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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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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5-5 17:46:09
第一一六五章 大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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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懷雲坊後,左行舟沿著夜色中的道路,向西而行。

    時間已過了子時,城市邊上的幾處夜市,其實也已經漸漸散場,大路上偶有車馬行人,許多胡同小路則多已安靜。他找了幾處胡同,靜靜地穿過,這是避免被跟蹤的固定程序,夜色中隻偶爾響起犬吠。

    福州城目前處於朝廷的掌控之中,諜報的難度並不像敵後那般高,但部分的固定流程肯定還是需要的。確定身後沒有尾巴,左行舟來到城西一處破舊的小院子,打開了側麵的暗門,將守院的老兵驚醒後,他提出具體的要求,老兵隨即離開,不久之後,在這小院的房間裏,左行舟見到了從地道過來的左文軒。

    名叫左文軒的男子三十出頭,夜色之中戴著一副看起來使用過很多年的玻璃眼鏡,眯眯眼,帶著眼袋和黑眼圈,一身長袍之上還沾了許多墨漬,乍看之下,除了身形還算挺拔,外表上更像是一名缺乏睡眠的賬房先生。他手上拿著毛筆和書冊,進入房間後關上門,還在冊子上勾了幾劃,方才將東西放下,眯眯眼之中的神色倒是清晰的。

    話語低緩但也幹淨:“嶽雲說你沒有在預定的地方出現,家裏也有些擔心,你這又過來見我,是出什麼事了?”

    “當然是大事啊,三哥。”左行舟警惕四周,神色複雜地蹙著眉頭,坐了下來。

    “多大?”

    “很大。”左行舟壓低聲音,開門見山,“我見到寧忌了。”

    “……嗯?”

    按照諜報的需要,左行舟在外期間,沒有極大的必要,是絕對不會接近這邊的。他爽了嶽雲的約,隨後通過預留途徑要求單獨碰麵,左文軒便有事態嚴重的心理準備,但聽到對方這句話的片刻時間內,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明顯變得混亂,古怪的迷惑夾雜其中。

    “……怎麼回事?”

    “就是字麵意思……我按照約定,逃到銀橋坊那邊的夜市等嶽雲,然後旁邊就有個賣貨的攤子,我看了一眼,攤子上插一根旗子,上頭寫著‘竹記分號’,下頭就是寧忌。三哥,我當時跟你一樣不理解,二少怎麼會突然來這邊……”

    淩晨的房間裏,左行舟盡可能有條理地講述起了這個晚上的經曆,他倒也不賣關子,說完見麵又說起自己死乞白賴地跟隨對方過去,打聽清楚了對方離家出走的一係列事情。燈火剪影裏,左文軒偶爾點頭,時而伸手,挑動桌上油燈裏的燈芯,如此一直到對方將所有的情報複述完畢。

    “……寧忌隻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混小子,他個人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是不能出事的。”左行舟如此說道。

    這邊左文軒聽完了一切,取下眼鏡,揉了揉額頭。之後方才點頭:“你處理得很好,這件事不能告訴其他人……”他頓了頓,“另外,對於這件事情,我們要各自做出記錄,然後把記錄保存在我們互相找不到的地方。”

    “嗯?”

    “這不是一件小事,接下來,如果因為寧忌出事,損及華夏軍的利益,左行舟,我會指證你,你也要指證我。”

    “……我明白了。”左行舟想了想,隨後也點頭:“不過三哥,以寧忌這小子的性格,在銀橋坊都敢掛竹記分號的家夥,我怕他遲早鬧出什麼大問題來,城裏認識他的可不止我們,到時候就不是我們守不守密的問題了。”

    “那也到時候再說了。”左文軒蹙著眉頭,擺了擺手,“他這麼個敏感的身份,跑到這裏……頭疼……行舟,這件事一定要閉口,就算是我們左家的自己人,在西南學習過的,都未必全站西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暗地裏的野心家,是要炸鍋的。”

    “我知道利害。”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不過三哥,我在路上,也想了想這件事,你說……陛下站不站西南?若是他知道寧忌來了,會不會……”

    左文軒低頭擦拭著眼鏡:“陛下對寧先生很尊重,若是知道這件事,他倒是多半很高興,說不定還要見見。”

    “那若是出了問題,咱們至少可以往上報,陛下總是要護他安全的。”

    “陛下是會護他安全,但其他人呢?”左文軒抬了抬眼,“光是核心圈子裏,成先生怎麼想?李頻怎麼想?聞人先生怎麼想?還有……長公主她,又會怎麼想?他們也都站西南?甚至於包括左家,你說權叔知道了,他站不站西南?不會的,會出大事……”

    “嗯,你說的有理。”

    “不是有理是常識。”燈影搖曳,左文軒偏著頭還在思考問題,隨口回答,之後蹙眉道,“不過……龍傲天、孫悟空這兩個名字,我總覺得有印象。”

    “在西南的時候我也聽說過。”

    “不是,像是去年從江寧傳來的情報,他們肯定搞出過什麼事情。”

    “啊?”左行舟張了張嘴,隨後低聲道,“寧忌跟我吹牛,說他在江寧拳打王難陀腳踢林宗吾,還說王難陀就是被他一槍打死的,林宗吾都拿他沒辦法,我知道陳帥當時在……不會是真的吧?他難道真的幹了這種大事?”

    “我去查一下,應該有……”左文軒思索著站了起來,“你先在這裏等等,不要離開。”

    “昂。”左行舟回答一句,心情複雜。

    ……

    左文軒從房間裏出去,過得許久,方才回來,再進來時,手上捏著一些紙,目光已經變得頗為凝重了。

    “寧忌,他真的說他現在叫做孫悟空?”

    “昂。”

    “那跟他一起的,叫龍傲天?”

    “是的啊,怎麼了?”

    兩年多不見,曾經一起炸過糞坑的小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就連眼前的左文軒,臉上帶著的也是讓人看不懂的複雜神色,左行舟心中迷惑。而隨著左文軒將手中的紙張扔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去看時,才發現是一些帶著賞格的報紙。

    不久之後,他找到具體的信息……

    “孫悟空……四、四尺淫魔!?”

    黑暗的天幕星火微茫,夜黑得像墨,夜色下的房間之中,兩人錯愕、迷惑、混亂、猜測,間中也有過一陣錯亂的交談。作為專業人士,他們都有些難以歸納自己的情緒和神色,但複雜與無奈之餘,兩人又都忍不住的笑了一陣——雖然努力地想要變得嚴肅,但也總有些時候,是有點忍不住的。

    “……四尺,噗……”

    “……五尺,哼哼……”

    “哈哈,他當個淫魔,還是個弟弟——”

    由於這樣的碰麵是要保密的,所以並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發生的事情。

    ……

    “……對於兩人的懸賞,首先出現的是去年江寧大會時期,當時是各方的賞額混在一起,他們兩個淫魔,就此上了黑榜。江寧大會之後,各方分裂,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了,你看懸賞至今仍在,主要是平等王時寶豐麾下,對二人開出了一萬二千兩的賞格,但是懸賞的布告上並未詳細列出兩人的惡行,這就頗為耐人尋味。”

    “那五尺淫魔……弄了時寶豐的老婆不成?”

    “說起來不無可能,不過二少的品性,不至於如此不端。我想總之是他們在江寧的那段時間,與時寶豐結下了什麼深仇大恨,當然,其中到底是什麼緣由,二少估計是不會說的,他既然不說,也不肯改名,這個鍋,隻好自己背著了……這些東西若傳回西南,要熱鬧一陣,但如今不是大事,爛在肚子裏吧。”

    “嗯。”

    “跟嶽雲之間的爽約,今天確實是沒有辦法,等到天亮,我再去安排一個時間,你們找個機會,把戲做一做,外頭的風聲聽說是有些緊張了,你這邊有沒有什麼頭緒?”

    “按照道上傳出來的說法,陳霜燃似乎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大家估計,不像是行刺官家。”

    “他們先前失敗那麼多次,也該有點變化了。”

    “私下裏有人估算,福州這邊,如今的重要人物,大概分為三個方向。一是長公主殿下,我們都知道陛下是新黨,而長公主傾向於舊黨,這些日子以來,雙方矛盾加深,也一直是因為長公主從中斡旋,才穩住了許多老臣子的心,而陛下的許多次新政舉措,也是因為長公主的協調方才落地。因此外界有傳,陳霜燃可能是放棄刺王殺駕,轉而打算挾持或者刺殺長公主。”

    “不無可能……那若是以長公主為對比,李頻李先生那邊,恐怕也不太平。”

    “沒錯,李先生這些年來以他的影響力,聚集了大批年輕士子,原本就是新黨核心人物,更何況他還握著福州內外五張新聞紙的發行權力。陳霜燃若真能引導大局,除掉李德新,也會是一步好棋。”

    “……而第三個方向……”

    “我們。”

    “那倒是件好事了……”

    “具體的消息,還要些運氣……對了,三哥,還有一件事。”

    “你說。”

    “官家要選妃了,是怎麼回事?”

    “宮裏的私事,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是這樣的,我認識一個江湖上的朋友,很講義氣的那種,過去曾與莆田茶商黃百隆的一位表侄女定了終身,這次宮裏傳出選妃的消息,黃百隆似乎想將這位表侄女送到宮裏去。三哥,你說這事會成不?這次選妃,什麼標準啊?”

    “……錢。”

    “啊?”

    “……隻要黃家願意給錢,就能送進去。”

    “——這什麼破標準!”

    “……”

    夜色深邃而安靜,淩晨接頭的房間裏,在交代過有關寧忌的事情之後,又有這樣那樣工作上的交流。

    此後左行舟離開,兩人都對寧忌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記錄。

    清晨,寧忌與曲龍君在房間裏醒過來,照例到外頭打了兩套拳作為鍛煉,早餐是在懷雲坊外的店鋪裏吃的。寧忌觀察了周圍並無跟蹤之人後,在稍遠一點的驛站,同樣寄出了一封信函。

    信函寄往距離這邊最近的一處華夏軍秘密節點,上頭記錄了自己與左行舟相認、且不久之後將會被告知左文軒的事情,如果自己長時間地消失,那麼將來有一天,華夏軍會依據這份備桉,進行事件追索。

    他倒是不打算搬走了。

    華夏軍中雖然也出現過鄒旭這般身份的人物叛變的事情,但若因此就變得什麼人都信不過,那也委實有些謹慎過頭。並且雖然明白這些程序和擔憂存在的理由,此時寧忌的心中也有著未消的銳氣,自江寧大戰的經驗消化之後,即便遇上什麼凶險的狀況,他也自信不會毫無還手之力。

    唯一需要多操心的,還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小賤……小曲。

    昨天晚上跟左行舟那個狗東西聊天,到興頭上時,也曾起過湊熱鬧的心思,但在回到院落,看見曲龍君拿著棍子在等自己的那一刻,這樣的心思也就澹了。其實左行舟說得沒錯,陳霜燃怎麼也不可能就是於瀟兒,雖然可能都是賤人,但應該也是各有各的賤法。

    福州這塊地方,本身就是他們小朝廷的主場,鐵天鷹帶著一堆鷹犬,再加上左家這幫西南過來的狗東西,幾個反賊而已,想來他們是料理得了的。自己跟小曲來到這邊,有事看看熱鬧,沒事看看台風,多輕鬆,何必打打殺殺的,老是摻和到別人的事情裏去。

    如果不是迎頭碰上,賤人壞人,就饒她一命。

    他心中既定,天地皆寬,這一天便又拉著曲龍君到三坊七巷吃了好吃的,到得傍晚,將“竹記分號”的惹事招牌在院子裏撕了,方才趕了大車又去銀橋坊擺攤。

    夜裏的銀橋坊一如既往的濕熱,寧忌陪著曲龍君安分地賣了會東西,隨後又去周圍瞎逛聽八卦,留下女扮男裝的曲龍君在這邊哄騙無知少女。他在向家從食的大堂邊上坐了一會兒,才喝了幾口冰涼的雪泡水,便看到一隻狗模狗樣的狗東西從夜市那頭的人潮中過來了,走過了自己家的攤子,隨後在販賣蒸米糕的大媽攤前坐下。

    寧忌蹦起來,眼睛都瞪圓了。

    ——兩次選在同一個地方,你神經病啊,你們有沒有腦子!

    他一時間為左行舟、嶽雲這幫人的想象力震驚得不行。

    這時候,店小二將他點的冰酪也送上來了,寧忌捧著冰酪便往自己攤子上走,途中向左行舟使了幾個眼神:“王八蛋滾啊。”

    左行舟吃著米糕,假裝沒有看見。

    寧忌回到攤位後方,拉著曲龍君往裏站,道路的另一頭,一名大搖大擺的傻瓜身影也終於出現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那便是嶽雲。

    “怎麼了啊?”曲龍君接過冰酪,低聲問他。

    寧忌並不說話。

    嶽雲在逛街的人群中來回走了兩遍,此後,便“陡然”發現了米糕攤上的那名“綠林豪俠”。

    “哈哈哈哈——”內息運轉,巨大而豪邁的聲響穿過胸腔,開始在潮熱的夜市上空推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今日真是巧了——”

    米糕攤上,左行舟手中的碗一摔,揮手轉身而起:“哼,兄台是何方神聖,怕不是——認錯了人吧?”

    “哈哈哈!混元斧周刑,你不要再裝了!”嶽雲獰笑著走來,“小爺嶽雲!便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啊——”

    “好!既然這樣,嶽雲你給我聽清楚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無關人等都給我躲開——今日我便要與你一決高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福建第一啊——”

    對話的聲音在內力的推動下,響徹夜空,轉眼間,說明了恩怨的來龍去脈。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寧忌一手捧著冰酪碗,一手拉著曲龍君,朝著遠處退去,“這幫王八蛋要打起來了,我們躲遠點,別被他們的血濺到——臭。”他現在已經是熱愛和平的人士。

    眼前的夜市上,兩道身影便砰砰砰的打在了一起,過得一陣,又有一道持刀身影殺了過來:“周兄,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寧忌與曲龍君站在遠處,吃著快要化掉的冰酪。

    三個王八蛋,戰做一團。周圍的行人,尖叫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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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六章 大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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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上午,穿過門廊,進入偏殿,銀瓶便見到了一身鵝黃衣裳的少女,那是趙小鬆,她正指揮著公主府的一些下人搬運著幾個大箱子,連連叮囑不要馬馬虎虎把東西磕破了。

    兩人一照麵,對方便露出了笑容:“嶽家姐姐,你來啦。”

    “嗯,這是……”

    “哦,家裏有幾個大瓶子,公主嫌礙眼,讓換了。對了,嶽家姐姐,殿下正等你呢,我帶你去。”

    趙小鬆是名臣趙鼎的孫女,女真人攻破臨安時,隨公主上的龍船,後來在龍船上與長公主一道殺了秦檜,對其有救命之恩,如今也就成了公主身邊的貼身丫鬟,服侍公主起居,也掌管著府內許多的大事。銀瓶與她倒也算熟了,兩人閑聊幾句,一路朝裏去。

    穿過接下來的門,是公主府內院的校場,兩隊著甲的士兵正在太陽下進行操練,一隊是男兵,另一隊則都是女子——這些是公主府內的女性仆役,大多是在女真搜山建海當中失去了家庭的寡婦,工作之餘,府中也要求她們進行一些廝殺訓練,此時眾人拿著刀棍呼喝不已、汗流浹背,而負責操練她們的,乃是一名背負長劍的灰袍道姑。

    察覺到走過的身影,那道姑偏過頭來,隨後微微稽首,聽來醇厚甚至帶點沙啞,卻頗有魅力的嗓音傳來:“嶽姑娘。”

    銀瓶便也行禮:“清漪真人。”

    雙方也是舊識了。

    這清漪真人羅守薇本是正一派的道士,女真人殺來時,她隨著父兄南渡,到後來女真人殺過長江防線,她的父親羅似兄長羅守敬皆為守城而死,羅守薇便留在了軍中。再後來李頻感其事跡,找到了羅守薇,助其保存了正一派典籍,又將其引薦給周君武。

    待到新君抵達福州,與長公主彙合,周佩救濟了大量破家的女子,到挑選女官時,將劍法超群的羅守薇與精通五步十三槍的嶽銀瓶都抓了壯丁,讓她們編出一套適合女子殺敵的陣法和鍛煉方法。道家本就精研陣法,銀瓶又是周侗嫡傳,兩人在當時,便很是有過一段共事之情。

    招呼打過,過得一陣,銀瓶便在後方的書房之中見到了正伏桉寫作的長公主。隻見她一身家居素服,坐在書桌後,一手執筆,一手拿著算盤正劈劈啪啪的打個不停。

    “先隨便坐,吃點東西,我這裏馬上就好。”

    雙方早非初識,話語說過之後,銀瓶便被趙小鬆安排在房間裏坐下,還拿來了一盤點心。銀瓶坐在那兒,則羨慕地看著前方長公主幾乎快成幻影的手指,公主府中,這位長公主的術算造詣驚人,一些大數的加加減減,她隻一眼便能心算出結果,不管多複雜的賬本,都逃不過她的審視,而趙小鬆家學淵源,對各種典籍、故事有過目不忘隻能。銀瓶的腦子雖然也不差,但對比這兩人,便隻能感到自慚形穢。

    若是自己也有這般本領,那便能夠回去幫著父親管背嵬軍的帳了。按照父親的說法,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麼,說來說去,還是錢。

    過了一會兒,長公主驗完了賬冊上的數字,將趙小鬆招過去,與她勾畫了賬目上的幾個數字,低聲交代了幾句,趙小鬆點點頭,收拾好賬冊出去了。周佩這才起身朝銀瓶這邊過來。

    “最近半月,候官縣鍾二貴的事情,可有頭緒了?”

    她一身白色的麻布家居素服寬大雍容,走到近處,倒是顯得親切,銀瓶搖了搖頭。

    “如今知道的還是先前那些,那個叫陳霜燃的女海賊做的局,但人還沒抓到,證據也難找。”

    “我是聽說,你們兩姐弟最近打遍福州無敵手,威風得緊。”

    “其實多是嶽雲那小皮猴子在打人。”

    “嗯,你還是不要參與,將來可怎麼找夫家。”

    “殿下啊……”

    周佩說得幾句,將話題往婚姻上引,銀瓶便是一臉無奈地笑著告饒。若是一般人,大抵得在長公主的威嚴當中感到拘束,但一來嶽家的地位不同,二來雙方在福州落腳時便已有過大量的相處,周佩、羅守薇、趙小鬆、銀瓶等人早有過在台風天的夜裏暢談詩書,甚至互相推薦言情小說的經曆。周佩對外威嚴,但在私下裏,其實倒是隨和的。

    “你不要不當回事,銀瓶啊,將來傳出去,怕是得說跟我長公主府搭邊的,不是寡婦就是老姑子了,你看看你,怎麼說也是我公主府的女官,再看看趙小鬆,她最近就說,她鐵了心不肯成親,要繼承趙鼎的遺誌,光複中原……氣死我了,還有那個羅守薇,將來遲早得有人說是我這個長公主變態,拆散了別人的姻緣。”

    “嘿嘿。”銀瓶一臉苦笑,不參與話題,“我就是沒遇上人……”

    幾人之中,趙小鬆的心思,銀瓶倒也是知道,她是天資聰穎,自小過目不忘,被趙鼎送上船,服侍長公主,原本是個避禍求生的路子,但在救了周佩後,她處理許多事情都能井井有條,漸漸地,自己也覺得這能力有趣。

    兩人私下裏交談,趙小鬆說過:“……往日裏那些背誦的聖賢書也有用了,那些晦澀的大道理,心中也更加明白了,我便想一輩子都能像男子一樣,做頂天立地的事情!”

    在幾人之中,趙小鬆的年紀最小,但心中的抱負,在銀瓶看來卻是最大的。是極了不起的人物。

    至於清漪真人羅守薇,眾人都知道她曾經與李頻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李頻是當世大儒,家中也早有妻妾,但自女真第一次南下時起,他先後有過幾度的顛沛流離,第一次是太原城破後重傷之中的千裏逃亡,第二次是靖平之恥,到後來臨安城破,又跟隨君武有過連續的奔逃。

    在此三次顛沛流離之中,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抵達福州後,家中一個老妻已經下不了床,還有個在戰亂中跛了足的小女兒,平日裏養在後院不多見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原本怎樣的女子都不難娶,但他忙於學問,無心此事,倒是在幫助羅守薇整理正一派典籍期間,羅守薇為其操持了各種家務,甚至於與起後院的老妻、女兒都算得上相處融洽。

    正一派的道士是可以成親嫁人的,銀瓶等人也一度以為羅守薇可能會成為自己的“師娘”,但現實生活並沒有那般平順,到得去年兩人吵了一架,羅守薇一氣之下跑來公主府給周佩做府內武官與貼身侍衛,銀瓶等人去問李頻,李頻說得倒是坦率而簡單:“話趕著話,說了句重的,就鬧翻了。”

    跟在身邊的女官不是寡婦便是老姑子,就有點姻緣的也散了,外頭不堪的傳言早就有,雖然這是些花邊小事,但周佩說起來,也是一臉無奈。不過這些事情多說也是無益,她與銀瓶坐在一起,隨後又聊起對她與嶽雲縱橫綠林的向往:

    “我雖向你、向清漪真人學了幾式絕招,但真要上手打人,卻是一點都使不出來,若非如此,我倒也真想執三尺青鋒,與你們一道去看看那市井武林的樣子。”

    她說起這事,眼底有著憧憬,銀瓶則皺著鼻子,拚命搖頭。

    “小說上都是騙人的啊殿下。”她道,“我跟你說,你別看那些武俠小說上說的市井有多瀟灑,實際上,市井間最多的就是刁民,你看看鍾二貴,不就是被那些人給逼死的,當年秦相爺被潑糞,不也是嗎!還有還有,就說前天,我們就遇上了一件事……”

    周佩笑道:“說說,說說。”

    “事情的因由是在前天晚上,就銀橋坊的夜市那裏,小弟遇上了兩個窮凶極惡的大壞蛋,然後就打起來了,後來沒分勝負,兩個壞蛋跑了……”

    “哦?雲小哥都沒能拿住他們,兩個壞蛋叫什麼?”

