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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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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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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3-29 20:46:27
第一一二六章 舊夢故去 新的旅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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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說?”

    篝火的燃燒裏,陳凡與錢洛寧低聲交談,走過或明或暗的簷下拐角。

    “很簡單,過去這片天下,以鄉賢治理地方,縱然有知府、縣令,但皇權不下縣,在地方上,皇權跟鄉賢相互製衡。對百姓而言,雖然皇權跟鄉賢都有可能迫害他們,但鄉賢畢竟紮根於當地,哪怕盤剝害民,會有個底線。但如果讓這個製衡消失,通過對土地的爭奪將所有的權力收歸政府,那麼受不到足夠製衡的地方官員對百姓的盤剝,會是沒有底線的。那個時候,從地主手裏收回的土地,很難說是歸了國家,還是歸了縣太爺……”

    “那有沒有……先隻收土地,暫時不全麵奪權的可能呢?”

    “收土地這種事情,又不是國家要拿了土地來發賣,中飽私囊。而且,土地這種東西,是那些地主的命脈,權力拿不住,各地陽奉陰違,名義上的收,也沒有實質意義,而倘若土地能收上來,實際上就證明華夏軍的權力在地方已經徹底壓倒鄉賢。不收權而收土地,收了土地沒收權,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有。”

    “……接著說。”

    “而且按照寧先生那邊的構想,土地和權力的回收,實際上是為了對底層百姓的掌控和動員能力,有了這種掌控和動員能力,就能驅使他們去讀書、去明事理,當他們讀了書、懂了道理,也會實際上提升一個國家對底層百姓的動員。這些東西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是平等實現的可能道路。”

    “……”

    “按照那邊的說法,土地、權力,實際上也是責任。這個權力在那裏,你可以把它從鄉賢的手裏奪過來,奪過來之後,你就必須做出承諾,你會比鄉賢地主做得更好,必須在實質上有具體的方法來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沒有這種具體的方法論,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權力還給鄉賢,更加穩妥,沒有方法論的人人平等,並不比鄉下地主的盤剝更正義。”

    兩人行走向前,錢洛寧說著從寧毅那邊聽來的話語,陳凡靜靜地聽著。

    長久以來,華夏軍當中由於寧毅的推動,存在各種思潮的流派。這期間,由西瓜作為支撐的民主派係對於平等的探索最為純粹與深入,而作為苗疆一係的元老,陳凡也早就知道,長久以來,寧毅都會坦誠地跟西瓜等人討論各種平等的實踐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邊,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錢洛寧對這些東西的理解也最為深刻,包括老牛頭的實驗當中,由於西瓜無法過去坐鎮,也是派出錢洛寧作為觀察員仔細看完了實踐的整個過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談起來的這些想法,實際上也就類似於寧毅推動這件事情的基本構想。

    “……各種推演進行了很多次。”錢洛寧平靜說道,“在絕大部分的情況裏,派駐各地的地方官員,腐化的可能性,以及應對上頭檢查、甚至把檢查人員拖下水的可能,都高於一個危險值,我們可以多開會,靠人自覺,或者實行酷刑……但結果都算不上樂觀。當然,沒有實際動手之前,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因為在這種推演裏,大家肯定會衝著最壞的結果去……”

    “老寧那邊有辦法?”

    “現在我也說不清。”錢洛寧搖了搖頭,“按照寧先生的看法,這些推演最大的問題,是距離的問題……華夏軍當初在小蒼河,寧先生一個人,就能讓它轉起來,內部出事,他能第一時間反應,到了和登三縣,反應比較慢,有時候會出問題,現在我們占了整個成都平原,地方寬了,很多外地傳來的消息,複核比較麻煩,尤其是地方鄉下的,很容易會出各種紕漏……”

    “如今我們打敗女真人,又有第五軍、第七軍的精兵強將坐鎮,明麵上沒有人能翻得起大波瀾,強推土改,雖然有風險,應該也還做得到。但如果將來放眼整個天下,從汴梁到嶺南,派出一個工作組,十天半個月。查證一件事情,幾個月。到他們回來,如果出問題再做第二輪查證,證據基本已經沒有了。那這樣一來,如果一個官員要在外地做些壞事,中樞根本反應不過來,與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鄉賢地主,反而會是正義的。”

    “一切在於信息。”錢洛寧說道這裏,搖頭笑了笑,“有一次他說了這句話,後來建議我們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說有些時候新技術的出現也許能推動世界的發展。我們去看了看,有幾個想法,說不太準……但我們覺得,土地改革還是被定下來了,雖然放眼天下條件不夠,但還是準備在西南走一走鋼絲,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對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時周圍的夜色沉潛、星繁如熾,躁動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煙中煎熬。這是象征著江南又一次大動蕩啟幕的時刻,兩人平靜地交流著這些話語,又對西南的未來討論了片刻。也是這個時候,夜色中黑暗的院牆上,麵帶刀疤的女子正靜靜地眺望遠處城池間起伏的光火。

    過去江寧的痕跡,正在這焚燒的煙火中消磨殆盡,曾經走過的街頭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經化為廢墟,將來有一天再來,恐怕連痕跡都難以找到了。

    這是她的故鄉,此時遠遠近近的也隻有偶爾響起的呼喊與慘叫聲,那是這片嚴苛的天地,仍舊在咀嚼世人的聲音。

    這聲音還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

    同樣的午夜,熾烈的光火,籠罩了白日裏經曆了廝殺的一條條街道,大光明教的莊嚴法事正在這些長街上延綿,誦經聲、祝禱聲、巫祝的舞蹈、祈神的儀式混雜成一片,在為白日裏死去的副教主王難陀以及眾多英勇教眾,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離這片街道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寧靜的角落裏,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將手中的白色骨灰灑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這安靜的氣氛裏,體型龐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緩緩地說著一個老舊的江湖故事,關於大光明教的過去,關於幾名師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與命運,關於王難陀與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麵前,那體型龐大的身影話語亦是平靜而坦然,不帶悲戚。

    “前幾日……曾與你的師叔說起關於你的事情,說你來到江寧,混出了一個名頭,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為你擔心,為師倒覺得有趣……這次南下,為師擔心你性格溫軟,過得不夠精彩,你師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瑣碎一些,他年輕時外號‘瘋虎’,臨到老了,婆婆媽媽,但我將你收為弟子,他也是將你作為親子侄一般看待,對你的關心,做不得假。”

    “你須記得這些。但是呢,為你師叔報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將手中的骨灰一點點地灑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哽咽:“師父……”

    “平安呐。”林宗吾道,“你的師父和師叔,一生縱橫綠林,得過許多人的敬重,但同樣的,既然有朋友,也結下過許多的仇怨,這些事情,有時追根溯源,能夠說問心無愧,也有一些,因果糾纏,說不清了。你的師叔,還有十餘年前去世的師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總算是梟雄一世,你師叔的死,是戰陣上廝殺的結果,沒有善惡,隻是因果,你要懂得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師叔,對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師叔若聽見這番話,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為師是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師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這次入城,為什麼為師沒有帶著你進來,你師叔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哽咽地擦了擦眼淚:“我還小……”

    “因為為師跟你師叔,希望你能放開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將來。”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來,一生因果糾纏,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分不清、拋不開了,大光明教啟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眾千萬,但這中間,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為師一生也沒有將它理清過……”

    “也如同與華夏軍,與西南寧立恒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因當年的方臘而起,而我等與方臘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賀雲笙有關係……”

    夜空之中繁星遊走,夜色下流水悠悠,這一晚,林宗吾已與小和尚說了好些過往,此時再說起當年的賀雲笙,說起過去的摩尼教,也並不急迫。

    他道:“……方臘永樂之亂過後,這寧毅表麵上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卻已經在暗通劉西瓜、陳凡等匪人。方臘死後,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門的捕頭們押解上京,方百花、劉西瓜、陳凡等人伺機營救,我與你師叔伯已收回教權,便受京中大員所托,清理這些舊怨。而寧毅趕到,為了救下劉西瓜與陳凡,這才結下梁子……他是個狠人啊,眼見方七佛拖累眾人,當時便親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腦袋……”

    “……後來,是為師遊離天下,遍訪各路高手,也嚐試尋找周侗切磋的時候,在呂梁山上……才發現他當時借著右相府的力量,於邊關已然有了第二輪的布局……”




    “……再後來,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雖守住了,但損失慘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權相,說一不二、剛愎自用,凡有與其為敵者,沒有好下場,他在位之時,甚至連當年的蔡京、童貫、李綱都不敢捋其虎須……待到當年皇帝幡然醒悟,將其罷相流放,我等應江湖上的呼聲,入京鋤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輪衝突……教中的許多高手,便是在當時……被軍隊追殺,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後,他入金殿弑君……當時他麵對滿朝文武,就說了一句話……”

    “……一群廢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負雙手,“過去你年紀不大,對華夏軍有所向往,為師並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對於這寧毅的事情,當年的恩怨糾葛,為師也不曾跟你多說。可聽過了這些,你覺得,這寧毅,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沒有說話,河邊安靜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歎息。

    “這幾年裏,為師不擔心你打聽那華夏軍的事情,是因為在小蒼河抗金三年,他確實踏踏實實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戰塵埃落定,他擊敗宗翰與希尹,對於咱們漢人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功業。這麼些年來,女真南下,天地淪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爭一口氣。領兵打仗,師父做過,戰場上不如他,卻不至於不認他。可是憶及前事,他是好人嗎?”

    “……倘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接著右相府的權力,為反賊張目,與反賊私通。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在太平盛世偷偷經營西北青木寨這樣一個匪寨。若他是好人,他與右相府勾結,為了權利,黨同伐異、中飽私囊,這些事情,他也都做過……”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實際上隻是一個凡事隻想著自己、自私自利卻也霸道無雙的梟雄,皇帝擋他的路,他會一刀砍了皇帝的頭,滿朝大員讓他不高興,他會對著所有人,說他們是廢物。可他殺死皇帝之後,他北上小蒼河,以萬餘人獨據西北數年,先是擊垮西夏,然後殺婁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萬大軍數年,斬殺辭不失,揚長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說他殺了周喆因此導致靖平之恥,可他確實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氣無雙,這一點,為師卻又不能不認……”

    “……那平安你來想想,當年結下的這番仇怨,到底又該怎麼算呢?他擊敗女真人之前,為師可以說是為了天下人,誅一獨夫,可是他畢竟擊敗了女真人……那些叫著仁義道德的朝堂賢達沒能做到,這樣一個剛愎自用的人,他卻終究做到了。倘若為師去殺了他,女真人再來時,沒有人再能打敗他們,那又怎麼辦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著黑暗中的小河,負手往前,緩緩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複雜,寧毅是好是壞,當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壞,百十年後,自有人來評說,但到得如今,難以追索了。為師也好,你師叔也好,與華夏軍有仇怨,往上追尋,說不清、也解不開了,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來時,我與其為敵,他迎戰女真,我與其合作,倘若沒有碰頭,我不去尋仇,這是有血性之人應守的道義。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

    “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那麼明明白白的對錯。當日得知你的事情,與那華夏軍的‘五尺Y魔’交了個朋友,我有些擔心,但你師叔卻開導我說,咱們上一輩的恩怨,不必再留到你的身上了,平安啊,這是你師叔的想法,他希望你走出清清白白的一生,不要在這個時候,就整天想著要去報仇。殺了你師叔的、你的那位‘大哥’,為師抓住他,會殺了他,但是,你不能動手。”




    林宗吾說著這些話,一直以來都緩慢而平靜,隻有說到這一段話的最後,方才變得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起來。黑暗之中,夜裏的涼風拂過,平安眼中的眼淚又落下來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龐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隨後師父將他抱起來,放到了肩膀上坐著。

    一直以來,林宗吾為師頗有威嚴,對於武藝的要求也非常嚴苛,這種事情僅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有過幾次,但此時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見這如佛陀一般威嚴的身影指向遠處。

    “平安,你看看這世間,睜大眼睛看著它。”

    他道。

    “從這次南下的時候起,為師就曾經跟你說過,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要看到自己心裏的善和惡,我執既是善,我執也是惡,問問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這片天地間,做些什麼。你想要殺人,還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俠仗義,看人一時的笑臉,還是想濟世救民,開永世的太平,你跟著那位華夏軍的少年在城裏追來打去,想要殺周商、殺衛昫文、殺李彥鋒甚至殺時寶豐、許昭南,你覺得他們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嗎?那麼為師支持你,將來去殺光他們,還是說你想要揚名立萬,為師也支持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師父的身形漸漸奔跑起來,他衝上牆壁、穿過屋頂、衝上更高的樓閣,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著風聲呼嘯。

    “你看看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頤,江南要大戰了,無數人會死,大家要流離失所,而中原也在廝殺,背叛了黑旗軍的那位跟劉光世、戴夢微之流勾心鬥角,要打得頭破血流,晉地雖然太平了一陣,但匪人橫行,北麵女真人仍然虎視眈眈,不會放過整個天下……也遲早有一天,華夏軍會從西南躍出,爭霸世間。這樣的大爭之世,會有無數精彩的東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覺,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後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緩緩流淌,世界在動,體型龐大的老和尚帶著他,飛向最高處的樓宇。

    “……殺人也好,救人也罷,為名可以,求財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親,你可以回到晉地繼續打探,若是見不得天下眾生受苦,又不想麻煩,你也可以歸隱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隻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靜,能夠證明你好好的活過了你的一生。”

    他們衝上了最高的樓頂,天空中的星河籠罩下來,視野前方城市斑斑點點的焚燒,遠處的大河奔流。不知道為什麼,小和尚大聲的哭了起來。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難陀的師侄,你要活過最瀟灑快意、無愧無悔的一輩子,然後記住他們,這就是……”

    “……你師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樓宇上的夜風滾滾而過,猶如轟隆的雷鳴,天地在眼前旋轉,林宗吾的話語如灌頂的綸音,在他的內心深處清晰地翻湧。這一刻,林安平無可抑製的大聲哭泣,這哭泣並非悲哀,也絕不難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麵前展開一般的嬰兒的啼哭,是開悟一刻心神劇烈動搖後又收束的感動。

    仙人撫我頂。

    結發受長生。

    ******

    夜色變幻,滾滾的流雲,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漸漸的出來了,化名龍傲天的少年與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隨後嚐試著往城外離開。

    又過了一天,他們才真正找到機會,離開了破敗而廝殺的江寧城,跟隨無數流民,朝未知的方向過去。

    江南的大戰,已經開始了,世麵上的流言漸漸變多,有的流民餓死在路旁,有的躲進了山裏。結伴而行的一對小兒女猶如兩個普通的乞兒,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關於華夏軍的消息,也漸漸變得遙遠起來,他們也離開了江寧城,回去了三千裏外的西南,要直到數年之後,寧忌才會知道,黑妞等人當時在江寧城內,又多找了他們一天,未能找到才遺憾的隨隊返回,黑妞揚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頓。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回去呢?”曲龍珺問起過這件事情。

    “我還有事情要做啊。”少年這樣的回答。

    他留在外頭的唯一理由,仍舊是找到當初的於瀟兒,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進一步或許是揚名立萬擺脫“五尺Y魔”這種羞辱。但這些事情,他也沒有跟曲龍珺多做解釋。

    被林宗吾擲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傷勢其實不輕,離開江寧城後,江南的戰火已經延綿起來,他們能夠找到的藥材不多,寧忌雖然醫術不錯,但身體方麵,卻也有些時好時壞。他決定拿著曲龍珺的房契,帶著對方回到太湖邊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養傷的階段,兩人在途徑的山裏找到了一間小破屋,暫時的安頓下來。

    山間仍有些小動物,附近的河裏有魚,身體好些時,寧忌能夠出去弄些食物回來處理,也有一次被路過的流民打劫,寧忌的身手不錯,反搶了一點米糧。曲龍珺自重逢寧忌之後,內心安穩下來,對於接下來去到哪裏,沒有了太多的擔憂,兩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這邊安頓,曲龍珺心靈手巧,撿些破爛物什、藤條樹皮,竟也將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頗為溫馨。




    這是小冰河時期的氣候,江南的冬天來得有些早。這一日下了一場小雪,寧忌的內傷稍有些反複,精神不算好,家中儲備的糧食也不多了,曲龍珺在旁邊拾些柴禾回來,到家時發現房間裏來了一個身穿灰袍的小光頭,正與寧忌距離不遠地坐著,折柴燒火,寧忌的身前,橫放著他的鋼刀。

    曲龍珺警醒過來,陡然拔出懷中的短刀。那邊寧忌抬起頭,隨後似乎反應了過來,將鋼刀放到一旁:“沒事的沒事的,他不是壞人。”

    小光頭站了起來:“阿彌陀佛,小衲法號悟空。”

    “悟、悟空……”曲龍珺想了想,記了起來,“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齊天小聖。”小光頭笑了笑。

    曲龍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兩人是杭州城裏的好兄弟呢。

    時間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來的魚幹,便準備去做飯,寧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個飯桶。”小和尚也隻是“嘿嘿”默認。

    曲龍珺知道待客的禮數,她自幼學習的便是這些要維持男人體麵的事情,此時雖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鍋飯。煮飯和做菜的時候,她聽到兩人聊天,多數時候都是那小光頭在說話,他緩緩地、慢條斯理地說著多年前一個脾氣不好的“俠客”的故事,偶爾聽得這個俠客的名字叫“王難陀”,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寧忌並無反應,她便也沒有更多的表達。




    三人隨後吃飯,小和尚從背後的袋子裏拿出一隻燒鴨來:“小衲在路上帶了燒鴨。”這樣的天氣和戰亂的環境,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東西,但寧忌把它接過去,撕成兩半,兩人分而食之,沒有給曲龍珺吃。

    小和尚的飯量果然很大,這一頓寧忌也敞開了吃,過得一陣便將一鍋飯都給吃完了,那燒鴨也被兩人大口大口吃得一點都不剩下。在吃飯的過程裏,小和尚慢慢的說完了關於王難陀的那個故事,說到了對方突然的死去,兩人坐了一會,然後寧忌站起來,活動了手腳,抄起了鋼刀:“話說完了,是不是該打了?”

    小和尚卻站在那兒,沒有動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雙手合十:“我師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的師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是他對我很好,我要記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說給你聽,你殺了我師叔,我想讓你知道,你殺了對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麼樣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淚:“我們做不了兄弟了,可這不是誰的過錯,我很傷心的,也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呃……”

    “師父不讓我報仇……我還想不清楚這些事情,但是過不多久,我就要回晉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沒了,那時候我還小,記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們幾年了,要繼續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辦法了,龍……龍公子,我也許會去西南找你,了結這些恩怨,到時候,我們也許要打一場。”

    “呃……”隨著小和尚話語中的信息在腦海裏消化,寧忌高興起來,他雙手叉腰,“哈,那有什麼不行的,你隨時過去,告訴你,我龍傲天這輩子,還沒有怕過誰跟單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時候我們應該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那這樣吧,你想清楚之後,就去成都參加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我看見你去了,就也去參加,咱們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時候,誰真正有資格成為天下第一。”

    “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當天下第一……”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忌斬釘截鐵,伸出一隻手來,“來吧,拉鉤!”

    小和尚撓著後腦勺,有些為難地過去,跟他打了勾勾,他雖然做了決定暫時不來尋仇,但麵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為難,大概是不太明白這交談的氛圍竟突然變得輕鬆而詭異起來。

    “你的傷怎麼樣了啊?”他問道。

    “那有什麼關係,打你這樣的還是可以輕輕鬆鬆!”

    寧忌隨後,又趁機說了幾句林宗吾的壞話,小和尚抗議道:“你別說我師父的壞話了啊……你現在知道他是我師父了,就不該說他壞話了……”

    寧忌撇了撇嘴:“你這樣的性格,出門總還是要被欺負的。”

    “我跟別人也很凶的。”

    兩人隨後又聊了一陣,寧忌叮囑了他一番去到險惡之地的行事法則,總之各種陰招必須自己先出雲雲,平安過去聽到這些,覺得大開眼界,此時隻是道:“你比我師父壞多了……”再如此這般的交談了一陣,他終於起身便要告辭。

    去到屋外,不久後又搬了一袋米糧進來。

    “相識多日,我總是吃掉你的東西,這一袋米,算是我補給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禍要來,你們……你們注意保重啊。”

    寧忌走過去,張開雙臂,陡然將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話語沉穩,隨後放開了對方。

    “阿彌陀佛。”平安雙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舊的房間,屋外是青灰與銀白交織的冷漠天地,風雪漸漸起來,他們看著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了。

    寧忌與曲龍珺肩並肩站著,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由於方才心情的緊張,曲龍珺的手心溫軟溫軟的。兩人很久都忘了要將手放開。

    辭去舊的過往,不久之後,人們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這個時候,半個天下,都已卷入熾烈的火海當中了。

    這是武振興二年的冬天,寧忌的江湖曆程仍在繼續。同一時刻,遠在西南的寧毅,也已經在焦頭爛額的工作之餘,得知了次子在外頭闖下的豐功偉績。

    寧家的名聲已經被敗壞了一半,搖搖欲墜,與此同時,翻天覆地的波瀾,也正在這裏,一刻不停地醞釀與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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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說?”

    篝火的燃燒裏,陳凡與錢洛寧低聲交談,走過或明或暗的簷下拐角。

    “很簡單,過去這片天下,以鄉賢治理地方,縱然有知府、縣令,但皇權不下縣,在地方上,皇權跟鄉賢相互製衡。對百姓而言,雖然皇權跟鄉賢都有可能迫害他們,但鄉賢畢竟紮根於當地,哪怕盤剝害民,會有個底線。但如果讓這個製衡消失,通過對土地的爭奪將所有的權力收歸政府,那麼受不到足夠製衡的地方官員對百姓的盤剝,會是沒有底線的。那個時候,從地主手裏收回的土地,很難說是歸了國家,還是歸了縣太爺……”

    “那有沒有……先隻收土地,暫時不全麵奪權的可能呢?”

    “收土地這種事情,又不是國家要拿了土地來發賣,中飽私囊。而且,土地這種東西,是那些地主的命脈,權力拿不住,各地陽奉陰違,名義上的收,也沒有實質意義,而倘若土地能收上來,實際上就證明華夏軍的權力在地方已經徹底壓倒鄉賢。不收權而收土地,收了土地沒收權,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有。”

    “……接著說。”

    “而且按照寧先生那邊的構想,土地和權力的回收,實際上是為了對底層百姓的掌控和動員能力,有了這種掌控和動員能力,就能驅使他們去讀書、去明事理,當他們讀了書、懂了道理,也會實際上提升一個國家對底層百姓的動員。這些東西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是平等實現的可能道路。”

    “……”

    “按照那邊的說法,土地、權力,實際上也是責任。這個權力在那裏,你可以把它從鄉賢的手裏奪過來,奪過來之後,你就必須做出承諾,你會比鄉賢地主做得更好,必須在實質上有具體的方法來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沒有這種具體的方法論,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權力還給鄉賢,更加穩妥,沒有方法論的人人平等,並不比鄉下地主的盤剝更正義。”

    兩人行走向前,錢洛寧說著從寧毅那邊聽來的話語,陳凡靜靜地聽著。

    長久以來,華夏軍當中由於寧毅的推動,存在各種思潮的流派。這期間,由西瓜作為支撐的民主派係對於平等的探索最為純粹與深入,而作為苗疆一係的元老,陳凡也早就知道,長久以來,寧毅都會坦誠地跟西瓜等人討論各種平等的實踐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邊,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錢洛寧對這些東西的理解也最為深刻,包括老牛頭的實驗當中,由於西瓜無法過去坐鎮,也是派出錢洛寧作為觀察員仔細看完了實踐的整個過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談起來的這些想法,實際上也就類似於寧毅推動這件事情的基本構想。

    “……各種推演進行了很多次。”錢洛寧平靜說道,“在絕大部分的情況裏,派駐各地的地方官員,腐化的可能性,以及應對上頭檢查、甚至把檢查人員拖下水的可能,都高於一個危險值,我們可以多開會,靠人自覺,或者實行酷刑……但結果都算不上樂觀。當然,沒有實際動手之前,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因為在這種推演裏,大家肯定會衝著最壞的結果去……”

    “老寧那邊有辦法?”

