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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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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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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8-5 16:49:03
第一一三五章 凜冽的冬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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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初八,成都平原上天色陰鬱。

    視野前方,延伸的官道穿過鉛灰色的野地,路邊的一片村莊裏,處於農閑時節的村民們正成群結隊地穿過鄉間小道,去到附近的學堂棚屋中上課,又或是在打穀坪上操練隊列。

    視野這端的近處,十幾輛大車正在道路旁邊的山坡附近修整,有人叮叮當當地敲打壞掉的車輪,寧毅站在山坡上,舒展著身體,看了一陣遠處村落裏的景象,蹙眉沉默。

    於他而言,委實是奇妙的感受。

    “……此事最終能成,華夏軍可與三皇五帝論功。”旁邊,一位長著張馬臉的道士正拿著幾張報紙走過來,看著寧毅的目光,道:“寧先生想必也頗為感慨吧。”

    雖然一貫以來自認隨和,但這十餘年來命途多舛,當年在密偵司時便混成了綠林人的公敵,弑君之後更是常年被刺殺,以至於寧毅的身邊安保工作一直是重中之重。眼下能夠在這樣的營地間輕易地接近寧毅並隨口說話,足以證明這馬臉道士在華夏軍中的地位不低,這是華夏軍格物研究院的元老級人物,公孫勝。



    當年搗毀梁山之後,對於上方的人物打趴了一些,招降了一些。公孫勝是個心性不算太淡泊的道士,一開始是半威逼半招攬,讓他將手頭上的火藥技術傳給一幫學徒,後來雙方合作還不錯,寧毅這邊待技術人員向來寬厚,各種奇思妙想與格物方麵的設計也令得公孫勝見獵心喜,由此便徹徹底底地入了夥。

    他當年做妖道混過社會,腦子靈活,對許多想法都能觸類旁通,領會精神;還練過多年的武藝,身體極好,常年九九六,依舊精神矍鑠、容光煥發。在華夏軍中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人。對於這種好員工,寧毅向來是不吝嗇當爸爸一樣捧著的,此時見他手上拿著的報紙,刊登的也多是關於土地改革的新聞,顯然眼前的老道也在為這場翻天覆地的革新歡欣鼓舞,頗為難得。



    土地改革的時間自這一年的十月底開始,伴隨著沸沸揚揚的聲浪,至於十二月上旬,已經有第一批完成授課並通過“考試”的農戶順利地分到了田地。由於各地扯皮的狀況都不相同,目前這樣的人數並不多,但整個事情已經登上報紙,相傳與各人的口耳之間。

    “公孫先生也說了,要最終能成才行。其實古往今來依靠強權進行分地,隻要想做誰都做得到的,即便是當年的梁山,替天行道,要強迫人把地給分了,刀架在脖子上也沒人敢說幾個不字。但問題是,分地之後,人手上的生產資料依然得是土地,而不能是暴力。”寧毅神色複雜地笑了笑,“我們現在依靠暴力把地分了,接下來要擔心真正的問題。”



    公孫勝這些年對政治已經不太感興趣,方才表達的隻是樸素的喜悅,此時微微蹙眉沉思。寧毅雙手叉腰扭動著身體:“其實,我倒也不是為分地感慨……我在想馬車。”

    “……啊?”

    “馬車不夠好用啊,我都快散架了……”自土地改革開始,便在外頭各處巡回奔走的寧毅歎了口氣,指向前方,“將來把土地收上來,以成都為中心,這一圈,軌道馬車依官道而建,畫一個大圓,就是成都的三環線,第一批進行了土地改革的這些村子,都能首先富起來,這才是正經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頓了頓:“但是軌道馬車這個事,木製的車軌,損耗大,如果不是商業流動特別密集的地方,維護起來,未必合算,而且依賴平原地形,將來實用性不算廣泛,目前隻能算是軌道車的大規模實驗。我的意思是說是,公孫先生,格物院那邊蒸汽機原型的製造,是重點,人造動力源取代牲畜,將來才會真的變成一個嶄新時代的開端,可以與三皇五帝論功媲美的那種,我這邊最近事情多,格物院去得沒那麼勤,你要幫我多看著點,別又像林靜微一樣,讓那幫人把自己給炸了。”

    基於老板的本能,他又順手給公孫勝打了點雞血。

    公孫勝點頭應諾。

    “……另外一方麵,紫膠是個問題,這東西將來的應用度會很廣,不光是在電線上頭,你看在馬車的減震上麵,過去讓造出來的彈簧墊片是一個方麵,接下來如果能用紫膠這類有彈性的東西,在車輪下麵包上一圈,我們就叫做……輪胎吧,馬車的顛簸小,上頭車架的磨損更少,不管載了人或者貨,也都能跑得更快。但這個東西現在的產量實在太少了,要增加,格物院、化學院那邊,也尤其要注意這方麵的人才……”

    冬日陰鬱,遠處的天際似在下雨,寧毅便絮絮叨叨跟公孫勝說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格物院整體上算是寧毅親手經管的機構,而在寧毅之下,隻有林靜微、公孫勝等少數幾人能夠管理全局,如今林靜微受傷修養,寧毅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年關將至之際,也隻能將他對未來的規劃與其餘人等做一個大概的交代。

    當然,也有一些事情是他沒有辦法說出來的。

    土地改革要取代鄉賢,先決條件是中央得具備管理地方的能力,而這種管理能力的先決條件是信息的高速傳遞。信息傳遞的高速需要電報,電報需要有電,而電的發展,需要絕緣外皮,而絕緣外皮需要橡膠。

    橡膠是大航海時代之後才會傳入亞洲的東西,目前整個歐亞大陸恐怕都沒有這個東西的存在。

    從原理上來說,電的製造非常簡單,然而對於橡膠的替代品,寧毅找了許久也隻找到了紫膠,這東西又名蟲膠,乃是紫膠蟲汲取樹脂後分泌出來的東西,眼下算是染料的一種,也有的用作中藥,但總的來說,產量稀少。

    用蟲子吸樹脂、然後分泌紫膠……相對於整個工業革命級別需要的橡膠物質使用量,將來在資本需求的推動下,說不定紫膠蟲會變成與蠶同等重量級的經濟類昆蟲,而包括大理在內的整個南方甚至整個東南亞,都有可能變成生產紫膠的殖民地。

    想一想將來紫膠蟲遍地的景象,寧毅便覺得這個未來稍微有點恐怖。

    如果全力支持遠在東南的君武推進大航海技術,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在未來三五十年內完成大航海,從南美取回橡膠樹……

    當然,這樣的想象過於超前,是隻屬於寧毅個人的快樂了。他一麵舒展身體一麵跟公孫勝聊著關於未來的隻言片語,某一刻,忽有奔馬穿過有少量客商行走的官道,朝這邊的車隊營地中過來。

    是秘書處傳來的加急情報。

    寧毅在外之時,這種需要單獨送來的情報自然重要,但眼下這份倒算不得機密。過得片刻,在寧毅的失笑中,情報被傳給公孫勝,再傳給其他人。這天跟隨過來的部分人員便都知道了不久前發生在汴梁的大事。

    “鄒旭誤我。”寧毅笑道,“動作慢成這樣,害我多給劉光世交了兩筆貨,現在都歸這家夥了。”

    一旁準備離開的公孫勝此時又蹙著眉頭靠過來:“天下時局大變,接下來成都怕也要生亂,寧先生是不是……回去坐鎮才好?”

    自寧毅從成都跑出來,巡回輾轉,類似的勸諫在隊伍當中便已有了多次,公孫勝這算是故事重提。事實上他早年間在江湖上混跡,此時說起“天下大變”,眉宇間依稀還有幾分“妖道”指點江山的感覺,寧毅看了亮眼,啞然失笑,自然沒有將心中的這份想法說出來。

    “……天下哪有大變。些許小事。”他道,“咱們做好自己的就成。”

    天上的雲依舊流淌,原野上灰濛濛的,遠處的村莊之中,關於分地的課程依舊在進行。過得一陣,車隊修整完畢。寧毅登上馬車,宣布啟程時,紅提也過來了,她也清楚了遠在汴梁發生的事情,此時笑道:“他們說你不想回去。”

    “私奔要有私奔的樣子嘛。”寧毅拖著她的手笑道,過得一陣,他掀開車簾看看外頭的景色,低聲道,“總覺得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被關在一個小院子裏頭,為大局計,再也出不來了,那趁現在有空,就多跑跑。”

    “鄒旭跟那位戴夫子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嗎?”

    “大家去到自己該有的位置,沒有什麼意外的東西。不礙事的。”

    話是這樣說,但是在車上坐了片刻,寧毅還是拿來紙筆,寫下一些東西。

    “交總參:華夏軍於西南九死一生打敗女真,攢下些許聲名,戴夢微兩度背刺、出賣同伴,被稱作今之聖人,而今誑稱收複汴梁。對於此事,軍中同誌觀感為何,如何引導,請各負責同誌酌情商議為宜……”

    “交秦紹謙、何誌成:年關將至,士兵當中思鄉之情是否更甚。我認為可於軍中進行新一輪登記摸底,記錄所有士兵家鄉所在,並結合土改局勢,對於士兵返鄉後的規劃,極其對分田分地之期待,展開一輪調研、討論。這兩年川蜀平靜、發展迅速,開會多戰鬥少,於軍中怠戰之情,須有一輪警惕……”

    “交宣傳部:……”

    外頭的雲層低沉沉的,給人快下雪的感覺。

    寧毅伏案書寫。馬車穿過平原。

    ******

    “下雪了哩。”

    十二月十一,成都。

    於和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了女人溫軟的聲音。

    他揉了揉額頭:“幾時了?”

    “剛到巳時。”女人道。

    “啊……怎麼不叫醒我……”

    “叫醒你做什麼嘛,叫醒你你又來說我。”女人道,“你說你昨晚,怎麼那個時候才過來哩,和你說話,你也不聽,急匆匆地就睡了。我原本以為你在高家姐姐那裏睡呢,看見你來了,心裏歡喜,想跟你說幾句,你卻不睬我……”

    絮絮叨叨的聲音之中,身材嬌小卻甜美的女人擰來了帕子,極盡溫柔。往日裏這瑣瑣碎碎的聲音常讓於和中覺得美好,但此時心亂,卻沒來由地覺得吵,他擦了擦臉,尋找衣服。衣服被女人拿到房間裏的椅子上了,收了帕子,才又慢吞吞地給他拿出來:“有事啊?”

    “沒有。”

    “沒有你就陪陪我啊,方才外頭下雪粒子哩,成都這天氣,一年到頭難看見雪……”女人碎碎地說了幾句,又想起一件事情,“哦,昨夜你回來便睡下,有件事情忘了與你說,昨日晚間的時候,嚴先生到這裏來了一趟,匆匆忙忙似是來找你的,讓你今日有空去與他碰個麵。我看他的樣子啊,似有大事,是今日早上大家都在說的……劉將軍被殺了的事情嗎?”

    擺設溫馨的房間之中,女子的聲音聽來隨意,正在穿衣服的於和中卻陡然間怔了怔,嚴肅的目光朝著那身材嬌小的女子望了過去。



    在成都的一年多時間,他的地位水漲船高,因此在歡場上結下兩名“紅顏知己”。眼前名叫衛柔的女子看來嬌小柔美,許多時候甚至顯得天真無邪,實際上卻也是風月場中有過偌大名氣的人物,在過去被稱為名妓,如今在社交場上高低也會被稱作某某“大家”。劉光世身死的消息何其重要,她此時提得看似隨意,實際上心裏是如何想的呢?

    一年的時間,睡過許多次了,對方與自己這等“大人物”結下姻緣之後,日常的表現也更加隨和居家起來,但這一刻,於和中心裏閃過了疑問。



    隻見女子的目光依舊清澈,隨意地問過之後,將帕子在手中擰幹,又在木架上掛了起來,回過頭來,察覺到他的注視,眨了眨眼睛:“這樣看我作甚……”隨後聲音卻微微轉低了,露出些許擔憂來:“郎君不說,我也不好問,劉將軍若然沒了,你……沒事吧?”

    於和中被這樣的擔憂所安撫,想了想,繼續穿衣服。

    “我有什麼事,倒是老嚴他們,這次麻煩真大了。”

    他的話語和神情都平靜起來。

    過得一陣,穿好衣服,於和中又在衛柔的服侍下用了些許的早餐,吃飯的過程裏,他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些,快要吃完的時候,聽得女子隨意地提了一句:“那出了這樣的事情,郎君該抽空去見見李姐姐吧?”

    “看情況吧,先去見見老嚴。”於和中隨意道,“華夏軍忙著土地改革,師師那邊日理萬機,我也不好隨隨便便就說要見她。”

    “劉將軍這麼大的事情……”

    “對華夏軍來說能有多大?土地改革是謀萬世的事,我覺得他們未必有多在乎。”於和中說出了對華夏軍無比了解的言論來,事實上,這也是他在社交場上一貫的姿態,“當然,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得找人問問了……”

    如此吃完早餐,於和中一臉鎮定地離開這處別苑時,冰涼的雪粒子從陰沉的天空中落下地麵,化開後像是給道路上塗了一層油。身披蓑衣的報童跑過了街道。

    “……賣報賣報,中原大戰局勢明朗,劉光世將軍被各方出賣……”

    “……號外!戴夢微首鼠兩端,繼續出賣戰友……”

    “……解密汴梁所謂光複,武朝大小三朝廷……”

    “……號外號外,戴夢微叛劉光世之所謂檄文摘錄……”

    關於中原局勢變化的民間信息,自昨日上午便已經抵達了成都。下午時分,一些報紙印發了增刊,到得今天,所有的訊息應該已經如狂瀾般的席卷了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輿論場。

    於和中沒能跟衛柔說起的事情是:昨日下午得知了劉光世已死的具體訊息後,他便第一時間去找了李師師,然而自下午等到晚上,師師那邊也沒能抽出空來見他。這在以往是極為罕見的事情,也不知道這是否就代表了師師或是華夏軍這邊的態度。

    他最後渾渾噩噩地回到別苑,連衛柔的說話都未曾搭理,沉沉睡去,到得此時醒來,昨日積累起來的複雜心情才漸漸的轉為實際的情緒:事情糟糕了。

    華夏軍西南之戰結束後,他一介落魄小官來到成都謀事,因為師師的關係一步登天,這樣的際遇於他而言猶如夢幻一般,但到的如今,劉光世突然死去,夢要醒了。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他經曆了許多醉生夢死的享受,一直接觸的,卻也算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一批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對於世事的看法,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提升。他知道自己能夠在華夏軍與劉光世的交易中占據如此高的位置,主要原因自然是因為師師乃至於寧毅的照顧,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在這場交易中,需要有他這樣一個人的出現。

    長久以來他對於師師的情分心懷感激,但倘若這場交易的其中一方已經不在,生意歸零,師師也好,寧毅也好,會為了些許的“情分”仍舊將自己捧到這樣的一個位置上去嗎?

    對此他並沒有多大的信心。

    尤其是昨晚他在師師辦公地外頭的院子裏等到深夜,師師那邊也並沒有讓他過去,這樣的事情讓他對於事態的發展,有著極度不安的揣測。

    當然,如今也隻能盡量地鎮定下來。

    乘上馬車,一路穿過正在降下小雪的城市,到得城市南端的四方茶樓,於和中才低調地從後門進入。這是如今成都城裏的輿論場核心之一,背後實際上也有劉光世一方的資金在,過去向來是他與嚴道綸等人聚會的地方,此時未至中午,從外頭看去樓內的狀況已經非常熱烈,他從後方登樓,嚴道綸已經在三樓上的包廂裏等他了,平素與嚴道綸一起的劉家軍成員,此刻倒是一個都不在。

    “文齋他們呢?”

    “讓他們出去打探消息了,我在這裏等你。”嚴道綸的神色看來倒還平靜。

    “消息確定了?劉公真的出事了嗎?”

    “戴夢微反叛的檄文傳來得其實還早一些,必然是出了事,而今消息既然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各方消息都差不多,那多半是沒什麼疑問了。”

    “戴夢微這老狗!”

    “戴夢微靠出賣戰友發的家,這一次又出賣劉公,算得上得心應手,可恨劉公識人不明……”

    “我看外頭還有人說他是今之聖人,說他是諸葛亮……”

    “小人之流,不足與謀!”

    交換了一番聊勝於無的控訴言辭,兩人在房間裏的茶桌邊坐下,嚴道綸倒了茶水,方才望向於和中:“中原的事情傳過來,華夏軍的消息渠道應當比我們快上兩三天,最近於兄有沒有去找過李姑娘?”這是他尋找於和中的訴求核心。

    於和中搖了搖頭:“十月底他們土地改革開始,人就不太好找了,我也不敢貿然去麻煩她。中原的消息昨晚才聽說,原本打算今天去一趟,但聽衛柔說嚴兄在找我,這不首先還是趕來這邊了。”

    在嚴道綸麵前,他的神色倒也從容,往日裏嚴道綸是負責與華夏軍交易的主官,於和中靠關係上位,心理上總是被對方壓了一頭,但如今劉光世沒了,嚴道綸徹底沒了靠山,而自己這邊,至少寧毅、李師師的關係並未斷絕,心理上倒是第一次占了上風,淡定起來。

    “嗯。”嚴道綸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於兄弟的家人都在石首,對於戴夢微此次的事情,於兄弟怎麼看?”

    “這個……總不至於殺我妻兒吧。”於和中皺了皺眉。

    “難說啊,於兄弟。”嚴道綸喝了口茶,將茶杯拿在手上沉默了一陣,隨後抬起頭來,“劉將軍驟去,被他留在這邊的咱們這些人,位置尷尬,如今都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我也就不做遮掩了……於兄弟,咱們的家人都在那邊,能夠被派來西南,原本也都是被劉公視作心腹,能夠信任才拿到的差事,即便想投了戴夢微,恐怕也沒什麼可能。”

    “這個自然,戴夢微心機歹毒,我原也不喜歡他。”

    “那麼這一輪下來,咱們的家中老小,恐怕都危險了。這裏頭……於兄弟,你看啊,戴夢微是以反華夏軍立的名頭,鄒旭是從華夏軍中叛變出去的將領,雙方結合,中原再無與華夏軍和解的可能,過段時日戴夢微若穩下了局勢,從咱們這條線追下來,於兄弟,你這邊……”

    嚴道綸望著他,欲言又止,於和中張了張嘴,陡然愣住了。他忽然間醒悟過來,一旦戴夢微與鄒旭結合完畢,在西南的這群人裏,嚴道綸等人還有可能與戴、鄒方麵和解,被其放過家小,而唯獨自己這邊,認識寧毅又認識李師師的名頭,那便成了唯一一個會被重點盯上的人。

    嚴道綸伸手過來,握了握他的手掌。

    “便是為的此事,昨晚我第一個過去找你。”嚴道綸道,“眼下關係咱們所有人的家小,無論如何,都得早做安排了。”

    於和中目光閃爍,沉默片刻:“我、我去找師師……”

    他說著便要起身,嚴道綸拍了拍他的手:“於兄弟,遭逢大事要有靜氣。此事不急,急也沒用,且吃完午飯再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與兄弟商議。”

    “但是……”

    擺了擺手,安撫看來已經有些著急的於和中,嚴道綸低下頭去,繼續泡茶,過得片刻,方才神色平靜地說話。

    “對了,於兄弟與李姑娘素來交好,往日裏可曾聽她說起,華夏軍中有什麼姓龍的大人物嗎?”

    “……龍?”

    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於和中望向嚴道綸,想了一陣,迷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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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六章 凜冽的冬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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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接近中午,城市之中砸落的冰粒子逐漸的變作雪花飄落,將成都的街頭染上些許白色。

    還是西南今年的初雪,路上沐雪的行人並無太多窘迫之像,大多表現出新奇之色。許多人傘也不打,談笑而行;亦有嬉笑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便是家人在街頭呼喚,也不願回去。

    四方茶樓上,正是輿論場間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候。一個個雅間裏,議論的聲音正在傳出來。

    “……當著眼下這等時局,戴公又能有多少從容的辦法呢?”

    “眼下的時局又如何?女真人已然北去,比之幾次南下之際,總要寬鬆些了吧。你們談論今日聖人,二度出賣了自己人……”

    “然而戴公麵對的敵手是誰!北麵有女真,南麵有華夏軍!”

    “原本劉光世就不足與謀,他隻會逃跑……”

    “……這番言論實在無恥!如何兄所言,戴夢微第一次出賣自己人,尚可說他是為了救下眾多百姓,此次出賣劉光世,著實無恥!”

    “……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儒家就要完了!”

    “……危言聳聽,我輩儒生,尚能在這裏喝茶、吃飯、聊天,豈能說是要完了?華夏軍雖口稱滅儒,實際上做得不算過火……”

    “不過火?他寧毅如今在幹什麼,諸位難道還看不明白,他在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如何?江南公平黨才開始內訌呢。”

    “公平黨豈能與華夏軍相提並論?而今西南分田,是要上課,要出操的。他上課之時,推行識字運動,讓所有人將家中的孩子放到學堂裏去,鄉下的農戶孩子進了學堂,將來便與華夏軍綁成了一塊,而分地之前的三次出操,他是要在各地推行所謂民兵製度。識字運動令孩童與其捆綁,民兵製度令大人聽其命令,寧毅是想要跳開所有的學問人,他的滅儒,是在玩真的!”

    “……若能讓所有人識字,則人人如龍,豈能說是壞事?”

    “哈哈!哈哈!揣著明白裝糊塗。識字、教人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嗎?若那些識得三五個字的孩子真能懂什麼大道理,我當然無話可說,但寧毅這隻是奪權的手段,自華夏軍建立時起,他提所謂人權、提所謂民主,到先前的科舉,他篩選賬房管事之流,如今發動所有人識字,樁樁件件的都是在跳開在坐這般的讀書人。這世上讀了幾十年聖賢書的人有多少,他拉攏一幫從未讀過書的人,讓他們識字,將爾等悉數拋開……你們莫要以為我是嫉妒,而是若這樣的人能將世道變好,這數千年來你我還何必去學那些微言大義……但寧毅真是鐵了心,他要滅儒……”

    “華夏軍發展造紙,想讓所有人有書念,這兩年又在大力擴展善學、鄉學,但一開始自然隻能做些識字啟蒙,這些事情一步一步,我倒覺得不算什麼……”




    “儒家不反對啟蒙,過去上千年隻是造紙未曾發達,格物發展太慢。若是寧毅真無私心,在坐各位皆知,先用已然成熟的儒學體係,輔助鄉間啟蒙,自然更好。寧毅就是心存偏見,要拖著隻識幾個字的人,反打儒家,他刀上不沾血,手上可比所有人都高明,可笑爾等被溫水煮了青蛙,竟似未覺……”

    “即便如此,與戴公又有何關係……”

    “戴公還有多少時間?他與劉光世那等廢物聯手,將來能幹些什麼?西南大戰結束之後,寧毅雄踞川蜀休養生息,外頭看起來熱熱鬧鬧,可誰不知道一旦華夏軍出川,天下無人能當?但是戴公此次的這一步,整個中原,豈不是豁然開朗?在將死之局裏,活出了一口棋眼?”