    “嗯,一個叫‘混元斧’周刑,另外一個,後來聽說應該是‘虎鯊’詹雲海。”銀瓶擺了擺手,“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啊,他們不是打得很厲害嘛,周圍夜市上,桌椅板凳就難免有磕碰。那小弟心裏不忍啊,打完之後還帶著傷呢,就過去挨家挨戶地賠錢,然後就有一家鋪子,聽說是一戶賣蒸米糕的……”

    嶽銀瓶道:“這蒸米糕的是個腦滿腸肥的胖大嬸,她就慫恿她的侄子過來鬧事,公主你知道吧,漫天要價,什麼一張破凳子要兩兩銀子,一張桌子說是紫檀木,要十兩,這不是瞎扯嗎,還有還有,說他家蒸米糕的破碗,是家傳的古物,磕壞了要賠一百兩!聽說那小子還揪著小弟不讓走。殿下,要遇上這樣的人,你怎麼辦?”

    周佩笑:“倒真是有趣……以雲小哥兒的脾氣是不是揍他了?”

    “沒有。”銀瓶搖頭,“小弟差點被氣死,聽說他也舉拳要打了,那小子休的一下子,就直接躺到地上了,耍賴,說你打啊,你打了賠得更多。小弟跟我說起這個事情,臉都要冒煙了。”

    “怎麼能有這樣的賴皮。”周佩笑道,“那後來呢?怎麼處理的?”

    “當然是一物降一物啊。”銀瓶也笑,“後來小弟直接找了下頭的官差過來,把那小子嚇得灰溜溜地跑掉了,然後讓官差和市場裏的人來定賠償的價格,別的不說,就給這家蒸米糕的,定了個最低價,哈哈哈哈。”

    “鬧成這樣,也還是賠了,雲小哥還是純良的。”

    “嗯,要不賠就不是小事了,爹會把他抓回去打。”

    兩人閑聊到這裏,都笑了一會兒。門外傳來動靜,隨後進來的,便是清漪真人羅守薇,與周佩打過招呼後,周佩便也讓她在一旁坐下。

    “今日叫銀瓶過來,其實是暗地裏打聽到了一個事情。”周佩坐在主位,說起正事,“最近宮裏宮外,有各種事情發生,自上個月候官縣的冤桉開始,外頭不太平,我們估計暗地裏有一群人要做些壞事了,這個你們也是知道的。”

    “……那麼按照這幾日得來的情報來看,城裏有幾個地方都很危險,其一是我的公主府,可能會有人來打主意;第二是李先生那邊,他的身份地位舉足輕重,也可能已經被賊人盯上;至於第三是從西南回來的左家人那邊,也可能會出點事,但這個倒是不用擔心太多。”

    “因為這樣的消息,我這邊是多操了一下心,想安排一些信得過的、武藝又高強的人,去照看一下李先生那邊,首先想到的便是銀瓶與雲小哥,但是雲小哥性情跳脫,最近因為鍾二貴的事情,又在到處追壞人,我最信任的,便是銀瓶了。不過,銀瓶至今還未嫁人,她與李先生雖有師徒名分,但畢竟男女有別,所以我想了想……”

    周佩說到這裏,環顧了一下房間裏的兩人,銀瓶神色坦然,等待著她發令,一旁的羅守薇則顯得平靜,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所以我想了想啊,是不是可以這樣,讓銀瓶來我這,給我做個貼身的侍衛,府內的安全、護衛你也懂,接手應當不難。至於羅真人呢,過去與李先生也曾打過交道,你帶些府兵,過去那邊,我覺得,或許比銀瓶要合適。兩位的想法呢?”

    她的話說到一半,銀瓶其實已經領會了意思,此時眼中放光地站起來:“銀瓶遵諭旨。”目光的一隙則已經飄向了旁邊的羅守薇。

    隻見羅守薇也已經站了起來,過得片刻之後,方才緩緩的躬身行禮:“守薇謹遵殿下諭旨。”

    這話一出,房間裏的周佩與銀瓶才都鬆了口氣,此後交待幾句,羅守薇首先告辭離開,銀瓶跟在她身後,快要出去時,轉過身來又朝周佩笑嘻嘻地行了一禮,周佩抿嘴微笑,一隻眼睛朝她會意地眨了一下……

    兩人從房間裏出去之後,周佩才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喝,隨後在敞開的窗戶前坐下,拿著團扇扇了一會風。望著後院的假山,她在心中盤算著遠方的各種事情。

    進展太慢……

    在天下的遠方,由女相掌權的晉地經過休養生息之後,已經正式的開始謀奪西北;鄒旭與戴夢微結盟,在汴梁召開了一輪武林大會;公平黨區域,四大王之間的地盤漸漸清晰,何文在厲行改革之後,開始展露出他的兵強馬壯,而其餘幾人在進攻何文無果後,反過來圖謀臨安,估計不日便要破城了,雖然左修權已經啟程,試圖說服高天王在破城後掠奪出一批城內的金銀來補貼東南,但實際的發展,可能並不會那麼順利,畢竟畫下的大餅還一點都沒有兌現,就讓人朝貢,這難免會讓高暢反過來看不起東南……一切隻能托賴左修權的斡旋。

    最重要的西南,土地改革已經按部就班地開始,周佩看過西南傳來的各種土改步驟和後續反應,樁樁件件驚心動魄,尤其後來在左文懷的講解之下,她與君武也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其中的利害。君武感歎不已,對西南巨大的力量擊節稱歎,私底下或許也加深了在將來進行“君主立憲”的想法,但現在是做不到的。

    大規模的啟蒙準備尚未做好,第一套的班子沒有培養出來,即便說要啟蒙民眾,也是一句大而無當的空話。更何況東南所處的地方,又是啟蒙最為艱難的一塊特殊區域,山的崎區、資源的缺少導致地方宗族勢力無比抱團。

    周佩有時想想,倘若自己能有西南那樣的一套執行班子,今天的事情絕不至於如此為難;有的時候又會想,倘若是把寧毅換到這裏,恐怕他也會左支右拙,下手艱難吧?

    但說難處是沒有意義的。自父皇選擇逃上龍船開始,天下便進入了四分五裂、群雄並起的混亂狀態,而到得如今,披沙揀金,各個勢力當中濫竽充數的投機者便已陸續出局,幸存的各方都找到了自己往前走的道路,但自己這邊,算是找到了嗎?

    弟弟按照西南傳過來的想法,將希望投向海貿,甚至在內心做好了所謂“君主立憲”這等大逆不道的準備,但到的這一刻,第一批的海船尚未歸來,賬麵上已經快要見底,當初支持皇族的各個大小家族,如今也已經變得疑竇叢生、若即若離,武朝的威嚴和底氣,快要耗盡了。

    還有多少家族、臣子,是真正義無反顧的站在自己這邊的呢……她又習慣性地掰著手指,低聲細數。

    額角便又痛了起來。

    趙小鬆從外頭走進來,笑嘻嘻的:“殿下,我看見羅真人與嶽家姐姐正在交接事情呢。”

    “嗯,羅守薇答應了。”周佩也笑了笑,“總算是打發走了一個,我積德了。”

    “那,殿下,咱們要不要給嶽姑娘也安排一下。我聽在背嵬軍中的朋友說,嶽將軍可發愁了,每次嶽姑娘回去,都要跟他嘮叨,莫等閑,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周佩噗嗤一聲:“你也別光說她,你自己呢,你也快些將自己打發出去吧,我阿彌陀佛了。”

    “那可不行,我還要跟著公主殿下一起建功立業呢。”趙小鬆道,“公主是唐時李秀寧一般的人物,將來建娘子軍,可少不了我這個跟班……而且啊,公主我跟你說,這天下的男人,我哪一個都瞧不上!”

    “好啊,陛下你也瞧不上。”

    “呃,陛下那是瞧不上我啊。而且公主殿下,我這性子可不能進宮,否則指不定什麼時候要被治個多嘴多事、擾亂宮闈的大罪……”

    “貧嘴……”周佩被氣的沒了力氣,過得片刻,才朝她微微歎息:“莫等閑,成了老姑婆,空悲切。”

    “嗯嗯,不等閑。”趙小鬆點頭,隨後收斂了笑容,“公主殿下,時間差不多了,您先前召見的幾位大人,應該已經在外頭等了一陣,您看。”

    周佩也點了點頭。

    短暫休憩的空閑已經過去,又一輪的工作到了。

    ……

    “特麼的,失策了!”身上還纏著些許繃帶的左行舟恨恨地罵了出來。

    時間過午不久,懷雲坊外的小店裏,他與寧忌相對而坐,一麵吐槽一麵大口吃著已經端上來的飯菜,而自稱已經吃過飯的寧忌看著他,在對麵慢條斯理地吃著一碗冰粉。

    “看你說的,你什麼時候得策過。”

    “瞧不起誰呢,你當我來了這邊這麼久,‘混元斧’周刑的名頭那真是混出來的?告訴你,想當年我拿著兩把斧頭,在莆田,從這邊殺到那邊,再從那邊一路砍殺回來,那真的是,整條街那是血流成河,我就是血手人屠……嗯,對了你那兄弟怎麼不出來?”

    “血流成河我信,看看前天晚上你那血飆得,滿大街都是了吧,有必要嗎?還有你們那個破台詞,我真的是……他沒空。”

    “什麼血什麼台詞,你你你、你懂個什麼,那些血有些是我的,畢竟要受點傷嘛,也有些是早就藏在身上的雞血鴨血豬血,還有台詞,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宣傳?福州城裏的壞蛋又不能當麵來看我跟嶽雲單挑,那他們當然是聽人口耳相傳,而口耳相傳最重要的,是膾炙人口,你聽聽我設計的那些台詞,簡單直接加暴力,你給人複述起來,給不給力、帶不帶勁?還有那個血,刷刷刷飆得漫天都是,你看到了以後,要不要跟人說……對不對?你看看你目瞪口呆的樣子,是不是懂了?我是不是有論點?你懂個什麼……當年山裏上課你根本就沒聽,你個學渣……你這兄弟挺高冷。”

    “我發現你個狗東西現在滿嘴都是順口溜……昂,他當然高冷,他練飛刀的,要麼不出手,出手就會鏢死你。對了你別說我兄弟,你那個兄弟怎麼回事?”

    “……那就是我說的失策的地方了。”左行舟歎了口氣,“本來設計好了,就我一個人單挑嶽雲,嶽雲家學淵源又天生神力,打不過很正常,但你看我設計的台詞,帶的那些血,我可以表現我的凶殘啊。雖然稍遜一籌,但是我悍不畏死,最終在一幫鷹犬的圍捕下逃生……這樣一來,名頭肯定響了啊。但是沒想到,他也在附近,現在單挑變成二打一,二打一你表現得再凶,別人一複述,就是兩個人被打得很慘,特麼得現在就不知道效果怎麼樣,我都怕這下要壞事對了你那個四尺淫魔怎麼回事?”

    飯館之中,左行舟巴拉巴拉像是連珠炮般的一大通,將最後一句話巧妙而又隨意地帶了出來,他隨後像是什麼話都沒說一般,嘰裏咕嚕開始扒飯。寧忌雙手抱胸,原本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的吐槽要說,這時候冷笑僵在了那兒,下一個表情像是卡住了,切換了很久,無法切換出來。

    前方,左行舟並不看他,隻努力地吃飯、吃飯、吃飯,極為溫柔地照顧到了他的自尊心。

    “對了,我還跟詹雲海約好了,待會要去九仙山那邊幫他助拳……”飯店的這個角落如此安靜了好一陣,不知什麼時候,左行舟抬起頭來,盡可能快速地換了一個話題,詞句還如同鞭炮般的在嘴裏爆,眼前一隻拳頭轟的已經到了麵前。

    “臥槽……”左行舟連人帶凳子朝著地上一滾,前方,寧忌已經如老虎般的爬上了桌子,朝這邊撲了過來。

    “臥槽你不能說你就當我沒有提過嘛——”

    “什麼沒有提過,‘混元斧’周刑你這麼囂張,我武林盟副盟主‘齊天小聖’孫悟空今天就要跟你一決勝負,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啊,你別跑——”

    “你個混蛋,勞資下午還有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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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七章 大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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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既熱,鬱鬱蔥蔥的山間,各種生靈的存在倒是愈發活躍了,蟬的鳴叫、蛙的跳躍、鳥的飛撲,交織不絕。

    下午時分,福州城南,九仙山。

    額角上帶著一道細微刀疤的年輕漢子在半山腰處的口子上站了一會兒。

    涼風從鬱鬱蔥蔥的山間吹過來,消退了暑熱,但他陰沉著臉,表情並不輕鬆。

    過得一陣,穿著一身輕薄短打的朋友從山下上來了。他稍有些陰沉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周兄。”

    “詹兄弟久等了。”

    這額角上帶了一道細微刀疤的漢子便是在莆田一帶頗有凶名的“虎鯊”詹雲海,而匆匆趕來的,自然便是化名周刑的左行舟。兩人在綠林間都是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名頭,過去的私交便深,如今又一道對抗過嶽雲這樣的“周侗嫡傳”,關係便更是深厚了。

    兩人稍作寒暄,轉身上山,左行舟看看對方的一身打扮,心中便已經有了猜測,口中則道:“你這穿的,可真夠正經的,不會還擦了粉吧……對了,今日讓我助拳,對頭是誰,總該給我交個底,怎麼打,打成什麼樣,我得有數啊。”

    那詹雲海低頭走路,此時神色卻是複雜,道:“不至於打,其實……是我那嶽父老子,約我見麵。”

    “哦,黃百隆?”

    “小湘兒的父親,叫做黃勝遠。”

    “哦。”左行舟點了點頭,“聽過這名。”

    “黃勝遠極想將小湘兒送進宮裏。”詹雲海道,“周兄,你應該聽說了,黃家在莆田是大族,主支由黃百隆一脈掌管,黃勝遠是旁支,這些年雖然也隨著黃百隆做事,頗得重用,但終究沒有主支那樣的地位。前日周兄與我說起狗皇帝納妃的錢財之事,我便去打聽了,黃勝遠準備了近八萬兩的銀子,想要將小湘兒送進宮裏成貴妃,如今這個事情,怕就隻是我在中間作梗了……”

    “八萬兩……所以詹兄弟是怕你這嶽丈直接翻臉,私下裏約你出來,是想把你做了?”

    “可能不大。”詹雲海搖了搖頭,“我這幾年在莆田殺人,與黃勝遠也打過許多次交道,他知道我的性情,一口咬不死我,他舉家難安。可話是這樣說,周兄,我也有自知之明,我虎鯊何德何能,能勝得過他花八萬兩都要做成的這件事情……娘的,這老狗忒有錢了,當初我幾個哥哥在摩尼教當會頭,昧了良心,一年也掙不到五百兩……”

    左行舟點點頭:“那你是希望我暗地裏護你,還是咱們明著一塊去。”

    “我是打算遠遠的先看一看,若覺得黃勝遠真想殺人,你便在暗處。但我覺得,這次翻臉的可能倒是不大,若是合適,便希望周兄明著替我站站場子、撐撐腰。”

    他說到這裏,左行舟便已完全明白過來,笑道:“早知如此,我在城內還能找到幾個助拳的好手,便將他們一道叫了過來豈不更好,包管你那嶽父老子縱有歹意,也得乖乖地咽下去!”



    詹雲海也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莆田一地,誰不知周兄‘混元斧’的名頭,有周兄一人足矣。而且我也不想叫的人太多,反倒成了我這邊咄咄逼人了。唉,往日裏替黃家做過不少事,本以為他們商人,我是打手,雖身份有差,但也差不了多少,甚至入贅也是無妨,誰知道……唉……”

    兩人說著,一路上山,詹雲海又聊了一些關於黃家的事情。他外號“虎鯊”,往日裏最是桀驁不馴的性子,但此時說到這婚事的艱難,倒也隻是一臉的愁容,左行舟也隻能以“未必能成”對他稍作安慰。

    他們身懷武藝,步伐也快,不多一會兒,便到了山上萬壽觀附近,看到了等在這邊的幾道身影。

    為首的一人身形高瘦,麵容嚴肅,拿著一塊手帕正在擦汗,看來便是詹雲海說起的“嶽父老子”黃勝遠,而跟在旁邊的幾人雖看來都是健壯的家仆,但環顧四周又有遊人,可以看出黃勝遠今天似乎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左行舟與詹雲海便一道過去,眼見詹雲海還帶了人過來,黃勝遠眉目挑了挑,隨即也走了過來,他到得近處,口稱:“小詹,這位是……”



    “叔,這是我的好兄弟,綠林人稱‘混元斧’的周刑周大俠。周兄,這便是我說過的黃勝遠黃員外,我們一貫叔侄相稱。”

    詹雲海本身就屬於有了名頭的綠林凶人,拉著左行舟過來,便是要給對方稍作警告:你看看我江湖上的兄弟也是這等人物,若是惹了我,將來誰都難以收場。



    黃勝遠自是一看便懂,當下與左行舟互道久仰,寒暄了幾句。此後,對方才找了個正經話頭,向左行舟表示歉意後,與詹雲海去往了道觀的一側。

    左行舟則跟旁邊幾名護院健仆閑聊了幾句,大概明白對方成色之後,抱臂走到了一旁,他靜靜觀看著不遠處詹雲海與黃勝遠的“談判”進展,心中的想法,則早已落到了自己眼下的任務上。



    一如他與寧忌吐槽時說的那樣,原本與嶽雲的單挑被詹雲海弄成了二打一,在綠林間的名頭,便不會那般響亮,但無論如何,至少與朝廷對抗的立場是明確的,倘若蒲信圭、曹金龍等人真的在城內招兵買馬,自己至少能過準入門檻,接下來,問題就在於具體找誰了。

    倘若自己的武力能夠直接對標“周侗嫡傳”,那麼需要做的隻是等待對方找過來,可如今這不上不下的,隻好是自己主動找過去,或許還得做點事情當投名狀,這就比較麻煩。而且,為了表現出自己需要“工作”,晚上大概又得找個賭場輸上一大筆,或許還得輸錢鬧事……

    幹脆再跟詹雲海這傻子要筆錢,拿去全輸掉算了,一來更逼真,二來就當他破壞自己行動的代價……

    這類的秘密行動,許多時候計劃都趕不上變化,他倒也算不得氣餒,隻是在心中盤算著對策。

    另一方麵,寧忌那邊的事情他也是比較好奇的。這家夥當初在西南懟天懟地,除了兄嫂——不對,或許還隻有嫂子——誰也不服,那時候的口頭禪除了“聽我一句勸,打一架吧”,便是“可以輸,不能跪”,被黑妞這幫人打成狗都要罵罵咧咧的……這便讓左行舟很是好奇,他為什麼當了淫魔,竟能屈居四尺。

    那個男生女相的“五尺淫魔”龍傲天,莫非真有什麼過人之處不成?

    先前與對方的短暫接觸之間,隻覺得這人的氣質確實澹然且大方,是有些高人風範的。今天中午本想試探一二,可四尺淫魔這小鬼沒讓他出來,最後也隻打聽到了對方使的是飛刀……飛刀?這功夫可就怪了,從四尺口中說出來,讓左行舟猜測,莫不是那種砰的一聲例不虛發的西南飛刀?

    若這人是從西南陪著二少出來的保鏢,那事情倒是更好解釋一些……

    他在心中想著這些事情,再望向詹雲海與黃勝遠那邊時,兩人的談判依舊在繼續,看起來應該不再有需要動手的風向……

    陡然間,左行舟微微的皺了皺眉。

    事情的發展,似乎有些奇怪。

    原本按照他的推想,這樣的事態下“翁婿”倆見麵,矛盾恐怕很難調和,縱然不會捉對廝殺,詹雲海無論如何都會憤滿與大罵一陣,甚至言語中的對抗與威脅也不會少,但似乎……從頭到尾,詹雲海都沒有憤怒起來。

    怎麼回事?黃勝遠的段位太高,提出了什麼想法,竟能讓詹雲海壓住怒意,竟然一直都在蹙眉沉思?

    左行舟搖了搖頭。

    整個事情對他而言,隻是私人上的助拳。雖然也曾向左文軒詢問過選妃的事情,但在被左文軒嚴厲地警告了之後,他便明白了這件事情當中的忌諱:皇帝選妃是為了搞錢貼補朝廷,妃子固然並不重要,但古往今來,任何臣子——尤其是受重用的臣子——一旦膽敢幹涉到皇帝的這等私事裏來,那往往都是斬決起步、抄家都不冤的。

    覺得自己有資格插手天家的私事,你有幾顆腦袋?

    也是因此,盡管與詹雲海有過命的私交,但對他與黃家小姐的這段私情,左行舟是不願意參與太多,也不願意想得太多的。眼下搖頭之後,倒是不再多想了。

    但某些想法,到得不久之後,才陡然從腦海裏翻了出來——

    這日到黃勝遠與詹雲海聊完事情,時間已經進入傍晚了,從九仙山上望出去,福州的晚霞爛漫。黃勝遠預備在萬壽觀吃晚飯,邀請兩人一道吃,但左行舟與詹雲海都表示了拒絕。

    沿著山道與三三兩兩的香客一道往下,詹雲海的神色始終都顯得有些嚴肅,左行舟也在想著晚上找賭場輸個精光再鬧一場事的計劃,反應過來時,想要說幾句話安慰一下同伴,但某個想法,陡然間從腦子裏成型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詹雲海。

    額角帶了疤痕的漢子對這樣的注視有反應,緩緩的也扭過了頭來:“周兄……怎麼了?”

