝殺爆發。

    “我為武朝百姓而戰——”

    “這個冬天許多人會餓死——”

    “你們華夏軍隻管自己!”

    “弑君之罪罪無可恕——”

    “隻要沒有了寧毅,我漢家天下,便可以和談,大好河山不至於支離破碎,光複中原指日可待——”

    “爾等英雄豪傑,為何非要跟隨那個叛逆魔頭,你們看看這天下受苦挨餓的百姓吧——”

    城池之中,有的人被勸說回去,有的人被狙擊槍的威力所懾,不敢再輕舉妄動,但也有的街道上,廝殺造成鮮血四濺、屍體倒伏了一地。

    徐元宗一眾兄弟奮力廝殺,到得最後,隻有他一個人滿是鮮血的逃過了兩條街道,王岱等人圍追堵截,將他渾身砍得傷痕累累,他猶自呼喊不休,先是慷慨激昂的奮戰,後來變成對眾人的懇求和勸說。但並不投降。

    “老王,他說的是什麼?有幾句不太懂……”

    “漢口那邊的話。”王岱道,“執迷不悟,殺了吧。”

    話音落下,他猛地衝前,徐元宗揮刀攻擊,王岱身形如電一個騰挪,長刀劈他肋下,隨後又是一刀劈他後背,第三刀到了左肩,一腳將他踢出去。徐元宗的確宗師修為,生命力極強,渾身染血還在踉蹌反擊,下一刻終於被刀光劈過頸部,腦袋飛了出去。

    徐元宗這一隊人一路廝殺奔逃,到得此刻,算是悉數伏誅。

    事實上對於他們一幫人先前奮戰奔逃不肯投降,王岱等人多少還存在些許敬意,對他們進行了幾次的勸降。王岱也是盡可能的保持著體力,希望在可能的情況下以抓捕為主,讓對方多活幾個人。然而直到徐元宗殺到最後,滿嘴順口溜,才算是真正激怒了王岱,最後連環四刀斬了對方的人頭。

    “蠢貨,呸!”揮手收到,王岱吐了一口口水,回頭看著一路過來的屍體,“好好的一幫人,可為什麼腦袋都是壞的!”

    ……

    “壯哉英雄,可歌可泣——”

    與徐元宗死去街道相隔三條街的一處院子,黃南中握緊了雙拳,如此說著話,他轉身對黃劍飛、黃山等一眾家將說道:“聽到那聲音了嗎?那是我武朝英雄的呼喊之聲,今夜是決定整個天下命脈的時候,縱然你我有可能身死於此,也將與那些英雄一起被這天下銘記、被曆史銘記,於這天地間不朽——”

    眾人點頭,熱血沸騰。

    城市另一端,關山海坐在院子裏,聽著外頭的種種動靜,雙手握拳,顫抖不已。

    “再等等、再等等……”

    他喃喃自語道。

    ……

    華夏軍的成員將城內發生的事件一項一項的做出統計,在最初爆炸發生一個多時辰之後,開始初步地彙總,做出階段性的報告。

    “……第一輪的混亂基本出現在最初的大半個時辰裏,遭到迅速壓製後,城內的混亂開始減少,敵人動手的意向和目標開始變得不規律起來,我們估計今晚還有一些小規模的事件出現……不過,過於堅決的鎮壓好像已經嚇倒一些人了,根據我們放出去的暗子回報,有不少暗中聚義的綠林人,已經開始商量放棄行動,有一些是我們還沒做出警告的……”

    ……

    指揮部的成員上到瞭望的塔樓向寧毅報告的時候,原本意氣風發的二少爺寧忌正在盤問一名回家慢了的老奶奶,老奶奶提著一壇子醬菜:“我從女兒那邊拿東西回來,壇子重,我就歇了一會兒哪……”

    寧忌檢查了醬菜壇子——他覺得裏麵可以裝火藥,可惜沒有:“家在哪裏?”

    “就在前麵的坡上頭哪。”

    “哦,謝謝你哪,小哥。”

    寧忌臉色陰沉,那老奶奶拿著醬菜壇子艱難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又更多地垮了下來,跟隨上去。

    “奶奶,我幫你拿回去吧。”

    “哦,謝謝你哪,小哥。”

    “……不用謝,是我應該做的。”

    ……

    “……另外,十六組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意外發現寧忌在城裏亂跑,組長姚舒斌為了避免出現太多麻煩,留下了他,暫時答應帶著他一道執行任務,這是不久前跟上頭報備的。”

    “寧忌……”正在塔樓上無聊到處望的寧毅愣了愣,隨後想想,倒也非常合理,這家夥不亂竄就奇怪了,他拿來地圖,“十六組負責的是哪邊來著……”

    “鬆樹亭。”

    “那邊出什麼大事了嗎?”

    “一開始抓了幾個人,他抵達後,好像就沒出什麼事了。抓捕王象佛的行動就在附近,但後來回報,寧忌也沒有參與進去……真是福將。”

    “……算了。”寧毅想了想,“隨他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參加行動了。哼,等到九月,就把他扔學校裏去關著……”

    ****************

    夜風不緊不慢地吹,天空上的星星和月亮也逐漸的挪動著位置,鬆樹亭坡道上廟宇前的空地上,寧忌時而緊張時而無聊地到處亂走,偶爾與眾人聊天,偶爾爬到大樹上遠眺,也曾跑上塔樓借狙擊手的望遠鏡看其他地方的熱鬧。

    還送了年紀大的老奶奶回家。

    但就是沒遇上敵人。

    “我覺得你這就是在針對我……老姚你個烏鴉嘴是不是偷偷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也是執行任務!那這一片很太平!我有什麼辦法啊!天哥!”

    “我不管,我要到其他地方去。我不呆你這裏了!”

    “都約定好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要食言你就走,大家自己兄弟,我也不會說你什麼,我又不愛跟人閑聊你知道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寧忌捧著臉瞪著眼睛在姚舒斌麵前大叫,姚舒斌一把把他推開,隻覺得有些好笑。寧忌的樣貌清秀,戰場上殺起人來固然不含糊,殺氣四溢也格外嚇人,但沒有任何殺氣的時候做出這種樣子,就讓人覺得他有點傻乎乎的。




    “你別這樣啊天哥,這個時候你跑到其他地方去,該打的也打完了,而且說不定你剛剛跑掉,這邊就出事了呢,對不對。現在城裏哪裏出事的可能它都是一樣的嘛,咱們守株待兔,重要的是有耐心……”

    覺得姚舒斌說的話竟然有點道理,寧忌頓時就有點自閉。

    亥時過半,附近終於有一件事情發生。幾個想當英雄的小賊到附近一處房屋邊放火,捕快發現了迅速敲鑼,寧忌等人飛快地趕過去,從兩邊圍堵,快到趕到時,三個小賊被從對麵包抄過來的兩名士兵一拳一腳的隨手放倒了,蜷縮在地下打滾。

    寧忌走過去照一個小賊的背上踹了一腳。

    亥時漸漸的也過去了,時間進入子時,城內的行人已經極少,偶爾似乎還有敲鑼打鼓的抓人聲音,都響起在遠處,稀少得跟格物院部分高級研究人員的頭發一樣。寧忌終於放棄了。

    “我要回家。”

    “我們執勤要到明天早上。”

    “我回家,不執勤了,我要回去睡覺。”

    “哦,我找個人送你回去,你這個年紀啊,是該早點睡……”

    “老姚你個烏鴉嘴你給我記著……”

    “辦完了事,明天找你吃火鍋,賠禮道歉。這次是我不好,我運氣差,沒遇上賊,讓天哥沒有盡興……”

    姚舒斌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了。

    寧忌不願意再看見他這副嘴裏,轉身便走,姚舒斌喚了一名捕快來,跟隨他一道回去。美其名曰護送,實際上自然是監視——這件事寧忌心知肚明,但他也沒有辦法,之前確實答應了對方,要一塊執行任務,姚舒斌也確實擔了責任。這件事要怪就隻能怪城裏的那些壞蛋,之前說得信誓旦旦,光是在自己跟前叫囂的家夥都能組一個師了,沒人動手的時候都不敢動,這裏有人先手動了,真敢出來壞人的也這麼少,怎麼就不能抓住機會呢……

    憨貨!孬種!不靠譜——

    他一路在肚子裏罵,悻悻地回到居住的小院子,跟隨的捕快確定他進了門,才揮手離開。寧忌在院子裏坐了一會兒,隻覺得身心俱疲,早知道這一晚上去監視小賤狗還比較有意思,老賤狗那邊看見城裏亂起來,一準要說些不要臉的廢話……

    但到得這一刻,他倒也不想再過去了,主要也是因為城內確實有華夏軍的森嚴防禦。自己這身手在有心算無心之下躲過一些高手是可以,但在這樣的情況裏,要是亂跑到什麼地方,突然被華夏軍中的高手、教官們發現,那情況就尷尬了。稀裏糊塗被打一頓還是好的,要真被判斷成威脅遠遠的開一槍,自己也太不值當。




    他在院子裏長籲短歎一陣,聽著遠處隱隱的騷動,更添煩悶,到廚房鍋裏取了點冷飯出來吃了,無心練武,準備睡覺。

    躺到床上,肚子裏剛吃了東西撐撐的,便又起來,在院落裏散步。此時子時已過了大半,算是七月二十一的淩晨了,天空中繁星籠罩了這裏,某一刻,寧忌在院子裏停下了腳步。

    外頭有動靜傳來。

    那是不少人謹慎的腳步聲,隨後,有人敲門。

    寧忌站在屋簷下等待了片刻,門敲了三次,他內心激動起來,隨後踏著沉重的步伐過去開門。

    有人正翻牆朝裏頭窺探。

    寧忌打開房門,外頭是黑乎乎的人影,血腥氣漾開。有兩個人同時伸手,推向寧忌的肩膀,將寧忌推得踉蹌後退,倒在地上,步伐最快的人以輕功高速奔向院子裏側,檢查房間裏是否有其他人,亦有鋼刀伸過來刺到寧忌麵前。

    幾張熟悉的麵孔在人群裏浮現出來,其中一名是樣貌憨厚的壯漢:“龍小哥,叨擾了,你可別亂叫。”他隨後向其他人介紹:“這便是比武大會那位小軍醫,姓龍,名傲天,他偷偷地倒賣軍中物資給我們,事情一旦暴露,他也脫不了幹係……”

    天空中無數的星星像是在眨著俏皮的眼睛,寧忌躺在院子裏的地上,雙手大張,毫不設防。他正在靜靜地感受這個夏日以來的、最為緊張刺激的一刻。

    壞人,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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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2-16 19:29:33
正文 第九九二章 浮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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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裏隻有星光,成都城南平戎路當頭的乙字院,一個又一個的腳步快速地跨過了作為屋主的小軍醫的身旁。焦急而煩亂的氣息頓時便充斥了這所破舊的小院。

    “裏頭沒人……”

    “周圍看來還好……”

    “小聲些……”

    “快進來……”

    “這小子確實一個人住……”

    壓抑的聲音急促卻又細細碎碎的響起來,進門的數人各持刀兵,身上有廝殺過後的痕跡。他們看環境、望周邊,待到最緊急的事情得到確認,眾人才將目光放到作為屋主的少年臉上來,名叫黃山、黃劍飛的綠林俠客身處其中。

    持刀指著少年的是一名看來凶神惡煞的男子,綠林匪號“泗州殺人刀”,姓毛名海,開口道:“要不要宰了他?”

    黃山站在一旁揮了揮手:“等一下等一下,他是大夫……”

    院落裏沒有亮燈,僅有天空中星月的光輝灑下來,院子裏幾人還在走動,做進一步的觀察。被推倒在地上平平躺著的少年此時看來卻是一張冷臉,他也不管刀鋒從上頭指過來,從地上緩緩坐起,目光不善地盯著黃山。持刀的毛海原本是個凶相,但此時不知道該不該殺,隻好將刀鋒朝後縮了縮。

    名叫黃山的壯漢身上有血,也有不少汗珠,此時就在院子旁邊一棵橫木上坐下,調勻氣息,道:“龍小哥,你別這樣看著我,咱們也算是老交情。沒辦法了,到你這裏來躲一躲。”




    “老交情?我警告過你們不要鬧事的,你們這鬧得……你們還跑到我這裏來……”少年伸手指他,目光不善地環顧四周,隨後反應過來,“你們跟蹤老子……”

    灰暗的星月光芒下,他的聲音因為憤怒稍稍變高,院子裏的眾人也非善類,持刀的毛海一腳便踹了過來,將他踹翻在地上,隨後踏上他的胸口,刀鋒再次指下來:“你這小子還敢在這裏橫”




    地上的少年卻並不畏懼,用了下力氣試圖坐起來,但因為胸口被踩住,隻是掙紮了一下,麵上凶狠地低吼起來:“這是我家,你特麼有種弄死我啊”

    毛海麵目猙獰便要動手,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卻是黃家最能打的那位黃劍飛。此時道:“說了這小大夫脾氣大,行了。”




    毛海確認了這少年沒有武藝,將踩在對方胸口上的那隻腳挪開了。少年憤憤然地坐起,黃劍飛伸手將他拽起來,為他拍了拍胸口上的灰,然後將他推到後頭的橫木上坐下了,黃山嘻嘻哈哈地靠過來,黃劍飛則拿了個木樁,在少年前方也坐下。

    “龍小哥,你是個懂事的,不高興歸不高興,今天晚上這件事情,生死之間沒有道理可以講。你合作呢,收留我們,我們保你一條命,你不合作,大家夥肯定得殺了你。你過去偷軍資,賣藥給我們,犯了華夏軍的軍規,事情敗露你怎麼也逃不過。所以現在……”

    黃劍飛攤開兩隻手:“一邊是死,一邊九死一生,就算賣了我們,你也被處置,華夏軍軍規森嚴,我知道你怎麼選。”

    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目光狠狠地瞪著他一時間沒有說話。

    黃劍飛搬著木樁坐近了一步:“我給你另外兩個選擇,第一,今天晚上我們相安無事,隻要到淩晨,我們想辦法出城,所有的事情,沒人知道,我這裏有一錠黃金,十兩,夠你鋌而走險一次。”

    他頓了頓:“當然,你如果覺得事情還是不妥當,我坦白說,華夏軍軍規森嚴,你撈不了多少,跟我們走。隻要出了劍門關,海闊天空,到處求賢若渴。龍兄弟你有本事,又在華夏軍呆了這麼多年,裏麵的門門道道都清楚,我帶你見我家主人,隻是我黃家的錢,夠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怎麼樣?好過你孤家寡人在成都冒風險,收點小錢。不管怎麼樣,隻要幫忙,這錠黃金,都是你的。”

    他看著寧忌,手中托出一錠金子來:“有些事可以慢慢想,幫還是不幫,你可得快些。”

    少年凶狠的臉上動了兩下。

    隨後,一把抓過了金錠:“還不關門,你們先進來,我幫你們包紮。”他站起來看看對方身上的一道刀傷,皺眉道,“你這該處理了。”

    坐在對麵的黃劍飛笑了笑,隨後也站起來:“不急,還有人。”

    小大夫的蹙眉之中,他做了個手勢,便有人從門口出去,過得片刻,陸續有人從門口進來了。進院子的原本是黃劍飛為首的七個人,但隨即又進來了不止七人,亦有兩三個重傷員。小大夫過去一看,蹙眉道:“快扶進房裏放床上,那個誰去幫忙燒熱水,你們這是……這是槍傷,沒死算你們命大……”

    黃劍飛一麵指揮著家中的小弟出門遮掩血腥味和足跡,一麵與後續進門的家主黃南中報告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此時折轉過來:“龍小哥,這些受傷的弟兄,能應付吧?”

    小大夫陰沉著臉,咬牙片刻方才道:“這是我的院子,沒有我答應,誰都不能死。”

    他這話說得豪邁,一旁黃山豎起大拇指:“龍小哥霸氣……你看,那邊是我家家主,此次你若與我們一道出去,今晚表現得好了,什麼都有。”

    “哼。”華夏軍出身的小軍醫似乎還不太習慣討好某個人或是在某人麵前表現,此時冷哼一聲,轉身往裏頭,此時院落之中已經有十四個人,卻又有人影從門外進來,小大夫低頭看著,十五、十六、十七……陡然間臉色卻變了變,卻是一名穿著黑衣的少女扶著位一瘸一拐的老儒生,然後一直到進來了第二十個人,他們才將門關上。




    黃山一直在旁察言觀色,見少年臉色又變,正要開口,隻見少年道:“這麼多人,還來?還有多少?你們把我這當客棧嗎?”

    “就這麼多了。”黃劍飛走過來攬住他的肩膀,製止他繼續亂說,口中笑道,“龍小哥,先治傷,我也來幫忙,給你打個下手,黃山,你去幫忙燒水,還有那個姑娘,是姓曲的姑娘……曲龍珺吧?勞煩你也來,做點照顧人的活……”




    “我父親的腳崴……”名叫曲龍珺的黑裙少女明顯是倉促的逃跑,未經打扮但也掩不了那天生的麗質,此時說了一句,但身旁愁眉苦臉的父親推了推她,她便也點了點頭:“好的,我來幫忙。”

    愁眉苦臉的父親名叫聞壽賓,此時被女兒攙扶到院子邊的台階上坐下。“無妄之災啊,全完了……”他用手捂住臉頰,喃喃歎息,“全完了啊,無妄之災……”不遠處的黃南中與另外一名儒士便過去安慰他。

    房間裏點起燭火,廚房裏燒起熱水,有人在黑暗的屋頂上觀望,有人在外頭清理了逃亡的痕跡,用特製的粉末遮掩掉血腥的氣息,院子裏熱鬧起來,隻是遠遠望去卻還是安靜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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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振興元年七月二十,在後世的部分記載中,會認為是華夏軍作為一個嚴密的執政體係,第一次與外界支離破碎的武朝勢力真正打出招呼的時刻。

    部分世家大族、武朝中分離出來的軍閥力量對著華夏軍做出了第一次成體係成規模的試探,就如同江湖上群雄相見,互相搭手的那一刻,彼此才能看到對方的斤兩。七月二十成都的這一夜,也恰恰像是這樣的搭手,盡管搭手的結果不值一提,但搭手、打招呼的意義,卻仍舊存在這是無數人終於看清名為華夏的這個龐然大物如山輪廓的第一個瞬間。

    從七月二十入夜,到七月二十一的淩晨,大大小小的混亂都有發生,到得後世,會有無數的故事以這個夜晚為模板而生成。江湖的逝去、理念的悲歌、對衝的壯烈……但若回到當時,也不過是一場場流血的廝殺而已。

    在這世上,無論是正確的變革,還是錯誤的變革,都一定伴隨著鮮血的流出。

    七月二十晚上亥時將盡,黃南中決定流出自己的鮮血。

    對於他來說,這一夜的雌伏漫長而煎熬,但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心中反倒輕鬆了下來。

    在原本的計劃裏,這一夜等到天快亮時動手,無論做點什麼成功的可能都會大一些。因為華夏軍乃是持續防禦,而突襲者以逸待勞,到得夜盡天明的那一刻,已經繃了一整晚的華夏軍或許會出現破綻。

    然而城中的消息偶爾也會有人傳過來,華夏軍在第一時間的突襲使得城內義士損失慘重,尤其是王象佛、徐元宗等眾多義士在最初一個辰時內便被一一擊破,使得城內更多的人陷入了觀望狀態。

    盡管聽起來偶爾便要引起一段騷亂,也有敲鑼打鼓的抓賊聲,但黃南中心裏卻明白,接下來真正有勇氣、願意出手的人恐怕不會太多了至少與先前那般浩大的“動手”假象比起來,實際上的聲勢恐怕會不足一提,也就沒可能對華夏軍造成巨大的負擔。

    他便隻好在子夜之前動手,且目標不再停留在引起騷亂上,而是要直接去到摩訶池、迎賓路那邊,進攻華夏軍的核心,也是寧毅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在差不多的時間裏,城內的關山海也終於咬著牙關做出了決定,命令手下的嚴鷹等人做出行險一搏。

    兩撥人沒人抵達迎賓路,但他們的出擊到恰恰與爆發在摩訶池旁邊的一場混亂呼應起來,那是殺手陳謂在號稱鬼謀的任靜竹的策劃下,與幾名同伴在摩訶池附近打出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聲東擊西,一度突入摩訶池內圍,還點起了一場明火。

    黃南中與數十家將潛行了兩條街,便有人來報告了這激動人心的事情,他們隨即被發現,但有好幾撥人都被任靜竹傳出的消息所鼓舞,開始動手,這中間也包括了嚴鷹帶領的隊伍。他們與一支二十人的華夏軍隊伍展開了片刻的對峙,察覺到自身優勢極大,黃南中與嚴鷹等人指揮隊伍展開廝殺。

    接近一百的精銳隊伍衝向二十名華夏軍軍人,之後便是一片混亂。

    黑夜裏有槍響,血腥與慘叫聲不斷,黃南中雖然在人群中不斷鼓舞士氣,但隨即便被黃劍飛等人拖著往後跑,街道上的視野中廝殺慘烈,有人的腦袋都爆開了。他一個書生在平視的角度下根本無法在混亂人群裏看清楚局勢,隻是心中疑惑:怎麼可能敗呢,怎麼這麼快呢。但人群中的慘叫聲滲人,他又摔了一跤,最終也隻能在一片混亂裏四散逃竄。

    待到清醒過來,在身邊的不過二十餘人了,這中間甚至還有關山海的手下嚴鷹,有不知哪裏來的江湖人。他在黃劍飛的帶領下一路逃竄,好在方才摩訶池的大聲勢似乎鼓舞了城內造反者們的士氣,亂子多了一些,他們才跑得遠了一些,中間又失散了幾人,隨後與兩名傷員碰頭,稍一通名,才知道這兩人乃是陳謂與他的師弟秦崗。

    兩人都受了不少的傷,能與這兩名義士碰頭,黃南中與嚴鷹都熱淚盈眶,發誓無論如何要將他們救出去。當下一合計,嚴鷹向他們說起了附近的一處宅子,那是一位最近投靠山公的儒生居住的地方,今晚應該沒有參與造反,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也隻好過去避難。

    當下一行人去到那名叫聞壽賓的儒生的宅邸,隨後黃家的家將葉子出去湮滅痕跡,才發現已然晚了,有兩名捕快已經察覺到這處宅邸的異常,正在調兵過來。

    一行人便拖上聞壽賓與其女兒曲龍珺趕快逃跑。到得此時,黃南中與黃山等人才記起來,這邊距離一個多月前留意到的那名華夏軍小軍醫的住處已然不遠。那小軍醫乃華夏軍內部人員,家底清白,然而手腳不幹淨,有了把柄在自己這些人手上,這暗線留意了原本就打算關鍵時刻用的,此時可不正好就是關鍵時刻麼。

    一行人當即往那邊過去,小軍醫居住的地方並非鬧市,相反非常偏僻,城內搗亂者第一時間不至於來這邊,那麼華夏軍安排的人手必然也不多。如此一番合計,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朝那邊去了,一路之上黃山與黃南中、嚴鷹等人說起那少年脾氣差、愛錢、但醫術好等特征,這樣的人,也正好可以拉攏過來。

    隻要能將隊伍中陳謂、秦崗這兩名義士救治好,那日後說起,他們這兩幫人今日的犧牲,便不會沒有意義畢竟這可是一度將刀鋒伸到了華夏軍大魔頭跟前的刺客啊!