    “現在我也說不清。”錢洛寧搖了搖頭,“按照寧先生的看法,這些推演最大的問題,是距離的問題……華夏軍當初在小蒼河,寧先生一個人,就能讓它轉起來,內部出事,他能第一時間反應,到了和登三縣,反應比較慢,有時候會出問題,現在我們占了整個成都平原,地方寬了,很多外地傳來的消息,複核比較麻煩,尤其是地方鄉下的,很容易會出各種紕漏……”

    “如今我們打敗女真人,又有第五軍、第七軍的精兵強將坐鎮,明麵上沒有人能翻得起大波瀾,強推土改,雖然有風險,應該也還做得到。但如果將來放眼整個天下,從汴梁到嶺南,派出一個工作組,十天半個月。查證一件事情,幾個月。到他們回來,如果出問題再做第二輪查證,證據基本已經沒有了。那這樣一來,如果一個官員要在外地做些壞事,中樞根本反應不過來,與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鄉賢地主,反而會是正義的。”

    “一切在於信息。”錢洛寧說道這裏,搖頭笑了笑,“有一次他說了這句話,後來建議我們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說有些時候新技術的出現也許能推動世界的發展。我們去看了看,有幾個想法,說不太準……但我們覺得,土地改革還是被定下來了,雖然放眼天下條件不夠,但還是準備在西南走一走鋼絲,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對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時周圍的夜色沉潛、星繁如熾,躁動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煙中煎熬。這是象征著江南又一次大動蕩啟幕的時刻,兩人平靜地交流著這些話語,又對西南的未來討論了片刻。也是這個時候,夜色中黑暗的院牆上,麵帶刀疤的女子正靜靜地眺望遠處城池間起伏的光火。

    過去江寧的痕跡,正在這焚燒的煙火中消磨殆盡,曾經走過的街頭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經化為廢墟,將來有一天再來,恐怕連痕跡都難以找到了。

    這是她的故鄉,此時遠遠近近的也隻有偶爾響起的呼喊與慘叫聲,那是這片嚴苛的天地,仍舊在咀嚼世人的聲音。

    這聲音還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

    同樣的午夜,熾烈的光火,籠罩了白日裏經曆了廝殺的一條條街道,大光明教的莊嚴法事正在這些長街上延綿,誦經聲、祝禱聲、巫祝的舞蹈、祈神的儀式混雜成一片,在為白日裏死去的副教主王難陀以及眾多英勇教眾,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離這片街道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寧靜的角落裏,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將手中的白色骨灰灑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這安靜的氣氛裏,體型龐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緩緩地說著一個老舊的江湖故事,關於大光明教的過去,關於幾名師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與命運,關於王難陀與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麵前,那體型龐大的身影話語亦是平靜而坦然,不帶悲戚。

    “前幾日……曾與你的師叔說起關於你的事情,說你來到江寧,混出了一個名頭,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為你擔心,為師倒覺得有趣……這次南下,為師擔心你性格溫軟,過得不夠精彩,你師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瑣碎一些,他年輕時外號‘瘋虎’,臨到老了,婆婆媽媽,但我將你收為弟子,他也是將你作為親子侄一般看待,對你的關心,做不得假。”

    “你須記得這些。但是呢,為你師叔報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將手中的骨灰一點點地灑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哽咽:“師父……”

    “平安呐。”林宗吾道,“你的師父和師叔,一生縱橫綠林,得過許多人的敬重,但同樣的,既然有朋友,也結下過許多的仇怨,這些事情,有時追根溯源,能夠說問心無愧,也有一些,因果糾纏,說不清了。你的師叔,還有十餘年前去世的師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總算是梟雄一世,你師叔的死,是戰陣上廝殺的結果,沒有善惡,隻是因果,你要懂得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師叔,對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師叔若聽見這番話,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為師是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師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這次入城,為什麼為師沒有帶著你進來,你師叔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哽咽地擦了擦眼淚:“我還小……”

    “因為為師跟你師叔,希望你能放開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將來。”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來,一生因果糾纏,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分不清、拋不開了,大光明教啟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眾千萬,但這中間,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為師一生也沒有將它理清過……”

    “也如同與華夏軍,與西南寧立恒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因當年的方臘而起,而我等與方臘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賀雲笙有關係……”

    夜空之中繁星遊走,夜色下流水悠悠,這一晚,林宗吾已與小和尚說了好些過往,此時再說起當年的賀雲笙,說起過去的摩尼教,也並不急迫。

    他道:“……方臘永樂之亂過後,這寧毅表麵上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卻已經在暗通劉西瓜、陳凡等匪人。方臘死後,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門的捕頭們押解上京,方百花、劉西瓜、陳凡等人伺機營救,我與你師叔伯已收回教權,便受京中大員所托,清理這些舊怨。而寧毅趕到,為了救下劉西瓜與陳凡,這才結下梁子……他是個狠人啊,眼見方七佛拖累眾人,當時便親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腦袋……”

    “……後來,是為師遊離天下,遍訪各路高手,也嚐試尋找周侗切磋的時候,在呂梁山上……才發現他當時借著右相府的力量,於邊關已然有了第二輪的布局……”




    “……再後來,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雖守住了,但損失慘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權相,說一不二、剛愎自用,凡有與其為敵者,沒有好下場,他在位之時,甚至連當年的蔡京、童貫、李綱都不敢捋其虎須……待到當年皇帝幡然醒悟,將其罷相流放,我等應江湖上的呼聲,入京鋤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輪衝突……教中的許多高手,便是在當時……被軍隊追殺,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後,他入金殿弑君……當時他麵對滿朝文武,就說了一句話……”

    “……一群廢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負雙手,“過去你年紀不大,對華夏軍有所向往,為師並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對於這寧毅的事情,當年的恩怨糾葛,為師也不曾跟你多說。可聽過了這些,你覺得,這寧毅,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沒有說話,河邊安靜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歎息。

    “這幾年裏,為師不擔心你打聽那華夏軍的事情,是因為在小蒼河抗金三年,他確實踏踏實實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戰塵埃落定,他擊敗宗翰與希尹,對於咱們漢人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功業。這麼些年來,女真南下,天地淪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爭一口氣。領兵打仗,師父做過,戰場上不如他,卻不至於不認他。可是憶及前事,他是好人嗎?”

    “……倘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接著右相府的權力,為反賊張目,與反賊私通。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在太平盛世偷偷經營西北青木寨這樣一個匪寨。若他是好人,他與右相府勾結,為了權利,黨同伐異、中飽私囊,這些事情,他也都做過……”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實際上隻是一個凡事隻想著自己、自私自利卻也霸道無雙的梟雄,皇帝擋他的路,他會一刀砍了皇帝的頭,滿朝大員讓他不高興,他會對著所有人,說他們是廢物。可他殺死皇帝之後,他北上小蒼河,以萬餘人獨據西北數年,先是擊垮西夏,然後殺婁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萬大軍數年,斬殺辭不失,揚長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說他殺了周喆因此導致靖平之恥,可他確實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氣無雙,這一點,為師卻又不能不認……”

    “……那平安你來想想,當年結下的這番仇怨,到底又該怎麼算呢?他擊敗女真人之前,為師可以說是為了天下人,誅一獨夫,可是他畢竟擊敗了女真人……那些叫著仁義道德的朝堂賢達沒能做到,這樣一個剛愎自用的人,他卻終究做到了。倘若為師去殺了他,女真人再來時,沒有人再能打敗他們,那又怎麼辦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著黑暗中的小河,負手往前,緩緩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複雜,寧毅是好是壞,當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壞,百十年後,自有人來評說,但到得如今,難以追索了。為師也好,你師叔也好,與華夏軍有仇怨,往上追尋,說不清、也解不開了,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來時,我與其為敵,他迎戰女真,我與其合作,倘若沒有碰頭,我不去尋仇,這是有血性之人應守的道義。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

    “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那麼明明白白的對錯。當日得知你的事情,與那華夏軍的‘五尺Y魔’交了個朋友,我有些擔心,但你師叔卻開導我說,咱們上一輩的恩怨,不必再留到你的身上了,平安啊,這是你師叔的想法,他希望你走出清清白白的一生,不要在這個時候,就整天想著要去報仇。殺了你師叔的、你的那位‘大哥’,為師抓住他,會殺了他,但是,你不能動手。”




    林宗吾說著這些話,一直以來都緩慢而平靜,隻有說到這一段話的最後,方才變得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起來。黑暗之中,夜裏的涼風拂過,平安眼中的眼淚又落下來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龐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隨後師父將他抱起來,放到了肩膀上坐著。

    一直以來,林宗吾為師頗有威嚴,對於武藝的要求也非常嚴苛,這種事情僅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有過幾次,但此時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見這如佛陀一般威嚴的身影指向遠處。

    “平安,你看看這世間,睜大眼睛看著它。”

    他道。

    “從這次南下的時候起,為師就曾經跟你說過,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要看到自己心裏的善和惡,我執既是善,我執也是惡,問問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這片天地間,做些什麼。你想要殺人,還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俠仗義,看人一時的笑臉,還是想濟世救民,開永世的太平,你跟著那位華夏軍的少年在城裏追來打去,想要殺周商、殺衛昫文、殺李彥鋒甚至殺時寶豐、許昭南,你覺得他們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嗎?那麼為師支持你,將來去殺光他們,還是說你想要揚名立萬,為師也支持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師父的身形漸漸奔跑起來,他衝上牆壁、穿過屋頂、衝上更高的樓閣,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著風聲呼嘯。

    “你看看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頤,江南要大戰了,無數人會死,大家要流離失所,而中原也在廝殺,背叛了黑旗軍的那位跟劉光世、戴夢微之流勾心鬥角,要打得頭破血流,晉地雖然太平了一陣,但匪人橫行,北麵女真人仍然虎視眈眈,不會放過整個天下……也遲早有一天,華夏軍會從西南躍出,爭霸世間。這樣的大爭之世,會有無數精彩的東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覺,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後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緩緩流淌,世界在動,體型龐大的老和尚帶著他,飛向最高處的樓宇。

    “……殺人也好,救人也罷,為名可以,求財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親,你可以回到晉地繼續打探,若是見不得天下眾生受苦,又不想麻煩,你也可以歸隱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隻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靜,能夠證明你好好的活過了你的一生。”

    他們衝上了最高的樓頂,天空中的星河籠罩下來,視野前方城市斑斑點點的焚燒,遠處的大河奔流。不知道為什麼,小和尚大聲的哭了起來。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難陀的師侄,你要活過最瀟灑快意、無愧無悔的一輩子,然後記住他們,這就是……”

    “……你師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樓宇上的夜風滾滾而過,猶如轟隆的雷鳴,天地在眼前旋轉,林宗吾的話語如灌頂的綸音,在他的內心深處清晰地翻湧。這一刻,林安平無可抑製的大聲哭泣,這哭泣並非悲哀,也絕不難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麵前展開一般的嬰兒的啼哭,是開悟一刻心神劇烈動搖後又收束的感動。

    仙人撫我頂。

    結發受長生。

    ******

    夜色變幻,滾滾的流雲,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漸漸的出來了,化名龍傲天的少年與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隨後嚐試著往城外離開。

    又過了一天,他們才真正找到機會,離開了破敗而廝殺的江寧城,跟隨無數流民,朝未知的方向過去。

    江南的大戰,已經開始了,世麵上的流言漸漸變多,有的流民餓死在路旁,有的躲進了山裏。結伴而行的一對小兒女猶如兩個普通的乞兒,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關於華夏軍的消息,也漸漸變得遙遠起來,他們也離開了江寧城,回去了三千裏外的西南,要直到數年之後,寧忌才會知道,黑妞等人當時在江寧城內,又多找了他們一天,未能找到才遺憾的隨隊返回,黑妞揚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頓。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回去呢?”曲龍珺問起過這件事情。

    “我還有事情要做啊。”少年這樣的回答。

    他留在外頭的唯一理由,仍舊是找到當初的於瀟兒,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進一步或許是揚名立萬擺脫“五尺Y魔”這種羞辱。但這些事情,他也沒有跟曲龍珺多做解釋。

    被林宗吾擲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傷勢其實不輕,離開江寧城後,江南的戰火已經延綿起來,他們能夠找到的藥材不多,寧忌雖然醫術不錯,但身體方麵,卻也有些時好時壞。他決定拿著曲龍珺的房契,帶著對方回到太湖邊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養傷的階段,兩人在途徑的山裏找到了一間小破屋,暫時的安頓下來。

    山間仍有些小動物,附近的河裏有魚,身體好些時,寧忌能夠出去弄些食物回來處理,也有一次被路過的流民打劫,寧忌的身手不錯,反搶了一點米糧。曲龍珺自重逢寧忌之後,內心安穩下來,對於接下來去到哪裏,沒有了太多的擔憂,兩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這邊安頓,曲龍珺心靈手巧,撿些破爛物什、藤條樹皮,竟也將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頗為溫馨。

    這是小冰河時期的氣候,江南的冬天來得有些早。這一日下了一場小雪,寧忌的內傷稍有些反複,精神不算好,家中儲備的糧食也不多了,曲龍珺在旁邊拾些柴禾回來,到家時發現房間裏來了一個身穿灰袍的小光頭,正與寧忌距離不遠地坐著,折柴燒火,寧忌的身前,橫放著他的鋼刀。

    曲龍珺警醒過來,陡然拔出懷中的短刀。那邊寧忌抬起頭,隨後似乎反應了過來,將鋼刀放到一旁:“沒事的沒事的,他不是壞人。”

    小光頭站了起來:“阿彌陀佛,小衲法號悟空。”

    “悟、悟空……”曲龍珺想了想,記了起來,“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齊天小聖。”小光頭笑了笑。

    曲龍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兩人是杭州城裏的好兄弟呢。

    時間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來的魚幹,便準備去做飯,寧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個飯桶。”小和尚也隻是“嘿嘿”默認。

    曲龍珺知道待客的禮數,她自幼學習的便是這些要維持男人體麵的事情,此時雖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鍋飯。煮飯和做菜的時候,她聽到兩人聊天,多數時候都是那小光頭在說話,他緩緩地、慢條斯理地說著多年前一個脾氣不好的“俠客”的故事,偶爾聽得這個俠客的名字叫“王難陀”,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寧忌並無反應,她便也沒有更多的表達。




    三人隨後吃飯,小和尚從背後的袋子裏拿出一隻燒鴨來:“小衲在路上帶了燒鴨。”這樣的天氣和戰亂的環境,也不知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東西,但寧忌把它接過去,撕成兩半,兩人分而食之,沒有給曲龍珺吃。

    小和尚的飯量果然很大,這一頓寧忌也敞開了吃,過得一陣便將一鍋飯都給吃完了,那燒鴨也被兩人大口大口吃得一點都不剩下。在吃飯的過程裏,小和尚慢慢的說完了關於王難陀的那個故事,說到了對方突然的死去,兩人坐了一會,然後寧忌站起來,活動了手腳,抄起了鋼刀:“話說完了,是不是該打了?”

    小和尚卻站在那兒,沒有動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雙手合十:“我師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的師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是他對我很好,我要記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說給你聽,你殺了我師叔,我想讓你知道,你殺了對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麼樣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淚:“我們做不了兄弟了,可這不是誰的過錯,我很傷心的,也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呃……”

    “師父不讓我報仇……我還想不清楚這些事情,但是過不多久,我就要回晉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沒了,那時候我還小,記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們幾年了,要繼續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辦法了,龍……龍公子,我也許會去西南找你,了結這些恩怨,到時候,我們也許要打一場。”

    “呃……”隨著小和尚話語中的信息在腦海裏消化,寧忌高興起來,他雙手叉腰,“哈,那有什麼不行的,你隨時過去,告訴你,我龍傲天這輩子,還沒有怕過誰跟單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時候我們應該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那這樣吧,你想清楚之後,就去成都參加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我看見你去了,就也去參加,咱們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時候,誰真正有資格成為天下第一。”

    “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當天下第一……”

    “好了,就這麼決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忌斬釘截鐵,伸出一隻手來,“來吧,拉鉤!”

    小和尚撓著後腦勺,有些為難地過去,跟他打了勾勾,他雖然做了決定暫時不來尋仇,但麵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為難,大概是不太明白這交談的氛圍竟突然變得輕鬆而詭異起來。

    “你的傷怎麼樣了啊?”他問道。

    “那有什麼關係,打你這樣的還是可以輕輕鬆鬆!”

    寧忌隨後,又趁機說了幾句林宗吾的壞話,小和尚抗議道:“你別說我師父的壞話了啊……你現在知道他是我師父了,就不該說他壞話了……”

    寧忌撇了撇嘴:“你這樣的性格,出門總還是要被欺負的。”

    “我跟別人也很凶的。”

    兩人隨後又聊了一陣,寧忌叮囑了他一番去到險惡之地的行事法則,總之各種陰招必須自己先出雲雲,平安過去聽到這些,覺得大開眼界,此時隻是道:“你比我師父壞多了……”再如此這般的交談了一陣,他終於起身便要告辭。

    去到屋外,不久後又搬了一袋米糧進來。

    “相識多日,我總是吃掉你的東西,這一袋米,算是我補給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禍要來,你們……你們注意保重啊。”

    寧忌走過去,張開雙臂,陡然將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話語沉穩,隨後放開了對方。

    “阿彌陀佛。”平安雙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舊的房間,屋外是青灰與銀白交織的冷漠天地,風雪漸漸起來,他們看著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了。

    寧忌與曲龍珺肩並肩站著,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由於方才心情的緊張,曲龍珺的手心溫軟溫軟的。兩人很久都忘了要將手放開。

    辭去舊的過往,不久之後,人們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這個時候,半個天下,都已卷入熾烈的火海當中了。

    這是武振興二年的冬天,寧忌的江湖曆程仍在繼續。同一時刻,遠在西南的寧毅,也已經在焦頭爛額的工作之餘,得知了次子在外頭闖下的豐功偉績。

    寧家的名聲已經被敗壞了一半,搖搖欲墜,與此同時,翻天覆地的波瀾,也正在這裏,一刻不停地醞釀與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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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七章 凜冽的冬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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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一隅,文普縣。

    天尚未亮,巡夜的更夫走過黑暗的長街,一些零散的身影,也在這樣寂靜的街頭活動起來了。

    掛著小小的、橘黃的燈籠, 推著小車穿過街巷的,是一些衣著破舊、樸素的婦人,她們的身影大多岣嶁,有的打著赤腳,踩過了淩晨泛著汙水的街道。這些婦人各有自己的路徑,她們在熟悉的屋簷下或是道路邊停留, 於約定好的、不起眼的角落提起一個個的木桶, 掛上小車後,便繼續推車啟程。

    這些在天未亮時第一批起來的,是小城之中的夜香婦。

    古舊的城鎮並沒有給糞便排放的下水係統,倒夜香是個人們忌諱多談的賤業,但老實說,收入倒並不算少,一些家境貧寒或是守寡的女子走投無路時出來操持這件事情,也能賺取足夠自己乃至家人生存的錢物,在部分地方,夜香婦承攬業務也有固定的“勢力範圍”,有時候甚至會因為爭奪客源引發矛盾。

    但在天明之前的此刻,推著小車收集夜香桶的女人們大多安靜,她們在昏暗的城池中照著預定的路線走過一遍,隨後朝著城市南門外一處破舊的院落中陸續聚集。

    一名戴著鬥笠的男人會一桶一桶地收走她們運來的夜香,並給予銅錢作為報酬。

    糞便是不雅之物,但在過去,亦有人集中攬收,但自華夏軍過來之後,由於過去收夜香的人被嚇跑, 這邊的業務便由華夏軍的人接手過來——雖然鬧不清家大業大的華夏軍為何要接手這種事,但持續一段時間之後,收賣夜香的婦人們也大都知道這邊成了“公家”的產業,甚至於收夜香的這人,似乎也是華夏軍的成員。

    華夏軍收夜香,比之過去無賴潑皮們收夜香,其實又要好一些,他們對於夜香婦沒有太多的刁難,給錢清楚又爽快——過去並不是這樣的,收夜香的多是婦人,買夜香的則大都有著下三濫的潑皮背景,夜香婦的“資格”、“勢力範圍”他們往往也有插手,偶爾看人不順眼,給錢時便諸多克扣、刁難,有時候看見姿色尚可的小寡婦,還會調戲一番。屎匪屎霸這種事,說來荒唐、聽來可笑,卻也是社會底層切切實實發生著的事情。




    華夏軍來後, 這些事情便沒有了。過去似乎是華夏軍在這裏負責收糞的人看不上這一塊的利益,無心插手這些事,到得最近兩個月, 隨著這處夜香站換了一名新的管理人,竟連著破舊的院子,都漸漸變得有條理了起來。

    各種物品的拜訪井然有序,夜香婦們淩晨過來時,聞著周圍的環境竟也沒有平時那般臭了。這名新來的華夏軍成員加固了院子一側支起巨大糞桶的架子,每天還會用水衝洗一番道路,婦人們倒夜香不用像平時那般吃力,偶爾的他還會幫助婦人們傾倒夜香桶,雖然並不熟練,但看起來性情卻算得上隨和,不難說話。




    一兩個月的時間裏,夜香婦中性情老練的便很快地跟對方搭起話來,詢問一番對方的來曆啊、是不是正式的華夏軍成員啊、華夏軍的老爺們為何要收糞啊……等等問題,這名叫湯敏傑的中年男人便也並不忌諱地做出了解答,他原是北方人,自然不是華夏軍的正式成員,至於為何要收糞,乃是華夏軍在附近的小葉村那邊建了個農莊,需要囤積糞便研究肥地之類的事情,他便拿了工錢,過來打雜。




    “哦……”夜香婦們便也聽懂了這些事,點一點頭:“那……你先前那個管事的,應該是你們華夏軍的正式工……我就說,他原是不會多做的……”

    相對而言,過去夜香站的那位“正式工”,並沒有全心奉獻於這個崗位的熱情,“公家人”態度倨傲,即便是過去與糞匪糞霸打多交道的婦人們也有些害怕,沒有過多少的交流。此時來了個“臨時工”,雙方的地位相近,話語倒是更多了些,這臨時工時不時的也會問及她們這些年來的生活與經曆,一些年老的婦人便在哈哈大笑中說起生活上的事情。




    倒夜香的工作雖不光彩,但習慣之後,生活倒也算不得太過窘迫。或者也可以說,這年月裏,窘迫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這些婦人淩晨收夜香大多沉默,到得這夜香站,見有人好奇,說起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倒快意起來,淩晨的夜香站裏,偶爾竟也能聽到婦人們的笑聲。

    待到在夜香站傾倒完糞便,推著小車的夜香婦們便會去到附近小河的支流中清洗夜香桶——這也是夜香工作的一部分,將夜香桶清洗幹淨些,往往也會得到主人家的加分。一些婦人們在河邊延續著話題,偶爾提及夜香站的這位“臨時工”。

    “年齡上看不太準……”

    “三十……四十多吧?”