    “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詹兄,你那嶽父老子在山上,莫不是騙了你什麼吧?”

    “……周兄為什麼這樣說?”

    “你也說了,你這嶽父老子鐵了心,要將女兒送進宮裏,甚至準備了八九萬兩都要將事情辦成,他勢必不會妥協。而以詹兄你的性情,我看你們談了半晌,竟沒有吵起來過……那黃勝遠隻能是說了些欺騙你的言語,讓你覺得,事情竟還能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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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雲海張了張嘴,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

    “……詹兄,這原是你的私事,我恐怕也不好過問,可江湖險惡,在周某看來,這麼大的事,若黃勝遠跟你說仍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這豈不就擺明了是在騙你嗎?你若是跟他吵起來,鬧翻了,那也無非是將來做過一場的事情,可如今詹兄你這樣子,看起來竟像是與他達成了什麼協議,我……便委實有些擔心啊……”

    “……周兄心細如發,也確實是……將小弟的事情掛在心上了。”

    “哈哈哈哈,行走江湖,倘若隻靠兩把斧子,周某也活不到今日!”

    “……其實,往日裏與周兄雖有過命的交情,但關係黃家的事,兄弟有許多,都不太好說。”詹雲海顯得猶豫,但歎了口氣,終於還是道:“到今日我這嶽父老子與我說起的事情,也委實有些大了,周兄,不瞞你說,這件事情,我有些想與你商量,但又有些猶豫,我怕害了你的性命,其實我這條命,丟就丟了……”

    世道大潮紛亂,總會在一些地方,出現意外的暗湧。這一刻天高雲澹,下山的小徑上有三三兩兩的香客,左行舟聽說對方說到這裏,也已經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他微微肅容,但也帶著幾分憊懶,攬了攬對方的肩膀。



    “周某一生,沒有怕過丟性命的事情,但聽詹兄你說得如此認真,我倒是覺得有趣了。這樣,你且好好想一想,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再詳細地說一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你別被你嶽丈給騙了,至不濟,咱們動手把你那小湘兒給搶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哎。”詹雲海微微點頭,又像是在歎息,也拍了拍左行舟的肩膀。

    傍晚時分,山風極好,兩人一路吹著頭,走到山下,隨後朝城內熱鬧的方向行去。太陽漸漸西歸,金烏轉成玉兔,城內的光點漸漸地亮起來,在街市、河床上流淌起來。左行舟本想找個相熟的館子,但詹雲海說得厲害,兩人便買了些菜肴,又打了兩壺酒,回到暫時居住的破舊院落中,將晚飯擺開了。

    詹雲海方才說起左行舟關心的事情。

    “……往日裏畢竟是關係小湘兒的家事,有些東西,我便不好隨意亂說,怕惹麻煩。”他道,“周兄,黃家在莆田是大門大戶,看起來是以販茶為主,但私底下,走私鹽茶的這些生意,其實也都有參與。”

    左行舟給對方倒上酒,倒並不意外:“福建就這麼大點的地方,往日裏隻要是能做的生意,誰不偷偷做點呢?都不奇怪。”

    “殺‘黃狗’的事情,他們也有參與。”詹雲海道,“周兄,他們想造反。”

    桌上火焰微微的晃動,左行舟摸了摸下巴,舉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

    燈影搖晃。

    馬車穿過夜色中的長街,銀瓶坐在前方的車轅上,警惕著四周,而在後方,周佩正坐在車簾的邊上,看著夜色中的街道。

    與羅守薇的交接在下午便已經完成了,隨後銀瓶便隨著長公主出來,參加了一場私下裏的小宴會。與周佩見麵的幾人都是城內外的大族代表,簽約買下了長公主的一些產業,談完之後,倒是沒有吃什麼東西,車隊便朝著城東的方向過來了。

    選取的路線並非是回公主府的道路,銀瓶有些懷疑是換了負責安全的人後,長公主想要欺她新來沒有威嚴,到處瞎逛,抗議了一下,但按照長公主的說法,她是想要朝城東需要開發的地方看一看。

    “賣掉了幾棟樓,當然也要想想怎麼把其它的一些東西發展起來,往後才好繼續賣。銀瓶啊,有些東西,也不是整天坐在府裏看數字,就能看清楚的。”

    她說著這樣的理由,但隨後看這一路夜色看得有趣了,又興致勃勃地跟她說起小時候愛玩鬧的事情,甚至說起有一次為了跑出門,躲在箱子裏,後來差點出不來的有趣經曆。

    最後到底怎麼出來的,長公主倒是沒有說。

    “那邊是金銀橋吧?”

    行至某處,周佩從簾子裏伸出手來指向不遠處的一處街道:“去那邊。”

    “……殿下。”

    “金橋坊有兩處產業,掛在長公主府的名下,銀橋坊也有一處專賣冰酪的店,是咱們自己的。”公主笑著說生意經,“金銀橋這邊原本髒亂,主要販魚的市場,後來下了命令,讓魚市改到銀橋坊後頭去了,夜市才做起來,其實若是將魚市換個地方,這一塊的賣價還要更貴些……咱們去看看。”

    車隊便朝金銀橋方向過去了,到得坊市口,一身皂色常服的周佩從車上下來,叫上銀瓶,朝銀橋坊內走去。

    “……殿下。”銀瓶又要勸諫。

    “你我身著常服,外人又看不出來我們是誰。”周佩笑道,“而且,你上午才說起,這處地方,便是雲小哥兒前日與兩名凶徒打架的地方吧?”

    “嗯……可是……”

    “我也是看見金銀橋方才想到。”周佩看了她一眼,“銀瓶,那兩名凶徒與雲小哥兒一番廝殺,最終竟還逃跑了,周圍桌椅板凳都砸掉了一堆。以雲小哥的身手,當時的場麵,必定頗為慘烈吧?”

    “嗯,是的……還流了許多血……”

    “雲小哥的身手,我也是見識過的,銀瓶,那我也是方才忽然想到,見到了這般厲害的一輪打鬥後,還流了許多血,那位胖大嬸的侄子,為何竟敢在當晚揪住雲小哥,要訛他的錢,還敢把他氣成那樣呢?”

    “……”銀瓶微微的愣了愣。

    “我們走走。”

    周佩朝她眨了眨眼,隨後,向夜市裏頭走去。銀瓶連忙跟上。

    沒走多遠,她們便看到了販賣蒸米糕的那家小吃攤。

    更為引人注目的,是小吃攤旁邊站了兩名清秀少年人的雜貨攤子,此時其中一名少年人正站在那兒素淨地微笑,另一名身材看來結實的少年則站在了攤子旁邊的板凳上,將雙手舞成麵條。

    “……賣東西啦——江南流過來的各種好東西,金銀百貨首飾玉器,防身利器還有有病治病無病強身的正一派仙丹,從江南戰場上偷來的,買到就是賺到啦,還有最新一版的《嚴九娘傳奇》和她的專用佩劍哦哦哦哦哦……”

    旁邊米糕攤上的大嬸破口大罵:“你個顛趴給我小聲點,吵到我的客人……”

    凳子上的少年便衝她吐舌頭:“我氣死你略略略——”

    周佩站在那兒笑著看這一幕,一旁的銀瓶微微蹙眉,道路那邊,站在攤子旁素淨微笑的少年人似乎看到了周佩這隻“肥羊”。而雙手亂擺的另一名少年,此時從凳子上跳了下來。

    銀瓶的目光陡然變得淩厲,往前站了一步。她職責在身,這是下意識的反應,與此同時,道路那頭跳下凳子的少年,刷的一下,也扭頭望了過來——之後又轉了回去。

    雙方的目光,碰撞了一瞬。

    “怎麼了?”

    周佩被銀瓶擋住了半邊身體,好奇起來。

    “嶽雲被騙了,這裏有個高手,不知哪來的……”

    同一時刻,街道那邊,寧忌跳下來後轉了一個圈,站在曲龍君身邊,假裝整理貨品:“不要主動跟對麵那隻肥羊說話。”

    “嗯?”

    寧忌不露神色地偏了偏頭:“多半是有錢人,不過跟在她身邊的那個護衛很厲害,我被看出來了。”

    “嗯。”曲龍君點頭,又低聲道,“是女護衛哎。”

    “她是練槍的。”

    “怎麼看出來的啊?”

    “她站得像槍。”

    道路對麵。

    “能被你說是高手,當是家學淵源……他是練猴拳的嗎?”周佩好奇道。

    “不是,多半是練劍的。”

    “哪裏能看出來?”

    “……殿下,你不覺得嗎?他剛才好賤。”

    “可我也是練劍的。”

    周佩笑著,沒好氣的往銀瓶頭上敲了敲。

    夜市之上人來人往,熱鬧紛繁,站在街道兩端的雙方氣機交鋒了片刻,由於少年的一方並無爭鬥之意,銀瓶身上因衛護之責帶起的警惕鋒芒,隨後也收斂起來。

    ……

    破舊的院落當中,燈影搖曳。

    “殺‘黃狗’這等事情,如今福建大族,哪個能沒有一點牽扯,你我江湖上混日子的,造反之類的說法,也沒那麼忌諱,隻不過,如今有了將女兒送進宮去的好機會,他黃家,就不想洗白?”

    “黃勝遠在黃家的位子,乃是軍師。”詹雲海也喝了一口酒,“若真想洗白,進宮的當是黃百隆的女兒,或者至少該是主支出人。這是他今日與我說的,我想了想,不無道理。”

    “……這倒也是。”左行舟點頭,“那他想要你幹什麼?”

    詹雲海沉默了片刻。

    “……蒲信圭、曹金龍、陳霜燃等人,眼下正在福州附近,預備做一件大事,為了做這件大事,他們從各地,調來了一些人,甚至於,還有一些從福建之外三山五嶽請來的窮凶極惡的大宗師、大高手……”

    “窮凶極惡的……大宗師?”

    詹雲海點頭:“嗯,黃勝遠便是這樣與我說的。”

    “那要你做的事情是……”

    “黃勝遠說,陳霜燃等人策劃的這件事,極大,也極有條理,比起之前屢屢被鐵天鷹壞事的那些魯莽行刺,不可同日而語。這件事情若然成功,當今朝廷的聲勢、狗皇帝的威嚴必定大墜,他黃家怎麼也不可能跟這樣的朝廷綁在一起,所以嫁女入宮是假,他讓我去找陳霜燃,務必助其成就此事……”

    “他說……送女兒入宮這個局,就是為了讓你出手?”

    “他是這樣說的。”詹雲海無聊地一笑,“他也知道,我不會信,而我也能猜到,他或許有其它安排。但無論如何,眼下福建各大族對狗皇帝的倒行逆施都很不滿意,黃勝遠說,他們寧願狗皇帝死了,或者被趕跑了,也絕不願意朝廷再呆在福州,這是權力之爭,他們雖隻是各自盤踞一地,幾千幾萬人一族的宗支,但對上這統禦億萬的朝廷,他們卻也不願意,有絲毫妥協。”

    他頓了頓:“我覺得,他這番話,說的又是真的……周兄,我想請你助我。”

    “……”

    燈火晃動。

    左行舟靜靜地靠到椅背上,沒有說話。

    他要矜持。

    院子外頭,夜色迷離。風,正漸漸地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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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八章 大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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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隻有些微的涼風吹進房間,透過房間側麵的窗口,能夠看到天上微薄的星光,更夫打了子時的更。

    詹雲海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要說家世,也沒有什麼好的來由……小的時候呆的是個小村子,七歲上福建遭了場旱,跟旁邊的村子搶水,村子裏很多人被打死了,爹也斷了腿……家裏沒勞力,娘就帶著我下田,又過了幾個月,山裏土匪也下來了,爹死了,我娘……也遭了侮辱,瘋瘋癲癲的……”

    “……然後……還是七歲,娘抱著我渾渾噩噩的去海邊,交給一個船老大,開始走海,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我娘……走海好啊,周兄你知道嗎,海上沒規矩,一旦離了陸地,生死都由命,我擦了兩年船,就開始學著拿刀……凶性都是那時候學的,不過船老大是個好人,教了我幾本書,可能是看我不傻,指著我替他送終……”



    “……終沒撈著送,十四歲的時候,在海上遇到了硬點子,船被幹沉了,我跳了海……在海裏就看到,被抓住的那些人讓人排在船舷上挨個殺,一個個往下掉……我趴了塊板子,在海上不知道飄了多久,命大,居然沒死,那以後就不太想下海了……”

    “……想辦法回去找娘,沒找著……走的時候年紀太小記不住太多事情,按照後來的料想,大概是瘋了吧……瘋了比死了好……我那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啊,就去找附近山裏的土匪,十五歲混進了當年殺我爹的那個土匪窩裏,到了十六歲上,終於找到機會讓他們內訌了,然後還下了藥,本來想把領頭的幾個蒙倒綁起來,把他們的家裏人一個個吊死在他們麵前,誰知道他們家裏人也還挺剛烈……”



    “……一幫女人小孩,拿著刀子叉子,過來殺我,差點讓他們給弄死,我下了狠手,把他們幾個當家的一把火點了,這些女人小孩才哭喊著跑了一些……我全身是血,到地牢裏放了幾個被抓進來的無辜的人,就那樣,認識了小湘兒,小湘兒也救了我……”

    “……不久之後黃家人過來,把我也救回莊子,醒了以後問我什麼事情,我把父母之仇說出來,黃家的人就大多叫我大俠了,詹雲海詹大俠,嘿嘿……”

    ……

    “……我後來還去讀了書,學了點文縐縐的禮儀……周兄,你這輩子有遇上過那樣的人嗎?就是為了她,你想要重新的、好好的活一世,不想再像以前了……我跟你說,小湘兒就是我眼裏的那個人,我這些年在綠林間打拚、殺人,有些時候也會後怕,那時候我就會想一想她,我在外頭跑,許多時候看到了好東西,也會帶回去送她……”

    “……周兄,小湘兒就是我的命,狗皇帝要是敢納她,我都會殺了狗皇帝……嘿嘿,周兄你別嫌我煩,是這天太熱。”

    “你個本地人,今天倒比我怕熱。”一旁床上,左行舟用雙手枕著頭。

    “嘿,周兄,我將你當自己兄弟……其實這麼大的事情,我多少也有些忐忑,又擔心,將兄弟你拉下渾水了……”

    “這個時候,說的什麼渾話,咱們早不是第一次拚命了吧,更何況富貴險中求,你的那份銀子都給了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頂多,促成你與那小娘子親事之後,給你們包一份大大的紅包就是。”

    “嘿嘿,那我便承周兄吉言了……對了,周兄在外頭的時候,家世也好吧?”

    “……能看出來?”

    “慢慢的,能看出一些……不過你與那些大族子弟,又不一樣,你敢打敢殺,倒是與我一般了。”

    “你沒看錯,在中原時,原本是書香門第。”左行舟望著外頭的星空。

    “那……”

    “有什麼可那的,大族子弟,整個大族都沒有了的大族子弟……”左行舟偏過頭來看他,“莫非還學不會拚命?”

    對麵的詹雲海沉默了片刻。

    “……原來是這樣啊……這些年,外頭真打得那麼慘嗎?”

    “……”

    “我這些年,倒也見過一些從外頭拖家帶口跑來的人,倒是覺得,無非也就那樣了……”

    左行舟微微歎了口氣。

    “……就比如,跟你結了仇的那幫土匪,他們這次包圍了整個福建,整個福建都打不過,所有人都要獻出金銀,甚至獻出家裏的女人,而且……十多年了,也還報不了仇……”

    “……”詹雲海沉默了一陣,“那倒是很苦了。”

    過得片刻,又道:“周兄,你說,那這幫女真人,會打到福建來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左行舟望向他。

    詹雲海的目光望著屋頂,想了想,又笑了笑:“其實……也就是考慮到跟小湘兒以後的事情,以前……在外頭打殺到累的時候,就想,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到個頭啊,小湘兒也跟我說了,若是可能,最好是能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安穩穩的住下……其實沒這麼簡單,福建這塊地方,不跟著宗族,日子可不好過,但也總是會想,其實如今我們年紀也不小了,我二十二,小湘兒十八了,這次事情做完,小湘兒嫁給我,我便不太想出去打了……”

    “……”

    “心裏有了人,那就多了牽掛,有時候想金盆洗手,有時候又想,那女真人真凶啊,打過了中原,又打下了江南,要是將來打來福建,可怎麼辦。不過我想,福建這麼多山,我跟小湘兒躲進山裏,總該能躲過一劫……”

    “……”

    “……不過,周兄你呢?你怎麼想?”

    “……啊?”左行舟原本隻是沉默地聽著,此時,才微微的有點意外地反應過來,“什麼……我怎麼想?”

    “外頭的人,多數沒什麼血性,但是周兄你不一樣,你看,你是大門大戶出來的,家裏人也沒了,倘若有一天,女真人打到福建了,周兄你會怎麼樣啊?是拿刀跟他們幹,還是跟著我們,去山裏躲一躲?”

    “……”左行舟沉默著。

    隨後,聽得那詹雲海說道:“周兄,我們……結拜為兄弟吧。”

    “……嗯?”

    “我今天晚上,總是想,事情多多少少,也該有個結果了,我和小湘兒可以去山裏,周兄你怎麼辦呢?然後我也想到,我沒有父母,周兄你也沒有家人了,我們又這麼投契,那不如插草為香,結義算了。這樣一來,倘若周兄你將來拚著一口氣,要為家裏人報仇,我便能出手幫你,要是賊人勢大,能夠去山裏,咱們便一道去山裏,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啊。”

    星火微芒,風也無言,安靜的房間裏,左行舟側頭望著他,神情微動,良久無言。也不知什麼時候,方才發出一聲歎息:

    “……你個神經病。”

    “大家行走江湖,就是要有些瘋勁才行的嘛。”星光滲進來,那道身影翻身下床,“來來來,周兄,咱們這就插草為香,共效桃園三結義,說不定再過百年,還能傳為美談呢……”

    星月的光芒之中,兩道身影又從房間裏出來,在破落的院子裏插草許願,說了些瘋話,結為兄弟。

    此時已是下半夜了,福州城內的光芒多已暗澹,空氣也涼爽起來,正是人們最適合安眠的時間。再過得一兩個時辰,第一批起床的人才又亮起些許的火光,官員們坐了轎子,小販拆開了路邊店鋪的門板,迎接新一天的開端。

    五月二十二,皇城早朝,官員的朝會自涼爽的晨風中開始,到得太陽升起來,宮城內的情況似乎也隨著天氣開始變得熱烈了。

    這一天的早朝,氣氛焦灼。

    己時過半,散了朝的官員去往各處,成舟海吩咐了一些事情,到禦書房又呆了小半個時辰,方才離開這裏,朝宮城一側的行在皇城司走去。

    行在皇城司如今便是福建朝廷的禁軍統禦之所,其職責一是負責宮禁安全,二是統領特務,主官職銜目前由成舟海掛名,實職則由副使鐵天鷹署理。



    作為故右相秦嗣源留下來的出色事務官之一,成舟海的心思縝密而深沉,過去在周佩接下長公主府期間做過大量的協助,算得上周佩的半個老師,也曾接觸過許多不太能見光的特務事宜。

    朝廷南狩福建後,他作為多麵手扛下的事情也多,對內要負責與長公主府的各方接駁,掌管特務、總理與福州各個大族間的協調與見不得光的暗中交易,對外也曾經陸續出使西南、出使何文等各方……總之比較麻煩且比較敏感且比較需要主心骨的事務,他如今常常以救火員的身份出現。至於皇城司的事情,在鐵天鷹頗為得力的情況下,他反而是極少操心的。



    至於師兄弟中行事更為穩妥圓滑的聞人不二,如今則被小皇帝派去了他最寶貝的工部,作為皇帝在這方麵的化身,代行他的各種想法了。這是題外話。

    進入皇城司的院子,到得裏側的房間,鐵天鷹、左文軒以及作為鐵天鷹弟子也是眼下刑部總捕之一的宋小明已經等在這邊了,左文軒給自己拿了把蒲扇在扇,成舟海進來之後,便也要了一把。



    “……上午朝會,吵得不可開交,鐵大人應該是知道的了。現在裏裏外外的局勢都緊張,說到四月底的桉子,又說起外頭的各種流言,包括刑部、皇城司兩邊都被申飭了一番,陛下也有點著急,說就一個女人,怎麼現在還抓不住,外頭差點說她要打到皇宮裏來了……”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當然,具體的緣由不止這些。但現在我們到底知道了一些什麼,整個事情,大致是什麼樣子,我還是想跟幾位大人一起合計一下,我也好跟陛下轉達情況。”

    作為親自負責皇帝安全的官員,諸多事情鐵天鷹都是擁有奏報權限的,但眼下很顯然整個桉子隻推到一半,沒有決定性的進展,鐵天鷹便不可能將各種瑣碎的情報和信息直接交付上頭。但由於朝會之上被發了難,便需要幾人一起做一個階段性的定性。

    成舟海說完,鐵天鷹便點了點頭,朝宋小明示意,對方也隨即站了起來。

    “回大人的話,城裏傳的消息,目前看來,還是以煙幕居多。”宋小明說道,“自四月底候官縣桉開始,卑職在城裏已經抓了審了不少人,私下裏也各方打探,發現在福州城這一塊,關於陳霜燃的傳言雖然繪聲繪色,但道上的動靜卻不算大,她在城內放的各種傳言,更像是在造勢。”

    “造勢……事情還沒做,頂著風頭把聲勢鬧大,這是要幹什麼?”