    如此計定,一行人先讓黃劍飛等人打頭陣,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許下多少好處都沒有關係。如此這般,過不多時,黃劍飛果然不負重望,將那小大夫說服到了自己這邊,許下的二十兩黃金甚至都隻用了十兩。

    眾人陸續進了那處安靜的院子,陳謂等人被抬入房間裏,開始由那小大夫進行救治。黃南中也安排了黃劍飛等人在旁看著,務必要保證這小大夫不亂做手腳,把人治死。房屋外頭的院子裏一行人陸續坐下,過了一陣,黃山出來倒血水時跟黃南中確認,小大夫的醫術果然高明,看起來也確實盡心救人,黃南中的心情這才安定下來。

    隻有聞壽賓,他準備了許久,這次來到成都,好不容易才搭上關山海的線,準備徐徐圖之等到成都情況轉鬆,再想辦法將曲龍珺送入華夏軍高層。誰知師尚未出、身已先死,這次被卷入這樣的事情裏,能不能生離成都恐怕都成了問題。一時間長籲短歎,哀泣不已。

    黃南中便過去勸他:“此次隻要離了西南,聞兄今日損失,我一力承擔了。唉,說起來,若非情況特殊,我等也不至於連累聞兄,房內兩名刺客乃義烈之士,今夜諸多混亂,唯有他們,刺殺魔頭險些便要成功。實不忍讓這等義士在城內亂逃,無處可去啊……”

    隨後嚴鷹也來勸說,山公異日必定記得他今日損失,會有回報。聞壽賓這才停止長籲短歎,那嚴鷹隨後便跟聞壽賓聊起他這女兒曲龍珺的事情來他是關山海心腹,會些武藝,亦是文人,因此被關山海安排管理家將。當日關山海第一次去見曲龍珺,他便是隨行人員,早見過對方容貌才藝,心動不已,隻是聞壽賓說要用著女子做奸細,他才不好表露太多意思。此時聞壽賓、曲龍珺隻能跑路離開,奸細顯然就做不了了,有些話,眼下也就能含糊地表露出來……

    聞壽賓愁眉苦臉,此時也隻能唯唯諾諾,隱晦承諾若能離開,必定安排女兒與對方相處一下。

    城池中的遠處,又有騷亂,這一片暫時的安靜下來,危險在短時間裏已離他們而去了。

    房間裏,醫術高明的小軍醫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治傷,已經將黃劍飛、曲龍珺等幫手罵得如豬頭一般,但傷員的傷勢卻被他以嫻熟的手法做出了短時間內最好的處理。

    某一刻,有傷員從昏迷之中醒來,陡然間伸手,抓住前方的陌生人影,另一隻手似乎要抓起武器來防禦。小軍醫被拖得往下俯身,旁邊的曲龍珺被嚇了一跳,想要伸手幫忙,被那脾氣頗差的小軍醫揮手製止了。

    傷員眨著眼睛,前方的小軍醫露出了讓人安心的笑容:“沒事了,你的傷勢控製住了,先休息,你安全了……”他輕輕拍打傷員的手,重複道,“安全了。”

    “安、安全了?”

    傷員茫然片刻,然後終於看到眼前相對熟悉的黃劍飛,間黃劍飛點了點頭,這才安下心來:“安全了……”

    “安全了。”小軍醫令人安心地笑著,將對方的手,放回被子上。房間裏八九根蠟燭都在亮,窗戶上掛了厚厚的被單,外頭的屋簷下,有人短暫地閉上眼睛開始休息,這一刻,這處原本破舊的院子,看起來也確實是最為安全的一片淨土。他們不會在城內找到更安全的所在了……

    “嘿嘿……”

    包紮好一名傷員後,曲龍珺似乎看見那脾氣極差的小軍醫曲著手指偷偷地笑了一笑……

    好像是在算救了幾個人。

    這位小軍醫雖然愛說髒話,但心地,還是很善良的。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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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2-19 23:34:29
正文 第九九三章 浮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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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醜時的更早已敲過了,天空中的星河隨著夜的加深似乎變得暗淡了一些,若有似無的雲層橫亙在天幕之上。

    院落裏能用的房間隻有兩間,此時正遮蔽了燈光,由那黑旗軍的小軍醫對一共五名重傷員進行急救,黃山偶爾端出有血的熱水盆來,除此之外,倒時不時的能聽到小軍醫在房間裏對黃劍飛、曲龍珺兩人的罵聲。

    血水倒進一隻壇子裏,暫時的封起來。另外也有人在嚴鷹的指揮下開始到廚房煮起飯來,眾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輩,半晚的緊張、廝殺與奔逃,肚子早已經餓了。




    小軍醫在房間裏處理重傷員時,外頭傷勢不重的幾人都已經給自己做好了包紮,他們在屋頂、牆頭監視了一陣外頭。待感覺事情稍稍平靜,黃南中、嚴鷹二人碰頭商議了一陣,隨後黃南中叫來家中輕功最好的葉子,著他穿過城市,去找一位之前預定好的手眼通天的人物,看看明早能否出城。嚴鷹則也喚來一名手下,讓他回去尋找關山海,以求後路。

    “我們都上了那魔頭的當了。”望著院外詭譎的夜色,嚴鷹歎了口氣,“城內局勢如此,黑旗軍早有所知,心魔不加製止,便是要以這樣的亂局來警告所有人……今夜之前,城裏到處都在說‘鋌而走險’,說這話的人當中,估計有不少都是黑旗的細作。今夜過後,所有人都要收了鬧事的心腸。”




    “漢末之時,董卓權傾朝野,挾天子以令諸侯,朝堂上下,何人不懼。可以威勢壓人,從來難得長久。”黃南中道,“隻要他不能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前仆後繼者總會出現。”

    城市的騷亂隱隱約約的,總在傳來,兩人在屋簷下交談幾句,心神不寧。又說到那小軍醫的事情,嚴鷹道:“這姓龍的小大夫,真信得過嗎?”




    “他犯軍紀,偷偷賣藥,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黑旗要想下套,也不至於讓個十四五歲的娃娃來。隻是他自小在黑旗長大,縱然犯了事,能否死心塌地地幫我們,且不好說。”

    “若能抓個黑旗的人來,讓他親手殺了,便不用多猜。”

    嚴鷹說到這裏,目光望著院外,黃南中也點了點頭,環顧四周。此時院子裏還有十八人,除掉五名重傷員,聞壽賓父女以及自己兩人,仍有九人身懷武藝,若要抓一個落單的黑旗,並不是毫無可能。

    但兩人沉默片刻,黃南中道:“這等情況,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如今院子裏都是好手,我也交代了劍飛他們,要注意盯緊這小軍醫,他這等年紀,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嚴鷹臉色陰沉,點了點頭:“也隻好如此……嚴某今日有親人死於黑旗之手,眼下想得太多,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先生見諒。”

    黃南中也拱了拱手,目光嚴峻:“黃某今日帶來的,說是家將,實際上許多人我都是看著他們長大,有的如子侄,有的如兄弟,這邊再加上葉子,隻餘五人了。也不知道其他人遭遇如何,將來能否逃出成都……對於嚴兄的心情,黃某也是一般無二、感同身受。”

    兩人如此說完,黃南中打聲招呼,轉身進去房間裏,查看急救的情況。

    後方隻是並排相連的兩間青磚房,內裏家具簡單、擺設樸素。按照先前的說法,乃是那黑旗軍小軍醫在家人都去世以後,用軍隊的撫恤金在成都城內置下的唯一產業。由於原本便是一個人住,裏間隻有一張床,此時被用做了急救的診台。

    事急從權,眾人在地上鋪了稻草、破布等物讓傷者躺下。黃南中進來之時,原本的五名傷員此時已經有三位做好了緊急處理和包紮,正在為第四名傷者取出腿上的子彈,房間裏血腥氣彌漫,傷者咬了一塊破布,但仍舊發出了滲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屋內的氣氛讓人緊張,小軍醫罵罵咧咧,黃劍飛也跟著絮絮叨叨,名叫曲龍珺的姑娘小心地在一旁替那小軍醫擦血擦汗,臉上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各人身上都沾了鮮血,房間裏亮著七八支燭火,縱然夏日已過,依然形成了難言的燥熱。黃山見家中主人進來,便來低聲地打個招呼。

    那小軍醫言語雖不幹淨,但手底下的動作迅速、有條不紊,黃南中看得幾眼,便點了點頭。他進門主要不是為了指點手術,轉頭朝裏間角落裏望去,隻見陳謂、秦崗兩名英雄正躺在那邊。

    名叫陳謂的殺手乃是“鬼謀”任靜竹手下的大將,此時由於受傷嚴重,半個身體被包紮起來,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若非黃山回報他沒事,黃南中幾乎要以為對方已經死了。

    在陳謂身邊的秦崗塊頭稍大一些,急救之後,卻不肯閉上眼睛休息,此時在背後墊了枕頭,半躺半坐,兩把鋼刀放在手邊,似乎因為與眾人不熟,還在警惕著周圍的環境,護衛著同伴的安危。

    他有心與對方套個近乎,走過去道:“秦英雄,您受傷不輕,包紮好了,最好還是能休息一下……”

    隻聽那秦崗道:“未離險地,不敢安睡。何況我輩習武之人,能熬過今日之痛,異日再受此傷,便算不得什麼了。”

    “英雄真乃鐵血之士,令人欽佩。”黃南中拱了拱手,“也請英雄放心,隻要有我等在此,今夜縱是豁出性命,也定要護了兩位周全。這是為了……往後說起今日屠魔之舉時,能有如周宗師一般的英雄之名放在前頭,我等此時,命不足惜……”

    他說到周侗,秦崗沉默下來,過得片刻,似乎是在聽著外麵的聲音:“外頭還有動靜嗎?”

    “仍然有人前仆後繼,黑旗軍凶狠驚人,卻失道寡助,說不定明日天亮,咱們便能聽到那魔頭伏誅的消息……而即便不能,有今日之壯舉,他日也會有人源源不斷而來。今日不過是第一次而已。”

    他的聲音沉穩,在血腥與燥熱彌漫的房間裏,也能給人以安穩的感覺。那秦崗看了他幾眼,咬著牙關道:“我三位師弟,死在黑旗的刀槍下了……但我與師兄還活著,今日之仇,來日有報的。”

    “一定的。”黃南中道。

    兩人在這邊說話,那邊正在救人的小大夫便哼了一聲:“自己找上門來,技不如人,倒還嚷著報仇……”

    這少年的語氣難聽,房間裏幾名重傷員先前是性命捏在對方手裏,黃劍飛是得了主人叮囑,不便發作。但眼前的局勢下,誰人的心中沒憋著一把火,那秦崗當即便朝對方怒目以視,坐在一旁的黃南中目光之中也閃過一絲不豫,卻拍拍秦崗的手,背對著小大夫那邊,淡淡地開口。

    “今年女真人肆虐過中原,又打過了江南各地,而今天下,流民四散,今年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在饑寒交迫中餓死。這景象在中原已有十年了,初時易子而食,到後來千裏無雞鳴,並非說笑。傲天啊,你在成都,看見的是富庶繁華,可當今天下,許許多多的人是真的要凍餓而死了。你當我們來到這裏,為的是什麼呢?”

    小大夫手中持刀,半張臉上都有血,像是料不到對方竟敢還嘴:“打不過女真人,怪西南嘍?”

    黃南中一片淡定:“武朝擁立了數位昏君,這一點無話可說,而今他丟了江山,天下四分五裂,可算是天道循環、善惡有報。然而天下百姓何辜?西城縣戴夢微戴公,於女真人手上救下百萬軍民,黑旗軍說,他得了民心,暫不與其追究,實際為何呢?全因黑旗不肯為那百萬乃至數百萬人負責。”

    他侃侃而談:“當然場麵話是說得好的,黑旗有那位心魔坐鎮,表麵上說敞開門戶,願意與四方往來做生意。那什麼是生意呢?今日天下其他地方都被打爛剩一堆不值錢的瓶瓶罐罐了,隻有華夏軍物產豐盈,表麵上做生意,說你拿來錢物,我便賣東西給你,私下裏還不是要占盡各家的便宜。他是要將各家各戶再扒皮拆骨……”

    “……若是往年,這等商賈之道也沒什麼說的,他做得了生意,都是他的本事。可而今這些生意關係到的都是一條條的人命了,那位魔頭要這樣做,自然也會有過不下去的,想要來到這裏,讓黑旗換個不那麼厲害的頭頭,讓外頭的百姓能多活一些,也好讓那黑旗真正對得起那華夏之名。”

    他的話語沉穩而平靜,一旁的秦崗聽得連連點頭,用力捏了捏黃南中的手。另一邊的小大夫正在救人,全神貫注,隻覺得這些聲音入了耳中,那一句都像是有道理,可哪一句又都無比別扭,待到處理傷勢到一定階段,想要反駁或者開口諷刺,整理著思路卻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那黃南中站起來:“好了,世間道理,不是我們想的那般直來直往,龍大夫,你且先救人。待到救下了幾位英雄,仍有想說的,老夫再與你說道說道,眼下便不在這裏打擾了。”

    他心中有氣,但畢竟分得清輕重,眼下縱然將這十多歲的黑旗成員駁得啞口無言又有何益?縱然要做點什麼,也隻能等到對方救完人之後再做打算。

    當下告別秦崗,拍了拍黃劍飛、黃山兩人的肩膀,從房間裏出去,此時房間裏第四名重傷員已經快包紮妥當了。

    外頭院子裏,眾人已經在廚房煮好了米飯,又從廚房角落裏找出一小壇醃菜,各自分食,黃南中出來後,家將送了一碗過來給他。這一夜凶險,委實漫長,眾人都是繃緊了神經過的半晚,此時呼嚕嚕地往嘴裏扒飯,有的人停下來低罵一句,有的想起先前死去的弟兄,忍不住流下眼淚來。黃南中心中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這一夜的緊張、凶險、恐懼,難以歸納。人們在動手之前早已想象了多次發動時的情景,有成功也有失敗,但即便失敗,也總會以轟轟烈烈的姿態收場他們在過往早已聽過無數次周侗刺殺宗翰時的景狀,這一次的成都時間又大搖大擺地醞釀了一個多月,無數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到得昨夜爆炸聲起,他們在前半段的忍耐中聽到一場場的騷動,心情也是激昂澎湃。但誰也沒想到,真輪到自己上場動手,不過是區區片刻的混亂場麵,他們衝上前去,他們又飛快地逃跑,有的人看見了同伴在身邊倒下,有的親自麵對了黑旗軍那如牆一般的盾牌陣,想要出手沒能找到機會,半數的人甚至有些迷迷糊糊,還沒上手,前方的同伴便帶著鮮血再往後逃若非他們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裹挾著亂跑的。

    他們不知道其他動亂者麵對的是不是這樣的情景,但這一夜的恐懼尚未過去,即便找到了這個軍醫的小院子暫做躲藏,也並不意味著接下來便能安然無恙。一旦華夏軍解決了街麵上的事態,對於自己這些跑掉了的人,也必然會有一次大的搜捕,自己這些人,不一定能夠出城……而那位小軍醫也不見得可信……

    如此吃著飯菜,眾人回憶起先前的狼狽與難堪,再想想接下來的局麵和危險,一時間院子裏的氣氛壓抑難言。那“泗州殺人刀”毛海情緒煩躁,忍不住問了數次:“那姓龍的小子沒動什麼手腳吧?”

    “是不是要多進去看看。”

    “我覺得他未必可信。”

    他絮絮叨叨,還忍不住進房間走了兩趟,其中一次明顯與那小軍醫發生了衝突,那小軍醫嚷著“有種就動手”,卻因為黃劍飛的保護,毛海也隻能壓著怒氣出來。

    黃南中與嚴鷹過去勸了他幾句:“此時動氣,又有何用?”

    毛海雙目通紅,悶聲悶氣地道:“我兄弟死了,他衝在前頭,被黑旗那幫狗賊活生生的砍死了……在我眼前活生生地砍死的……”

    他的聲音壓抑異常,黃南中與嚴鷹也隻好拍拍他的肩膀:“局勢未定,房內幾位義士還有待那小大夫的療傷,過了這個坎,怎麼樣都行,咱們這麼多人,不會讓人白死的。”

    如此發生些小小插曲,眾人在院子裏或站或坐、或來回走動,外頭每有一絲動靜都讓人心神緊張,假寐之人會從屋簷下陡然坐起來。

    醜時將盡,院子上的星光變得暗淡起來,房間裏的急救治療才暫時完成。小軍醫、黃劍飛、曲龍珺等人才從裏頭出來。黃劍飛過去跟主人報告急救的結果:五人的性命都已經保住,但接下來會怎樣,還得慢慢看。

    小軍醫眼見院子裏有人吃飯,便也朝著院子角落裏作為廚房的木棚那邊過去。曲龍珺去看了看心神不寧的義父,聞壽賓讓她去吃些東西,她便也走向那邊,準備先弄點水洗洗手和臉,再看能不能吃下東西這個夜晚,她其實想吐很久了。

    到了廚房這邊,小軍醫正在爐灶前添飯,名叫毛海的刀客堵在外頭,想要找茬,眼見曲龍珺過來想要進去,才讓開一條路,口中說道:“可別以為這小子是什麼好東西,遲早把我們賣了。”

    曲龍珺唯唯諾諾,進去取水,待對方端著碗離開,方才懂事地添了兩碗飯,夾了些醃菜她雖然暫時吃不下,卻沒忘了給黃劍飛、黃山兩人各端一碗去。

    此時院子裏氣氛讓她感到害怕。

    一群凶神惡煞、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傷,帶著些微的血腥氣在院落四周或站或坐,有人的目光在盯著那華夏軍的小軍醫,也有這樣那樣的目光在偷偷地望著自己。

    望向小軍醫的目光並不善良,警惕中帶著嗜血,小軍醫估計也是很害怕的,隻是坐在台階上吃飯兀自死撐;至於望向自己的眼神,往日裏見過許多,她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怎樣的含義,在這種混亂的夜晚,這樣的眼神對自己來說更是危險,她也隻能盡量在熟悉一點的人麵前討些善意,給黃劍飛、黃山添飯,便是這種恐懼下自保的舉動了。

    黃南中、嚴鷹兩人算是這個院落裏真正的核心人物,他們搬了木樁,正坐在屋簷下相互閑聊,黃劍飛與另外一名江湖人也在旁邊,此時也不知說到什麼,黃南中朝小軍醫這邊招了招手:“龍小哥,你過來。”

    少年一麵吃飯,一麵過去在屋簷下的台階邊坐了,曲龍珺也過來送飯給黃劍飛,聽得黃南中問道:“你叫龍傲天,這個名字很講究、很有氣勢、器宇不凡,想必你以往家境不錯,父母可讀過書啊?”

    龍傲天扒著飯:“沒讀多少書,我爹就是個大夫,娘是農村種地的。”

    “哦?那你這名字,是從何而來,別的地方,可起不出如此大名。”

    “寧先生殺了皇帝,所以這些年華夏軍起名叫這個的孩子挺多啊,我是六歲上改的,隔壁村還有叫霸天、屠龍、弑君的。”

    “……原來如此。”黃南中與嚴鷹愣了愣,方才點頭,一旁曲龍珺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後才轉身到房間裏,給黃山送飯過去。

    從房間裏出來,屋簷下黃南中等人正在給小軍醫講道理。

    “……你先前在屋內不是有些疑惑麼,眼下便跟你說說那位寧先生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管子》有載,士農工商為四民,士在前,農次之,工再次,商最末,為何商人排在最末呢,不是沒有道理的,商人重利輕義,不能全然沒有,但若是多了,必成大患……”

    “為什麼?”小軍醫插了一句嘴。

    “嗯?”

    “為什麼多了就成大患呢?”