    “說話老練啊,見過世麵的人……”

    “人挺好……”

    “身體好像不咋樣……”

    “嗯,看他咳嗽,有次差點喘不上氣,香桶掉他身上……”

    “是不是有什麼毛病啊……”

    “不是癆病鬼,你看他沒有一直咳……”

    “吃公家飯呢……”

    “看他做事……我看將來說不定能轉正……”

    “我看著也不錯……你們說要不然把小青說給他?小青模樣不錯啊……”

    “小青結實,能生養……”

    大齡婦女對男性表達欣賞後,話題大多來到此處。

    眾人口中的小青是新進的一名夜香婦,二十七歲,姿色尚可,丈夫去世之後帶著個女兒過活,不願意去勾欄攬活,便來幹了收夜香的活計,一開始固然磕磕絆絆,但女人性格堅韌,很快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

    如此說上幾輪,覺得頗為靠譜,尤其是那名叫賀青的婦人在時,眾人調笑一番,見對方隻是紅著臉沉默,沒有潑辣地開罵,便知道女人多少覺得那臨時工“還行”,於是過得幾日,便由最擅交際的一名老婦人私下裏跟對方提了提意思。

    湯敏傑在沉默一陣之後,歎息連連,隨後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身體不好,尤其去年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死了,如今托關係找了這麼一件事情,也說不定什麼時候做不下去,怎能連累好好的對方呢?

    他話語誠懇,說到後來,老婦人除了溫言安慰幾句,倒也覺得兩人的結合並不合適起來。回頭與眾人報告,提及這“小湯”的身體問題,忍不住落淚,名叫賀青的婦人在得知對方“身體太虛”“時常生病”的問題後,倒也是沉默地不再關注這件事了。

    存在於各處的人們皆有自己的生活。

    天色漸亮之後,夜香站的周圍恢複了平靜。

    湯敏傑開始收拾雜物,對院子內外進行簡單的清潔,隨後架起騾車,將院子後方用木架支起來的巨大糞桶轉移到騾車上。由於木架高低差的設置,這個工作倒也並不費力。

    每日裏用來運糞的騾車是夜香站的主要財富,也是華夏軍“財大氣粗”的一個表現,騾車每天會將一到兩大桶的夜香拖回近十裏外的試驗性農莊當中,用於驗證各種漚肥技巧的優劣,並且有選擇性地實驗各種物質的特性——當然,這一切其實都算不上成熟,尤其是在肥料的這一塊,即便在華夏軍裏,也屬於“賤業”,寧毅提過一些想法,也有不少人提出思路,但實驗周期長,整體頭緒算不上清晰,參與人員也不多,並不如“良種選育”的方向顯得有條理。

    位於這邊的農莊被起名叫做“華夏軍223農業研究所”,臨近一個數百人居住的村莊,它明顯不是華夏軍農業實驗版圖中的重點項目。人數少、地方小、研究方向模糊、成員戰鬥意誌也不強,是湯敏傑過來時一眼便能看到的事情,研究所所長叫陳辭讓,不知道是華夏軍什麼時候吸收進來的同誌,識文斷字,應當是讀過書的儒生,安排事情還算有章法,性格相對溫吞——當然,或許也隻有這等性格,才適合操持農業上的實驗。

    上午拖回夜香,倒入大的化糞池,根據農莊的工作安排,也會有不同的漚肥實驗。由於農莊的工作節奏,這些事情大多是髒,對於湯敏傑而言,倒算不得非常累——當然,作為在金國腹地工作了數年的人,他的精神中有已然扭曲的部分,對於是否累的標準與普通人已經不太一致,也很難說清楚是否客觀。

    由於淩晨便起,常常下午就沒有太多的事情了。

    雖然說起來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收夜香這件事,終究難免讓人的身上染上臭味。來到農莊的一兩個月,湯敏傑並沒有結交什麼朋友——這也是他自己的意願。工作會議時,他會注意坐得離旁人稍微遠些,路上遇見同事簡單招呼,到食堂吃飯,自然也沒有什麼人想主動坐到他的身邊,不談歧視,味道也倒胃口。

    從北麵帶回的傷勢並沒有完全的恢複,他的身體依舊虛弱,偶爾會覺得做起體力活來力不從心,被發配到這裏之後,在適應工作的過程裏,他找了陳所長借了一些農業研究的書籍和資料來看,整體的理解倒是算不上吃力。

    在天色放晴而又無事的下午,他常常會越過農莊邊緣的小樹林,坐在池塘邊上看對麵村莊裏的狀況,池塘對麵是小葉村裏曬穀場的所在,曬穀場邊上有一方石磨,村莊裏的男女老少常常會在那裏聚集,有的人在那邊磨東西,有人聊天,有孩子嬉戲打鬧。

    陽光照下來落在他的身上,深秋了,但陽光中的溫暖仍然會曬出他滿心的寒意,寒意迸發出來,與陽光在他身體中衝突,在皮膚上煎熬,在骨骼中哢哢作響。

    他的眼中會閃過每一個夜晚他仍舊能夠看到的北地光景,那些在皮包骨頭中死去的人、那些在各種虐待中死去的人、那些被剝下皮膚的奴隸們發出的瘋狂慘叫,相隔數千裏,它們仍舊清晰可見、觸手可及。它們常常會與眼前的一切交融在一起。

    對麵曬穀場的村民們偶爾倒也會好奇地看看他,有過那麼一兩次,村子裏的老員外沿著池塘散步過來,似乎想要跟他搭訕一番,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也就走開了。

    抵達文普縣之後的人生,並沒有在他此前的任何預期裏存在過。這段時間,他的精神是雜亂的,許多時候他在半夜之中醒來,恍然間覺得自己似乎還在雲中,他傾聽外頭的動靜,甚至衝出院子,尋找兵器,要過好一陣才能察覺出自己到底在哪裏,有時候夜香婦們哈哈大笑,他頭暈目眩如在夢中,陽光下曬穀場那邊的人們也總讓他想起北麵那一個個漢奴聚集的村莊。他會習慣性地摸索領口,然而裏麵不見毒藥。

    將他安置在這裏之後,外頭的人似乎完全地將他忘記掉了,如此到得十月裏的一天下午,有三名華夏軍的戰士騎馬來了一趟小葉村,為首的是彭越雲。

    “師兄。”

    此時的彭越雲已經算得上是軍中少壯派的代表之一,又有繼承西軍衣缽的代表意義,大校職銜,前途無量,但對著戴罪的湯敏傑,他依舊是用力地行了一個軍禮。湯敏傑看了他片刻,從夢中醒來。

    “看來現在不能叫小彭了。叫什麼好啊。”

    “大家自己人,那就隨意一點。”彭越雲道,“就叫我一聲父親吧。”

    “……哎。”

    下意識的回答過後,湯敏傑遲疑一下。一腳踹了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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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八章 凜冽的冬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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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語鳴囀,晴天的下午,走在農莊與小葉村之間的樹林裏,彭越雲跟湯敏傑說起了將要成親的事。

    “……前段時間,開大會, 成都那邊,事情都很忙,所以來不及過來看你,稍微安排好之後,去提了親,我和靜梅……主席那邊點頭了,我們大概會在明年開春辦婚禮。”

    “靜梅?”湯敏傑皺起眉頭看他。

    “嗨,她也就比我大半歲。”彭越雲背負雙手,秋日的光芒中,雖然已是身形挺拔、軍裝肅穆的戰士,但此時看來倒又顯出了幾分青春的稚氣,“我也不可能一直叫她姐吧。”

    “……都是好事。”湯敏傑也笑起來。

    時光荏苒,他當年被調往北地時,依稀還是彭越雲如今的年紀,當年的彭越雲、林靜梅則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當時的彭越雲苦大仇深、整天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同齡人中,也隻有林靜梅能罵他訓他,倒是也想不到,兩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步伐前行,彭越雲道:“成親不會大辦,應該是在張村,請長輩們坐一坐,到時候哥你過來一趟吧。我和靜梅姐,特別希望你能過來。”

    湯敏傑搖了搖頭:“我不方便。”

    “哪有不方便,你救過我的命的。”

    “我是戴罪之身……”

    “哪有, 就算有錯也已經罰了啊,而且這是私人的事情,不論其它,你是我的學長、師兄,多論一點,我欠你一條命,我成個親,你過來沒關係的。”

    腳步踩在積陳的落葉上頭,沙沙的響,彭越雲的話語誠懇真摯,頗有說服力。但湯敏傑笑望著他,似乎有些讚許,隨後搖了搖頭,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就不說了吧……會讓人帶禮物過去。”

    “你這……”

    如今二十五歲的彭越雲家學淵源,成年之後經曆的又是最為激烈的打磨,如今算得上身居高位,說起事情來既有說服力又有威嚴、殺氣。他的成親宴說起來不會大辦,卻象征著華夏軍寧氏主脈與西軍一係的結合,湯敏傑救過他的性命,即便老師那邊不肯原諒他,或者將來不肯重用他,得了西軍眾人的照拂, 也足夠支撐起他將來的一片天地了。

    這是彭越雲的想象與設計,無論如何,拉著他到眾長輩麵前轉上一圈。他原想對方即便拒絕,也該找點理由,思考了各種說法,誰知湯敏傑隻是這般簡單地擋了回來,他的氣勢與威嚴,也沒能起到分毫作用。

    微微歎一口氣,他隻好小跑著跟隨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他選擇妥協,“那這樣,找個時間,我陪你相個親,怎麼樣?”

    “……啊?”

    “是這樣,我家呢,有個堂妹,跟我一樣西北那邊過來的,家學淵源,不光會琴棋書畫,還會舞刀弄槍,今年十七,長得也挺不錯,家裏人就說,我如果有空,幫忙找個對象,要好的。這是……我那邊最拿得出手的了,我覺得配得上你,那你找個時間,我帶著你們兩個看一看。”

    湯敏傑笑起來:“那我覺得你這個哥哥當得實在不靠譜,小彭你怎麼這樣了,當年你看起來很嚴肅,這次怎麼這麼不著調……”




    “也不是啊。”彭越雲麵色平靜自然,“她不錯的,跟我說要找個華夏軍的大英雄,我說這些大英雄未必會是好丈夫,她說沒關係,她會包容,一定做好賢內助……你知道,咱們西北過來的,心裏帶著恨,她不是那種俗氣的女人。所以我覺得,你們能行。”

    “……我心裏恨,伱知道嗎?”仿佛有細微的聲響從林子的深處傳來,湯敏傑揉了揉額頭。

    “……所以你打算把她介紹給一個拖糞的老男人。這人還帶了一身傷病。”

    “你這都是有理由的啊……”

    “怎麼告訴她?”

    “呃,我點一下她,我點一下她就懂了啊……哥……”

    “別叫我哥,沒你這麼不靠譜的弟弟……”

    彭越雲一麵說話一麵伸手過來點了幾下,湯敏傑笑著揮了一拳:“虧得你這樣也被老師安排去搞情報了,還點一下……算了,別提那些不靠譜的,最近外頭的事情怎麼樣了,有什麼能說的嗎?鄒旭如何了?”

    “劉光世軍隊大舉過河,中原方麵,鄒旭收縮主力戰線到汴梁,安排了幾支疑兵在外圍騷擾劉光世的聯軍。這個在我們看來,有點誘敵深入、請君入甕的意思,也有人說,他可能想要集中精銳兵力到汴梁打決戰,拉長劉光世的戰線,然後一次解決,弄出個護步達崗來……”




    說到外部的事情,彭越雲口若懸河起來:“另外,何文的江寧大會破產,公平黨五係在江南全麵內訌,可能吳啟梅、鐵彥這幫人又可以多活幾天……現在局勢不太明朗的是東南的情況,福建小朝廷想要抓輿論,搞尊王攘夷,這一方麵是要集權,與儒家爭權,一方麵做海運,跟商人奪利,雖然嶽飛、韓世忠的幾支軍隊都塞在那一片地方,兵強馬壯好像是有聲有色,跳梁小醜不敢動彈,但我們覺得,或許遲早,還要出點問題……”




    “這些東西都算不上機密。”彭越雲笑道,“不過最近我這邊操心的主要也不是外頭的事情了,大會過後,咱們這邊最大的事是要土地改革,老實說,工作壓力很大,能用的人手不夠,所以我被調過來了,刀口向內。哦,土地改革的事情,這邊應該也傳過來了吧?”

    “村子裏的動靜不是非常清楚,我每天上午回來,晚上又去文普那邊了,縣城裏倒是聽到一些風聲,大戶有點人心惶惶。”說到土地改革,湯敏傑皺起了眉頭,“真的做好準備了?”

    “老師已經下了決心,下半年,差不多你回來的那段時間,第七軍做了整風,大會期間,第七軍跟第五軍換防了六千多人,這是武力上的保障。然後對公平黨那邊,殺富人、滅人滿門的情況,大小報紙一直有渲染,然後主要是依靠竹記那邊三天一次的讀報日,往底層滲透……對了,小葉村這邊三天一輪的讀報,應該是一直在做吧?是老兵傳達還是竹記派人?”

    “這邊應該是竹記,在路上遇見過過來的人,不過……看起來很累。”湯敏傑道。

    華夏軍中,竹記的商販巡回模式一直是底層接觸華夏軍的基本渠道。從華夏軍躍出涼山開始,最初的兵力並不能完成對底層的接管,便是以竹記販賣生活用品的小車為基礎,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流動巡視地方,這期間,小車往往配一名說書人,召集群眾,在聽書之餘,宣揚華夏軍的政策,有時候搭配大夫看病,有時候也搭配巡回法庭或是執行士兵,在巡回當中,對民眾提出的告訴做出處理。

    時至今日,華夏軍對整個地盤的管理已經完全接管了各個大型城鎮,對於諸多鄉村,則盡可能地安排退伍老兵進行下沉,將治安以及惡性犯罪的治權首先拿過來,而竹記的商販依舊巡回,說書模式則在報紙流行後演化為讀報製度,在講述一定的故事當中,向村民介紹外界發生的事情或是華夏軍要推行的政策。




    “……還是人手不夠。”彭越雲道,“拿下成都平原,又打出去之後,大城十九、縣城破百,轄下村落,上次統計,是三萬七千二百六十八個,但咱們華夏軍呢,軍隊和官員加起來,不過十萬人,把所有人平均攤下去,一個村子占不到三個。讀報人這邊盡量三四天一個巡回,哪怕隻是賣貨和讀報,兩個人管十個村,這裏就要七千人……竹記沒這麼多人,真能說書的有多少個?但如果不說故事,隻讓其他人讀一輪,又沒有多少人願意來聽……”

    彭越雲絮絮叨叨,湯敏傑那邊笑道:“若是有人讀書讀報都挺好,腦子好用,說不定還會讓你們搶走吧?”

    “哈哈,這倒也是。”彭越雲笑,“哪裏都缺人,打敗女真人之後,到處招人,說是老帶新,一年多的時間,能帶出多少可以用的?哥,我這邊還說是家學淵源,從小讀書,但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做起事來懂些什麼啊?那個時候讓我分田地,殺人就完了,無非就是殺人。”

    穿軍裝的年輕人搖了搖頭:“招人,又不能大範圍招、不能沒完沒了的招……老實說,在執行上最能用的,基本上上手就能把事情幹好的,是那些讀過書、甚至當過官的老儒生,啊……師爺、幕僚,有些商販也不錯,但是這些人,有些有陳腐想法,有些沒想法,但是有陳腐習氣,吸納又不能大肆吸納,我這邊查過好幾撥了,很麻煩,焦頭爛額的……”




    “……有時候,跟老師那邊訴苦,華夏軍用人的標準到底是什麼,說不準。我們過去說華夏兩個字,其實主要針對的是女真人,我們要團結、要清廉、要無私,要證明華夏之人不會輸給蠻夷……西南大戰打完了,標準忽然有點模糊,不能無休止的大規模招人,招太多,思想會亂,又不能不招。你招一個老學究,人家也清廉正直,隻是偶爾提些質疑,能不能用?能用多少?度在哪裏?標準在哪裏?他貪腐我可以處理他,但我們中間就沒有貪腐嗎?有時候,他們私下裏串聯,也許危害更大……我們也不能隻盯著他們……”

    兩人的腳步走向林地的邊緣,沙沙聲中初冬的日光如梭落下,彭越雲的話語中,湯敏傑歎了口氣:“所以也到時候了……”

    “是啊……老師說,華夏這個提法,包含我們對女真人的仇恨,支持大家走到這裏,已經沒有辦法再往前了。四民……主要是人民這個核心,到了必須由虛轉實的關鍵點,這件事做起來之後,我們就能說,一切在實際上對人民好的事情,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一切能夠在這件事上起到助力的,就是我們要的同誌,這個衡量標準,就能變得更加實際起來,而到底怎麼樣對人民好,實踐四民的道路,就是答案……這樣一來,所有的東西,也就連起來了……”

    彭越雲說著這些話,兩人漸漸走出樹林,到了湯敏傑時常坐著曬太陽的池塘邊。年輕的軍人笑道:“也是這些原因,招人不易,真正能懂老師這些想法的人,中上層也沒有多少。最關鍵的時候,哥,要不然你這邊……”

    “打住……你還真是把死皮賴臉、不達目的不罷休學到位了……”

    “都是為了工作嘛,哥你知道的,諜報線上的事情沒有規矩也沒有章法,隻要做成了怎麼樣都好,做不成事情,一萬個理由都是錯的……”彭越雲道,“你在北邊的事情,是我我也那樣做。”

    湯敏傑搖了搖頭:“你不知道那邊的具體情況,這樣想很危險……不過你還年輕,慢慢你會懂的。”

    “當年要不是你狠得下心,我恐怕已經死了。”

    平素的彭越雲並非是幽默跳脫的性格,他大抵隻在林靜梅麵前表現得溫柔,在湯敏傑麵前,表現出短暫的年輕稚氣來,到得此時,兩人並排而立,望向池塘對麵的破舊鄉村時,他的臉上又顯出冷冽而平靜的氣息來。湯敏傑看他一眼,華夏軍大多苦大仇深,對於年輕人偶爾的嚴肅和偏激,他倒也並不陌生,隻要不是身處如自己那般極端的環境,其實大都不會走錯路。

    “你會懂的。”他笑道,“成親以後,大概就懂了。”

    說到成親,彭越雲便又笑了起來。

    兩人並排站在那兒,朝前方看了片刻,湯敏傑道:“土地改革這件事,人手不足,接下來怎麼弄?”

    “老規矩,由點破麵。”彭越雲道,“大的地方,第一波輿論宣傳做了鋪墊,如今整個江南亂起來,反麵教材也有了……在三萬七千多個村子中間,首先確定人數多的,有大地主存在的,地主方麵,首先協商,統一收回田地,這次不答應不行,難處主要是在價格協商上。群眾方麵,工作組入駐開始進行宣傳和上課,一共大概有十節課,上完課、考試、然後分田,這麼個流程……”

    “上完課……考試?”

    彭越雲偏了偏頭,笑:“寫出自己的名字,和華夏兩個字,就能過關……考試不難,但是給他們設置一個門檻,立下獎勵,他們才會更加認同民族、民生、民權、民智這四民的說法,哪怕是為了能拿到手的地,他們也會對地主那邊的反抗形成的製約,與此同時,在這十節課的時間裏,分辨和吸納可以用的積極分子,相對於那些外頭吸納進來的人,這一批人基數大,而且更加純粹,也許會成為未來的中堅力量……”

    彭越雲說著這些事情,湯敏傑靜靜地聽著,他們隨後又聊了不少的事情,甚至包括湯敏傑如今的工作細節,包括那些夜香婦的生活,彭越雲也是安靜地聽。臨近傍晚時,兩人一道吃了簡單的晚餐,湯敏傑架起騾車要回去文普鎮等待第二天的收夜香,彭越雲則預定去往其它的地方,他過去負責對外的諜報工作,這一次刀口向內,許多的工作也仍舊需要保密。

    “……我在文普那邊有一個挺好的朋友,在縣城裏做事,來的時候,我跟他提了你這邊的事情,若是有什麼事一時間辦不好的,哥你可以去找找他,他叫做……”

    臨分別時,彭越雲說起這些安排,湯敏傑笑著搖頭:“用不著的,別搞這些事情。”他道:“我已經回家了,還能有什麼大事。”

    “若是你想要聯係我也方便嘛。”彭越雲如此說道。

    兩人揮別之後,湯敏傑架起騾車,照慣例朝文普鎮那邊過去,其時夕陽漸漸的落山,在天地間灑下宏偉的蒼白色,他能夠看見蜿蜒山道邊一處處村落的痕跡,這邊的村落大多孤單而破舊,衣衫襤褸的人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這些生活並未因為華夏軍的到來,產生太過熱烈的變化,縱然偶爾有小車巡回,偶爾有人過來讀報、行醫,生活本身依舊尋常而乏味。

    成都、梓州等地的天翻地覆,暫時並未滲入到這片大地的行政末梢中來。

    道路行至半途,他的糞車與掛著竹記旗號的簡陋小車擦肩而過,小車上的商販與讀報人也一如往常的憊懶和疲倦,他們日複一日地在這條道路上的破舊村莊間穿行,說書人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個吸引人的故事,讀上一些機械的新聞,有時候他心情好起來,會與村莊裏的富戶或是老儒扯淡一番。

    夕陽沉入天際猶如沉入大海,而在老師那邊,他手中鋒利的手術刀已然在向這片大地上最細微的肌理沉落下來,這下許多人都要發出尖叫了,於是他的心中,似也有熱血在翻湧。

    騾車前行,他哼著歌謠,在落日的餘暉中,想象著這一切。

    這個時候,老師在幹什麼呢。

    能做這些事情,一定很快意吧?