    成舟海的目光望向眾人。

    “我跟鐵大人、宋大人先前便商議了,兩個可能。”左文軒道,“第一個可能是,四月底的那次搗亂,陳霜燃這種人嚐到了甜頭,她一介女流,天真且自信,真覺得自己想出了什麼天衣無縫的計劃,所以先鼓聲勢再做事,希望自己一舉打出名頭;第二個可能是,事情還沒做,就扔煙幕,那他們本身,就是更大的煙幕。”

    “綠林之人,不足倚仗。”鐵天鷹開口道,“這是景翰朝寧毅尚在時便有的結論,老夫體會極深,從武林間以名義利相誘,糾集一夥凶人,便想要行刺,要共襄盛舉,這樣的事情,太容易被外人滲進去,寧毅在密偵司管綠林事務時,多少刺殺都是尚未開始便被瓦解,甚至不少人被他找上家門,幾乎斬草除根。這些事情,我們現在也在做。”

    左文軒點了點頭:“當時的安排,是在剿滅梁山之後,訓練了一批人手,每月拋出兩到三人於綠林間,往往是以缺錢、貪名、好勇鬥狠為掩飾,事實上,隻要敢打敢拚,不多久就會被人雇傭。”

    “那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

    “山道上的情況,今年有些亂。”鐵天鷹道,“自去年公平黨內訌之後,周商首先被打垮,他手下無數的亡命徒做鳥獸散,至今年開春,注意到許多吃刀口飯的人由北麵進了福建,他們想要錢,首先選擇的是殺官差,一些大族是在利用這種手段招兵買馬,我們拋出去的人,一時間接觸不到這些大族的核心人物,無法確定還有哪些宗族參與其中。”

    “有一些宗支,我們現在是有七成把握的。”宋小明道。

    成舟海擺了擺手:“暫時不宜再抄家殺人了。”

    他說了這話,宋小明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一旁,鐵天鷹從書桌上拿過來一疊卷宗。

    “除了陳霜燃在城內放風,鬧得人心惶惶這一點,眼下能確認的,尚有兩件事,其一,鴿子房的線報,確認蒲信圭、曹金龍已經北來福州,而且,五月十三,我們一度在城外發現了疑似曹金龍的蹤跡,但他武藝不錯,打傷幾個捕快後最終逃了……”

    “其二,城內雖然暫時動作不大,但是在莆田、建甌這些地方,已經開始有部分大族慫恿先前殺官差的匪人來福州,說是要取一場大富貴,雖然暫時見不到其中的大人物,但如小左所言,這應該又是一場更大的煙幕。綠林人成不了氣候,但要扇動這麼多的綠林人過來,卻又不是浦信圭、陳霜燃二人能做到的事情。”

    鐵天鷹一麵說著,一麵將桉卷從袋子裏一份份地拿出來,成舟海拿起來看了看,蹙著眉頭:“看來與大家所料的差不多,又是一個、或者幾個大族,要趁著這次的熱鬧,做些事情了。”

    “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新事。”左文軒道,“到了福州之後,兩年多的時間,由鐵大人親自出手破壞掉的刺殺行動,大大小小一百二十餘,再笨的人,也該長些見識。按照寧先生過去的說法,這件事靠不得烏合之眾,打鐵無非是要自身硬,到福州搞破壞,要麼是大族出自己的嫡係,要麼是陳霜燃信得過的少數人,人一多,就沒有秘密了……”

    “但來這麼多人,我們畢竟還是得有自己的預備。鐵大人、宋大人把情報與我們這邊交流之後,我們也啟用了一些過去就有的安排,從外地入福州,主要過關路徑,一共是十二條,其中有兩條路,在過去的查證裏是最有問題的,我這邊在私下裏著人放過傳言,過去的一年時間,已經有了聲勢,不少的走私老手,或是身份上有些問題的人,大都由這兩條路進出,而我們從這個月初,已經安排了人手,在這兩條路上盯梢,眼下確實也登記了一些可疑的人物……”

    左文軒說著,便也拋出了一份卷宗記錄。

    成舟海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方才道:“那眼下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沒有人再說話。

    再過一陣,作為總捕頭的宋小明首先離開,房間裏剩下成舟海、鐵天鷹、左文軒三人,成舟海喝了一口水,方才道:“山雨欲來啊,今天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由頭看起來是為了陛下納妃的事,有人說陛下不該納商戶之女,這樣要帶壞民心,有人說不該納官員家的女兒,可能導致外戚之禍,但實際上,又都提到了暗地裏有人搗亂的事,流言霏霏,能落進所有人的耳朵,也隻能說,是時勢所致。”

    作為福州朝堂的核心圈子,他說的東西,房間裏的其餘兩人俱都明白。

    皇帝的這次納妃,為的是從外頭找些錢填補空虛的國庫,而事到臨頭,為了拉攏朋友、分化敵人,又朝外頭放出了一些風聲,道這次納妃,會考慮納一名本地士紳官員之女,納一名商賈之女,再納一名平民家的女兒,而這傳言中又說,一旦妃子進宮,對於往日裏的嫌隙,皇帝會既往不咎。

    另一方麵,雖然說起士紳之女與商賈之女乃是固定的名額,但是平民之女,則有著巨大的運作可能,又或者,皇家如今缺錢,三名妃子的名額,未嚐不能變作四名……總之,皇帝在攬錢之餘,又朝著福建的各個宗族出了一招分化的手段,而總有一些人在這件事上著了急,便要做出反擊。

    “但是根源終究是在海貿的船隊上。”左文軒道,“若是下半年,朝廷的船隊回來,咱們的這口氣,就算是緩過去了,如今正是各方心中最為焦灼的時候,人心惶惶,不足為奇,陳霜燃這個女人,其實是有點想法的,她拋出來的各種流言,其實也正好打在了朝堂眾人心中最為忐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出事了也不出奇,那就確實容易出事了。”

    “皇城內外,陛下的安全,老夫可以保證。”鐵天鷹道,“不過浦信圭、陳霜燃這些人,一時間倒還真沒有十足把握抓住。”

    成舟海擺了擺手:“其實都知道,陳霜燃等人的背後,何止是一家兩家在為他們遮掩呢?想造反,不敢明著來,浦信圭、陳霜燃就是他們立起的幌子,下半年船隊回來,朝廷就能緩過一段時間,所以又忍不住要鋌而走險,想來想去,近來最關鍵的時間,便是納妃之期了……”

    “我們這邊覺得,要同時預防幾個可能。”左文軒道,“陳霜燃看來自大,但表現出來的手段其實不差,她作為海賊之女,雖然看著是被各個大族利用,但同時,是不是也在利用這些大族呢?綠林人士在做大事上不足倚仗,但依靠背後的宗族,發動各地原本殺過官差的人進福州搗亂,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需要分出力量去預防的問題。”

    “而與此同時,陳霜燃肯定也有自己的計劃,我想要麼是使用精銳、要麼是使用嫡係,這是我們需要預防的第二層問題。而且在先前傳來的消息裏,雖然未經證實,但是敵人將目標放在長公主、李先生以及從西南回來的我們這些使節身上,可能會在行刺陛下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先打周邊,也確實是需要警惕的一個考慮。”

    “至於第三層……陳霜燃背後的大族到底會不會完全信任陳霜燃?在浦信圭、陳霜燃刻意做了兩層煙幕的情況下,這些大族在打的又是什麼主意?這是我們暫時還沒有太多察覺的東西,其實若隻是堂堂正正,發動一些清流言官上書,吵上幾架,那倒是最簡單的問題了……”

    時間已接近正午,院子外頭的樹上知了叫個不停,幾乎沒有風。房間裏的三人又聊了一陣,已經聊出了基本的輪廓後,成舟海才返回去向君武回報,事實上,眾人都已經察覺出來,下半年的海貿船隊歸來之前,整個朝廷可能都會受到一波又一波的衝擊。

    對於部分習慣了宗族權勢的大族來說,一切都已經清楚了,新君的存在,並不符合他們的利益。

    於是在塵埃落定之前,他們便必須鋌而走險。

    ……

    正午的陽光,將福州的城池曬得悶悶熱。

    寧忌與曲龍君在城內閑逛,到了城市西側一棟坐落於河邊的酒樓上吃飯,太陽既大,街道上的行人商販俱都懶洋洋的。酒樓上開著四麵的窗戶,有河畔的微風吹進來,陽光灑進一半,照在桌子的邊沿上,他們吃得滿足,坐在窗戶邊看著城池附近的景色,知了的叫聲也傳了進來,慵懶而又太平的午後。

    “我小時候想的江南……便是這個樣子的。”

    曲龍君笑著跟他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是漂亮的瓜子臉,笑起來時,也有酒窩。

    寧忌看著她,想起了“樂不思蜀”這個成語,隨後覺得自己似乎是發現了成語的真意。

    功課又精進了。

    福州也挺好的……

    ……

    離開院落時,左行舟留下了簡單的暗語。

    他與剛剛結拜的義兄弟詹雲海穿行在福州的街巷間。

    也準備了一些後手。

    按照詹雲海的預計,黃勝遠不至於對他動手,但浦信圭、陳霜燃等人的這口飯,也未必那麼好吃,這次過去,倘若和和氣氣的,與他們賣命也就罷了,但若其中有什麼亂七八糟的貓膩,自己兩兄弟也要做好走人的準備。

    雖然身份不能透露,但左行舟對於兩人的結拜,其實並沒有什麼不滿。詹雲海為人極講義氣,脾性也對他胃口,雙方過去便有過數次相當滿意的合作,他先前便曾想過,若有機會,可以勸他改邪歸正,兩人以後組個搭檔,未嚐不能勝過西南號稱“黑瘋雙煞”的小黑與瘸子。

    但這都是後話,眼下最重要的,終究還是關於陳霜燃等亂匪的訊息。

    朝廷入主福建之後,新君痛定思痛,銳意中興,發展格物推行海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許多方向上,甚至都在做著啟民智的前期準備,對於從西南歸來的眾人而言,這其實才是最讓他們感到振奮,也更願意付出努力的事情。

    西南的“四民”當中,民族是呼籲團結的口號,而民生、民權才是實際的利益,但這兩項的實現,最根本的核心,則依舊係於整個社會的“民智”,民智不能提升,東西便是短暫地交到民眾的手中——恰如從古至今一次次的農民均地——最終也會被人掠奪幹淨。

    作為從西南核心圈受過教育的歸來者,即便理論上學得有深有淺,但大概也都知道,寧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以千年未見的手段,係統性地提升整個社會,最終讓一些利益在民眾的手上能夠拿得住。而在這個過程裏,的確,哪一步的分寸是正確的,大家都說不準。

    而皇帝真心想要開民智,最終走向“君主立憲”,東南的朝廷,實際上也是西南發起的這場巨大社會改革的“同誌”,如此一來,他才能得到西南學成歸來的這些人心悅誠服的幫助。

    又或者說,或許還會有一個小的可能,倘若有一天西南走得太快而崩潰了,誰知道占了“正統大義”的東南朝廷,不會藉由“君主立憲”,將整個社會帶入一個新的時代呢。

    從西南轉至東南,見識過波瀾壯麗的左家眾人,實際上,也想要成為主角。

    整個過程當然是艱難的。

    尤其是在福建這塊地方,即便是左行舟,也能夠感受到在地方上,各種政策摩擦的劇烈。權力的爭奪,所呈現出來的每一個片段,都談不上溫柔,而時間過了一兩年,各方大族也終於慢慢的適應了朝廷的打法,因此才從四月開始,藉由陳霜燃、浦信圭等人展開了反擊。

    這些人,必須被盡快的揪出、撲殺……

    按照綠林間的規矩,這天找到接頭人之後,查驗了身份,又被帶著轉過了幾條街巷。

    進一步確定無人跟蹤,兩人方才上了馬車,在車廂封閉的情況下,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最終,朝福州的南麵出了城。

    這日下午,兩人在福州南麵的一個莊子前,被引至地方。

    這應該是某個大宗族的私宅,馬車停下時,已經在宅院裏頭了,一名管家模樣的漢子又與車夫做了交接,方才領著二人,朝裏頭走去。

    不久之後,兩人進入後方的庭院。

    時間已接近傍晚,這是一處帶有假山與水池的院子,院子中間擺開了兩排茶桌,一見到上首的人物,左行舟的心都砰砰砰的跳得快了了,隻見最前方的兩人,一人赫然便是官府中有明確圖像的浦信圭,而坐在他旁邊的少女皮膚微黑,但樣貌精致秀美,想來便是傳言中大海賊家出身的陳霜燃。

    原本以為要經過重重的關隘,最終才能夠取得信任,接觸到這兩個被推上台麵的人物,誰知事情竟能如此順利,他在心中調整了黃勝遠這人在一眾亂匪中的性質和地位,隨後朝兩旁望去。

    兩邊便是一些來頭各異的綠林人物,左行舟注意到浦信圭這邊下首第一位便是以殺黃狗著稱的“大俠”曹金龍,以他為首,左行舟還能認出兩人,乃是跟隨著曹金龍闖出了一番名聲的福建俠客。至於另一邊,下首第一位、第二位、第三位皆無人坐,再接下來的三人兩男一女,除身負兵器外,一時間倒也看不出太多的特征。

    管家將詹雲海、左行舟帶到後,前方的陳霜燃拍了拍手:“好教,眾英雄知曉,這兩位少年英雄,乃是小女子,極信任的一位世伯,介紹過來的幫手,‘虎鯊’詹雲海,另一位‘混元斧’,周刑……”

    陳霜燃的嗓音帶著奇奇怪怪的停頓,介紹完兩人,兩人便也按照江湖規矩抱拳與眾人打了招呼,此後陳霜燃又攤了攤手,開始跟兩人介紹院子裏的其他人。

    “……蒲少這邊,第一位想必不用過多介紹,‘四海大俠’曹金龍曹英雄,不知道,你們往日有沒有見過……曹英雄往下,‘文候劍’錢定中,他的劍法,名震天南……”

    陳霜燃如此介紹下去,左行舟記在心中,對每個人,自然都是抱拳久仰一番,如此浦信圭這邊的人正要介紹完,陳霜燃的目光,陡然間定了定。

    其餘人的目光也忽然間有了變化。

    站在場地中央的左行舟與詹雲海陡然間汗毛豎起。

    這一刻,一道身影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後。

    兩人第一時間幾乎要拔出刀斧劈斬回去。

    卻見前方的眾人都露出了微笑,那笑容複雜,有些敬重、似乎還有些諂媚。隻見陳霜燃笑道:“大師,您回來啦。”

    “嗯……”

    出現在後方的,是一聲長長的鼻音,左行舟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身形高瘦的光頭和尚,他的眼窩深陷,神光深韻,臉上、頭上的皮膚卻顯得光滑細膩,乍看之下像是一名老僧,但仔細瞧瞧,卻又讓人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年紀。這是內家功修得極高的象征。

    自離開西南後,左行舟便極少見到修為高到這等程度的大高手,即便是如今鎮守大內的鐵天鷹,因為俗務纏身,與之相比或許都還遜色了幾分。

    隻見這和尚手中拿著一塊熱氣騰騰的帕子,便站在距離兩人不過半步的地方,低頭擦手,口中的聲音沉悶。

    “本座如廁,費了一些時間,希望沒有攪了諸位商談的雅興,不過本座橫豎也不關心這些。”

    “那是,大師佛法高妙,隨性自然,令人欽佩。”陳霜燃笑了笑,隨後向這僧人介紹了詹、左二人,才向兩人,介紹對方。

    “……好教二位得知,你們眼前的,便是如今天下武林泰山北鬥般的人物,昔年曾與‘鐵臂膀’周侗論武,可與摩尼教主林宗吾並肩的絕世高手,北地雁歸寺主持,神僧——”

    “——吞雲大師!”

    ……

    吞雲……

    ……

    陳霜燃話語說完,左行舟心中已經迅速地扣上了這一層信息。

    正要拱手……

    ……

    吞雲和尚抬起了眼睛,右掌朝著前方舉起,劈落下來……

    ……

    詹雲海的眼中,閃過迷惑,試圖朝後方退卻……

    ……

    左行舟心中狂瀾呼嘯,這一刻,在西南的某些訓練,起到了作用,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拔出背後的斧頭,朝著前方全力劈了出去——

    ……

    砰的一聲,斧頭與金鐵相交,倒卷過來的內力猶如海潮大浪,斧頭飛出去,詹雲海“啊”的一聲叫,便被對方抓住了胸口,拉扯過來——

    ……

    左行舟全力撲上,下一刻,撕扯、拳砸、肘擊、退掃……雙方在刹那間瘋狂交手,一切似乎都成了生死之間的野性反應,某一刻,左行舟頭上砰的一聲響,眼前的視野搖晃,身形摔出,還在半空,他幾乎是竭盡全力,下意識地將另一把斧頭朝著陳霜燃的方向全力擲出——

    ……

    又是砰的一聲,視野那邊,吞雲僧的袍袖高高揚起,如同一隻巨鳥的翼展,將斧頭帶飛上天空。

    ……

    左行舟在地上滾了幾圈,勉力站起,此時庭院裏的一眾武者都已經起身,圍在了各個方向,他偏過頭,詹雲海正在丈餘外吐出鮮血,他口中正在破口大罵,眼底迷惑不解,左行舟的腦子還有些嗡嗡作響,聽得前方聲音傳來。

    ……

    “……說好了卸掉他們的武器,小姐為何不曾辦?”

    ……

    “嗬嗬……小女子,也想見識見識神僧的厲害……”

    ……

    “為什麼——我們兄弟是來賣命的,為何害我——”

    ……

    庭院當中,眾人似笑非笑,一時無聲,而陳霜燃微微揚著下巴,望向了這邊。

    ……

    “聽說,詹兄與黃家的大姑娘,湘兒姐姐私下裏交好……今日一見,‘虎鯊’名不虛傳,果然是英雄人物,令人心動……”

    ……

    “那又如何——”

    ……

    “就是說,湘兒姐姐大家閨秀,見了男人便心動,真是個不守婦道的賤人……”

    ……

    “……啊?”詹雲海有些迷惑。

    ……

    “都說‘虎鯊’詹雲海性格剛烈,若想要的得不到,便會殺人全家,黃家世伯心中擔憂,便隻好拜托我們,動手殺了你。唉,如此豪傑,英年早逝,我想……都是湘兒姐姐那個賤人的錯呢。”

    ……

    詹雲海微微愣了愣,隨後,便明白了整個事情的緣由,另一邊,左行舟心中歎息。也在此時,聽得那陳霜燃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

    ……

    “不過,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湘兒姐姐紅顏禍水,終究是不對的,也是因此,前些天她碰巧聽到黃家世伯想要殺你的密謀,拚了命想要出來通風報訊,結果一個不小心,真死了,這也真是……報應不爽,她今天害死你,前些天便被老天爺收了,大師,您說這個可就是所謂的,果報緣法嗎?”

    ……

    詹雲海的神色僵在了那兒,就連左行舟這一刻,都有些愣神了,視野前方,吞雲和尚舉了舉手,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陳霜燃的聲音,幽幽傳來。

    ……

    “也是因此,對黃世伯來說,你便更是非死不可了……嗬嗬嗬,小女子真喜歡你現在的神情……”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詹雲海虎吼一聲,衝了上去——

    左行舟也在同時衝上。

    前方,吞雲和尚鐵掌砸落,周圍的眾人,圍了上來。

    傍晚的不久之後,詹雲海便在粘稠的血泊中,被砸斷了脊背、剖開了腹腸,而與他私定終身的女子,早已在黃泉路上,等待著他了……

    ……

    樹葉沙沙、院落井然,福州城外,偶爾掀起的波瀾不久之後又複歸平靜。

    馬車從城外進入城內,農戶來來往往,遠離了宗族與朝廷的紛爭,福州城內,人們各自過著生活,依舊是一片太平年景的模樣。

    暗地裏的行動,總會付出代價。

    隻是過得幾日,臨近五月底了,寧忌與曲龍君在銀橋坊出著攤,偶爾也會想起來。

    “那個狗東西……倒是好些天沒來煩我了呢……”

    人多的夜市,熱鬧卻也煩悶,魚腥味常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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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九章 盛夏(一)


    五月二十三,福州城外水渠,大清早的,便有行人聚集,朝著水渠邊上的泥地裏指指點點,有的看上一眼,發出驚歎,掩麵而去。

    一老一少兩名捕快很快趕過來了,穿過指點的人群,便瞧見了水渠邊被麻袋裝著的屍體。

    屍體被破壞得可怖,麻袋上盡是染色後的暗紅,先過來的裏正不敢靠近,站在一旁發怵,老捕快倒是見多識廣了,揮揮手朝周圍喊:“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不嫌惡心啊。”隨後與年輕的捕快一同下去。

    屍體應該是淩晨時分棄的,麻袋口的繩子已經鬆開,有人將屍體從路邊拋下,壓倒了水渠坡上的草木,從打開的麻袋中能夠看到淒厲的內髒,這人死狀頗為淒慘,老捕快看了幾眼,都有些皺眉,年輕的那位倒更是不堪了,蹲在一旁差點要吐。

    但入行也有一段時間,年輕人也有了一些積累,情況稍微緩和之後,他找到正與裏正說話的老捕快:“袋口是故意打開的,屍體是很糟,但頭臉還好,老大,這段地方是……”

    他說到這裏,沒有繼續下去,老捕快點了點頭,叮囑裏正速叫義莊收斂處理後,方才帶著年輕捕快朝水渠一端走去。

    與護城河相連的這段水渠不短,但距離拋屍處百餘丈外,倒有一處破舊房子,一名瘸腿老人正坐在屋旁樹下賣茶水,也正朝這邊的熱鬧處看,老捕快過去,要了兩杯茶,與他寒暄了兩句。

    “老章,有看見人嗎?”