    “他重利輕義,這世上若隻有了利益,被有道義,那這世上還能過嗎?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那是景翰十一年的時候,右相秦嗣源仍然在位,天下水旱皆糟了災,無數地方糧荒,便是如今你們這位寧先生與那奸相一道負責賑災……賑災之事,朝廷有撥款啊,可是他不一樣,為求私利,他發動各地商戶,大肆出手發這一筆國難財……”

    “這筆錢財發過之後,右相府龐大的勢力遍及天下,就連當時的蔡京、童貫都難擋其鋒銳,他做了什麼?他以國家之財、百姓之財,養自己的兵,於是在第一次圍汴梁時,唯有右相極其兩個兒子手頭上的兵,能打能戰,這莫非是巧合嗎……”

    “明明不是這樣的……”小軍醫蹙起眉頭,最後一口飯沒能咽下去。

    一旁的嚴鷹拍拍他的肩膀:“孩子,你才十四歲,你在黑旗軍當中長大的,莫非會有人跟你說真話不成,你這次隨我們出去,到了外頭,你才能知道真相為何。”

    龍傲天瞪著眼睛,一時間無法反駁。

    黃南中道:“就拿眼下的事情來說吧,傲天啊,你在黑旗軍中長大,對於黑旗軍重契約的說法,大概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你會覺得,黑旗軍願意打開門啊,願意做生意,也願意賣糧,你們覺得貴,不買就行了,可當今天下,能有幾個人買得起黑旗軍的東西啊,說是打開門,實際上也是關著的……如同當年賑災,糧價漲到三十兩,也是有價格啊,經商的說,你嫌貴可以不買啊……所以不就餓死了那麼多人嗎,這裏在商言商是不行的,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心中的大義啊……”

    一旁的嚴鷹接話:“那寧魔頭做事,口中都講著規矩,實際上全是生意,眼下這次如此多的人要殺他,不就是因為看起來他給了旁人路走,實際上無路可走麼。走他這條路,天下的百姓終究是救不了的……有關這寧魔頭,臨安吳啟梅梅公有過一篇雄文,細述他在華夏軍中的四項大罪:凶殘、奸狡、瘋狂、暴虐。孩子,若能出去,這篇文章你得反複看看。”

    黃南中緩緩道:“另外那寧魔頭還有兩項根子上的錯處,一是他魯莽弑君,以至於事情再無轉圜餘地,而是他狂妄至極口稱滅儒,為天下笑。他的格物之學本是好東西,就因為他做的這些事情,以至於無法推而廣之。黑旗軍中也有英雄,可惜跟著這魔頭,無法與這天下和解……”

    他繼續說著:“試想一下,若是今日或者將來的某一日,這寧魔頭死了,華夏軍可以成為天下的華夏軍,許許多多的人願意與這裏來往,格物之學可以大範圍推廣。這天下漢人不用互相廝殺,那……火箭技術能用於我漢人軍陣,女真人也不算什麼了……可隻要有他在,隻要有這弑君的前科,這天下無論如何,無法和談,多少人、多少無辜者要因此而死,他們原本是可以救下來的。”

    黃南中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可惜啊,此次成都**,終究還是掉入了這魔頭的算計……”

    他與嚴鷹在這邊侃侃而言,也有三名武者隨後走了過來聽著,此時聽他講起算計,有人疑惑開口相詢。黃南中便將之前的話語再說了一遍,關於華夏軍提前布局,城內的刺殺輿論可能都有華夏軍細作的影響等等算計一一加以分析,眾人聽得怒火中燒,憤懣難言。

    黃南中道:“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真正的王道,不在於殺戮。成都乃華夏軍的地盤,那寧魔頭原本可以通過布置,在實現就遏製今晚的這場混亂的,可寧魔頭嗜殺成性,早習慣了以殺、以血來警醒旁人,他就是想要讓別人都看到今晚死了多少人……可這樣的事情時嚇不住所有人的,看著吧,異日還會有更多的義士前來與其為敵。”

    旁邊毛海道:“他日再來,老子必殺這魔頭全家,以報今日之仇……”

    一名繃帶包著側臉的俠士說道:“聽說他一家有六七個老婆,都長得如花似玉的……陳謂陳英雄最善喬裝,他此次若不是要刺殺那魔頭,但去刺殺他的幾個死鬼老婆孩子,說不定早得手了……”

    “……眼下陳英雄不死,我看正是那魔頭的報應。”

    有人朝旁邊的小軍醫道:“你現在知道了吧?你若是還有半點人性,接下來便別給我寧先生長寧先生短的!”

    有人朝他背後踢了一腳,倒是沒有用力,隻踢得他身體超前晃了晃,口中道:“老子早看你這條黑旗賤狗不爽了。”小軍醫以凶狠的目光扭頭回望,由於房間裏五名傷員還需要他的照了,黃劍飛起身將對方推開了。

    眾人隨後繼續說起那寧魔頭的凶狠與殘暴,有人盯著小軍醫,繼續罵罵咧咧先前小軍醫罵罵咧咧是因為他還要救人,眼下畢竟急救做完了,便不必有那麼多的顧忌。

    坐在院子裏,曲龍珺對於這同樣沒有還手力量、先前又一道救了人的小軍醫多少有些於心不忍。聞壽賓將她拉到一旁:“你別跟那小子走得太近了,當心他今天不得善終……”

    聞壽賓的話語之中有著巨大的不詳氣息,曲龍珺眨了眨眼睛,過得許久,終於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這樣的局勢下,她又能怎麼樣呢?

    時間在眾人說話之中早已到了寅時,天空中的光芒更是晦暗。城市當中偶爾還有動靜,但院內眾人的情緒在亢奮過這一陣後終於稍微安靜下來,時間即將進入淩晨最為黑暗的一段光景。

    曲龍珺靠在牆邊假寐,偶爾有人走動,她都會為之驚醒,將目光望過去一陣。那小軍醫又被人針對了兩次,一次是被人故意地推搡,一次是進去房間裏查看傷員,被毛海堵在門口罵了幾句。

    房間裏的燈光在傷勢處理完後已經徹底地熄滅了,灶台也沒有了任何的火焰,院落窸窸窣窣,星光下的人影都像是帶著一抹灰藍色,曲龍珺雙手抱膝,坐在那兒看著遠處天空中渺茫的星火,這漫長的一夜還有多久才會過去呢?她心中想著這件事情,許多年前,父親出去征戰,回不來了,她在院子裏哭了一整夜,看著夜到最深,白日的天光亮起來,她等待父親回來,但父親永遠回不來了。

    父親死後的這些年,她一路輾轉,去過一些地方,對於將來早已沒有了積極的期待。能夠不留在華夏軍,接下那細作的任務固然是好,可是回去了也不過是賣到那個大戶人家當小妾……這一夜的提心吊膽讓她覺得疲累,先前也受了這樣那樣的驚嚇,她害怕被華夏軍殺死,也會有人獸性大發,對自己做點什麼。但好在接下來這段時間,會在安靜中度過,不用害怕這些了……

    她心中這樣想著。

    寅時二刻左右,黃南中、嚴鷹坐在木樁上,靠著牆壁強打精神,偶爾交談幾句,沒有休息。雖然精神上已然疲憊,但根據之前的推測,應該也會有作亂者會選擇在這樣的時刻發起行動。院子裏的眾人也是,在屋頂上瞭望的人睜大了眼睛,毛海走過屋簷,抱著他的刀,黃山出門透了幾口氣又進去,其餘人也都盡量保持清醒,等待著外頭動靜的傳來若能殺了寧魔頭,接下來他們要迎接的便是真正的曙光了。

    曙光沒有到來。

    先前踢了小軍醫龍傲天一腳的乃是嚴鷹手下的一名俠客,喝了水正從屋簷下走過去,與站起來的小軍醫打了個照麵。這俠客高出對方兩個頭,此時目光睥睨地便要將身體撞過來,小軍醫也走了上去。

    在曲龍珺的視野中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她也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兩人的身體一碰,那俠客發出“唔”的一聲,雙手猛地下按,原本還是前進的步伐在刹那間狂退,身體碰的撞在了屋簷下的柱子上。

    眾人都有些錯愕地望過來。

    下一刻,名叫龍傲天的少年雙手橫揮。刀光,鮮血,連同對方的五髒六腑飛起在黎明前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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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九四章 浮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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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二十一淩晨。成都城南小院。

    黃南中、嚴鷹等人都在靜靜等待著外界騷動的到來,然而夜最靜的那一刻,變化在院內爆發。

    一整個晚上直到淩晨的這一刻,並不是沒有人關注那小軍醫的動靜。盡管對方在前期有倒賣軍資的前科,今晚又收了這邊的錢,可黃南中、嚴鷹等人從頭到尾也沒有真正信任過對方,這對他們來說是必須要有的警惕。

    由於還得依靠對方看護幾個重傷員,院子裏對這小軍醫的警惕似鬆實緊。對於他每次起身喝水、進屋、走動、拿東西等行為,黃劍飛、黃山、毛海等人都有跟隨其後,主要擔心他對院子裏的人下毒,或是對外做出示警。當然,若是他身在所有人的注視當中時,眾人的警惕心便微微的放鬆一些。




    也是因此,變故驀起的那一瞬間,幾乎沒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隻因眼前的這一幕場景,確確實實地發生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在過去一個時辰的時間裏,由於重傷員已經得到救治,對小軍醫進行口頭上的挑釁、侮辱,或是手上的拍打、上腳踢的情況都發生了一兩次。這樣的行為很不講究,但在眼前的局勢裏,沒有殺掉這位小軍醫已經是仁至義盡,對於些許的摩擦,黃南中等人也無心再去管束了。




    從背後踢了小軍醫一腳的那名俠客名叫褚衛遠,乃是關家護衛當中的一名小頭目,這一晚的混亂,他自己並未受傷,但手底下相熟的弟兄已死傷殆盡了。對於眼前這小軍醫,他想著折辱一番,也敲打一番,免得對方做出什麼魯莽的事情來。

    寅時二刻,天灰藍灰藍的,最為簡單尋常的一刻,他從屋簷下走過去,小軍醫正好在前頭,他便撞過去,小軍醫也跨步前行。兩人的身體像是撞在了一起,褚衛遠身形猛地後退,後背撞在柱子上,直到這一刻,除了那大大的後退顯得突兀,一切看起來仍舊十分簡單。

    誰能想到這小軍醫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些什麼呢?

    褚衛遠的生命終止於幾次呼吸之後,那片刻間,腦海中衝上的是無比的恐懼,他對這一切,還沒有半點的心理準備。

    身形撞上來的那一瞬間,少年伸出雙手,拔出了他腰間的刀,直接照他捅了上來,這動作迅捷無聲,他眼中卻看得清清楚楚。刹那間的反應是將雙手猛地下壓要擒住對方的手臂,腳下已經開始發力,但為時已晚,刀已經捅進去了。




    他的身形狂退,撞上屋簷下的柱子,但少年如影隨形,根本未能擺脫半點。如果隻是被刀捅了肚子,或許還有可能活下來。但少年的動作和眼神都帶著尖銳的殺意,長刀貫穿,緊接著橫擺,這是軍隊裏的廝殺方法,刀捅進敵人身體之後,要立刻攪碎內髒。

    褚衛遠的手根本拿不住對方的手臂,刀光刷的揮向天空,他的身體也像是突然間空了。恐懼感伴隨著“啊……”的哭泣聲像是從人心的最深處響起來。院子裏的人從身後湧上涼意,汗毛倒豎起來。與褚衛遠的哭聲對應的,是從少年的骨骼間、身體裏急速爆發的奇特聲響,骨骼隨著身體的舒展開始爆出炒豆子般的哢哢聲,從身體內傳出來的則是胸腹間如水牛、如蟾蜍一般的氣流湧動聲,這是內家功全力舒展時的聲音。




    一點帶著些許火光的東西被他隨手扔進旁邊的窗戶裏,也撞開了支撐著窗戶的小木棍。曲龍珺就坐在距離窗戶不遠的牆根上,聽得木窗碰的關上。

    那身形高大俠客的哭泣聲還在晦暗的夜裏傳開,毛海拔刀,亦有人衝將過來,口中低喊:“殺他!”

    少年身形低伏,迎了上去,那人揮刀下砍,少年的刀光上揮,兩道身影交錯,衝來之人摔倒在地,撞起揚塵,他的大腿被劈開了,同時,屋子的另一邊似乎有人撞開窗戶跳出去。

    嘭——的一聲爆炸,坐在牆邊的曲龍珺眼睛花了、耳朵裏嗡嗡的都是響動、天旋地轉,少年扔進房間裏的東西爆開了。模糊的視野中,她看見人影在院子裏衝殺成一片,毛海衝了上去、黃劍飛衝上去、黃山的聲音在屋後大喊著一些什麼,房屋正在垮塌,有瓦片掉落下來,隨著少年的揮手,有人胸口中了一柄小刀,從屋頂上跌落曲龍珺的麵前。




    “啊……”她也哭喊起來,掙紮幾下試圖起身,又總是踉踉蹌蹌的倒下去,聞壽賓從一片混亂中跑過來,扶著她就要往外逃,那少年的身影在院落裏高速奔跑,一名堵截他的俠士又被砍開了小腿,抱著飆血的腿在院子裏的不遠處打滾。

    聞壽賓與曲龍珺朝著院門跑去,才跑了一半,嚴鷹已經接近了院門處,也就在此時,他“啊——”的一聲摔倒在地,大腿根上已經中了一把飛刀。曲龍珺的腦袋和視野到得這一刻清醒了些許,與聞壽賓轉頭看去,隻見那少年正站在作為廚房的木棚邊,將一名俠客砍倒在地,口中說道:“今天,你們誰都出不去。”

    院子裏此時已經倒下四名俠客,加上嚴鷹,再加上房間裏可能已經被那爆炸炸死的五人,原本院子裏的十八人隻剩下八人完好,再去掉黃南中與自己父女倆,能提刀作戰的,不過是以黃劍飛、毛海為首的五個人而已了。

    這少年轉眼間變砍倒四人,若要殺了剩下的五人,又需要多久?隻是他既然武藝如此高強,一開始為何又要救人,曲龍珺腦中混亂成一片,隻見那邊黃南中在屋簷下伸著手指跺腳喝道:“兀那少年,你還執迷不悟,助紂為虐,老夫今日說的都白說了麼——”

    院子裏毛海持刀靠近黃劍飛等人,口中低聲道:“小心、小心,這是上過戰場的……華夏軍……”他方才與那少年在倉促中換了三刀,手臂上已經被劈了一道口子,此時隻覺得匪夷所思,想說華夏軍竟然讓這等少年人上戰場,但終究沒能出了口。

    旁邊兩人額上也是汗水湧出,短短片刻間,那少年奔走殺人,刀風淩厲,猶如噬人的獵豹,眾人的反應甚至都有點跟不上來。此時趁著黃南中說話,他們連忙聚在一塊組成陣勢,卻見那少年揮了揮刀,手臂下垂,左肩之上也中了不知誰的一刀,鮮血正在流出,他卻似沒有感覺一般,目光清晰而冷漠。

    “你們今天說得很好,我原本將你們當成漢人,以為還能有救。但今天以後,你們在我眼裏,跟女真人沒有區別了!”他原本樣貌清秀、眉目和善,但到得這一刻,眼中已全是對敵的冷漠,令人望之生懼。

    “殺了他——”院子裏浮塵擴散,經過了方才的爆炸,華夏軍朝這邊趕來已經是遲早的事情,陡然間發出大喝的乃是少年扔出手榴彈時仍在房間裏,往另一邊窗戶外撞出去了的黃山。他看似魯直,實則心思細膩,此時從側後方猛地衝過來,少年身形一退,撞破了木棚後方的板子、立柱,整個棚屋垮塌下來。

    隻聽那少年聲音響起:“黃山,早跟你說過不要鬧事,否則我親手打死你,你們——就是不聽!”

    這聲音落下,棚屋後的黑暗裏一顆石頭刷的飛向黃南中,始終守在旁邊的黃劍飛揮刀砸開,隨後便見少年陡然衝出了黑暗,他沿著院牆的方向高速衝鋒,毛海等人圍將過去。

    首當其衝的那人轉眼間與少年相對,兩人的刀都斬在了空中,卻是這名武者心中畏懼,身體一個不穩摔在地上,少年也一刀斬空,衝了過去,在好不容易爬到門邊的嚴鷹屁股上帶了一刀。嚴鷹一聲慘叫,鮮血從屁股上湧出來,他想要起身開門,卻終究爬不起來,趴在地上哭喊起來。

    黃山、毛海以及其餘兩名武者追著少年的身影狂奔,少年劃過一個半圓,朝聞壽賓父女這邊過來,曲龍珺縮著身子大哭,聞壽賓也帶著哭腔:“別過來,我是好人……”陡然間被那少年推得踉蹌飛退,直撞向衝來的黃山等人,昏暗中人影混亂交錯,傳出的也是刀鋒交錯的聲音。

    聞壽賓在刀光中慘叫著到底,一名武者被砍翻了,那凶神惡煞的毛海身體被撞得飛起、落地,側腹挨了一刀,半個身體都是鮮血。少年以高速衝向那邊的黃劍飛與黃南中,與黃劍飛拚過兩刀,身體一矮,拉住黃劍飛的小腿便從地上滾了過去,一腳也踢翻了黃南中。

    黃劍飛身形倒地,大喝之中雙腳連環猛踢,踢倒了屋簷下的另一根柱子,轟隆隆的又是一陣倒塌。此時三人都已經倒在地上,黃劍飛翻滾著試圖去砍那少年,那少年也是靈活地翻滾,直接翻過黃南中的身體,令黃劍飛投鼠忌器。黃南中手腳亂打亂踢,有時候打在少年身上,有時候踢到了黃劍飛,隻是都沒什麼力量。

    灰暗的院子,混亂的景象。少年揪著黃南中的頭發將他拉起來,黃劍飛試圖上前營救,少年便隔著黃南中與他換刀,隨後揪住老人的耳朵,拖著他在院子裏跟黃劍飛繼續打鬥。老人的身上轉眼間便有了數條血痕,隨後耳朵被撕掉了,又被揪住另一隻耳朵,淒厲的喊聲在夜空中回蕩。

    曲龍珺看著倒在血泊裏的聞壽賓,怔怔的有些不知所措,她縮小著自己的身子,院子裏一名俠客往外頭逃跑,黃山的手陡然伸了過來,一把揪住她,朝著那邊圍繞黃南中的打鬥現場推過去。

    “啊……”曲龍珺大哭,黃南中也大哭,老人與少女的哭聲交彙在一起,隨後變成這亂局的一部分,黃山以少女為掩護,朝著那少年殺將過去,刀光在夜色裏狂舞、拚殺。陡然間,曲龍珺的身軀一震,朝著前方倒在了地上。

    不遠處灰暗的地麵,有人掙紮慘叫,有人帶著血還在往前爬,聞壽賓眼睛睜開,在這灰暗的天幕下已經沒有聲息了,之後黃劍飛也在廝殺中倒下,名叫黃山的壯漢被打倒在房間的廢墟裏砍……

    ……

    淩晨,天最為晦暗的時候,有人衝出了成都城南平戎路的這間小院子,這是最後一名幸存的俠客,已然破了膽,沒有再進行廝殺的勇氣了。門檻附近,從屁股往下都是鮮血的嚴鷹艱難地向外爬,他知道華夏軍不久便會過來,這樣的時刻,他也不可能逃掉了,但他希望遠離院子裏那個突然殺人的少年。

    寧忌將黃山砍倒在房間的廢墟裏,院子內外,滿地的屍體與傷殘,他的目光在院門口的嚴鷹身上停留了兩秒,也在地上的曲龍珺等人身上稍有停留。

    房間裏的傷員都已經被埋起來了,縱然在手榴彈的爆炸中不死,估計也已經被倒塌的屋子給砸死,他朝著廢墟裏頭走過去,感受著腳下的東西,某一刻,扒開碎瓦片,從一堆雜物裏拖出了醫藥箱,坐了下來。

    他的身上也有著傷勢和疲倦,需要包紮和休息,但一時間,沒有動手的力氣。

    這個時候,他看到那秦崗與陳謂的屍體就在一旁的瓦礫堆裏埋著。

    “來報仇啊,傻嗶……”他罵了一句。

    天尚未亮。對他來說,這也是漫長的一夜。

    一開始看見有敵人過來,固然也有些興奮,但對於他來說,縱然擅長於殺戮,父母的教導卻從來不允許他沉迷於殺戮。當事情真變成擺在眼前的東西,那就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他得仔細地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該殺誰不該殺。

    說起來,除了過去兩個月裏私下的偷窺,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麵對這些同為漢族的敵人。

    事到臨頭,他們的想法是什麼呢?他們會不會情有可原呢?是不是可以勸說可以溝通呢?

    畢竟那些那樣明顯的道理,當麵對著外人的時候,他們真的能那樣理直氣壯地否定嗎?打不過女真人的人,還能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理由嗎?他們不覺得羞恥嗎?

    倘若他們心中有半分羞恥,那或許就能夠說服他們加入好人這邊呢?畢竟他們當初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過女真人,如今已經有人能打過女真人了,這邊生活也不錯,他們就該加入進來啊……

    這許許多多的想法,他在心中憋了兩個多月,其實是很想說出來的。但黃南中、嚴鷹等人的說法,讓他覺得匪夷所思。

    他在觀察院子裏眾人實力的同時,也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情。到得最後,他終究還是想明白了。那是父親以前偶爾會說起的一句話: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真的能靠嘴巴來說服,那還要刀槍幹什麼呢?