    “我看你是高看了鄒旭,他說到底,隻是寧毅的弟子……”

    “他是寧毅當年最倚重的弟子,天下間沒有比他更懂寧毅路數的人了,而今戴公掌儒學之道,鄒旭懂格物之術,道術相合,要與寧毅爭鋒,天下沒有比他們兩人更合適的了……”

    “但是聽其言、觀其行,寧毅這兩年在成都的安排,有聖王氣象……”

    “是啊,聖王氣象,那我今日倒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家裏沒地啊!?你們家裏都沒地啊!?”

    “你、你你……我等在談道理,你豈能如此肮髒地揣測……”

    “好啊,他寧毅殺出川蜀,首先分你家裏的地”

    一個一個的房間,吵吵嚷嚷的聲音傳出來,而在另一邊的小包廂內,嚴道綸與於和中一麵喝茶,一麵聽著隔壁傳來的這些腔調。四方茶樓作為成都的核心輿論場,經營這邊的嚴道綸等人平素也是這樣聽些大眾的爭論,此時嚴道綸歎了口氣:“看,這便是外界不少人,對戴夢微此次所作所為的看法。”

    於和中喝了口茶:“平素這位唐啟唐夫子道貌岸然,此次倒像是氣急敗壞了,這豈非在說,他支持戴夢微、反對華夏軍,不過是因為家中有地。”




    “他說的也不隻是這個。”嚴道綸卻搖了搖頭,“他說的是,這天下會有多少人支持戴夢微……老實說,於兄弟,我嚴家也有地啊。”

    “嚴兄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與大局無涉,隻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於兄弟,我也有些亂……”

    這日上午雙方碰頭,於和中心裏焦急,原本想要直接去找師師,誰知被嚴道綸留下,先是聊了聊華夏軍中有無龍姓高層人員的問題,隨後又聽著隔壁的吵鬧,關於時局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話。嚴道綸這人心思深沉,今日與他談的事情比往日要多不少,但於和中心思煩亂,難以一一揣測。

    過去一年他在成都當關係掮客,過於順遂。旁人多是找他辦事,若有什麼言外之意、藏著掖著,他自然便懶得辦,而即便某些人懷著險惡用心,到華夏軍這邊過得一輪,也已經無所遁形。




    此時在各種東拉西扯中吃過了午飯,直到準備離開時,於和中方才咬了咬牙,直截了當地問道:“嚴兄,其實……若此次事情真的無法收場,你是否有考慮過,咱們……投了華夏軍算了?”

    嚴道綸瞪著眼睛看了他片刻,歎了口氣:“此事……且再說吧。”

    飄落的雪花中,於和中離開四方茶樓,朝宣傳部的方向過去。

    他前一天去到李師師的住所,最終沒能見到人,這日去到宣傳部辦公的地點,通報姓名之後,又被告知,李副部近日並不在宣傳部辦公,至於幹嘛去了,則無可奉告。於和中與師師平時算是私交,雖然偶爾求人辦事,但並不往宣傳部帶,對這邊並不熟悉。當下離開這邊,又朝住處那邊過去。

    師師在成都的正式居所,是靠近摩訶池的一處小院。這邊居住的都是華夏軍的高層官員,外頭有統一的勤務、接待、會客廳,每日裏有不少人過來,或為公事、或為私事,先在外頭的會客廳等候,待到經過審核或是通報,才會被人領進去。於和中對這邊算是輕車熟路,對外頭的接待員也早已熟悉,這時尚未到下班時間,公務繁忙的華夏軍高層通常不在住所,於和中找到接待員登記,隨後還寒暄了一陣,問道:“你說,李副部晚上會回來吧?”

    “這個,一般會吧……”

    “那我昨天待到晚上,怎麼沒見著。”

    “最近哪個部事情不忙,就為了分田的事,派了一萬多人出去了,你看,成都派出一萬多人,那這邊辦公的還有幾個?寧先生最近也不在成都啊……”

    “這個我倒是知道,不過……李副部她,昨晚回來了嗎?”

    “……”於和中往日裏來得不少,每次進去也很簡單,但此時見他問到這裏,那接待員猶豫了一下,“這個,於先生,我們有紀律的……”

    “行,不問了。”於和中擺了擺手,“她回來的時候你告訴她,我有急事。”

    對方點了點頭,笑著答應下來。

    這日外頭小雪飄落,聚集了各種各樣人的等待室開了窗戶,卻也並不寒冷,於和中坐在窗戶邊上聽著熙熙攘攘的人聲,看著一名名穿著各異的拜訪者們在房間裏聚首、交談,有的甚至說起了中原發生的“大事”,一名衣服上打了補丁的老婦人帶了三個麵黃肌瘦的鄉下孩童坐在房間的一角等人,兩名孩子大概是餓了,哇哇大哭,勤務兵便拿了些點心進來哄人這大概是某個華夏軍高官的窮親戚,看穿著應該還是從雁門關外進來不久的,將房間攪得如菜市一般。

    類似的事情在這處等待室並不鮮見,往日裏於和中都會走到其它地方溜達一番,或是先到附近的茶樓小酌,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再過來。但今日沒有這樣的心理餘裕,揣著雙手在窗前苦捱,隻將外頭的雪景作為無聊之中的小小消遣。想要吟幾句詩,苦思良久,並無所得。




    腦中不由得想起近二十年前的汴梁,那時候自己的文采尚可,又結識了李師師,常與陳思豐一道參加各種文會。其時京城有大人物參與的高端文會坐席有限,一群書生常在礬樓的大堂裏吟詩作賦,以求揚名,他與陳思豐文采隻是中上,但有師師在,常常都會動些小心思讓他們一道進去。當時名流雲聚、詩文酬答的盛世氛圍,於和中時常懷念。

    那時候的自己,在京城的無數名人之中,仍舊懷揣著對未來的想象,當時他甚至想過,自己或許會是那個為萬世開太平的人物。

    此後的二十年間,神州陸沉,人們在世上顛沛輾轉,他所見到的是各種的勾心鬥角、浴血廝殺,崛起的是軍閥、是無賴、是各式各樣的野蠻人、俗人,於和中找過關係,給人下過跪,這兩年在西南又見到師師,方才再度享受到挺直腰杆的環境。可在內心之中,於和中仍舊將自己視為一名文人,即便中人之姿,到不了上遊,可真正讓他感到舒適甚至心醉的,仍舊是當年汴梁的環境。




    對於華夏軍的施政,甚至於對寧毅,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他是有腹誹的。他們太過務實,失了文化人的雍容,失了文辭唱和的儀式之美。

    寧毅當年便是這樣,縱然能寫出一等一的詩詞來,可他對於文辭上的一切皆無敬畏。陳思豐在私下裏便曾說過,那並非真正的風流之人。

    抵達成都之後的一年多時間,他並未主動去拜訪所有人都想拜會的寧毅,歸根結底,在他的心底,他與對方始終是兩類人。他從儒家的氛圍中成長起來,想要寫出好的詩詞,想要濟世救民,想要在一場場文會中展露自己,想要維護那令人尊重與俯首的一切。而寧毅……

    寧毅……他文采斐然、武功卓越,卻從頭到尾都是個輕佻之人,他入贅、經商、算計、殺人,甚至連師師都曾說他太過孟浪無行,竟連那些秀美文章中的詩詞都要批判,可這等世間,為何就總是讓這些人走在前頭了呢?

    而想到師師……

    那是他心底最綺麗的夢。

    認清楚現實並不困難。

    可偶爾午夜夢回,即便身邊已有佳人相伴,可他還是會無比懊惱地想到,師師她……終究被那孟浪無行的人給霸占了。

    人生在世,二十多歲的時候,看見眼前瑰麗,總覺得未來充滿無限可能,心中也總有飽滿的希望。但漸漸的,這些可能便在眼前收窄,在某個關頭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的無能,意識到未來隻有那麼一兩條狹窄的出路,那是最黑暗的時刻。

    來到西南,再度看見師師的時候,上天幾乎是給了他第二次的機會。倘若有那麼一絲可能,師師心裏是有他的,那麼他這漸漸走到四十的人生,忽然間該有多麼的圓滿啊,就連二十歲之後這十餘年的顛沛流離,都似乎有了飽滿的意義。

    但這些想法終究隻是幻象,重逢後不久,外界關於師師與寧毅之間的傳聞便變得真實起來,在某一次師師在言笑晏晏間巧妙地承認了之後,人生的圓滿終於還是離他而去了。此後若有陳結,他於和中的人生,無非是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得李師師的青睞混了幾場大文會,而後十多年庸庸碌碌、撩到不堪,到得快四十歲的時候,又得李師師的可憐,僥幸於高層混跡了一番的平庸混混。

    沒有詩文的瑰麗,也沒有愛情的甘美。

    他這一生,值得書寫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望著窗外的飄雪,他想起這些。

    小雪飄飛之中,下午的天光漸漸的灰暗,鬧哄哄的等待室裏漸漸有人被引領出去,這是居住在這一片的華夏軍高官下班回來的象征。於和中看著這些出去的人,估算著對方是找誰的,估算著對方的身份、地位、目的……酉時的鍾聲響起時,附近院落間的屋簷下漸漸的有了燈火,有更多的人被領出去了,這個時間段被引進去的人多半是要跟人一塊用膳的,足見親疏。嬉笑的聲音傳來,然而並沒有人來叫他。

    師師尚未回來。

    酉時過半,接待員教人往這邊房間裏送上茶點,過來請於和中關上窗戶時,於和中便又詢問了師師的行程:“還沒回來嗎?”

    對方目光複雜,模棱兩可:“唉,是啊,這誰知道呢……對了於先生還沒吃飯吧,咱們這邊有食堂,要不然去隨意吃點?”

    “不了不了。”於和中想了想,站起身來,“有人在等,我去吃飯,晚點再過來。”

    他不願意讓人覺得自己相見師師的想法太過迫切,當下離開了這邊,在附近古樸的商業街上草草地吃了兩口飯,等到戌時過去一點點,大概整理了一下儀容,方才回去。

    “師師回來了嗎?”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沒得到信呢?”接待員道。

    於和中想了想:“沒得到信……是沒回來還是沒叫我。”

    “呃,反正……於先生你這邊的登記,我早就送過去了……”

    “那……小玲現在在嗎?”於和中問起師師身邊生活秘書的行蹤。

    接待員想了想:“呃……白日裏沒見著。”

    這天晚上,與前一日的遭遇相同:直到深夜,仍舊沒有人出來告訴他,他可以進去。

    亥時將盡,接待員開始勸走等待室剩餘的三五人,於和中失魂落魄地出去,不祥的預感終於翻湧而來:出事了。

    劉光世的倒台帶來的影響,或許比他想象的更大,以至於師師都不願意再見他了?

    他心中有這樣的想法,但仔細想想,又不願意承認師師會是這樣的人。

    這天晚上依舊強自鎮定,隨後回到另一名紅顏知己高文靜的院子裏休息。這高文靜乃是一名北方女子,樣貌帶著幾分冷豔傲岸的氣息,與十餘年前每每在各大文會中微笑的師師有幾分氣質上的相似,於和中追求了許久對方才從了他。夜裏在伺候他睡下時,高文靜也問起劉光世的事情:“劉帥既去,華夏軍的態度如何?你去問過那位李家姐姐了嗎?”

    “自然要去問的。”於和中道,“不過華夏軍最近事情忙,為了土地改革,他們光工作組就抽調了一萬多人走,這幾天吧,我找個好點的時間去見見她。其實這事跟我關係不算最大的,嚴道綸他們才真的是……劉公去了,他們成了真正的無根之萍……”

    這一夜輾轉反側,睡一陣又醒來一陣,到的第二天早晨,他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天亮後不久便去往了摩訶池。

    又在接待室裏待了一天,心緒煩亂,各種胡思亂想。

    十二月十三,如是重複。

    此時已是劉光世死訊傳到成都的第四天,輿論場上的各種觀點都在不斷發酵,於和中甚至覺得接待人員看他的眼神都變得有些倨傲了。他過去與嚴道綸成為成都的風雲人物,皆是因為劉光世與華夏軍的最大宗軍火交易,如今這爐下的灶火一熄,他們也成為了最為尷尬的一批人,縱然這幾日沒有刻意去打探,於和中也能夠想象別人是如何議論他們的。

    而倘若師師這邊都不願意再見他了,他於和中在成都,又算是個什麼人物呢?

    各種思緒都在腦海裏交織。一時想著幹脆在這裏大鬧一番,說他李師師見人落魄就翻臉不認人,太過現實,但終究膽小,不敢亂來;一時又想著幹脆找個借口去見一見寧毅,那怕真要巴結他一番呢,然而仔細想時,才發現,寧毅沒有回來……

    中原都已經天翻地覆,華夏軍的兩個最大的敵人就要搞到一起,結成盟約了,他寧毅居然就為了一百個村子裏發生的一點點事情,至今還沒有回來主持大局!

    這華夏軍倨傲至此,遲早要完。

    十四,他對著鏡子剃胡須,一刀未穩,將臉上割了道口子,血流不止。到的這日上午再去見嚴道綸,於和中仔細看著對方的神色,然而對方麵色依舊如常,除了口中幾句時局艱難的話語,便看不出太多的焦慮來。

    “華夏軍這邊,可能是有事太忙,我估計師師不在成都了。這事情過去也有,沒事,我接下來再去,頂多三五天,有消息的。”

    於和中盡量坦率而隨意地說著這事。

    嚴道綸倒也不以為意:“這是肯定的,華夏軍對事情的輕重緩急,看法與我們不同,你看寧先生,並未急著回來。”他隨後又將這幾日成都輿論圈的變化與於和中說了說。

    事情的發展並不意外,站在華夏軍一方的“新文化人”開始有誌一同地向戴夢微的出賣行徑開炮,而在老儒與新儒之中,聲音的大盤固然發生了分裂,但站在各自位置上的人也變得愈發堅定起來。部分老儒開始更加引經據典地分析天下大道,有人說戴夢微的不得已,有人說戴夢微與鄒旭合盟的巧妙,有部分新儒被戴夢微的行徑逼得背離了聯盟,但也有一部分的新儒在仔細思考過後,開始更加猛烈地抨擊華夏軍分地的做法。

    在過去,華夏軍的滅儒也好,儒生們的抨擊也罷,更多的都還是停留在口頭上的高談闊論,甚至於當經曆了成都的繁華之後,一些儒生還開始給華夏軍出謀獻策,希望一切的繁華能夠向外間複製。但華夏軍的“科舉辦法”是一輪小的激化,到的這次分田地落實下來,更為決定性的激化到來了。

    大部分人,都得選擇自己的立場,有的人或許不認同戴夢微是聖人,但為了阻止分田地的行為持續擴大,戴夢微又豈能不是聖人?甚至於在口頭上,說他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神人都可以載有這一說法的神怪故事目前已經在《天都報》的副刊上開始連載。

    絮絮叨叨瑣瑣碎碎地交換完情報,吃過午飯後,於和中再度朝摩訶池趕去。

    空坐到夜晚,身心俱疲。

    十二月十五,於和中不想再去了,從高文靜所在的院落出來,讓下人駕了馬車在城內亂逛。往日裏他是輿論場的紅人,心中煩悶時哪裏都可去得,但如今卻是哪裏都不好去了,他斟酌許久,讓馬車折回高文靜居住的這邊,在路邊停了一會兒,卻又不敢進去。

    高文靜也好、衛柔也罷,說是紅顏知己,實際上也都在好奇他去尋找李師師的下文,能夠回去嗎,讓她給自己一點撫慰?

    然而回不去。

    這一日小雪已變作大雪,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於和中掀起簾子看路上行人的蓑衣,看得一陣,卻見有馬車在高文靜院落門口不遠處停下,有一名依稀存著些印象的漢子敲了門,之後進去了。

    於和中愣了半晌。

    華夏軍占據西南之後,成都一地並沒有江南那般成熟的青樓製度,這是因為華夏軍在律法上不允許逼良為娼,將小女孩培育成妓子、瘦馬的行為會受到嚴懲。但這樣的律法歸律法,在另一方麵,華夏軍倒也並沒有阻止各種風塵女子從外地進來成都,這或許也是要發展經曆的權宜之計,但總之,各種名妓、大家、高級陪侍在西南還是存在的。

    高文靜與衛柔,過去都是這種場所的一員,隻是在於和中花了大價錢之後,成了包養的性質,兩名知書達理又有各種才藝的女子不再對外營業,隻在於和中有需要招待朋友的時候方才拋頭露麵,這讓於和中也算是有了偌大的麵子。

    如今兩人住的院子都是於和中買下來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於和中供養,但誰曾想到,這私下裏,竟還會有人過來?

    他的腦子裏空白了一陣,讓下人去找打手,隨後,搖搖晃晃地朝小院後門方向過去。

    高文靜與他在一起之後,院子裏安排的人手並不多,於和中悄悄地開了側門進去,避開了下人,潛往前廳。隻見會客的大廳之中,高文靜竟還真的給對方奉了茶。來的這人名叫孫康,乃是成都城內的一名大商,據說在武朝時乃是一名將軍,武朝覆滅之後帶了資本到西南討生活,性情蠻橫粗野,向來為於和中所不喜。

    對方此時正沒完沒了地跟高文靜說些胡話。

    “……什麼童年玩伴,你還真的信那姓於的,我告訴你啊文靜,時局變了你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他說嚴道綸更緊張,他扯淡呢,嚴道綸什麼出身什麼能力,他於和中有什麼能力……我跟你說,大家都知道,那李師師乃是寧毅寧先生的人,那寧先生對於和中會是什麼態度?沒整死他算是大度的了……這一下不是,你看劉光世嗝了,李師師壓根就不見於和中……你以為她有事,她不在成都?哈哈,告訴你吧,昨天還有人見過李部長了,她不見於和中,這是什麼態度,文靜你品品、你品品……我告訴你,跟著他,沒前途了文靜……”

    不知什麼時候,於和中腦內嗡的一響,眼中便是一紅,他操了個瓶子走出去,廳堂內的兩人便都站了起來。高文靜雙手絞在一起:“郎……郎君……”

    於和中咬牙切齒,朝那孫康走過去:“你們這對……”

    那孫康昂首挺胸,捋起了袖子,滿是橫肉:“你幹嘛?”

    於和中便停了下來。

    他此時方才意識到,對方是練過武藝的人,比他高出一個頭來,而且過去在外頭是領過兵、打過敗仗的,自己一介書生,不可能跟他打。

    事實上,現在的這種局麵下,各方都在盯著他於和中、嚴道綸這邊的變化,他是連這個奸都不該出來捉的。人在富貴時捉奸,將奸夫打上一頓,那是應該的,在落魄之時捉奸,所有人眼裏都會覺得你愈發落魄,而且倘若捉奸不成,反被對方打一頓,那就要變成輿論場上徹頭徹尾的笑話。

    於和中手指顫抖地指著孫康,隨後又指了指高文靜。他有些聽不清楚高文靜在分辨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謾罵出來,隻過得一陣,他說道:“這院子,是我的……”手中瓷瓶往地上一砸,朝門外大步走去。

    離開院子,揮散了馬車夫叫來的打手,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上的馬車,也不知道馬車隨後為什麼去的城外。這一日外間風雪號歌,外間白雪皚皚的景象掠過,他隻是覺得冷,先是心裏冷,反應過來時,天快黑了,身上也餓得冷。他讓車夫隨便給他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吃的東西不多,陌生的房間裏,別人用過的被子既髒且臭,黑乎乎的房梁上掛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於和中蜷縮成一團,想想高文靜,又想想衛柔,這兩個人大概都在看他的笑話吧,整個成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話。

    輾轉半夜,又想起遠在石首的妻兒,那是肖征的地盤,如今肖征已隨戴夢微殺了劉光世,妻兒接不過來了,他在西南,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雖還有些錢財,但接下來既不會有人看得起他,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再去到摩訶池的接待室,已是十二月十六的上午了,這一日成都停了雪,來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儒生們正奔赴輿論場的身影,可能他昨日被孫康羞辱的事情今日也會變成輿論的核心之一,於和中不願意多想這些。他在接待室裏等到下午,看著這樣那樣的拜訪者來來去去,又在食堂裏吃過了晚餐,某一刻華燈初上時,他倒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華夏軍的這些高官當中,竟又許多人沒有家人倘若他們有妻子或是父母在家,白日裏也可以招待來訪的親族的,大抵不必等到夜晚。

    他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什麼時候,有人輕輕地拍打他的手臂,他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要跟接待員說話:“是不是時間到了……”但此時過來的並不是那接待員。

    師師蹲在一旁。她穿著一身簡單的青灰色長衣長褲,頭發在腦後紮起來,手中拿了一疊什麼東西,沾有積雪的鞋麵像是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伸手輕拍了他。

    恍然間於和中像是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另一個“李師師”,依舊如同當年一般的清澈甜美,令人安心。隻是又有著與當初在礬樓時完全不同的奇怪的氣質,這是過去整個時代都不曾有過的氣質,是僅在華夏軍裏才能看見的氣質,他一時間甚至有些分辨不出來自己對這種氣質的觀感。

    “進來吧。”

    她領著他穿過積雪滿枝頭的道路,去到裏頭擺設簡單卻又大氣的院落裏,書房之中生了個小爐子,師師讓勤務兵小玲去煮一碗熱湯麵,隨後給於和中倒了一杯熱茶。

    於和中沒有說話,師師坐在對麵看著他,過得好一陣,方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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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七章 凜冽的冬日(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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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局勢大變,雖然早有預料,但在具體應對上,還是要進行大的調整,宣傳部最近忙得很……”

    也不知是夜裏的什麼時候了,摩訶池的院落裏,偶爾能夠聽見不遠處傳來的人聲。書房之中,師師頗為隨意地開口。

    於和中想了想,低聲道:“這跟你們宣傳部……”

    “宣傳工作現在已經進入全新的階段,過去很多人的態度還有些模糊,但這次,兩件大事激化了對立,一個是土地改革的初步執行,明確了華夏軍的態度,另外一個,是戴夢微的動作,讓他與鄒旭在關鍵的時間點上恰好成了跟華夏軍對抗的關鍵人物。以後複雜的輿論對抗就不會隻停留在口頭上了……”

    “……支持華夏軍的,會認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個新時代的可能,而反對華夏軍的,要做好覺悟,為家裏的田土流血犧牲。這種情況下的輿論,跟以前就不太一樣了,甚至包括宣傳部裏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認清這件事的意義,你知道我們這些被挑出來寫戲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還有不錯的關係,甚至在學問上,拜了老師的,過去兩年,大家在成都爭來辯去,吵鬧的無非是他們承不承認華夏軍的功績,能不能放下殺皇帝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識到了,將來為土地,要死人……”




    或許是因為私人的環境,又或許是因為最近說得太多,師師的話語平靜而又流暢,於和中紛亂的心緒被安撫下去了一些,但隨後又為了這話語後半截的涵義悚然而驚。

    他遲疑便宜:“華夏軍,真的要做到這樣,寧毅他……真要這樣滅儒啊?”