    想要參與進來。

    可惜啊……

    人生已消磨在了它處。

    嗯,知道了知道了,昨天有點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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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5-3 21:15:05
第一一二九章 凜冽的冬日(三)



    入夜了,成都城內逐漸亮起燈火,先是零星的點滴,隨後變成一片一片浸潤開去的光湖。

    自寧毅到來之後孕育了十餘年的格物學成果,在成都大規模爆發兩年之後,已然令這裏成為了整個時代最為特殊的存在之一。

    城市外圍的工業區正在朝著遠方鋪展。點點滴滴的燈火說明了許多工場即便到得夜間仍未停工的事實。以華夏軍的軍工為核心,大量的外來湧入者也引爆了城市的內需,水泥、磚石、泥沙、木柴……種種與建築、民生有關的行業都在蓬勃發展,而隨著華夏軍大量開放的技術共享,無數的外來商人開始在這裏紮下根來,學習與推動著各種工業、手工業的技術。

    川蜀自古天府之國,但在太平時節時,由於中原的繁華與興盛,這邊頂多也就是不錯的養老之地。但在中原與江南盡皆淪陷、戰火四起後,華夏軍擊潰女真西路軍的戰績,終於引來了大量豪紳、商販的進入。




    過去武朝的商業便頗為發達,到得如今,隻要是還有些心氣、有些家當的商販,大多都會想著來西南看一看,而一旦他們看到了華夏軍公開的技術,人們或多或少地也會在這邊付出一筆投資,紮下根基來。因為隻要是有眼光的商販都會知道,哪怕在西南賺不到錢,這邊的技術積累與效率探索,都會決定一個行當未來的生死。




    兩年時間的高速發展,城市外圍圈層上一塊一塊的工業區域仍舊顯得雜亂,部分地方棚屋擁擠,但大量人口彙聚的景象,在夜色裏融成的點點光斑仍舊顯出奇異的熱鬧氛圍來。

    而在一塊塊工業區劃間,即便入夜也有大量路人通行。在城市的南北兩端,形成奇景的是兩條光芒點點蔓延的通路,這是今年年中方才修通的馬車軌道,它以原木鋪成車軌,砂石為基,將車輪改造過的大型車廂置於其上,以馱馬為動力拖運重物,這些大型貨運馬車廂支起的燈籠會在夜裏延綿成一片點滴前行而又分外有序的光路,令人望之心怡。




    而這種木軌拖車,最初被城內的批評者們認為是漂亮而無用的“古怪之舉”,有的人認為這不過是寧毅的“怪癖”。然而運作數月後,這些大車在運貨數據上表現出來的效率卻震驚了所有人。

    在使用同等馱馬數量的情況下,軌道馬車甚至能夠以兩倍的速度輕鬆拉動兩倍的貨物;眼下在新近上馬且出現了數次故障的情況下,軌道車的運貨效率仍舊達到普通貨運馬車的三倍以上,這樣的數據一度令得效率的討論成為城內幾個月來的熱門話題,也大大緩解了城外各個行當效率及數量發展之後的貨物吞吐難題。




    外圍廠區光芒頂多是來自於工廠的加班加點,而穿過古樸的城牆,到得城市內圍,部分繁華街道上燈籠的光芒變得更為密集起來。各種各樣的吃食、戲劇,一座座的酒樓、茶肆,彙成這片城市夜生活的紛繁。一名名穿著長衫的老儒、新儒們在樓宇間高談闊論,新的文化人們在茶樓的廳堂間讀報交流、談論時政,這是變革的城市,每一天都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交流。

    而在一處處熱鬧的街道之間,泛舟水路上的樓船,行走於各個重要街區間的公共馬車,帶起著光芒的流動,猶如城市間重要的血管,血液川流不息。道路上的部分行人提著燈籠,在古老的樹木間一麵交談一麵雍容前行,也有行色匆匆的商賈,或是初到貴境的旅人……或衣衫襤褸、形單影隻,或三五成群、呼朋喚友,望著城市中夜色的繁華,或是街道上的古怪景象,震驚不已。

    文化的衝突正在這裏激烈的發生。

    而作為這文化衝突的兩極,其中的一端自然是城市裏以儒生為代表的群體。這既是舊文化也是實質上的主流文化孕育出來的精英,他們的基本特征通常是穿著雍容的長衫,對於年高德劭、之乎者也,思維已極難變化的社會上通常稱其為老儒;

    與老儒對應的則是相對年輕的“新儒”,許多的年輕人常常是大儒們的弟子,他們讀聖賢書,也期待著某一天貨與帝王家、為萬世開太平,但在與華夏軍的論辯之中,他們也漸漸的接受了一部分效率思維、格物思維的影響,就外在特征而言,“新儒”們在穿著長衫之時常常也會穿華夏軍製式的靴子或是鞋子,他們中的一些人也會隨身攜帶相對方便的石墨硬筆、攜帶筆記本方便隨時書寫,而與之配套的是在長衫之中縫製更為方便的口袋;




    與儒家對應的思維,自然便是華夏軍一直提倡的格物、四民以及沒有多少人能夠清晰掌握的辯證唯物思維。格物講究效率與實證,人人平等淡化尊卑,辯證唯物論要求目的論與方法論配套,簡而言之,即孔子的言論是他對於春秋時代如何到達大同社會的設想,有此一時彼一時的局限,任何看不到目的論,覺得至聖先師說的全是真理的人,覺得一個方法論放諸萬事皆準的人,都是大傻逼……

    文化觀點的衝突當然複雜,而屬於華夏軍一方思維外在的呈現,則大多體現在那一身縫滿口袋的短打裝扮上。

    在過去的文化當中,雍容的長衫是尊貴的象征,而短打的裝扮大多屬於低賤的體力勞動者。這一方麵因為文化人可以慢下來,可以好看,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織造業的發展決定了軟趴趴的布料往往隻有做成長衫才比較好看。

    寧毅造反之後,首先是在軍裝上提出了大量的新要求,而蘇家的織造業底蘊迎合了這些要求的需要,在經過了十餘年的革新與改良後,如今華夏軍的軍服筆挺而帥氣。這種發展逐漸進入民用服裝行業,便又催生出大量幹淨利落並且方便工作、不至於被機械鉤掛的“短”裝扮來,又成了文化對抗的一種象征。

    如今在成都城內,擁護寧毅這邊四民思維、效率思維的年輕人們,主軸上來自於參與過華夏軍培訓班的一係列軍官,他們或者是軍隊中的成員,或者是政府的公務人員,對於服裝的象征倒不見得執著。但在這些之外的社會層麵,大量識文斷字、會書寫算術的工人以及管理人員開始迅速成為了華夏軍這邊思維對抗的主力軍。

    這些人當中,有部分過去是落魄的寒士,更多的是家境貧困的普通人,又有少量地位低下的商賈、賬房。在華夏軍躍出涼山之後的數年裏,辦各種培訓班,吸收社會底層人士進工廠,令得這些人能夠簡單的識文斷字、學習算術,這個過程裏,許多聰明人在工作或者學習當中被發掘出來,隨後又有了主動學習的過程,開始理解這個世界的現實。

    華夏軍的培訓班重視實績,脫穎而出的人們智商超群,在華夏軍工業基礎迅速發展的過程裏,這些人漸漸的在自己的領域中成為獨當一麵的人物,他們有的對於流水線、對於統籌效率的理解深刻,有的在數學領域有著迅速的突破,也有的自己摸索出了管理學的道理,這些人開始自發地為華夏軍的“理論合法性”添磚加瓦。

    他們的學問是相對偏科的,在態度上也是相對偏激的,但在一次次的議論與爭吵之中,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速成”的文化人們也在迅速地加固著自己的三觀和邏輯構架,而他們統一的象征,便是掛滿口袋、適合工作的華夏軍短打製服,其中的大部分,則都會為了工作和打理的方便,剪去“受之父母”的長頭發,轉而留寸頭甚至光頭,這也是城內輿論爭端中,他們常常受到詬病的一些問題。

    在激烈的書麵辯論過程中,寧毅在數篇匿名的文章裏刻意地輸出私貨,將這些人定義為了“新文化人”,如今這個名詞已漸漸被大眾接受,但我們尚無法知曉,在這個時代裏,這個名詞最終將成為貶義的、還是褒義的概念?

    基於這兩極的爭端而來,也有更多的奇裝異服在城內出現。

    文化的衝突激烈而又混沌,它被撞離了儒家的軌道,卻也沒有進入到寧毅熟悉的方向上,新的思維跟老的文化相互撕扯,它們中的一部分卻也漸漸融合,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也都在陸續地出現。

    但無論如何,在這樣激烈的文化辯論與日新月異的建設發展當中,整個成都此刻都呈現出了一種“天地之中”的風貌來,即便是最為反對寧毅的守舊老儒,也不能不承認,如今這裏已然成為整個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

    十月的夜晚,一場政治與文化的風暴正在這座城池上空醞釀,它令得無數的人交頭接耳,惴惴不安。

    城北,最為金貴的用膳園子名叫“瀛洲”,園裏的燈籠早已在一棵棵古鬆翠柏、一片片院廊假山間巧妙地亮起來,戌時一刻,馬車從園子隱蔽的側門進入,林丘帶著酒氣,從車上跑下來,尋了個角落,扶著牆幹嘔了幾聲。

    閬苑間有數人正預備過來迎接,見此場麵,為首的也是趕緊過來,而跟隨林丘一道下車的中年胖子擺了擺手:“林處喝多了,這可是第二場,被我從胡海文那幫孫子的飯局上拖過來的,給足麵子,大家悠著點。”

    “第二場了就改日再約嘛。”為首迎接的那人輕輕去拍林丘的肩膀,痛心疾首,“老譚你怎麼不愛護一下林處。”

    迎接的眾人便附和:“沒錯,改日,改日嘛!”

    “我錯了,這還不是你們急著見林處嘛。”中年胖子一邊道歉,一邊還口。

    身體變差了……

    扶著牆,林丘感受著身體的變化,有著片刻間的失神,但隨後擺擺手回過頭來:“還是我陳哥愛護我。”他臉上帶著些許笑容,“不過也不用說老譚,一來,陳哥召見,我一個處長,怎麼敢不來呢,二來,姓胡的請的那地方,吃煩了,我也想到這邊坐坐。”

    他有點皮笑肉不笑,話語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對方當即抱拳:“不是不是,林處的地位,跟咱們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個位置上的,這不是都仰仗林處嗎,最近大動作啊,就特別想見一見,這不才讓老譚……”

    “到辦公室見不到嗎?”林丘看著他,過得片刻,才轉成笑臉,一把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飯、吃飯,其實……陳哥啊,最近真的特別忙,但對你們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緊張個什麼勁,走走走,讓我吃口好的……”

    他的麵色緩和,眾人這才放下心來,當下簇擁著他朝裏頭去,過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樓的大包間,於闊氣的圓桌前落座,各式菜肴隨即如流水而上。眾人之中的陳姓頭領夾了一塊金黃黃的豆腐到林丘的碗裏。

    “知道林處喜歡吃豆腐,這邊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裏的、海裏的八樣珍饈,突出的就是一個樸素!對了,酒咱們還上嗎?”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麵前擺架子。”

    “林處過來就是最大的麵子。那就喝一點點。”

    帶著笑,倒上酒,林丘對著豆腐動了一下筷子,對方才道:“林處,不是咱們沉不住氣,這兩個月來,心潮澎湃啊。眼看著華夏軍真的要動手,要開千年未有之壯舉,咱們能幫忙的也都想幫忙啊,這不是等著林處和上頭發號施令嘛”

    珍饈養眼、燈火醉人,布置雍容的房間之中,眾人便是一陣附和,林丘舉了舉杯,便也笑了起來……

    ……

    “風雲聚會。山雨欲來。”

    林丘在抽出百忙空閑趕赴一個又一個飯局之時,城市西南端相對安靜的一處院落間,於和中正拉開窗邊的簾子,看著城池中交織的燈火。

    在他後方的不遠處,李師師正坐在書桌邊伏案完成手頭上的一篇作文。華夏軍近來工作極為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傳工作是其中的大頭,她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經被抽調到各個工作組幫忙。再加上過去她執行的外交工作,這次華夏軍說要收地,不少過去由她招安的士紳地主便也輪流上門找她,令她最近這段時間一個人恨不得掰成兩半用:一半用來工作,一半用來找寧毅訴苦。

    於和中的拜訪算是她不需要費太多精力去應付的事情之一,許多時候還能從對方口中聽到一些旁人不敢對她說的八卦。

    當然,相對於重逢之初這位朋友的拘束與不自信,在成都當了一年多的風雲人物之後,此時的於和中正處於他人生中最巔峰的一段時間,如今他的氣度言語,看在眼裏聽在耳中甚至要比十餘年前更為沉穩,他常常之乎者也,又總是帶了許多時尚的新詞在口中,在成都城內,他有了幾名固定的紅顏知己,據說其談吐氣度,還令得不少外來的名媛為之心折。

    而從實質上來說,他如今也已經是城內最重要的幾名關係掮客之一,這是因為他一方麵背靠戴夢微,可以支使嚴道綸,另一方麵又與寧毅、李師師算是舊識,在實際辦事上交好林丘。如此一來,無論是新舊儒家,還是華夏軍的文化新銳,他作為中人都能夠聯係上、說上話,並且由於他的工具人性質,哪一方麵都沒有過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個環境之中地位超然,獲得了無數好處。

    “……現在市麵上,人心惶惶。”看著那些燈光,於和中道,“外頭那些老儒,都說寧毅失心瘋了,想成千古霸業,也不是這樣幹的。”

    “他哪次不失心瘋。”聽了於和中的說話,師師笑了起來,“從當年的弑君,到後來打西夏,然後打女真、殺婁室,再到小蒼河那幾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戰,他就是隔幾年就發一次失心瘋。習慣了就好了。”

    “話不是這麼說,這一次,大家覺得可惜了。”於和中道,“你看看外頭這光,師師,你有沒有覺得,它已經比當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兩百年汴梁,沒有了,大家才都覺得可惜。”

    “數字上說……”師師停了停筆,“確實已經超過了。”

    “就是這個意思吧。兩年成都,已經超過兩百年汴梁……最近在外頭,那些老儒新儒,心情很複雜,師師你知不知道,大儒何榮超,前兩天說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書,請寧先生收回成命,國家奪人田,說要打地主,為了公平,聽起來很漂亮,但是當這國家到了二世三世,誰來阻止這國家的敗壞?何榮超這人,一向是反對新文化的,有點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寧毅要做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沒得過,居然就要上折子。”

    “這倒確實是。”師師抿了抿嘴,笑,“最近往上頭遞折子的人不少,很多過去都不想跟我們說話的,這次都忍不住要來規勸一番。這是好事啊,寧先生那邊說,這是對我們過去兩年工作的肯定。”

    “肯定自然是肯定的,最近兩年成都的狀況,尤其是格物學的效率之說,那些儒生私下裏說,寧先生確實有遠見。就算是不願意承認寧毅的功勞,現在儒生那邊不也是大推墨子,說墨子要與孔孟並列,成千古聖人……但他們擔心也是真的擔心啊,這一次都不算是梗著脖子說硬話了,人家居然開始跟寧毅服軟了,你折騰歸折騰,別把成都給折騰沒了……”

    於和中說著,忍不住失笑,隻過得一陣,方才道:“師師,寧毅那邊,就真的沒有一點害怕?人家這些老儒新儒,用新詞來說那可是一輩子搞教育的,我看過最近的宣傳,說是讓啟蒙後的民眾來製約政府,但是……這就是漂亮話啊,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那些鄉下農民他們懂什麼?要教到他們懂理、而且是大範圍懂理才行,但是你看那些大儒,自己家的孩子都沒辦法教成大多數懂理,成材的不過那麼幾個,他們就是最懂教育的,所以才怕……”

    師師停下筆沉默了片刻,於和中也頓了頓:“而且……說白了大家需要的是什麼?不就是這麼個太平盛世嗎?師師,我生性愚鈍,但最近聽來聽去,我也聽懂了,那些儒生啊,說起來反對寧毅,因為寧毅說要滅儒,他滅儒是因為要發展格物,可是格物已經發展起來了。他現在兵強馬壯,將來那些火箭什麼還能發展,有朝一日他打敗女真人,收服天下,將成都的盛景鋪開,我看他喊著滅儒,那些儒生也就真能忍了。寧毅對他們有意見,有意見就有意見,可以妥協的,但是土改這一步,何必呢?所有分田地的,你看看都變成什麼樣子了……”

    “而且……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啊,師師,我也害怕……這成都的繁華,會忽然像汴梁那樣沒了。能做到現在這裏,已經可以了,真的非常可以了……”

    話說到這裏,房間裏安靜下來,師師想了想,在紙上寫了幾筆,隨後笑道:“你這到底是幫誰打探的消息?”

    “嚴道綸啊,還能是誰。”於和中並不避諱,“這件事情,按照你們的宣傳,要是真做到了,那當然是千古未有之偉業,就跟天下大同一樣,做到了誰不是千古一帝?萬世聖人?但是做不到會死的啊,你看寧毅這樣孤注一擲,把那些反對他的酸儒都給嚇傻了,其他人當然也怕……嚴道綸他們最近在忙著開廠搞錢,他也希望成都的發展能千秋萬代,我看他快忘記劉公給他的使命了。此間樂,不思中原嘍。”

    “……所以嚴道綸想要知道些什麼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們這邊能有多堅決。然後,要是地真的收上來了,將來是怎麼個用法,大家能不能從中分一杯羹……還能有什麼?”

    師師這邊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麵,確實是這次工作的重點,但是和中你知道,這個章程肯定是根據收地的狀況,要有變化的,所以目前是個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順利,接下來會帶動大量新規劃的出現,哪些地分給村民,哪些搞商業發展,哪些通路,這都需要整體計劃,所以暫時我也想不到找誰能拿到好處。當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過程裏能鑽什麼空子,這個事情,我們現在也很想知道。”

    “嚴道綸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這次收地會有多堅決,會不會妥協,能不能談,甚至於會不會殺人,會殺多少人。這麼說吧……當年在汴梁,任何人處於寧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會選擇殺皇帝,但他說殺就殺了……”

    “……後來到小蒼河,西夏人入侵,華夏軍不過區區萬人,據我所知,左端佑勸過他,但他說打,還是打了……接下來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婁室為帥,希尹派人到小蒼河勸說寧毅,名義上歸順,結果你們也知道……到後來包括小蒼河的幾年大戰,包括西南大戰之前,整個天下都已經淪亡,希尹還是派人,說大家可以談,寧毅隻說,你們來了西南,我埋了你們……”

    “和中,華夏軍每一次休養生息時的態度,都非常溫和,寧毅做生意,秉承的是與人為善的態度,這幾次大的抉擇之前,華夏軍都像成都這兩年一樣,努力發展、努力做生意……包括成都的這兩年,我們敞開大門接納所有人,寧毅甚至讓這些大儒在報紙上隨便發言,很多人是反對的,但最後迎來了大發展……現在那些儒生很珍惜成都的發展,就好像成都的發展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一樣,也好像發展成都的這兩年,寧毅的心是跟他們站在一起的,其實不是,寧毅的態度一直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這些人偶爾理解他,偶爾理解不了他,理解不了的時候,其實並不是寧毅的態度發生了任何變化……”

    “其實有些時候,我也理解不了他,過去有過爭論……”師師笑了笑,“但是這麼多年,很多事情,證明他是對的。和中,你可以告訴嚴道綸,讓他看看這個城市裏政治的運作,八月裏代表大會正式通過推動四民思想落地的提案,中旬過後,六百多個代表舉手通過土地改革的基本思路,接下來七個部門陸續開會,架起基本框架,通過發令,研究辦法,然後開始從中低層調集工作組,宣傳部這邊整理宣傳材料,製定宣傳策略,工作組開會之後進行訓練,寧毅參與到了每一次實際訓練裏……”

    “兩個月的時間,成千上萬人的運作,三天前公布了第一批一百個村子的名單,第一批人員已經派出去了,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其實也已經有了預案。從第七軍調來的六千人在各個節點上換防早就完畢了,負責這次領兵的,是寧毅的那位劉夫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些年她一直是最支持四民的人,為什麼讓她上?”

    “這段時間過來成都的大地主,有威脅說要上山的,我們這邊有收集信息,但是軍隊一概不動,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不做預防。接下來你可以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在這件事上,預案的安排非常明確,任何人敢行動,華夏軍就會行動的。”

    “外頭的大儒給寧毅那邊遞折子,希望他收回成命,寧毅覺得好笑,你知道他怎麼說這件事的?這就是一個……發動了的機器,成千上萬人都是這個機器的部件,有人擋在這個機器的前麵,機器會碾碎他,有人要在內部給機器弄點問題,會有人來維修它、清理它。成都兩年的繁榮,讓外頭的人以為他很溫和,以為華夏軍是個溫和的……大市場……”

    “但是在決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華夏軍從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勢力都更堅決。如果要用敵人的說法來形容,華夏軍做事,可以比公平黨人,更加凶殘。何文他在西南聽了幾年課,出去之後搞得一塌糊塗,卻仍舊成了一方梟雄,但你可別忘了,寧毅在這件事上,已經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書桌後頭的話語柔和,即便是凶殘二字,輕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說童話故事一般,帶著奇特的溫柔。於和中倒是愣了愣,兩年的時光,處於成都這個溫柔鄉之中,他在恍然間也以為華夏軍成了一個與人為善,接下來似乎是闊氣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團體,但師師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這是一個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讓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回想十餘年前,見過立恒,居然與他一道高談闊論,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師師想了想,也笑:“隻要想見,接下來也可以見得到啊,於兄,華夏軍……有自己的理想,這些年來,也都在踏踏實實地做事。最近雖說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話說到這裏,於和中擺了擺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這一生愚鈍,師師啊,你……這個……咱們不說這個了,好吧。其實在你麵前,我也不想瞎說了,你說,要是這次劉公中原大戰順利,抓了鄒旭,我是不是能升個官什麼的,我現在也就是這件事犯嘀咕……”

    師師扶了扶額頭:“這個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說不懂,實際上對於和中的苦惱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為劉光世與華夏軍之間的中人在成都享盡清福,擁有了從未有過地位,但這也是劉光世想要交好華夏軍,而華夏軍這邊又有她在托底的結果。而一旦中原大戰出現結果,雙方的關係恐怕就要有新的變化,作為本事並不高強的他而言,自然難免感到焦慮。

    但事實上,師師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於前段話語當中,他做出了拒絕,作為朋友身份,師師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許多的抉擇,終究需要他自己承擔後果。

    她低頭寫字,兩人隨後又聊了幾句。於和中錯開話題:“你說寧毅……他現在都在忙些什麼呢?每天應該是開不完的會吧?”

    師師抬起頭來想了想,微笑:“最近確實都比較忙,不過今天這個時候,難說,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這是什麼啞謎?”

    “也不是啞謎啊。”她笑道,“大夫人過來了,可能在陪著逛街呢。”

    說罷,便又低頭寫起作文來。

    於和中長吸了一口氣,扭頭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離,他回憶起民間對寧家這位大夫人的各種說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觸的眾多商人口中,對於哪一位的可怕,有著更多、更為具體的形容:“蘇氏的那位當家,那可是個厲害角色,一般人想見都見不到的……”

    回過頭來,口中一時間有無數擔心的話語想要說,但最終,求生欲還是製止了他的這種行為。

    “那……我先告辭了?”