    他想通了這些,兩個月以來的疑惑,豁然開朗。既然是敵人,無論是女真人還是漢人,都是一樣的。好人與壞人的區別,或許在哪裏都一樣。

    他坐在廢墟堆裏,感受著身上的傷,本來是該開始包紮的,但似乎是忘了什麼事情。這樣的情緒令他坐了片刻,隨後從廢墟裏出來。

    曲龍珺倒在地上,背後被砍了兩刀。他看著這偷窺了兩個月的“小賤狗”,心中迷惑,她到底該算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蹲下來,打開了藥箱……

    ……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叫了她,但那又不是她的名字,那是讓人無比費解的稱呼。

    “小賤狗。”那聲音說道,“……你看起來好像一條死魚哦。”

    ……

    夜睜開了眼睛。

    天邊卷起些微的晨霧,成都城,七月二十一這天的黎明,即將到來。

    姚舒斌等人坐在廟宇前的大樹下休息;牢獄之中,滿身是傷的武道宗師王象佛被包成了一隻粽子;杜殺坐在高高的圍牆上望著東方的破曉;臨時指揮部內的人們打著嗬欠,又喝了一杯熱茶;居住在迎賓路的人們,打著嗬欠起來。

    一隊華夏軍的成員抓住逃跑的俠客,抵達已成廢墟的小院子,隨後看到了屁股上挨刀、低聲哀嚎的傷者,小軍醫便探出頭來呼喊:“幫忙救人啊!我流血快死啦……”這也是整個夜晚的一幕光景。

    在無數的角落裏,無數的塵埃在風中起起落落,彙成這一片喧囂。

    城市裏將要迎來白天的、新的活力。這漫長而混亂的一夜,便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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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九五章 孩童與老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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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熱鬧的城市一如既往地運轉起來。

    負責夜間巡邏、衛戍的捕快、軍人給白日裏的同伴交了班,到摩訶池附近聚集起來,吃一頓早餐,此後再度聚集起來,對於昨夜的整個工作做了一次彙總,再行解散。

    有人回家睡覺,有人則趕著去看一看昨夜受傷的同伴。

    巡城司那邊,對於抓捕過來的亂匪們的統計和審問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許多消息一旦敲定,接下來幾天的時間裏,城內還會進行新一輪的抓捕或者是簡單的喝茶約談。

    幾處城門附近,想要出城的人流幾乎將道路堵塞起來,但上頭的公告也已經發布:猶如昨晚匪人們的搗亂,成都今日城內開啟時間延後三個時辰。部分竹記成員在城門附近的木樓上記錄著一個個顯眼的人名。




    階段性的彙總消息在早餐過後已經在巡城司附近的臨時指揮部裏進行了一遍複核,第一批要抓的名單也已經決定下來。不多時,寧毅等人抵達這邊,連同眾人聽取了昨晚整個混亂情況的報告。

    “……昨天晚上混亂爆發的基本情況,現在已經調查清楚,從戌時一刻城北玉墨坊丙字三號院的爆炸開始,整個晚上參與混亂,直接與我們發生衝突的人目前統計是四百五十一人,這四百五十一人中,有一百三十二人或當場、或因重傷不治死亡,抓捕兩百三十五人,對其中部分目前正在進行審問,有一批主使者被供了出來,這邊已經開始過去請人……”




    情況彙總的報告由寧曦在做。盡管昨晚熬了一整晚,但年輕人身上基本沒有看到多少疲倦的痕跡,對於方書常等人安排他來做報告這個決定,他覺得頗為興奮,因為在父親那邊通常會將他當成跟班來用,隻有外放時能撈到一點重要事情的甜頭。

    “有四百多人啊……”寧毅說了一句。

    “主要集中在戌時混亂忽起以及子時這兩個時間。”寧曦說道,“戌時左右城內忽然有了動靜,不少人都出來看熱鬧,有一些是跟我們起了衝突,有一些因為事先的安排被勸退了。這段時間真正起衝突的統計起來大概接近兩百。子時因為任靜竹的煽動,又有一百出頭數量的人試圖搞事,目前已經調查清楚,主要來自於關山海、黃南中這兩撥人……其餘時間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人的數量,當然,巡邏隊報上來的數量,可能會有重疊的。”

    “……另外關於戌時一刻玉墨坊的爆炸我們也已經調查清楚。”寧曦說到這裏笑了出來,“據說租住這邊院子的是一位名叫施元猛的悍匪。”

    他目光盯著桌子那邊的父親,寧毅等了片刻,皺了皺眉:“說啊,這是什麼重要人物嗎?”

    寧曦笑著看了看卷宗:“嗯,這個叫施元猛的,逢人就說當年父親弑君時的事情,說你們是一道進的金鑾殿,他的位置就在您旁邊,才跪下沒多久呢,您開槍了……他一輩子記得這件事。”

    “……哦,他啊。”寧毅想起來,此時笑了笑,“記起來了,當年譚稹手下的紅人……接著說。”

    “他想報仇,到城裏弄了兩大桶火藥,做好了準備運到綠水橋下頭,等你車架過去時再點。他的手下有十七個信得過的弟兄,其中一個是竹記在外頭安插的內線,因為當時情況緊急,消息一時間遞不出去,咱們的這位內線同誌做了權宜的處理,他趁這些人聚在一起,點了火藥,施元猛被炸成重傷……由於後來引起了全城的騷亂,這位同誌目前很內疚,正在等待處分。這是他的資料。”

    由於做的是間諜工作,因此公開場合並不適合說出姓名來,寧曦將火漆封好的一份文件遞給父親。寧毅接過放下,並不打算看。




    “他隻是執行任務,沒有什麼過錯,而且爆炸得也是剛剛好,這幫家夥雷聲大雨點小,再不發動,我都想幫他們一把了。”寧毅笑著說道,“繼續吧。”

    “嗯,昨夜的混亂,我們這邊也有傷亡……按照目前的統計,士兵犧牲四人,輕重傷勢一共三十餘人,情況主要出現在對付一些擅長偏門功夫的綠林人時,有些時候沒有防備……犧牲的名單在這裏……另外……”

    寧曦一五一十地將報告大致做完。寧毅點了點頭:“按照預定計劃,事情還沒有完,接下來的幾天,該抓的抓,該約的約,該判的判,但是審判務必嚴謹,證據確鑿的可以定罪,證據不夠的,該放就放……更多的暫時不說了,大家忙了一晚上,話說到了會沒必要開太長,沒有更多事情的話先散吧,好好休息……老侯,我還有點事情跟你說。”




    眾人開始散會,寧毅召來侯五,一道朝外頭走去,他笑著說道:“上午先去休息,大概下午我會讓譚掌櫃來跟你接洽,對於抓人放人的這些事,他有些文章要做,你們可以合計一下。”

    侯五點了點頭,譚平是目前竹記管理成都宣傳的管事人,但與明麵上官方宣傳的雍錦年等人不同,譚平管理的是暗線,如報紙上的輿論引導、諜報線上的消息傳播等。如果說以雍錦年、李師師等人為首的文化宣傳是潤物細無聲地影響人心,譚平這邊便是以紙為刀、以言殺人。最近這段時間城內進行的輿論引導能如此成功,也是他的功勞。




    對於譚平要做怎樣的文章,寧毅並未直說,侯五便也不問,大致倒是能猜到一些端倪。這邊離開後,寧曦才與閔初一從後頭追上來,寧毅疑惑地看著他,寧曦嘿嘿一笑:“爹,有點小事情,方叔叔他們不知道該怎麼直接說,所以才讓我私下裏過來彙報一下。”

    “……什麼事?”

    “嘿嘿。”寧曦撓了撓後腦勺,“……二弟的事。”

    “……他又搞出什麼事情來了?”

    “二弟他受傷了。”寧曦低聲道。

    寧毅白他一眼:“他沒死就不是大事,你一次說完。”

    “……昨天晚上,任靜竹鬧事之後,黃南中和關山海手下的嚴鷹,帶著人在城裏到處跑,後來跑到二弟的院子裏去了,挾持了二弟……”

    “挾持?”

    “就是挾持,一共有二十個人,包括受了傷的陳謂和陳謂的師弟秦崗,他們是在比武大會上認識的二弟,所以過去逼著二弟給人治傷……這二十人中途走了兩個,去找人想辦法,要逃出成都,所以後來一共是十八個人,大概淩晨快天亮的時候,他們跟二弟起了衝突……”

    寧曦的話語平靜,試圖將中間的曲折一筆帶過,寧毅沉默了片刻:“既然你二弟隻是受傷,這十八個人……怎麼樣了?”

    “跑掉了一個。”

    “跑掉了一個?”

    “爹你不要這樣,二弟又不是什麼壞人,他一個人被十八個人圍著打,沒辦法留手也很正常,這放到法庭上,也是您說的那個‘正當防衛’,而且跑掉了一個,其餘的也沒有都死,有幾個是受了傷,也有兩個,巡邏隊過去的時候還活著,但是血止不住……房間裏陳謂和秦崗幾個重傷員死了,因為二弟扔了顆手榴彈……”

    樹蔭搖晃,上午的陽光很好,父子倆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閔初一表情肅穆地在旁邊站著。

    “這還一鍋端了……他這是殺敵有功,之前答應的三等功是不是不太夠分量了?”

    “爹,這個事情還不是最要緊的。”寧曦斟酌一下,“最有意思的是,這當中有個女的,廝殺當中被砍了兩刀,二弟把她給救了,後來還給這個女的做了擔保,說她不是壞人……爹,是這樣的,這個女的叫曲龍珺,經過二弟的坦白,這個女的是跟隨一個叫聞壽賓的書生進到城裏來搗亂的,主要是想把她介紹給……我。然後到咱們華夏軍來當個間諜。”

    寧曦說著這事,中間有些尷尬地看了看閔初一,閔初一臉上倒沒什麼生氣的,一旁寧毅看看院子一旁的樹下有凳子,此時道:“你這情況說得有點複雜,我聽不太明白,我們到旁邊,你仔細把事情給我捋清楚。”

    “情況是很複雜,我去看過二弟之後也有點懵。”秋日的陽光下,寧曦有些無奈地在樹蔭裏說起二弟與那曲龍珺的情況:“說是二弟回來以後,在比武大會當軍醫……有一天在街上聽見有人在說咱們的壞話,這個人就是聞壽賓……二弟跟著去監視……監視了一個多月……那個叫曲龍珺的小姑娘呢,父親叫做曲瑞,當年帶兵打過我們小蒼河,稀裏糊塗地死了……曲龍?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d29092">[email protected]#¥#@%……聞壽賓就@###¥%&……再然後二弟&&&&%¥¥¥%##……然後到了昨天晚上……”

    他一番描述,寧毅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頗為無奈。寧曦也一樣無奈,二弟怎麼就攤上這麼些事情了呢:“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想要鬧事的,主要是聞壽賓,二弟監視了那邊一個多月,發現人家小姑娘,沒有找事的主觀意願,中間還自殺了一次。現在聞壽賓也死了,小姑娘重傷,二弟有意保她一命,這個事情……”

    小年青以眼神示意,寧毅看著他。

    “……”

    過得片刻,寧毅才歎了口氣:“所以這個事情,你是在想……你二弟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哎,爹,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消息終於準確傳遞到父親的腦海,寧曦的表情頓時八卦起來,“你說……這如果是真的,二弟跟這位曲姑娘,也真是孽緣,這曲姑娘的爹是被我們殺了的,要是真喜歡上了,娘那邊,不會讓她進門的吧……”

    “何止這點孽緣。”寧毅道,“而且這個曲姑娘從一開始就是培養來勾引你的,你們兄弟之間,若是為此反目……”

    “爹,我沒見過那位曲姑娘啊,我是清白的,隻是聽說很漂亮,才藝也不錯。”

    “你一開始是聽說,聽說了以後,按照你的性格,還能不過去看一眼?初一,你今天早上一直跟著他嗎?”

    閔初一看著寧曦,皺眉想了想:“去看二弟以後,有一小段時間……”

    “我那是出去查看陳謂和秦崗的屍體……”寧曦瞪著眼睛,朝對麵的未婚妻攤手。

    “……”

    “這下我也幫不了你了。”寧毅從兒子手中拿出關於曲龍珺身世的那份情報,坐在那兒看了看,過得一陣,方才交給閔初一,“好了,寧忌跟這位曲姑娘的事情,初一你來處理。”

    “啊?”閔初一紮了眨眼,“那我……怎麼處理啊……”

    “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支持你。”

    “爹,關係到二弟的終身大事,你不能這麼兒戲吧。”

    “他才十四歲,滿腦子動刀動槍的,懂什麼終身大事,你跟你二弟多聊幾次再說吧。”

    寧毅對長子的婆媽嗤之以鼻,甩手走開,聽得寧曦跟初一在後方打鬧起來。過不多時,他在門外遇上陳凡,將寧忌今天淩晨的壯舉與陳凡說了。

    “……我等了一晚上,一個能殺進來的都沒看到啊。小忌這家夥一場殺了十七個。”

    他歎一口氣:“看來是該早點送回學校裏了……”

    ****************

    日頭升上中天,城市一如往昔般的擾擾攘攘。

    澄淨的天光裏,寧毅走進了次子受傷後仍舊在休息的小院子,他到病床邊坐了片刻,精神並未受損的少年便醒過來了,他在床上跟父親一五一十地坦白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心中的迷惑與隨後的解答,對於陳謂、秦崗等人的死,則坦誠那為了防止對方傷愈之後的尋仇。

    聽寧忌說起不是請客吃飯的理論時,寧毅伸手過去摸了摸寧忌的頭:“有能說服的人,也有說不服的人,這中間有方法論的區別。”

    他隨後詢問了寧忌跟黃南中那幫人的聯係,寧忌坦白了在比武大會期間販賣藥物的那件小事,原本希望籍著藥物找出對方的所在,方便在他們動手時做出應對。誰知道一個月的時間他們都不動手,結果卻將自己家的小院子當成了他們逃跑途中的庇護所。這也實在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有緣千裏……寧毅捂住自己的額頭,歎了口氣。

    相對於一直都在培養做事的長子,對於這正直純粹、在家人麵前甚至不太遮掩自己心思的次子,寧毅一向也沒有太多的辦法。他們隨後在病房裏相互坦誠地聊了一會兒天,待到寧毅離開,寧忌坦誠完自己的心路曆程,再無心思掛礙地在床上睡著了。他沉睡後的臉跟母親嬋兒都是一般的清秀與純淨。

    ……

    城市裏,更深層次的變化正在發生。

    嚴道綸走出客棧,去到華夏軍那邊關心談判與商議的進度,同時打聽一番昨天發生的事情。城市街頭,偶爾能看見華夏軍成員的走動,大部分地方已經恢複了井然的秩序,隻有部分被火焰燒毀的院子遺留著昨日亂局的痕跡。

    院子裏的於和中從同伴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聽說了事件的發展。第一輪的事態已經被新聞紙迅速地報導出來,昨夜整個混亂的發生,始於一場愚蠢的意外:名叫施元猛的武朝悍匪囤積火藥試圖行刺寧毅,失火點燃了火藥桶,炸死炸傷自己與十六名同伴。

    “這就是華夏軍的應對、這就是華夏軍的應對!”關山海拿著報紙在院子裏跑,眼下他已經清晰地知道,這個愚蠢開局以及華夏軍在混亂中表現出來的從容應對,注定將整個事情變成一場會被人們銘記多年的笑話——華夏軍的輿論攻勢會保證這個笑話的始終好笑。

    相對於麵上的失態,他的內心更擔心著隨時有可能上門的華夏軍部隊。嚴鷹以及大量手下的折損,導致事情攀扯到他身上來,並不困難。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走不了。

    果然,午時未至,有人過來敲門了,頗為禮貌地請他去巡城司喝一杯濃茶。

    小範圍的抓人正在展開,人們漸漸的便知道誰參與了、誰沒有參與。到得下午,更多的細節便被披露出來,昨天一整夜,行刺的刺客根本沒有任何人見到過寧毅哪怕一麵,不少在鬧事中損及了城內房舍、物件的綠林人甚至已經被華夏軍統計出來,在報紙上開始了第一輪的口誅筆伐。

    隨後,包括關山海在內的部分大儒又被巡城司放了出來。由於證據並不是十分充分,巡城司方麵甚至連關押他們一晚給他們多一點名氣的興趣都沒有。而在私下裏,部分儒生已經偷偷與華夏軍做了交易、賣武求榮的消息也開始流傳起來——這並不難理解。

    在糾集和遊說各方過程中顯得最為活躍的“淮公”楊鐵淮,最終並沒有讓手下人參與這場混亂。沒人知道他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動手,還是拖延到最後,發現沒有了動手的機會。到得二十二這天,一名渾身是傷的綠林人在道路上攔住楊鐵淮的車駕,試圖對他進行刺殺,被人攔下時口中猶自大喊:“是你慫恿我們兄弟動手,你個老狗縮在後麵,你個縮卵子的狗賊啊,我要殺了你為兄長報仇——”

    這綠林人被隨後趕過來的華夏軍士兵抓住投入牢獄,額上猶然係著紗布的楊鐵淮站在馬車上,雙拳緊握、麵目肅然如鐵。這也是他當日與一眾愚夫愚婦辯論,被石頭砸破了頭時的樣子。

    城內的新聞紙隨後對這場小混亂進行了追蹤報道:有人爆出楊鐵淮乃是二十晚刺殺行動的遊說和組織者之一,隨著此等流言泛濫,部分凶徒試圖對楊鐵淮淮公展開報複性攻擊,幸被附近巡邏人員發現後製止,而巡城司在此後進行了調查,確實這一說法並無根據,楊鐵淮本人及其下屬門客、家將在二十當晚閉門未出,並無半點劣跡,華夏軍對傷害此等儒門柱石的流言以及冷血行徑表示了譴責……

    秋風舒暢,滲入秋風中的夕陽紅彤彤的。這個初秋,來到成都的天下人們跟華夏軍打了一個招呼,華夏軍做出了回應,隨後人們聽到了心中的大山崩解的聲音,他們原以為自己很有力量,原以為自己已經團結起來。然而華夏軍巋然不動。

    而他們自己,正在這一下碰撞之後,分崩離析。

    一些人開始在辯論中質疑大儒們的節操,一些人開始公開表態自己要參與華夏軍的考試,先前偷偷摸摸買書、上補習班的人們開始變得光明正大了一些。部分在成都城內的老儒生們仍舊在新聞紙上不斷發文,有揭露華夏軍險惡布置的,有抨擊一群烏合之眾不可信任的,也有大儒之間相互的割袍斷義,在報紙上刊登新聞的,甚至有謳歌此次混亂中犧牲壯士的文章,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警告。

    輿論的波瀾正在逐漸的擴大,往人們內心深處滲透。城內的狀況在這樣的氛圍裏變得安靜,也更加複雜。

    當然,這樣的複雜,隻是身在其中的一部分人的感受了。

    二十三這天的傍晚,醫院的房間有飄散的藥味,陽光從窗戶的一側灑進來。曲龍珺有些難受地趴在床上,感受著背後仍舊持續的痛楚,隨後有人從門外進來。

    她以為是這兩天裏見過的女大夫或者喂她吃飯的女護士,扭過頭去想要打個招呼,但目光隨後定住了,涼意蔓延上來,整個身體都繃緊了一下。

    夕陽之下從門口進來的,是身穿白大褂,眉目看來雖然清秀但情緒明顯有些不好的那位殺神小大夫——

    龍傲天。

    ……

    同樣的時刻,成都東郊的驛道上,有車隊正在朝城市的方向駛來。這支車隊由華夏軍的士兵提供保護。在第二輛大車之上,有人正從車簾內深深地凝望著這片生機盎然的黃昏,這是在老牛頭兩年,已然變得白發蒼蒼的陳善均。在他的身邊,坐著被寧毅威脅後跟隨陳善均在老牛頭進行改革的李希銘。

    “……付出了不少的代價,但我們把金狗擋在了梓州前頭,你看成都這一片,稻子快熟了,今年秋天,要有個好收成。”

    駕車的華夏軍成員下意識地與裏頭的人說著這些事情,陳善均靜靜地看著,蒼老的眼神裏,漸漸有淚水流出來。原本他們也是華夏軍的戰士——老牛頭分裂出去的一千多人,原本都是最堅定的一批戰士,西南之戰,他們錯過了……

    這天晚飯過後,他們見到了寧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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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2-23 21:38:57
正文 第九九五章 孩童與老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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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熱鬧的城市一如既往地運轉起來。

    負責夜間巡邏、衛戍的捕快、軍人給白日裏的同伴交了班,到摩訶池附近聚集起來,吃一頓早餐,此後再度聚集起來,對於昨夜的整個工作做了一次彙總,再行解散。

    有人回家睡覺,有人則趕著去看一看昨夜受傷的同伴。

    巡城司那邊,對於抓捕過來的亂匪們的統計和審問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許多消息一旦敲定,接下來幾天的時間裏,城內還會進行新一輪的抓捕或者是簡單的喝茶約談。

    幾處城門附近,想要出城的人流幾乎將道路堵塞起來,但上頭的公告也已經發布:猶如昨晚匪人們的搗亂,成都今日城內開啟時間延後三個時辰。部分竹記成員在城門附近的木樓上記錄著一個個顯眼的人名。




    階段性的彙總消息在早餐過後已經在巡城司附近的臨時指揮部裏進行了一遍複核,第一批要抓的名單也已經決定下來。不多時,寧毅等人抵達這邊,連同眾人聽取了昨晚整個混亂情況的報告。

    “……昨天晚上混亂爆發的基本情況,現在已經調查清楚,從戌時一刻城北玉墨坊丙字三號院的爆炸開始,整個晚上參與混亂,直接與我們發生衝突的人目前統計是四百五十一人,這四百五十一人中,有一百三十二人或當場、或因重傷不治死亡,抓捕兩百三十五人,對其中部分目前正在進行審問,有一批主使者被供了出來,這邊已經開始過去請人……”




    情況彙總的報告由寧曦在做。盡管昨晚熬了一整晚,但年輕人身上基本沒有看到多少疲倦的痕跡,對於方書常等人安排他來做報告這個決定,他覺得頗為興奮,因為在父親那邊通常會將他當成跟班來用,隻有外放時能撈到一點重要事情的甜頭。

    “有四百多人啊……”寧毅說了一句。

    “主要集中在戌時混亂忽起以及子時這兩個時間。”寧曦說道,“戌時左右城內忽然有了動靜,不少人都出來看熱鬧,有一些是跟我們起了衝突,有一些因為事先的安排被勸退了。這段時間真正起衝突的統計起來大概接近兩百。子時因為任靜竹的煽動,又有一百出頭數量的人試圖搞事,目前已經調查清楚,主要來自於關山海、黃南中這兩撥人……其餘時間零零散散的有一百多人的數量,當然,巡邏隊報上來的數量,可能會有重疊的。”

    “……另外關於戌時一刻玉墨坊的爆炸我們也已經調查清楚。”寧曦說到這裏笑了出來,“據說租住這邊院子的是一位名叫施元猛的悍匪。”

    他目光盯著桌子那邊的父親,寧毅等了片刻,皺了皺眉:“說啊,這是什麼重要人物嗎?”