    “……於大哥覺得如何?”師師笑望著他。

    於和中想了想:“……如今尚無實感,但若像師師你說的這般險惡……也是,過去兩年,許多的老儒縱然口中謾罵,私下裏幾乎像是要與華夏軍和解了,但若是分地這樣推行下去,外頭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鄒旭、戴夢微的後頭,跟華夏軍廝殺一場了,真的……有必要嗎?”

    “這樣的問題,過去兩年,成都天天有人問,但事情還是會走到今天的這一步。其實答案早就有了,接下來要的是一些決斷。”師師笑了笑,望著他,“於大哥,接下來你怎麼做呢?”




    “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於和中沉默了下來,他低著頭,吸了一口氣,過得一陣,又深深地吸氣,嘴唇幾度張開,最終低聲道:“……我,我能怎麼樣呢,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而且劉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點什麼,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頭望向師師,師師看著他,溫柔的目光之中,帶了些許的惋惜。多年的好友,於和中並不愚鈍,其實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隻是他也是無奈,一時間又張了張嘴:“其實……城裏這幾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於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靜氣,其實立恒那裏有句話,很有意思,說男人啊,唯死撐爾,哪有什麼大人物,不過都是死撐罷了。”師師說著,伸手整理了一下書桌上的稿子,“其實於大哥,你且想一想,戴夢微、肖征等人殺劉光世的消息傳到成都,固然混亂,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麼樣的一種情況,劉光世一死,他搗鼓起來的軍閥同盟,難道就一股腦的聽了戴夢微、鄒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權力就交了出去嗎?”

    “這個……”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幾個大的頭頭或許開始跟鄒旭接洽、談條件,但各種中層、下層恐怕都是亂成一片,沒有實力的取巧鑽營,有實力的待價而沽,有些人喜歡戴夢微、鄒旭,也有些人就會想,這還不如當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幹脆投了華夏軍吧……於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認識的、找過你的、說過話的人有多少,你都認識這麼多人了,怎麼出點事,就覺得自己沒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於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張嘴,“我……我原以為,華夏軍不在乎……外頭那點東西……”

    “華夏軍又不是敗家子。”師師笑著。

    “可……寧毅他都沒回來……”

    “寧毅不回來,是因為相對於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邊的東西,華夏軍也不會往外推。你都不知道,當初為了賴你們兩筆賬,寧……嗬,這個不說了。於大哥,華夏軍確實不養閑人,原本中原的消息傳過來,我考慮過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也讓你的身份從這裏解出去,但是……”師師說到這裏,方才遲疑了一下,“能不能做點什麼,終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師師是說,讓我為華夏軍,去招攬那些想過來的人……”

    “是招攬有用的人,華夏軍也有自己的標準。”

    “但是……我的能力……”於和中猶豫了一下,“我、我怕誤了大事……”

    “於大哥。”師師喚了他一聲,望著他,定了定,方才緩緩說話,“這件事,你不做,會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後就都有可能是你來做。”

    她看著沉默的於和中:“其實這兩年,我在宣傳部以後,前頭的工作陸續交接,於大哥你這邊是我最後保留的諜報線關係。老實說,早先我們預料劉光世有可能失敗,提醒了你把嫂子接過來……如今劉光世大船沉沒,到他和鄒旭的地盤火中取栗,會很危險,若於大哥你考慮過後,覺得做不了,諜報線這邊,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師師的性情通透,過去對於身邊少數幾個人,極少會想要強迫對方做點什麼,此時話說到這裏,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門外,讓小玲將煮好的麵條端了進來。

    於和中心亂如麻,他這幾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時,卻也明白師師說的這種“入夥”的性質。劉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脫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麼,便隻好離開這裏,去到中原替華夏軍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與戴夢微、鄒旭正麵為敵,一旦被抓,會不會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華夏軍,將來是一定會被對方處理掉的。

    中原淪陷,他也顛沛輾轉多年,見到過許多不忍言的事情,並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時間裏,也聽說了眾多這樣的利害。一旦選了邊站,那便再無悠閑可言。

    但還有怎樣的路可以走呢?

    他猶豫了一陣。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連心理準備都沒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實上,從初十開始,他過來找師師時,心中還一直存有僥幸。實在是不希望這樣的生活沒有了,希望師師的神通廣大,能夠再給他安排一條同樣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見華夏軍鐵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遲早會變成現實。

    他挑起麵條,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過去一年多陪在身邊的高文靜與衛柔……

    忽然間像是變得很遙遠。

    “沒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聲道。

    “也不是。”師師歎了口氣,“找個地方,繼續做條鹹魚也行……”

    “但是那樣……師師你這邊,看不起我了吧?”

    師師在對麵坐下來,抬起頭,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麼人都看得過去,對什麼人都看得很淡,大概這就是所謂佛性吧,靠著這性子,在礬樓也過得挺開心。但是這些年……可能是被立恒帶壞了吧,有些時候,變得很苛刻,立恒說,要所有人都覺醒。怎麼可能所有人都覺醒呢……但是看見那些奮發的人、上進的人、拚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時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於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麼地方,過得很好,我偶爾想起來,應該是會高興,但也會覺得,大概沒什麼可聊的了吧……”

    她頓了頓:“立恒他這邊,鐵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當皇帝,求個三百年興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個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局麵來,很多人都咬緊了牙在往前跑。於大哥,你當年也想過濟世救民,與陳思豐在一起的時候,你們談過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時候我認識的人多,有時候想想,覺得身邊的兩個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於大哥,不做點大事,可惜了。因為當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讓一些人當鹹魚,如今是興替的亂世,鹹魚當不了了,而且,看見立恒在做這般偉大的事情時,你豈甘置身之外呢?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興鄉學,是令千千萬萬的百姓都能讀書,是要將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給跨過去啊,於大哥,你怎麼能置身事外?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機會呀。”

    她話語輕柔,但說到後頭,語氣終於還是變得澎湃起來,這同樣是她過去不曾在於和中麵前表露出來的樣子。直到這個時候,於和中才明白,師師不僅是戀慕著那個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眾的寧立恒,她是真正的被對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傾慕著對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過去他曾經幻想過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師師刮目相看,為之青睞的情景,那是因為世上的女子都戀慕強者。然而讓師師認同關於他的偉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傾慕這樣的事情,他的內心就連幻想都不曾想到過,這或許是真正的愛情了。

    他在麵條的熱氣中苦笑了一下:“師師你,還真是宣傳部,蠱惑人心。可……就像他們說的,儒家幾千年都未曾跨過去的事情,啟蒙、分地,這世上許多人做了,一次也沒成的大事,憑什麼華夏軍真做得到呢?萬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麼具體的問題,有具體的問題,就談問題,想辦法解決問題,這不就是華夏軍這兩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討論裏做的事情嗎?不討論具體問題,隻說以前沒人做到過,所以以後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麼區別。千年萬年,總會有一個時候,過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總有一些人要解決這些問題,那這些人為什麼,不能是我們呢……”

    熱氣對麵,師師忽然將手伸過來,握了握於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裏,那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看著這一幕,於和中的鼻頭忽然間酸楚了一下,他明白過來,這麼多年的相識,他似乎從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過眼前女子的內心。而似這般充滿生機、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礬樓的當年,在他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場景裏,在她最為青春的歲月中,也從未曾有過……

    寧毅做了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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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八章 凜冽的冬日(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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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邃,摩訶池的院子裏,於和中的心路曆程轉過幾轉,吃了麵條,倒也終於下了決心:“女人和孩子,總是要救回來的。”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不出去會被落下,出去會有風險,但我仔細想過,這也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再多說了。好比左家,他們做的其實就是些事情,隻要能接住,未來在哪裏都會有一席之地,於大哥,人到中年,接下來你得抖擻精神,多費心了。”




    於和中點頭,遲疑一陣後,望向師師:“方便、方便我問一下,最近這些時日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其實,一直沒有看清楚過……”

    師師笑了笑:“那……於大哥你先說說,你這邊出了一些什麼事。”

    “……嚴道綸他……”

    於和中斟酌著,將這幾日見到的事情大致說了出來,說了嚴道綸,說了兩名紅顏知己,連高文靜與孫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講了,他道:“這個估計你們也知道了……”隨後又說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推測,別人對他的嘲弄等等。

    師師靜靜地聽著,沉默地思考,待到最後,點了點頭。

    她道:“十二月初八,中原消息其實已經傳到成都,在這邊坐鎮的幾個頭頭當下碰了麵,當天晚上,一號……也就是立恒那邊的建議也發了回來,事情有了變化,當然要收拾殘局,看看有些什麼東西能拿的能要的……對於外界或許可以拉攏的人,我們先前準備了一份基礎名單,但老實說,不全麵,而且這種環境,中原的局勢也是瞬息萬變,很多事情,需要在外行動的人隨機應變了……”

    “……決定好這件事情以後,選了幾個人的名單,包括嚴道綸在內,私下裏進行了接觸和試探,和中,你不在名單裏頭……”




    師師坐在對麵,雙手搭在膝蓋上,微微頓了頓:“出於私心……還有對你的了解,我私下裏申請,讓他們給你一個溝通的機會,那邊答應了。老實說,過去的幾天,我是刻意的……沒有見你。對不住你。”

    她的話語溫柔,伸過手來似乎想要安慰一下於和中,於和中雙手握拳,搖了搖頭,隨後又搖了搖頭:“我……我知道的,我以前……太沒用……”




    “不是能力的原因,於大哥,我相信你有能力,但是得往前走一步,把它用出來。當初劉光世與華夏軍的交易,中間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人,在恰到好處的位置,方便我們拿捏嚴道綸,也緩衝與劉光世那邊的關係,這中間的好處,不是給你,也要給別人,你恰巧來了,我順水推舟,這不犯忌諱。但若是……這一次你離開了這條線,往後我們還能見麵、喝茶、聊天,但我不可能在背後支援你,給你任何的權力或者好處了,沒辦法幫忙,就是我們以後的相處模式,這個你要清楚……”

    “我知道……”於和中點頭,“這個……你畢竟是他的……他的……你們……嗯……”

    他吞吞吐吐表示知道了,後半截的話不好說出來。師師聽得有些無力,一張臉板了起來,隨後卻又是噗嗤一笑:“雖然不是的,但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畢竟我覺得……他會吃醋的,嗯,噗……肯定會有一些……”

    抿嘴微笑,兀自歡樂。

    如此笑得片刻,她想了想:“總之呢……我以前聽過一個說法,說軍隊之中,沒有開蒙的士兵,離了隊形就會自己跑掉,隻有那些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的小兵,才能夠脫離隊形,甚至沒有長官了,還能向前衝鋒。劉光世的這塊肉掉在地上,現在四分五裂,咱們把人派出去,或者是招攬人才、運回物資,或者是埋下一些暗線,並不是給個懸賞,說華夏軍招人入夥就行了……也是因此,得讓於大哥你這邊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你得是自己想要做點什麼,咱們才能有統籌有規劃,華夏軍這邊,也才能跟你打好配合,這對你應該也是最穩妥的一條路……”

    她說到這裏,有些言外的話,自然沒有說得太過清楚。劉光世巨鯨沉落,有本事的人大多能去撈點好處,類似嚴道綸這樣的,即便不需要華夏軍的統籌,離開西南後,恐怕也能拉來一些人到西南“入夥”,那個時候,即便這些人良莠不齊,華夏軍也隻能收下,嚴道綸到哪裏,終究會得到禮遇。




    而於和中則有著徹頭徹尾的不同,他的能力目前太過平庸,若是隻將他當成賞金獵人拋出去,到處拉人頭走富貴險中求的路子,那先不說華夏軍需不需要這樣的“歸附”,他離開西南之後,要麼是被嚇得逃跑後銷聲匿跡了,要麼是被鄒旭、戴夢微的人抓去生吞活剝了,幾乎不會有第三種結果。也隻有他點頭加入華夏軍,才能讓華夏軍的人帶著他,將來出去學到一些本領,依靠他最近一年多積累的人脈,以及在華夏軍中有後台的“狐假虎威”,最終才有可能做出一點事情來。

    “……諜報和外交部門,做好了出去打秋風的安排,宣傳部的工作,就是先前跟你說過的那些。至於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於大哥,以前不好說,現在可以說了,你身邊的兩個女人,背景都比較複雜,衛柔的後頭是嚴道綸,但也不僅僅是嚴道綸,她也好、高文靜也好,在場麵上基本算是你的下線,從你這裏套出消息之後,她們會再做一輪轉賣,通常會有好幾個下家,有些時候我們想要往外散一些關於劉光世的情報,也會跟你透露一下,然後通過她們的嘴巴流出去……”

    於和中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另一方麵……鄒旭,算是得到過立恒真傳的人之一,按照立恒的說法,他在大局的統籌規劃上很有全局意識,這是因為那段時間立恒經常跟他們灌輸什麼‘學了我的運籌,接下來推過去就行了’之類的亂七八糟的道理。鄒旭既然背叛華夏軍,他也會將華夏軍當成最大的敵人看待……”

    “在中原的這幾年,他的發展看起來平平無奇,實際上穩紮穩打,一步一步的吞掉了當初腐化他的幾個大地主、大家族的權力,反客為主。而按照我們的估計,在成都,他也一定早早的就埋下了暗線,就算沒有辦法偷走太厲害的格物成果,對於這邊在很多大事上的反應,他也一定有興趣知道。而在劉光世倒台之後,華夏軍的反應,就是在他最關心範圍內的東西。”

    於和中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師師笑望著他,低聲道:“孫、康……”

    她道:“那位找上門去,折辱你的孫康,很有可能就是這樣的一位情報販子……過去你也好、嚴道綸也好,都是劉光世與華夏軍這場交易裏最核心的人物,所以今天華夏軍如果要做文章,很容易就會想到你們。但是跟我關係最近的你,這幾天完全見不到我,他們有可能判斷,華夏軍對於中原的鬧劇不屑一顧,寧毅性格傲慢,隻顧埋頭發展自己的這點東西……孫康找上高文靜,最主要的,恐怕也是在確認你的成色,你的背後到底還有沒有華夏軍做後台。當然,如果情報販子不是孫康,成都城裏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你的遭遇了,可以做出類似的判斷。”

    於和中複雜地笑起來:“原來過去這一年多,我過得這麼開心,但從頭到尾也都是一顆棋子……”

    師師輕笑:“要這樣說,世人都是棋子,有時候你知道自己捏在誰的手上,有時候你甚至可以選擇,但大部分人大部分時候,都沒得選。當然……如果按照宣傳部的說法,我覺得,都是利害關係的交織,你有你的用處,利害就會從你的身上過去,親人關心你、會過來找你,好朋友跟你喝茶,壞人跟你做買賣,試探你,也都是一樣的……”

    “……你真會說話。”於和中笑得無奈。

    師師倒是理所當然:“在礬樓之中,就是這樣的啦,當年淨靠圓場活著,你又不是第一天見我。”

    她這樣說起,於和中倒是好受了許多:“那嚴道綸他,他是不是已經答應了你們什麼……”

    師師卻搖了搖頭:“嚴道綸是老式文人,他在斟酌自己到底值多少錢,事情要做到什麼程度。於大哥,你是被他誑了,你認識我,能夠從我這裏知道華夏軍的內部看法,所以他慫恿你過來,看看我的態度,看看華夏軍目前掌握了多少的關係,他就可以想辦法待價而沽……其實眼下這件事對他這種有能力有抱負的人來說,才是最難選擇的,對他的未來很關鍵。”

    “也是,他家裏有地。”

    師師笑起來:“這是一方麵,不過他是有本事的人,將來如果有可能,你要盡量團結他……隻要他路子正,巴結他也沒關係。”

    “這倒是,如果接下來跟他一塊出去,許多東西我得跟他學。”於和中深以為然,說到這裏,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第一天見麵的時候,嚴道綸跟我問過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

    “什麼?”

    “他問,華夏軍有沒有什麼姓龍的上層人物。”

    “……龍。”

    “是啊,他沒說得太詳細,我也不太清楚你們華夏軍有什麼姓龍的人物,後來就想,難不成是夏村的那位龍茴龍將軍……你們書上總寫夏村覺醒,是托了那位舍生取義的龍茴將軍的福,我倒是聽說過幾個傳聞,說龍茴龍將軍的後人,至今在華夏軍中,但具體的事情,終究有些捕風捉影,說不清楚,後來也就帶過了……”

    於和中絮絮叨叨說起這事,師師像是想到了什麼,眯了眯眼睛:“他當時……具體是什麼情況下,怎麼說的……你再盡量給我複述一遍……”

    “好,當時就是……問過找你的事情之後的第二輪話,突然問這麼個事,所以我就記住了,他當時說……”

    於和中回憶著當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師師聽了片刻,眯著的眼睛、嘴角似是變作了月牙,露出一絲古怪無比的笑意,待於和中說完,她點點頭,抿嘴笑了好一陣方才開口。

    “嗯,他是在待價而沽,而且他是真心考慮了要加入華夏軍的事情,但還是想要待價而沽……”

    “這是什麼事情啊……姓龍的……”

    “軍中確實有一位姓龍的戰士,因為一些特殊的情況,今年下半年去了江寧,不能說是什麼大的背景,但人品樣貌還可以。而嚴道綸這邊,宗族當中有一個叫嚴泰威的,或許你聽嚴道綸說起過,在劉光世地盤附近聚了一個小勢力,叫做嚴家堡,他家的女公子,也就是嚴道綸的堂侄女,這次也去了江寧,與這位……龍姓的小戰士,發生了一些事情……”

    “啊?”於和中聽著這狗血的事情。

    說起愛情故事,師師倒像是頗為高興:“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陳凡、錢八爺他們俱都帶隊去了江寧,後來,女方鬧到陳帥那裏,陳帥承諾一定會給嚴家一個交代,這件事情鬧得比較隆重……當然,後來這位龍姓的小戰士因為任務,尚未歸隊,他的這位堂侄女,又悄悄地去追,如今雙方都在江南,沒了蹤跡,但那位嚴姑娘對這位小龍的感情,很是讓人感動……”

    “……這件事至今沒有結果。“師師笑道,“但是陳帥已經發了話,錢八爺也做了承諾,會妥善處理,後來聽說了嚴道綸與嚴家的關係,八爺回到成都之後,私下裏找嚴道綸聊過一陣,說若是事情發展順利,咱們華夏軍與你嚴家如今也算是姻親了,自那以後,嚴道綸對這份姻親的性質,很感興趣。”

    於和中明白過來:“我懂了……若是這姓龍的小哥有哪位華夏軍大人物的背景……”

    “那嚴道綸自然是趁此良機,掏心掏肺、不做保留地投靠華夏軍。”

    “那……這位龍小哥……”於和中看著師師。

    師師笑得一陣,無奈地偏了偏頭:“我們沒有辦法告訴他……龍小哥隻是個普通人家的戰士。”

    “……”

    師師喝了一口水:“但現在我們至少知道,嚴道綸是真的動心了,在仔細考慮這件事。那接下來要他幫忙,也能順利一些……當然,這便不關我的事了,過一會兒侯元隅會跟你接洽……”

    對於於和中而言,接下來需要擔心的事情還有許多,他坐在這兒,又與師師這樣那樣的聊了許多。他說起自己,對於自己的過往並不滿意,對於方才點頭的未來,也有忐忑,不久之後,他又與師師說起高文靜、衛柔的事情——他過去極少在師師麵前提起自己的兩名“紅顏知己”,如今倒想一股腦地說出來,對於她們兩人,他此時都覺得異常遙遠,或許也是因為他明白,過去那段紙醉金迷的日子,已經永遠地與他告別了。

    廢了極大的力氣,師師至少暫時性地點起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要往前去做到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對於這些事,師師都耐心地跟他聊了聊,甚至於關於他認識的一些原本劉光世軍中利害位置上的人物,師師也貼心地為他進行了一輪出謀劃策,教他如何在與對方打交道的過程中,至少將背靠華夏軍的“狐假虎威”的優勢盡量的用出來。

    時間接近子時,按照師師的說法,侯元隅會在下班之後過來與他進行一輪詳細交接——在決定與他談這件事之前,師師便已經做好了對方會答應下來的準備,這或許是出於對他的了解,又或者是出於對他心性本質的信任,於和中並不想詳細追究了,縱然並不能在男女之情上獲得對方的青睞,自己也真是對方朋友當中既特殊而又幸運的一人。

    臨到最後,他想起一件事情來,斟酌片刻後,方才開了口。

    “其實有一件事,我也不清楚你們知不知道,或者……覺得嚴不嚴重……”

    “那你倒是說啊。”師師笑著。

    “高文靜,她應該算是……李如來牽線送給我的人……”於和中道,“當然你今天一說,我也大概清楚了,她私下裏會把情報賣給很多人,但……李如來最近做的事情,不算是什麼好事情,他之前從外頭買了很多人,在成都辦廠、圈地你是知道的,但這中間還有一些業務,旁人恐怕不好跟你說,其實我先前也不好說……”

    師師看著他。

    “你也知道,華夏軍不許逼良為娼,如今在西南的妓戶,都是外頭進來的,這門生意很好做,有幾個大戶在做,而李如來,他借著往外頭買人口的渠道,不光是安排那些名妓、瘦馬,開酒樓宴飲,而且我聽說,為了經營關係,他借著自己在軍隊內部的身份便利,經常會想辦法把一些名妓、瘦馬偷偷送給軍中的將領,這事情……很受歡迎……”

    於和中的話說到這裏,安靜的房間裏,師師的右手落下,隻聽砰的一聲,她手上的茶杯落在了茶幾上,於和中抬頭望去,悚然而驚,隻見師師的臉上,一時間竟像是蒙了一層冰冷的霜華,凜冽如刀。




    在汴梁的多年時間,包括在西南的一年多,於和中從未見過師師生氣時的神色,但這一刻,她於數年時間內在軍中以及在高層輾轉裏培養出的一股殺氣,陡然間綻放了出來。

    寒霜一放即收,師師伸手推開茶幾上的杯子,吸了一口氣,隨後起身,去到書桌的後方。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

    “這個事情,有具體的印象嗎?”

    “我……我聽過一些事情,但沒辦法證實。”

    “我來證實。”

    師師抽出紙筆。

    “你說,我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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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三九章 凜冽的冬日(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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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需要記錄的瑣碎事情記錄完畢,侯元顒過來接走於和中之後,師師才讓小玲又端進來一些吃的。她拿了一塊糕點,繼續思考於和中方才陳述的消息,抬起頭來見小玲有些欲言又止,方才道:“怎麼了?”