    “去吧。”

    燈火下,師師搖了搖筆尖,笑著說道,隨著她這微笑的動作,燈影間劉海晃動,被燈光染成黃色,依稀竟還像是當年礬樓中的黃毛丫頭。然而時光飛逝,於和中知道,他們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轉的燈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與漫天星光交相輝映。就在於和中走出師師居住的院落,並且為某位人物的到來感到惴惴不安時,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牆上,正有一行人在高處眺望遠方的城市夜景。

    遠遠的,城市外圍軌道馬車亮起的燈盞,儼如點點滴滴排隊前行的螞蟻長列,置於眼中,令人嘖嘖稱奇。而在城市的內圍,無數的光芒鋪展,水路上的樓船、道路上的馬車、一處處院落間的雕梁畫棟猶如精致的模型盡收眼底。

    如今在許多傳聞中已經被人們視為可怕存在的寧家大夫人蘇檀兒此時一襲簡單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牆上瞪大了眼睛觀看著這一切,她向來是江南水鄉女子的瓜子臉、骨架並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顯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顯得柔美,雖然這些年經曆了許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麵前顯得雍容沉靜,但在麵對寧毅時,卻仍舊有著相對活潑外放的一麵。

    “已經比江寧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牆邊,望著遠處感歎。

    華夏軍盡收成都平原後,這是她第二次來到成都觀光,相對於上次,一切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寧毅從旁邊將一個望遠鏡遞給她。

    “已經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邊,軌道馬車,我跟你說過的,沒見過吧?以後軌道和車廂都換成鐵的,嚇壞你們這些鄉下人。”

    檀兒便笑:“曦兒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說上一大通成都的事情,有什麼稀奇的。對了,他上次回去,跟我說了你偷吃他烤雞的事情……”

    “啊……逆子。”

    “你偷吃他的東西,還倒打一耙。”

    “行了,咱們不說這個逆子的讓人不開心的事情。”寧毅拍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我給你看看另一個逆子的壯舉。”

    “什麼?”

    “錢老八那幫人從江寧傳回公平黨的消息,大隊走得慢,但是讓人先傳了幾份報告回來,中間夾了幾張新聞紙,我看了兩遍,還沒怎麼看懂,昨天看到半夜,才慢慢懂了。這字裏行間都是對我無情的嘲笑啊。”

    寧毅說著,從口袋裏拿出幾張折疊的小報紙來,檀兒接過去,讓人將燈籠再靠近些,在光下看。

    “這個……什麼啊,比武大會,邪派高手……這些都是懸賞啊,這五尺Y魔什麼的……嗯,這個外號很有意思,別人乍一聽,還以為是無恥Y魔呢,仔細想想是一二三四五,哈哈……這有什麼不對嗎?”

    檀兒將新聞紙舉起來,對在光下,看有沒有夾層。

    “唉……”

    寧毅看著她的動作,歎了口氣。

    過得片刻,忍不住笑了笑,隨後,又是一聲歎息。

    “造……孽……啊……”

    檀兒看著他的表情,蹙眉思考了片刻,隨後看著通緝懸賞,麵色也是數度變化,終於道:“另……另外一個逆子……你、你的意思不會是……忌兒他……他被這個Y魔給……”

    “啊?”寧毅愣了愣,隨後倒吸了一口涼氣,臉頰抽著笑,“你、你這個……倒也不失為一種觀點……回來以後我要幫他宣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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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5-3 21:15:27
第一一三〇章 凜冽的冬日(四)




    “……說隱居結束,回到涼山以後的那段時間,要給幾個孩子樹立一下正確的人生導向,鼓勵他們熱愛生活、強身健體,就給他們講點武林上的故事嘛……那在這件事情上,我又比較低調,不能說是自己,所以一般是編造幾個厲害的名字……”

    溫和的光路蔓延,幾道身影行走在城牆上,於和煦的夜風中,聽著某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嗯,出來混的,名字當然要霸氣一點,有什麼東方不敗,聽起來就很厲害……東方不敗的弟弟西方失敗,是個配角,他不重要……還有獨孤唯我,唯我獨尊的意思,啊這個名字也不錯,我很喜歡……然後天下三大高手,就有一個……叫龍傲天……”

    穿著帥氣大衣的寧毅一麵走,一麵伸手,點了點妻子手上的新聞紙。蘇檀兒見他長篇大論,滿嘴成語,便知道事情不太對,此時麵上表情已變幻了數次,又張開那寫著懸賞的新聞紙看了看。




    “所以……在相公你說的那些厲害的武俠故事裏……這個龍傲天……天下第三高手龍傲天的外號叫做……五尺Y魔?你怎麼跟孩子說這個……”

    “是天下第一高手。”寧毅揉了揉額頭,“慘的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可能叫五尺Y魔啊,我怎麼可能跟一幫孩子說,天下第一高手叫Y魔。第一,天下第一高手不能叫Y魔,第二,我不可能跟孩子說Y魔檀兒你這思維怎麼回事……”

    他扭頭去看一旁的妻子,卻見對方也是好笑又好惱地看著他,隨後手上便挨了對方一拳。

    “唉……”寧毅歎了口氣。

    一旁的檀兒也揉了揉額頭,苦笑:“所以這是他自己掙回來的名聲,老二這……嗯,這個事情得按下去,不能讓小嬋知道,讓小嬋知道了我不放過你……好在他用了化名……”

    “用化名也沒用,曦兒、小河、雯雯、小珂、霜、凝……有一個算一個,都知道龍傲天的名頭,黑妞他們一幫孩子也聽說過……大意了,我看這孩子回來就得社死……唉,我堂堂心魔,生出來一個孩子叫Y魔……那個懸賞後頭還成群結隊,五尺Y魔還有個狐朋狗友叫四尺Y魔,神經病,人家一個小和尚,特麼缺不缺德……”




    檀兒憋著笑,神色變幻間又忍不住打了寧毅兩下,她這些年來掌家做事、沉穩端莊,即便在寧毅跟前,也少有這樣忍不住打打鬧鬧的時候,但隨即又皺起眉來。

    “那怎麼辦啊……小忌這孩子,你說他怎麼鬧成這樣……應該是誤會吧……”

    “誰知道呢?錢老八他們還沒回來,來龍去脈鬧不清楚。但是人心鬼蜮江湖險惡,也說不定不是誤會,被於瀟兒那個賤人玩弄之後,他痛定思痛,決定報複整個天下的女人,出門之後,通過不懈的努力,闖下了偌大的名聲……你看,還收了個小弟,一定是特別仰慕他……”

    “才怪呢。要真是這樣,八爺他們就不至於寄回來這幾張沒頭沒尾的紙了。這事情不小,小嬋可怎麼辦啊……”

    “有什麼怎麼辦的,年輕人,出門在外三千裏,鬧個笑話比被人弄死了要好。”

    夜色裏月明星稀,被燈火簇擁的城牆上夜風習習,兩人散步的過程裏,檀兒又將那新聞紙看了幾遍。隨後再看身邊的丈夫:“你看起來倒是挺高興的。”

    寧毅微微笑了笑:“天地遼闊,精彩紛呈,他年紀輕輕,走了三千裏,去看了父母的老家,弄出這麼個名聲,一準也經曆了很多雞飛狗跳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他去看到的江寧,是什麼樣子的了?蘇家大院、咱們的點東西還在不在……另外聽說這次在江寧,陳凡過去,跟林惡禪討債,兩邊打了一架。巔峰對決啊,恨不能親至現場,手刃此獠。”

    他心情開朗,檀兒也笑了笑:“我看寧老爺你就別去添亂了。你跟陳凡聯手,咱們就敗了。”

    “什麼叫跟陳凡聯手,他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我肯定是帶了左右跟班去……”

    “這跟班一個姓陸一個姓劉吧?”

    “嗯,讓她們打打下手,砍死那個死胖子。”

    他如此說著,望向城外:“唉,這是年輕人才能有的風光了,不像我們現在,天天開會天天開會,要不然就是一群這樣那樣的人過來說情,苦口婆心的,要你收回成命,一個個說得又不夠精彩,比起左端佑來差遠了。我看啊,這幫大儒一代不如一代……”

    在最親近的幾個家人麵前,他這等“久在樊籠,不得自由”的感歎倒也不是第一次了,蘇檀兒被他的話語勾起思緒,望著城外也回憶了片刻江寧的景色,隨後偏了偏頭,道:“張村那邊也是人心浮動,軍方的、各部門的,一些夫人太太輪番上門,套些交情,然後問起這次土改的事情,我看啊,都能想到,要是把地收回國家,接下來她們的利益有多大,而且,搞和平贖買,咱們要出多少錢才能把這些地買完,這中間能動的手腳,能占的便宜,也不是一分兩分,包括在這中間的議價環節,也不會順利的。”




    她頓了頓,隨後笑:“當然,也有些姐妹比較狠,問為什麼不推動一次江南那樣的殺地主,然後我們再來撥亂反正,我記得你以前提過這種辦法。”

    “大會在整體上傾向於用和平的方式推進這件事。”寧毅偏著頭低聲說道,“從本質上來說,這是因為平等的提法並沒有成為華夏軍精神上的主軸,在過去這個順序首先是跟複仇和抗金對應的華夏兩個字,然後是格物對應的發展,接下來才是民生民權民智以及對應的平等,但老實說,能不能真正的平等,很多人是犯嘀咕的,甚至於包括我在內,我的信心不足。”

    檀兒扭頭看著他,隨後勾了勾他的手指:“這個……我覺得慢慢來也可以的……”

    “嗯。”寧毅意思並不明確地點點頭,“我們隻挨了十多年的打,很多人相信過去的老辦法是很好的,包括今天的成都,大家看見它發展的繁榮,不願意再多做折騰了,發動華夏軍從底層去推動一場失控的均地活動,我們暫時已經沒有這個選項。如果我強行這樣做,華夏軍可能會內部解體。”

    蘇檀兒點了點頭:“伱過去說起來的時候,我覺得你更想用這種辦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你要做,我都會支持。”




    “我是有一些奇怪的執念。”寧毅笑,“但是事情總會在運動中變化,就華夏軍的情況來說,推行這種事情,最方便是在殺出涼山的時候,直接煽動整個成都平原打土豪分田地,而在我們這邊也有了十多二十萬的基本盤,可以在整片地方循序漸進地收拾殘局,簡而言之,也就是複製今天江南的狀況,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保證了內部的純潔性,可以一步一步的消化別人,而何文那邊,內部的純潔性堪憂……”

    他拉著妻子的手,轉身前行。

    “……但是這樣一來呢,統一成都平原的過程會大規模延長,這邊地主大族的抵抗會加劇。而且接下來我們的工作重心基本隻能放在整肅和引導農民運動上,格物的發展會滯後……而在當時重要的考慮有兩點……”

    “第一,是在眼下的社會層麵,對於格物發展後的繁榮,大家終究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於平等的思考和渴望,並沒有那麼普遍,也沒有思想層麵的理性積累……而第二點考慮是,如果格物學的發展沒有形成規模,沒有找到切實的、長期發展的可能性,那麼對民眾的啟蒙很可能是一場空談,儒家在孔子時期其實是激進的豪邁的,他想要用幾代人的努力來讓天下大同,後來的人發現做不到,所以把民可使知之,變成了不可,使由之,其實如果沒有物質大發展的可能,這其實是非常科學的一種處理辦法。”

    “無論如何,我們這邊,總之也是做出了選擇……”

    夜色之中,寧毅的話語平靜,更像是私下無人時所作的自我反省與總結,蘇檀兒靜靜地聽著,這是在張村之中偶爾也會出現的景象。寧毅習慣在親近的幾個人麵前整理自己的思維,檀兒能夠聽懂一些,但大部分的時候,她並不像西瓜一樣熱衷參與討論。

    此時也是一般,她握了握寧毅的手:“這樣說,有把握?”

    “啊,可以做了。”

    寧毅望向成都。

    工業革命的可能性已經開始萌芽生根。

    有這個成果打底,還有什麼不能去嚐試的?

    微涼的夜風中,夫妻倆攜手前行,隨後又聊了一些瑣碎的家事,檀兒說起幾個孩子的功課,之後又談了談寧忌的問題。

    他們從城牆上下去,上了馬車,馬車漸漸駛入林蔭遮蔽的街道,穿行向前,原本看風景的人,也漸漸化作旁人眼中的風景。

    這是土地改革已進入倒計時的成都夜晚。

    從座位上起身,“瀛洲”的飯局也到了尾聲了,一群人呼呼喝喝地從樓上下去,林丘摟著陳姓頭領的肩膀。

    “陳哥,真的,不要輕舉妄動,這次的事情,老大盯著的,跟老大作對的,那可沒什麼好下場,當年在獅嶺,完顏宗翰、高慶裔在他麵前被罵得跟孫子一樣,兒子被殺了還要說謝謝,我可在場。弟弟救你一命、救你一命……”

    他一麵走,一麵拍對方的胸口:“但是地,收回來總是要放出去的,怎麼分,有弟弟幫你盯著,你怕沒有好處嗎?我怕你到時候沒錢……所以啊,陳哥,這裏發展都靠你們,現在上頭的策略,拉動內需,什麼是內需?你們把外頭的人多多地接進來,進來以後,他們要住房子,他們要娶老婆,他們要讀書,要吃喝拉撒,他們就是內需了嘛。要多招人,多招人,人多力量大、人多消費足,這都是老大說的道理,老大什麼時候錯過?你說老大什麼時候錯過……”




    陳姓的商人笑著附和,林丘這邊問了兩遍,沒有得到回答,朝旁邊揮揮手:“老譚,老譚,你來說,老大什麼時候錯過?”

    “……啊?”名叫老譚的胖子眨著眼睛。

    “你說,老大什麼時候錯過?你說啊……”

    “老大沒錯!”被摟著的陳姓商人連忙解圍,“老大怎麼可能錯呢,對吧。但是林處啊,現在外頭的人,那是越來越難往裏接了,你們政策那麼多,福利也高,還得安排孩子上學,還有體檢住宿這些,咱們投入也大啊……”

    “什麼投入大,你們在我麵前哭窮,那是花你們的錢嗎?白紙黑字,人家錢是借你們的,要打工還的,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借得越多,那不是要多做事嗎?幫你們多做事,你們就多賺錢,你看,他們借得多,那就花得多,然後也做得做,大家好處都多,這不是三贏嗎?這是人權!”他扭頭望向眾人,“這是人權你們懂不懂?”

    眾人亂糟糟的回話。

    林丘擺手:“人權是個好東西,要不是講人權,國家為什麼要收地?國家不收地,將來有你們什麼好處?啊?要是沒有人權,他們憑什麼要借你們那麼多錢?不借你們那麼多錢,人幹嘛要努力工作還債?你們啊,白眼狼,不懂老大的苦心孤詣……眼光要放長遠一點,長遠,風物長宜放眼量!懂不懂?”

    酒氣熏天。

    “……所以啊,多招人,多找人多做事多賺錢,賺錢了再招人。什麼人不好招,別特麼糊弄我,外頭在幹嘛,那都在打仗呢,劉光世打鄒旭,公平黨內訌,吳啟梅鐵彥就快死了,東南小朝廷嗚呼哀哉。老陳,老譚,那是人呆的地方嗎?不是,亂世裏的人都是牲口,誰不想來咱們這裏。老譚你說,誰不想來咱們這裏?”

    “都想。”老譚連忙回答。

    “沒錯。都想來咱們這裏,那還有什麼不好招人的?都別給我叫苦叫累,華夏軍的人從不叫苦叫累,華夏軍吃苦耐勞,加班加點……對了老譚老陳,上次給你們拉那麼多訂單,你們拖拖拉拉的怎麼回事,姓龍的昨天都跟我說了,你們做快點,別讓我丟麵子……我看,就你們特別不吃苦耐勞……”

    離別的場景雞飛狗跳,待林丘磨磨蹭蹭的到了院子裏,一旁便有人提了個紫檀木雕花的食盒過來,那老陳道:“一頓飯光顧著跟林處聊天,你也沒吃幾口東西,這不,讓廚子做了飯菜,都是你喜歡的豆腐,老譚,來,這樣,咱們給林處送回去。”

    此時馬車也已經駛了進來,林丘手一擺:“送什麼送,家離這不遠,吃的給我,我走回去,鍛煉一下。”

    “林處這喝了酒……”

    “哪裏喝了酒,就沒喝幾口,行了,盒子給我,不要嘰嘰歪歪……這幾步路。”

    他說著,伸手用力在腦袋上拍了幾下,隨後便去搶那盒子,盒子入手,倒還挺沉,但他隨即麵不改色地上下動了動:“正好,還挺稱手,行,不用送了!”

    拿出官場上的霸氣來,一群人沒能留得住他,過得片刻,他提著盒子出了“瀛洲”的側門,沿著林蔭的街道緩緩前行,酒的影響令他感到暈乎乎的,眼中倒是褪去了浮誇的威嚴,變得平靜起來。

    幾個月的酒場,身體變差了,意識到這一點,他用左右手輪換著將食盒提上放下,權做鍛煉。身旁的道路上有行人走過,叮叮當當的車馬帶著橘黃色的燈籠駛過身邊,太平盛世的夜景,他想起過去在秘書處工作室的情景,那時候和登很小,寧毅自律甚嚴,每天早上起身打拳,眾人也都跟著鍛煉,到如今,身體尚未走形,但肉明顯變得鬆弛了一些。

    土地改革將要開始,無數的螞蟻聞風而動,但他倒是不想讓身邊的人死在這波風潮裏,許多的髒事還是讓他們去做,如果在買賣土地上賺到錢,誰還去壓榨那些外來的賣身工人?

    最近的飯局,倒是變成救人的好事了。

    走到離家不遠的小河邊,夜風的吹拂令得腦袋漸漸的清醒,他便站在那兒,吹了片刻的風,視野的另一端,以前共事過的徐少元帶著另一名年輕軍人走了過來。

    “林處,怎麼在這裏思考人生?一身酒味。”

    “徐公,你們這是散步呢?”

    “剛剛開完會回來。”徐少元被稱作“徐公”倒不是什麼正經稱為,乃是他長得高大帥氣,經常被人調侃“吾與城北徐公孰美”後得到的外號,此時指了指身邊的年輕人:“工作組的方誠,方圓的方,誠懇的誠。方誠,林丘,就是跟你說過,有幸跟著寧先生在獅嶺給完顏宗翰下馬威的那個,他現在在商業部工作,因為是處男,一般叫他林處。”

    “得,不知道誰是處男。雍錦柔成親我去過。”

    林丘麵不改色的回敬對方,笑著與方誠握手後,又指了指徐少元:“他,有寧先生的出謀劃策,仍舊追不上自己喜歡的女人,寧先生甚至根據他發明了一個成語,叫十動然拒。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就他。”

    “啊,我們組長……”名叫方誠的年輕人一時間興趣盎然。

    徐少元一巴掌將他拍向後方:“少跟這家夥聊些有的沒的,你也想當處男?”

    林丘露出勝利的微笑,隨後道:“行了,不膈應你。吃不吃東西?我這裏有豆腐。”

    “林處很樸素嘛,行啊。”

    徐少元笑著,兩人走向一旁河邊的青石凳,回頭喚方誠時,這年輕人倒表示不吃了,留在那邊等著。打開食盒,分作三層的盒子裏果然是以豆腐為主的幾疊菜肴,筷子倒隻有一雙,林丘將兩根筷子從中折斷,兩人坐在那兒,便嚐了一下菜肴的味道。徐少元挺喜歡,林丘倒是膩了。

    吃了幾口,林丘道:“說起來,我比較喜歡吃和登家屬院外頭的那家陳記豆腐,豆幹炒肉你記得嗎?他們家的肉特別多。”

    “那你到底是喜歡吃肉,還是喜歡吃豆腐啊?”

    “不知道啊……”

    “而且陳記那邊的肉根本就不多好吧,每次都是一點點。你看,他家一碗菜的肉,還不如你這塊釀豆腐裏釀得多……唔,好吃,這家廚子有一套啊。”

    “好吃你就多吃點。”

    “那還用說,看你有點積食,你別吃了,剩下全我的。”

    涼爽的夜風下,河邊的石凳上,徐少元狼吞虎咽,林丘倒是笑了起來:“徐公注意點形象,搞得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人家看見還以為華夏軍缺夥食了。”

    “我都十動然拒了還要什麼形象?倒是你,受重用又升了職,今年……五月的時候不是聽說你跟一個姑娘提了親?額……左家留在這裏的一個女的,叫左靜是吧?漂亮又優秀,七月裏,你又把親給退了。人家人如其名,很冷靜,沒有揍你,但你怎麼回事?是真想保留林處這個頭銜呢?還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有其他對象了?”

    徐少元說起這事,林丘目光平靜地望著前方,沉默了片刻,方才壓低聲音,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是……突然發現了一件事情。”

    徐少元將釀豆腐往嘴裏塞:“什麼?”

    林丘聲音更低,一字一頓:徐少元靠過來,聽到他說道:“……還是男人好。”

    徐少元愣了愣,欣然附和:“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可惜你太醜了……”

    “你有點矮……”

    寧毅身邊出來的人從不畏懼任何沒格調的玩笑,兩人相互惡心,隨後都沒好氣地笑起來。如此過得一陣,徐少元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打了個飽嗝,他將筷子在盒子上敲了敲。

    “華夏軍進成都以後,攤子大了,各有各的去處,有些時候,相互見不到,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麼,但是哥哥有句話,要教育一下你。”

    “哥,你說。”

    “豆腐雖然好吃,你特麼也不能一盒子全弄豆腐啊,你看你,吃了積食,今天沒有我,你就浪費了,所以人啊,做什麼開心的事情,都要節製,沒有章法,是要出問題的。”

    他說著,將筷子仍舊食盒裏。

    林丘笑著:“懂,還是徐公愛護我。”

    “徐公不愛你,徐公的心已經碎了。”

    兩人坐在那兒,看著天上的月亮,過了一會兒,徐少元起身,林丘便也起身,道:“土改什麼時候開始,你們要啟程了吧?”