    寧曦笑著看了看卷宗:“嗯,這個叫施元猛的,逢人就說當年父親弑君時的事情,說你們是一道進的金鑾殿,他的位置就在您旁邊,才跪下沒多久呢,您開槍了……他一輩子記得這件事。”

    “……哦,他啊。”寧毅想起來,此時笑了笑,“記起來了,當年譚稹手下的紅人……接著說。”

    “他想報仇,到城裏弄了兩大桶火藥,做好了準備運到綠水橋下頭,等你車架過去時再點。他的手下有十七個信得過的弟兄,其中一個是竹記在外頭安插的內線,因為當時情況緊急,消息一時間遞不出去,咱們的這位內線同誌做了權宜的處理,他趁這些人聚在一起,點了火藥,施元猛被炸成重傷……由於後來引起了全城的騷亂,這位同誌目前很內疚,正在等待處分。這是他的資料。”

    由於做的是間諜工作,因此公開場合並不適合說出姓名來,寧曦將火漆封好的一份文件遞給父親。寧毅接過放下,並不打算看。




    “他隻是執行任務,沒有什麼過錯,而且爆炸得也是剛剛好,這幫家夥雷聲大雨點小,再不發動,我都想幫他們一把了。”寧毅笑著說道,“繼續吧。”

    “嗯,昨夜的混亂,我們這邊也有傷亡……按照目前的統計,士兵犧牲四人,輕重傷勢一共三十餘人,情況主要出現在對付一些擅長偏門功夫的綠林人時,有些時候沒有防備……犧牲的名單在這裏……另外……”

    寧曦一五一十地將報告大致做完。寧毅點了點頭:“按照預定計劃,事情還沒有完,接下來的幾天,該抓的抓,該約的約,該判的判,但是審判務必嚴謹,證據確鑿的可以定罪,證據不夠的,該放就放……更多的暫時不說了,大家忙了一晚上,話說到了會沒必要開太長,沒有更多事情的話先散吧,好好休息……老侯,我還有點事情跟你說。”




    眾人開始散會,寧毅召來侯五,一道朝外頭走去,他笑著說道:“上午先去休息,大概下午我會讓譚掌櫃來跟你接洽,對於抓人放人的這些事,他有些文章要做,你們可以合計一下。”

    侯五點了點頭,譚平是目前竹記管理成都宣傳的管事人,但與明麵上官方宣傳的雍錦年等人不同,譚平管理的是暗線,如報紙上的輿論引導、諜報線上的消息傳播等。如果說以雍錦年、李師師等人為首的文化宣傳是潤物細無聲地影響人心,譚平這邊便是以紙為刀、以言殺人。最近這段時間城內進行的輿論引導能如此成功,也是他的功勞。




    對於譚平要做怎樣的文章,寧毅並未直說,侯五便也不問,大致倒是能猜到一些端倪。這邊離開後,寧曦才與閔初一從後頭追上來,寧毅疑惑地看著他,寧曦嘿嘿一笑:“爹,有點小事情,方叔叔他們不知道該怎麼直接說,所以才讓我私下裏過來彙報一下。”

    “……什麼事?”

    “嘿嘿。”寧曦撓了撓後腦勺,“……二弟的事。”

    “……他又搞出什麼事情來了?”

    “二弟他受傷了。”寧曦低聲道。

    寧毅白他一眼:“他沒死就不是大事,你一次說完。”

    “……昨天晚上,任靜竹鬧事之後,黃南中和關山海手下的嚴鷹,帶著人在城裏到處跑,後來跑到二弟的院子裏去了,挾持了二弟……”

    “挾持?”

    “就是挾持,一共有二十個人,包括受了傷的陳謂和陳謂的師弟秦崗,他們是在比武大會上認識的二弟,所以過去逼著二弟給人治傷……這二十人中途走了兩個,去找人想辦法,要逃出成都,所以後來一共是十八個人,大概淩晨快天亮的時候,他們跟二弟起了衝突……”

    寧曦的話語平靜,試圖將中間的曲折一筆帶過,寧毅沉默了片刻:“既然你二弟隻是受傷,這十八個人……怎麼樣了?”

    “跑掉了一個。”

    “跑掉了一個?”

    “爹你不要這樣,二弟又不是什麼壞人,他一個人被十八個人圍著打,沒辦法留手也很正常,這放到法庭上,也是您說的那個‘正當防衛’,而且跑掉了一個,其餘的也沒有都死,有幾個是受了傷,也有兩個,巡邏隊過去的時候還活著,但是血止不住……房間裏陳謂和秦崗幾個重傷員死了,因為二弟扔了顆手榴彈……”

    樹蔭搖晃,上午的陽光很好,父子倆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閔初一表情肅穆地在旁邊站著。

    “這還一鍋端了……他這是殺敵有功,之前答應的三等功是不是不太夠分量了?”

    “爹,這個事情還不是最要緊的。”寧曦斟酌一下,“最有意思的是,這當中有個女的,廝殺當中被砍了兩刀,二弟把她給救了,後來還給這個女的做了擔保,說她不是壞人……爹,是這樣的,這個女的叫曲龍珺,經過二弟的坦白,這個女的是跟隨一個叫聞壽賓的書生進到城裏來搗亂的,主要是想把她介紹給……我。然後到咱們華夏軍來當個間諜。”

    寧曦說著這事,中間有些尷尬地看了看閔初一,閔初一臉上倒沒什麼生氣的,一旁寧毅看看院子一旁的樹下有凳子,此時道:“你這情況說得有點複雜,我聽不太明白,我們到旁邊,你仔細把事情給我捋清楚。”

    “情況是很複雜,我去看過二弟之後也有點懵。”秋日的陽光下,寧曦有些無奈地在樹蔭裏說起二弟與那曲龍珺的情況:“說是二弟回來以後,在比武大會當軍醫……有一天在街上聽見有人在說咱們的壞話,這個人就是聞壽賓……二弟跟著去監視……監視了一個多月……那個叫曲龍珺的小姑娘呢,父親叫做曲瑞,當年帶兵打過我們小蒼河,稀裏糊塗地死了……曲龍?a href="/cdn-cgi/l/email-protection" class="__cf_email__" data-cfemail="d29092">[email protected]#¥#@%……聞壽賓就@###¥%&……再然後二弟&&&&%¥¥¥%##……然後到了昨天晚上……”

    他一番描述,寧毅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頗為無奈。寧曦也一樣無奈,二弟怎麼就攤上這麼些事情了呢:“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想要鬧事的,主要是聞壽賓,二弟監視了那邊一個多月,發現人家小姑娘,沒有找事的主觀意願,中間還自殺了一次。現在聞壽賓也死了,小姑娘重傷,二弟有意保她一命,這個事情……”

    小年青以眼神示意,寧毅看著他。

    “……”

    過得片刻,寧毅才歎了口氣:“所以這個事情,你是在想……你二弟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哎,爹,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消息終於準確傳遞到父親的腦海,寧曦的表情頓時八卦起來,“你說……這如果是真的,二弟跟這位曲姑娘,也真是孽緣,這曲姑娘的爹是被我們殺了的,要是真喜歡上了,娘那邊,不會讓她進門的吧……”

    “何止這點孽緣。”寧毅道,“而且這個曲姑娘從一開始就是培養來勾引你的,你們兄弟之間,若是為此反目……”

    “爹,我沒見過那位曲姑娘啊,我是清白的,隻是聽說很漂亮,才藝也不錯。”

    “你一開始是聽說,聽說了以後,按照你的性格,還能不過去看一眼?初一,你今天早上一直跟著他嗎?”

    閔初一看著寧曦,皺眉想了想:“去看二弟以後,有一小段時間……”

    “我那是出去查看陳謂和秦崗的屍體……”寧曦瞪著眼睛,朝對麵的未婚妻攤手。

    “……”

    “這下我也幫不了你了。”寧毅從兒子手中拿出關於曲龍珺身世的那份情報,坐在那兒看了看,過得一陣,方才交給閔初一,“好了,寧忌跟這位曲姑娘的事情,初一你來處理。”

    “啊?”閔初一紮了眨眼,“那我……怎麼處理啊……”

    “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我支持你。”

    “爹,關係到二弟的終身大事,你不能這麼兒戲吧。”

    “他才十四歲,滿腦子動刀動槍的,懂什麼終身大事,你跟你二弟多聊幾次再說吧。”

    寧毅對長子的婆媽嗤之以鼻,甩手走開,聽得寧曦跟初一在後方打鬧起來。過不多時,他在門外遇上陳凡,將寧忌今天淩晨的壯舉與陳凡說了。

    “……我等了一晚上,一個能殺進來的都沒看到啊。小忌這家夥一場殺了十七個。”

    他歎一口氣:“看來是該早點送回學校裏了……”

    ****************

    日頭升上中天,城市一如往昔般的擾擾攘攘。

    澄淨的天光裏,寧毅走進了次子受傷後仍舊在休息的小院子,他到病床邊坐了片刻,精神並未受損的少年便醒過來了,他在床上跟父親一五一十地坦白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心中的迷惑與隨後的解答,對於陳謂、秦崗等人的死,則坦誠那為了防止對方傷愈之後的尋仇。

    聽寧忌說起不是請客吃飯的理論時,寧毅伸手過去摸了摸寧忌的頭:“有能說服的人,也有說不服的人,這中間有方法論的區別。”

    他隨後詢問了寧忌跟黃南中那幫人的聯係,寧忌坦白了在比武大會期間販賣藥物的那件小事,原本希望籍著藥物找出對方的所在,方便在他們動手時做出應對。誰知道一個月的時間他們都不動手,結果卻將自己家的小院子當成了他們逃跑途中的庇護所。這也實在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有緣千裏……寧毅捂住自己的額頭,歎了口氣。

    相對於一直都在培養做事的長子,對於這正直純粹、在家人麵前甚至不太遮掩自己心思的次子,寧毅一向也沒有太多的辦法。他們隨後在病房裏相互坦誠地聊了一會兒天,待到寧毅離開,寧忌坦誠完自己的心路曆程,再無心思掛礙地在床上睡著了。他沉睡後的臉跟母親嬋兒都是一般的清秀與純淨。

    ……

    城市裏,更深層次的變化正在發生。

    嚴道綸走出客棧,去到華夏軍那邊關心談判與商議的進度,同時打聽一番昨天發生的事情。城市街頭,偶爾能看見華夏軍成員的走動,大部分地方已經恢複了井然的秩序,隻有部分被火焰燒毀的院子遺留著昨日亂局的痕跡。

    院子裏的於和中從同伴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聽說了事件的發展。第一輪的事態已經被新聞紙迅速地報導出來,昨夜整個混亂的發生,始於一場愚蠢的意外:名叫施元猛的武朝悍匪囤積火藥試圖行刺寧毅,失火點燃了火藥桶,炸死炸傷自己與十六名同伴。

    “這就是華夏軍的應對、這就是華夏軍的應對!”關山海拿著報紙在院子裏跑,眼下他已經清晰地知道,這個愚蠢開局以及華夏軍在混亂中表現出來的從容應對,注定將整個事情變成一場會被人們銘記多年的笑話——華夏軍的輿論攻勢會保證這個笑話的始終好笑。

    相對於麵上的失態,他的內心更擔心著隨時有可能上門的華夏軍部隊。嚴鷹以及大量手下的折損,導致事情攀扯到他身上來,並不困難。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走不了。

    果然,午時未至,有人過來敲門了,頗為禮貌地請他去巡城司喝一杯濃茶。

    小範圍的抓人正在展開,人們漸漸的便知道誰參與了、誰沒有參與。到得下午,更多的細節便被披露出來,昨天一整夜,行刺的刺客根本沒有任何人見到過寧毅哪怕一麵,不少在鬧事中損及了城內房舍、物件的綠林人甚至已經被華夏軍統計出來,在報紙上開始了第一輪的口誅筆伐。

    隨後,包括關山海在內的部分大儒又被巡城司放了出來。由於證據並不是十分充分,巡城司方麵甚至連關押他們一晚給他們多一點名氣的興趣都沒有。而在私下裏,部分儒生已經偷偷與華夏軍做了交易、賣武求榮的消息也開始流傳起來——這並不難理解。

    在糾集和遊說各方過程中顯得最為活躍的“淮公”楊鐵淮,最終並沒有讓手下人參與這場混亂。沒人知道他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動手,還是拖延到最後,發現沒有了動手的機會。到得二十二這天,一名渾身是傷的綠林人在道路上攔住楊鐵淮的車駕,試圖對他進行刺殺,被人攔下時口中猶自大喊:“是你慫恿我們兄弟動手,你個老狗縮在後麵,你個縮卵子的狗賊啊,我要殺了你為兄長報仇——”

    這綠林人被隨後趕過來的華夏軍士兵抓住投入牢獄,額上猶然係著紗布的楊鐵淮站在馬車上,雙拳緊握、麵目肅然如鐵。這也是他當日與一眾愚夫愚婦辯論,被石頭砸破了頭時的樣子。

    城內的新聞紙隨後對這場小混亂進行了追蹤報道:有人爆出楊鐵淮乃是二十晚刺殺行動的遊說和組織者之一,隨著此等流言泛濫,部分凶徒試圖對楊鐵淮淮公展開報複性攻擊,幸被附近巡邏人員發現後製止,而巡城司在此後進行了調查,確實這一說法並無根據,楊鐵淮本人及其下屬門客、家將在二十當晚閉門未出,並無半點劣跡,華夏軍對傷害此等儒門柱石的流言以及冷血行徑表示了譴責……

    秋風舒暢,滲入秋風中的夕陽紅彤彤的。這個初秋,來到成都的天下人們跟華夏軍打了一個招呼,華夏軍做出了回應,隨後人們聽到了心中的大山崩解的聲音,他們原以為自己很有力量,原以為自己已經團結起來。然而華夏軍巋然不動。

    而他們自己,正在這一下碰撞之後,分崩離析。

    一些人開始在辯論中質疑大儒們的節操,一些人開始公開表態自己要參與華夏軍的考試,先前偷偷摸摸買書、上補習班的人們開始變得光明正大了一些。部分在成都城內的老儒生們仍舊在新聞紙上不斷發文,有揭露華夏軍險惡布置的,有抨擊一群烏合之眾不可信任的,也有大儒之間相互的割袍斷義,在報紙上刊登新聞的,甚至有謳歌此次混亂中犧牲壯士的文章,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一些警告。

    輿論的波瀾正在逐漸的擴大,往人們內心深處滲透。城內的狀況在這樣的氛圍裏變得安靜,也更加複雜。

    當然,這樣的複雜,隻是身在其中的一部分人的感受了。

    二十三這天的傍晚,醫院的房間有飄散的藥味,陽光從窗戶的一側灑進來。曲龍珺有些難受地趴在床上,感受著背後仍舊持續的痛楚,隨後有人從門外進來。

    她以為是這兩天裏見過的女大夫或者喂她吃飯的女護士,扭過頭去想要打個招呼,但目光隨後定住了,涼意蔓延上來,整個身體都繃緊了一下。

    夕陽之下從門口進來的,是身穿白大褂,眉目看來雖然清秀但情緒明顯有些不好的那位殺神小大夫——

    龍傲天。

    ……

    同樣的時刻,成都東郊的驛道上,有車隊正在朝城市的方向駛來。這支車隊由華夏軍的士兵提供保護。在第二輛大車之上,有人正從車簾內深深地凝望著這片生機盎然的黃昏,這是在老牛頭兩年,已然變得白發蒼蒼的陳善均。在他的身邊,坐著被寧毅威脅後跟隨陳善均在老牛頭進行改革的李希銘。

    “……付出了不少的代價,但我們把金狗擋在了梓州前頭,你看成都這一片,稻子快熟了,今年秋天,要有個好收成。”

    駕車的華夏軍成員下意識地與裏頭的人說著這些事情,陳善均靜靜地看著,蒼老的眼神裏,漸漸有淚水流出來。原本他們也是華夏軍的戰士——老牛頭分裂出去的一千多人,原本都是最堅定的一批戰士,西南之戰,他們錯過了……

    這天晚飯過後,他們見到了寧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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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九六章 孩童與老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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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隊乘著黃昏的最後一抹天光入城,在漸漸入夜的微光裏,駛向城池東側一處青牆灰瓦的院子。

    從老牛頭載來的第一批人一共十四人,多是在動亂中跟隨陳善均等人身邊因而幸存的核心部門工作人員,這中間有八人原本就有華夏軍的身份,其餘六人則是均田後被提拔起來的工作人員。有看起來性情魯莽的衛士,也有跟在陳善均等人身邊端茶倒水的少年勤務兵,職務不一定大,隻是適逢其會,被一並救下後帶來。

    這十四人被安排在了這處兩進的院落當中,負責衛戍的士兵向他們宣布了紀律:每人一間房,暫不許隨意走動,暫不許隨意交談……基本與監禁類似的形式。不過,剛剛從動亂的老牛頭逃出來的眾人,一時間也沒有多少可挑剔的。




    眾人進去房間後不久,有簡單的飯菜送來。晚飯過後,成都的夜色靜悄悄的,被關在房間裏的人有的迷惑,有的焦慮,並不清楚華夏軍要如何處置他們。**銘一遍一遍地查看了房間裏的布置,仔細地聽著外界,歎息之中也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在隔壁的陳善均隻是安靜地坐著。

    亥時左右,聽到有腳步聲從外頭進來,大概有七八人的樣子,在帶領之中首先走到陳善均的房門口敲了門。陳善均打開門,看見穿著黑色軍大衣的寧毅站在外頭,低聲跟旁邊人交代了一句什麼,然後揮手讓他們離開了。




    “寧先生……”陳善均看著他,緩緩地敬了個禮,寧毅也回以軍禮:“你看起來老了很多。”他的目光平靜,沒有控訴也沒有審判、亦沒有“我早就說過”的得意,平靜中顯得凝重。陳善均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我們進去說吧?”寧毅道。

    陳善均便挪開了身體:“請進、請進……”

    房間裏布置簡單,但也有桌椅、熱水、茶杯、茶葉等物,寧毅走到房間裏坐下,翻起茶杯,開始泡茶,瓷器碰撞的聲音裏,徑直開口。

    “對你們的隔離不會太久,我安排了陳竺笙他們,會過來給你們做第一輪的筆錄,主要是為了避免今天的人當中有欺男霸女、犯下過血案的罪犯。而且對這次老牛頭**第一次的看法,我希望能夠盡量客觀,你們都是動亂中心中出來的,對事情的看法多半不同,但如果進行了有意識的討論,這個概念就會趨同……”

    寧毅說著,將大大的瓷杯放到陳善均的麵前。陳善均聽得還有些迷惑:“筆錄……”

    “成功之後要有複盤,失敗之後要有教訓,如此我們才不算一無所得。”

    “老牛頭……”陳善均呐呐地說道,隨後緩緩地推開自己身邊的凳子,跪了下來,“我、我就是最大的罪犯……”

    寧毅十指交叉在桌上,歎了一口氣,沒有去扶前方這幾近漫頭白發的失敗者:“可是老陳啊……你跪我又有什麼用呢……”

    這歎息飄散在空中,房間裏安安靜靜的,陳善均的眼中有淚水流下來,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寧毅沉默了許久,方才看著窗外,開口說話:“有兩個巡回法庭小組,今天接到了命令,都已經往老牛頭過去了,對於接下來抓住的,那些有罪的作亂者,他們也會第一時間進行記錄,這中間,他們對老牛頭的看法如何,對你的看法如何,也都會被記錄下來。如果你確實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這邊會對你一並進行處置,不會姑息,所以你可以想清楚,接下來該怎麼說話……”

    他頓了頓:“但是在此之外,對於你在老牛頭進行的冒險……我暫時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它。”

    “當然是有罪的。”陳善均扶著凳子緩緩站起來,說這句話時,語氣卻是堅定的,“是我鼓動他們一道去老牛頭,是我用錯了方法,是我害死了那麼多的人,既然是我做的決定,我當然是有罪的——”

    “你用錯了方法……”寧毅看著他,“錯在哪些地方了呢?”

    “老牛頭……錯得太多了,我……我如果……”說起這件事,陳善均痛苦地搖晃著腦袋,似乎想要簡單清晰地表達出來,但一時間是無法做出準確歸納的。

    “老陳,今天不用跟我說。”寧毅道,“我會派陳竺笙他們在第一時間記下你們的證詞,記錄下老牛頭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你們十四個人以外,還會有大量的證詞被記錄下來,不管是有罪的人還是無罪的人,我希望將來可以有人歸納出老牛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到底做錯了什麼。而在你這邊,老陳你的看法,也會有很長的時間,等著你慢慢去想慢慢歸納……”

    “我不應該活著……”

    “你不一定能活!陳善均你覺得我在乎你的死活嗎!?”寧毅盯著他。

    陳善均愣了愣。

    寧毅道:“如果你在老牛頭真的為了自己的私欲做了該死的事情,該槍斃你我立馬槍斃!但與此同時,陳善均,天下大同錯了嗎?人人平等錯了嗎?你失敗了一次,就覺得這些想法都錯了嗎?”

