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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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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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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20 12:40:31
第五八四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三)
   




     汴梁以東,杞縣附近,小小的村莊裏,最近變得熱鬧了起來。》.[]

    原本住在這附近的居民大多已經遷走,熱鬧的原因是因為各路勤王軍隊的陸續到來,以武瑞營為首,在杞縣附近已經屯集了超過六萬人的大軍。

    即便是軍隊,人數過萬,便是一個完整的生態係統,到了數萬人,在統帥對治軍的掌握上,便是一項很大的考驗。

    如今女真大軍兵臨城下,戰端一觸即發,對於治軍自然要比平日裏嚴格許多。然而數支大軍在這附近集合,武威、武勝、武瑞三支軍隊各屬不同的軍中大員,三支軍隊以外,武捷營的三萬人自西麵而來,京城附近除了幾支有獨立番號的禁軍如捧日、天武、龍武等已經全部撤回京城,還有各地的一些小規模朝廷武裝,加上從四麵八方過來的各種勤王軍隊,都朝這邊聚集過來,每日裏誰聽誰的命令,後勤找誰要,住哪裏,都已經成了擾攘不息的事情。

    武朝的軍隊編製,原本就顯得有些混亂,這次大軍齊聚,每支軍隊的經略安撫使使,其實都是平級,此次聚集在一起,各軍之間,無法彼此節製。作為最高長官的幾個人,如童貫一係的武威營何承中、蔡京係的梁中書、右相係的武瑞營霍爵,雖然每日裏在一起商議接下來該如何打,但誰也不敢輕易對女真發起進攻,幾支軍隊接近之後,倒是彼此為了後勤。摩擦無數。

    在京城之中,這一次最有威望和能力領導此次大戰的,其實是童貫——縱然在後世的評價不高,但此時的他,確實仍是武朝軍事的第一長官。但女真南下,京城之中,風雲變幻複雜,童貫自太原逃離,是有汙點的,回到京城之後。周喆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他自己也縮了。

    也是因此,當推選此次保衛戰最高長官時,隻有生性剛直的左相李綱站了出來。國朝晦暗,武將無能。李綱對此多有怨言。據說在朝堂之上無人敢出頭。老宰相也隻好出來說:“若聖上不憚以文臣掌武事,臣願為之。”這對於童貫等人來說,算是當堂打臉。不過武朝本就以文臣掌軍事。童貫低頭不說話,周喆抓到壯丁,就此興高采烈地將燙手山芋拋了出去。

    李綱接手之後,估計也是有些憤懣,為了填河,又將蔡京家的花園子都給拆掉。其實他身居左相之位雖然也有幾年,但諸多事務一直受人牽扯節製,朝堂上真正最有權力的,始終是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等人。老宰相性子耿直火爆,不如右相秦嗣源那般能屈能伸,但這次滿朝危亡係於一人,他發泄一番,打臉蔡京,便也沒什麼人敢說他。

    當然,這些事情,也是京中高層心知罷了。李綱如今雖然是最高指揮,將京城守得嚴密,但對於城外的幾支大軍,要做到如臂使指,禦使自如並不容易。在這樣的情況下,城外零零散散的各種勤王部隊——包括之前招安的一些山賊——三百五百的聚集過來時,到底該聽誰指揮,跟誰吃飯,就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

    也是因此,當名叫嶽飛年輕將領帶著麾下的三百多士兵抵達杞縣,在附近村莊的小院子裏找到寧毅時,周圍的局麵,就是這樣混亂的一種狀況。

    在屯集大軍的營地外,各種亂七八糟的小軍營,吵吵嚷嚷的聲音,偶爾爆發的摩擦,為了軍資糧秣,每日裏的爭吵,再加上各種小型的戰報、傷員彙集過來。幾支整編的軍隊倒也不是不想多要些人,隻是編製進去的各種效率太低,武朝繁冗的製度仍在,這些事情還沒到可以“一切從權”的時候,於是整個場麵就都變得緊張而又雜亂起來了。

    嶽飛率領的這三百多人原本駐紮家鄉湯陰附近,女真人一路南下,湯陰雖沒被打,但黃河以北各種指揮係統也已經亂了。他得知師父的死訊,領著三百多人銜尾追來,抵達汴梁附近後,便不知道該投奔哪隻部隊。