    “昨夜這起,沒有看到……早上覺最深的時候扔的。”

    “行。江湖上又少了一筆賬……有什麼想起來的再告訴我們啊。”

    老捕快付了茶錢,盡義務的查問也就此告一段落。城市外頭的這段水渠與旁的地方不同,它挨著的並非最熱鬧的商道,由於有更熱鬧的官道做替代,這邊每日裏的人流量一般,不知什麼時候起,偶爾便有人在這裏棄屍。

    被棄在這裏的屍體,大多來自於江湖仇殺。更準確的說,往往是有人下單,有人做事的那種買賣,下單的雇主不可能直接確認事情的進展,於是“收賬人”做事之後,將屍體拋在城外的某個顯眼處,便表示事情已經做好,雇主也更方便用這樣的方式確認結果。

    對於綠林間的這類事情,衙門基本采取的是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態度,也就是說,捕快的調查,基本取決於有沒有人來報桉。若是人死了,沒人報桉,那多數說明這人死有餘辜,朝廷不是說不查,而是優先度一定是最低的,但若是有人報桉,事情就列入正規流程。

    朝廷入主福州之後,在鐵天鷹等人的掌控下,刑部加強了對江湖事務的一些管控,因此這類事情還多了幾個步驟。眼下尚無人擊鼓報桉,老捕快稍作查問,屍體收入義莊,隨後便是讓綠林間一些耳目靈敏的包打聽過來認人,之後歸檔,至於接下來的事情,就屬於可管可不管的範疇了。

    福州天氣炎熱,最近一段時間為了新君納妃的事,氣氛也緊張,衙門的事情不少。到得五月二十五,眼瞅著屍體開始腐了,方才有一名包打聽認出了屍體的身份。

    “虎鯊”詹雲海。

    這是一名活躍在莆田的年輕亡命徒,不知道為什麼來到福州,且被人買凶殺死在了這裏。

    自四月間陳霜燃、蒲信圭等匪人開始活躍,各方大族響應之後,福建一地的綠林人物陸續開始往福州聚集,然而這些亡命徒中相互廝殺者多,買凶專門對付某人的情況卻少。事情有可疑之處,但目前來說,並沒有調查的迫切性。

    下午,年輕捕快將事情列入每日的例報,呈交上去。

    ……

    五月二十六,上午下了一些小雨。

    福州武備學堂內,課舍間秩序井然,二樓的一間教室中,李頻正在黑板上寫下粉筆字。

    “……對於這世間,孔孟曰仁,西南曰人……你們看,仁是二人,為何要強調二人,因為人與人之間不同,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因此說到人與人之間的事,孔孟說,仁者愛人,仁者為人,先聞道者,要幫助後聞道者,能力強的,要幫助能力弱的……這天下兩千年間,世道向前,讀書人做的,都是仁者愛人的這件事,爾等今日所學,為的也是仁者愛人的事情……”

    “……而西南為何強調人呢?這是一個美好願望……我輩儒家兩千年,說的是為了一個大同社會,對於大同是什麼,各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就如西漢戴聖所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對於如此的社會,我們說,是一種大同……”

    “……而西南寧毅說,坐視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這不是大同,他為何強調說人,而不說二人呢?因為他認為,增長教化,使人人平等,這是真正的大同,人與人之間既然平等了,那當然不需要強調二人,所以西南講的是人權,講的是民生、民智……”

    “……不能說他的大同和平等是不對的,這世道發展,總之會是從仁走向人的一個過程,而且他不是空口白言,他推崇格物之學,大力發展造紙,在他的西南,推動所有的孩子都去蒙學,甚至女孩也一樣要去識字,這當然是了不得的努力。他說儒家的學問開始蒙蔽人,就希望給人劃下規規條條,讓人一輩子照著做,追求這樣的所謂大同,這個說法,頗為尖銳啊……”

    “……可與此同時呢?讓所有人念書,是否仁者就不用愛人了?人與人之間是否就沒有聞道先後了呢?這卻是睜著眼睛在說瞎話了……再者,禮記又有雲:少而無父者謂之孤,老而無子者謂之獨,老而無妻者謂之矜,老而無夫者謂之寡……到有一天就算真的人人都見多識廣了,莫非就能讓少兒無父者有父?讓老而無子者有子?你矜、寡、孤、獨、廢疾者,依然是需要仁者愛人……”

    “……先聞道者幫助後聞道者,有力者幫助無力者,這永遠都是不變的君子德行……就如同汝等在此求學,接下來便是要成為這樣的一個仁者,而即便西南如何去推行讀書,他寧毅所做的,莫非就不是仁者之事?他手下的人,莫非就沒有能力和德行的高低?所以啊,學問之間,不在於打來打去,揚棄的分寸在哪罷了……”

    雨後有微微的涼風吹過,李頻侃侃而談時,教室裏的一眾年輕人俱都聽得認真。

    他們是學堂招進來的“思想進步”者,由於挑選的主要要求不在於老的道德文章,而在於“認同朝廷、關切萬民、思維清晰、活潑”,因此對儒家學問的造詣是有深有淺的——當然,比起西南來說,這些人又都還算得上是正宗的儒學子弟——李頻的講述便也更加的生動一些。

    課堂進行之時,教室前方靠門處,也擺了一張獨立出來的書桌,坐在這裏的是一名身著灰袍的道姑。這是被公主府發配過來關心李頻安全的“清漪真人”羅守薇,這些時日以來,她一直跟隨在李頻身邊上課下課,李頻講述各種事情時,她也聽得聚精會神,有時候亦會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眸光波動。

    武備學堂算是新君的核心陣地,李頻縱然有自己的事業和學生,每隔一日也會過來講學半天。這日課程講到一半,倒有一名三十來歲、戴著眼鏡的眯眯眼男子路過,在窗外聽了一陣,待到課程講完,喊完下課,李頻朝這邊笑了一笑,那男子也過來見了禮。

    “李先生好。”

    “文軒今日怎有空過來?”

    來人正是左家交由西南培養的核心人物左文軒,作為寧毅定下的團隊核心,外界一般認為他的性格比較內向,擅長運籌計算,但對外打交道並不流暢,因此常將頭麵代表的任務交給副組長左文懷。在武備學堂當中他也並不任課,旁人見他便並不多。

    此時雙方打過招呼,左文軒扶了扶眼鏡,想了一想:“有些事情……過來與文懷商量,無意間路過,聽李先生的講學,想到一些事。”

    “哦?文軒以為如何?”

    “李先生……有些避重就輕了。”

    “何出此言?”

    “孔孟的核心在於仁,可西南與儒學的分歧,不在於仁者愛人。”左文軒頓了頓,“……在天人感應。”

    左文軒的話語不快,常給人一種字斟句酌的感覺,天人感應幾個人輕飄飄地出來,李頻這邊臉色卻也微微的一沉,目光有些陰鬱起來,他也沉默了片刻,才道:“……接著說。”

    左文軒想了想。

    “世上的事情,到了最高處,在意的都是法理的正確性。規矩為何、道德為何、官員為何能使役萬民、陛下為何一言九鼎,普通人看起來,是暴力使然,說法更像是借口,但真正到了高處,才能知道,唯此說法,才真正決定了天下是否安定,野心家是否能按捺住自己的權欲……”

    “孔孟於春秋誕生,不過一家之言,說的是二人對於春秋時大治的一些想法。真正給它奠定百世之基的,卻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他說,天有意誌、天永遠是對的、天有大仁,因此假托皇帝而治世。李先生,正因天有意誌,故此一切的正確因天而出,即便你對某些事情有疑問,也因為上下尊卑,無可置疑。而有了這真理的所在,世人才可以真正從學問上解釋世間的一切。”

    左文軒緩緩地說到這裏,麵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

    “但按照西南的說法,儒學在世間的卑汙,也就因此而來。李先生,天地有沒有意誌先不談,我輩如何真正的知道天地的意誌呢?禮部的規規條條,司天監的故弄玄虛,如同巫蠱的跳大神一般,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一種表演。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用一種說法,確定了皇帝代天的法理,再用這種法理驅動暴力,去清理一切質疑此事的人。可若是我們都是假天地之言為己言,這裏推演出來的一切,又哪裏站得住腳?”

    他說到這裏,李頻點了點頭,倒也沒有太過激烈的神色:“隻是如此一來,世人終究能得數百年安樂。若是曆朝曆代,皇帝說自己不是天,文軒,那會如何?”

    “所以西南認為,儒學是一種相對成功、甚至非常成功的模型。”

    “那為何不能並行呢?隻需將格物學納入進來……”

    “恰恰是格物學,眼下並不容易納進來。”左文軒道,“格物學的基礎,是小的東西,是權宜的東西,它說的是,在某時某刻,囿於我們的手段,我們對某件事物,有這樣的觀察結果,因此推測它有這樣的規律,而我們隨之思考,基於這樣的規律,能發生怎樣的一些變化。格物力求從小的地方,能夠掌控的地方尋求短暫的真理,再用這樣的真理砌成大廈,最後再去窺探天地,但儒學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個從小到大,一個從大到小,都想要解釋這個世界,他們遲早要撞上的。”

    李頻道:“先讓他們並行一段時間,豈不也好?”

    “儒學已經先跑兩千載了。”左文軒道,“天地君親師,儒學從大到小,已經開始解釋世間的一切,到秦公嗣源注解四書,引人欲驅天理,其實是很偉大的考慮,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認為世間萬民都有一種要遵守的本分,然後讓世人都遵循這種本分而活,則天地間不起大亂,他對於世間萬民的本分,我們認為當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認嗎?它對人世間真有這種安排嗎?秦公的計算,若隻是一個看起來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測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又知道,他的安排,會出多少的亂子。”

    左文軒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複又拱手:“當然,我對秦公的苦心孤詣,是極為尊重的,而世間萬事,原本也是托賴眾多世事洞明之人的總結。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學上,李先生,它們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農工商的尊卑規劃因何而來?在一開始當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見造紙發展了,方才承認它的正確,可若不是寧先生的推動,它又能發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來,說奇巧淫技鼓勵世人偷懶,說君子固窮,錢不是好東西。因所謂的‘天理’而來,我們從一開始就將世間萬物定了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懶,不可貪財,說起來何其正確,儒家就將它認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學中,天地不仁,萬物有靈,西南隻認為世間萬事當中蘊含規律,規律無好無壞、不偏不倚,我們隻能用最冷靜的態度去認知規律,才有可能到最後得到好的結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們造望遠鏡,看月亮……雖然看起來還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覺,月亮是一個巨大的石球。他們還觀測大地,發現我們也站在一個巨大的圓球上,你知道嗎?”左文軒跺了跺腳,“我們住在一個極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聽過的。”

    “在這個世上,有一片無邊無垠的宇宙。”左文軒也笑了笑,“宇宙八麵皆空,其間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圓球,有的是石球,有的還在燃著火焰,我們隻是其中一顆石球上的一個巧合,我們幻想天地有意誌,天人感應,可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這件事。”李頻道,“那他們怎麼活?”

    “……誠哉斯言。”這一次,左文軒等了許久,方才緩緩說出這四個字來,隨後又沉默了一陣,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時候他們總會有自己的辦法。李先生,真正的問題是,不管儒學要容納格物,還是格物要兼容儒學,所謂的新儒學,總要解釋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的衝突。這該怎麼辦呢?”

    兩人說到這一刻,李頻看著對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時也想了一陣,隨後道:“文軒今日,似乎並不隻是突發奇想過來辯論?”

    左文軒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從西南過來,常聽人說起李先生的新儒學之說,初時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夠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說這些話,並無針對論辯之意,隻是……實事求是與天人感應,這是根子上的東西,不論最終的結果如何,這等學問根源上的東西,總之是要打一場的,對這一點,先生應該明白。”

    李頻點了點頭,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軒的肩膀,兩人沿著廊道朝前走:“文軒說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從這裏說起來,確實沒錯,孔孟之道是為人之學,確實不具備後來罷黜百家的能力,是後來董聖說了天人感應,將天地與君王定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後儒學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將儒家學問視為治人、治世之學,也如同文軒所說,在這天地世間,人隻能聽上一代人總結的經驗,才能變聰明,二十歲前若整天顧著自己的想法,這人讀不好書,二十歲後若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為什麼,這人白讀了書。這是世間正道。”

    “將大家沿襲了兩千年的經驗,說成是聖人之言、是天理,能解決許多的問題。但當然,立恒用格物告訴我們,這些天理,在一些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錯,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複雜的、我們——甚至是聖人一時間看不到的可能,給抹掉了。這是立恒寫在西南刊物上的說法……他也快成聖人了。”

    “但是文軒啊。”李頻說到這裏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時,年紀已經不小,也早已經過了蒙學,如果讓你來看儒家的學問,你第一時間能夠想到的,它大概是個什麼學問?”

    左文軒微微蹙眉:“大概?”

    “嗯。”李頻點頭,“說個大概,給個簡單的想法。”

    “儒家博大,但若隻是要概括……”左文軒想了想,“大概是……修、齊、治、平的學問?”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依舊是到了《大學》方才概括出來的說法,‘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李頻笑道,“但是你如果要說這個,立恒那邊估計又要批駁了,說你這個是玄學,你看,修身修得好的人,就真能齊家嗎?能齊家的人,就能治國?或者說,治國的人家就一定能齊?治國治得好的,就真能平天下?這些話看起來很有道理,一個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是好的追求,但聽著有道理,實際上聯係不大,這就是立恒批駁已久的:玄學。”

    他擺了擺手:“他說得沒錯,儒家許多都是玄學,就是看著好聽的大道理,實際上經不起所謂的檢驗。”

    李頻說到這裏,左文軒瞪了眼睛,倒是愈發迷惑了,他倒是想不到,李頻此時倒先批駁起儒家來了。不過,也是到這一刻,他看見李頻麵容嚴肅了起來。

    “但是文軒,對於儒學是什麼的概括,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同錢希文錢公曾經所說,他讀儒一生,覺得儒生最該做的,是衛道,我讀書近五十載,我覺得,儒學是君子之學——它是為人之學,甚於治人之學。”

    他的話語倒是極為平靜,隻是在說著頗為簡單的事情:“孔孟曰仁,仁者愛人,這是做人的學問。文軒,治人之學,因時因勢而改,但做人之學,立恒改不動它。格物之學講究實事求是,講究一五一十,那若他得了天下,將來的世道就不用仁者愛人?大人不用管小孩?老師不教書?強者不用幫忙弱者?你我一生,就不會遇上難過的溝坎?”

    “儒學是什麼?說孔孟說董仲舒說秦公,實際上,也就是這兩千年來一些老頭子總結出來的、大家夥兒用著還算不錯的經驗之談,文軒,這些經驗之談,都是一代一代廝殺過、留下來的。立恒如今發現了中間的一些問題,他整理出了自己的想法,還做出了西南那樣的成績,很了不得,他要與儒學廝殺,這是新學問的必經之路,但若是說,咱們今天就把儒學全都給揚了,世人就按照他一個人幾十年想出來的經驗開始過日子。過不好的,世人要受苦。他一個老頭子,還真能打兩千年的老頭子不成?”

    兩人一麵說,一麵離開了教學的樓房,沿著有樹蔭的道路朝外走,李頻說得有趣,左文軒也笑了笑:“寧先生倒還不算老。”

    “遲早也得是老頭子的。”李頻笑著歎了口氣,“當然,學問之爭,怕的是有矯枉過正之虞,而且,往往都是有矯枉過正之虞。立恒說要滅儒,聽起來是氣話,實際上是沒有辦法,它是新學問,而且直指天人感應這樣的根基,當然隻好打倒再說,打贏了可以慢慢反省,打輸了什麼都沒有,這學問之爭,其實倒也與黑道廝殺無異。”

    “立恒在西南,已經展示了格物之學的核心,顯出了這套學問最終的博大。文軒,我當年與其決裂,對他的說法做法,有不以為然之處,然而他在西南做出這般成績之後,我若還蒙上眼睛裝看不到,那也就枉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白長了一顆腦子。此後道窮而返,我也隻好去想想,儒學到底是什麼,格物又到底是什麼。文軒,你說,這兩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說到這一刻,左文軒倒是已經明白過來,扶了扶眼鏡:“是……一群老頭子的經驗……與今日一個老頭子的經驗?”

    “是的啊。”李頻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儒學是一群老頭子留下來的可以用的經驗,有好的有壞的,今日另外一個老頭子出來,說你們說的不對,我是對的,那就打一架嘛,擺明了,今天這個老頭子壞得很又很能打,最重要的是,他的學問,真的有用,陛下想要格物,我又何嚐不想呢,我又不是傻子。”

    “至於儒學的治國、治人之法,年年月月的都在變,並非不變之物。十餘年前與秦大人守太原時,世事不堪,對儒學治人之法的局限,我何嚐沒有反省呢?而事到如今,雖然世人偶有誤解,但所謂新儒學,並非為對抗格物而生,真正要對抗格物的,是戴夢微這位老先生,文軒,從有些方麵來說,戴老先生才是真正儒生,他對儒家學問非常堅定,並且認為,在兩到三百年的時間上,隻有儒學弱民之法,才是最大限度保證太平的辦法,至於說格物之學、又或是眾多的強民之法,初時或能有效,但都將留下巨大的隱患,致使一個國家到不了兩三百年的治世。”

    “兩到三百年的太平,夾雜幾十年的亂世,在戴老先生看來,這便是人世規則能找到的極限,所以亂世來了,他想要屈服以就,希望盡快的由亂轉治。這也就是所謂的,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李頻說到這,仰頭一笑:“哈哈!”

    左文軒想了想:“先生以為然否。”

    “我不知道。”李頻搖了搖頭,“我還沒那麼老,沒那麼喪氣,我還願意相信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雖然寧毅那個老東西可能會將天行健都指為玄學,可我還是願意相信,君子以自強不息。就像我也願意相信,君子以仁,仁者愛人,按照寧毅的說法,這些想法屬於萬物有靈,他沒必要去打,但他又確實可能打倒它,打倒儒學的一切。”

    他歎了口氣:“所以新儒學呢,其實是個喪氣的東西,我們做兩手準備,一方麵,倘若立恒那邊真的有問題,我們希望,將來的儒學,不要將他所有的想法都斥為異端,要將格物的經驗都留下來;另一方麵,倘若立恒這邊……有一天真篡了天下,我們也希望,他不要矯枉過正,將仁者愛人也一掃而空,這種事,在曆史上,常有發生,但兩千年、成百上千個老頭子的經驗,掃掉一部分也就可以了。這應該也是左公當年,將你們送去小蒼河時的期待……”

    左文軒聽到這裏,安靜了片刻,拱手低聲道:“那……天人感應……”

    李頻一麵走,一麵也放低了聲音:“陛下都在考慮什麼君主立憲了,天人感應,將來吵起來就吵起來吧。隻不過學問是學問,文軒,福州的局麵到了這等程度,這個事情暫時談不得。你與我聊聊也就是了,倘若被那些言官老儒聽到,你我二人……殺頭之罪。”

    李頻說著,笑著將手往脖子上切了切,左文軒也拱手:“自然清楚,若非了解了先生的一些做法,在下今日,也不敢說起這些。”

    “我也大概知道,文軒今日開口的意思。”李頻道,“他日有暇,多來我那邊坐坐。”

    福建朝廷的權力體係,由於過去的曆史沿革,有自己獨特的圈子。因著秦嗣源、寧毅的影響,君武與周佩天然親近的便是過去秦係的一些謀士,如成舟海、如聞人不二等,至於李頻,因其與寧毅的交情、與秦紹和的交情,也一直都在這個體係的核心當中。但即便如此,位於核心圈層的人,也不見得天生就能非常親近。

    左文軒自西南歸來,作為帶隊之人,其實偶爾也受到一定的猜疑,這猜疑的核心,無非是他到底忠於朝廷還是忠於寧毅的問題。而左文軒本身性情也內斂,平時大部分事情讓副隊長左文懷出麵,本身是顯得有些邊緣化的,而眼下的這次,卻是觀察了許久之後,第一次與李頻進行學術上的討論。

    看似有些離經叛道,甚至有些魯莽,實際上,倒算得上是認可了李頻、以及他所提倡的“新儒學”的信號。

    兩人這番討論,已接近學堂的正門處。李頻問及左文軒過來學堂的主要理由時,左文軒倒是搖了搖頭:“隻是找文懷那邊,問些事情。”

    武備學堂的正門朝著城內一條臨河的長街,這時候已近正午,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街頭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一名仆人已經將李頻的馬車牽了往這邊過來。羅守薇抱著拂塵往前方稍走了兩步,目光一側,路邊停著的一輛灰色馬車上,車簾陡然晃了晃。

    一道寒光刷的襲來!

    羅守薇手中寒光一閃,軟劍出鞘。

    暗器被揮上天空的瞬間,車簾之中一道身影鼓舞而出,猶如風暴般,轉眼間飛掠而來,朝著李頻猛撲而至。

    左文軒將李頻拉向後方,而在前頭,羅守薇手中劍光綻放,與高速飛撲而來的那道身影已撞在一起。

    那撲來的刺客速度極快,勢頭也是凶猛異常,普通的武者絕難擋住,但羅守薇在劍淩厲而刁鑽,第一時間直刺眼睛、喉嚨、下陰等要害,身形則絲毫不退,直接已經是換命的打法。轉眼間,叮叮當當的聲音密集而起,雙方猛的接觸,那刺客無法突破,與羅守薇朝著一旁衝撞開去。

    兩道身影在衝撞中卸力,掌劍翻飛中撲出數丈之外。彭的一聲,灰影刺客揮出的袖子砸在路邊的樹幹上,漫天的木屑,羅守薇的身影則是蹬蹬蹬的幾下踩著樹幹,似要倒飛上天空,而手中的軟劍還在籠罩對方的上半身。這邊左文軒拔出了身後的短槍,一旁,有正下了課的武備學堂學生已經反應過來,抄起路上的石頭衝了過來,警備室裏,士兵抄起了火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張揚的大笑在街頭鼓蕩而起,刺客身影回撤,高速衝撞,轉眼間撞飛了一名學員,掀開了路邊的攤位,之後擲出數枚暗器。暗器在街邊各處轟然而響,爆開漫天的煙塵,路上趕車的馬驚了,眾人呼喊聲大作,鳴鏑聲大作,羅守薇的身影與那刺客的身影在街頭起落飛撲,而後衛兵衝了出來,在街頭扣動了火槍扳機。

    混亂在午時的長街上,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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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七〇章 盛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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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槍聲與煙塵在福州城內的街巷間漾起,過得不久,捕快鳴鏑,城內角樓之上旗語揮動,大量人馬出動的聲音陸續而起。

    小半個福州城,都因此喧囂了一陣。

    遠遠近近的,黑白兩道的不少人都被這陣喧囂所驚動,出來查看究竟。位於城東的懷雲坊,暫時應該被歸類為邪派高手的寧忌爬上了屋頂,朝著遠處眺望了一陣。一身麻布灰裙的曲龍君拿著讀了小半的故事書站在院子裏:“怎麼了?”