    “……”陳善均搖了搖頭,“不,這些想法不會錯的。”

    “是啊,這些想法不會錯的。老牛頭錯的是什麼呢?沒能把事情辦成,錯的自然是方法啊。”寧毅道,“在你做事之前,我就提醒過你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的問題,人在這個世界上一切行動的原動力是需求,需求產生利益,一個人他今天要吃飯,明天想要出去玩,一年之內他想要滿足階段性的需求,在最大的概念上,大家都想要天下大同……”

    “可是長期利益和短期的利益不可能完全統一,一個住在水邊的人,今天想吃飯,想玩,半年之後,洪水泛濫會衝垮他的家,所以他把今天的時間騰出來去修河堤,如果天下不太平、吏治有問題,他每天的日子也會受到影響,有的人會去讀書當官。你要去做一個有長期利益的事,必然會損害你的短期利益,所以每個人都會平衡自己在某件事情上的支出……”




    “老牛頭從一開始打地主勻田產,你說是讓生產資料達到公平,可是那中間的每一個人短期利益都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幾個月以後,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得不到那麼大的滿足,這種巨大的落差會讓人變壞,要麼他們開始變成懶人,要麼他們挖空心思地去想辦法,讓自己獲得同樣巨大的短期利益,比如以權謀私。短期利益的獲得不能長久持續、中期利益空白、然後許諾一個要一百幾十年才有可能實現的長期利益,所以他就崩了……”

    寧毅看著他:“我想到了這個道理,我也看到了每個人都被自己的需求所推動,所以我想先發展格物之學,先嚐試擴大生產力,讓一個人能抵好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用,盡量讓物產豐盈以後,人們衣食足而知榮辱……就好像我們看到的一些地主,窮**計富長良心的俗諺,讓大家在滿足之後,稍微多的,漲一點良心……”

    陳善均搖了搖頭:“可是,這樣的人……”

    “你想說他們不是真的善良。”寧毅冷笑,“可哪裏有真正善良的人,陳善均,人就是動物的一種!人有自己的習性,在不同的環境和規矩下變化出不同的樣子,也許在某些環境下他能變得好一些,我們追求的也就是這種好一些。在一些規則下、前提下,人可以更加平等一些,我們就追求更加平等。萬物有靈,但天地不仁啊,老陳,沒有人能真正擺脫自己的性情,你之所以選擇追求大我,放棄小我,也隻是因為你將大我視為了更高的需求而已。”

    房間裏安靜下來,寧毅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那麼,陳善均,我的想法就是對的嗎?我的路……就能走通嗎?”

    陳善均抬起頭來:“你……”他看到的是平靜的、沒有答案的一張臉。

    寧毅站了起來,將茶杯蓋上:“你的想法,帶走了華夏軍的一千多人,江南何文,打著均貧富的旗號,已經拉起了一支幾十萬人的隊伍,從這裏往前,方臘起義,說的是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再往前,有無數次的起義,都喊出了這個口號……如果一次一次的,不做總結和歸納,平等兩個字,就永遠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空中樓閣。陳善均,我不在乎你的這條命……”

    寧毅的目光看著他,眼中仿佛同時有著熾烈的火焰與冷酷的寒冰。

    “我不在乎你的這條命。”他重複了一遍,“為了你們在老牛頭點的這把火,華夏軍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給了你們活路,給了你們資源,一千多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如果有這一千多人,西南大戰裏死去的英雄,有很多可能還活著……我付出了這麼多東西,給你們探了這次路,我要總結出它的道理給後世的探路者用。”

    他頓了頓:“老陳,這個世界的每一次變化都會流血,從今天走到大同世界,絕不會一蹴而就,從今天開始還要流無數次的血,失敗的變化會讓血白流。因為會流血,所以不變了嗎?因為要變,所以不在乎流血?我們要珍惜每一次流血,要讓它有教訓,要產生經驗。你如果想贖罪,如果這次僥幸不死,那就給我把真正的反省和教訓留下來。”

    “這幾天好好想想。”寧毅說完,轉身朝門外走去。

    ……

    秋風颯颯,吹過夜色中的庭院。

    從陳善均房間出來後,寧毅又去到隔壁**銘那邊。對於這位當初被抓出來的二五仔,寧毅倒是不用鋪墊太多,將整個安排大致地說了一下,要求**銘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對他這兩年在老牛頭的所見所聞盡量做出詳細的回憶和交代,包括老牛頭會出問題的原因、失敗的理由等等,由於這原本就是個有想法有學識的書生,因此歸納這些並不困難。

    隻是在事情說完之後,**銘意外地開了口,一開始有些畏縮,但隨後還是鼓起勇氣做出了決定:“寧、寧先生,我有一個想法,鬥膽……想請寧先生答應。”

    “嗯?”寧毅看著他。

    話既然開始說,**銘的神色逐漸變得坦然起來:“學生……來到華夏軍這邊,原本是因為與李德新的一番交談,原本隻是想要做個內應,到華夏軍中搞些破壞,但這兩年的時間,在老牛頭受陳先生的影響,也慢慢想通了一些事情……寧先生將老牛頭分出去,而今又派人做記錄,從頭尋求經驗,胸懷不可謂不大……”

    “有事說事,不要拍馬屁。”

    “……老牛頭的事情,我會一五一十,做出記錄。待記錄完後,我想去福州,找李德新,將西南之事一一告知。我聽說新君已於福州繼位,何文等人於江南興起了公平黨,我等在老牛頭的所見所聞,或能對其有所幫助……”

    **銘的年紀原本不小,由於長期被威脅做臥底,因此一開始腰杆子難以直起來。待說完了這些想法,目光才變得堅定。寧毅的目光冷冷地望著他,如此過了好一陣,那目光才收回去,寧毅按著桌子,站了起來。




    “接下來給你兩個月的時間,留下所有該留下的東西,然後回福州,把所有事情告訴李頻……這中間你不耍花招,你家裏的人和狗,就都安全了。”

    寧毅的語言冷漠,離開了房間,後方,發鬢微白的**銘拱起雙手,朝著寧毅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禮。

    寧毅離開了這處平凡的院落,院子裏一群心力交瘁的人正在等待著接下來的審核,不久之後,他們帶來的東西會去向世界的不同方向。黑暗的天幕下,一個夢想蹣跚起步,摔倒在地。寧毅知道,無數人會在這個夢想中老去,人們會在其中痛苦、流血、付出生命,人們會在其中疲憊、茫然、四顧無言。

    可除卻前進,還有怎樣的道路呢?

    ……

    馬車在燈火的照亮下,穿過城市的街頭,去往迷離的遠方,天空之中,銀河流淌。

    對於這天幕之下的渺小萬物,星河的步伐從不留戀,轉眼間,黑夜過去了。七月二十四這天的清晨,遼闊大地上的一隅,完顏青玨聽到了集合的命令聲。

    他與一名名的女真將領、精銳從營房裏出去,被華夏軍驅趕著,在廣場上集合,然後華夏軍給他們戴上了鐐銬。

    “上路的時候到了。”

    華夏軍的軍官這樣說著。

    完顏青玨知道,他們將成為華夏軍成都獻俘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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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九七章 風漸起時 風驟停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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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成都常有大風吹起來,葉子稠密的樹木在院裏被風吹出颯颯的響聲。風吹過窗戶,吹進房間,若是沒有背後的傷,這會是很好的秋天。

    背後的傷勢已經有幾天的時間了,盡管得到了妥善的上藥和包紮,但疼痛還是一陣一陣地來,伴隨疼痛的還有長期趴在床上導致的胸悶。曲龍珺偶爾挪動一下,但趴得久了,怎樣都無濟於事。

    最近的幾天,曲龍珺都是在惴惴不安的恐懼中過去的。

    自從跟隨聞壽賓啟程來到成都,並不是沒有想象過眼下的情況:深入險境、陰謀敗露、被抓之後遭遇到各種厄運……不過對於曲龍珺而言,十六歲的少女,往日裏並沒有多少選擇可言。

    沒有選擇,其實也就沒有太多的恐懼。

    小的時候各種事情聽著父母的安排,還未來得及長大,家便沒了,她顛簸輾轉被賣給了聞壽賓,此後學習各種瘦馬應當掌握的技巧:烹飪繡花、琴棋書畫……這些事情說起來並不光彩,但實際上自她真正懂事起,人生都是被別人安排著走過來的。

    這樣的人生像是在一條窄窄的小路上被驅趕著走,真習慣了,倒也沒什麼不妥。聞壽賓算不得什麼好人,可若真要說壞,至少他的壞,她都已經了解了。他將她養大,在某個時候將她嫁給或者送給某個人,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或許也顧不得她,但至少在那一天到來之前,需要擔心的事情並不會太多。

    人生的坎常常就在毫無征兆的時刻出現。

    幾個月前華夏軍擊敗女真人的消息傳開,聞壽賓忽然間便開始跟她們說些大道理,而後安排著她們過來西南。曲龍珺的心中隱約有些無措,她的未來被打破了。

    待到抵達西南,待了兩個月的時間,聞壽賓開始結交各路好友,開始徐徐圖之,一切似乎又開始回到正軌上。但到得二十那天夜裏,一群人從院子外頭衝將進來,危險又再度降臨。




    收拾東西,輾轉逃亡,隨後到得那華夏小軍醫的院子裏,人們商量著從成都離開。夜深的時候,曲龍珺也曾想過,這樣也好,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就都走回去了,誰知道接下來還會有那樣血腥的一幕。

    聞壽賓突然間就死了,死得那樣輕描淡寫,對方隻是隨手將他推入廝殺,他轉眼間便在了血泊當中,甚至半句遺言都不曾留下。




    院子裏的廝殺也是,突如其來,卻暴戾異常。爆炸在房間裏震開,五個傷員便連同房屋的倒下一道沒了性命,那些傷員當中甚至還有這樣那樣的“英雄”,而院外的廝殺也不過是簡單到極點的交鋒,人們手持利刃相互揮刀,轉眼間便倒下一人、轉眼間又是另一人……她還沒來得及理解這些,沒能理解廝殺、也沒能理解這死亡,自己也隨之倒下了。

    睜開眼睛,她落入黑旗軍的手中,往日裏那雖不善良卻實實在在地為她提供了屋簷的聞壽賓,輕描淡寫、而又永永遠遠的死掉了。




    十六歲的少女,猶如剝掉了殼的蝸牛,被拋在了原野上。聞壽賓的惡她早已習慣,黑旗軍的惡,以及這世間的惡,她還沒有清晰的概念。

    但想必,那會是比聞壽賓更加險惡百倍的東西。

    她想起院子裏的昏暗裏,血從少年的刀尖上往下滴的情景……

    ……

    屋外的院子裏總有飄散的藥味與人聲,上午的時候,陽光總從半開的窗戶外朝裏頭灑進來,秋天的風吹過,讓她覺得如同沒有穿衣服一般。

    趴在白色的床鋪上,背後總是痛、胸口悶得難受,如果能夠隨意動彈,她更想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或是躲進旁人看不到的角落裏。




    受傷之後的第二天,便有人過來審問過她不少事情。與聞壽賓的關係,來到西南的目的等等,她原本倒想挑好的說,但在對方說出她父親的名字之後,曲龍珺便知道這次難有僥幸。父親當年固然因黑旗而死,但出兵的過程裏,必然也是殺過不少黑旗之人的,自己作為他的女兒,眼下又是為了報仇來到西南搗亂,落入他們手中豈能被輕易放過?

    在這樣的認知裏過得幾日,到得二十三那天的下午,名叫龍傲天的小大夫板著張臉出現在她房間裏,拿著個本子詢問她的傷勢,她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身體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一下。




    這小大夫的樣貌看來純良,但那日淩晨她早已見識過對方的心機與演技、以及殺人時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如今還不太明白黑旗軍留下自己性命的原因,但見到這小大夫,心中隱約猜到,自己多半又要被逼著進入什麼陰謀詭計當中去了。

    至於具體會怎樣,一時半會卻想不清楚,也不敢過度揣測。這少年在西南險惡之地長大,因此才在這樣的年紀上養成了卑鄙狠辣的性格,聞壽賓且不說,即便黃南中、嚴鷹這等人物尚且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中,自己這樣的女子又能反抗得了什麼?若是讓他不高興了,還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折磨手段在前頭等著自己。

    “傷筋動骨一百天。”在問清楚自己的狀況後,龍傲天說道,“不過你傷勢不重,應該要不了那麼久,最近衛生院裏缺人,我會過來照看你,你好好休息,不要亂來,給我快點好了從這裏出去。就這樣。”

    那天下午,對方說完這些話語,以做交代。整個過程裏,曲龍珺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不高、全程皺著眉頭。她被對方“好好休息,不要亂來”的警告嚇得不敢動彈,至於“快點好了從這裏出去”,或許就是要等到自己好了再對自己做出處理,又或是要被逼到什麼陰謀詭計裏去。

    如此這般,第二天便由那小軍醫為自己送來了一日三餐與煎好的藥,最讓她吃驚的還是對方竟然在早晨過來為她清理了床下的夜壺——讓她感覺到這等心狠手辣之人竟然如此不拘小節,或許也是因此,他算計起人來、殺起人來也是毫無障礙——這些事情令她愈發畏懼對方了。

    此後數日,為了少上廁所少下床,曲龍珺下意識地讓自己少吃東西少喝水,那小軍醫畢竟沒有細致到這等程度,隻是到二十五這日看見她吃不完的半碗粥嘟囔了一句:“你是蟲子變的嗎……”曲龍珺趴在床上將自己按在枕頭裏,身體僵硬不敢說話。

    到得二十六這天,她扶著東西艱難地出去上廁所,回來時摔了一跤,令背後的傷口稍稍的裂開了。對方發現之後,找了個女大夫過來,為她做了清理和包紮,此後仍是板著一張臉對她。

    這是養病期間的小小插曲。

    ***************

    審問的聲音輕柔,並沒有太多的壓迫感。

    “……一個晚上,幹掉了十多個人,這下開心了?”

    “嗯,我好了。”

    “事情發生之前,就猜到了姓黃的有問題,不上報,還偷偷賣藥給人家,另一邊悄悄監視聞壽賓一個月,把事情摸清楚了,也不跟人說,現在還幫那個曲姑娘作保,你知道她父親是死在我們手上的吧?你還監視出感情來了……”

    “沒有感情……”少年嘟囔的聲音響起來,“我就覺得她也沒那麼壞……”

    “犯了紀律你是清楚的吧?你這叫釣魚執法。”

    “我沒釣魚,隻是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幹了壞事,他們就喜歡瞎說……”

    “知道有問題就該上報,你不上報,結果他們找到你,搞出這麼多事情。還擔保,上頭就是讓我問問你,認不認罰。”

    “……認罰就認罰,反正我爽了。”

    手一揮,一個爆栗響在少年的頭上,沒能躲過去。

    “過了九月你還要回去上學的,知道吧?”

    “嗯,就上學唄。”

    “事情發生之前,確實很難說姓黃的就一定會幹壞事,你沒有上報,我們也不好說你什麼,但晚上直接動手,做了一個院子的人,你哥說,這肯定也有你的主觀願望。你爹爹讓我來教育你,除了打你一頓之外,我也想不到什麼好辦法,不過呢,比武大會的差事,你接下來就不許去了。”

    “啊……我就是去當個跌打大夫……”

    “還頂嘴!”

    揮手,躲過去了。

    “……好吧。不幹就不幹。”

    “另外,出來這麼久,既然瘋夠了,就要有始有終。你不是好心替人家小姐姐做擔保嗎?她背後挨了刀,藥是不是我們出,房間是不是我們出,看護她的大夫和護士是不是我們出……”

    “這個……就算是抓來的罪犯也是我們的出的啊……”

    “還頂嘴。你這個不一樣!”

    “好吧,不一樣就不一樣……”

    “你的事情,你給我處理好,既然你做了擔保,那衛生院那邊,你去幫忙,小姑娘的照看歸你,別麻煩別人,等到她傷勢好了,處理完手尾,你回張村上學。”

    “啊,憑什麼我照看……”

    “她爹殺過我們的人,也被我們殺了,你說她不壞,她心裏怎麼想的你就知道嗎?你心懷惻隱,想要救她一次,給她擔保,這是你的事情吧?要是她心懷怨恨不想活了,拿把刀子捅了哪個大夫,那怎麼辦?哦,你做個擔保,就把人扔到我們這邊來,指著別人幫你安置好她,那不行……所以你把她處理好。等到處理完了,成都的事情也就結束了,你既然敢光棍地說認罰,那就這麼辦。”

    少年的臉皺成包子:“額……我倒也不是不認,不過為什麼是初一姐你來說啊……”

    “寧先生交給我的任務,怎麼?有意見?要不然你想跟我打一架?”

    “……我覺得你就是在報複她以前是過來勾引我哥的……”

    “說什麼?”

    “沒什麼……認罰就認罰。我熱愛和平,不打架。”

    ****************

    關於認罰的章程如此這般的敲定。

    對於丟了比武大會的工作,轉去照顧一個傻乎乎的女人這件事,寧忌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心中覺得是初一姐和兄長狼狽為奸,想要看自己的笑話所致。

    另一方麵,自己不過是十多歲的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整日參加打打殺殺的事情,父母那邊早有擔心他也是心知肚明的。過去都是找個理由瞅個空子借題發揮,這一次深更半夜的跟十餘江湖人展開廝殺,說是被逼無奈,實際上那搏殺的片刻間他也是在生死之間反複橫跳,許多時候刀鋒交換不過是本能的應對,隻要稍有差池,死的便可能是自己。

    活下來了,似乎還應對從容,是件好事,但這件事情,也確實已經走到了家人的心理底線上。父親讓初一姐過來處理,自己讓大家看個笑話,這還算是吃杯敬酒的行為,可若是敬酒不吃,等到真吃罰酒的時候,那就會相當難受了,譬如讓母親過來跟他哭一場,或者跟幾個弟弟妹妹造謠“你們的二哥要把自己作死了”,弄得幾個小朋友嚎啕不止——以父親的心狠手黑,加上自己那得了父親真傳的大哥,不是做不出來這種事。

    也是因此,稍作試探後,他還是爽爽快快地接下了這件事。照顧一個背後受傷的蠢女人固然有些失了英雄氣概,但自己能屈能伸、不拘小節、氣死狼狽為奸的哥哥嫂嫂。如此想想,私下裏苦中作樂地為自己喝彩一番。

    對於病房裏照顧人這件事,寧忌並沒有多少的潔癖或是心理障礙。戰地醫療常年都見慣了各種斷手斷腳、腸子內髒,眾多戰士生活無法自理時,就近的照看自然也做過多次,煎藥喂飯、跑腿擦身、處理便溺……也是因此,雖然初一姐說起這件事時一副賊兮兮看熱鬧的模樣,但這類事情對於寧忌本人來說,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當然,真到上手時,多少還會出現一些與戰場上不同的事情。

    對方特別討厭他,或者說是害怕他,讓他感覺很不高興。

    似乎在那天晚上的事情過後,小賤狗將自己當成了窮凶極惡的大壞人看待。每次自己過去時,對方都畏畏縮縮的,若非背後受傷隻能直挺挺地趴著,說不定要在被子裏縮成一隻鵪鶉,而她說話的聲音也與平日——自己偷窺她的時候——全不一樣。寧忌雖然年紀小,但對於這樣的反應,還是能夠分辨清楚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壞人?我有什麼可怕的!

    你們才是壞人好不好!你跟聞壽賓那條老賤狗是跑到西南來搗亂、做壞事的!你們在那個破院子裏住著,整天說那些壞蛋才說的話!我長得這麼正派,哪裏像壞人了!

    何況前幾天在那院子裏,我還救了你一命!

    對於這分不清好歹、忘恩負義的小賤狗,寧忌心中有些生氣。但他也是要麵子的,口頭上不屑於說些什麼——沒什麼可說,自己偷窺她的各種事情,當然不可能做出坦白,因此說起來,自己跟小賤狗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過去並不認識。

    如此這般,小賤狗不給他好臉色,他便也懶得給小賤狗好臉。原本考慮到對方身體不便,還曾經想過要不要給她喂飯,扶她上廁所之類的事情,但既然氣氛不算融洽,考慮過之後也就無所謂了,畢竟就傷勢來說其實不重,並不是全然下不得床,自己跟她男女有別,哥哥嫂子又狼狽為奸地等著看笑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然,待到她二十六這天在走廊上摔一跤,寧忌心中又多少覺得有些內疚。主要她摔得有些狼狽,胸都撞扁了,他看得想笑。這種想笑的衝動讓他覺得並非正人君子所為,此後才拜托衛生院的顧大媽每日照看她上一次茅廁。初一姐雖然說了讓他自行照顧對方,但這類特殊事情,想來也不至於太過計較。

    至於有顧大媽扶著上茅房後對方吃得又多了幾分的事情,寧忌隨後也反應過來,大概明白了理由,心道女人就是矯情,醫者父母心的道理都不懂。

    離開了比武大會,成都的喧囂熱鬧,距他似乎更加遙遠了幾分。他倒並不在意,這次在成都已經收獲了許多東西,經曆了那樣刺激的廝殺,行走天下是往後的事情,眼下不必多做考慮了,甚至於二十七這天烏鴉嘴姚舒斌過來找他吃火鍋時,說起城內各方的動靜、一幫大儒書生的內訌、比武大會上出現的高手、乃至於各個軍隊中精銳的雲集,寧忌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哼,我早就看過了。”

    “哦?怎麼看的?”姚舒斌滿臉好奇。

    “不告訴你。”

    ****************

    時間走過七月下旬,又是幾番雲起雲聚。

    七月二十的混亂過後,關於閱兵的話題正式的浮上台麵,華夏軍開始在城內放出閱兵觀禮的請柬,不僅僅是城內原本就擁護華夏軍的眾人得到了請帖,甚至於此時居於城內的各方大儒、名士,也都得到了正式的邀請。

    為著當日去與不去的話題,城內的儒生們進行了幾日的爭辯。未曾收到請柬的人們對其大肆批駁,也有收到了請柬的儒生號召眾人不去捧場,但亦有許多人說著,既然來到成都,便是要見證所有的事情,往後即便要撰文批駁,人在現場也能說得更加可信一些,若打定了主義不參與,先前又何必來成都這一趟呢?