    “前期的輿論宣傳已經在做了,我們剛剛開完最後一個會,明天早上,全體動身。”徐少元指了指天空,“土改倒計時……”

    他頓了頓。

    “……五個時辰。”

    “保重。”

    林丘敬禮。

    徐少元便也敬了一個禮,他隨後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

    “有朝一日,革命成功,與諸君痛飲。”

    這是華夏軍中不少人從寧毅那邊學來的話,他們有的懂它的意思,也有的不懂,但無論如何,這都是最鄭重的約定。

    ……

    星月流淌。過得一陣,徐少元與方誠離開了夜風輕撫的河邊。

    林丘提著紫檀木的食盒返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他將盒子裏的碗碟收拾起來,劈開木盒,將夾層中鋪墊的金條扔進了財物雜亂的庫房當中。用熱毛巾醒酒之後,又在院子裏靜靜地坐了好一陣。

    到臨睡前,方才記起應該鍛煉一下身體,打了自己一巴掌。

    過了不久,土地改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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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一章 凜冽的冬日(五)

        



    冬日的成都平原,天氣算不得寒冷,卻有厚厚的雲層在飄蕩,將一切都染上一層冷硬的顏色。於是雲灰濛濛的,原野上的樹也是。

    成都以西百餘裏外,山南壩,是左近有名的大村莊,村內居民兩千八百餘,共五百多戶。

    依山傍水,由東往西的官道早早地便修到了這裏,到得今年,華夏軍又將這條官道加以拓寬,運來了磚瓦木材。在官道一側平整土地,開始建設一處學校。到得十月下旬,隨著均田地的傳聞愈演愈烈時,華夏軍的工作組便浩浩蕩蕩地進駐了這裏。村落周圍的氣氛,立馬就變得緊張起來了。

    作為均地行動第一批動手的百大村莊之一,來到山南壩的工作組共八支,一百零二人,各組人數十二到十三不等,再加上隨行的護衛士兵,成員總共一百三十六。在抵達山南壩的第二天,整個工作便已經按部就班的展開。




    在占領成都平原之後,華夏軍做的首要工作,便是對整個轄地的土地及戶籍進行了一輪大致摸排,而在擊潰女真西路軍後,這一工作又進行了更為細致的一輪,這是土地改革的前期準備。

    而自今年六月起,隨著平等思維的渲染,對於蜀地各個大地主、大宗族針對土地政策的約談就已經陸續展開。及至八月中下旬大會通過進行土地改革的決議後,就改革的細節問題,亦有大量的士紳、地主去到成都或是張村與華夏軍進行協商。

    相對激烈的協商期約為兩個月,並沒有出現實質上的結果。

    而在此期間,大會在通過決議後,便開始在各個部門有條不紊地抽調人手,確立核心訴求,製定具體計劃,拆分執行步驟。隨後組織律法、宣導、民政、土地、財政等各個方向部門的成員進入實操模擬階段,並且根據協商當中的進展,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對抗演練。

    在寧毅的直接負總責的情況下,沒有任何外界的波瀾,能夠延緩這些準備工作的進展。

    十月二十五,一共九百二十三個工作小組,連同部分武官組成的一萬二千餘人完成最後的集結與誓師,被同時投向整個西南大地上的一百處節點。

    土改開始。

    ……

    山南壩,跟隨著老練的竹記掌櫃以及過去駐山南壩的退伍華夏軍老兵,寧曦進行了兩天的實地走訪及認人工作。

    他如今是一百個工作小組當中編號第十七工作組的三名宣導員之一,這是整個土地改革工作中的重點。按照華夏軍的正式安排,想要獲得土地均分的權利,當地居民首先要進行的是七堂正式講課、三次民兵操練以及一次簡單的考核,宣導員需要負責的便是這些講習以及最後的考核。

    從如今華夏軍的政治體係裏一次抽調上萬人的規模進入到這次必然周期漫長的行動當中,此時的各個小組盡量執行的也是老帶新的策略。擔任第十七工作組的組長,也是整個山南壩總隊長職責的,乃是過去擔任竹記首腦之一的康竹銘。




    這是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前便跟隨在竹記的資深掌櫃,陪同過堅壁清野,參與過夏村之戰,屬於華夏軍中最為出色的執行人員之一。在肩負總隊長、組長職責的同時,他也是第十七工作組中三名宣導員之一,負責將必要的宣講技能,傳授給開始接觸這種具體群眾工作的寧曦。




    山南壩的近三千居民,根據住所所在早已被分為八份,當中的兩百餘成年人歸第十七小組負責,因此最初的兩天,康竹銘便帶著寧曦等人在村內認地方和人數,並且登門了解基本情況。而除三名帶班的宣講員與駐村老兵外,跟在幾人身後的還有一名負責後勤也兼來學習的少年人,這少年身形偏瘦,但眼神靈動,眉宇硬朗,他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乃是在北地生活了十二年後方才被接回西南的秦紹和的遺腹子。過去的小名石頭,如今已取了大名叫做秦維鈞。

    “……從北邊的溪水到南邊的路,這一片,地方好記……盡量記清楚每戶有幾個人,初期的記錄不麻煩,怕的是中途出變故……這兩百多個人,再分作六個班,每天六輪宣講,如果每天都有幾個人不肯來,後期就很麻煩,甚至於多出一些冒名的、搗亂的,我們初來乍到分辨不出來,就要丟臉,雖然說起來搗亂的我們就不給他們分地,但咱們第一輪做事,還是盡量要漂亮,沒必要搞得雞毛鴨血……我過去記人樣貌啊,有一些心得……”




    一麵向前走訪,康竹銘一麵跟寧曦、秦維鈞說著這些要點。寧曦便仔細地聽著,也在筆記本上做了記錄,背了一個包袱的秦維鈞湊在旁邊看。

    十月底的農村已是農閑時節,灰、黑相間的房舍間,流著鼻涕的小孩子在道路上呼喊奔跑,一些土牆上已經刷起了“平均地權”、“平等”、“民權”之類的標語,大人們在屋簷下、房屋裏以警惕、迷惑又或是蠢蠢欲動的神態打量著行走在村莊裏的華夏軍成員們。

    昏暗之中,眼神交換、竊竊私語。

    衣著破舊卻也整齊的康竹銘等人便在駐村老兵的帶領下,一間一間院落的登門。進門之後,康竹銘便首先敬禮,然後打招呼。

    “是劉三五劉叔家吧,老叔好啊,我是華夏軍來的宣講員康竹銘……”

    第二名宣講員報上姓名後,寧曦也在一旁敬禮,大聲道:“叔,俺叫狗蛋!”

    秦維鈞道:“俺叫貓蛋。”

    兩人都取了令人感到親切的名字。

    “……咱們是過來辦分地事情的,不知道老叔清不清楚這個事……對了,冒昧登門,有點小禮物,各家都有的,老叔不要客氣……”

    說話間,由秦維鈞呈上一小包印有平等宣傳圖的糖果,待到對方不好意思地收下,便開始講述過兩天將要講課的事情,順便將這戶人家的實際人數及姓名再做印證。




    天色陰冷的村莊當中,八個小組的宣導成員都在走訪著村內的居民,打招呼,遞宣傳糖果,介紹之後的課程事宜。而眼見華夏軍的成員態度溫和,不少的居民在稍許的溝通後便也小心地詢問起是否真能有地分、那考核難不難之類的問題來,康竹銘等人便也耐心地做出一番講解。

    國家說要分給人土地,說要人人平等,這是千百年來未曾有過、未曾實現過的事情,它的開端也就這樣平靜地進行著,聽說了的人們或有憧憬,但也充滿了不安與質疑。

    亦有部分居民,對此事表現出了巨大的抗拒,冬日裏的交頭接耳與竊竊私語中,偶爾會夾雜村中老人的罵聲。

    這一日康竹銘帶著寧曦先後走訪了村內的五十餘戶人家,到得傍晚,雙方才分開,他在食堂匆匆扒了幾口飯,便去到村內另一處戰線上。這是由土地、財政、律法方向的組員們,與村內的宗族宿老、大地主們進行土地贖買溝通的現場,地點位於村內的劉氏宗祠當中,他到來時祠堂內已點起油燈,氣氛壓抑而沉悶。

    來到這裏的組員與村內地主、宿老們已經進行了一整天的宣講與溝通,車軲轆話都已經來回說到。但隨著康竹銘的抵達,祠堂內的氣氛仍舊爆發出了一波熱烈的高潮,所有白日裏已經拋出過的話題再度展開但這也是先前的推演裏就曾有過的預計康竹銘對各種話題又做了一次回應,從天下大勢到華夏軍的思想再到對每一個人利益的安排,再之後,自然又是一輪早已說過的話題。

    “……此地田產乃我祖上傳下,從未巧取豪奪……你華夏軍仗勢欺人、倒行逆施,你就不怕萬民嘩變嗎”

    康竹銘在回應之餘,也隻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們希望,還是不要嘩變。”

    古往今來,土地的利益,以及人們對於私產正義性的維護,從來都不是平靜的口舌之爭能夠改變的。一如對方所言,他祖上一代一代地積攢田產,在他眼中也未曾巧取豪奪,你突然要收他的地,說是為了人人平等,為了將來更好,這樣的事情便是再好聽的道理說上三年五年,恐怕都不可能讓人心悅誠服。

    但無論如何,在經過華夏軍前期一個多月的宣傳之後,分地流程下第一個正式的招呼,就此打到了。

    按照預定工作計劃,整個分地工作便是從這兩個方向展開,當對普通民眾的宣講工作徹底完成,考核結束的那一天,所有土地的贖買工作,也即行結束。

    這天夜晚,星火微茫,劉氏宗祠當中的燈火燃至半夜,家中多有土地的人們在其中憤慨、謾罵,商議對策,村落之中的各處,並無田產的佃農們亦在黑暗之中竊竊私語,有人懷抱微末的期待,也有人認為,或許就是華夏軍要搶奪老爺們田地的一種借口。

    第二日上午,康竹銘有更多的正事需要主持,化名狗蛋的寧曦與另一名宣講員繼續將昨日拜訪過的村民進行分配,對其中有可能缺席或是看來較為麻煩的成員進行了新一輪的拾遺補缺。下午時分,則以“貓蛋”秦維鈞為聽眾,在學堂後方的小木棚裏,就接下來要宣講的內容進行了又一輪的排練。

    “咳咳,各位鄉親父老、各位叔伯嬸嬸、兄弟姐妹,俺是華夏軍的宣講員,陳狗蛋……嘿嘿嘿,接下來的幾天呢,就是我會跟各位鄉親父老一道討論清楚,華夏軍這次過來分田地,到底是為了什麼……”

    貓蛋用力地鼓掌……

    ……

    十月二十九清晨,晨霧還在冬日的平原上集結飄蕩,山南壩的新學校之中敲起了集結的鑼聲,不久之後,宣講員們去往村內召集已經吃過早飯的民眾。大約半個時辰的雞飛狗跳之後,第一批民眾在學校的操場上集結,分批進入擺放了幾排矮凳的教室。

    寧曦在教室外整理了衣服,深吸一口氣,朝裏頭走進去

    ……

    按照預定的流程,華夏軍的室內課程共七節。

    從華夏軍的戰績、四民的理念到樸素的人人平等,再從人人平等引申到沒有文化、不會思考的人很難真正與他人平等的事實,宣揚華夏軍希望在實質上實現平等所準備采取的各種手段,隨後以一些極其通俗的、甚至類似誌怪傳聞的方式,陳述格物學在戰場上的巨大威力以及在成都已經展現出來的新鮮模樣,講述部分律法常識,最後教每一個人認清楚“華夏”兩個字、盡可能學會自己名字的書寫並且初步認識十個阿拉伯數字。

    而最後的分地考核,實際上也就是對自己名字以及華夏二字的簡單書寫。

    在整個講課的過程裏,根據具體情況穿插一節“佃農訴苦”的環節,再配合三節室外操練,將簡單列陣,“令行禁止”概念灌輸給所有參與的民眾。進行完這一輪的人,便開始分配耕地。

    事情的輪廓並不複雜,在整個西南的千裏之地上,根據遠近的不同,史載第一批授課的時間,分別為十月二十九、三十、十一月初一、初二不等,課程的簡單展開是按部就班的。

    但反抗隨即而來。

    在山南壩一地,十月二十九下午,便有五名村中老人開始在村內哭喊謾罵,他們或是向祖墳的方向磕頭喊冤,或是擋在去往學堂的大路上,咒罵預備去聽課的村民是白眼狼,要有報應,村內一名七十九歲的老人在學校的操場上將額頭撞出鮮血來。

    過去在山南壩,劉氏宗族的勢力尚算強大,目睹這一切的村民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便有人決定不再去聽課。此時分批次的第一堂課尚未完全覆蓋山南壩整村,情況眼看僵住,人們等待著華夏軍的應對。

    半刻鍾的時間,華夏軍的士兵將擋在道路上、操場上的老人以棍棒架開,再半刻鍾,華夏軍的士兵帶著之前早已搜集好的罪狀名單,入村索人,將這五名老人家中的五名年輕男子上枷擒拿,在公布懷疑的罪名後,將五人直接關進校園一側的房屋內。

    五名老人當日的喊冤與哭鬧,不再理會,隻以棍棒架至一旁,對額頭出血的老者出動了軍醫進行救治,在對方拒絕後,亦不再理會。

    第二日,又有兩名老者加入喊冤,同日,村中下獄七名青壯,其中甚至有一名婦人,罪名是過去曾夥同仆人打死家中的一名小妾,罪名坐實,便是死刑。

    當日下午,劉氏宗族組長劉棠拜訪康竹銘,嚐試進行談判,在論及這十二人如何可以免罪的事情上,康竹銘拿出了手中搜集的部分名單。

    “這中間尚未抓捕者,可酌情在私下予以調查,已經公布的十二人涉及的案情,華夏軍必定全力追查,在得到證據後,秉公執法,該放的必然會放,該殺的必定會殺……此事已無轉圜,還請劉公不必多言。”

    劉棠一時間駭然,因為已然抓捕進去的那名女子,便是他族兄的正妻,他的親嫂嫂。

    同日,山南壩課堂內的文化課程,直接進入訴苦環節。

    這是於整個事情推展過程中,在山南壩泛起的小小波瀾,而在其他的地方,各式各樣的衝突都在展開。

    按照後來的記載,一百個大的村莊,其中的九十三個,在麵對這等突如其來甚至匪夷所思的大動作時,都掀起了或大或小的摩擦與反抗。

    這其中,動靜最大的乃是成都西麵三百餘裏外的一處俞家村。這邊的俞氏宗族老族長去世不久,新族長俞天澤自幼習武,在民風彪悍的俞家村中極有威望,收到華夏軍分田命令之後,俞天澤帶領村中近兩千人揭竿而起,他們圍困華夏軍過來的九十八人工作組,試圖在擊潰整個工作組的人員後,入山為寇。

    而華夏軍工作組成員踞地固守,以槍械、火雷等物使圍困的千餘人不敢上前。在三個時辰後,華夏軍第一批應急響應的兩百名軍人穿過山道迅速趕來,將圍困工作組的俞天澤等人擊潰。俞天澤朝山區轉移。

    八個時辰後,華夏軍三千人集結俞家村,隨後入山、清剿,俞天澤等人試圖據地利周旋,但在西南多年的華夏軍也早已習慣了這邊的山地,在擊潰俞天澤心腹主力後,第三日將其生擒,而在山中的清剿一直進行到第七日方才收兵。

    所有煽動暴亂的俞氏首腦,三日後即行公審,隨後,悉數槍斃。

    事件彙總、登報,廣傳四方。

    這是單獨列出後近乎暴戾的一幕。

    長久以來,在入主川蜀後,華夏軍一直都還保持了與人為善的姿態,包括八月裏通過土改命令,協商的兩個月內,它對於所有的地主、富戶也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態度,甚至於一百個工作組入駐各大村莊,拜訪與協商都還算得上平靜而充滿禮貌。

    這使得許多人認為,土改的問題,還是可以談判,可以拒絕的。

    誰也沒有料到,隻是如此尋常的一輪博弈手段過後,華夏軍的整個反應,會是這般迅速、堅決甚至於暴戾。寧毅一方幾乎是以對抗女真人般的態度甚至於超越於此的態度朝著整個西南大地,落下了超乎想象般凶狠的一刀。

    整個西南天地都在震動。

    短短數日,所有人就完全明白了華夏軍在推動土改這件事上的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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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二章 凜冽的冬日(六)



    十一月,平原上的霧依舊是尋常的模樣,冬日裏的天色也依然帶著青灰的陰霾。西南新一輪的改革正在泛起波瀾。

    從後往前看,最為關鍵的曆史節點正在這一刻出現,但身處於現實中的人們並不會意識到自己存身的那一刻會在後世留下多麼重大的影響。

    因為現實本身,在每一刻都有激烈的變化出現,自景翰十三年女真第一次南下至今,數次足以滅國的災殃、無數次的屠城、屠殺、哀鴻遍野的災難都已經在這片大地上陸續出現,這些激烈的變故大多最終都呈現出了負麵的結果來。人們在這樣的環境裏厭倦了這樣的變故,卻也漸漸的習慣了這樣的變故。




    一百個村莊,涉及二十餘萬人的一場變化,雖然充滿了對光輝未來的描述,但即便是樂觀的人們也難以真正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可能實現的現實。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失敗,這也不過是在此等亂世之中一支軍閥勢力經曆的顛簸罷了。縱然在過去兩年,這支軍閥勢力表現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強大,但就此挑戰“耕者有其田”這樣的大理想,人們在激烈爭吵之餘,響在心底的,恐怕也就是一聲低沉的歎息。




    不過,就好像是在浩浩蕩蕩的曆史大潮中截取某個片段加以俯瞰的情景一般,亂世的濁水在險彎當中轟散出無數混亂的流體,它們有的在大潮之中交錯向前,有的撲成巨浪,有的結成漩渦,有的隨時被拋開軌道、衝向高空。它們有的會先一步發現真相,也有的心懷忐忑、踟躕不前。無數的思潮變亂。

    這也是大時代當中能呈現出來的魅力。

    一百個村莊當中,九十三個村莊都爆發了或激烈或溫和的對抗行為,但也總有那極少數的存在,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選擇了不一樣的道路。

    成都東南麵的西鼓村是既存在大地主卻又迅速談妥了收地事宜的極少數村莊之一,十一月初二,來到這裏的宣導員秦維文正被某些事情攪得頭疼。

    “嗯,有道理,有道理……”

    時間剛剛入夜,回到臨時住所房間的這位新一代秦家二公子,便聽到了外頭熟悉的腳步聲以及這仿佛在咀嚼什麼美食的說話聲,啪嗒啪嗒的腳步在門外停下,之後便是毫無禮貌的踢門聲。

    “秦公子有道理啊。秦公子你在嗎?有道理啊”

    他拉開房門,門外此時仍是各種身影來來往往的華夏軍臨時駐地,出現在門外的是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鄉下公子哥。對方踢門的原因其來有自,隻見他一隻手拿著一張報紙,另外一隻手拿著盞似乎是從書桌上直接端出來的油燈,正在昏暗的夜色裏將眼睛欺近報紙,仔細地閱讀,一邊閱讀一邊還咂咂嘴,隨後又用匆匆汲起的布鞋一腳朝秦維文踢了過來。

    “有道理啊秦兄”

    秦維文挨了一腳,苦笑:“聶兄何事?”

    “今日傳來的《三日談》!此文解我大惑!有道理!有道理啊秦公子”

    那年輕人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踢了對方一腳,徑自入內,手中拿著報紙還在嘚瑟。秦維文關了門,對方將油燈順手放到一旁的書桌上,手上的油往自己的漂亮衣服上擦了幾下:“你來看你來看!”

    環境優渥、土地也頗多的西鼓村乃是這次分地行動中遭遇的異類,具體的原因歸結於這邊的聶氏宗族族長聶紹堂,此人年過五旬,在這一片影響力極大,放在普通人的視野中,算得上是盤踞一方的梟雄。在華夏軍統一西南的過程裏,他被西瓜、李師師的搭檔逼降、詔安,此後便一直走李師師的這條線,與之綁定在一起。




    與一般政治投機者們不同的是,聶紹堂在站隊這件事上,下注極為堅決,包括在這次土地改革事件當中,他所體現出來的,便是這種野性直覺般的堅定。在拜訪了兩次李師師後,他成為了第一批與華夏軍主動談妥贖地事宜的大地主。家天下時代數代積累的田產,雖然換取了看似優渥的金錢以及足以惠及三代的政策補償,但在這個時間點上,任何理智派其實都難以想通他如此通透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而從後世看來,他其實也並沒有多麼“進步”的思想覺悟。

    不過,幾次對華夏軍慷慨而堅決的下注,自然也給他帶來了許多不錯的回報。金錢上的東西固然不談,聶紹堂的幾個兒子算是很快地在成都核心圈裏混了個臉熟,就如同眼前出現的他的第三子聶心遠,因為其愛讀書的性格,與秦家溫溫吞吞的二公子秦維文便有著一定的交情。當然,過去或許還有著刻意結交的成分,這次隨著秦維文來到西鼓村主持課程,才發現這在成都時文質彬彬的聶心遠,實際上有著如此狂野的一麵。

    從工作組來到這邊的第一天開始,聶心遠便過來纏住了秦維文,對於分地事宜中各種各樣的細節大加詢問,不斷提出無數刁鑽的問題。一開始秦維文還以為他故意刁難,但隨後他才發現,對方似乎是個與瓜姨那幫人類似的“革命黨”,無數新奇的念頭似乎都在他腦中爆發出來,許多時候甚至令秦維文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




    秦維文今年才十八歲,學習和練武的天分都平平常常,被安排過來當宣講員自然也是為了曆練因為他看起來敦厚老實,寧毅那邊說:“你比寧曦更適合當宣講員,因為看著親切。”他便在兩個月的培訓之後過來了但對於華夏軍當中最激烈的那些平等理論,他縱然聽過,卻也是了解不深的。

    聶心遠這兩天隻要逮住他,就如同好奇寶寶般拿著他拚命搖,秦維文隻好絞盡腦汁地對答。他是宣講員中的添頭,對各種刁鑽的平等理論並不了解,一開始為了裝得很懂,還時不時去詢問一番組裏的老師傅,後來就準備打發聶心遠去煩別人,然而聶心遠倒是羞赧起來,瞪著眼睛一陣,隨後也結巴:“不、不熟……”此後便依舊過來煩他。




    眼下又來了,隻見他指著那《三日談》上的新聞熱烈地跟秦維文推薦,秦維文趴在桌子上看看,隻見這報紙上得秦維文青睞的是一篇頗為淺顯卻也無比直白的政治文章,或許便是因為整個觀點毫不修飾的直接,引來了眼前聶心遠的喜歡。

    “……秦兄,你看看、你看看……這篇文章一出,咱們前幾次的許多問題,就都明白了……”

    “……古往今來,曆朝曆代,從一開始便都會形成一個一個的利益集合,你家裏是,我家也是……這麼多的利益集合,都要給自己撈好處,經曆兩三百年,尾大不掉,下方必然民怨沸騰……那怎麼辦,因此兩三百年便要經曆一次改朝換代,這改朝換代的本質,便是無論如何都要將這些積累了兩三百年的利益集團打爛、打散……”

    “……要達到這個目的,用什麼手段都不重要,利益集團說自己有什麼理由,也從不重要,因為事實上就是,你們不散,大家的日子就絕過不下去了……那麼你看今日的武朝,兩三百年改朝換代,積累了這麼多代的利益集團,是肯定要被打掉的,你今日看華夏軍手段溫和,不肯分掉,異日就必然會被屠刀逼著分掉,因為一定要分掉,大家才能重新開始……”

    “……如此淺顯的道理啊,如此直白的說法啊,振聾發聵!震耳欲聾我茅塞頓開”

    聶心遠的話語也是震耳欲聾,秦維文揉了揉額頭:“這個《三日談》,平日裏就好登這些引人眼球的言論,這個……這個也太那個什麼……政治陰謀論了……”

    “很有道理啊!秦兄!”聶心遠在一旁坐下,“不必講什麼細節,不必事事都擺什麼正義,改朝換代當然就是這樣的!武朝那麼些個大家族,積累了這麼多年,再讓他們積累三百年,那普通人怎麼過,普通人過不下去,大家族也是被屠殺。所以這篇文章很明白,華夏軍今日的土改手段,很給麵子了,人都沒殺幾個,還給錢,給這麼多錢。我看這些地主應該明白,把土地交出來,大家重新開始,才是保自己五代十代長長久久的唯一辦法……這道理就應該跟他們明著講。雷霆手段,方顯菩薩心腸。”

    秦維文苦笑不得:“你這麼激動,你去跟他們談判得了。”

    “我也想,不過……人多我結巴……”聶心遠鬱悶了一下,隨後又抬起頭,“不過啊,這個事情你們得警惕!你看文章的後半段,說華夏軍解決這個事,分兩個方向進行,第一,通過分地,打散一部分的利益積累,給百姓留下一個生活的底線,第二,是通過格物和商業擴大整體利益,增加源頭的活水,緩衝這個……集團利益的積累。因為有了第二點,所以才對地主有了心慈手軟的餘地,保了大家的一條性命……”

    “但是啊……”聶心遠頓了頓,“你們這第二點,到底對不對呢?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所有三百年的王朝,都要經曆一次徹底的洗禮,才能讓大家重新開始,讓所有人有另外一個三百年……萬一這個第二點不那麼對,你們這心慈手軟不殺人還給錢的辦法,會不會讓這個三百年……短了個一百幾十年。人家都殺,你們不殺,那這個積累到大家受不了的時間,肯定是要縮短的……”

    秦維文看著他:“沒殺你們……你還不高興了……”

    “討、討、討論問題嘛……”

    “……”

    “……”

    兩人坐在那兒對望了片刻,聶心遠態度真誠,秦維文呐呐無言,隻是又過了一陣,他有些為難地眯了眯眼睛,方才靠近過來。

    “隻私下裏告訴你,寧叔……寧先生那邊,準備定一個基本國策,好像是叫做……遺產稅,比如你們這樣的大戶啊,你老爸死的時候,你們繼承的東西,給國家交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八九十的稅,收稅收死你們……而且啊,寧先生那邊特別強調,這個稅,在國家的任何階段,不得以任何理由進行抵扣……這事情還在商量,你別亂說,但如果要定,開國就得定下……”

    聶心遠張嘴楞在那兒,過得一陣,手指在桌上下意識的敲打,眼神也亮了起來。

    “有道理……有道理……這個有道理……有搞頭……秦兄,我這下真的相信,你們想謀萬世太平……開千年未有之大業……”他喃喃自語,過得片刻,陡然抓住秦維文的手,秦維文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但對方拍打兩下,卻又放開了,“不對不對,也解決不了問題啊,這個……秦兄你想,譬如我爹有一百萬兩銀子,他死了,我們得交稅,但他死之前,可以送給我們啊……你們這發令一出,世間大戶必然都大肆贈與,你說是不是,它不是沒辦法規避啊……”

    秦維文整張臉皺成了難看的包子:“……那一個辦法,能解決一些問題……也不錯了吧。”作為差生,他對這些問題極少深入思考,眼看便要答不出來了。

    “這個倒也是……”聶心遠點了點頭,“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隻要有了想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個遺產稅是個好想法,秦兄,這兩天我想想我會如何對付他,我想到方法再來與你推演……”

    “你、你這個……”

    “等等,我又想到一個事情。”聶心遠又道,“之前說,格物與商業可以開源,但譬如我父親有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他原本要以這一百兩銀子做生意,現在你有這個遺產法,他覺得自己老了,就把所有生意分給我們這些敗家子……不行啊、這個不行的啊,很多生意是做不起來的啊,那這個遺產法……對,倘若我爹沒有錢,他有一個工廠,值一百萬兩,他死了以後,你們收走九十萬兩,那這個生意怎麼辦,這生意就沒了啊,秦兄……”

    “我……我也隻是聽寧先生那邊說起……”

    “另外還有,天高皇帝遠,各家各戶有多少錢,哪裏算得了那麼清楚,而且……哎,這就又回到一個大問題上頭來了,你們收了田地以後,官家就是世上最大的了,酷吏如虎啊秦兄,待有一日華夏軍統一天下,這周邊地方分地,上頭真管得到嗎?我總覺得,這個才會是將來真正的大問題……秦兄,寧先生平素怎麼說這個的,你快講講……”

    “呃……這個……多開會?”