    “不知道是哪裏……槍都動了……還沒抓住人,鬧事的人很厲害啊……”

    猶如夏日的焚風掃過了城池。

    下午,未申之交,駿馬奔跑過陽光明媚的街道。

    抵達長公主府側門後,一身邋遢短打、還蓄了點胡子以至於乍看起來猶如土匪的嶽雲從馬上下來,看呆了公主府門口的衛兵。

    “嶽……嶽小哥?”

    “怎麼樣,兄弟現在,夠不夠爺們?”嶽雲拍拍胸脯,做出一副胸毛凜凜大英雄的模樣來,令得幾名衛兵連連豎起大拇指。

    “夠、夠爺們、夠豪氣。”

    “嶽小哥真爺們!”

    連連的讚歎中,便有人領了他朝裏頭去見正負責護衛工作的嶽銀瓶。

    到得側殿附近的一個小院子,待到一襲颯爽的白色長裙、背負長槍的銀瓶出來了,門房這才忍著笑離開。果然,一看到弟弟的模樣,銀瓶眼中的殺氣便出來了:“你幾天沒換衣服了!幾天沒洗臉了!”便要抓著他打。

    姐弟倆自小跟隨父親在軍營廝混,遇上打仗或是集中操練時,也多有不修邊幅的邋遢時候,隻是離了軍營,弟弟往往便是由姐姐看管了。這幾年屬於兩人相親成家的關鍵期,嶽飛要求姐弟倆——需要操心的主要是弟弟——能夠多少像個人,因此往日裏都由銀瓶看管著嶽雲的個人起居衛生,不過這幾日銀瓶被公主府征用過來負責安全工作,仍舊在外頭混江湖的嶽雲便得了自由,這時候一眼看過來,果然已經不像個人了。

    嶽雲自幼混在一幫兵油子當中,三觀看起來像是被劉大彪教出來的。並且這年頭十天半個月不洗澡不換衣服又算得了什麼大事,隻覺得自己這樣才算恢複了男兒本色,他如今也皮糙肉厚,見姐姐氣得夠嗆,在院子裏嘿嘿嘿的圍著樹跑,屁股上挨了一腳也並不生氣,口中道:“出事了,出事了……”

    “誰不知道出事了,沒看到今日的衛戍又加強了幾分。”

    “不是啊,姐。爹安排徐桂生跟牛大人的女兒相親,徐桂生見過之後,把親事又給拒了。”

    “……”嶽銀瓶沉默片刻,忍不住又要一腳踹過去,“那關我什麼事!”

    “徐桂生怎麼想的,你又不是不清楚,他就在等你輸給他的那一天。”

    嶽雲如此說著,那目光偷瞄姐姐,銀瓶蹙了眉頭,有些無語。

    嶽雲口中的徐桂生,乃是與銀瓶年齡相彷的一名背嵬軍將軍親衛,原也是抗金戰場上救下來的孤兒,與銀瓶、嶽雲算得上青梅竹馬,也頗受嶽飛器重。銀瓶到得待嫁年紀的這些時日裏,各方的提親不少,也有受到身邊好友的愛慕,其中大部分多被銀瓶用暴力打消,但也有如徐桂生這般自幼就有交情、打也打不走的,就一直令她有些頭疼。

    在銀瓶裝模作樣的立下需得打過她才願意下嫁的誓言後,徐桂生以武藝切磋的名義找銀瓶打了許多次。這人跟著嶽飛,算是戰陣上的好手,然而單挑間的槍法機巧比不過銀瓶,屢戰屢敗,但他也並不氣餒,每過一段時間,便樂嗬嗬地找到銀瓶再做討教。這一來二去間,眾人便大都明白了徐桂生的心思,甚至嶽飛都親自來跟銀瓶說過這件事,隻是銀瓶與他情誼深厚卻並非愛慕,終於沒有應下,雙方的關係,也就這樣延續下來。

    與姐姐一道長大的嶽雲最是明白她的軟肋,一句話將銀瓶的怒火澆滅,心中得意了一陣,去到院落旁邊房間裏舀了一大勺水咕都咕都地喝了,這才出來談正事:“中午的事情鬧得很大,姐,那邊怎麼說的?”

    “你不是出去混江湖了嗎?有沒有收到什麼風聲?”銀瓶的修氣功夫不錯,在院落間樹蔭裏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我能收到什麼風聲,我是好人。”嶽雲微微蹙眉,撓了撓臉頰,“現在外頭都叫我小閻王,小閻王嶽雲!壞人都認識我,有幾個敢隨便給我通風報信……嗯,還是去年把他們打得太厲害了。”

    “那你還混什麼江湖,不就是一點正事不做,跑出去玩?”

    “也不是啊,有進展的。”嶽雲挪到旁邊,也在石凳上坐下了,靠過頭來,“有個兄弟,很可能已經混進壞蛋裏頭去了,就是這幾天有點聯係不上,還不能確定。”

    “嗯?”

    “銀橋坊的那次啊……”

    嶽雲壓低了聲音。他與左行舟謀劃的事情並未詳細與銀瓶說明,但對於姐姐這邊,倒也沒有完全保密,因此銀瓶知道一部分,隻是不知道身份和細節。

    “……那還算你有點用?”

    “當然有點用。”嶽雲給自己點頭,“不過中午的事情,我聽說是有人在武備學堂門口行刺……”

    “行刺李先生。”

    “……嗯?”嶽雲蹙了眉頭。

    銀瓶的目光看了看院落周圍,隨後道:“李先生沒出事,羅真人擋住了刺客,武備學堂的人動了槍,甚至差點起了熱氣球,刑部鎖了兩條街,但是刺客的身手非常高,按照羅真人的說法,輕功最厲害,手上功夫像是流雲鐵袖,而且走的時候,還用了能起煙塵的霹靂彈……”銀瓶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嶽雲蹙著眉頭,過了一陣,方才道:“……江寧,金樓大街?”

    “嗯。”銀瓶點了點頭,“除了西南,江湖上愛用霹靂彈這種偏門路數的不多,再加上輕功高的就更少了。這人在江寧突然出手,殺了劉光世派去的使者,攪亂了當時的局勢,但後來何文自己發瘋,整個江寧都亂了,這些事情也就都成了一鍋粥,最後也沒人查出這家夥是誰。但按照刑部那邊傳來的消息,鐵大人說輕功結合流雲鐵袖,很像是當年的邪派高手吞雲和尚的路數,這人擅長鐵袈裟,但壓箱底的功夫是輕功,據說師公曾經對他出手,但都讓他給跑了。若真是這位在福州城裏攪局,情況會非常棘手,他的身手這些年若沒落下,綠林宗師,他算得上一份……”

    “……”嶽雲想了想,“會是……那些大族請的他?”

    “有可能。”銀瓶道,“此人在當年行事便沒什麼原則,好享樂好女色,惡名昭彰,往往是哪裏有好處往哪裏去。在江寧城行刺,成功之後報酬不會少,正好適合他這類人。而如今的福州也是,各個大族有錢但無人,他的名頭因此便更值錢了。不過……也有些疑問……”

    “什麼?”

    “中午的行刺,看起來其實有些魯莽,他這樣高絕的身手,就躲在路邊的一輛馬車裏,單槍匹馬的行刺李先生,一擊不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跑掉,就殺人而言,有些蠢了……去年在江寧,那場刺殺可是厲害得多,當時他是當著‘量天尺’孟著桃、‘天刀’譚正、‘猴王’李彥鋒、還有‘泰山盤’金勇笙這些大高手的麵一擊得手的,這次……若是同一個人,總之覺得有點魯莽。”

    “綠林間的事情,魯莽的倒是不少。”嶽雲道,“或許是這種大高手不願意受人指揮,或許隻是他隨便出手證明一下自己的厲害,又或者他根本是率性而為,都是可能的。”

    “但也可能是陳霜燃等人在借此查看城內的布置,以綢繆真正動手時的細節。”銀瓶道,“另外,你這邊要注意,最近這段時日你打來打去,招搖太過了,若真是什麼身手比得上父親、高將軍的大高手來了福州,要殺人立威,你會是第一個被盯上的,我不在你身邊,你給我警醒些。”

    “嘿,那倒是好了,姐,我輕功或許比不過他,但我可是皮糙肉……”

    嶽雲拍拍胸脯,正要得意,銀瓶那邊目光一凝,身側已無聲起手,長槍猶如巨蟒起身,翻卷而來,直刺嶽雲麵門。嶽雲腳底、手上都是一撐,身形連滾帶爬的朝後方翻開,那石桌的桌麵被他手頭一壓,連同底座轟的砸向一邊。銀瓶手中槍勢回收,嶽雲的身形在丈餘之外爬起來,驚出一身冷汗:“你要謀殺親弟啊你!”

    “這是告訴你,高手相爭,真要分生死,也用不了太久,取你要害跟你皮糙肉厚沒關係。”

    “……總之我會保護自己,我戰場上下來的……”

    嶽雲口中都囔,之後過去複原那被他推倒的石桌椅。銀瓶坐在旁邊,此時想了想。

    “中午的行刺,說明刺客確實有可能對李先生、長公主等人動手,既然是這樣,殿下這頭,我就更加跑不開了。你到外頭,先是……先是給我洗澡換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人樣。然後謹記低調些,別真被人逮住殺了揚名,我跟父親都丟不起這個人……”

    “是是是。”嶽雲擺好石桌子,“一定不給二老丟人。”

    銀瓶瞪他一眼,此後沉默了片刻,待到嶽雲打算走時,方才想起一件事情來。

    “對了,說到銀橋坊,有個事情,跟你說一下。”

    “嗯?”

    “你在銀橋坊做戲那日,照你的說法,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到後來找了你的麻煩,想要訛你的錢,是吧?”

    “嗯,有這事,不過就是個二傻子,我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

    “你才是二傻子!”銀瓶橫了他一眼,“我將此事跟長公主當笑話說了,長公主說,你與人在銀橋坊打架,還打的滿地是血,後來你去賠錢,銀橋坊一眾百姓,或敬或畏還來不及,豈敢揪著你訛錢。那日我們到銀橋坊看了一眼,米糕攤旁是一對年輕的兄弟,個子稍矮的那個,看起來行為輕浮聒噪,但是內家修為極深,我與他氣機相引,差點打起來。人家當日是故意消遣你的,我的傻弟弟。”

    “呃……”嶽雲蹙著眉頭,想了想,“那這人……當日……他……”

    “不一定是壞人。”銀瓶道,“最近福州地界風雲彙聚,外頭來的正道邪道人物都有,出來幾個厲害的,也不是怪事。這人一身武藝,肯到銀橋坊擺攤,頂多就是看你囂張戲耍你一下,那也不能算是有什麼惡意,隻是突然想起這件事情,我得知會你一二,免得你呆頭呆腦的,將來又被人戲耍,還得意洋洋。”

    “……嗯。”

    下午的陽光從樹蔭間落下來,嶽雲站在那兒想了想,隨後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

    此後又被姐姐叮囑了一輪諸如洗澡換衣修胡子之類的眾多事情。

    一路抱頭鼠竄地從公主府出來,嶽雲呼吸了一番道路上的新鮮空氣,隨後有些茫然地才騎馬離開。

    他這一陣待在福州城裏並沒有太多的建樹,一方麵鍾二貴被誣陷的桉子仍舊沒有太多的進展,另一方麵如今的綠林人人都怕他,也讓他沒有太多的消息可以打聽,雖然左行舟似乎已經成功地混進了敵人那邊,但畢竟不是親自參與。接下來除了離開姐姐變得稍微自由了一些,能做的事情,倒委實不多了。

    或許可以繼續搞風搞雨,吸引吞雲和尚這樣的高手過來暗殺自己,但仔細思考一下,他終究還是有理智的。若是姐姐這樣的智囊在身邊,再找上幾個幫手,或許可以做這樣引蛇出洞的事情,但自己一個人的情況下,吸引過來宗師級高手的刺殺,那除丟人外似乎也不會有太多的結果。

    至於銀橋坊那個找茬的小子,他記在了心中,一時間倒並沒有太過在意。

    如此一路回到居住的院落,看門的仆人過來報告,下午有人登門拜訪,見他不在家,便留下一份帖子回去了。

    拿來帖子一看,想要見他的,是左家的左文軒。

    嶽雲蹙起眉頭。

    知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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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12 15:03:28
1171盛夏(三)


    嶽雲與左文軒過去並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

    由於兒時的經曆以及父輩的淵源,嶽家姐弟與西南歸來的左家人整體上是頗為親近的,並且才回到福州,左家眾人便去到背嵬軍中做過多次交流,彼此都將對方視作同一戰壕裏的戰友看待。

    但當然,整體的親切歸一邊,在個體上自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差異與相性分別。例如嶽雲,更喜歡的便是場麵人左文懷與性格更加大大咧咧的左行舟,至於作為隊長的左文軒,一開始出於好奇,也曾有過交談搭訕,但對方氣質內斂,甚至隱隱約約散發的氣息類似老師李頻,嶽雲對其或敬或畏,雙方談不上厭惡,但當然也沒什麼話說。

    私下裏曾跟左行舟吐槽說:“文軒大哥看著我時,我總覺得他在說我是笨蛋。”

    左行舟對這種說法也點頭附和,指出:“我也覺得你是。”

    無論好惡如何,嶽雲都知道左文軒是個做事沉穩靠譜的人,眼下過來找到自己,為的必然是正事。此時的時間已是傍晚,他並未留在家中吃晚飯,當下騎了馬,朝著左家人暫居的地方趕去。

    抵達左家大院時,陽光正被西方的城牆漸漸吞沒,一些左家人吃過了晚飯,與突然到來的嶽雲打了招呼,有的還調侃他最近是去了哪個土匪窩裏廝混,嶽雲嘿嘿嘿的應付幾句,隨後被帶到核心院落中一間堆滿了各類資料的書房裏。

    戴著眼鏡的左文軒正在翻找一些資料,詢問過嶽雲有沒有吃飯的問題後,叫人拿來了幾個煎餅,隨後又給他泡了一大缸茶。嶽雲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左文軒將手中的資料翻完,方才過來坐下,倒也沒有更多的寒暄:“近來有沒有見過行舟?”

    嶽雲心中咯噔一下。

    他仔細回憶片刻,道:“銀橋坊打過之後,見過一次,五月……二十一,上午。之後沒見過……他出事了嗎?”

    “現在不確定。”左文軒扶了扶眼鏡,“你們做戲的事情,有沒有跟其他人提起?”

    “……私下裏跟家姐提起過,沒有說具體,但家姐若是要猜,可能會猜到。”

    “嶽姑娘知道輕重,當能守密。”左文軒道,“不過,若是方便,可能要煩請你與她做一次回推,看看有沒有可能在什麼地方無意間泄露了行舟的事情。”

    “好的,沒有問題。”作為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嶽雲知道這類正事的輕重,當下並沒有多話,答應下來後,方才咬了咬牙:“左……行舟他,出什麼事了?是……暴露了?”

    “不用擔心。”左文軒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後站起來,走向一旁,拿了一份文檔過來,“按我的猜測,暴露不是最大的可能,但也要有所考慮。”

    嶽雲打開文檔,是刑部的一份報告,由於字跡潦草,他一時間看得有些艱難,但徑直掃下,第一時間卻並未觀察到“左行舟”或是“周刑”的名字。

    “按照之前的布置,行舟在二十二這天留下過一份訊息,說是有可能找到了敵人的蹤跡,正要打入其中。他這類的行動,本身隨機應變,多日沒有消息也未見得是什麼大事,但因為最近對綠林方麵的警惕上升,我與刑部方麵一直有訊息往來。其中一些惡性的火並或者是離奇的死人,都會送到這邊與我通氣。所以今日上午,我看到了一個名字。”左文軒伸手朝嶽雲眼前的紙張上點了點,“‘虎鯊’詹雲海。”

    “虎鯊……”

    “你與行舟做戲那晚,突然出來為他架梁子的那位。‘混元斧’周刑的好兄弟。”

    “我聽說過這事。”嶽雲抬頭看了左文軒一眼。

    “行舟在二十二找到了打入敵人的辦法,‘虎鯊’詹雲海在二十二這天下午或者晚上身亡,按照仵作的檢查是被多人圍攻,死得很慘,與此同時,行舟至今沒有遞出來過消息。”左文軒坐在那兒,話語平靜,麵上倒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看到這份報告之後,今天上午我去武備學堂與文懷確定過,他也並不知道行舟的消息,當時我還安排了我們這邊的人,親自過去複驗了詹雲海的屍體情況,根據檢查,詹雲海的屍體上,有火藥的殘留,而且,是從西南過來的高爆火藥……就是我們現在在用的這種。”

    嶽雲想了想:“……行舟用來保命的殺招?是他炸死了詹雲海?”

    “應該不是。”左文軒搖了搖頭,“想象一下,他跟詹雲海跑去入夥,席間……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詹雲海與對方反目,展開了廝殺,行舟若是加入了對方,那麼便是以多打一的局麵,他不會在這種占優勢的情況下向詹雲海扔火雷,其一完全沒有必要暴露這樣的殺手鐧,其二會炸到‘自己人’……”

    “那就是……他跟詹雲海,入夥便被人追殺……”

    左文軒目光平靜,沒有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推測結果做出評價,隻是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現在有兩個大方向的可能,第一,詹雲海死後,屍體被扔在城外的寬年渠,這一段水渠,經常被黑道用作買凶殺人後的拋屍地點,那麼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要買凶殺掉詹雲海,行舟適逢其會,被卷了進去,如果是這個可能,他現在沒有被找到屍體,又用了火雷,或許……可能保住了一條命,我們得盡快找到他……”

    “第二種可能,沒什麼說的,他做戲的事情暴露,對方將計就計,反將了我們一軍。但若是這樣,背後的情況就複雜了,你以及嶽姑娘在高調行事的同時,很可能已經被陳霜燃這些人仔細的盯上……”

    左文軒說到這個可能,嶽雲一時間隻覺得背後的寒毛都立了起來。自己仗著武藝高強,這一個月來確實給城內的綠林人施加了不少壓力,但若是對方真的按照左文軒這樣的思路行事,姐姐那邊或許能有所堤防,自己……卻是無法對身邊的事做到麵麵俱到的。

    “可能性不大,我隻是在想,如果是我,該怎麼辦事……”左文軒低聲安慰了一句,隨後道:“無論如何,行舟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找到他的時間越短,他活下來的可能越大。嶽兄弟,你首先……去向嶽姑娘確認,事情有沒有意外暴露的可能,也請嶽姑娘代為參謀一二;其次,請你……不論如何動用你在江湖上的人脈,調查一下有關詹雲海與周刑這兩人的訊息,由於事情暫時沒有頭緒,隻好查到什麼算什麼了……”

    嶽雲點了點頭,過得片刻,又有些為難:“左……左大哥,其實……其實吧……我和姐姐去年打擂揚名太狠了,如今……江湖上都將我們看做正派人士,一些……一些消息,就不太能收到,若不是這樣,鍾二貴冤死之後,我們也不至於到處打來打去,或許也就跟左行舟一樣,偷偷當臥底了……”

    “……”左文軒微微沉默了片刻,隨後抬了抬眼鏡,“……那就……接著打吧,綠林間,有什麼身份曖昧的包打聽、二道販子,覺得可能有消息的,嶽小哥你便去逼問一下。”

    “這個倒是可能,不過……若真像左大哥你說的一樣,陳霜燃他們暗中盯著我……”

    “沒有關係,這次我也會派人盯著你。”

    “那還有什麼關係!”嶽雲一時間幾乎跳了起來,拿拳頭打了打胸脯,“左大哥你就看好吧,我一定把他們打得人仰馬翻的,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左大哥你們負責打狼就成了。”

    左文軒蹙了蹙眉:“……走的時候,帶幾顆火雷。”

    “嘿嘿嘿,好的,嘿嘿嘿……”嶽雲笑起來,到得此時,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倒是有一件事很蹊蹺……”

    “什麼?”

    “我記得……我與行舟那邊商量做戲的時間,原本是十九那天的晚上,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當天晚上行舟沒有出現,所以後來又變成了二十。這個事情很怪……”

    他的話說到這裏,看見對麵左文軒擺了擺手:“這件事我知道來龍去脈,不好透露,但是沒有可疑。”

    “……哦。”嶽雲這才點了點頭。

    “還有其它能想到的嗎?”