    “我是覺得……師師姑娘對於先生,真是太操心了……”

    小玲笑了笑,這番話卻多少有些違心,師師吃了糕點,隨後才也笑起來:“小玲你對於先生的觀感,其實並不好吧?”

    “我隻是覺得……這麼晚了,師師姑娘該早些休息才對……”

    她是師師身邊的生活秘書,平素各種瑣碎的事情都有了解和跟進,知道於和中的平日裏的品性後,對其當然稱不上有多認同,尤其師師對他最近的這輪安排,可謂盡心盡力,但在現實層麵,自然也要花上不少心力和時間的,自然便有些不能理解。

    師師在書桌後頭想了想,過得一陣方才說話:“寧先生那邊……經常說革命。”

    “嗯……”

    “革命兩個字,革新自己的命,革新別人的命,那怎麼才能革新別人的命呢?小玲。”師師手中拿著毛筆,笑了笑:“咱們在鄉下裏辦學堂,在書上寫故事,有些人學到東西,受到啟發,那咱們當然很高興,覺得這些人……積極、上進,覺得他們很值得,我們看了也喜歡,但是寧先生他……有一次跟我說起,他說,師師,你看看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有好的品性,或者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有了上進心,成了我們喜歡的人,但更多的人,不管城市裏,農村裏,他們心性憊懶、麵目可憎,有時候你即使盛意拳拳,把好東西放在他們麵前,他們也不去拿,把好的道理掰開揉碎地告訴他們,他們也聽不懂……那這些人,怎麼辦呢?”

    師師頓了頓:“以前的華夏軍……是團結了一些首先啟蒙了的人,作為同誌,也會開始通過這樣那樣的手段啟蒙那些容易被啟蒙的人,當年在汴梁,對於那些還沒有覺醒的人,寧先生說他們會死……但遲早有一天,華夏軍殺出去,所有的人都會走到我們麵前來,小玲,那些有缺點的人怎麼辦?光靠說說不通,給他們講故事,他們聽不懂,對那些偷奸耍滑,或者幹脆就是很懶、很自私的人怎麼辦?這個怎麼辦,主要是說,我們該怎麼辦,遲早有一天,我們得想一想的……”




    她稍稍仰著頭,也想了想,微微笑起來:“我記得……那個時候我主要是跟他抗議,咱們的故事為什麼就不能寫得雅一點,他說可以雅一點,但是更俗一點也該有,就是因為我們將來會麵對這些人,他們作奸犯科我們可以處理他甚至殺了他,如果他隻是不求上進、或者很懶很蠢,那是不是該考慮用各種各樣的辦法,譬如故事再好看一些,道理再掰開揉碎一些,哪怕你們覺得不那麼美,對別人或許有點用呢……”




    “……於大哥這個人,就是個很普通的書生,他在十餘歲二十歲時,便受了我的照顧,見過風光,能力有限,有些不思進取,到了最近一年多,溫柔鄉也讓他忘乎所以,與華夏軍中的許多人比起來,他是有些麵目可憎。但從另外一個方向看一看,他至少讀過書識過字,懂得一些道理,膽子不大,但有些勸誡,他能聽進去,即便有權有勢,但頂多花錢砸人,並未仗勢欺人……對這樣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些辦法,讓他……稍微上進一些呢?”




    “……當然,因為於大哥是我身邊的朋友,所以單為了他,想了一些這樣的辦法,還動用了華夏軍的人,是有些私心在,該不該呢,並不好說,但是就好像我小時候見過的和尚一樣,他們度世人,也度一個人,能度一個,有一分的喜悅……小玲,譬如你身邊有這樣一個讓你討厭的朋友,能幫幫他的時候,你會不會幫呢?”

    “呃……”小玲糾結片刻,“我隻是……覺得師師姑娘注意身體,可以幫更多人,而且……我也沒想這麼多啊……”

    師師笑起來,過得一陣,待到小玲要轉身時,她問了一句:“小玲,你聽說過李如來李將軍的傳聞嗎?”

    “李將軍……什麼傳聞?”

    “……關於他到處給人送女人的傳聞。”

    “這個……”小玲想了想,“沒有啊,隻是聽說……他雖然是降將,但關係很大,外頭有傳,這邊要了他的兵權,為酬功勞,也許他一場富貴,讓他開了不少廠子。但是送女人……這個別人知道也不跟我說啊……”

    “知道了。”師師點了點頭。

    小玲出去之後,師師坐在那兒又思考片刻。李如來往軍隊裏送女人,這觸的是寧毅的底線,但如同小玲所說,即便有人知道這件事情,也不會輕易跟女兵方麵張揚,那麼這件事情,寧毅是否知情,他早就將李如來記上黑名單,那麼對這件事情,自己要不要問,或者是否查證之後再提,都是需要斟酌的事。

    理論上上來說,在寧毅有警惕的前提下,這件事他應該心中有數。但如果不是,自己如何去查,如果要問,問誰,如果自己詢問的某個諜報係統的人也收過李如來的好處,那又怎麼辦。不得不有所警惕。




    如果自己能辦家礬樓就好了……想到後來,她心中升起這個念頭,青樓向來是各種情報的彙集地,她當年在京城,各種大大小小的消息,就遲早都會落到她的手中來。但如今,想到自己向寧毅提出這個想法時寧毅可能的態度,她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如此想了一陣,上床歇息。

    第二天起床,外頭的院落又有小雪,她在外頭做了一套舞蹈動作權當鍛煉,隨後回到書房,整理思緒後,伏案給寧毅寫了一封信。

    上班之時,帶去秘書處,讓秘書處將這封“密折”蠟封轉交。

    這是十二月十七的清晨。

    秘書處將昨日歸總的各類重要情報、信函打包,以快馬迅速的離開成都,到得這日下午申時左右,與正在巡查途中的寧毅車隊彙合。這時候寧毅的隊伍正在平原北麵華夏第五軍的一處軍營暫歇,同時寧毅與恰巧在這裏的華夏軍第五軍軍長何誌成碰頭,針對前些日子戴夢微的“大動作”以及華夏軍目前的狀況,要仔細的談一談。

    申時二刻,天光已經有些收斂,兩人並未帶太多侍衛,正在軍營外頭的一處小河邊釣魚,周圍的大地、山頭,一片薄雪。




    作為第五軍的軍長,何誌成身形幹瘦,平日裏除了照看軍隊,唯一的愛好是偶爾的釣魚,他性情沉穩、做事細致有耐心,有人甚至開玩笑說就是因為他喜歡釣魚,寧毅才讓他掌管的第五軍軍務。

    大概正午過後,寧毅提了一句釣魚的事情,便被何誌成拽著到了這處河邊,隨後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許多釣魚的規則,什麼冬天天氣冷,出來的時間最好是正午,鉤子要深放,餌盡量用活餌,味要濃之類。寧毅注重效率,實際上不喜歡釣魚,他喜歡用網,或者幹脆是炸魚,但話已出口,隻好假模假樣的陪對方坐了兩個時辰。

    中間聊了聊軍務。

    在西南大戰勝利之後,目前階段,華夏軍的兩支主力都是好戰的,進行新一輪宣傳,配合土改都不成問題。但是……

    “……最近我在考慮,要讓部隊少去成都與梓州這兩個地方。想法還在醞釀,原本打算過年碰頭時說一說。”

    “怎麼回事?”

    “紙醉金迷啊,鬧出一些事情。”何誌成道,“原本在武朝倒不算什麼,你知道,當兵吃餉,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活,但凡散了隊,當兵的要去找樂子,甚至有些時候,戰場上打了勝仗,兵收不住,燒殺搶掠、欺負女人的都有……你領著大家殺了周喆後的這些年,治兵訓兵給他們啟蒙,軍隊有了不一樣的樣子,這個是我最歡喜的事情……”

    “說點但是。”

    “但是最近一年半載,有些不一樣了。過去都是苦哈哈,地方也窮,從小滄河到梁山,苦日子熬出來了,紀律也好,不過最近的成都和梓州,很熱鬧,比起以前的汴梁都不遑多讓,有一些兵去了那邊,津津樂道,說起這樣那樣的好吃的好玩的,有點不想回來。其實光是花自己的錢,就算找個女人,吃喝嫖賭,那也沒什麼,當兵的嘛,活著要找點樂子。但很多時候,有些願意認識他們、招待他們……”

    “……”寧毅靜靜地聽著。

    “今年八月,牛成舒帶隊去成都辦事,手下幾個人逛個窯子,差點跟兄弟部隊的人在街上打起來,牛成舒算是有覺悟的,把所有人都罰了一頓,立刻帶出成都,並且跟上頭報告,一年內取消任何假期,不允許再去那邊……我仔細調查過,類似的事情恐怕不是一起兩起,有時候是一個兩個的軍人在城裏喝花酒喝醉了,好勇鬥狠,但沒有鬧得太大,但是有人請客這件事,遲早要捅大簍子……對這件事,我目前隻能加強紀律,即使放假,要求沒有必要不去幾個大城市,但人家放假了,不可能真的限製他們……”

    “請客的是哪些人?有記錄嗎?”

    “記錄了一些,各種各樣的都有,這種疏通關係的,想要燒冷灶拉關係的,往日裏在武朝,不奇怪。但是人家隻是招待,現在犯事的不多,拿不了人啊,而且也隻是因為近十年來少見,突然又有,我也不知道該說是正常,還是不正常。”

    寧毅點了點頭,沉默了許久,方才複雜地歎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發展資本……會影響軍隊……”

    “說了,以前在汴梁,不是大事,但你把軍隊調教得這麼好了,我忽然又有點舍不得。這樣的兵,難得啊……不能說為了兵能打,就不能把城裏搞得繁華,肯定要繁華,但是……咱們得想些辦法,我這邊再加強紀律,你那邊看看還能做點什麼,其實能查出來犯事的幾個典型,我都辦了,都不大……”

    “慢慢會變大。”

    “要不然早點打出去吧。”

    “……土改得做完,人手得調教,軍隊還得擴啊,且得一兩年呢。外頭那麼大地方,送給你,怎麼治,就算加上陳凡、祝彪、劉承宗,咱們也隻是剛剛喘了口氣,占了地方都是事。你看看一個土改,能用的人,捉襟見肘,他們得能孵出蛋來才行……”

    “行了,我也知道。軍隊這裏我繼續維持吧……”

    “加強紀律,我再想辦法,給你們加點夥食,再多湊幾個文工團怎麼樣?”

    “小姑娘長得漂亮,一幫牲口又每天打架,一堆花邊事……”

    “追求愛情,比拿了錢出去玩好啊,結婚了收心,而且,打架了,你還能找由頭處分他們,跑跑越野搞搞拉練,挺好,行了,加點人吧……”

    “擴充點文工團的權力我還是有的,這事情你操什麼心……”

    “小的這不是給您出謀劃策嘛,老何。”

    絮絮叨叨瑣瑣碎碎,一直聊到天色漸暗,寧毅方才從何誌成的魚簍裏分了幾條大魚,提了一起往回走。回到居住的營房後,他在晚飯前的時間裏,打開成都傳來的各種情報和請示,做出批複。隨這些東西送來的,還有兩封相對重要的信,他先打開了師師的那封。

    這封信上的信息相對柔和,除了開篇一封含蓄的情詩說想他了,中間大致交代了成都城內輿論對抗的新階段變化,以及她出於私心,對於和中的一些處理,信的最後,對於和中交代的關於李如來的問題,做出了轉述。

    由於並不清楚寧毅是否知道內情,師師在斟酌之後,還是決定將這件事的調查交給寧毅進行,因為如果寧毅知情,這件事不必多提,如果他不知情,這件事的影響,就會非常大。

    她最後還提到了華夏軍的情報係統是否該在成都、梓州等人經營幾座青樓的想法。

    看完李如來事情的細節,寧毅坐在那兒,沉默了許久,待看到青樓的建議,才忍不住笑了笑,但臉上依舊冰冷。

    手指在桌麵上輕輕的敲打,房間裏安靜得像冰,如此持續了好一陣,寧毅才將這封信收起來,打開了另一封信。

    這是從晉地過來的,樓舒婉的傳書。

    這情緒暴躁的女人沒什麼好話,但談的大都是正事,寧毅拆開信,隻見對方單刀直入,開始談論西北的問題。

    自女真南下以來,整個中原大地一片混亂,到金人第四度收兵,許多地方已經被打得破破爛爛,收不起來。

    西北自經曆小滄河的數年廝殺後,幾乎被女真人屠殺成白地,女真人去後,留下了折家等投降的軍閥鎮守,但在幾年前,折家被屠,那幫已經征服了西夏的草原人自那裏入中原,後來又趁著女真後方空虛,自雁門關北上金境,掠奪一番後回歸草原。

    而粘罕大軍第四次南下時,也並沒有放過力主抵抗的晉地虎王勢力,樓舒婉甚至一度將威勝燒成白地,即便後來廖義仁身死,晉地留了一口元氣,但到得如今,黃河以北依舊人丁稀少,許多地方無法兼顧。

    而西北是中原的門戶。

    幾番屠殺之後,那一片地方幾乎千裏無雞鳴,僅剩一些刀口舔血的馬匪與極少數的流民仍舊在其中生存,據說生存環境惡劣,許多地方,已經屬於完全無法無天的煉獄氛圍。

    在得到華夏軍的技術援助之後,樓舒婉一度四處尋找下家,她將目光投向過西北乃至於更遠處的草原人,而在往這個方向派出人手並且調查附近生態時,她已經意識到這邊存在的巨大問題。

    如果草原人自這裏東進,原本的橫山防線,已經無險可守。當然,草原人有沒有這麼窮凶極惡,是不是敵人,目前仍舊存疑,他們可能跟金國打起來,也可以在謀劃吐蕃,甚至可能成為戰友,又退後一步說,即便他們殺進中原,也未必能對晉地造成威脅,就如同鄒旭也能殺過黃河,他盡管殺,樓舒婉也不怕。

    但無論如何,盡管人手不足,出於未雨綢繆的想法,樓舒婉仍舊在提前考慮重奪西北,建立橫山防線,早做經營的想法。

    當然,她的提案比較巧妙,在信函之中,她婊裏婊氣地說起華夏軍在西北戰鬥的光輝歲月,表示這邊如今已經是一塊無主之地,但華夏軍依舊擁有隆重的聲望,寧毅要不要考慮將梁山方麵的劉承宗部幹脆調回西北這片無主之地,順便配合樓舒婉、王巨雲的人手,三方合作開發、共同經營這片沃土呢。

    最近這一年,是晉地最為好過的一年,即便在信函裏談論大事,也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樓舒婉情緒的放鬆,她倒是沒有將西夏的那幫馬匪真正當成大敵看待,從過去的溝通與交流當中,寧毅能夠感受到她其實是在覬覦梁山的那支部隊。

    女真第四次南下,田實被刺殺後不久的那段時間裏,祝彪等人帶領一萬多的華夏軍部隊與女真西路軍打得有聲有色,直到王山月被困大名府,這一萬多人前去救援,才被打散,然而後來殘兵再度聚攏,最近兩三年靠著打晉地的秋風過了一段苦日子,但樓舒婉願意釋放善意、借出糧食除了與西南這邊的交易,又何嚐不是在對祝彪、劉承宗等人流口水。

    女真東路軍北歸時,差點與梁山又幹起來,她甚至暗搓搓地示意過,要不然這些人全來晉地避難好了——這個女人其實是想要用各種糖衣炮彈收編這支華夏軍的。

    在稍微喘了一口氣之後,樓舒婉想要朝西北擴張,重組橫山防線,或許是一步閑棋,也屬於對西南的撩撥或者試探——倘若祝彪劉承宗等人真的來了,她更加可以趁著合作就近挖人——但對於寧毅來說,卻從這封信裏,感受到了另一些需要更加認真對待的東西。

    ——蒙古。

    樓舒婉對他們是輕視的,盡管出於政治家的敏銳,她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西北的關鍵,但對於草原人,她並不畏懼,甚至於如果草原人過來跟她爭奪橫山,她下意識地認為,三方聯手,不足為慮。

    那麼草原人在幹什麼呢?如果樓舒婉已經隱約感受到了這些……

    寧毅將信折起,將兩封信擺在桌上。

    奇妙的感覺。

    這一天最為重要的信息,居然源自於兩個女人的來信。

    甚至都不好分辨,到底哪封信上寫的東西,更加重要一些。

    他靜靜地看著,想了一會兒,直到何誌成從外頭進來,叫他過去吃魚了,他才收起信函,起身出門。

    年關將至。

    樓舒婉道。

    他要早做決定。

    ------題外話------

    這章本來想叫做《兩個女人的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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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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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

    時至正午,天還是灰色的。凜冽的北風刮著漫天的雪花在山嶺與原野間呼嘯,山間被大雪壓得不知折斷了多少樹木。

    早已不適宜出門的風雪之中,不知名山嶺邊的原野上猶有人影在動,一道兩道,隨著視野的拉近逐漸的變成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嘯的風雪融了一半,帶著模糊的黑與清晰的白在風雪裏衝刷,視野的遠處,我們隻能聽到風的聲音,隻有到了近前,才見那些瘦弱饑寒的身影持刀的廝殺,聽見呼嘯風雪裏的吼喊。

    血液濺成這片大風雪裏微不足道的點綴,並且在落地之後,又逐漸被白色的溶解、掩埋。

    風雪之中,絕望的戰場。

    即便是在有將領坐鎮的戰場中心都在大雪裏變得模糊,在戰場邊緣,一道道的身影正朝著不同的方向散開,這些半黑半白的身影有的在相遇後便又開始廝殺,風雪中彼此都沒有多少的力氣,相遇了卻也殺得歇斯底裏,有人帶著鮮紅倒下,有人踉蹌而走,也有的在屍體堆裏搜刮著東西,風雪之中驚恐地左右打量。

    戰場邊緣,靠近山嶺的地方,一處荒村裏剛剛經曆了一場戰鬥,幾個士兵在血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敵人的東西,在坍圮的土牆邊稍作休憩。傷還沒包紮好,廝殺便再度到來。



    有人持刀衝出,有人拿了東西便要逃跑。混亂的衝突中,一道與大雪幾乎融為一體的白色身影從土牆的後方出現,緩緩蠕動著,在眾人方才收集的物資堆中翻找了片刻。這邊多是還算完整的衣服,生鏽的兵器,翻找之中沒見著吃的,白色的潛入者嫌棄地收了幾片破布,又退回了風雪之中。



    交戰的亂象持續,這穿著白色衣服、身材算不得高大的身影在風雪裏鬼鬼祟祟地輾轉,到死人堆裏掏了東西、偷了別人的戰獲,間中還將一名穿著皮甲的落單隊正打了悶棍,掏走了對方兜裏的一小袋幹糧。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嶺上,身體已經臃腫了一圈。

    已經不能再浪了。

    他將偷搶過來的幹糧和破布打了一個包,背在肩上,潛入山林時,又朝著戰場的方向望了一眼。

    隻有呼嘯的大雪,哪裏瞧得見廝殺的人跡。就連那浸染出來的點點鮮血,在這樣凜冽的冬日麵前,也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少年歎了口氣。

    穿過山林,在風雪裏走,他的前進與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麵走,手中拖著的樹枝還在掃動腳印上的積雪。也曾料想過會與其他逃兵遇見,要進行一番廝殺,但這一次運氣很好,沒有遇上多餘的人。

    在山那邊的破屋子裏,背著包袱的身影找到了先前栓在這裏的瘦瘦的棗花馬,這才騎了它冒著風雪向東而去。

    陰沉的大雪沒有停下,到得傍晚時分,他騎著馬鑽進了另一處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嶇,被大雪壓倒的樹枝像是築起一片迷宮。牽著馬七歪八拐地深入,過了林子,天色已經頗為昏暗,前方隻有黑暗的山坡,沒有人氣。少年拔出刀來,放緩了腳步。

    啪、啪啪。

    他將刀身在一旁雪地裏的樹木上敲打著,發出帶有節奏感的聲音,如此過了好一陣,黑暗的那一端,聽得有人聲傳來:“你、你回來啦……”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一道身影從風雪與黑暗的那邊奔跑過來,到得近處方才停下。少女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朦朧,但還是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小花,還有……小龍……”

    “你叫錯了,它叫禿驢。”少年糾正她對馬的稱呼。

    “你、你沒事吧……”

    “……能有多大事。”兩人之間相隔一步的距離,少年輕哼一聲,隨後道,“我帶了吃的回來。”

    “嗯。”

    少女點點頭,籍著昏暗的光芒上下打量他,隨後見牽著馬的少年帶著往前方走去,在後方亦步亦趨地跟上。

    少年問:“你沒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這麼大的雪,誰看得到。”

    “……嗯。”

    少女跟著他在雪裏慢走兩步,又快走兩步:“他們打仗怎麼樣了啊?”