    眾人在報紙上又是一番爭論,熱鬧非凡。

    ……

    天色似有些陰沉,又或許是因為過於繁茂的樹葉遮擋了太過的光芒。

    名叫襄武會館的客棧院落當中,楊鐵淮正襟危坐,看著新聞紙上的文章,微微有些出神。遠處的空氣中似乎有罵聲傳來,過得一陣,隻聽嘭的一聲響起,不知是誰從院落外頭擲進來了石頭,街頭便傳來了相互叫罵的聲音。

    他的大弟子陳實光坐在書桌的對麵,也聽到了這陣響動,目光望著桌上的請柬與書桌那邊的老師,沉聲說道:“黑旗卑鄙無恥、借刀殺人,令人齒冷。但學生以為,天道昭昭,必不會使如此惡人得勢,老師隻需暫避其纓,先離了成都,事情總會慢慢找到轉機。”

    楊鐵淮目光平靜地望了這大弟子一眼,沒有說話。

    來到成都之後,他是性情最為火爆的大儒之一,初時在新聞紙上撰文怒罵,駁斥華夏軍的各種行為,到得去街頭與人辯論,遭人用石頭打了腦袋之後,這些行為便更加激進了。為著七月二十的動亂,他私下裏串聯,出力甚多,可真到暴亂發動的那一刻,華夏軍直接送來了信函警告,他猶豫一晚,最終也沒能下了動手的決心。到得如今,已經被城內眾儒生抬出來,成了罵得最多的一人了。

    到得這個時候,清者自清的道理,其實已經行不通。越是事件失敗,參與者們越需要找出一個背鍋的人來,至於這口鍋具體是誰的,已經不重要了,畢竟如果沒有這個人,愚夫愚婦們該如何諒解自己呢?

    他額頭上的傷已經好了,取了繃帶後,留下了難看的痂,老人嚴肅的臉與那難看的痂相互襯托,每次出現在人前,都顯出怪異的氣勢來。旁人或許會在心中嗤笑,他也知道旁人會在心中嗤笑,但因為這知道,他臉上的神情便愈發的倔強與硬朗起來,這硬朗也與血痂相互襯托著,顯出旁人知道他也知道的對峙神態來。

    “……為師心中有數。”

    過得許久,他才說出這句話來。

    院外的吵鬧與謾罵聲,遠遠的、變得更加刺耳了。

    ****************

    七月二十九,被押過來的女真俘虜們已經在成都西郊的軍營裏安置下來。

    傍晚放風,完顏青玨透過營地的柵欄,看到了從不遠處走過的熟悉的人影——他仔細辨認了兩遍——那是在長沙打過他一拳的左文懷。這左文懷樣貌清秀,那次看起來簡直如兔兒爺一般,但此時穿上了黑色的華夏軍軍服,身形挺拔眉如劍鋒,望過去果然還是帶了軍人的凜然之氣。

    “左公子!左公子——”

    完顏青玨扒著欄杆朝這邊招手。

    他是女真軍中地位最高的貴族之一,先前又被抓過一次,眼下也協助著華夏軍管理俘虜中的高層,因此最近幾日偶爾做些出格的事情,附近的華夏軍人便也沒有立刻過來製止他。

    左文懷以及身邊的數名軍人都朝這邊望來,隨後他挑了挑眉,朝這邊過來:“哦,這不是完顏小王爺嘛,臉色看起來不錯,最近好吃好喝?”

    “左公子,我有話跟你說。”

    “……在牢裏好吃好喝可不是好兆頭,你就不怕吃的是斷頭餐?”

    因為於明舟的事情,左文懷對完顏青玨並無好感,此時說著這樣的話嚇唬著他。完顏青玨目光嚴肅,手差點從柵欄裏伸出來抓他:“左公子!我有正事,對你有好處……對華夏軍有好處,煩你聽聽……你知道我的身份,聽聽沒害處、有好處、有好處……”

    完顏青玨如此強調著,左文懷站在距離欄杆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如此過了片刻:“你說。”

    完顏青玨看看兩旁,似乎想要私下裏聊,但左文懷直接擺了擺手:“有話就在這裏說,要麼就算了。”

    “好,好。”完顏青玨點頭,“左公子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你們也知道營中這些人的身份,大夥兒在金國都有家室,各家各戶都有關係,按照金國的規矩,戰敗未死可以用金銀贖回……”

    “那可不是我們的規矩。”

    “但可以考慮。”完顏青玨道,“我知道西夏敗後,你們也讓他們把人贖回去了,我第一次被抓,也被贖回去了,今日營中這些,有的身份你們知道,可你們不熟悉金國,隻要能回去,你們可以拿到遠比你們想的多得多的好處。我這邊寫了一張單子,是你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能見到寧先生,你替我交給他……替我轉交給他……”

    左文懷看著他:“閱兵沒說要殺你們啊,這麼害怕?”

    “不是害怕,不過反正要交的,我們願意多出一些,讓你們有更多籌碼,說不定……大家都能快點回去。”完顏青玨的表情還算鎮定,此時笑了笑,“漢人不好殺,我知道的,自唐時起,獻俘太廟便不怎麼殺俘了,我等在戰場上是堂堂正正的敗的,你們沒必要殺我們,殺了我們,隻能不死不休……”

    左文懷沉默片刻:“我挺喜歡不死不休……”

    “但是沒必要……沒必要的……”完顏青玨在那邊看著他,“請你轉交一下,反正對你們沒害處啊……”

    “……你拿來吧。”

    左文懷終於點頭,完顏青玨當即從懷中拿出幾張紙,遞了出來。左文懷並不接這紙張,一旁的士兵走了過來,左文懷道:“拿個袋子,把這東西封起來,轉呈秘書處那邊,就說是完顏小王爺希望寧先生考慮的條件……你滿意了?其實在華夏軍裏,你自己交跟我交,差別也不大。”

    完顏青玨點點頭,他吸了口氣,退後兩步:“我想起來一些於明舟的事情,左公子,你若想知道,閱兵之後……”

    他話語未曾說完,柵欄那邊的左文懷目光一沉,已經有陰戾的殺氣升騰:“你再提這個名字,閱兵之後我親手送你上路!”

    完顏青玨閉嘴,擺手,這邊左文懷盯了他片刻,轉身離開。

    天光西傾,柵欄當中的完顏青玨在那兒怔怔地站了片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相對於營中其他女真戰俘,他的心態其實稍稍平和一些,畢竟他之前就被抓過一次,而且是被換回去了的,他也曾經見過那位寧先生,對方講究的是利益,並不好殺,隻要配合他將獻俘的流程走完,對方就連折辱自己這些俘虜的興致都是不高的——因為漢人講究當正人君子。

    當然即便是再低的風險,他們也不想冒,人們渴望著早些回家,尤其是他們這些家大業大,享受了半輩子的人,無論交換他們要付出多少的金銀、漢奴,他們的家人都會想辦法的。也是因此,最近這些時日,他都在想辦法,要將話語遞到寧先生的身前。

    他想到接下來的閱兵。

    說不定閱兵完後,對方又會將他叫去,期間固然會說他幾句,調侃他又被抓了雲雲,隨後當然也會表現出華夏軍的厲害。自己誠惶誠恐一些,表現得卑微一些,讓他滿足了,大夥兒或許就能早些回家——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做為眾人當中地位最高者,受些屈辱,也並不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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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八章 風漸起時 風驟停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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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了完顏青玨後,左文懷與一眾同伴從軍營中離開,乘上了按站點收費的入城馬車,在夕陽將盡前,進入了成都。

    與他通行的四名華夏軍軍人其實都姓左,乃是當年在左端佑的安排下陸續進入華夏軍學習的孩子。雖然在左氏族中有主家、分家之別,但能夠在華夏軍的高烈度戰爭中活到此刻的,卻都已算是能獨當一麵的人才了。

    “來之前我打聽了一下,族叔這次過來,指不定是想要召我們回去。”

    “在華夏軍中這麼些年,我家都安下了,回去作甚?”

    “也不能這樣說罷,三爺爺當年教我們過來,也是指著我們能回去的。”

    “回去哪裏?武朝?都爛成那樣了,沒希望了。”

    “文懷,你怎麼說?”

    “我覺得……這些事情還是聽權叔說過再做計較吧。”

    寬敞的馬車一路進入城裏,剝落的夕陽中,幾名聚集的左家子弟也稍稍討論了一番關心的話題。天快黑時,他們在迎賓館內的園子裏,見到了等待已久的左修權以及兩名早先到達的左家弟兄。

    眾人給左修權見禮,隨後相互打了招呼,這才在迎賓館內安排好的飯廳裏入席。由於左家出了錢,菜肴準備得比平時豐盛,但也不至於太過奢靡。入席之後,左修權向眾人一一詢問起他們在軍中的位置,參與過的戰鬥詳情,隨後也緬懷了幾名在戰爭中犧牲的左家子弟。




    “……三叔當年將諸位送來華夏軍,族中其實一直都有各種議論,還好,看見你們今天的神采,我很欣慰。當年的孩子,今天都成材了,三叔的在天之靈,可堪告慰了。來,為了你們的三爺爺……我們一道敬他一杯。”

    一番敘舊後,說起左端佑,左修權眼中帶著眼淚,與眾人一道祭奠了當年那位目光長遠的老人。

    此後左修權又向眾人說起了關於左家的近況。

    武朝仍舊完整時,左家的根係本在中原,待到女真南下,中原動蕩,左家才跟隨建朔朝廷南下。在建朔朝鮮花著錦的十年間,雖然左家與各方關係匪淺,在朝堂上也有大量關係,但他們並未如其他人一般進行經濟上的大肆擴張,而是以學問為基礎,為各方大族提供信息和見識上的支持。在不少人看來,其實也就是在低調養望。

    當然,另一方麵,小蒼河大戰之後,華夏軍移居西南,重新開啟商業的過程裏,左家在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當時寧毅身死的消息傳出,華夏軍才至涼山,根基不穩,是左家從中充當掮客,一方麵為華夏軍對外推銷了大量軍火,另一方麵則從外界運輸了不少糧食入山支持華夏軍的休養生息。




    這樣的行為一開始當然難免受到指責,但左家常年的養望和低調遏製了一些人的口舌,待到華夏軍與外界的生意做開,左家便成為了華夏軍與外界最重要的中間人之一。他們服務良好,收費不高,作為讀書人的節操有所保障,令得左家在武朝私底下的重要性節節攀升,隻要是在暗中選擇了與華夏軍做交易的勢力,縱然對華夏軍毫無好感,對左家卻無論如何都願意維係一份好的關係,至於台麵上對左家的指責,更是一掃而空,蕩然無存。

    待到女真人的第四度南下,希尹原本考慮過將居於隆興(今江西南昌)一帶的左家一網打盡,但左家人早有準備,提前開溜,倒是附近幾路的軍閥如於穀生、李投鶴等人此後降了女真。當然,隨著長沙之戰的進行,幾支軍閥勢力大受影響,左家才重入隆興。




    此時左家手下雖然軍隊不多,但由於長期以來表現出的中立態度,各方各路都要給他一個麵子,即便是在臨安謀逆的“小朝廷”內的眾人,也不願意輕易開罪很可能更親福州小皇帝的左繼筠。

    如此這般,即便在華夏軍以大勝姿態擊潰女真西路軍的背景下,唯獨左家這支勢力,並不需要在華夏軍麵前表現得多麼卑躬屈膝。隻因他們在極艱難的情況下,就已經算是與華夏軍完全對等的盟友,甚至可以說在西南涼山初期,他們乃是對華夏軍有著恩情的一股勢力,這是左端佑在生命的最後時期孤注一擲的投注所換來的紅利。

    女真人踏破江南後,無數人輾轉逃亡,左家自然也有部分成員死在了這樣的混亂裏。左修權將所有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隨後與一眾小輩開始商議起正事。




    “……對於女真人的這次南下,三叔曾經有過一定的判斷。他斷言女真南下不可避免,武朝也很可能無法抵擋這次進攻,但女真人想要覆滅武朝或是掌控江南,絕不可能……當然,即使出現這樣的情況,家中不掌軍隊,不直接涉足兵事,也是你們三爺爺的叮囑。”

    左修權望望桌邊眾人,隨後道:“除非左家人對於練兵之事,能夠比得過華夏軍,除非能夠練出如華夏軍一般的軍隊來。否則任何軍隊都不可以當做倚仗,該走就走,該逃就逃,活下來的可能,或許還要大一點。”

    “三爺爺睿智。”桌邊的左文懷點頭。

    “但是接下來的路,會怎麼走,你三爺爺,就也說不準了。”左修權看著眾人笑了笑,“這也是,我此次過來西南的目的之一。”

    “要我們回去嗎?”

    “我與寧先生商議過這件事,他點了頭。”左修權說完這句,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叩,“而且,不是回隆興,也不是回左家——當然回去走一趟也是要走的——但主要是,回武朝。”

    他說完這句,房間裏安靜下來,眾人都在考慮這件事。左修權笑了笑:“當然,也會盡量考慮你們的看法。”

    “武朝沒希望了。”坐在左文懷下首的年輕人說道。

    “將來一定是華夏軍的,我們才擊敗了女真人,這才是第一步,將來華夏軍會打下江南、打過中原,打到金國去。權叔,我們豈能不在。我不願意走。”

    “是啊,權叔,隻有華夏軍才救得了這個世道,我們何必還去武朝。”

    座上三人先後表態,另外幾人則都如左文懷一般靜靜地抿著嘴,左修權笑著聽他們說了這些:“所以說,還要是考慮你們的看法。不過,對於這件事情,我有我的看法,你們的三爺爺當年,也有過自己的看法。今天有時間,你們要不要聽一聽?”

    左文懷道:“權叔請直言。”

    左修權點點頭:“首先,是福州的新朝廷,你們應該都已經聽說過了,新君很有魄力,與往日裏的帝王都不一樣,那邊在做大刀闊斧的革新,很有意思,也許能走出一條好一點的路來。而且這位新君一度是寧先生的弟子,你們若是能過去,肯定有很多話可以說。”

    他笑著說了這些,眾人多有不以為然之色,但在華夏軍曆練這麼久,一時間倒也沒有人急著發表自己的看法。左修權目光掃過眾人,有些讚許地點頭。




    “其次呢,福州那邊如今有一批人,以李頻為首的,在搞什麼新儒學,眼下雖然還沒有太過驚人的成果,但在當年,也是受到了你們三爺爺的首肯的。覺得他這邊很有可能做出點什麼事情來,就算最終難以力挽狂瀾,至少也能留下種子,或者間接影響到將來的華夏軍。所以他們那邊,很需要我們去一批人,去一批了解華夏軍想法的人,你們會比較適合,其實也隻有你們可以去。”

    說到這裏,終於有人笑著答了一句:“他們需要,也不見得我們非得去啊。”

    左修權點了點頭:“當然這兩點乍看起來是細枝末節,在接下來我要說的這句話麵前,就算不得什麼了。這句話,也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之時想要問你們的……”

    他道:“儒學,真的有那麼不堪嗎?”

    這句話問得簡單而又直接,廳堂內沉默了一陣,眾人相互望望,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畢竟這樣的問題真要回答,可以簡單、也可以複雜,但無論怎樣回答,在此刻都似乎有些膚淺。

    “不用回答。”左修權的手指叩在桌麵上,“這是你們三爺爺在臨終前留下的話,也是他想要告訴大夥的一些想法。大家都知道,你們三爺爺當年去過小蒼河,與寧先生先後有過多次的辯論,辯論的最終,誰也沒辦法說服誰。結果,打仗方麵的事情,寧先生用事實來說話了——也隻能交給事實,但對於打仗以外的事,你三爺爺留下了一些想法……”

    “對於儒學,我知道華夏軍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我當然也知道,你們在華夏軍中呆了這麼久,對它會有什麼看法。縱然不是十惡不赦,至少也得說它不合時宜。但是有一點你們要注意,從一開始說滅儒,寧先生的態度是非常堅決的,他也提出了四民、提出了格物、提出了打倒情理法之類的說法,很有道理。但他在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做得非常激進。”

    “……他其實沒有說儒學十惡不赦,他一直歡迎儒學弟子對華夏軍的批評,也一直歡迎真正做學問的人來到西南,跟大家進行討論,他也一直承認,儒家當中有一些還行的東西。這個事情,你們一直在華夏軍當中,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有人點了點頭:“畢竟儒學雖然已有了許多問題,走進死胡同裏……但確實也有好的東西在。”

    左修權伸手指了指他:“但是啊,以他今日的威望,原本是可以說儒學十惡不赦的。你們今日覺得這分寸很有道理,那是因為寧先生刻意保留了分寸,可人在官場、朝堂,有一句話一直都在,叫做矯枉必先過正。寧先生卻沒有這樣做,這中間的分寸,其實耐人尋味。當然,你們都有機會直接見到寧先生,我估計你們可以直接問問他這當中的理由,但是與我今日所說,或許相差不多。”

    眾人看著他,左修權微微笑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一蹴而就,沒有什麼革新可以徹底到全然不要根基。四民很好,格物也是好東西,情理法也許是個問題,可縱然是個問題,它種在這天下人的腦子裏也已經數千上萬年了。有一天你說它不好,你就能丟掉了?”

    “正是想到了這些事情,寧先生後來的動作,才愈發平和而不是越來越急,這中間有許多可以說的細部,但對整個天下,你們三爺爺的看法是,最好的東西多半不能立刻實現,最壞的東西當然已經不合時宜,那就取其中庸。最終能行得通的路,當在華夏軍與新儒學之間,越是相互印證相互取舍,這條路越是能好走一些,能少死一些人,將來留下的好東西就越多。”

    左修權平靜地說到這裏:“這也就是說,華夏軍的路,不一定就能走通,福州所謂新儒學的革新,不一定真能讓儒學天翻地覆,但是雙方可以有所交流。就好像寧先生歡迎儒學子弟過來辯論一般,華夏軍的東西,若是能待到東邊去,那東邊也能做得更好,到時候,兩個更好一點的東西若是能相互印證,將來的路就越能好走一些。”

    “至於儒學。儒學是什麼?至聖先師當年的儒就是今日的儒嗎?孔聖人的儒,與孟子的儒又有什麼區別?其實儒學數千年,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先秦儒學至漢朝,已然融了法家學說,講究內聖外王,與孔子的仁,已然有區別了。”

    左修權笑著:“孔聖人當年講究教化萬民,他一個人,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想一想,他教化三千人,這三千弟子若每一人再去教化幾十上百人,不出數代,世上皆是賢人,舉世大同。可往前一走,這樣行不通啊,到了董仲舒,儒學為體法家為用,講內聖外王,再往前走,如你們寧先生所說,百姓不好管,那就閹割他們的血性,這是權宜之計,雖然一時間有用,但朝廷慢慢的亡於外侮……文懷啊,今日的儒學在寧先生口中食古不化,可儒學又是什麼東西呢?”

    他看看左文懷,又看看眾人:“儒學從孔聖人發源而來,兩千餘年,早已變過無數次嘍。咱們今天的學問,與其說是儒學,不如說是‘行得通’學,一旦行不通,它一定是會變的。它今天是有些看起來糟糕的地方,但是天下萬民啊,很難把它直接打倒。就好像寧先生說的情理法的問題,天下萬民都是這樣活的,你突然間說不行,那就會流血……”

    “寧先生也知道會流血。”左修權道,“一旦他得了天下,開始厲行革新,很多人都會在革新中流血,但如果在這之前,大家的準備多一些,也許流的血就會少一些。這就是我前頭說的武朝新君、新儒學的道理所在……也許有一天確實是華夏軍會得了天下,什麼金國、武朝、什麼吳啟梅、戴夢微之類的跳梁小醜全都沒有了,便是那個時候,格物、四民、對情理法的革新也不會走得很順利,到時候如果我們在新儒學中已經有了一些好東西,是可以拿出來用的。到時候你們說,那時的儒學還是今日的儒學嗎?那時的華夏,又一定是今日的華夏嗎?”