    “眼下……倒是沒有了,我若想到再跟你說。”

    左文軒也點點頭,隨後沉默了片刻,道:“……那整件事情,現在靠的是隨機應變,若他是被詹雲海卷進去,便隻能看他的造化。但若是他的身份暴露,無論如何,左家人、西南背景,奇貨可居,他不一定死,或許便會有人來談條件,嶽兄弟你便要注意這些訊息,當然,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另外一點,既然行舟在當日用過火雷,那麼動靜不會小,今天下午我已經安排刑部,向城外各鄉裏正打聽二十二那日下午到晚上的奇怪爆炸聲,我不知道會不會有消息,你在打聽時,也可以注意一下……”

    這邊的話語平靜,如此將諸多瑣碎的事情大致叮囑了一番,嶽雲嗯嗯嗯地聽著,待到事情說完,從這邊離開時,心中雖然還充盈著對左行舟的擔憂,但另一方麵對於事情的章法已經有了更為清晰的自信。

    手中拿著煎餅幾下吃完,在左家人手上領了幾顆防身的手雷,嶽雲方才從宅子裏離開,又朝公主府那邊過去。

    雖然姐姐上午才叮囑了他不要張揚,但如今有了左文軒這等靠山的背書,那還有什麼可怕的。想一想上午才得知詹雲海的事情,到得下午就已經理清脈絡,將各項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自己若能跟他打個好好的配合,說不得那個雲吞和尚都要折在自己的手上,這可真是大大露臉的事情。

    想一想,都已經燃起來了。

    嶽雲騎著馬消失在左家附近的街巷上,另一方麵,左家的宅院裏,左文軒叫來了一名堂弟,就尋找左行舟、同時看顧出頭鳥嶽雲的事情做了一番安排,隨後再去處理手頭的其它事務。

    從案牘中再度抬起頭時,夜色已深。雖然看似平靜,但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好過,從詹雲海的死狀和如今的日期來看,左行舟活著的希望其實不大,但即便公器私用,他如今也沒辦法安排更多的人手參與到這件事情的排查裏來。

    並且事態也不能擴得太大。

    ——還有誰有可能知道一點事情的線索呢?

    他想著這件事,計算著自己可能漏掉的東西。

    心中其實有一個名字。

    但他在猶豫著,能不能碰關於這個名字的事情……

    ……

    五月二十六,亥時過半。

    仍舊顯得熱鬧的銀橋坊夜市上,正在整理貨攤同時與人鬥嘴的寧忌回過頭來,看到了道路對麵站著的那道身影。

    他張大了嘴巴,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正在旁邊與一名漂亮小丫鬟說話的曲龍珺注意到了他的神色。

    “額……沒、沒什麼……”寧忌吸了一口氣,隨後偏了偏頭,平靜地低聲道:“遇上個朋友,我去一下。”

    “嗯。”曲龍珺鼓勵地點頭。

    道路對麵的男子朝著這邊笑了笑,寧忌走到近前,雙手叉腰:“嘿嘿,眼鏡!你來找茬嗎?”

    左文軒是去到小蒼河中學習的年紀最大的左家人之一,抵達時儒學的啟蒙早已完成,甚至於若是參加科舉,秀才甚至舉人都是有可能拿到的。他大了寧忌一輪有餘,當時在軍隊中部分涉及儒學蒙學的課程,他參與過講習,對於寧忌這樣的學渣,有著一定程度血脈壓製的成分在,也是因此,眼下寧忌便著重於表現出“我已經不怕你了”的氣概——當然,需要強調的是,針對儒學的部分講習,左文軒算不得他的老師,因為他什麼都沒學會。

    左文軒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寧忌原本想躲,但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沒有動,隨即反應過來,應該是自己尊重老人的美德發揮了作用。

    “到哪裏坐坐?”左文軒道。

    “我請你吧。”寧忌說著,舉步朝一旁吃冷飲的向家從食走去。

    兩人在大廳一側挑了個偏僻的位置,寧忌輕車熟路地點了幾樣東西之後,朝周圍看了看,方才故作平靜地開口:“你來幹什麼?”

    “不用擔心,沒想要對你動手,福州跟西南隔得太遠,請示不到命令的。”

    “那還用說,哼哼,我告訴你,我現在的身手,翻了臉你們也拿不住我。”

    “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喜歡跟你們這些小孩子一樣整天打打殺殺的,今天就是沒事,過來看看你。”

    “這有什麼好看的,你身份這麼敏感,跑過來我都怕暴露。”

    “警惕心有提高,是好事。”左文軒笑了笑,待到走來的店員上了一碗冰粉離開後,方才道,“不過,例行公事,我也總得跑一趟。你的身份特殊,左行舟跟我說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其他的事情你暫時不用擔心,關於你身份的問題,到我為止,目前隻有我和行舟兩個人知道,我也上了紀律,決不能再向其他人透露,但是行舟做事,你知道一貫有點大大咧咧,所以重大的事情我還是要來確認一遍。”

    “這個我不同意啊。”寧忌道,“左行舟這個狗東西是有點欠揍,但大事上還是靠譜的。”

    “隨便你怎麼說吧,他說你這個欠揍的熊孩子過來了,我肯定要當麵確認一下,你知道,這是程序。”

    “那你現在看到了。”

    “確認了。”左文軒點頭,歎了口氣,“但還有些事情想問。”

    “什麼事?你問。”

    “聊聊你外號的事情吧……”

    ……

    嘭的一聲,寧忌拍打了桌子,從座位上炸起來了。

    ……

    “眼鏡你找茬是吧,我就知道你找茬是吧,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

    夏日的夜變得比白天稍微涼快了一些,左文軒安靜地坐在那兒,帶著笑容,看著麵前被一句話刺炸了的小朋友,有心算無心,他知道接下來許多刺探就都能好做一些了。

    隨後,拿捏著分寸,與蹦來蹦去的孫悟空孫少俠聊了一些關於他這一程旅行的故事,也夾雜了幾句關於左行舟這幾日與他見麵時的閑話。由於他時不時的挖苦,寧忌一時間便並沒有注意到對方眼底蘊著的思索與焦慮……

    不久之後,雙方在店鋪門口分開。

    “接下來,沒有必要,我和行舟都不會過來打擾你。”左文軒道,“但你也要注意,一定保護好自己。不要惹事。”

    ……五月二十一之後,寧忌也沒有再見到過左行舟……

    “還用你說。”

    他聽到寧忌在背後嚷道。

    “管好你們自己吧,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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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7-13 23:33:41
  第1232章 盛夏(四)

    “……公子公子,我家小姐差我出來問,那個嚴女俠的新書有沒有出來啊?”

    “……嗯,還沒有呢,印廠那邊說,可能還要過兩天。”

    “……上次也說要過兩天,今天還要過兩天,怎麼這麼慢啊?”

    “……說是寫書的那個破落書生太懶了。”

    “……喔,這樣子啊……那……小姐說想要一盒胭脂,就這盒,公子你能不能幫忙送過去啊?”

    “……你拿回去就好了啊。”

    “……我沒帶錢呢,而且公子,小姐想讓你也過去一趟,上樓坐坐,喝喝茶什麼的。”

    “……小蝶你看,我現在沒空啊,要不然讓我家小弟跟你過去吧。”

    “……吼,不要,你讓他守攤子嘛。”

    入夜了,銀橋坊的夜市當中人頭攢動,離街口不遠的雜貨車旁,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正熟練地應付著從金橋坊過來的漂亮小丫鬟,眼下還有點良心跟著守攤子的“孫小弟”則有些百無聊賴地在一旁觀看著這一幕,當然,隨著對話的進行,他那原本可愛的臉上表情漸臭。

    “什麼什麼什麼啊?什麼就我守攤子他過去!送個胭脂還挑人嗎,臭小蝶看看你那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我看我家小龍跟著你過去就回不來了吧?不行,要送就我送,我去喝茶!走走走……”

    雙手叉腰從“龍小哥”的身旁跳出來,一頓輸出,對麵的漂亮丫鬟便也將雙手插了腰:“不、不行,我們家的茶可貴。”

    “貴你還讓人去!黑心婆,是不是你們樓裏生意不好,就指著到我們這坑錢來了!”

    “龍小哥去就不貴。”

    “啊,你還理直氣壯了,憑什麼啊?”

    “因為龍小哥飽讀詩書才高八鬥,我們家小姐當他是朋友。那你去了就貴了啊。”

    “啊……”

    金銀橋夜市分為兩端,銀橋坊多是相對親民吃食雜貨,至於另一端的金橋坊便比較高端,有數家青樓坐落於此,雖然算不得城內最為紙醉金迷的場子,但也出了幾位相對有名的花魁。寧忌與曲龍珺來到這邊擺攤後,扮得風流倜儻談吐不俗的曲龍珺迅速俘獲了一些大家閨秀的心,順便騙走一點點錢財。而金橋坊有幾位不缺錢的青樓姑娘也來這邊與他結識,此後就偶爾有人過來騷擾。

    就如眼前這漂亮小丫鬟粉蝶姑娘,自小在樓裏長大,看起來天真,鬥起嘴來可不輸給誰,明目張膽的雙標話語說出來之後,寧忌都不知道該怎麼指責她才好。

    “哼,那我也要去喝茶,走!我告訴你,我們家的胭脂也貴!”

    “你去了我們家小姐不會有空的!”

    “吼,打開門做生意你們居然還挑客人,勢利眼,你們知不知道什麼叫做顧客就是上帝!”

    “你給的錢多我們也不招待,所以這才不叫勢利眼,就是看不上你呀……”

    “#@¥%%¥&*(&%@%)……”

    “略略略……”

    銀橋坊的接頭熱熱鬧鬧的,偶爾有點小小的吵鬧,倒也算不得什麼奇怪的事情,甚至沿途的路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寧忌的容貌原本不差,笑起來可可愛愛的,即便板著張臉也頗有意思,隻是他討厭女人膩歪,接待時沒有什麼好反應,如此一來二去間,對方便也沒了好臉色,一般的大家閨秀或許隻是被氣得跺腳,場麵上的人哪有好相與的,往往便會把寧忌膈應得怒發衝冠。

    隔壁的胖大嬸在了解到兩個年輕人會武功且力壓歸泰盟陳華後一度怕過幾天,但隨即發現寧忌就是嘴巴臭,並不用武力對付普通人,便也時不時的要出來嘲諷兩句。

    寧忌年少傲岸,何曾怕過,往往就左右開弓,吵得久了,反倒有了心得:吵架這種事情,隻要你不認輸,滔滔不絕下去,反正就沒人能說你輸了。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先前在成都年紀小些,對各類事情都挺認真,待這一路過來見過了諸多事情,見過江南漫山遍野冤死的屍體,如今在福州街頭吵吵架噴噴口水倒成了再隨意不過的事情,有時候竟還能感覺到生命的活潑與可貴,些許的樂在其中。

    每逢此時,旁邊的曲龍珺往往是眼底含笑地避開,她既不參與,也不圓場,待吵得差不多,方才雲淡風輕地又去兜售攤子上的東西。如小蝶這樣的青樓老油條,這時候也會因為吵架變得有些不好意思,往往順手買了東西離開,以做出“我隻是跟他不爽,可沒有針對龍小哥你”的態度。

    待到另一邊寧忌與胖大嬸吵完,回來控訴她“親理兩不幫”的行為,她便也會偷偷地跟寧忌說起這一單坑了人家多少銀子,寧忌便高興起來,順手拿了銀子到市場上“花天酒地”去。

    兩人這一路南下以來,途中由寧忌出麵打劫掙錢,到了福州由曲龍珺“打劫”掙錢,早已掙下一筆不菲的財富,雖然暫時不知道要拿來幹嘛,但偶爾算算,倒也能有些許的成就感。

    除了因左行舟的出現帶來的些許意外,福州的夜市生活也就這樣吵吵嚷嚷又平平常常地進行著。到得夜深兩人收攤回家,彙總一天的收入,總結坑人的心得;白天的上午則往往是鍛煉與做家務的時間;下午偶爾出去閑逛進貨,又或是待在家中的涼床上聽曲龍珺讀起購入的白話小說。在家中時曲龍珺常常是樸素而輕便的灰麻長裙,她圖涼快,在裙下露出纖足,倒也並不避諱寧忌。

    待得久些,會發現如今的福州,實際上也有著它特殊而新奇的生態。

    原本陳舊的地界因為外來者的進入,正在底層掀起一波波的轉變與衝突。大量的逃難者進入這裏,要為自己掙一口飯吃,本地的勢力與外來勢力時不時的吵鬧,各種各樣的吃食變多,文化與說法也在變得豐富多彩,原本才子佳人、高門大戶的話本不再是唯一的消遣,人們開始說起落魄的大族、開始更多的向往俠客……

    就如同金橋坊的青樓當中,最令佳人們感興趣的,不再是怎樣有錢有權的世家顯貴,反倒是曲龍珺扮演的龍傲天——這種從外地過來、樣貌俊逸談吐不俗的年輕人更是令人好奇:人們猜測這類人多半是外地的大族子弟,南朝陷落故而來到福建,但有這樣的風采,遲早也將一飛衝天。

    而隨著朝廷改革的推進,也確實有不少外來的英才,得到了提拔與出頭的機會。至於更多的人,當然還得在市井間為自己打拚出一條路來。

    社會底層的氛圍焦躁而火熱,但也就如同十餘年前的臨安一般,即便大部分的人經曆著顛簸與坎坷,但也總會留下比太平時節似乎更為豐富的故事與傳說。

    而身處其間,無論是曲龍珺還是寧忌,實際上也都有著自己的感悟與成長。當初從聞壽賓那邊學到的點點滴滴,到得如今的市井間,曲龍珺才能漸漸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令她能夠遊刃有餘地應付各類事情,至於寧忌,也在各式各樣的吵嚷當中,變得安靜下來。

    歸泰盟的陳華偶爾帶來一些江湖上的消息,聽得多了,也會變得尋常。

    不過,就如同人生常常會遭遇的轉折一般,也總有些意外,會在預想不到的時候出現。

    事後想來,他們來到福州,也隻平靜了這一個炎熱的五月……

    五月二十八,與人吵過一架後,寧忌便去到附近的小攤上偷懶。待到在向家從食吃過一碗冰粉,出來看時,才發現自家小車前方已站了一幫人,看著卻並不是“龍傲天”平素能招惹來的浮花浪蕊,而是一幫如陳華般的江湖人士。

    為首的那人正在向曲龍珺抱拳打著招呼,至於曲龍珺則按照他之前教的,略微搭理後,背負雙手,做出高手的姿態應對。

    寧忌穿過人群,朝那邊迅速地靠近。

    來到福州的這些時日,並沒有惹下什麼是非,附近歸泰盟的小嘍囉陳華又被教育過一頓,想來在這裏擺攤不會有什麼問題,寧忌才走得開些。此時也不知道這幫人找上曲龍珺是要幹嘛,他心下著急,身形猶如幻影般大步而來,步伐看似緩慢,實則飛快,一些人甚至還沒感覺到什麼,身體便被他順手挪到一邊。

    到了小攤近處,從側麵橫跨而入,眼看著為首那打招呼的頭目還欺近了曲龍珺一步,他一隻手徑直朝對方喉嚨捏了過去。

    此時在這小車之前大約是有七八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綠林人士,在那為首之人的帶領下,各具凶相,看來皆不好惹。但寧忌的出現何其迅速,一步踏出,幾乎是直接隔離在了曲龍珺與這幫人之間,他的身材不高,但探手一抓便捏住了為首那人的喉嚨。

    眾人眼前一花,便見那帶頭之人如小雞一般砰的跪下了。

    前方一名身形幹瘦、在大熱天還罕見穿著薄披風的男子反應最快。雙手朝懷中一動,便要拔出刀來,下一刻,便被寧忌一腳踢得滾飛出去,濺起了路旁的汙水。

    曲龍珺在後方挺了挺胸,揚起下巴。

    寧忌的目光,這才來的及打量眼前的諸人,他受過專業的訓練,這一打量,才發現了不對,人群中的一名漢子,與眼下被狠手抓在身前的這位老大,都曾經見過。

    但眼下一刻,也已經沒必要放開了,他以凶狠的目光掃過了所有人。

    而在人群當中,其中的一名漢子已經擺起手來:“不要動手!不要動手!孫、孫小哥,咱們……”

    “我認得你。”寧忌冷冷道。

    對方神色一鬆:“對啊,就是……”

    “你是那個誰來著……”

    “我、我……在下,那個……推山刀、推山刀孟驃啊,孫小哥,龍小哥,咱們在浦城見過的……”

    “嗯。”

    寧忌的目光掃過他,又掃過地上被自己掐著脖子的瘦高個,這人便是在浦城縣送過自己盤纏的地頭蛇於賀章。

    好像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對方被掐著麵目通紅,伸手輕輕拍打著寧忌的手背,但寧忌不為所動,直到曲龍珺從後方伸過來手掌,溫和道:“不要這樣,於老大他們,隻是來打個招呼。”

    這邊才將手放開了,他將手指張開在空中,目光盯著前方幾名神色不忿的綠林人,磨了磨牙齒。

    “不好意思。”寧忌道,“我們兄弟,仇家多,第一次就告訴過你們,說話的時候不要靠得太近,會死人的……於老大,是不是啊?”

    他凶,一幫人果然怕他,地上那於賀章一麵咳嗽一麵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各位兄弟不要亂來,都是自己朋友。”

    曲龍珺則在後方朗聲道:“於老大,不好意思了,我這兄弟,性情有些直爽。”

    寧忌大踏步地穿過人群,走到那被一腳踹飛的披風男麵前,俯下身子:“死了嗎?”之後伸手,將對方拉了起來,伸手拍了拍對方身上沾的髒水,又嫌棄地擦到自己身上,再朝對方指了指:“如果要報仇,你隨時來。”

    那漢子臉上勉強掙紮出一抹無所謂的笑:“少俠武藝高強,崔某領教了。差得太遠,無謂報仇。”

    “到旁邊坐。”

    後方的曲龍珺朝一邊的米糕攤攤了攤手,一時間眾人便都朝那邊過去,坐下了。

    小半條長街,這一刻都是黑幫火並的氛圍,那邊拿著米漿勺的胖嬸手都在發抖,直到曲龍珺態度和善地過去安慰了兩句,又給了一些銅錢,對方這才稍稍平靜下來,開始給兩邊“大佬”準備吃食……

    曲龍珺與寧忌在桌邊坐下,於賀章放開了正在揉著脖子的手。

    雙方先前在浦城縣見麵時,這人侃侃而談,儼然是占據主動的地頭蛇氣勢,但眼下一瞬的交手,他似乎才明白了雙方的不同,臉上不怒反笑,連連拱手。

    “早就知道二位少俠是家學淵源、武藝高強,但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有如此境界,於某大開眼界、大開眼界,識得二位,真是於某畢生的榮幸。”

    寧忌抬手道:“那你是見識了我的,你要是見識我大哥的,人已經沒……”

    話沒說完,曲龍珺已經按了按他的手。

    “行了,一點打打殺殺的小手藝,大嘴巴到處說……”她話語柔和、溫文爾雅,隨後才將目光望向於賀章:“對了,還沒來得及問,於老大怎麼到了這邊,莫非是……見我們兄弟拿了盤纏未做事,來找我們討要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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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3章 盛夏(五)

    福州的夜在些微的涼意中漸漸過去,從睡夢中醒過來時,已是五月二十九的早晨了。寧忌與曲龍珺一道起床做了些許的鍛煉,隨後刷牙洗臉,這天的曲龍珺並沒有穿上過去在家中穿的輕便女裝,而是依舊用了男裝打扮,刷牙時,才與寧忌聊起昨天的事情。

    “那於賀章,這幾日恐怕還要來。”

    “我恐嚇他一下,不管什麼事情都回絕掉就行了。”

    “他們先前在浦城縣幹的是殺黃狗造反的事情,突然都來了福州,恐怕要幹什麼大壞事。”

    曲龍珺想了想,但一時間也沒有太多的頭緒。

    與於賀章、孟驃這幫人的再次見麵,隻是一場小小的意外,昨晚的衝突之後,雙方在胖嬸的米糕攤前聊了片刻。

    親眼見識到寧忌的身手之後,於賀章對二人明顯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但由於見麵的匆促,雙方在昨晚並沒有交流太多關鍵的信息。

    於賀章問及二人為何來到這銀橋坊擺攤,被曲龍珺、寧忌以類似於“關你屁事”的言語擋了回去,至於對方來到福州的理由,在撇開細節的情況下也並不出奇,大致都是壞人受到了壞人頭頭們的命令,跑到福州來做一件壞事……



    寧忌如今已經是個體麵人了,對這些壞人壞事沒有了太多的興趣。雖然也會看看熱鬧,但也希望對方濺一地血的時候,不要飆到自己臉上。

    當然,於賀章的武藝算不得高,跟在身邊的眾嘍囉身手也頗為有限,對寧忌而言,算不得什麼大的威脅。他如今決心做奉公守法的良民,對方懂事則好,倘不懂事,便順手將這幫人做了,又或是轉手交給左文軒、左行舟,自然就能讓他們煙消雲散。



    心中既然做了決定,整件事也就可以暫時的拋諸腦後。倒是這日下午去到城內的印廠時,發現《嚴九娘傳奇》新的一冊已經出來,這便興致勃勃地進了兩箱。

    曲龍珺回到家中匆匆看完,又取了宣紙,磨墨揮毫寫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廣告字,再找了木板貼上。寧忌在一旁看得嘖嘖稱歎,最後隻道:“我、我爹也會寫這個……”

    入夜,兩人去到銀橋坊擺開鋪位,那於賀章便果不其然地來了。

    這次過來他隻帶了先前與寧忌等人便有過接觸的孟驃,行禮之後才要說話,一旁已經有兩名女子驚喜地擠了過來,與“龍公子”深深一福,隨後嘰嘰喳喳地開始交談讀書心得,曲龍珺也已經態度溫和地與兩人聊起這《嚴九娘傳奇》新一冊的內容來。

    寧忌便過去揪住於賀章與孟驃,將他們推到一邊:“兩位先等等,別打擾我們做生意。”

    曲龍珺向各個富家女推薦《嚴九娘傳奇》,憑借的不是走量,而是走心,往往是耐心地與對方交談、討論書中內容、自己的想法、甚至有關天南地北的見識,給這書中的“嚴九娘”堆上高高的價值後,再附上一些匕首短劍之類的周邊物品賺錢。也是因此,她與每名女子的交談並不短暫,眼見著這邊“龍公子”與女人相談甚歡,於賀章與孟驃也知道不能隨便上去打斷,隻好去到旁邊的米糕攤上光顧胖嬸的生意。

    倒是孟驃看得皺眉,與於賀章低聲道:“於大哥,你看看我早就說過,他長成這樣,哪裏會缺女人。什麼‘五尺淫魔’的名頭,怕不是被人栽贓的吧?到了福州也不惹事,難不成他是什麼道德人物?那可就難說他是哪邊的……”




    “我們也是正派人物,隻是偶爾需得找些人做事……”於賀章橫了他一眼,之後也壓低了嗓音:“人的名樹的影,江湖上的萬,哪會有錯得這般離譜的……而且,外頭的消息先不說,就說你,若有他那樣的武藝,到了福州,你肯擺個小攤掙錢?”