    “神經病才在這樣的天氣裏打仗。”

    “……嗯。”

    兩道身影在黑暗的風雪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沿著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數十步,隱約能看見前方山勢夾角間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樹枝木料,如今上頭遮蓋了積雪,與山勢相融隱約間像是成了一體,隻有走到近處,才能看清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門。在雪屋後方不遠處山體岩石下,還有布置巧妙的煙道。

    這裏是寧忌與曲龍珺如今隱居的房子。

    在這一年的九月底,隨著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黨決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入了戰亂當中,到得十月裏,江南開始進入飄雪的冬季,延綿的戰亂卻並未停歇,一處處村莊與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廝殺與火並中猶如被浩蕩的焚風席卷而過,曾經富庶繁華的江南大地,幾乎沒有了太平的地方。

    寧忌與曲龍珺這對少年男女在荒山之中覓地修養,十月裏與小和尚告別後,遭遇了幾場流民與亂兵的襲擾,便隻好往更深的山間去。



    此時寧忌在江寧大亂中受到的暗傷逐漸好轉,拿出在軍隊中學習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間搭起隱蔽的房子,十一月裏甚至還出去偷襲了幾名斥候,搶到一匹瘦瘦的棗花馬。

    這年月多數人缺衣少糧,馬也少了吃嚼,棗花馬瘦得可憐,頸脖上毛發稀疏,寧忌給它取名叫做“禿驢”,倒是曲龍珺可憐它,私下裏將它叫做“小花”,幫著寧忌在山壁旁又建了個小棚子做安置,每日裏悉心照料。



    如此這般,江南的冬雪或緩或急地下,兩人在這處山間建起小小的避風港,每日裏加固窩棚、喂馬、烘柴、有些艱難地生火做飯,寧忌在四周放風警惕,偶爾出去埋伏軍中斥候、流寇,為了喂馬,甚至還去軍營偷偷背了幾趟草料回來,間中又有過幾次這樣那樣的小變故,轉眼間,已經到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隨著遇見的斥候離開了這邊,在那場混戰之後弄到了物資,此時回到山間,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風呼嘯之中,兩人在窩棚裏安置好“禿驢”,隨後在房間的爐灶裏生起火來,待到光芒搖曳,才能看見眼前少女的臉上發鬢淩亂、嘴唇青灰的狼狽模樣。



    如今的江南已成絕地,這一年的冬季也異常寒冷,外頭公平黨數支打得頭破血流,普通人易子而食、軍隊食人肉都已不算鮮見,即便是偷藏在山間,兩人見到過幾次逃荒的外人,打交道的結果都算不得好。

    少年昨日覓著軍隊的痕跡出去後,曲龍珺便沒敢生火,白日裏大概也隻是吃了少許生食,這時候狀態自是不好,但見得寧忌回來,眉眼間笑意宛然,看來柔弱的瓜子臉上,變得輕鬆起來。

    寧忌也不好多說什麼,火生起來之後,爐灶上架了鍋子開始燒水,他才將手伸到對方的額頭上,正往爐膛裏添柴的少女跪坐在床邊定了定,待到對方手掌鬆開,方才將柴枝扔進去,隨後又被拉了手過去把脈。她低聲道:“沒事的。”

    “有沒有事你說了不算。”

    “……嗯。”

    兩人之間曲龍珺的年紀比寧忌要大兩歲,但寧忌占了“恩公”的身份又會武術,冷著臉時少女向來是沒什麼脾氣的。當然,寧忌這種表現氣概的時候倒並不算多,過得片刻,將她的手放開,也不說什麼診斷結果,曲龍珺看了看他,埋頭燒水,寧忌整理從外頭偷搶來的東西。同居生活的第三個月,即便是這樣的沉默似乎也變得頗為自然了。

    但事實上,此刻的兩人,正處於複雜而又微妙的相處階段,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體會。

    自江寧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實是很親切的。亂世之中的“他鄉遇故知”,任誰心中都充滿了喜悅。

    他們在西南便有過相識。但對於那一段經曆的認識,彼此卻有著不同的感受。

    於曲龍珺而言,她並不知道少年早就監視過她一段時間的事實,也不知道對方殺死聞壽賓後救下她的理由為何,在她這裏,自華夏軍出身的“小恩公”強大、帥氣卻也有些高傲,許多時候會覺得對方有些難以親近,甚至於——不知道為什麼——對方似乎叫過她幾次“小賤狗”。

    為什麼用這樣侮辱性的詞語罵她,想不清楚,而為什麼罵她還要救她,對於她來說,也一直是心中的謎團。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少年殺人時的果斷與冷冽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無比深刻,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心中真對自己有意見,將自己順手殺掉,絕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那次的事件之後,她身邊沒有了聞壽賓的掌控,隨後因為父仇的緣故離開了華夏軍,孑然一身,像是從頭再來,卻也徹底變得無依無靠,要說記憶中印象深刻些的人,無非是華夏軍的顧大嬸與這位“小恩公”。九月裏公平黨表露出猙獰的麵目之後,她聽到這位“小恩公”的名頭,甚至與對方重逢,心中頓時像是有了歸處。

    但這樣的想法真實嗎?是不是她的一廂情願,在西南時那張冷冽的臉,那聲“小賤狗”的稱呼,對方又是如何看待的她,這些東西,卻又難以細思。

    至於寧忌這邊,與小賤狗的重逢是這次離家之行當中最無法想象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種感受是溫暖還是喜悅,作為鋼鐵直男,尤其是不久前才在西南遭到過賤女人傷害的鋼鐵男兒,就心中對某個異性感到溫暖這件事情,這是不願意多想的,更別提從口中說出來。

    如同在張村聽說小賤狗一個人離開之後的反應一般,她要死了,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能夠說什麼呢?不想讓她死?他救下她不過處於簡單的人道主義,一時的仁慈,她學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做了決定要自立自強,自己若是無比擔心,那成什麼了。

    “何文愛高暢”都那麼羞恥,更何況“龍傲天擔心小賤狗”。

    而從西南離開之後,他其實也並未過多地去想,自己希望將龍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執念到底是因為什麼。張村的評價固然是一個方麵,但事實上,在龍傲天這個名字被打上“五尺淫魔”的汙蔑後,他也完全可以改個東方不敗、西方失敗之類的名頭從頭再來的。

    為了追殺於瀟兒離開西南,一路招搖到三千裏外,小賤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間,鬆了一口氣。

    這些話並不好說,甚至於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過。重逢之初,能夠談論的無非是從西南出來後的一係列經曆,不久之後,可以溝通的東西其實就少了起來。

    寧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華夏軍中許多具體的事情,他是無法跟對方討論太多的;而另一方麵,曲龍珺的父親死於華夏軍之手,她隨後被賣做瘦馬,帶去西南搞破壞,這些素材,也並不是適合敞開說的話題。不好提及過往,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男女,能夠聊的便不多了。

    相處的前一個月,寧忌受了傷,曲龍珺照顧小恩公,屬於應有之義,重逢後的同居,便並沒有太多的古怪。

    小禿驢來的時候,他們的手還牽到了一起,彼此都顯得頗為自然。

    此後戰亂四起,民、匪流竄,兩人進入山間建起小窩棚,偶爾在幹活當中,自然的交談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閑下來,寧忌便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他很高傲,麵色平靜一如當初在西南時的小大夫,曲龍珺隻以為他生性平淡,偶爾跟他說上一些話,其它時候多有克製,待到寧忌搶回了那匹“小禿驢”,兩人之間因為這棗花馬的話題倒是多了不少,曲龍珺精心照顧這小寵物,寧忌也因此出去搶了幾批草料,偶爾他嫌棄地罵罵這小“禿驢”,曲龍珺也會可愛地糾正他。

    亂世持續,周圍的天地慘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戰亂、火拚,流民之間的易子而食都已經出現。抱著善意的相識之人在這種環境下的相依為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這是他們在山間相依為命裏不必多說的部分。

    然而,總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兩人心底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終究是這般年紀的少年與少女,這樣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說,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這些想法若有似無、時隱時現,就如許多人在某個年紀悄悄感受到的那樣,因為與某一個人的相處,溫暖、好感、曖昧、心跳、忐忑……這些思緒會若有似無的浮現、落下,有的時候像是在木屋牆上交織的枝葉與陰影,有的時候如潮汐如煙火。許多年後它們會變作心中最美好的記憶,人們偶爾提及或是永不與人訴說,但在這一刻,則支撐著他們安靜而又忐忑的相處。

    十月裏才倉促築起的小棚屋並不寬敞,一個爐灶,兩側是兩張窄小的床,幾乎便是整個房間所有的“家具”,床鋪也隻是劈下來的木頭上鋪樹葉、幹草再搭了些拚合起來的布片的臨時做法。爐灶為這小小的床鋪提供一些溫度,為了避免晚上被煙熏得窒息,灶邊有專門的煙道,糊了泥巴,是這處房間裏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靜的沉默之中,曲龍珺燒好了熱水,擰了一小塊粗布給寧忌擦臉,寧忌則已經將今天的戰利品做了歸類: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來可以用的刀片、護心鏡,這樣那樣的布片,中間甚至還有個繡工精美的小肚兜——寧忌是從一個士兵的身上搶來的,至於對方是從哪裏得到,則屬於不能細想的範疇。

    接過對方遞來的粗布隨手擦了臉,他指了指曲龍珺床邊的一個小皮袋,讓她將熱水裝到裏頭,揣進懷裏——這是十一月裏曲龍珺月事來時他到外頭特地偷來的一個袋子——曲龍珺一邊說著:“我沒事的。”一邊跪趴在灶邊給皮袋裏裝了水,揣進衣服裏,然後也用熱水洗了布片,側到一旁擦拭了自己的臉頰。

    分派東西、收起來、繼續燒火、做飯……原本冰冷的房間裏已漸漸暖和起來,做飯的時候曲龍珺跪坐在床邊,因為嫌皮袋礙事將它放在了一旁,寧忌看了,抿著嘴指了指,曲龍珺吐了吐舌頭又將它塞進去,火光搖曳,她的臉色倒是漸漸地不難看了。

    不久之後,兩人吃了晚飯。

    晚飯過後,曲龍珺稍作收拾,在火光中穿起針線,拿出寧忌的破衣服來,坐在那兒開始縫補。作為習武之人,寧忌在平日裏動作頗大,離開西南半年多以後,又遭逢幼時不曾體驗過的大雪,他這才發現自己平日裏最費的是衣服,外頭的衣衫動不動的舊破個口子,最近這段時間,倒是多虧了曲龍珺一次次的替他處理。

    房間外頭風雪呼嘯,偶爾也會產生這樣那樣的話題。

    “明天便是小年了,下這麼大的雪。”曲龍珺縫補著衣服,“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裏打仗啊,凍也凍死了。”

    “因為本來就不是為了打仗啊,就是為了死人……”

    “……嗯?”

    “在西南的時候,華夏軍打仗,是為了勝負,女真人打仗也是為了勝負,但也有些時候,糧倉見了底,吃的本就不夠了,不管打不打,一千萬人也隻有五百萬人吃的糧食,不管怎麼樣,總之是要死掉至少五百萬人的。與其坐在家裏餓死,不如出去打死,死了的莫怨莫尤,活著的至少能有點口糧……以前在西南的時候,軍隊裏有些人說過這個道理,我到了這邊,才第一次看到……”

    年紀雖隻十五,性情也頗為跳脫,但身處華夏軍中,接觸的都是有見地的高層,許多話語當時不懂,但這一路遊曆,見到複雜的事情多了,有些道理便一一印證起來。此時的少年靠著爐灶,說起這事,情緒並不見高,卻自有一股憂國憂民的氣度,與跟真正的小禿驢在一起時的氣質大不一樣。

    “先前在江寧,何文冠冕堂皇,說是要收權,要整肅,實際上又何嚐沒有這個原因。公平黨在江南打砸搶,混了兩年,江南水鄉,糧倉和各種積蓄都已經見底了,真要是開個大會,把一群傻瓜整肅起來,到了年底,還是要餓死很多人,與其到時候被人罵,不如大家擺明車馬幹一場,養不活的人打死一堆,他手頭上糧食多一些,就能把活下來的精銳都拉進自己這邊……原本就是他搞出來的事情,收拾不了,幹脆把鍋扣在別人頭上,讓許昭南、時寶豐、周商幾個人背鍋去死,哼,他太精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爹爹當年也是領兵的將軍,卻沒聽他說過這些事情……”

    “我爹……”

    寧忌隨口接下來,此時又稍稍頓了頓,“……我爹……當年在和登,是在寧先生辦公室裏掃地的。”

    “……啊?”曲龍珺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也不會說這些,不過華夏軍的小孩子都得上學,軍隊裏的孩子也多,大家說啊說的,也就懂了。”

    “嗯,都說華夏軍改造造紙之法,興格物,下頭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念書,明事理,就連女孩子都一視同仁,這是教化的大德……寧先生真厲害……”

    “也不是啊,我倒是覺得,讀書是要看人的,我就學不進去,我弟弟也是,我是不想學,我弟弟是想學但就是學不好,論讀書識字,我認識的人裏,可能你還厲害些。”

    三個月的相處裏,兩人的話題算不得多,但偶爾投機的閑聊之中,曲龍珺常常能引經據典、又將那些典故生動地說出來,在與直男的對話中,頗能調節一些氣氛,而作為學渣,寧忌對這樣的讀書人,一直是頗為向往的。若深究起來,先前在西南他會被於瀟兒勾引,著了對方的道,或多或少的也有對方是老師這一因素的加成。

    雪屋外雪風呼嘯,房間裏爐火嗶啵。曲龍珺補好衣服,咬斷了線頭,或許是因為將至年關,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又低聲說了好些話。曲龍珺坐在那邊的床上,雙手抱膝——她常常是這樣的坐姿,有時候還將下巴埋進抱攏的雙臂之中——話語柔和,寧忌則已經躺倒在這邊的床上。

    寧忌說起華夏軍在過節時的熱鬧,也說了說跟一幫狐朋狗友尋歡作樂的糗事,甚至還說了炸茅坑以及自己茅坑被炸的經曆,過得一陣,見曲龍珺並不介意,方才稍稍說起家裏的事情。

    “我家裏……有幾個姨娘,有哥哥嫂嫂,有弟弟妹妹,這次出來,幾個妹妹估計會想我了,哥哥嫂嫂也會想,爹和娘……”

    “娘會哭的……”

    “我爹……不知道他會不會想,應該不會哭,但若是我在外頭出了事,他應該也會很傷心吧……”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兩人說到這裏,也不知是這晚的什麼時候了,曲龍珺聽著這些,眼中眸光複雜,“你這麼好,他們肯定會想的。”

    聽得這句“你這麼好”,寧忌的臉上微微一燙,隨後道:“……無情未必真豪傑,蓮子……什麼……嗯,你詩說得不錯……”

    “這不是寧先生寫的詩嘛……”

    “啊,寧……我爹就隻掃地,他沒教這個……你書讀得真多。”

    他看了曲龍珺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少女的眸光卻微微的低了低,她抱著雙膝,稍稍的朝後方靠了靠,有些複雜的眼神匿進了黑暗裏。

    房間裏就此安靜了片刻。

    隨後是持續著安靜。

    寧忌想要自然地找些話題,但一時半會沒有找到。

    就在這安靜似乎要一直持續下去的某一刻,他聽見曲龍珺在對麵開了口。

    “小、小龍哥……”

    “……嗯?”

    對方的話語也盡量的平靜,隻是在細微處,有著微微的顫抖:

    “……你……你從西南出來,是不是有什麼任務啊?”

    “呃……”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說,但是……”

    ……

    “但是……倘若明年開春,雪化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

    ……

    “你能不能……”

    ……

    “……帶著我啊?”

    ……

    風雪的聲音似乎變大了,在耳邊呼呼的吹,爐灶之中,暖黃的火光搖晃著拂過兩人的身體與臉頰,寧忌張了張嘴,聲音卡了一下。

    “那個,呃……咳,是……是有任務……嗯……”

    他頓了頓,望向那邊。

    “沒事的。”

    這句話的意義並不明確,但由於語氣的堅定,少女像是聽懂了,身體放鬆下來,點了點頭,她坐在那兒,伸直了雙腿。

    這個動作很漂亮,寧忌挪開了眼睛,心撲通撲通的,情緒竟也輕鬆了下來。

    溫暖的雪夜裏,兩人隨後又在這輕鬆的心情中交談了不少的廢話,少女說起書上的事,也給他講故事,隨後告訴他聞壽賓逼著她念書、彈琴、跳舞之類的事情,像是在向他剖白這些技藝的由來。

    寧忌並不笨,能夠聽出她此時話語之中的含義,也能夠聽出她語氣之中的小心,她學父親的詩作,當年固然有聞壽賓等人不純的用意,但此刻聞壽賓的墳頭長了草,江南連草都快被燒沒了,這些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更何況,他現在還根本不想回西南。於瀟兒還沒殺,“五尺淫魔”的汙名還沒洗刷成“天下第一”,回去挨揍也太沒麵子,遇上秦維文也難免要被嘲笑。

    過得一陣,兩人的交談中曲龍珺再問起他將來的方向時,他仔細地想了想,做了決定。

    “我想先去福州。”

    他道。

    “看看那個小皇帝、和小公主……都長的什麼樣子。”

    公平黨一番大亂,江南開始吃人了,小和尚去了晉地,鄒旭、劉光世在中原打出了腦漿,附近唯一太平的地方,隻好是去福州,於瀟兒說不定也去了那裏。

    而且,去到太平的地方,也好安置跟隨著自己的“小賤狗”——或者現在不太好罵她小賤狗了,那該叫什麼呢?小賤龍?——自己的武藝畢竟還沒有天下無敵,身邊跟了一個人,便不要太去冒險。

    他想了想,自己也並不是那麼喜歡冒險的,如今身邊有了一個小賤狗,還有了能夠馱東西的小“禿驢”,待到春暖花開,鍋碗瓢盆也能帶上,包袱也能多帶兩個,跟春遊都沒什麼區別了。

    去看看大海,真開心……

    爐灶中的火光漸漸地變小,擋了隔板,但還散發著熱氣。寧忌嘟嘟囔囔地做著計劃,說起傳說中的大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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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一章 洶湧的江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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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二十四,晉地,亦是白皚皚的一片。

    威勝,雪暫時的停了。

    城門四開,密密麻麻的身影在這白色的城池間彙集,已是小年,這座幾近新修的城池當中張燈結彩,有的地方人們鏟開了路麵的積雪,張開了熱鬧的市集。戰亂多年,這是晉地第一次呈現出這樣熱烈的場麵來。

    城池一側,過去虎王天極宮所在的地方,此時是一片坍圮的廢墟。

    三年之前,女真兩路大軍南下,粘罕與希尹率領的西路軍強攻晉地,殺死了當時的小虎王田實,又策動廖義仁等晉地大族分裂虎王勢力。祝彪、王山月等人被擊潰於大名府,樓舒婉、王巨雲、於玉麟等人難以支撐,武建朔十年五月,在固守粘罕大軍攻擊兩月餘後,虎王軍棄城離開。心性決絕的樓舒婉將城內絕大部分的建築與帶不走的軍械乃至古玩文物付之一炬。

    樓舒婉的堅決令得揮師而來的女真人的沒能在這裏掠奪到任何好處。無處發泄的士兵在周圍肆虐屠殺了一陣,甚至給廖義仁當時的治地都帶來了不少麻煩。



    廖義仁死後,虎王軍收複晉地,它將大後方仍舊放在了方便戰鬥的山區,而在平原地區,樓舒婉結合華夏軍的經驗與建議,以工代賑、修路招商。女相在麵對女真人時寧可玉石俱焚也決然不退的形象給了不少人以信心,即便在整個中原零落的此刻,仍舊有眾多的利益體係如百川納海般往晉地這一四通八達的中樞點彙集,迅速地重建了威勝,又在威勝附近搭建起東城這一特殊的工業技術區域。

    在重建威勝的過程裏,樓舒婉並未複修當初因田虎而建的天極宮,而是在附近的廢墟裏覓地新建了一座較小也較為樸實的宮殿,為對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寓意,她將這裏取名為青宮。當然,到得最近,也常有人說這預示了女相“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的野心。

    身為女子手握大權,對她這樣的揣測,其中有好的一麵,實際上也蘊含著不好的映射。

    虎王勢力自田虎死後傳位於田實,待到田實驟然遇刺,整個勢力本質上已然分崩離析,如廖義仁等大族投靠女真人,分裂而走。而在這邊,樓舒婉、於玉麟等人不好扯旗自立,遂將田實家中一位名叫田善的孩子推出來作為傀儡,以繼續抗金。待到廖義仁等人身死族滅,晉地歸一,女相權力雖大,但終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擁護,偶爾冒出來的一些怪話,實際上也是任何勢力都免不了的權力鬥爭的體現。

    當然,這些浮動的小心思,在此刻的晉地,還是不足為道的。從在田虎麾下掌戶部開始,樓舒婉經曆的便是無數的輕蔑與挑戰,而她仍舊在虎王的勢力當中牢牢的掌握住了經濟與民生的整條線,而後隨著被田虎下獄卻反殺田虎的那次事變,到與女真人對抗時經曆的無數刺殺,麵對著粘罕、希尹這等當世梟雄火焚威勝的決絕,可以說,女相此時的威望,是在一次次凶狠的浪潮中一拳一腳硬生生打出來的。



    而另一方麵,兵權上有於玉麟的支撐,威勝與東城的開放拉攏了各方大小勢力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從西南而來的專家團與寧毅的態度代表了那個當世最不可忽視的大勢力的意願。即便有些許的風浪,樓舒婉在晉地的威權也幾乎是牢不可破的狀態,關於“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之類的流言,偶爾即便是樓舒婉聽到,也隻是無所謂的哂然一笑。



    當然,比較微妙的是,在部分人的眼中,對於樓舒婉這樣的女子在晉地掌權最大的一個因素或許並不在於她一直以來拳打腳踢的成績,而在於某些不知什麼時候傳出來的、關於樓舒婉與西南寧先生愛恨交織、關係複雜的流言。

    在如今的這片天下,談到政治鬥爭,許多人或許會敢於殺死西南華夏軍的某個盟友,但無論如何,人們會恐懼於殺死寧毅的某個家人,或者粗俗一點,說是“姘頭”。樓舒婉與寧毅的關係一開始是如同笑話一般的流言,到得後來,華夏軍與晉地的來往越是緊密,雙方的關係越是複雜,這樣的流言便愈發神乎其神。



    甚至於從西南來到晉地的支援者們,縱然口頭上不會說起這些事,但對於晉地的感覺,尤其是是對那位女相的感覺,總之是要比相對其它勢力更親切一些,依稀間像是做好了稱其為老板娘的心理準備。

    這樣的流言傳到女相的耳朵裏對方會是怎樣的態度,樓舒婉沒有過任何公開的表露。但無論如何,在這些因素的支撐下,或許會有些弄權者打著扶持小朋友田善驅趕女相樓舒婉的主意,放點這樣那樣的流言,但其距離成功,怎麼看都像是隔了十年八年的距離,女相或許會奪權,將來或許會以女子之身稱帝,而在目前的權力架構中,這一切都不是迫切或激烈的選項。



    基於來自華夏軍的一些建議,威勝的這個小年,氣氛過得頗為熱鬧,早幾天便做好了張燈結彩大辦一場的準備,到得時間臨近,天公作美,附近十裏八鄉的居民俱都穿上了棉衣,趕了遠路過來入城慶賀。人們身上的厚衣服體現了晉地這些年來難得的順遂,熱鬧的慶典增加了凝聚力,不少人口中說起女相來,更是一片敬佩與感激。

    上午時分,城內的慶典與市集才剛剛展露它的熱鬧,青宮前方,遊鴻卓與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便相攜來到了這邊。

    兩人於九月底在江寧參與了公平黨的那場大亂,遊鴻卓找況文柏複了仇,隨後又與梁思乙一道在亂戰中重傷了“寒鴉”陳爵方,雖然沒能徹底複仇,也沒能再與“天刀”譚正一戰,但目睹了華夏軍參與的一番廝殺後,許多的小事情,似乎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另一方麵,見證了何文在收權一事上的決絕,明白了公平黨之後選擇的道路,安惜福也對於這次南下的事情,有了一個結論,帶著何文傳來的願與晉地通商交好的意願,踏上了北歸的道路。

    遊鴻卓與梁思乙則有著更深的緣分。

    當年遊鴻卓初出江湖,結識幾個兄弟姐妹,大哥欒飛、三姐秦湘,其實都是從亂師當中出來的王巨雲的義子義女,亂師在北邊幫助流民,缺衣少糧,稍有本事的,便被放出去為軍隊籌糧,後來況文柏背叛,兄弟之間謊言被揭穿,遊鴻卓才發現所謂的江湖,並非隻有那豪邁的兄弟之情。