    “……”

    “……”

    房間裏的燈火安靜了片刻,過得一陣,又是嘰裏呱啦嘰裏呱啦的聲音傳出來,如此過了兩個時辰,秦維文近乎哀嚎:“你去問問唐組長啊……”

    “我這點問題……哪……哪好打擾他。秦兄,你、你在寧先生身邊長大的,肯定有說法、肯定有說過……你就陪我聊聊……”

    如此聊到深夜,許多人都睡下了,聶心遠才舉著油燈捏著報紙啪嗒啪嗒的回去,一麵走,還一麵喃喃自語、搖頭晃腦……

    此後初三初四……上午下午晚上……聶心遠隻要有空,便依舊往秦維文這邊過來,他的話語直接,有時候說的甚至是令人心驚肉跳的言辭,例如聽完幾節課後,反應過來,便去找秦維文道:“我明白了!有道理啊你們這其實不在乎大夥兒能不能全聽懂你們的課程,你們主要是想讓大夥兒令行禁止,往後華夏軍說話,他們都聽……沒錯,沒錯,這才是打地主的思路,往日裏皇權不下縣,那怎麼才是讓皇權下縣,他們聽調配了,不就下縣了嘛,分地的核心還不止是分地……有道理啊秦兄……”

    秦維文歎息:“我也覺得有道理了……”

    如此到得十一月初五這天,他過來逮秦維文,隨後便被人引到一間教室當中坐著。過得一陣,他看見寧毅從房門口走了進來。聶心遠不是第一次見到寧毅,但單獨會見是初次,隻見寧毅在一旁坐下來,笑望著他,聶心遠目光呆滯,呐呐無言。

    “維文那邊,跟我說了你的很多想法,很有意思,你看,他回答不了的,他都記錄下來了,我看了一下……”寧毅手中拿著一個本子,那是秦維文的本子,聶心遠原也熟悉,上頭寥寥草草的一堆東西,似乎說明了書寫者心情的煩悶,“這個秦小二啊,記錄了很多,但實在有點輕重不分,要不然這樣,心遠你這邊有哪幾個問題是最想知道的,我們探討一下。”

    聶心遠:“啊……呃……我……那個……”

    “……”

    寧毅看了他一陣,笑了起來:“這樣吧,秦維文雖然記錄得有些瑣碎,但絕大部分問題,其實隻要仔細思考,都已經有了一部分的理論解答。但是我知道,有一個或者幾個核心問題,眼下是一直得不到解答的,比如,等到將來收複整個武朝,如何進行邊遠地區的管控,這個問題涉及封建製形成的理由,影響深遠,如果沒有一個核心思路來解決它,如果沒有決定性的改變,我們可以說,讓皇權下縣,收田收地,隻是一場野心家、天真無知者的鬧劇……甚至於犯罪……”

    聶心遠用力點了點頭,待寧毅說到最後,又被嚇得用力搖頭,也不知要表達什麼。

    寧毅頓了頓。

    “這樣……口說無憑,我邀請你去看一樣東西,看完你也許會想到一些事情,你回去收兩件衣服,待會會有人給你安排。”

    眼見對方的緊張,寧毅站起來,隨後還是投以讚許的點頭:“你能想到這麼多,想到這些,不是拾人牙慧、人雲亦雲,很不容易,也很不簡單,以後也要多想,我們需要很多能想問題、解決問題的同誌。”

    他手伸過來,等待片刻,與聶心遠握了手。

    聶心遠如在夢裏。

    過得不久,他便提著一個箱子,在工作人員的安排下,坐上了去往樂山方向的馬車。

    馬車行駛了半日,中途投棧,到得第二天,他在一處經過了大量華夏軍改造的小城鎮邊抵達了目的地,這是距離華夏軍樂山軍工所不遠的一處研究機構所在,由於已是中午,在安排他吃完午飯後,有人將他領到了一處似乎是等候參觀的小會客廳,這小會客廳中已經有十餘人在了,聶心遠觀察一番,見這些人有老有少,有年輕的書生,亦有身上打補丁的老儒,其中幾個人還在熱烈地討論著似乎是關於土改的話題。

    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是一名比他年紀稍大的年輕人:“漢州許靖許時堯,這位兄台是……”

    “聶、聶厚,字心遠……”聶心遠想了想,“漢州許家……可是睿公……”

    “聶兄說的當是家祖。”這漢州許家乃是跑南貨的大行商,老太公許睿在西南算是一號人物,因此聶心遠也知道,隻聽對方低聲問道:“不知聶兄因何來此?”

    聶心遠遲疑片刻:“許、許兄呢……”

    “為這土地改革,鬥膽寫了幾篇文章呈上去,隨後便被人安排過來了……我看這次過來的人貧富皆有,當不是因為家世被召來,恐怕還是因為寫了什麼東西……”

    聶心遠便也撓了撓頭:“在、在下也是……也是……寫了文章……”

    那許時堯笑起來:“一看兄台,文字功夫必定了得。”

    兩人隨後又聊了幾句,便有一名戴了眼鏡的華夏軍實驗成員過來,大致確認姓名後,領著他們從房間裏出去,在穿過幾處院落後,他們來到一處山間空地上,隻見視野遠處有河水流過,河水邊又有好幾間帶有水車的房屋,從那邊的一處房屋當中延伸出一根筆直的線來,連向這邊的一間房屋後壁。

    “上頭讓我們帶大家看一場實驗,先到前頭去吧。”待眼鏡的實驗員領著眾人走向水邊的那處房子。

    隻見帶著水車的房屋頗大,房間裏有一個能被水車帶動旋轉的結構複雜的機械,眾人此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那機械內部似乎纏了不少的線,眾人分辨一下,乃是銅線,期間似乎又有大塊的鐵器存在,那眼鏡實驗員扔上去一塊鐵片,當即吸附上去。

    “這是磁石。”

    眾人參觀完這邊,離開房間,沿著那長長的線朝另一邊走。商賈家出身的許時堯欺近那條長線看幾眼:“此物似乎是紫膠。”又要動手去捏,被那實驗員大聲製止了:“此物製取不易,不要亂碰!”

    許時堯笑道:“此物是紫膠否?”

    對方道:“用了紫膠,還加了其他東西,他的裏頭是銅線。”

    許時堯點了點頭,隨後向聶心遠道:“紫膠又名蟲膠,我家常販南貨,故而知曉,也不知道他們以紫膠包裹銅線作甚。”

    此時眾人都還是一頭霧水,待走近長線這邊的房間,隻見那繩索拉過來後,這邊隻是結構簡單的兩塊鐵片。那實驗員過來道:“這兩邊房屋距離是七十八丈,待會水輪會扣上機器,從那邊向這邊發來信號……唉,這實驗弄得還有些簡單,銅絲、磁石製取不易,現在也就是給你們參觀看看,按照寧先生的想法,這邊還要有個複原電機的……”

    聽人基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實驗員在這邊用旗幟發去了信號,隨後向眾人解釋。

    “水輪勾連上機器,機器轉動,銅絲內便會產生電,馬上你們就會看到,電向這邊傳來信號。”

    “什麼東西?”許時堯等人蹙眉詢問。

    “電。”

    “……什麼?”

    “就是閃電!打雷閃電時的閃電!”

    房間裏一團亂糟糟的,眾人各自發出了自己的疑惑,但隨即,他們聽的兩個鐵片上“啪”的響了一聲,閃爍銀光。

    隨後,啪、啪啪、啪啪啪……的聲音,開始有節奏的響起來,它們隻響了頗為短暫的片刻。

    “……以銅線傳導閃電,隻要銅線夠長,百丈千丈,閃電皆瞬息可至,以閃電發出的長短間隔為號,將來即便相隔再遠,都能傳遞訊息……此物將來與成都那邊的軌道馬車搭配,連同任意城市,即便千裏之外,傳訊也不過須臾……”

    戴眼鏡的實驗員呆呆板板地與眾人說著關於實驗的事情,有的人漸漸能聽懂一些,有的人仍舊一頭霧水,閃電?傳訊?什麼東西……那實驗員眼見眾人悟性不足,隨後便又歎了口氣,從頭將原理簡單地解釋了一番,也談論了一定的問題……

    “……打敗女真人之後,寧先生方才帶著我們開始搞這個東西,所有的想法和理論,都是寧先生一手建立的……坦白說,銅絲、磁石,還有那蟲膠製成的裹皮,我們現在也都還在慢慢研究,距離寧先生說的流水線大規模生產,還有些遠,但是啊,既然這個原型已經做出來了,我們覺得吧……”

    聶心遠漸漸地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

    在他理解了這件事情的涵義之後,他的眼前、耳邊一切的東西似乎都漸漸變得遙遠起來,腦子裏在嗡嗡嗡的響,他的靈魂似乎抽離出了這具身體,在天空中開始俯瞰這片大地,封建、大同、家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無數孩童蒙學的呀呀之語似乎都在響……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跟隨眾人離開這邊的。時間仍舊是冬天,天氣陰冷,似乎帶著成都平原附近獨有的灰色,他的腳步在人群中向前走,某一刻,他跪倒在地上,反應過來時,眼淚在眼眶中傾瀉似的流出來……

    他的想法、他的迷惑、他這些天跟秦維文提出來的無數問題,這一刻,都湧了上來。

    令耕者有其田……

    孔聖人、無數的聖人、求道者的理想……

    打破分封的可能……

    天下大同的可能……

    在這一刻,邁過了一道門檻……

    時代的大潮轟然而來,如同溶流般,擁抱住了他。

    那些問題,在理論上,已經圓起來了。

    ……

    一天以後,他回到西鼓村。

    又過了一日,他坐著馬車,進入了一如既往喧鬧的成都,無數的輿論都在圍繞著土地改革而爭吵。他找了一處客房住下,隨後,帶著顫抖開始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想法《土地改革之我見》。

    他的想法依舊稚嫩,文筆也算不得精深,文墨寫到紙上,又是一遍一遍地塗改、塗改、再塗改……而過得兩日,許時堯也來了,隨後又有更多的人過來……

    這些時候,無數的大儒仍舊在擲出一篇篇關於土改難成的雄文。

    他記起那天寧毅向他伸出的手。

    “……以後也要多想……我們需要很多能想問題、解決問題的同誌。”

    這是時代之中驚起的一朵浪花,同一時刻,整片天地之中,還有無數的浪花在激起、翻騰,曆史的大潮已凶猛地奔湧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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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6-12 21:01:06
第一一三三章 凜冽的冬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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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振興二年十一月中下旬,籠罩在濕冷陰雲中的西南華夏軍,正在進行土地改革的同時,整個武朝大地的多數地方,已經進入一片白雪皚皚的冬景當中。

    自實現擊潰女真西路軍壯舉後,華夏軍所進行的影響最深遠的社會改革,在此時卻並未吸引整個天下太多的注意。隻因在此時的整片大地上,更為直觀的戰爭與廝殺、權力的衝突與交替並未因為冬日的大雪而有過絲毫的平靜。

    這是無數人死去的冬天。

    江南,混亂的戰火將這片原本豐饒富庶的土地化為了真正的煉獄。

    自九月下旬,自何文宣布更加清晰的公平黨綱領,進行實質上的收權行為後,整個江南頓時陷入犬牙交錯的混戰當中。

    這公平黨的整場廝殺,從事實層麵上來說,確實是由“公平王”一方朝其它四方首先啟釁的一場戰爭。然而隨著戰爭的爆發,江南大地上呈現出來的,卻並非是占大頭的公平黨五方以一打四或者四打一的形象有序作戰的一幕,而是整個龐然巨物在世人的麵前的轟然解體,數十、上百的勢力都開始了瘋狂的相互吞噬。




    過去不到兩年時間,公平黨打著華夏軍的旗幟順勢而起,短短時間裏席卷整個江南,也因此誕生了所謂“公平王”、“平等王”……等五大支脈。在公平黨順風順水的階段,加入其中的眾人相對團結,在五麵旗幟之下的各個山頭,也能保證盡量的聽命行事,而彼此之間即便有什麼摩擦,各方頭目之間也已經形成相對明確的“講數”原則。

    公平王何文帶頭“造反”之後,幾乎所有這類原則都被削弱了,原本能夠通過談判擺平的利益衝突開始變得激烈,過去有二心的人開始思考重新站隊,在五大王的直係之外,新一輪的站隊以刀槍見紅的形式爆發開來,各個大小集團的內訌幾乎每一天都在發生,而包括“亂江王”、“大龍頭”、“集勝王”之類的中型勢力也抓住機會揭竿而起。

    一時之間,如群魔亂舞。

    兩個月的時間裏,時寶豐、許昭南、高暢、周商等四大王在名義上一同對抗何文,但實際上,各自都被自身組織能力的崩潰攪得焦頭爛額。這期間,高暢、時寶豐、許昭南三人的核心力量還算較為穩固,過去以激進的方法聚攏了最大數量投機人群的“閻羅王”周商勢力,卻幾乎亂成了一盤散沙。

    在前線戰場,原本屬於周商麾下的幾座核心城鎮幾乎在第一波的戰亂中便相繼被何文、高暢、時寶豐、許昭南等人偷家,他麾下最為殘暴的戰士在這種內訌的氛圍下不堪一擊,首先被何文擊落兩城後,高暢、時寶豐、許昭南以“你便宜何文不如便宜我們”為理由,開始了對其前線勢力與物資的接管。




    為了振奮士氣,十一月,周商率領浩浩蕩蕩的遊民朝臨安進發,試圖以利益為誘餌,重塑自己的領導力。然而這一次,過去不堪一擊的臨安“偽軍”迎擊過來,鐵彥、吳啟梅以招降十分之一精銳、既往不咎、提供吃喝等承諾為餌,將周商率領的浩浩蕩蕩的流民隊伍擊潰於寒冷的大雪之中。

    “閻羅王”麾下最不缺的就是流民,隊伍被擊潰之後,周商率領核心成員逃亡,隨後再度召集人手。

    十一月十七,早就與何文有過私下聯絡的“天殺”衛昫文於湖州附近刺殺周商成功,隨後接管閻羅王勢力。

    十一月二十一,“閻羅王”勢力更換掌舵人的消息尚未傳遍江南,附近屬於“阿鼻元屠業障”等勢力的幾名首領連同衛昫文手下一名頭目便揭竿而起,在經曆了半日浴血廝殺後,將衛昫文逼殺於野地間的一處蘆葦蕩中。

    殺死衛昫文的幾名首領宣布繼承“閻羅王”遺誌,但到得此時,過去名下招攬數百萬人的整個“閻羅王”勢力,組織力已完全崩盤,使其成為五大勢力中第一輪出局的勢力。何文等人隨後各自招攬其麾下殘餘力量,整個廝殺場麵則變得更為混亂起來。




    白雪皚皚的江南,這場戰爭燃起的像是煉獄之中的大火,衝突的人群各求自保,也在這樣的衝突裏一群又一群地化為火中的灰燼。處於這場戰爭中的人們狂熱而歇斯底裏,但它也像是這麼多年來最令人迷惑的一場混亂。有的人試圖逃亡,拖家帶口被另一批求生的流民殺死在野地裏,有的人固守自己的山頭,卻仍舊無法避免的要被逼選擇站隊,累累的屍骨被戰火焚燒後掩埋在皚皚的白雪裏。

    包括何文、高暢、時寶豐、許昭南在內的仍有餘力的勢力,在穩住自己跟腳的同時,也開始各自拋出更為明確的執政綱領。內部的提純、肅清與外部的戰爭都在同時進行。




    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個冬天,江南爆發的公平黨決裂,貢獻出的是這些年來最為混亂的一場鬧劇,也幾乎是最為慘烈的一係列血案。在整個戰爭的過程裏,它同時具備嚴肅與滑稽、忠誠與背叛、理想與愚昧、冷靜與狂熱、可笑與可悲、有意義與無意義……等眾多元素。它吸引了幾乎整個天下最多的眼球,但絕大部分人幾乎說不清楚,他們為什麼要打仗。

    無論如何,許多的生命化作了遺骸。

    而在江南化作煉獄的同一時刻,這片天地的其它地方,也各有相應激烈的變故在醞釀。

    東南,福州。

    繼承武朝正統的小朝廷當中暗流湧動,也從未有過一刻的平靜。

    一場關鍵的廝殺,也就在這個冬天爆發開來。

    “……周商出局了,未免有些太快……”

    十一月二十四,延綿的車隊正沿著地勢不算崎嶇的山間道路前行,其中的一輛馬車裏,君武拿著方才收到的情報,在對比著地圖,研究整個江南事態的發展。馬車之中作陪的,尚有成舟海與左修權二人。

    自從江寧登基後,輾轉南下的兩年時間以來,君武撲在政務和學習上,少有休息和放鬆。今年年初,左文懷等人抵達福州,且帶來了西南老師那邊的支援後,他的一些大戰略才逐漸在身邊的一眾幕僚合力下推動成型,一方麵興格物、推海貿、結嶺南,另一方麵重內政、抓權力、提拔年輕官員並且建設東南武備學堂,統一思想。




    振興二年的這個下半年,東南小朝廷在確定振興海貿的方向後,福建外海海盜四起,君武一方麵在左文懷等人的幫助下以雷霆手段拔除了幾個家業尚在陸地上的海商大戶,另一方麵直接向民間開放官船商隊的股份認購,並且拉攏嶺南海商團隊,在外海上與“海盜”狠狠地打了幾仗,到如今才勉強樹立了官家的威信。

    這一係列的動作執行下來,朝堂之上的各種參劾勸諫是免不了的,本地的士紳、商戶,包括外來的大儒們都小皇帝這等剛愎自用的行為都頗不適應,不與民爭利算是君武這一年來見過最多的言論。

    到得冬日降臨,各地的各種矛盾衝突其實也並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這是因為君武在抵達福州,站穩腳跟之後便大量“選士”,他模仿寧毅的方法,以效益、目的論為導向重用各種年輕的辦事人員,尤其在左文懷等人到來之後,君武以左文懷執掌武備學堂,對底層辦事官員更多的放權,這些年輕官員在福建一地進行各種調查,有的已經開始掌管各種政務,與福建本地勢力之間的矛盾,也因此頻發。

    整個福建就這麼大的地方,原本迎接皇帝的本地勢力想要的是榮華富貴,將來甚至雞犬升天,誰知小皇帝野心如此之大,一來就清戶籍、算人口、抓賬目、甚至於搶奪海貿生意,這還不算,還要將領一幫年輕人塞進來拿權力。一個地方權力就這麼多,都想要,便無可避免的時常吵上金鑾殿,君武此時其實還未曾大規模地奪本地鄉紳實權,但情況眼看就已經劍拔弩張。

    這段時間內裏,與各方士紳大儒關係更好的長公主周佩便時常提醒君武,本地士紳勢力不小,而且各家各姓宗族關係密切,比外地的宗族更為團結,不能硬來。君武知道此事,在讓姐姐團結各方大儒的同時,自己也隻好多花時間多和稀泥,心中則期待自己這邊力量強大得更快一點,海貿早見療效,又或是自己這邊格物突破,早日造出老師那邊的火箭彈來,轟平看不順眼的一切。

    天氣在入冬後下雪,各地的臨時政務其實有所緩解,但君武依舊埋頭苦幹,隻要空出時間來,對於格物研究所、武備學堂的進展他也常常過問,身邊人一麵欣慰於皇帝的勤政,另一方麵便也時常勸他多做休息。

    君武並不聽勸,隻是到得十一月,貴妃沈如馨身體不好,君武將她安排去連江泡溫泉。到得十一月中旬左右,他說著要去找貴妃泡溫泉養身體,實際上則拉了左修權、成舟海以及一大批年輕儲備官員,沿著冰天雪地的鄉村一路視察居民生計,朝著連江方向繞行而去。

    到得二十四這天,周商出局的消息已傳了過來。

    “……按照左公先前的安排,高暢願意投靠的消息尚未暴露,如今周商已去,若是讓高將軍拿下南麵與臨安相接的這些地方,接下來咱們殺出福建,說不定能與何文結個約定,暫時劃長江而治,如此一來,水路暢通,海貿也能更加便利……”

    “按照何文的性格與此時的地盤,想要長江,恐怕還得打一場。”

    “那就隻好打一場。”

    就著地圖,君武與成舟海簡單地交換著想法,也在此時,有示警聲響起在前頭,隨後,爆炸聲自後方響起。

    周圍頓時顯得亂起來,馬車顛簸了一陣,嘭的傾斜,車輪似乎是卡在了道路上的某處。左修權與成舟海均變了臉色,一道:“陛下無事否?”一道:“陛下勿輕舉妄動!”