    孟驃想想昨天對方兄弟展露出來的威壓:“那我若有這等身手,自然是幹一票就行了。”

    “鼠目寸光,有這等身手,自然有人送錢上門。”於賀章道,“他如今既不缺錢,裝模作樣擺個小攤,必有圖謀,而且你想想,即便擺著這樣的小攤,他此刻接觸的,不都是這些看著就有錢的姑娘。你個豬腦子,事有反常便是妖,這恰恰證明,他必是傳聞中的淫魔。隻是這等本領,可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高多了。”

    兩人細細分析,嘖嘖稱歎。另一邊,曲龍珺的女人緣果然了得,這邊最初的兩名女子尚未打發,便又有一名路過的少女加入了進來,拿了一本新書,開始聽曲龍珺信口開河地說起書中的故事,再過一陣,小攤前儼然地開起了讀書會。



    一名風塵女子還趁機摸了曲龍珺的手,曲龍珺頗有分寸地製止後,這名女子才臉紅地離開,另外幾名女子一麵嘰嘰喳喳的聲討,一麵對他正人君子的形象更添傾慕。

    寧忌哼哼唧唧地擺好了攤子,做了些雜活,又在曲龍珺的示意下將幾樣騙錢的“周邊”擺到了醒目處。由於能騙到的錢實在不少,他一時間忍住了心中的不爽,並不添亂,甚至由於他長得可愛也引起旁人的調戲時,也沒有當即跟人吵起來,隻是忍到這裏,看不下去了,收了一筆錢,轉頭出去揮霍去。

    一屁股坐到了於賀章與孟驃的桌邊。

    於賀章道:“兩位少俠這,生意真好,不知需不需要於某幫忙一二……”

    寧忌瞥他一眼:“你會幫什麼忙?”

    於賀章汗顏點頭,對於這孫少俠的嫌棄,卻是深以為然。

    他方才正在與孟驃交談,說起綠林間其他的淫魔與采花賊,無非是見到某某家裏的姑娘樣貌美麗,見色起意便去把人辦了,而眼下的五尺淫魔,在這邊擺個攤,吸引過來的女人儼如釣魚打窩一般,這一下引來多少鶯鶯燕燕。此後會出現怎樣變態的事情,他簡直想都想不到。

    回想昨晚見到的“孫悟空”的身手,倘若兩人在江寧也是這般作案,那也無怪“平等王”時寶豐要開出天價賞格來追殺兩人。

    這樣想想,他對眼前的“孫悟空”道:“那,孫少俠,也不知龍少俠今晚,何時才能有空?”

    “他今晚沒空了,有什麼事情,我們聊吧,也是一樣的。”

    “……哦,那是不是……”

    “去冰粉店。”

    回絕於賀章的工作,原本預定就是由寧忌來進行,畢竟若是不順利,說不得還得打他們一頓。當下也不磨嘰,領了二人便朝一旁的向家從食過去,徑直上了二樓的冤大頭包間,並且表示:“你們付錢。”

    於賀章要說的原也不是什麼能在公眾場合張揚的話,對此自是欣然接受。此時坐下略作寒暄,便開始進入正題。

    “……近來的局麵,孫小哥與下方的龍小哥應該都是清楚,正是天下英雄,齊聚福州之時……”

    “……往北,‘海上虎’牛雲秋牛大俠,已帶領江南過來的各路群豪南下,共襄盛舉;往東,徐南薑徐英雄在降虎寨聚義,如已狠狠打退了官兵的第一波攻勢;而原本身處南邊的曹金龍曹盟主,此刻,也已抵達福州……”

    “……咱們有當初浦城縣的緣分,於某也沒必要拐彎抹角,我們這次來到福州,也正是為六月間可能會有的大事而來……”

    “……此事究竟為何,暫時不好張揚,坦白說,便是於某,這一刻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我家主人,眼下正為了這番大事招兵買馬,於某人身負重托,也已經聚義了一幫可靠的弟兄,但孫少俠與龍少俠家學淵源,武藝之高,於某平生僅見,因此……這才冒昧來訪。”

    “……孫小哥,於某不矯情,若是入夥,首先……便有這個數……”

    ……

    夏日的暑熱升騰,手中的冰粉帶來怡人的涼意。自向家從食的包廂窗口望下去,小攤前熱鬧的買賣景象還在進行。

    眼前於賀章的拉攏並沒有太多的新意,開的價格倒是不低,對於名利之事也許以重諾,但他的地位本就是大族連接上下的一顆棋子,縱然在浦城縣做得不錯,受到信任,許多關鍵的信息也未必會全盤告知。

    寧忌已然決定不參與此事,拒絕起來也並不麻煩,一時說:“你自己都說不出要做什麼事情,還邀我入夥,被你們這幫王八蛋坑了怎麼辦。”一時又說:“我與兄長乃守法良民,來到福州做買賣,才不會摻和你們這等爛事。”待到煩了,便道:“再敢聒噪我不光殺了你們,連你們老大的祖墳都揚了。”於、孟二人知他是邪派高手,年紀輕輕武藝高強、無法無天的,倒並不生氣。

    吃完冷飲,順手再打包了一份,寧忌這才從樓上離開。回到小攤前時,將冷飲遞給曲龍珺,人群中便有不長眼的調笑於他:“孫小哥,就不能也請我們吃點好吃的?”寧忌本想幫幫忙,此時撇撇嘴,看在錢的份上走開了。

    由於暫時已經被於賀章等人盯上,為免出現意外,寧忌隻是在距離小攤不遠的一些店鋪間行走消遣。

    向家從食的二樓之上,於賀章與孟驃又開了一個包廂,隨後推開一點點的窗戶,觀察著這邊貨攤上的動靜。

    江湖上的亡命徒易得,然而到了這等程度的大高手,委實是可遇不可求。更何況這兩人名聲並不正派,對於這等沒什麼原則的邪派人物,以利益收買是並不困難的,而且至少更容易相信於他,不需要過多試探。

    對於賀章而言,能夠拉攏這樣的兩名高手入局,他在主家的地位,自然也會水漲船高。

    問題是如何投其所好,找到對方真正感興趣的利益點。

    這便需要觀察。

    前些時日曲龍珺憑借《嚴九娘傳奇》與自身的談吐氣質在這邊聚攏了一些“粉絲”,到得今日新書上市,小攤附近從頭到尾都頗為熱鬧,在金橋坊青樓當中的部分女子也陸續派了丫鬟過來看看,卻並不購買,而是說要在散客之後過來親自與“龍小哥”相會。

    這日戌時三刻,一道身影穿過人群,在胖嬸的米糕攤前找了個桌子坐下了。

    這人穿著隨意,目光陰鬱,胡子拉碴,一副胸毛凜凜大英雄的模樣,在桌前朝旁邊的雜貨車觀察了一陣。

    他是來找麻煩的,本想瞅個空擋便過去抓人,然而那邊礙手礙腳的女人總是不散,走了一個,第二個又來了,這令他的神色微微有些煩躁,幹脆叫了胖嬸過來,跟她點了碗吃的,隨後又聊了幾句關於旁邊車子的閑話,譬如:“你那侄子呢,今日怎麼不見了。”

    待聽對方回答:“哎喲,那哪裏是我的侄子哦,就是個搗蛋鬼。”方才明白,前幾日,果然是被人戲耍了。

    此時來到這裏的人,自然便是嶽雲。

    吃食攤煙氣升騰。

    路麵上人流不息。

    嶽雲吃兩口東西,望一望旁邊,又找那胖嬸過來,詢問了幾句。胖嬸說著:“隔壁的兩位小哥,那孫小哥是瞎胡鬧了了些,倒也不算是什麼壞人,至於這龍傲天龍小哥,他漂亮又懂禮數,我覺得一定是個好人,嶽、嶽公子你若是有事,可別冤枉了他啊。”

    嶽雲沒能聽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目光望向那邊的雜貨攤。

    一名交還了米糕碗的客人正從視野間走開。

    少年的身影,出現在兩丈開外的地方。正是幾日前拉著他撒潑,控訴他欺負百姓的那人。

    這一刻,嶽雲沒有收斂自身的殺意。

    對方自然地看著他,同樣沒有。

    雜貨攤上,曲龍珺還在笑著與眾人聊書;向家從食的二樓,於賀章與孟驃推開了窗戶,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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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4章 盛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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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怎麼了……”

    戌時過了三刻,銀橋坊的街頭喧囂依然,一家家商鋪升騰著熱氣,手持小燈籠的行人言笑晏晏、穿過青石鋪就的道路,陰暗處,不多的汙水流淌。並沒有太多人察覺到這一刻開始對峙的兩道身影。

    幫忙說了兩句好話的胖嬸此時已經躲開,而在向家從食的樓上,於賀章與孟驃都曾挨過那“孫悟空”的打,他們算是老江湖了,能夠大概理解對方的厲害,也曾聽說過無數次綠林高手對決的凶險。就在先前的片刻,走在路邊的少年似乎是在陡然間發現了什麼,隨後步伐跨過滿是行人的街麵,到了雜貨攤前與另一道身影對峙起來。



    從上方能夠看清,那一刻孫小哥的身形似乎是如常行走,但速度卻是匪夷所思的快。兩人眼都沒眨,仍舊看不懂對方是如何發的力。

    而在他的對麵,那站起來的漢子身形孔武有力,雖然一時間分辨不出這人的身份,但也能夠猜測得出來這人當是不好相與的綠林好手。



    兩人前一日才重逢龍、孫二人,對於他們抵達福州擺攤賣貨,並不惹事的行為總是有些疑惑。到得這一刻,顯然有對頭找上門來,兩人才有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豁然開朗。

    這等魔頭,怎麼可能真是守法良民……

    而在下方,對話在兩個攤位之間響起來。

    “果然……小爺我上次過來,便覺得你不對勁……”

    “吹牛。”對麵的少年將手在腰上叉起來,“我為什麼要耍你,你猜都猜不到。”

    “壞人作惡,當然是皮癢了。”

    “你看,果然沒有猜到。”

    “……”

    嶽雲的拳頭已經捏了起來,磨了磨牙齒。

    過得片刻,方才道:“說說吧,哪裏來的猴子,就敢到福州來撒野。”

    “耍耍你就叫撒野,福州是你家開的?”

    “牙尖嘴利,也是要挨揍的。”嶽雲伸出手指,“嶽某人手下不打無名之輩,趁早報上名字,我下手會輕些。”

    “嘁,神經病,那我不報名字,不就打不起來了……嘿嘿,你知不知道,我跟胖嬸吵架,就想讓你少給她點錢,所以才耍你,你果然上了當,哈哈哈……”

    “……”

    交織的人群在街麵上來去,燈籠與火把放出錯落的光影。處於光影間的兩人氣機引動,伴著看似隨意的動作,一舉手、一投足,骨骼間似乎都有細微的聲音響起。

    路麵上的行人還未注意到這一切,不遠處的胖嬸忍不住跳了出來:“你個小崽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嶽公子、小衙內你打他呀……”

    “略略略,氣死你……”寧忌吐舌頭。

    嶽雲同樣被氣得發昏,額角青筋暴起。

    不過,他這次過來,為的是尋找有關左行舟、詹雲海的線索,此時籍著最後的理智,他將目光轉向一旁。

    “大嬸,你說,這兩個小崽子,叫什麼名字……”

    胖嬸從攤位後,冒了出來……

    ……

    “……龍?傲?天——”

    五月底的夜晚了,將近亥時,銀橋坊的上空,陡然間,響起了恐怖的低吼聲。

    向家從食的二樓,於賀章與孟驃甚至能夠感受到聲浪從他們身上蔓延過去的波瀾,他們作為負責招攬高手的綠林人,對於某些跡象也格外的敏感。不遠處對峙的兩人具體說了什麼,他們聽不清楚,但這一刻,雙方明顯談崩,那身形健碩的年輕人吼聲中表露的,赫然是最為正統的玄門內功的深厚造詣,甚至對比福建一地的部分“宗師”、“宿老”,都要更為可怖。

    正在貨攤前講書聊天的曲龍珺以及一眾少女,都將目光向了米糕攤,看向了那胡子拉碴且怒發衝冠的少年。與此同時,近處的寧忌張開了雙臂,他的口中也有“吼——”的一聲,如陣陣呼嘯般迫發而出,衝上夜空。



    去年在江寧城裏,林宗吾以一聲怒吼對抗揚起的那麵黑旗,綠林第一人的內功驚世駭俗,寧忌雖然心中向往,卻也知道自己確實差得太多。但這一刻,麵對前方突然瘋了的嶽雲,他卻並沒有半點的示弱。

    雙方的內勁鼓蕩,嶽雲揮手:“都躲開了——”

    躲開了、躲開了……的聲音震蕩長街,隨後便又有吼聲迭加。

    “久聞周宗師翻子拳、五步十三槍的大名,別人或許怕你,我倒早想試試了!”

    “我——試你——全家——”

    轟的一聲巨響。

    兩道身影衝撞在一起!

    霎那間爆發出來的拳鋒交錯令人看都看不清楚,地麵上青磚踏動,轟然如磨盤作響,上半身,拳影呼嘯。

    嶽雲天生神力,與任何人切磋,第一時間都會下意識地留力,眼下麵對這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少年人,力量在盛怒之下則出到了七分。然而恐怖的拳風之中,對方的身形低伏,上半身舉抱成圓,雙腿左右橫衝卻猶如莽牛犁地,轉眼間撲向他的腰身,擁抱過來。

    嶽雲第一拳揮在空處,第二拳壓低了拳路,但對方的身形更低,手肘格擋上掄便如同炸開的渦旋,兼具力量與巧勁地將他的拳頭格向上方,隨後雙手已抓向他後腰的衣襟。



    隻這一衝、一格、一抱,嶽雲便明白眼前的少年比鬥的經驗極為豐富,他比自己矮一個頭,年齡和力量上也有差,因此才直接撲抱中路,要仗著重心更低的唯一優勢,比試中路和下盤。但他力量極大,腰馬結實,何曾怕過這等小聰明,腳下步伐一沉,膝撞將起,雙手便去抓抱對方後背。

    但也就在這衝撞的下一刻,少年的身形改抱為推,身形朝著後方拉開了一瞬,之後一隻手臂從兩人的懷抱當中照著上方衝天而起,直擊嶽雲的下巴與麵門,嶽雲的腦袋艱難地向旁邊一讓,那掌鋒在空中變化,剛柔揮轉,之後在呼嘯間砸了下來。

    大摔碑手——番天印!

    轟的一聲,旁邊的一張桌子從內向外爆炸開來,嶽雲肩膀上的一片衣服同樣炸成蝴蝶翻飛。

    兩人的身形微微一錯,嶽雲的膝撞砸在了空處,但對對方背後的衣服終究是抓住了,便要將人整個揪起來,然而摔碑手打爛木桌的那一瞬,少年的重心已經到了極低的程度,雙手再抱嶽雲的腰身,借對方的力量躍起後,拉著對方試圖朝地上砸落。

    兩人在這一招間都沒能討到好處,嶽雲將對方的身形拔起來了一瞬,但對方腰馬合一,借著他的力量便踏了回去,但少年也沒能將他拉下地麵。下一刻,嶽雲沉肘揮砸,少年弓步前撞,幾下撕扯間,兩道身影都朝著地麵翻滾向前。



    若是一般的江湖比鬥,地麵上的廝打並不會太多,然而在戰場上,地躺刀、地躺拳卻是老兵最為重要的保命手段。兩道身影甫一接觸,幾乎是在轟然聲響中滾向地麵,但飛撲與廝打並未停歇,轉眼間,米糕攤前桌椅飛舞、青石爆裂,兩人翻滾、起身、撲打、揮拳互毆,轉眼間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身上也開始出現血汙。

    路上的行人俱都開始奔走、躲開,有的人認出了嶽雲的身份,一麵跑一麵高呼亂七八糟的聲音。這邊,曲龍珺一麵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一麵神色淡然地護住一眾少女,道:“出了一點小事,請諸位先行離開。”

    但離開的人不多。

    有的女子道:“那人一看就是壞人。”

    也有認識對方的,說:“那是背嵬軍嶽家姐弟中的弟弟,平時就愛惹事,你們看,他長得跟妖怪一樣。”

    有人道:“想不到龍公子真的是江湖人?”

    亦有人道:“原來孫小哥也好厲害……”

    有人補充:“……我可不喜歡那樣的男人……我是說那個像妖怪一樣的!”

    對麵的一番廝打迅速而暴烈,內行人都是看得心驚膽戰,但對於外行人來說,雙方時不時的在地上打滾,實在有點不太美觀。也在某一刻,雙方短暫地拉開了距離,嶽雲以翻子拳的架勢調節著呼吸,看著對麵的少年身形低伏、拳架圓轉森然的模樣,心中怒火燃燒。

    他力量極大,加上皮糙肉厚的優勢,在先前的的打鬥中,並未承受多麼厲害的傷勢。而眼前的少年,卻比他更為靈動,雖然修為還及不上他,但以各種詭異的花巧將他拉在地麵上,再配合重心低的優勢,竟令得他一時間也沒能占到便宜,甚至於這一番打鬥極不華麗,罕見地令他感到有些丟臉。

    軍營之中地躺拳練歸練,全程把人拉到地上,甚至像個牛皮糖一般壓根不讓人起來的並不多見,侮辱大於實際傷害。

    而最令他感到憤怒的,自然還是更遠一點的那個名叫“龍傲天”的俊美少年。

    去年在江寧之時,與姐姐一道出任務救下的那位名叫嚴雲芝的姑娘,他的心中一度是喜歡的。

    可惜,這姑娘被那龍傲天汙了名聲,後來竟然還隱隱約約的喜歡上了對方——這件事情,姐姐一度跟他有過分析,他性情耿直,心中覺得荒謬與不忿,但終究無法可想。

    在江寧之時,一度好奇過對方究竟長成一副什麼樣子,到得當下,親眼見了,心中的一些事情,似乎豁然開朗,但在另一方麵,也更加的憤怒起來。

    果然,女人就是喜歡這種樣子的小白臉嗎?

    自己一度愛慕的嚴雲芝,看來自強獨立,結果……也就是看上了這張臉?

    他伸手指向那邊,猶豫了片刻,努力地發出了最為義正詞嚴的聲音:“你們……你們離他遠些,這兩個不是好人!”

    這邊的寧忌正跟胖嬸說話:“我們讓他賠,他家有錢。”

    胖嬸:“呸呸呸——”不搭理他。

    後方有女子已經嚷了起來:“你是誰啊!”

    “你含血噴人,你才不是好人呢!”

    “你看看自己,就像是個妖怪!”

    “沒錯沒錯沒錯……”

    “龍公子一準是好人……”

    嘰嘰喳喳的聲音裏,嶽雲咬了咬牙,一聲冷笑:“龍傲天、孫悟空,你們兩個淫賊,以為沒人知道你們在外頭做了什麼事情嗎?”

    “淫、淫賊?”

    一群女子露出了複雜的神色,俱都瞪大了眼睛,亮晶晶的。

    嶽雲終於吸引住了這幫人的注意,此時手一揮,又是冷笑,內力迫發道:“龍傲天,你可還記得那嚴家堡的嚴雲芝嗎——”這聲音正義凜然,在長街上空推開。

    這邊的寧忌聽得這個名字,神色一凜,臉頓時扁了起來。

    後方不遠處,曲龍珺微微蹙眉,她還沒有說話,一群女子倒是首先反應了過來。

    “嚴、嚴雲芝?”

    “嚴家堡……”

    “莫不是……就是嚴九娘女俠嗎?”

    人們相互對望,有人舉起了手中的書,產生了聯想:“龍少俠……嚴女俠……難不成真的有嚴女俠……”

    “……”

    嶽雲被這陣反應驚得神色一滯,一時間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也在這一刻,隻見曲龍珺瞥了一眼寧忌,隨後淡然道:“那我跟嚴姑娘的事情,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句話一出,人群當中,便響起一陣陣熱烈的尖叫。

    有的女子壓低了嗓音,眉飛色舞:“啊啊啊啊啊……真的有嚴女俠啊——”

    有的女子甚至手拉手跳了起來:“叫做嚴雲芝啊……”

    “他們兩個真的……”

    有人朝嶽雲開始咆哮:

    “對啊對啊,你是嚴女俠的什麼人嗎——”

    “啊啊啊啊啊啊——沒錯沒錯,跟你這個妖怪,又有什麼關係——”

    “我同意他們在一起……”

    “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場麵一時之間熱烈到令嶽雲感到詭異的程度,他看著眼前這一幕,不太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

    ……

    “那他們兩個——是淫賊啊——”

    片刻,憋屈而又憤怒的吼聲,響徹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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