    廳堂內安靜了一陣。

    左修權坐在那兒,雙手輕輕摩擦了一下:“這是三叔將你們送來華夏軍的最大寄望,你們學到了好的東西,送回武朝去,讓它在武朝裏打個轉,再把武朝還能用的好東西,送回華夏軍。不一定會有用,或許寧先生驚才絕豔,直接解決了所有問題,但若是沒有這樣,就不要忘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件事情,老人家鋪平了路,眼下隻有左家最適合去做,所以隻能依靠你們。這是你們對天下人的責任,你們應該擔起來。”

    秋風穿過廳堂,燭火搖曳,眾人在這話語中沉默著。

    左家是個大家族,原本也是頗為講究上下尊卑的儒門世家,一群孩子被送進華夏軍,他們的看法本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華夏軍中曆練數年,包括左文懷在內經曆殺伐、又受了許多寧毅想法的洗禮,對於族中權威,其實已經沒有那麼重視了。

    左修權若是生硬地向他們下個命令,即便以最受眾人尊重的左端佑的名義,恐怕也難保不會出些問題,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從一開始便循循善誘,直到最後,才又回到了嚴肅的命令上:“這是你們對天下人的責任,你們應該擔起來。”

    沉默片刻過後,左修權還是笑著敲打了一下桌麵:“當然,沒有這麼著急,這些事情啊,接下來你們多想一想,我的想法是,也不妨跟寧先生談一談。但是回家這件事,不是為了我左家的興衰,這次華夏軍與武朝的新君,會有一次很大的交易,我的看法是,還是希望你們,務必能參與其中……好了,今日的正事就說到這裏。後天,咱們一家人,一道看閱兵。”

    左修權笑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隨後也有左家的年輕人起身:“後天我在隊伍裏,叔叔在上頭看。”

    有人接話:“我也是。”

    眾人便都笑起來,左修權便露出老人的笑容,連連點頭:

    “好,好,有出息、有出息了,來,咱們再去說說打仗的事情……”

    秋風微醺,迎賓館內內外外閃動著燈盞,許多的人在這附近進進出出,不少華夏軍的辦公地點裏燈火還亮得密集。

    即便在寧毅辦公的院落裏,來來往往的人也是一撥接著一撥,人們都還有著自己的工作。他們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著八月金秋的到來。

    城外的營地裏,完顏青玨望著天空的星光,想象著千裏之外的故鄉。這個時候,北歸的女真軍隊多已回到了金國境內,吳乞買在之前的數日駕崩,這一消息暫時還未傳往南麵的大地,金國的境內,因此也有另一場風暴在醞釀。

    左文懷等人在成都城內尋朋訪友,奔走了一天。隨後,八月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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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九九章 交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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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一。

    天蒙蒙亮,原野上一如既往的吹起了晨風。

    完顏青玨心神不寧,早早地便醒過來了。他坐在黑暗中聽外頭的動靜,華夏軍軍營那邊已經開始起床,細細碎碎的人聲,有時候傳來一聲呼喊,些微的光亮透過俘虜營地的柵欄與木屋的縫隙傳進來。

    人的腳步踏在地上,窸窸窣窣,附耳聽去如同螞蟻在爬。這昏暗的營房裏也傳來這樣那樣翻身的聲音,同伴們大都醒過來了,隻是並不發出聲音,甚至夜間翻身時帶起的鐐銬響動此時都少了許多。




    完顏青玨想起幼時在北邊的老林裏學習聽地時的情景。老獵人都有這樣的本領,軍人也有,人們夜間紮營、睡在地上,枕戈待旦,方圓數裏稍有響動,便能將他們驚醒。今天被關在這裏的,也都是女真軍隊中的精銳將領,天雖未亮,發生在不遠處軍營中的動靜對他們來說,就如同發生在身邊一般。

    華夏軍的軍人陸續起來了,整理內務、洗漱、早膳,夾雜在聽起來混亂的腳步聲中的,也有整齊的隊列聲與齊聲的呼和,這樣的動靜浸在大片混亂當中,但慢慢的,那些混亂的腳步,會完全變成整齊的聲音。




    被安置在華夏軍營地旁近兩個月,這樣的聲響,是他們在每一天裏都會首先見證到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尋常而單調,但漸漸的,他們才能理解其中的可怖,對他們來說,這樣的腳步,是壓抑而陰森的。

    但它們日複一日,今天也並不例外。

    完顏青玨的腦海中沿著父輩教他聽地時的記憶一直走,還有第一次見識廝殺、第一次見識軍隊時的景象——在他的年紀上,女真人已經不再是獵戶了,那是英雄輩出不斷廝殺不斷勝利的年代,他跟隨穀神成長,征戰至今。

    如果能再來一次,該如何應對這樣的腳步聲呢。

    晨風輕撫、腳上的鐐銬沉重,或許房間裏許多人腦中泛起的都是同樣的想法:他們曾經讓最凶殘的敵人在腳下顫抖、讓軟弱的漢人跪在地上接受屠殺,他們敗了,但未見的就不能再勝。如果還能再來一次……

    有車輪的聲音從俘虜營地外進來,華夏軍的炊事班運來了早餐,隨後腳步聲從外頭過來,命令他們起床。

    東邊的天空魚肚白泛起,他們排著隊走向用餐的中央小廣場,不遠處的軍營,燈火正隨著日出漸漸熄滅,腳步聲漸漸變得整齊。

    早餐味道不錯,但算不得豐盛,沒有肉。不少人鬆了一口氣。他們偷偷打量周圍的士兵,也有懂漢語、擅交際的甚至會私下裏詢問一兩句,但沒有發現不詳的征兆。

    不遠處軍營當中,已經有不少隊列排了起來。

    ……

    有燒傷印記的臉映照在鏡子裏,凶神惡煞的。一支毛筆擦了點粉,朝上頭塗過去。

    凶神惡煞的臉便顯出不好意思來,朝後頭避了避。

    “哎,我覺得,一個大男人,是不是就不要搞這個了……”

    “不要動不要動,說要想點辦法的也是你,婆婆媽媽的也是你,毛一山你能不能幹脆點!”渠慶拿著他的大腦袋擰了一下。

    “我是說……臉上這疤難看,怕嚇到小孩子,畢竟我走我們團前頭,但是你這個……我一個大男人擦粉,說出去太不像話了……”




    “什麼擦粉,這叫易容。易容懂嗎?打李投鶴的時候,咱們中間就有人易容成女真的小王爺,不費吹灰之力,瓦解了對方十萬大軍……所以這易容是高級手段,燕青燕小哥那邊傳下來的,咱雖然沒那麼精通,不過在你臉上小試牛刀,讓你這疤沒那麼嚇人,還是沒有問題滴~”

    “我總覺得你要坑我……”

    “咱們兄弟一場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坑過你,哎,不要動,抹勻一點看不出來……你看,就跟你臉上本來的顏色一樣……咱這手法也不是說就要別人看不到你這疤,隻不過燒了的疤確實難看,就稍微讓它不那麼顯眼,這個技術很高級的,我也是最近才學到……”

    “最近……哎,你最近又沒見到那燕青燕小哥,你跟誰學的……你跟雍錦柔學的吧,那不還是跟女人學的擦粉……算了我不擦了……”




    “你別動,馬上就好了……這是成語裏的殊途同歸,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個土包子懂什麼……馬上就好了,哎,你再看看,是不是淺了很多,不會嚇到小孩子了?”

    毛一山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

    “乍看起來好很多了,你這張臉畢竟是被燒了,要想全看不出來,你隻能貼塊皮子。”渠慶搞定自己的事情,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兄弟能幫的就隻有這麼多了,你看著粉擦得多均勻,你注意著點,保你半天不露餡,當然,你要真覺得別扭,你也可以擦掉……”

    毛一山盯著鏡子,婆婆媽媽:“要不然擦掉算了?我這算怎麼回事……”

    “是你說燒成那樣回去嚇倒石頭了,我才幫你想辦法,想了辦法你怎麼這樣,多大的事,不就臉上擦點東西!你這是心裏有鬼!”

    “我主要就是不太想拋頭露麵,老實說我就不想走前頭,你說戰友犧牲了,我走前頭誇功算什麼,我又不是卓永青,他長得漂亮別人也喜歡看……”




    “行了行了行了,土包子,戰場上沒看你緊張過,反正粉幫你擦了,還有事情呢,我得先去集合點,對了,有個東西先給你看一眼。”渠慶對毛一山今天的表現嗤之以鼻,隨後拿出一本冊子來遞給他,“看看,這兩天才印好的,今天下午就會發出去,各軍各師在這場大戰裏的功勞、感人事跡,都寫在裏頭了,你的團也有,你的名字都在裏麵,這下可是千古留名了。”

    “真的啊?我、我的名字……那有什麼好寫的……”

    毛一山瞪著眼睛,接過了那本名叫《華夏軍西南戰役功勳譜》的冊子。他打開翻了兩頁,渠慶揮了揮手,徑自離開。毛一山還沒翻到自己團,本想再跟渠慶說兩句話,想想對方有事,也就作罷。渠慶離開之後,他翻了兩頁書,又忍不住朝鏡子裏看了自己幾眼。

    他這輩子大概都沒怎麼在乎過自己的長相,隻是對於在百姓麵前拋頭露麵多少有些抗拒,再加上攻劍門關時留在臉上的傷疤目前還比較顯眼,因此忍不住抱怨過幾句。他是隨口抱怨,渠慶也是隨手幫他解決了一下,到得此時,妝也已經化了,他心中委實糾結,一方麵覺得大男人是在不該在乎這事,另一方麵……

    “……好像還行……”

    他對著鏡子多瞅了幾眼,原本顯然的燒傷疤痕,看起來確實淡了不少。

    如此糾結片刻,又看到渠慶留下來的粉盒與毛筆。

    渠慶功夫不到家,跟燕小哥大概隻學了一半,這疤痕看起來還是很顯眼,要不然我多擦一點……反正做都做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拿起毛筆,又在左臉的疤痕上多加了點粉。

    看起來……似乎好多了。

    毛一山撓著腦袋,出了房門。

    晨曦吐露,巨大的軍營廣場上一隊隊的士兵正在列陣,毛一山朝副團長打了個手勢,自己團內的近百人便也迅速地彙集,開始在附近列隊看齊。

    閱兵儀式用不著所有人都參與進來,毛一山領導的這個團過來的一共九十餘人,其中三分之一還是預備隊。這其中又有部分士兵是斷手斷腳的傷員——斷腳的三人坐著輪椅,他們在這次戰鬥中大都立有功勳,眼下是打敗女真後的第一次閱兵,往後可能還有許多的戰鬥,但對於這些傷殘戰士而言,這可能是他們唯一一次參與的機會了。

    毛一山走到陣前,清點了人數。陽光正從東邊的天際升起來,城池在視野的遠處蘇醒。

    “雖然跟與女真人打仗比起來,算不得什麼,不過今天還是個大日子。具體行程你們都知道了,待會動身,到預定點集合,辰時三刻入城,與第七軍會師,接受檢閱。”

    毛一山在陣前走著,給一些士兵整理了衣裳,隨口說著:“對今天的閱兵,該說的話,操練的時候都已經說過了。咱們一個團出幾十個人,在所有人麵前走這一趟,長臉,這是你們應得的,但照我說,也是你們的福氣!為什麼?你們能活著就是福氣。”

    “……今天才堂堂正正打敗了女真人第一次,照理說還不到享福的時候。今天這成都城裏,有咱們的親人,有外頭來的朋友,也有不懷好意的敵人,所以他們把這場閱兵叫做接受檢閱,一是讓這些親人朋友看看,咱們平時是怎麼練的,練成了什麼樣子,二來讓那些搗亂的雜種看看,咱們是個什麼樣子,所以今天的閱兵,跟打仗也沒什麼區別……你看看你這領子,就沒有打仗的態度。”

    隊伍中的士兵笑了起來。

    “……才堂堂正正打敗了女真人第一次,也就是說,往後還有很多次……”

    軍營廣場上一隊隊士兵正在集結,由於還沒到出發的時間,各團的帶隊人多在訓話,又或者是讓士兵幹站著。毛一山批評了那衣領沒整好的士兵,在陣前隨口說到這裏,倒是沉默了下來,他背負雙手看著眾人,然後又回頭看看整個廣場上的情況,低頭調整了一下心情。

    “……嗯,說起來,倒還有個好事情,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們閱兵長臉,將來會被人記住,我這邊有本書,也把咱們團的功績都記下來了,按照那邊說的話,這可是千古留名的好事。喏,就是這本書,已經印好了,我是先拿到的,我來看看,關於咱們團的事情……”

    毛一山從軍服口袋裏將渠慶給他的書本拿了出來,在陣前翻了翻,很快地就翻到了。

    “呐,在這裏,寫了好幾頁呢,雖然咱們的團屬於第五師,但這次立的是集體一等功,你們看這上頭,寫的咱們是第五師尖刀團,雨水溪殺訛裏裏、後來主攻破劍閣,都是大功。這邊寫了,團長……副團長李青、古阿六、李船、卓……小卓叫這個名……這副團長這麼多……不是顯得我這個團長不太地道麼……”

    先前沒有好好看看這本書,此時當場拿出來翻,情況就有些尷尬,一個團長後頭跟了五個副團長的名字,理由倒也簡單,其中四個都已經犧牲了,甚至叫慣了小卓的那位,大名因為太過生僻,還念不出來。他口中咕噥著,聲音漸漸低下來,隨後伸手抹了抹鼻子,那書本上不光記錄著雨水溪、劍門關的戰績,還有這一路以來諸多慘烈廝殺的記載,隻不過當時不停作戰,犧牲了的人又被新人補上,來不及細想,此時全都列了出來,才發現原本經過了那麼多次的戰鬥。

    “……腹背受敵……擊退敵人十三次進攻……二營長徐三兒斷後,壯烈……我什麼時候往上報過他犧牲的,這孫子偷了老子的大衣,沒找回來啊……”

    “李青你念給他們聽,這中間有幾個字老子不認識!”嘟嘟囔囔的毛一山陡然大喊了一聲,頂上來的副團長李青便走了過來,拿了書從頭開始念,毛一山站在那兒,黑了一張臉,但一眾士兵看著他,過得一陣,有人似乎開始交頭接耳,有人望著毛一山,看起來竟在憋笑。

    毛一山皺著眉頭望回去,對方頓時變作了肅穆的嘴臉,但其餘士兵都已經望向了他:“團、團長……”

    “什麼!?”

    “你、你那臉……”

    有人噗嗤一聲。

    毛一山反應過來,伸手往臉上抹了抹,滿手的粉。他那燒傷的疤痕在左臉上,也正在眼睛下方,此時粉末還沾了些濕潤的東西,變成一團團的了。毛一山臉色未變,伸手用力摸了一下:“娘的渠慶!”轉身離開。

    他大步走到營地旁的水池邊,用手捧了水將臉上的粉末全都洗掉了,這才臉色嚴肅地走回去。洗臉的時候多少有些麵頰發燙,但現在是不認的。

    一眾士兵還在笑,副團長李青也笑,這中間也有一部分是故意的,有人開口:“團長,這個擦粉,實在不適合你。”

    “團長你平時就挺俊的。”

    “是啊,就是那種跟一般人不一樣,很特別的那種……”

    “哈哈……”

    “行了!”毛一山甩了甩手上的水,“這邊燒了以後,剛回家嚇到了孩子,結果今天渠慶給我出的餿主意……就是我之前說的,能活著走這一場,就是你們的福氣,咱們今天代表咱們團走,也是代表……活著的、死了的所有人走!所以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都不許在今天丟了麵子!”

    “是!”眾人回答。

    “另外,今天這事不許傳出去……”

    “噗嗤——”

    “立!正——”

    毛一山一聲大喝。

    所以士兵陡然肅立,腳步聲震響地麵。

    “向右看齊——”

    九十餘人擺頭,隊列猶如陡然繃直的鋼鐵,隨著吐露的晨曦,整理起來了……

    類似的情況,在不同的地方也正在發生。

    成都北麵的軍營當中,陳亥也為一眾士兵整理著軍容,他的麵前是兩隻手都齊肘斷了的年輕將士,陳亥為他將拍打了衣服上的灰塵。

    隊伍中還有其他的殘疾士兵,這次閱兵過後,他們便會從軍隊中離開,或許也是因此,在先前的步伐訓練當中,不少殘疾士兵走得反倒是最認真的。

    陳亥一個個的為他們進行著檢查和整理,沒有說話。

    劉沐俠、牛成舒等人也俱都在隊伍裏集結。

    太陽升起來。

    ****************

    城市當中,人群正在聚集。

    華夏軍閱兵的消息早已放出,說是閱兵,實際上的整個流程,是華夏第五軍與第七軍在成都城內的回師。兩支軍隊會從不同的城門進入,經過部分主要街道後,在摩訶池西北麵新清理出來的“勝利廣場”彙合,這中間也會有對於女真俘虜的檢閱儀式。

    眼下的閱兵固然沒有錄像與直播,勝利廣場邊最好的觀看位置也隻有有身份地位的人才能憑票進入,但中途行進經過的長街仍舊能夠觀看這場儀式的進行,甚至於道路兩旁的酒樓茶肆早已與華夏軍有過溝通,推出了觀禮貴賓位之類的服務,隻要經過一輪檢查,便能上樓到最佳的位置看著軍隊的走過。

    維持秩序的隊伍隔離開了大半條街道供軍隊行進,另外小半條道路並不限製行人,隻是也有係著紅袖套的工作人員大聲提醒,女真俘虜經過時,嚴禁用石頭鐵器等具有殺傷力的物件打人,當然,即便用泥巴、臭雞蛋、菜葉打人,也並不提倡。

    一些紅綢、彩帶早已在道路兩旁掛起來,絹布紮起的紅花也以極為低廉的價格賣出了許多。此時的城池當中五花八門的顏料依然稀少,因此大紅色始終是最為引人注目的色彩,華夏軍對成都民心的掌控暫時也未到十分牢固的程度,但廉價的小紅花一賣,許多人也就興高采烈地加入到這一場擁軍狂歡中來了。

    於和中、嚴道綸等人在路邊用過了早膳,此時沒有乘車,一路步行,觀看著街道上的景狀。

    步行的提議是嚴道綸做出的,對於這一次的成都之行,他眼下的心情複雜。原本作為劉光世的代表,大的方針是通過對華夏軍的主動示好,來獲取一些交易上的便利,眼下的趨勢並沒有走歪,但從細節上來說,卻不見得非常如意。

    做生意這種事情,即便已經做好了主動示好的決定,也會希望自己的示好對對方而言有著更加巨大的價值。倘若其它各方給華夏軍造成了巨大的麻煩,自己這邊也掌握了他的部分破綻和弱點,此時示好,能取得的利益便是最大的,倘若對方並未陷入多大的困難當中,這邊的示好,也就顯不出那樣舉足輕重的必要性。

    也是因此,七月二十那天晚上的動亂,他是樂見其成的。若能殺了寧毅,當然最好,即便不行,多少給對方造成些麻煩,自己這邊的重要性也會大大增加。

    到得如今,華夏軍固然對自己這邊給予了許多的禮遇和優待,但嚴道綸卻從心底裏明白,自己對對方有製約、有威脅時的禮遇,與眼下的禮遇,是完全不同的。

    人與人的交往,求的是互不威脅、和樂融融,但勢力與勢力之間的來往,隻有相互能威脅、相互能拆台的關係,最為牢靠。你若沒有當惡人的能力,那便離死不遠。

    眼下劉將軍能對華夏軍造成的威脅有限,幫助也有限,雖然對方給予了禮遇,但這樣的禮遇,便是空的。這是讓他感到複雜和糾結的地方。

    另一邊,最近這些時日以來,於和中的心緒也變得愈發煩亂。

    在師師的推動與華夏軍的幫助下,他作為華夏軍、劉光世兩股勢力間的“傳聲筒”的位置愈發牢靠,但與此同時,心中最初的火熱漸漸平靜,他才感受到,自己與對方之間的距離似乎在不斷增加。

    七月二十之後,師師那邊頗為忙碌,他隻過去見到了對方一次。雖然師師對待他依然親切,但在整個談判過程當中,他卻逐漸感受到了華夏軍所體現出來的力量以及師師在這當中的地位。

    有些事情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到了近處才能明白其中的複雜。就如同華夏軍與劉將軍之間可能進行的交易,這是一場幹係極大的行動,他在中間其實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然而在整個談判的過程中,真正保障他位置的力量,基本都來自於華夏軍那邊。師師跟那位名叫林丘的長官開了一次口,其後的談判華夏軍基本便會稍帶著他過去點頭,若非如此,他在其中又能體現出多少的重要性呢?

    午夜夢回時,他也能夠清醒地想到這中間的問題。尤其是在七月二十的動亂之後,華夏軍的力量已經在成都城內掀開了蓋子,他不由得思考起來,若比照當年的汴梁城,眼下的師師在其中算是一個什麼樣的位置?若將寧毅視為皇帝……

    他當初覺得,自己若成為了兩個勢力之間的紐帶,將來便可能以平起平坐的姿態與師師交往,但眼下倒是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與對方之間的距離。師師的疏離和親切都讓他感到患得患失。

    她眼下是如此有能力、有地位的一個人了……若是真的喜歡我……

    數種想法交織在心頭,他跟隨嚴道綸穿過人群,一路前行。

    與他們類似,不少人都已經在眼下離開了家門,於晨風之中穿過人潮往“勝利廣場”那邊過去,這當中,有人興奮、有人新奇,也有人目光嚴肅、帶著不情不願的怨念——但即便是這些人,畢竟千裏迢迢來了一場成都,又豈會錯過華夏軍的“大動作”呢?

    ……

    辰時,成都城外,完顏青玨等人戴著鐐銬,被押上了運送俘虜的囚車——在這次閱兵的過程當中,他們甚至不必走路。

    ……

    在家丁與弟子的拱衛下,楊鐵淮走出襄武會館的大門。

    他穿著整齊的青色長跑,頭戴高冠,雙唇緊抿、目光嚴肅,手中揣著的,是華夏軍給他送來的觀禮邀請函。

    ……

    院子裏傳來鳥的叫聲。

    曲龍珺睜開眼睛,瞥見了人影從房間裏出去的一幕,嚇了她一大跳。

    那人影不知何時進來的,看來不是胖胖的顧大嫂,要不是她恰巧醒來,估計也看不見這一幕。

    龍傲天龍大夫……

    曲龍珺趴在床上,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大清早地進自己的病房,最近幾日雖然送飯送藥,但雙方並沒有說過幾句話,他偶爾詢問她身體的狀況,看起來也是再尋常不過的病情問詢。

    身體趴在被子裏,暖暖的,衣裳也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她在被子裏聽了一會兒,但外頭也沒有傳來腳步聲——方才的驚鴻一瞥,就如同假的一般。

    她偷偷地轉過頭往周圍看,房間外麵是出太陽了,但房內還不算明亮,床邊的小櫃子上……好像真有點新的東西,她伸手過去碰了碰,隨後拿過來,是一本書。

    昏暗的光芒下,才醒過來不久的曲龍珺看了好幾次,才看清楚了書封麵上的字跡。書名就不怎麼講究,乃是華夏軍占下地盤後發的雜書之一,聞壽賓曾經批過這類書:用語低俗、毫無文采、書中敗類……

    這本書的名字是:《婦女也抵半邊天》。

    曲龍珺拿著書晃了好幾下,書裏沒有機關,也沒有夾雜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聞著油墨味甚至像是新的。

    那位小殺神為什麼在我床邊放這種東西?

    ……我不是婦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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