    三姐秦湘當時便死了,大哥欒飛回到亂師,沒了兩條腿,成了廢人。亂師的生活本就窘迫,殘疾人的生活更是難以言喻,欒飛苟活幾年,後來王巨雲與樓舒婉漸漸有了合作,他偶爾聽到江湖上有關於遊鴻卓嶄露頭角的傳聞,便時常與梁思乙等幾個相對熟識的義弟義妹說起:“這是我與你們秦湘姐當年在江湖上結識的弟弟。”

    “……他有出息了。”

    雖然偶爾的話語之中顯得親切,對於遊鴻卓在北地晉地護衛女相的義舉也是與有榮焉的欣慰,但雙腿已然殘疾的他,卻從未想過要再與遊鴻卓見麵相認的事情。

    女真人南下打到最激烈的那段時間,他為了不拖累身邊的人,爬進井裏,將自己淹死了。

    歲月的流波浩蕩而又無息,誰也沒有料到一段緣分又會在另一處與人連起來。欒飛斷腿之後,不願意連累人,從未想過與遊鴻卓相認,他身死之後,梁思乙等人也並未打算因此與遊鴻卓有什麼關係,然而兩人在江寧一番生死相托,到那天刺殺陳爵方失敗的彌留之際,梁思乙才低聲說起欒飛與秦湘的事情,遊鴻卓才知道,七兄弟分開之後,大哥欒飛那邊,竟又經曆了如此多的事情。

    故人已去,作為豪爽的江湖兒女,兩人在相處之中早已有了好感,不久之後,兩人在北歸途中相許了終生,待回到晉地,梁思乙領遊鴻卓見了王巨雲,王巨雲大為欣慰,不僅為兩人親自選定了開春後的婚期,更是留下遊鴻卓數日,親授絕藝“孔雀明王七展羽”。

    遊鴻卓這些年來得各路宗師指點,這次得了王巨雲的指點教誨,方知這位滿頭白發的亂師首領不僅滿腹經綸,更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武學造詣,“孔雀明王七展羽”本是劍法,但經王巨雲一番指點,將其中精髓化入刀法,也使他受益匪淺。在經曆這些年的輾轉過後,他第一次覺得,要殺“天刀”譚正,他也已經有些把握了。

    而更令他感到親切的是,王巨雲文治武功,傾心授藝時,話語中對他人生行事的指點,更是讓他隱約想起了當年“黑風雙煞”的那位趙先生。

    當年他與那對趙氏夫婦雖然同行不久,但趙先生對他人生的提點卻基本上為他奠定了後來前行的基礎,是對方的那些教導令他開始學會了思考,使他在麵對各種事情時不至於過度偏激,若非一直以來且行且思,即便得了絕世刀法,想必他也走不到今天。

    憶及此事,又知道王巨雲原是聖工方臘造反時的尚書王寅,江湖閱曆豐富,遊鴻卓旁敲側擊地提了提關於“黑風雙煞”這對江湖前輩的情況,可惜王巨雲蹙眉沉思許久,表示並未聽說江湖上有過這樣的一對俠侶。

    兩人回到威勝已是十二月間,遊鴻卓沒有任務,也不必對誰交代事情,見過王巨雲後,便一直與梁思乙宅家練刀。倒是王巨雲與樓舒婉提起義女的婚事後,樓舒婉讓人遞來了邀請——當年女相被刺殺多次,遊鴻卓乃是民間自發保護女相的義士,他的刀法是在那樣的環境中突飛猛進起來的,後來與樓舒婉也曾有過數麵之緣,與史進更是熟悉,這次遊曆歸來未去見她,按照王巨雲的說法:“女相氣得不行。”

    二十四的上午,是一場熱鬧的聚會。

    一被引入青宮,遊鴻卓便見到了不少過去認識的人,一直擔任女相護衛的大俠史進、跟隨女相身邊的侍女袁小秋、華夏軍的代表展五,以及不少在當年護衛女相時便被證明了忠誠的俠客——這些人眼下許多都成為了女相的親衛。

    樓舒婉在青宮的側殿當中單獨麵見了兩人,相對於晉地局麵緊張那段時間的嚴肅與憔悴,如今私下裏的樓舒婉顯得放鬆而親切,她詢問了遊鴻卓這一路以來——尤其是在西南——的見聞,隨後又恭喜了他與梁思乙的結合,順便送給他們一塊玉璧。

    雖然是私下裏的會見,表明了重視,但彼此之間當然也稱不得朋友。為了避免氣氛尷尬,會見持續的時間也算不得太久,過得一陣,遊鴻卓被引入前方的茶廳,一番介紹後,才大概知道今天這場聚會的主題是什麼。

    由於到了小年,城中大肆慶賀,位於東城那邊的工業區也給來自西南的技術團隊陸續放假,樓舒婉邀請這些人來到威勝過節。一部分不願意參與聚會的人已經出去逛街了,另外也有不少人作為代表來到了青宮之中,喝茶聊天,遊鴻卓作為最近才去過西南的旅客,便也被樓舒婉叫來作陪。

    遊鴻卓出來後不久,樓舒婉便牽著一名六七歲的孩子從內間走了出來,與眾人打招呼——這孩子便是如今虎王勢力的名義接班人田善——在簡單的寒暄過後,樓舒婉跟眾人相互介紹,中間也特意將遊鴻卓提出來,說了他在西南學藝的故事。

    遊鴻卓便也大概地說了說當時的經曆,雖然作為遊曆天下的俠客,討厭政治上的事情,但他私下裏其實是很願意認識西南的這些人的,而隨著他說起張村那位陸夫人的名字,一幫西南過來的技術人才一時間也是嘖嘖讚歎,有的向他問起張村的狀況,有的問起他們這些俠客對技術的要求,其中一個人已經開始跟他聊起要給他做幾個小型手榴彈和煙霧彈的細節了……

    外頭冰雪為化,漸起的陽光帶來了些許的暖意,茶廳之中氣氛漸漸熱絡,樓舒婉牽著田善,起身笑著告辭:“我在這裏,大家沒那麼放得開,諸位都是西南過來的,且好好聚聚、聊聊,我與展五爺、薛將軍他們還有些事情要談……幫你們把兩個頭頭帶走,你們且隨意了……史大俠,你幫我招呼一下他們。”

    和樂融融的氛圍之中,她帶走展五與薛廣城,留下了史進。

    於是氣氛更加熱鬧起來——或許是由於西南對於各類武俠的推廣,從那邊過來的眾人對史進這類俠客其實都頗為崇敬與親切,往日裏便曾有過不少的交道,早已熟絡了,如今領導離開,眾人嘻嘻哈哈的,此後便也度過了一個不錯的上午……

    ……

    對於身處上層的人們來說,這樣那樣的行動或多或少的都要著些政治因素,早已沒有了過去那般的自由。

    樓舒婉組織起這樣的聚會,或多或少的,當然有對外表露“西南的人隻服我”的信號的因素,即便她善解人意地提前離開,刻意的聚會,或許也不如三兩好友私下碰頭那般愜意與自在。但無論如何,遼闊的晉地卻也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動作,方才得以穩定下來,甚至於在這個冬天,有了慶典的餘裕。

    就如同遊鴻卓麵見樓舒婉,也不是因為他們真是貼心的朋友,而是因為樓舒婉讓這片天地有了些許喘息的空間,讓人們臉上能夠露出比往日裏多的笑容,至於在世俗的層麵上,這些往來於朋友的友誼當然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離開茶廳後不久,樓舒婉蹲在地上笑著與小朋友田善說了幾句話,田善懂事地點頭,隨後恭敬地行禮,在侍女的陪伴下朝宮殿的裏側去了。

    展五與薛廣城在後方對視一眼,表情並不愉悅。

    直起身來,樓舒婉收斂了笑容,在前方走著,三人沿宮殿內的廊道朝前方的書房過去。

    早已是熟悉的道路了,氣氛了絕不陌生,這是談“正事”的氛圍,當然,對於華夏軍的兩名負責人來說,這氣氛總是不友好的。

    多數時候得吵一架。

    果然,樓舒婉開口,便讓人生氣。

    “汴梁的仗,打完了,過段時間,鄒旭有空了會過來慶賀……你們不要搞事情。”

    “女相說的什麼話。”

    “女相說什麼是什麼,我們客居晉地,能幹什麼?”

    樓舒婉在前方停了停腳步,側過頭來:“……你們這是諷刺?”

    “我們……”薛廣城攤了攤手,“當然是諷刺。”

    “嗯。”展五點頭。

    “好。”樓舒婉並不意外,點了點頭,“反正上次的分紅還沒給你們……談談正事吧,我上個月給西南發了一封信,你們是知道的。過了這個冬,有餘力了,我們要把西北防線補起來,這件事情,你們要出一些人,最好五爺或者薛將軍你們其中一個親自帶隊,到時候小蒼河還歸你們,你們已經做好安排了吧?”

    展五蹙了蹙眉:“上個月才發的信,西南才收到不久吧?這麼大的事,要出多少人,要怎麼打……”

    “晉地、西南相隔幾千裏,沒得到那邊的回信,你們就不做事了?”樓舒婉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去,這是她平素辦公的地方,擺設相對樸素,一些寫滿字的紙張擺在桌子上,或許是上午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她走過去整理了一下:

    “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我與王將軍已經商議定了。西北的重要,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年是因為喘不過氣,沒有去拿,如今一幫蒙古人攻了西夏,修養生息有一段時間,雖然這些人隻是茹毛飲血的蠻子,但未雨綢繆,橫山一線也得補上。拉你們入夥,是因為你們在西北打了幾年,確實留下了一些名氣,便宜你們了,接下來西北之戰,以王將軍的亂師為首,他們苦了多年,給他們找一塊正經的地盤住下,我們這邊也出一批人,要的不多,隨便吃點,至於你們華夏軍,出一批人,出個名頭,將來小蒼河這一片就,呃,那個怎麼說的……”

    她坐在那兒,揉著額頭想了想,隨後抬頭笑起來:“……哦,共同開發。”

    展五與薛廣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聽了樓舒婉的這番話,都有些無言,展五道:“這件事情,得西南那邊有指示才行,樓相,我們出人,出多少?我們在晉地才多少人,你是想讓我們幹脆把技術隊的人都拉過去嗎?東城不搞了?”

    樓舒婉低頭寫了幾個字,批了一封書信,隨後抬頭:“薛將軍帶的那隊兵可以去嘛,看起來就很能打。”

    薛廣城笑起來:“樓姑娘就是想把我的人調走吧?”

    “是啊。”樓舒婉微笑坦然,“這樣一來,鄒旭過來道賀,我不用一直盯著你們,你們可以去把小蒼河搶回來,大家都舒舒坦坦,一舉三得,多好。”

    “沒有特殊情況,護衛連不會離開技術隊。”

    “現在就是特殊情況。那是小蒼河啊,華夏軍在小蒼河抗金,打了那麼些年,天下才認你們華夏兩個字,現在能搶回來了,你們不想要?”

    薛廣城蹙了蹙眉,展五沉默片刻:“……要回來又有什麼用呢?除了有個象征意義,小蒼河的所有東西當年都打完了,水壩也炸了,今天拿回來,我們到底能有多少好處。而且,華夏軍當年立足呂梁,也是因為有青木寨等地的基業,如果說位置,那片地方本就不是什麼沃土,樓相您與王將軍拿了西北,我們拿回小蒼河,這便宜不都是你們占了嗎?”

    樓舒婉看著他,過得一陣,攤手一笑。

    “那就是不要了。”

    “我們也沒說不要……”

    “那就是要。”

    “我們沒有那麼多人,而且樓相您如果隻是想刁難我們……”

    “誰刁難誰了,誰刁難誰了!哦,問你是不是不要,你說沒說不要,問你那是不是要,又不說要,哦,陰陽人啊,打啞謎啊,還我刁難你們……”

    “樓相你這陰陽怪氣的……”

    “誰陰陽怪氣的——”樓舒婉說到這裏,卻是噗的笑了出來,她隨後低頭扯過來一本折子,打開擺著,伸了伸手,“行,這件事情,我就是知會你們一聲,哦,忘了跟你們說,我還寫了封信給梁山,華夏軍在晉地沒人,梁山有啊,他們反正日子也過得不好,我對他們還有恩情,就邀請他們一道收複西北,到時候大家一起合作,你看,你們華夏軍出了兵,西北分你們三分之一也可以嘛,我才不想跟你們什麼共同開發小蒼河……鳥不生蛋的破地方,到時候你們自己開發……”

    前方兩人沉默片刻,薛廣城喝了口茶,壓下火氣,展五點了點頭:“……懂了。”

    “懂了就好。”樓舒婉埋頭書寫,不看他們,“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知道你們,這麼大的事情,要開會,你看我多好,這麼大的事,一個多月以前就跟你們說了,今天又來提醒你們,去開會吧,去開會吧,抽點人手出來,西北現在就是一幫土雞瓦狗的馬匪,我還是很期待薛團長帶的兵的。”

    又是一陣沉默,展五與薛廣城兩人都喝了茶,之後才站起來,展五跟薛廣城道:“有人耍賴皮……”

    薛廣城:“要不然把技術隊調走吧。”

    書桌那邊的樓舒婉抬起頭來,目光凜然如霜:“有種你調啊。”

    “你看,她耍賴……”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呸!滾——”樓舒婉作勢要吐口水。

    “你這純屬胡鬧……”

    “陰陽怪氣,還女相……”

    兩人雙手叉腰,絮絮叨叨地罵了一陣,樓舒婉也罵了幾句,待到拿起硯台要揮,吃了憋的兩個中年男人才歎著氣從書房裏離開。

    樓舒婉坐下來,用手撐著下巴,一麵批著折子,一麵微微的笑,這些時日裏,以各種事情嚐試打亂華夏軍的布置是她樂此不疲的消遣,給華夏軍的兩名負責人吃癟也總能給她帶來暫時的放鬆與愉悅。嘴角的微笑維持了並不久的一段時間,她沉浸入工作當中,目光漸漸地便隻有冷漠與蕭殺了。

    抬起頭時,侍女袁小秋從外頭進來,向她回報外頭聚會已經散去、參與的人盡皆歡喜,史進與遊鴻卓進行了一番比武、如今大家已經去到宮外繼續尋歡作樂的消息。

    “今日外頭很熱鬧呢,樓相你想出去看看嗎?”

    樓舒婉看著她,略想了想。

    “也是……”

    她點頭笑了笑。

    “那便給你放個假吧……”

    ……

    冬日的陽光照耀著這片大地之上如棉絮般的雲毯,一直延展數千裏,西南的成都,這一日也正處於小年的喜慶當中。

    相對於晉地慶典的艱難與珍貴,此刻積雪不厚且物資豐富的成都,便是真正的滿城都充斥著喜慶的氛圍。一處處酒樓茶肆張燈結彩;一片片街道市集綴綠飄紅;老儒新儒們組織起熱鬧的文會;誌同道合的新文化人們也在各處聚集,暢談理想;城內有錢人的大宅院中飄出珍饈的香氣;即便是相對清貧的普通人,也都在城內漂亮的市集上輾轉,又或是覓得一處對公眾開放的戲院,看上一出熱鬧的表演。

    芸芸眾生,這一刻,都有著各自的歡喜。

    城市的一側,一處古樸的院落間,同樣的歡喜也正在臨近正午的這一刻發生,一位看來正氣豪邁的中年人正領著幾位特殊的客人來到了家中,這一天小年,也是祭灶君的時候,他的家裏,早已是各種祭祀的氛圍。時間接近正午,被迎進來的為首的那人有些猶豫,但中年人早就拖著他的手,與他敘起情誼來:“我們可是本家啊,你這就是回家了。”

    兩人確實是本家。

    這處宅院主人的名字叫做李如來,而被迎接進來的,是華夏軍第五軍的一名炮兵團長,名叫李東的。雙方之前打過幾次交道,李東也有幾個部下,過去得到了李如來不錯的安排,雙方有些人情,甚至於兩人的家譜往上敘,還真能找出淵源來,這一次他來到成都辦事,便被對方邀請到了家中,吃一頓便飯。

    李如來做人是靠譜的。

    盛情難卻。

    由於是本家,進去之後不久,李如來還讓家中的家眷出來與他打了招呼,敘了私誼。這位過去領兵但如今被閑置的將軍家底豐厚,如今也沒有了太大的野心,對於軍中的眾人並無所求,因此倒是不必擔心被他連累做些貪贓枉法的事情。他過去是軍人背景,被華夏軍打敗後,佩服這邊的軍人,也是極為合理的事,偶爾結交,隻為心中的向往和佩服。

    不久之後,擺開宴席,上了不少珍稀的食物,見李東有些猶豫,李如來又跟他說了些做生意的事情,一一坦陳:“我這裏可沒有一個銅錢是違法賺來的,都是寧先生鼓勵做的事情……”

    整個城市觥籌交錯的喜慶氛圍裏,這裏也像是汪洋之中的小小水花,並沒有顯出任何的特別來。而同樣在洶湧的人潮之中,臨近午時,幾輛馬車從城市的北門進來,年關時節,這是原本承諾要回去張村的車輛,但這一刻,它穿過喜慶的人群,朝著城市當中那處特定的宅院,無聲駛來。

    滿城喜慶的氛圍,但車上的人並不快樂,他蹙著眉頭正在思考一些事情,車外的香氣偶爾飄進來,肚子也有些餓了。這些年來,他其實越來越不快樂。

    途中停了停,讓人買了個肉包子。

    不久,馬車在李如來的宅邸外頭停了下來。

    秘書處的人上來,告訴了他炮兵團李東正在院內赴宴的信息。

    “嗯。”

    他放下了手中的肉包子,下了車,站了片刻。

    “……不管了,進去吧。

    ……

    寧毅走了進去,穿過庭院。

    不久,正廳當中站在桌邊的人都看見了他。他點了點頭。

    “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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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15 21:50:30
第一一四二章 洶湧的江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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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是正午,外頭隱隱約約的,還能聽見城市間的鑼鼓聲,庭院裏有水池假山,綴著冬日的積雪,一看便是富貴之家,卻又顯出幾分素淨清雅來。正廳擺了大桌子,桌子中央鏤空,擺了熾烈的炭火,即便開門飲宴,桌邊的食客也不覺寒冷。

    不過,此時桌邊所有人的臉色,都是白的。

    從外頭的騷亂傳來不過片刻,士兵與身著便裝的秘書處工作人員就已經進來了,在大部分時間,這已經是政治場上控製犯人的手段,而之後寧毅的突然出現,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所,就像是市麵上誌怪的描述般令人難以理解。

    在如今的西南,他的身份太高,李如來的身份太低,就身份而言,即便李如來想要造反,寧毅都不必出麵跟他相見。而就地點來說,以他的身份,用控製犯人的手段,徑直進入李如來的私宅,在任何情況下,這都是一個不合適的舉動。

    這般奇怪的反常,無論如何,事情都會很大。

    看見走進來那道身著墨色大衣身影的第一眼,李如來便下意識地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甚至忘了低頭,而李東稍稍退後一步,站直了軍姿,其餘幾人,表情各有混亂,但身體大都僵在了那裏。

    寧毅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旋即轉移到外間的庭院與桌內的菜肴上,他的目光看來平靜,拉了張椅子坐下,隨後望著的庭院,點了點頭:“坐。”



    沒有人敢坐,所有人都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後,廳堂裏隻有沉默,有人相互望望,沉默當中,各自便都不敢坐下了。

    寧毅便又看了掃了眾人一眼,他雙手放上桌麵,微微笑了笑:“院子造得不錯,花了心思,但是還能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地方不夠大,這就失了江南園林的雍容了,是剛到成都時買的地吧,李將軍?”

    李如來張了張嘴,隨後低了頭:“是、是的……”

    “委屈你了。新園子什麼時候造好?”

    “……按、按照工期,明、明年三月。”

    “嗯。”

    寧毅點了點頭,伸手從旁邊拿過一副碗筷來,這是先前一名軍官使用的碗筷,裏頭還有些殘羹,見他執起筷子就要用,一旁的李東蹙了蹙眉:“寧……寧……這個……”

    “這個怎麼了?”

    “這個……用過的……您……”

    “當年在小蒼河,物資那麼匱乏,你吃過的傳給我,我吃過的傳給他,今天又有什麼關係,你是小蒼河的老人了,有了別人眼裏的身份地位,不要變得嬌氣。”

    他拿起筷子隨手夾了些東西吃了,似乎驚歎於菜肴的美味,略略點頭之後,方才抬頭望了李東一眼,目光嚴肅了一瞬。

    “你們是進城辦事的吧。”

    “是。”

    “叫你們坐,你們不坐,是吃飽了?”

    “……是……是。”

    “沒吃飽就坐下吃,吃飽了就去辦事,帶兵的不要婆婆媽媽,我今天過來,和李如來將軍有些事情要談,比較重要,不留你們。”

    “……是。”

    李東等人隻是略微遲疑,隨後舉手敬禮,相繼朝院子外頭去了。

    寧毅將椅子搬得離圓桌近了些,又夾了幾樣菜吃,李東等人從院子裏消失後,他揮了揮手,隨後保衛科、秘書處的人也相繼離開房間,至少在目視範圍內,便隻剩下他與李如來兩人了。李如來低頭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動了動,寧毅抬了抬頭,這一次,話語更加平靜了。

    “站著吧。”

    他說完這句,放下了筷子,語氣當中,已經像是在麵對一個死人了。

    於是庭院當中又安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卻是一句:“幾年以前,女真望遠橋兵敗,派人去招降你的時候,你反問過一句,說我這樣辦事,將來牆倒的時候,不怕眾人推嗎……是吧。”

    寧毅的目光望定了李如來,像是帶著些疲憊,也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悲憫,李如來身體微微抖了抖:“那……那是……此一時彼一時……”



    “你們武朝啊,混得出頭的將領,很多都是這樣,你是,劉光世也是,懂人情世故,懂什麼叫做世事常情,但是打不了仗,一個帶兵的,打不了仗,有什麼用?進了華夏軍以後,我沒有重用你,你心裏有怨言,醉心吃喝玩樂,交些朋友,你現在交了那麼多英雄好漢的朋友,你學會打仗了嗎?”

    “我……”

    “……對你……還有你的那些小兄弟,本來早就做了一套安排,你們按部就班的作死,我按部就班地做事,過個兩年,大家的事情也就了了,但是最近想了一些事情,大過年的,本來該回張村,轉道了來了你這邊,我就想問一句,你給軍隊裏的軍官送女人,按照你們的人情世故,按照封建的規矩,你該死幾次啊?”