    君武擺了擺手,在傾斜的車體裏推開了一些簾子,守在車邊的一名侍衛道:“陛下沒事嗎?”此時鐵天鷹正在遠處,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了這邊,君武朝他打了個手勢,對方的目光才挪開。

    前行的隊伍之中馬車不止一輛,其中九輛都是障眼法,君武在簾子的縫隙間朝前後瞧了瞧,隻見前方的廝殺示警似乎還在遠處的山腰,後方的爆炸倒是更近一些,似乎是被裝了炸藥的火船炸塌了後方河床上的橋梁,如今這支三百人左右的禦駕隊伍便被小河隔斷了來路,而在前方,刺客似乎正從山間殺下,喊殺一片。他們被前方的斥候發現,殺過來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附近有沒有刺客的埋伏,卻是難說。

    前後看看,左修權與成舟海便也明白了整個事態。

    成舟海低聲道:“來的刺客似有上千,車上備有皮筏,陛下可與鐵大人等現行過河。”

    君武笑了笑:“這來了上千人,哪裏還是刺客,這是軍隊了。”他已經從座位下拿出了盔甲。

    左修權蹙眉:“能在此地出動上千人,有此實力者……陛下,不可亂來……”

    君武扯掉身上的袍子,露出裏頭的甲胄,又將先前沒穿上的幾件甲片穿上了,戴上了頭盔。

    “過河往回走,被他們截住了怎麼辦?楚霸王當年戰秦軍於钜鹿,破釜沉舟,九戰而勝,朕神往之。”他笑著往外走。

    道路之上,兵馬集結,包括這次隨行的數十名年輕官員,都已經拔出了刀劍,隨後,他們看到皇帝從傾斜的車體裏出來,步伐矯健直接上了車頂,鐵天鷹都被嚇得衝了回來。

    山上的喊殺聲滾滾而來,君武開張一隻手,笑。

    “諸位將士!咱們的隊伍裏,今日有兩位名士!左公修權,年高德劭,諸位都曾聽過,成公舟海,十餘年前隨秦家大公子守太原一年,曆盡廝殺,身上留下過傷病,到了冬天,不太好過。咱們這次,便要陪著他們去連江,泡溫泉!”

    “如今有人攔路,諸位將士,諸位戰友”

    他拔出長劍。

    雪路之中,沉默了片刻,隨後,他們聽到了周君武的聲音。

    “隨朕殺敵”

    這次出行,跟隨著君武過來的禦林軍算不得多,但所有人都曾經跟隨著君武在江寧城下展開過衝鋒,也是因此,幾乎在聽到“諸位戰友”的那一刻,前方的身影,氣勢都已有了驚人的變化。

    從山上下來的,是福建的某個或者幾個大族最為精銳的親信,他們嘶喊著,穿過雪山中的林地。

    “誅殺昏君”

    “擁戴女帝”

    隨後迎上的,是雷霆般的戰吼

    “殺”

    ……

    前方戰線相接的同時,山嶺的一側,亦有白色的、幾乎與雪山融為一體的一支隊伍,陡然間掀起狂潮,插入了刺客的陣型當中。

    名為左文懷的前華夏軍戰士一馬當先,領著同伴直刺對方首腦所在。

    同時,君武領著禦林軍與揮舞刀劍的年輕官員,將正麵撲來的潮水徑直抵住。

    鮮血如批練般在雪地的上空潑灑、飛舞,人影翻滾、化作屍體,亦有爆炸聲響起來。

    君武呼喊著衝向前方,隨後被兩邊的禦林軍拉住,鐵天鷹就在前方丈餘的地方,將衝殺過來的零散刺客劈開在地上。

    “殺啊”

    君武隻得凶猛地呐喊。

    鮮血由下往上如潮水般的推開,到得某一刻,被拱衛前行的君武身後,陡然有人撲來。

    “啊”

    他猛地回頭,一名原本是跟隨過來的年輕官員此時揮刀斬來。身邊的護衛第一時間迎上去,君武雙手掄起長劍也猛地劈砍而出,空中刀光交錯,君武的劍與對方全力劈砍的刀猛地碰撞了一下,接下來的一劍,他嘩的劈開了對方脖子。

    一名戰士也在同時劈開了對方的肚子,更多的刀劍正往那刺客身上劈砍過去。

    腥而熱的鮮血澆了君武滿臉,那刺客幾乎被劈碎了,倒在後方,這是小皇帝在人生當中第一次親自殺人,他用了兩個呼吸來平複心情,隨後再度回頭,凶猛地呐喊向前。

    被圍起來是很無聊的,但無論如何,他也得用盡全力振奮士氣。

    接近千人的大規模刺殺很快便被接近兩百人的反撲鑿穿,君武帶著眾人一路攆殺,直到登上附近的雪山之巔,他才手持長劍,停在了這一刻的雪線上,冬日裏的陽光照下來,將他的身影鐫刻在所有人的記憶裏。

    盔甲之中,君武的身體微微的顫抖。

    他隨即感謝了這些天裏一路跟隨過來的左文懷等人。

    ……

    同日傍晚,福州。

    得知事態的周佩召集了如今聚集在這裏的十數位名臣、大儒或是世家的代表人物,告知了他們君武今日遭遇的刺殺,以及他依靠百餘禦林軍反殺千人的戰績與英姿。

    “十餘年前,靖平之恥,先帝南渡至臨安,天下百姓亦隨之南下,後來人多地少,朝堂上便說,讓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可實際上,北人無北可歸,走到那一步,是我周氏失德……”

    “到得如今,在這福建一地,看來也要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了,而且這次,想是要將我們這北來的皇族,一塊從這裏趕出去……”

    她一襲長裙,目光掃視四方,隨後,手上端起的茶杯鬆開,啪的一聲,掉在鴉雀無聲的廳堂之中。她看著茶杯,沉默了一陣,隨後肅容危坐,並無表情的眼裏流出淚水來。她的聲音沙啞。

    “誅殺昏君,擁護女帝……諸位要逼死周佩……現在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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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四章 凜冽的冬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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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陰晦暗,複又飄雪。

    十二月,君武從連江回來,周佩進入皇宮看見他時,隻見他坐在滿是積雪的院內亭台間看奏折。

    皇宮外頭,因之前刺王殺駕失敗,對福建包括包、蒲在內的幾支大族的清算,已經開始了。

    周佩拿了個墊子,給弟弟屁股下頭墊著,隨後自己便也坐下來。

    “要做這種事情,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我也不確定,他們會動手。”正批閱奏折的君武頓了頓,隨即,埋頭書寫如常,“但果真亂世出英雄,想要先下手為強者不少,不枉左卿等人在旁跟了數日。”

    一身鵝黃衣裙的周佩坐在那兒,看著嘴上蓄了胡須,默默書寫的弟弟好一陣,方才緩緩開口。

    “包、蒲幾家做出這樣的事情,是大逆不道,朝上的諸位老大人已經點頭首肯對他們下手,但是走到這一步,誰也不是瞎子。君武,咱們……周家走投無路,確實是福建的眾人收留了我們,他們一開始,也都心存好意……”

    君武罷了筆:“武朝要振興,便注定了要破除舊製,要任用新官員,要破除那些老儒、世家們對軍隊和政務的製掣……那麼因此而來的衝突,從決定革新的第一天起,便是注定了的。皇姐,今年不動手,咱們或許還能稍微和一下稀泥,但到了明年,也是要出事的……當然,這次我隻是做好了準備,他們敢動手,我也很意外。”

    君武話語平靜,說到後來,微微笑了笑,大概對這次行動是難免得意的。周佩便也複雜地笑了一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想得清楚,倒也無妨。隻是君武,自此刻起,你彰顯了你的霸道,那麼咱們若然再敗,便不會得人收留了,你我姐弟,到時候便隻好一道殉國。”

    她說到這裏,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弟弟的手背,君武便也反手與姐姐握在了一起,他笑著想了想。

    “武朝這些年,從汴梁跑到臨安,從臨安跑到海上,再從海上跑來這裏。周家失德,令得天下受累,這次走不通路,不跑也罷了吧。這些事情我與嶽將軍他們也做過承諾。”

    這次有福建士紳參與的政變,看起來被輕描淡寫地擊潰,姐弟二人也一直都占著道理,但實際上對於東南朝廷未來的道路選擇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自周佩選擇以“謀逆”罪行處理福建士紳的這一刻,從武朝正統名義傳下來的王道實利,就此揮霍殆盡了。從此往後,或許還會有儒學大家過來投靠,但任何在地方上具備一定實力的武朝大族,此後恐怕都不會輕易接納君武這種帝王的到來,姐弟倆從此也已經進入破釜沉舟的境地。




    這幾日以來,真正困擾周佩的心理壓力,或許來自於此。這時與弟弟溝通,見他態度坦然從容,周佩便也放鬆地笑了出來,她吐了一口氣,隨後聽得君武那邊道。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想,它日若走投無路,我便讓文懷帶著姐姐去西南投奔老師。帝王霸業成不了,命總能保下來的。”




    周佩的表情微微變幻,她看著弟弟的態度,隨後將手抽了出來,在對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弄得那般狼狽,還要去到西南惹人嫌嗎?我不想去受人白眼。”

    “說什麼呢?”君武一笑,“老師總不會嫌棄你我。”

    “你又知道了。當時在江寧最後與他見麵,你還是個蘿卜頭,我自汴梁最後一次見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快二十年,物是人非,你我都見過多少的人情翻覆……”

    周佩說到這裏,語速變快,眼神不自覺的冷漠下來。君武笑了笑,又將手伸過去。

    “便像姐姐說的那樣,離別之時,你我還是孩童,老師那樣的人,豈會不關照兩個孩童……”

    “我不是孩童,我回來便成親了。你倒是孩子,而且即便他麵上不嫌,西南的所有人都會嫌的……”周佩反駁的話語飛快。

    “也是一樣的。”君武握著她的手說道,隨後,微微頓了頓,“說起來,文懷跟我說起過不少老師的事情,皇姐你不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般有趣,跟自己人都沒什麼架子,愛開玩笑,但是對他的敵人,那才是誰見誰難受,文懷跟我說起他在梓州前線訓斥粘罕的事情,我便忍不住想起他當年對付烏家的手段,姐……”




    周佩笑起來,捏了捏弟弟的手:“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哪還有方才破釜沉舟的決意,君武,若是你總想著打敗了便去西南,咱們姐弟怕是真有殉國的一天。”

    “……姐姐說的是。”她說到這裏,君武微微一怔,方才停住了,隨後輕聲歎息:“外頭可還有什麼大事嗎?”

    “幾位老大人首肯了咱們的動作,對外頭的看法,也會幫忙安撫。陳敏學陳大人今日上了個折子,也私下裏與我說了說,讓咱們立刻在武備學堂這裏開一屆恩舉班,由此次未曾參與作亂的福建士紳家族,各推數名年輕人,在武備學堂從速入學。這也算是把話說清楚,咱們要的是能辦事的人,不見得是排斥大族子弟。他這想法,我覺得很好。”

    “這是好事啊。”君武想了想,目光轉動,隨後緩緩點頭,“出行的事情,我有些一時衝動,也是因為拿捏不準,事先隻準備了如何破敵的安排。後來去到連江,緝拿審問花了些時間,有些得意忘形了,左公那邊,第一時間忙著寫信安撫各方,成先生負責計算……想要把事情做到位,果然還是得這些老大人來……”




    長久以來模仿西南的老師,銳意進取,對於儒家眾人,雖然也承其恩情,安撫拉攏,但羽翼漸豐之後其實多有疏忽。這一次他察覺到一些端倪,冒險出行,隨後以兩百餘人破敵上千,大獲全勝,又在戰場上第一次殺人,委實是一生之中最為慷慨激昂的一刻,而作為帝王,也確實是漂亮無比的一次動作。

    身邊有成舟海、左文懷這些英雄的支持,軍隊有嶽飛、韓世忠的坐鎮,到周佩在福州擺平一眾大儒名臣,首肯了他的行動之後,君武的這次奪權行動便已經十拿九穩。他心中快意無比,在連江之時也不免泡了幾次溫泉慶祝,此後籌劃了大量安排,但回到福州的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的做法倒也不見得細致。




    “過去世家大族皆重文事,對於尊王攘夷這般的說法也極排斥,因此武備學堂才隻能從軍隊與底層吸納人手,這次打了冒頭的兩家,給下頭騰出位置,其他人應當明白之後武備學堂的重要,對他們進行一番招攬,正當其時……我是遲鈍了,竟沒能第一時間想到……”

    君武一麵想,一麵低聲說著,隨後又道:“各個大族子弟招攬過來,彼此容易勾連,相互照應,與之前軍中子弟、寒門子弟恐怕也容易起衝突,那這推恩班,應該將他們單列一班,還是打散了與其他人一起,也須斟酌……這些細節,咱們待會問問文懷那邊。另外對幾位老大人,我想安排他們過來吃個晚飯,與他們推心置腹一番,順便也讓他們家中的子弟多進學堂,姐姐覺得如何?”

    周佩笑起來:“你銳意進取,朝中的眾位老大人,是既欣慰又有些害怕的,欣慰的是,武朝終能有此進取之君,害怕的是你愣頭青,真學了西南的極端,要把儒家的人、甚至世家大族統統打光……你能有此姿態,他們必定欣慰。”

    “老師說滅儒,尚且沒個頭緒,我中人之姿,豈能狂妄至此。隻是老人家們習慣了麵麵俱到,許多甚至抱殘守缺,我要破局,年輕人好用一些罷了,其實說起來,我又何嚐不想跟那些老大人君臣相得。”君武笑了笑,“隻是時局如此,孱弱之人,隻好行險一搏。”

    周佩看著弟弟的模樣,她過來時,其實還有許多話要說的。例如以兩百餘人迎戰上千人這種事情,作為皇帝如此行險,她每每念及,都會後怕,但看到弟弟此時臉上的意氣風發,以及他最後的這句話,周佩心中倒是能夠理解他的心情。她捏了捏他的手背。

    “往後行險,還是盡量讓別人去。”隻簡單地說了這句。

    “我知道的。”君武笑著點了點頭,“不過,也隻是說起來危險,皇姐,你不知道,經過了武備學堂半年學習的這些人,加上左文懷他們的幫忙,兩百打一千,真跟砍瓜切菜一樣,我先前也覺得人家出動的家衛必定是親信、是精銳,誰知道,往前一衝,咱們直接殺穿,說到底,人已經不一樣了,去了武備學堂跟左文懷他們學習的,是真的不一樣……”

    小雪飄飛的亭子裏,似乎也是明白身邊親人的擔憂之情,君武笑著說起那日的情形,他語速快起來,孩童也似。周佩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弟弟,過得一陣,便也笑了起來。

    過了一陣,左文懷被召過來商議武備學堂招新的問題,周佩還要安排與一眾老大人的晚宴,聊了片刻就此離開,穿過漫天的雪影時,她想起方才弟弟說的,若有一日此路難行,便投奔西南的事情。

    轉眼間,將近二十年的時光流逝,曾經的少女早已經曆紛繁的世事,過去那憊懶得甚至有些可惡的老師,也已然經曆了無數的廝殺。就如同那一個個的世家大族、那一位位的經世老儒一般,人們腦海裏思考的,已不再是過往那些單純的念頭。

    倘再見麵,會怎樣呢?

    馬車駛離皇宮,穿過風雪飄拂的街道,周佩坐在馬車的一角,靜靜回想著最後在汴梁時的自己。

    她已經生存在複雜的世界裏了。

    不久之後,她接到了來自這個複雜世界的,更為複雜的戰報。

    劉光世出局,戴夢微與鄒旭聯手,以武朝舊臣之名,光複汴梁。

    ……

    無數的人都在這殘酷世界裏載浮載沉。

    西南進行土改的這個冬天,中原下起了更為凜冽的大雪。

    隨著大雪的降下,汴梁一帶的戰火有過短暫的停歇。

    率領著號稱八十萬,實際也超過了三十萬的聯軍北進,劉光世在優勢兵力以及從西南買來的精銳武器配合下,一路摧枯拉朽,在整個秋天長驅直進,橫掃了半個中原的地方,在大雪降下時,已經在汴梁城下,拉開了包圍圈,開始了圍攻與勸降的流程。

    在整個戰爭的過程裏,居於劣勢的鄒旭調動兵力,有過數度行險、包操、突襲的舉動,每一次的襲擊,都表現出了頗高的軍事素養,但劉光世皆以堂堂姿態以及武器上的先進抗住了對方的奇襲,即便偶有小敗,但整個聯軍在大的戰場上仍舊是不斷的攻城略地。

    這期間,來自於華夏軍的部分參謀人員,也給予了許多對付鄒旭的真知灼見。

    花錢之後,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強大。

    然而命運的審判也來得極為突然,但似乎也極為自然。

    當他在前線指揮作戰,準備完成光複中原大業的最後一步時,戴夢微攜“聖人”之名在後方串聯,他先是邀請了聯軍之中的各方人員到自己轄地參觀考察,認清他將地方上以儒學之法治理得井井有條的能力,隨後選取了部分人員,私底下進行了遊說。

    十一月,他帶領自己的學生以及麾下可用的三萬餘原本負責後勤衛戍的軍隊,連同漢陽肖征、肖平寶等人,向劉光世大軍安排好的後勤路線發動進攻。

    這位看似隻擅長合縱連橫的“儒家聖人”,在動手之時,表現出了雷霆萬鈞的果斷,麾下的士兵隨後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了勇猛的作戰素質,劉光世後路被截,之後戴夢微冒著風雪,隻以輕車小隊為保護,親自遊說了關鍵節點上的數名聯軍將領。

    他的遊說並不複雜,無非坦陳局麵,說清楚劉光世誌大才疏、過去隻知鑽營的事實,隨後說明白儒家的名聲與鄒旭相結合的好處——作為整個天下都害怕的華夏軍,如今能夠等而下之,對其無比了解卻並不想西南那般嚴苛的,可能就隻有汴梁的鄒旭一人,鄒旭有實力無名分,而他戴夢微執天下儒家之望,未來最可能走出一條路的,也就是這麼個組合。

    至於跟隨劉光世,誰都知道不過是與烏合之眾的抱團取暖,在這般嚴苛的亂世裏,大家遲早得找到一條新路。

    戴夢微的說法非常有說服力。

    過去一段時間,劉光世舉戴夢微為儒學的一麵旗幟,在軍中進行大肆的宣傳,此時也看到了效果。

    在戴夢微以“今之聖人”的姿態由南麵一路壓來的同時,汴梁城上,鄒旭每一日都在進行更為熱烈的戰爭動員,戰鼓如雷響,一天一天的更為熱烈。

    十一月下旬,當汴梁城門大開,鄒旭帶領軍隊如猛虎般撲出時,劉光世帶領的數十萬大軍或是投降、或是炸營,整個汴梁周邊,頓時又化作了一片混亂。

    軍隊四散逃亡,劉光世也趁夜逃走。

    鄒旭率領追兵,緊咬不放。

    十一月二十七,傍晚,下起小雪,大戰之後的鄒旭與南來的戴夢微在營地的大帳外見麵。鄒旭樣貌端方,目光平靜而內斂,戴夢微一襲長衫,身形筆直、雙唇緊抿,身後還帶了數名歸附軍隊的首腦。

    在丁嵩南的引薦下,這還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麵,簡單的寒暄與介紹後,眾人進入大帳,戴夢微道:“可曾捉住劉平叔?”

    “正要說起此事。”鄒旭笑起來,他不曾解惑,但眾人都聽得賬外有嘶吼聲隱隱傳來。

    那嘶吼的罵聲不多時便變得越來越清晰,正是劉光世。不多時,這名身上還披著甲衣的梟雄被五花大綁地拖進帳篷,他身上並無太多傷勢,頭上甚至還戴著鐵盔,一進帳篷,眼見內裏的眾人,頓時雙目赤紅,口中罵得更加厲害了,一開始還隻是說人忘恩負義,漸漸開始抖人陰私,什麼“肖征你老婆被侄子搞過”之類的爛話也頻頻罵了出來,若非旁邊兩名士兵用力按住他,恐怕當場便要向眾人撲過來。

    鄒旭微笑地看著這一切,戴夢微蹙眉望著他,也是目光平靜,如此過了一陣,隻聽鄒旭道:“戴公不愧今之聖人,一呼百應,今日若無戴公相助,難以活捉此獠。不過他今日如此聒噪,實在難看,不如戴公……送佛送到西?”

    鄒旭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來,捏在手上。戴夢微扭頭看著他,他也笑望著戴夢微,隻過得片刻之後,方才道:“還是說戴公仁慈,有君子遠庖廚的習慣,要讓其他人代勞?”

    戴夢微的身邊,最為依仗的兩名隨行弟子想要出來,也在此時,老人緩緩地伸出手:“鄒將軍說的是,老夫來也行。”

    他執起匕首,朝劉光世走了過去。劉光世破口大罵,掙紮更為激烈,鄒旭道:“不要讓他傷了戴公。”旁邊的士兵將劉光世按得跪倒在地。

    戴夢微走到劉光世的麵前,拔出匕首,劉光世仍在劇烈掙紮,口中大喝:“你看著老子,你有種看著老子!你來啊!你來啊——”

    戴夢微便稍稍俯身,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隨後道:“看著了,還請劉公不要亂動。”

    劉光世此前的掙紮近似瘋狂,但聽得戴夢微的這句話,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張開嘴:“你……你這老狗,你……”一時間選不到好的罵辭。

    戴夢微將匕首刺了過來,劉光世一身鎧甲,身體用盡全力朝後方仰去,他瘋狂地躲避戴夢微手中的匕首,但戴夢微看著他,隨後緩慢而又堅定地將匕首從他盔甲頸項間的縫隙裏刺了進去,鮮血猩紅而粘稠,從那縫隙中湧出來、飆出來,劉光世的身體劇烈地彈動著,鮮血染紅了戴夢微的手臂與長袍。

    眾人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就連鄒旭都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也驚駭於這看似孱弱的老人緩慢而堅定地取人性命的一幕。

    不久之後,戴夢微將匕首拔出來,遞給身邊的一名學生,一旁隨戴夢微起兵的肖征拔了旁邊士兵的一把刀,一刀將劉光世的頭砍了下來,其餘人也依次上去,剁了劉光世的屍體兩刀。

    鄒旭拿起一條手帕遞給戴夢微,擦拭鮮血,隨後攤開雙手,心悅誠服。

    “戴公,請上座。”

    冬天未盡,整個天下便都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事,隨後便有許許多多的人忽然回憶起來曾經在江寧發生的事情:倘有一日,戴夢微光複汴梁,將請整個天下的英豪聚首,建立“中華武術會”,並共襄盛舉。

    江寧大會之時,有許多人甚至都還嘲笑過戴夢微這邊無聊的畫餅,但這一刻,所有的伏筆,由此連上。自下半年派出使團去到江寧開始,這位儒家聖人早已預料到了半年後的一切。

    自從女真人手中救下數百萬人命之後,這一刻,他再度成為整個振興二年最為高光的人物。

    縱橫捭闔,恍如神明。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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