    “……”

    “……你這麼懂規矩,就應該知道,在哪個朝代,都是死全家。所以今天,我是這樣過來的,不太合規矩,但不管按我的規矩算,還是按你的世故算,應該也沒什麼區別,想必你也能坦然接受。”

    李如來微微抬了抬頭,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汗珠涔涔地滲出來,寧毅歎了口氣。

    “廚子不錯,坐下吧,吃最後一頓。”

    廳堂外有風吹進去,李如來的身形搖搖晃晃的,他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平時身形高大、保養不錯,頭發還是黑的,但這一刻,像是要從畫麵裏變得透明、消失。對麵的寧毅將近四十的年紀,但目光中透出來的威壓則遠大於此,他拿起一隻茶杯看了看,複又放下,陡然間,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個木桌似乎連地板都是一陣動搖,他憤怒的聲音吼了出來。

    “坐——”

    李如來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了,他將雙手按在圓桌上:“我、我……”

    他的聲音顫抖,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於也沒能說出來,對麵的寧毅也坐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準備殺人全家的他也顯得有些疲憊。如此過了好一陣,在李如來表情的幾度變化間,他道:“想到什麼了?”

    “我……我在想……我隻是揣測、揣測……主席……若真想殺我……殺我全家,是否……便不會親自來了……”

    ……

    “……過來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問題。”

    廳堂裏的聲音,過得片刻,才又響起來。

    “投降之後,對你進行閑置的處理,有我個人的好惡在,但總的來說,對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對比的陸橋山,他是敗軍之將,被抓住後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當年望遠橋之後,決定把你當成一個典型,千金市骨,結果沒有對你做出妥當的安排,這也許是我們在工作上需要檢討的一個錯誤。”

    “當然這是小的一方麵……而在大的方麵,人情世故,這世道的因循,並不是不存在,我們在華夏軍的學習班上,每次都說,做事有道有術,在道的方麵,要追根溯源,詢問初心,而在術的方麵,必須實事求是,世間存在的規矩,不能因為你目標偉大,就當它不存在,我們一次一次的講,當然是因為,很多人在辦事當中,道跟術根本就分不開。然後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問題……”



    “李將軍,你在人情世故裏泡了這麼多年,投降的時候,看不懂華夏軍,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裏,所謂打天下,無非是團結你們這樣一幫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這樣的餐桌邊,吃著火鍋唱著歌,然後許諾將來得了天下,要許你們一個什麼樣的功名,這樣的事情,從三皇五帝,到劉邦項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開國的常態……”

    “那個時候,你們想不到太多的東西,但我好奇的一點是,李將軍,你挖空心思的交了這麼多華夏軍的朋友,在跟他們吃喝玩樂,腐蝕他們的過程中,對於華夏軍每天在喊的目的,對於我們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寧毅的手在桌上輕輕的劃了劃。

    “我們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環,想要開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們想打破治亂的循環,往下我們要破掉鄉賢的統治,希望民眾多多少少能夠在讀書之後站起來,我們想要做數千年未有的變革……幾年以前,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很遙遠,你的人情世故告訴你,這些東西實現不了,甚至對於為什麼不能實現,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於你的看法都還比較完整,但是幾年以後的今天,李將軍,我們在一條船上,哪怕你仍舊不太認同,但對於這條船的去向,你應該已經明白了。”

    微微的頓了頓。

    “一般,在這樣的問題麵前會有兩個選擇,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這條航路上哪裏礁石、哪裏有問題,用你世故的經驗,想想怎麼改掉這些世故的問題,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從中得到一些驚喜,你也不能再說,我沒給過你李如來機會。”

    他靜靜看了對方片刻。

    “領兵是不行的,給你一個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實際上就是從鄉賢手裏奪權,我給你第一百零一個實驗村,要怎麼幹隨你的便,跟工作組配合也好,你自己單幹也罷,在不違法違紀的情況下,過個幾年,你村子裏的人要富裕起來,要聽華夏軍指揮、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書念,鰥寡孤獨有所養,你做得好,我給你更多的東西,將來的政治協商,會有你的一席之地,曆史書上會有你的評價。”

    寧毅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這些,是一個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來我也會仔細考慮今天的問題,但那個時候,你全家都已經死了,所以今天過來,是你的運氣好……當然,走不走這條路,你自己的事,待會會有人進來,過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當你買一條命,重新做人,之後我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吧。”

    他離開廳堂,朝外頭走去,就在將至院門的時候,聽見李如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了。

    “是!主席!”

    那聲音隱隱的,竟還帶著些興奮,也不知是劫後餘生的激動,還是為了能夠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衛科的人放下了對準李如來的狙擊槍,秘書處的人手也陸續撤走,快到外頭大門時,他們過來向寧毅報告:“李團長還在外頭等著。”寧毅點點頭,著人將他叫過來。

    兩人坐著馬車同行了一陣,寧毅說起一件事:“當年在小蒼河打仗,我說起有個皇帝,會把貪汙五兩銀子的官員剝皮植草,你們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現在還會拍手嗎?”

    李東想了想:“會。”

    “好。”寧毅看了他片刻,點頭,“回去做個檢討,以後交朋友要謹慎。”

    李東敬禮離開後,馬車一路行駛,上了回張村的道路,過得一陣,又有幾輛車靠了上來,這也是去張村過小年的車駕,裏頭坐的是娟兒與李師師,卻是知道李師師孤身一人在成都的蘇檀兒,吩咐娟兒邀其到張村暫住,共度新年。

    “神神鬼鬼的……”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寧毅笑罵一句,倒並不顯得有多高興。

    師師這邊則向寧毅這邊詢問起對李如來的安排。

    過去寧毅在這頭是早有規劃的,還讓師師參與過宣傳的前期準備,然而李如來送女人到軍隊的這件事委實影響惡劣,她向寧毅做了報告,這次寧毅回來,據說直接去了李如來的家裏,她便已經做好了李如來被抄家的準備。

    待聽寧毅說起這次的處理,師師瞪著眼睛,一時間,也是頗感意外。

    ******

    晉地,時間是下午。

    給袁小秋放了假,也處理完公務,從青宮之中離開時,天已經陰下來了。

    馬車穿過冰雪覆蓋的城市,上午的熱鬧此時還在延續,但也已經有不少的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回家,小年是祭灶的時候,晚上許多的人還是要回到家裏進行一番儀式。微微的掀開簾子,樓舒婉能夠看到部分店鋪中亮起的燈火,擾攘的人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食物香味。

    她去到城市側麵的一處宅邸。

    這處院子她已經很久沒來了。

    院子裏給她開門的,是一位衣著樸素、姿色平平的中年婦女,大概是因為平日裏見麵不多,此時看見樓舒婉,便有些惶恐的樣子,樓舒婉跟她說了些話,之後讓隨從轉交一些布匹和吃食,她朝著院子裏頭走去。

    兩進的院落,外頭是象征性的客廳,裏頭是居住的地方,在內院能看到幾隻雞鴨,也有糞便的味道,院落前方的臥室門口,一名嘴角流涎貌似癡呆的中年男人正裹著厚厚的被子,倚坐在那兒,呆呆地看天。

    這便是她的二哥,樓書恒。

    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是在過去三年的時間裏廢掉的。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樓舒婉都如同圈養豬羊般養著她在這世上遺留的最後的親人,供其吃喝,並且給他找了女人,希望這唯一的兄長,能夠以他毫無價值的生命,給樓家多少留下一個後代,但樓書恒並沒有承擔起這樣的責任,田虎那場事變當中,身體本就弱的他被拷打,嚇破了膽子。

    而自女真人上次南下,晉地局勢危殆,樓舒婉一度節衣縮食,餓得自己全身浮腫,對於養在家中,已成廢物的兄長,再也無暇關心,那段時間樓書恒也經曆了多次的饑餓,遭受了各種轉移的顛沛流離,他被嚇得不行,一次轉移中摔破了腦袋,此後苟延殘喘,在樓舒婉都放棄了他的情況下,他倒是癡癡呆呆地仍舊活了下來。



    此後晉地的情況漸漸緩解,樓舒婉每每見到癡呆的兄長,都為之煩悶,幹脆眼不見為淨,找了個靠譜的鄉下農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將兄長就此養著,不管是當東主還是當丈夫,她總之都無所謂了,此後則隻是偶有空閑時,過來看望。

    或許是因為對方照顧得盡心,樓書恒的身體沒有再垮下去,大部分的時間,或許是因為體虛,他喜歡坐在屋簷下看太陽,如此縱然到了冬天,這樣的習慣竟然也在延續。而不得不承認,癡呆後的兄長,比起以前狂躁的他來說,看著已經順眼一些了。

    看了對方片刻,樓舒婉坐在他身邊,倒了一碗溫水,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

    樓書恒咿咿吖吖,竟像是露出些許笑容。

    看到那笑容,樓舒婉眼眶溫熱。

    很多很多年,沒有看到兄長露出這樣的笑了,那像是兒時的笑,自成年以後,她所見到的笑容裏,便隻有瘋狂。

    “……你早變成這樣多好,你早這樣笑……說不定蘇檀兒都會喜歡上你……”

    “……你還記得蘇檀兒不,她的男人……唉,你說當年我多有眼光啊,你和大哥都不如我,咱麼一家人,我多有眼光啊……咱們一家人,大哥、爹爹……”

    “……你不爭氣啊、你不爭氣啊……你說你多少留個孩子,我幫你養大了也好啊,今天二十四,灶王爺上天,家裏沒有個男人,我連灶都沒法祭啊,我一個人……你不爭氣啊……”



    她看著樓書恒,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眼睛稍稍的有些紅色,但她是經曆過太多的人了,即便是說起這些,也並沒有淚水。樓書恒也咿咿啊啊地看她,像個孩子,他變成家裏最快樂的人了,而她總是不快樂。

    外頭白皚皚的城市,喜慶的火光映在地麵,映上天空,人們都是喜慶的氣氛。而她總是不快樂。

    “……都怪你啊……都怪你……變成了呆子,都是最不負責的那一個……忘了你還有個妹妹呢……”

    “哈……哈……”

    樓書恒吹起泡沫,口水爆開了,像是驀乎而去的一段人生,映在無數的笑聲裏、煙火裏,映在了酸楚與遺憾的眼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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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17 20:31:28
第一一四三章 洶湧的江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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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癡癡呆呆的兄長坐了一會兒,離開這邊院落時,天色更暗了一些,但路邊房舍裏節日的氛圍也愈發濃厚,家家戶戶飄散出祭灶食物的香味。

    坐上馬車,朝如今居住的府邸行駛過去,樓舒婉收拾了短暫的軟弱,隻是在距離府邸僅有兩條街道時,又見一行車馬朝這邊過來,一名樣貌端方的中年漢子自馬上下來,朝著這邊揮手,搖停了馬車。

    車駕緩緩地靠在了積雪的路邊,樓舒婉掀開簾子,看著那走過來的中年將軍:“惡虎攔路,什麼事啊,於將軍?”

    “剛從軍營應酬回來,過去找你,見你不在,還以為你在宮裏過年,想不到這裏遇上了。”

    從前方過來的正是樓舒婉在晉地長久以來的搭檔於玉麟,這位將軍原本在田虎麾下算不得最出色的人物,與樓舒婉最初也不見得對付,隻是在當年青木寨一行之後,方才在田虎麾下與樓舒婉走得近了些,後來兩人結成同盟,到覆滅田虎的事變當中,他已經成為樓舒婉最堅定的盟友。

    此後又是數年時間,在晉地對抗女真人的過程裏提兵馳騁,這位天資算不得一流的將軍如今也已經成為了晉地實權最高的人物之一,在部分心懷不軌者的眼中,在田實死後,唯他的力量,在晉地政壇能與樓舒婉分庭抗禮,甚至由於他的男子身份,手握兵權,如果他有意,大部分人認為他會成為晉地的新君。



    但在這數年的時間裏,樓舒婉與於玉麟一文一武,兩人之間卻從未出現太大的嫌隙。於玉麟似乎對權力並無野心,從未真正挑戰樓舒婉對晉地實質上的指揮,這是晉地政權穩固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不少人扼腕之餘,由於無法理解於玉麟的選擇,時不時的也會傳出樓舒婉與他有一腿的新聞。

    而隻有極少部分的人能夠知道,於玉麟的安分實質上來自於當年呂梁山一行時種下的陰影,在當時見識過樓舒婉與那名霸道商人之間的亂七八糟後,華夏軍越是打得凶狠,他與樓舒婉之間的同盟便越是牢固。也是由於這樣的認知,此後資質不高原本成就會有限的他終於穿過無數的風浪,甚至經曆女真兵禍的洗刷,成為所有人眼中的一方梟雄。



    這一刻,如今晉地的兩名實權掌舵人便在街頭相遇。樓舒婉從車上下來:“今天這麼大的日子,於將軍不快些回去準備,找我幹什麼?”

    於玉麟朝著前方攤了攤手,兩人沿著積雪的道路緩緩前行:“同殿為官,搭檔一場,這不是怕你今天太閑,想過來邀你回家慶賀嘛。”



    此時的習俗,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灶王爺是是陽屬的神明,而女子屬陰,因此七夕時男子不拜嫦娥,小年上女子不拜灶君。此時作為孤身一人的樓舒婉,固然位高權重,但年關時尚能慶賀,小年卻多少是有些孤獨的,他此時過來,便恰恰是考慮到了這點。

    樓舒婉卻是微微的笑了笑:“小年團聚,這等時節,於將軍邀我回家,莫非是看上我這寡婦了不成?”

    “那倒是不敢,於某不才,但家中尚有嬌妻美妾,等著糟蹋的丫鬟也有一堆,找了女相你進門,她們活不下去,一個個死了,傷陰德啊。”

    “在你眼中,妾身有這麼不識大體嗎?”

    “女相自然是識大體的,隻是到時候她們不死,是她們不識大體。所以……今日就當你我手足,上門聚一聚,及時行樂,如何?”

    兩人搭檔的時日已久,樓舒婉偶爾玩笑,於玉麟也都能隨意招架,眼下說到這裏,他微微頓了頓:

    “過去幾年,過得不易,今年說起晉地這攤子的事情,家家戶戶都喘了一口氣,你看這小年,千家萬戶都有了些餘糧,我去軍營之中,也都說這日子終於有了些盼頭。這兩年你是管家的人,說白了,開源節流,拉攏各地商賈重建威勝、又拉著西南入夥,新建東城,這些都是你的功勞,這都過年了,放輕鬆些吧,到我家祭灶,我代晉地百姓謝謝你。”

    “這個時候去到你家,明天晉地就要傳我是你的外室,要謝謝我,怎麼不是你去我家祭灶。”

    “你要是敢說這個話,我待會拖家帶口過去?”

    “……我真該點點頭,看你下不來台。”

    樓舒婉白他一眼,隨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過得片刻,於玉麟道:“……其實,我原本以為你會在宮裏陪善兒過小年。”

    兩人朝前踱步,樓舒婉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我麵相刻薄,殺氣太重,跟小孩子處不好,田善怕我,大過年的,放過他們娘倆吧。”

    “……這不該優柔寡斷的時候,你倒是心慈手軟了。”

    “田實做人不錯,要是他活著,晉地少很多事情。”

    “他畢竟是死了,這兩年,雖然人不多,但也有想從孩子身上動歪心思的,你放任自流,將來反而害了他。”

    “我討厭小孩子。”樓舒婉說完這句,沉默了許久,方才看了看於玉麟,一聲歎息,“於大哥,我看著田善……喜歡不起來……”

    這一刻,她說的不是政治,而是私人的感受了,於玉麟張了張嘴,目光變得有些複雜。樓舒婉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而且,也許是太忙了,我也沒有那麼的時間,敷衍他一個小孩子,跟他拉近關係……有時候我看見他怕我的樣子,他們娘倆一邊怕我一邊不得不討好我的樣子,我覺得……惡心。”



    “算了,多大的事呢……”於玉麟便也歎了口氣,“才六歲的年紀,想要被人扯虎皮做大旗,也得等些年份……過兩年局勢穩定了,想想怎麼安排,送他們離開吧。保田實一道香火。”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真不去我家?”

    “其實早就打算好了,有個地方去。”

    “……嗯?”

    “原本打算晚上去,但既然遇上了,時間還早,一起去吧。”樓舒婉看了看於玉麟,笑道,“保你晚飯能回家。”

    “……哪裏?”

    樓舒婉抬了抬頭。

    “天極宮。”

    “……”

    於玉麟略微沉默,隨後點頭:“走。”

    他話語幹脆,來時是騎馬,此時上了樓舒婉的馬車,倒是將對方的馬車夫趕到了一旁,揮鞭駕車往前,一行的車駕穿過冰雪的城池,朝著這城市的高處過去。

    天極宮本就在威勝最高的地方,此時已經是一片廢墟了,但在廢墟的前方,一片能夠看到城市景致的地方,則用宮殿的廢料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碑林。這是按照西南的創意建起的烈士陵墓,田實的墓碑是陵墓前最大的一塊,此外還有眾多犧牲者的衣冠塚林立於此。



    小年不是祭奠亡死者的節日,但樓舒婉無處可去,早就做好了打算,隨行車駕之中,也早已準備了些許的祭品,此時一行人踩著積雪過來這裏,兩人一麵交談,一麵點起置於周圍的火把。

    “前幾天,有人跟我說,你在戶部提了一嘴,過完年,考慮把人往遼州、汾州方向遷,甚至考慮往那邊遷都,有這回事嗎?”

    “嗯,有這回事。”

    “怎麼想的?”

    “現在隻是放個風聲,讓外人猜……於大哥,威勝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隻是當年虎王造反,恰巧選了這裏而已,後來又到處打仗,遷都的事情沒時間幹。實際上,遼州、汾州、太原府都比這裏方便多了,如果不是沒有把握,我真想重建太原城。”

    “太原是堅城,被女真人毀了以後,是該拿起來,但是它距離女真人太近了,在大道上,若是金狗再次南下,一來未必守得住,二來……即便守住了,晉地的家當恐怕也要搭進去……”

    “是這麼個道理……但是西南那位說得對,風物長宜放眼量,於大哥,不管想不想,咱們現在也到了有爭天下的資格的時候了,想要爭天下,遲早有一天,咱們要有獨自打敗女真人的可能,把實力往北擴,首先掌握好雁門關以南,是我們遲早要做的事情,兵不能打,可以練,太原城守不住,可以退,隻要穩住後方,將來還可以退進大山裏,但若是往外走都不敢,那就永遠都沒有指望。”

    位於高處的碑林中刮著呼呼的北風,兩人信步而行,點燃火把,口中的話語平靜,但其中的內容,也自有股驚心動魄的力量。

    於玉麟笑了笑:“雖是女子,但女相真是有吞吐天下的氣魄,我不如也。”

    “說大話而已,但落到實處,將來要怎麼打,還是需要於大哥的擔當。明年我是這樣想的,一方麵,與王將軍一道收服西北作為練兵,另一方麵,遼州、汾州或者太原,要選一處地方作為發展的重心……”

    “……我從寧毅哪裏學到了一些東西,隻要咱們願意讓出一些好處,會有投機的人提前一步去幫咱們做事,我放消息,便是想提前看看外麵的動靜。但是於大哥你方才說的擔心,也是很多人的擔心,一旦女真再次南下,守不住那邊,所有的東西都要打了水漂,但即便豁出去了守住,那是晉地耗盡家當為天下擋災……”

    “所以一開始,民生耕作,倒在其次,要讓天下人看看,咱們晉地有對抗金狗的決心,另一邊,我一直想要拉動梁山的華夏軍入夥,隻要告訴別人,將來女真打過來,梁山祝彪、劉承宗部,光武軍一部,會與太原策應,那咱們的壓力,就會少很多,我覺得會有不少人,想要在太原這塊四通八達的地方,分一杯羹。”

    於玉麟這邊點了點頭:“懂了,哪怕先做個軍屯,光是跑商,也是不錯。”

    “嗯,前期的投入就為打仗做準備,不管實際上能守多久,地方得是我們的,將來有一天,咱們的兵在那裏淬火,就算打不過,退回來,也比躲在這裏不出去一味求全的好……”

    她說到這裏,微微一頓:“而且,我有感覺,金狗的西路軍,就要不能打了。”

    “怎麼……”

    “才收到的情報,十多天以前,金兀術帶兵入雲中,當著粘罕的麵,將穀神完顏希尹的家抄了,全家下獄。”

    “上半年便聽說希尹犯了事,終於出結果了?”

    “最重要的是,粘罕力保希尹,但沒有保住,當年與東府分庭抗禮,如今雲中西府的權力他已經掌不穩了……另外,西府重臣高慶裔如今也涉案待查,完顏亶上去以後,看來已經跟宗磐、宗幹兩支聯手,做好了首先對付粘罕的打算,老將一去,西府帶來的麻煩就能少很多了……”

    “金狗這一家子,原本都說很團結,結果也搞這種權術傾軋……”

    “難免的,金狗一家子,宗磐是吳乞買的兒子,宗幹是阿骨打的兒子,宗翰是誰,不過是個權臣,阿骨打、吳乞買還在時,老戰友可以搞東西兩府,等到完顏亶這種小輩上台,主家當然要先清理掉功高蓋主的奴才……”

    北風凜冽,點燃的火把在風中呼嘯,樓舒婉與於玉麟緩緩前行,在一塊塊的墓碑前停下,話語平靜。

    “而且,傳來的還有些很有意思的消息,說希尹下獄,是華夏軍的奸細使了毒計,陷害了希尹的夫人,這消息下半年就在傳,聽說還是希尹讓人傳出來的,說華夏軍不擇手段,毫無底線,隨時出賣自己人……也是有意思。”

    “我聽說過這個消息……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假的有什麼關係,華夏軍的人跟我扯皮的時候我就堅信是真的,大家關起門來……關起門來對付女真人的時候,我自然就當它是假的,金狗說的話,狗說的話能信嗎……看我罵死他們……”

    女人說著俏皮話,微微的笑笑。她在一塊墓碑前停了下來,墓碑上的名字叫做曾予懷。眼前的墓碑周圍滿是積雪,但她還是想起了那個如火的秋天,黃葉飄零的院落間滿地的燈籠花,那個迂腐的儒生向她告白了。

    “……身以許國,再難許君了。”

    她伸手,為他掃了掃碑上的雪。

    走到不遠處,於玉麟則在喃喃地與田實的墓碑說著些什麼,這一刻呼嘯的北風中,天極宮的碑林俯瞰著城池,人們在街頭敲鑼打鼓,許多人家隨著天色的昏暗亮起燈火。

    她聽見於玉麟喃喃地跟田實說了說這一年來的成績,然後道:“你看看今天這萬家燈火,你在天有靈,就保佑保佑這個凶惡的女人吧。”

    樓舒婉幾乎要踢對方一腳。

    她將小小的、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祭品擺上,口中喃喃地說了一些話,隨後在熊熊燃燒的火把上點起了幾根線香,線香搖晃,舉過頭頂。

    “……尚饗。”

    她低聲地而平靜說道。

    於玉麟看著這邊,也看著下方溫暖的城池。

    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一刻,他們如此的相信著。

    於是嫋嫋的青煙乘著天風,直入青冥……

    ……

    成都。

    家在西鼓村的“有道理啊”聶心遠住在客棧裏,還沒有回家,他還在等待自己第一篇文章於報紙上的發表。

    自第一次見識到“電”的威力後,他的心中已經看到了數千年來聖人們不曾看到的那個未來,來到成都之後,他心潮澎湃,慷慨行文,然而被指文筆匱乏、言語生澀、用詞矯情、令人厭惡,等等。

    遂在客棧之中,埋頭修改了好些次的文章。

    期間,又有許時堯等一眾新文化人過來了,他們聚在一起,談論著自己對未來的見解,也助聶心遠修改了稚嫩的文字。

    昨日一家小報終於收納了他的第一篇文章,許諾待到臘月二十六,於副版刊出,他想要在這裏等著,待到二十六那天,拿了第一份報紙,才返回西鼓村過年。

    下午時分,許時堯過來邀他出門聚會,他結結巴巴:“我……我尚有文字要寫……”但許時堯不由分說,拖了他出去,實際上他文章得到刊載,心潮起伏,哪還有心情就寫另一篇文章。

    參與聚會的皆是如今成都的“新文化人”,他們有著不同的身份,或是少爺,或是商賈,或是賬房,或是工人,或是從外地流離過來的落魄儒生,他們對於這世間新的展望,大都有著自己的一番見解,說起來時,或引為同誌,或產生激烈的爭吵,形成一個個小的團體,但在這一刻,即便是看法不同的人們之間,相互也是親切的。

    社恐的聶心遠也結結巴巴的與不少人談了關於電的問題,這一天的夜裏,他喝了不少酒,忘掉了結巴,在眾人麵前,慷慨高歌……

    ……

    古都汴梁附近,一片大雪。

    手持銅缽,帶著棍子的少年和尚寄身在一處破廟裏,用隨身的草藥救治了一名將死的將官。

    固是萍水相逢,這位不知從哪出戰場上偷逃出來的將官在稍稍恢複後,拔起長刀便要殺死少年的和尚,奪走他看來吃食不少的包袱。

    棍棒突出,將那百多斤的身軀呼嘯地擊離地麵,將官的身體帶著他半身的甲胄撞開了破廟的後牆,漫天的撲雪推開。

    少年的和尚,目光悲憫地看著他。

    自江寧離開,名叫平安的小和尚已經是十三歲朝十四歲過去的年紀了,離開了師父、揮別了大哥,他的武藝正處於一個隨著身體的發育而突飛猛進的階段,兩月行來,似乎每一次的出手,都有氣力的增長。

    武藝的增長於他而言並無太多的感觸,一路行來,眼中所見,依舊是與過去在晉地從無二致的戰亂與悲慘,公平黨在江南打,鄒旭與劉光世在汴梁打,你打完了,還有別人要打,人們流離失所,一切仿佛永無止境。

    唯一的改變是,自與那位龍大哥相處一段時間後,他以草藥救人的功夫,有了一些進步。

    想要回到晉地,完成眼下唯一的念想,找回自己的身世,然而對於如何去做,並無頭緒,唯修羅地獄的景象,在和尚的身側潮起潮落、此消彼長。

    他想起師父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或許世間就是這樣,天數到來之前,人的掙紮,原就是毫無意義的。

    但偶爾的,他也會想起大哥龍傲天一直都有進取之意,身處江寧時,對於世人的呻吟,他似乎從來就不為所動,隻在論及西南時,會透出堅定的自信,仿佛在說,在地獄中小打小鬧的救人是毫無意義的,唯獨像西南一樣做,才有將來。

    長久以來,他對於西南的傳說,心中都有著憧憬,在外界的傳說中,對於西南的形容各種各樣,他想著未來的某一天會去看上一看,甚至於大哥立下了將來在西南比武的誓約。

    這一刻行至汴梁,天地之間對他已無束縛,師父也放開他了,想要幹什麼,都是自由的,是返回晉地,還是去到西南看上一眼呢?他在心中思考著這樣的問題。

    ……

    淮南,海陵縣城。

    冒著風雪,身披鬥篷的嚴雲芝進入一座茶樓之中暫避,茶樓之中的江湖人偶爾說起這裏哪裏的事情,她仔細地聽著。

    在江寧城最後的那場大亂中,眼見眾多族人死去的二叔嚴鐵和將這場變亂的因由歸咎於她,後來雖有華夏軍陳凡等人的公道之言、居中說和,但嚴雲芝心灰意冷,待詢問那龍傲天的蹤跡,得知其並未回返西南後,她悄悄地離開了大隊,踏上了尋覓對方蹤跡的旅程。

    說不上對方是不是仇人,她也知道,即便尋覓到那意氣張揚的少年,以她的功夫,恐怕也經不起對方的三拳兩腳,然而嚴家堡眾人東行,那樣多的族人糟了時寶豐的毒手,二叔的指責固然傷人,但要說沒有自己的關係,即便是她的心中,也過不去這個坎。

    尋找到那龍姓少年,殺了時寶豐、時維揚父子,如今是她心中最為清晰的念想。

    在見識到華夏軍眾多高手的武藝後,她明白自己的身手尚有不足,於是一方麵在江南遊曆,打聽各種消息,一方麵在旅行途中磨煉自己,苦修家中劍法,少女孤身,行走在如今的江南,也已經隨時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淮南如今是公平王何文的地盤,也算是公平黨幾股勢力當中地盤最為太平的地方之一,茶樓之中諸多在外頭行走的江湖人物嘰嘰喳喳,說起了有關於汴梁的情況。

    江寧大會之時,大儒戴夢微派出使節團隊,在大會當中拜會各路英雄,諸方遊說。在所有派出使節的勢力當中,戴夢微的人說出的東西是最為奇特的,他許諾將在不久之後收服汴梁,而若是此目的達到,將在汴梁成立所謂“中華武術大會”,希望到時候能有各路英雄前去捧場。

    這樣的許諾並未給人太大的壓力,甚至於隨口答應下來,提前便能攢上些許的名氣,不少武林人士自然本著花花轎子人抬人的規矩做出了應諾。當時大部分人還以為戴夢微說出那樣的話,也是在幫劉光世積攢人氣,誰知對方回頭就與鄒旭合作,做掉了劉光世,如今他與鄒旭一文一武,正在劉氏勢力的屍體上大快朵頤,而關於“中華武術大會”的許諾,據說也將在不久之後,付諸實踐。

    到得來年,汴梁將要興起一番大熱鬧。

    那龍傲天,似乎便很喜歡湊熱鬧,博名聲……

    嚴雲芝心中記起此事。

    窗外的天地間,是如絮的飄雪……

    ……

    同樣的時間,距離嚴雲芝不遠的另一處客棧當中,三名從江寧逃出的師兄妹,正聽客棧裏的說書人,說起關於“量天尺”孟著桃的故事。

    淩楚與兩名師兄,瞪大了眼睛。

    在江寧的大亂之中,孟著桃殺死了他們的二師兄俞斌,隨後將三人送出城去。

    此後江南變亂,到處都是肆虐的兵匪與流民,三人在變亂之中輾轉流離,最近才尋到了機會過了長江,離開了恐怖的戰亂區。

    一番生死邊緣的經曆之後,三人的武藝都有增長,他們心中,尚記著對孟著桃的仇恨。

    然而來到這裏,聽得這說書人的講述,幾人才恍然明白,那一天夜裏的孟著桃,到底做了怎樣的事情。

    原來那位大師兄成為了讀書會的人,送走他們之後,他便去殺許昭南,而後,死於與那天下第一人的一場轟轟烈烈的比武之中。

    原來,那一位不仁不義的大師兄,早已成為能與天下第一人分庭抗禮的大高手……

    孟著桃最後留下的東西,由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淩霄轉交給何文,因此在何文轄地流出的宣傳版本,對於他一路以來的迷惘求索,述說得也最為詳實,直到這一刻,三名兄妹才隱隱約約的看到,曾經那個弑師後猶然理直氣壯的男人,背後承受著怎樣的審判與煎熬。

    大江歌罷,壯士亦有慷慨悲歌。

    他們帶著仇恨前行,而他們仇恨的對象,早已倒在了最為漆黑的那個夜晚。

    故事說到結束,那說書人,聊起了關於讀書會的事情……

    ……

    何文在自己的地盤上宣傳孟著桃。

    而在戰場的另一側,“轉輪王”許昭南的地盤上,林宗吾正在風雪之中訓練著一眾高手的武藝。

    按照預定的行程,他要為許昭南將承諾過的“特種兵”,訓練出來。

    縱然與他規劃此事的王難陀已然不在,幾年時間裏一直帶在身邊的弟子也已經踏上了新的道路。

    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也隻好抱殘守缺,前行下去……

    ……

    山間,龍傲天與小賤狗像模像樣地做了個祭灶的儀式。

    曲龍珺跪坐在旁邊的床上,看著少年一本正經地對灶王爺說了幾句話。

    灶頭擺放著他們要吃的晚飯。

    在民俗之中,灶君是代替玉皇大帝下凡看顧每家每戶民生的神仙,通過各家各戶烹飪食物時的煙火,他便知道這戶人家是否興旺,是否勤勞,而他便在小年時節上天,回稟玉帝,而對於辛勤勞作,好好度日之人,玉帝會賜予來年的福報。

    這是太平時節人們美好的念想。

    而在另一個方向,每一個住有灶君的爐灶,便代表著人間的一戶人家。

    她早已沒有家了。

    而對方在昨日許諾,將會帶著她。

    她坐在那兒,想到這些事情,笑得好甜、好甜……

    ……

    福州。

    宮殿之中張燈結彩,勵精圖治的皇帝君武,熱情地招待了過去一年裏為他悉心出力的眾多臣子。

    掌握兵權,重用新人,尊王攘夷,向下奪權的各種行動正初見成效,部分輕舉妄動的大族被迎頭痛擊,打得抬不起頭來,而察覺到新君意誌的堅決後,部分老臣有忠心有手段的老臣子也紛紛上策,給皇帝分享了對下方貴族們拉攏分化的各種手段,原本忐忑而行的眾人,第一次的看到了希望。

    民間認同尊王攘夷,想要為新君出力的沒有根基的仁人誌士們,還在不斷增加

    第一批海商的船隊,也早已離開這邊,朝遙遠的南洋而去。

    與天下各方一般,他們也有了稍作喘息的餘裕。

    這是武朝振興二年的冬天。

    瑞雪之中,預兆著豐年。

    ……

    天空中的雲,

    像是融成了灰白色的一片。

    下方的原野上,覆蓋了薄薄的積雪。

    長長的道路,穿過這積雪的原野,遠遠的是隱約而安詳的村落,灰雲的籠罩使得時間像是來到了傍晚,一些村落間舉起火光,橘黃的顏色增添了節日的暖意與人氣。

    馬車緩緩顛簸,穿行長路。

    寧毅與師師坐在車邊,看著這景色,緩緩地說話,娟兒則在裏側一點的地方,整理車上的文件。

    這邊的寧毅身著墨色的大衣,另一邊的師師穿著白色的裘衣,溫暖的靴子上,帶著白色的絨毛。

    關於李如來的安排問題,他們並未有聊得太久,自土改開始,寧毅離開成都,與身邊的眾人,已有一個多月未曾見到了,即便是對於複雜的土地改革,此時需要說的,也並不到,更多的反而是聊了幾句關於於和中的問題,說了些針對戴夢微的笑話,之後,便隻是瑣碎的小事。

    和平的、積雪的原野,祥和的小年,令人不高興的問題,心中有所憂慮的事情,便不必說得太多,在經曆了漫長的戰亂之後,這歸家的旅途恍然間竟令人想起了當年在江寧的踏青、於汴梁的詩會一般的景象,彼時的天地自然也有令人憂心的亂象,然而更多的人生活還是擁有著太平時節的平安喜樂,更多的人,沒有在十餘年的離亂顛簸裏受盡磨難、失去生命。

    這一路的旅程猶如江河的洶湧,猶如浩蕩的長歌。

    他們已經不會回到當年的景象裏。

    而是朝著與當年全不一樣的深邃未來裏,行駛過去。

    在摸索到正確的路徑之前。

    或許還將經曆漫漫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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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20 16:19:58
第一一四四章 春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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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西南文普縣,人們還沉浸在年關的喜慶氛圍之中。

    作為西南一隅已經進入山區的小縣城,往日的文普並沒有太過繁華的文化生活,過去縣城的物資雖然比周圍的鄉村好些,偶爾也會有一兩個戲班雜耍班的到來,但終究也隻是縣城之中幾個大戶才有的享受。

    華夏軍統一西南兩年多的時間,到得今年,從竹記發展而出的文工團終於顧及到了這邊,年關前後,一個班子在文普縣城以及附近村莊巡回公演,幾乎不設門票的免費舉動點燃了縣城以及附近民眾的熱情,大量民眾追逐著戲班,看了幾天人山人海的大戲。而隨著這種公眾文娛活動的展開,縣城附近稍有餘錢的家庭也更多的進行了一番消費,往日裏多是各家各戶閉門吃上幾頓的年關,如今爆竹響起的聲音,都多了好幾倍。



    時間尚未出宵,城市之中大多的生產活動尚未恢複,孩子們流著鼻涕在街上亂跑,口中相互呼喊著前幾日戲裏聽來的台詞,如「宗翰你也有今天」、「我一招番天印將你打」之類的,而親族較多的本地人則依舊在走街串巷地拜年,隻有部分保障民生的工作隻是在三十、初一兩日稍有停頓,隨後又已經按部就班地展開。

    夜香婦們依舊每日的淩晨起來,在天明之前,收走了各家各戶的夜香桶子,而掛名於「華夏軍223農業研究所」的夜香站裏,湯敏傑也一日不落地在每個清晨,收走一大車的夜香。



    年關時節,「223農業研究所」裏其實也放了好些天的冬假,但即便沒有了研究任務,夜香站的運轉也在保障著文普縣的民生正常運轉,於是經過申請,湯敏傑成為了研究所裏最後一個留守在工作崗位上的成員。雖然所長陳辭讓與他說:「若沒人收夜香,夜香婦自然將它掉進河裏,水衝走了,也是無妨。」但湯敏傑在心態上閑不下來,順便也讓夜香婦們多收了幾日賣夜香的錢。

    總的工作量,畢竟是下降了。

    閑暇無事時,他也跟著聚集的民眾過去聽了幾場的戲劇。華夏軍的人手不足,被派到文普這種小地方的班子,明顯是些新人,對於戲劇的規矩、章法也委實不算老練,作為曾經在大名府附近當過地主家的小胖子的人,湯敏傑能夠看出其中的問題,但普通的觀眾們並沒有在乎那些東西,人們在聚會之中笑逐顏開,在升騰的火光裏,響起的爆竹聲中,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難言的喜慶,即便是攏著衣服在一旁瑟瑟發抖的乞丐,也露出他缺了半口的牙齒,參與著這場盛會。

    一切恍如隔世。

    在過去的那個年節到來時,他還在北地,看著無數饑寒交迫的漢奴、驅口,甚至為了冬日裏的柴草發愁,而占了一個個山頭的女真人,就連山間的野草,都不許別人去拔。

    而完顏希尹有臉跟他說:「……原本想讓漢奴的生活過得好些。」

    他遺憾的是不可能親手將北地的每一個女真人都淩遲處死。

    而轉眼間,他回到了南邊。

    眼前這偏僻小縣城裏發生的一幕,人們臉上的笑容,就連當年在繁華大名府時,他甚至都不曾見過。

    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雖然部分混不吝的戲詞多少有些調侃老師的俏皮意思,但對於大部分「懂戲」的人而言的唱詞過度白話的問題,他倒是一聽就懂了,甚至在那些年輕演員聲嘶力竭的表演當中,感受到了動人心魄的偉大,那是比詞曲的精致、步伐的講究更偉大不知多少倍的東西。

    於是洶湧的人群看著大戲的時間裏,湯敏傑遠遠地坐著,或是在白日裏的爆竹聲中、或是在夜裏搖曳的火光裏,靜靜地看著這一張張笑臉上呈現的熱鬧。

    於他而言,這邊是年關的慶賀了。

    初四,傍晚如趕集般的洶湧人潮當中,遇上了

    文普的幾個夜香婦,她們過去想要介紹給他的那位年輕婦人賀青,也帶著孩子身處其中。

    一般而言,夜香婦的性格相對兩級,或是格外安靜自卑,或是格外熱烈外向,這次遇上的幾個,自然也有外向的,一行人起哄讓湯敏傑與賀青「相處一下」,兩人無奈,牽著孩子在人群裏走了一段。在為孩子找了個前排的好坐後,並沒有太多話題但明顯對湯敏傑觀感並不差的女人主動向他詢問起了分地的問題。

    「額聽說,外頭給沒田沒地的人分地呢……」

    「嗯,是的,以後大家應該都會分。」

    「額聽說……沒有夫家的人,也給分。」

    「嗯,報紙上說了,隻要落了戶籍,就都有。」

    「額聽說……要考試的……」

    「放心,應該不難。」

    「額沒考過試,娃也沒……額不識字,娃也是……」

    「到時候會有人提前教你們,給你們上課。」

    「那要是……學了,沒考過,咋辦啊。湯……小湯哥,你……你是不是念過書啊,你知不知道,他們教些什麼……」

    關於土改分田地的消息,年前就已經是華夏軍工作的中心點,報紙上也有著眾多的宣傳,但尚未發展到文普縣地界,聽說的人們大多心中忐忑,將信將疑。此時的賀青想要說些什麼,湯敏傑漸漸明白過來。

    「土改工作組教的東西……我暫時了解得並不詳細,但大概能猜到一些,更具體的……我得去問。」

    「那你……能不能有空的時候……教一教咱們啊,就算……隻教額也行,學會了……額再教給娃……」

    在諸多夜香婦中,二十七歲的賀青算是有些姿色的,說這話時,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有一種特別用力的感覺。湯敏傑察言觀色慣了,自然知道對方話裏的意思,他倒並不在意,而是認真地想了想。

    「我要考慮一下。」

    對方隻以為他是拒絕了。

    他仔細思考了幾日。

    過得幾天,又有外向的夜香婦跟他問起華夏軍分地的事情,整個事情在眼前的小地方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誰的心中,沒有那麼一分期待呢?

    又過幾日,研究所正式上班,所長陳辭讓約了湯敏傑談工作時,湯敏傑與他說起了心中的一點想法,倒是講陳辭讓嚇了一大跳。223研究所在華夏軍的各種機構中算是極其偏門的地方,除了所長陳辭讓過去還算是個讀書的儒生,所裏其他的人中雖然也有戰場上下來的,但大都已經處於類似「退休」的狀態,基本上是由幾個骨幹撐著,其他人並沒有太多想法的混日子。




    即便在這樣的環境裏,在所有的員工工作中,收夜香依舊是最為低級的事情,因此,縱然陳辭讓早就意識到湯敏傑背後可能有些背景,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樣的職位上,還想去做些奇怪的事。

    口頭上自然是進行了鼓勵,與湯敏傑又聊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天,發現從對方的嘴裏竟然問不出絲毫有意義的線索後,陳辭讓又私下裏托人打聽了一番對方的來曆:如此有想法的年輕人怎麼會發配到他這裏來呢?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打聽了,當然依舊一無所獲。

    而在湯敏傑這邊,對於所長的心情他自然理解,但也不需要去管太多。得到首肯後,正月初十的這天早上,湯敏傑在夜香站裏與一眾婦人進行了對話,提起土改的事情,他表示可以在每天早上給眾人做一個小小的學習班,一眾夜香婦可以參加,家中若有成年人的,或是有未曾入學的孩子,也能一並過來,他可以對大家進行一定的蒙學教習,包括土改分地考試中會用到的一些數字的辨認,華夏軍以及個人名字的書寫,以盡量讓她們在接下來的土改當中,

    能更加的有備無患。

    在統一西南之後,盡管寧毅推行了大量的孩童蒙學、以及善學的教育,但兩三年的時間,自然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不曾趕上這件事的便利,尤其是蒙學的主體主要放在孩子身上,部分針對大人的夜校或是自學課程,此時依舊沒有上正軌,這就更別提人群之中地位最低的這些夜香婦家庭了。

    湯敏傑是在仔細的思考之後,做出的這個決定。

    一眾或年輕或年邁的夜香婦聽得呆了,反反複複地詢問了幾次,有人在明確了事情之後,笑著打趣:「咱這年紀,還能學會什麼呢……」有的老太太坐在了地上,張開沒牙的嘴啊啊的哭了起來。

    就這樣,這一年的正月十六,在多少有些「有辱斯文」的夜香站裏,或是整個華夏軍,又或許是古往今來數千年的曆史當中,第一個給夜香婦成立的蒙學補習班,在湯敏傑的推動下,於文普這座小縣城的一隅,成立了起來。



    雖然家境都算不得好,但正月十五這天,一群平素跟穢物打交道的婦人老太太們依舊提了各式各樣的食物來到夜香站,將它們送給湯敏傑,據說是作為「束脩」教給老師,縱然是在敵後工作這麼多年,見慣了世麵的湯敏傑絞盡腦汁,也沒能將這些食物給推辭掉。

    隻好在此後的時日裏,變作了供給幾名夜香婦家庭來的孩子的早餐。

    平靜的年關,過得不久,彭越雲又從外頭過來,帶來了一些食物和物資,被湯敏傑罵了一頓,收下了他半包喜糖。待聽說湯敏傑在夜香站搞的那個學習班後,彭越雲都被他的做法驚呆了。

    年輕的小將在文普留了一晚,第二天早晨與湯敏傑一道收了夜香,並且躲在一邊旁聽了這個教授數字和名字的短暫的早課。待到拖著糞桶回小葉村的路上,試探地說了一句:「這個可以做宣傳啊。」

    湯敏傑才嚴肅地跟他說道:「你不要搞事情。」

    彭越雲點頭:「……好。」

    「你要承諾,也不許告訴林靜梅。」

    這次,彭越雲沉默了許久,方才點頭:「……行。」

    在湯敏傑回家後的這段時間裏,彭越雲一直想要以某種形式讓他好過起來,但這一次,直到回歸小葉村,處理完夜香,彭越雲要離開之際,才拉了拉湯的衣袖,說道:「……哥,我理解你了。」

    「……」湯敏傑看著他。

    「占領了西南,成都又大發展後,亂花漸欲迷人眼,一些人跟以前不同了,我也看到很多東西,但今天,哥……我理解你了,你跟老師是一樣的人,你們是貼得最近的。你放心,你說什麼,我照做就是了。」

    此時拉著湯敏傑的衣袖,這位若非是娶了林靜梅,在不久之後甚至就有可能提升少將的軍人微微紅了眼眶:「但是……你這樣的人,這個樣子……我心裏難受……」

    湯敏傑遲疑了片刻,伸手摟了摟他的肩膀,就像是當年殘忍而弑殺的學長,摟著被他救下來的少年戰友。

    「沒什麼的,不要被我影響……」他道,「你們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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