    好在他雖然性格忠直,卻不是無謀之人,成軍之後曾暗中打聽,知道自己被複起乃是秦紹謙間接發來的命令。他之前未曾見過這等朝廷大員,但抵達杞縣附近後,看見了竹記的人,便一路過來尋找寧毅。

    竹記在這邊聚集的人手,足有一兩百人,在武瑞營附近占了個很大的院子。嶽飛稍一打聽,周圍聚集過來的那些散兵隻知道這院子裏每日人來人往,熱鬧異常,有時候還會進出一些官員,卻無人知道裏麵是幹什麼的,有人猜他們是負責幫朝廷運輸後勤糧秣,但嶽飛通報進門後,便隻聽見有人在破口大罵。

    “……黃口小兒,不知輕重,這裏是多少人生死攸關的大事,豈是爾等小人乘機搬弄權力是非之所!城皇坡死了多少人,源崗一帶,又有多少人死了!本官不會讓本官治下民眾去送死!他們留在城中,踞城牆以守,好歹還有一條活路——”

    這罵聲鏗鏘正氣,嶽飛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卻聽得有一道聲音響起來。

    “餘大人,我說過,您誤會了,竹記之人隻是因為熟悉周圍道路,奉朝廷之名協調撤離,我的人給您協調時機和路線,做與不做,在下一介草民,豈能強逼於你……”

    “你狡辯!”那人一聲喝斷對方的說話,“寧立恒,你以為我不知道,我餘文豐雖是縣令小官,卻也不是毫無背景之人,你竹記背後乃是右相府撐腰,此次在外之事,全是爾等居中協調。你竹記之人雖然放下東西就走,但我一說不答應,當日下午便來了公文,你當餘某不知怎麼回事!大戰在即,你們在周圍行此荒謬之事。虧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不怕九泉之下的死者不放過你——”

    “來人,送餘大人走,餘大人,你搞錯了。你不願撤,那就不撤,小人這邊還有許多事情要忙,都是壓下來的公務,等此間事畢,在下自會親自登門分說謝罪……”

    “大丈夫頂天立地。寧立恒你敢做卻不敢說麼。你不敢與我對質麼——”

    吵吵嚷嚷中,便聽得了野蠻送客的聲音,有名官員被人推著出來了,此時庭院裏人群來往進出。寧毅也從那邊門口出來。旁邊跟了幾個人。嶽飛正要上去,有奔馬的聲音在院外停下,一名身負輕功之人飛跑進來。到寧毅麵前低聲說了些什麼。嶽飛武藝高強,隱約聽得是哪裏有三千餘人,寧毅皺了皺眉,低聲道:“附近是哪支軍隊,散的編製,讓聞人兄弟去要手令,勇哥,此事麻煩你帶一帶隊,隻要有吃的,必須走……”

    旁邊被他稱呼勇哥那人,乃是索魂槍的齊新勇,當初在江寧,嶽飛也與其有過一麵之緣,隻見他拱手便離開。寧毅才終於往嶽飛這邊快步而來:“嶽家兄弟,好久不見,你也過來了。”

    嶽飛站得筆直,拱了拱手。他與寧毅之間的交情不算深,當初在江寧他曾在救蘇家時出了力,後來有過兩度見麵聊天,寧毅將他視為“恩人”,但嶽飛自小得周侗教導,當時不過為追逐匪寇,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大事。這次登門,不願意讓人覺得他是挾恩求報。

    而且當初在江寧,兩人雖然有短暫的並肩作戰,嶽飛後來卻知道這書生心性狠辣,滅門事件後銜尾追殺至梁山,屠了梁山一半人,江湖上的評價最終也是亦正亦邪。他剛才又聽了那縣令的大罵,此時便下意識地與寧毅保持些距離。

    眼見嶽飛此時找來,寧毅自然知道理由,不久之後便將秦紹謙尋來,給他介紹。此時嶽飛名不見經傳,秦紹謙卻是軍中大將,在壽張狙擊女真軍隊,一隻眼睛都瞎了,很有霸氣和殺氣。嶽飛隻以為寧毅刻意為他拉關係,寧毅對秦紹謙說這位小將打仗應該極有一套,秦紹謙也隻以為是褒美之詞。隨後讓人將嶽飛部下三百多人編入大軍,提供糧秣補給,然後將這三百多人與竹記安排在一起,暫時聽寧毅指揮調配。

    嶽飛當初的起用就是寧毅找他的關係,此次又是這麼熱心。在秦紹謙看來,要麼是還江寧的人情,要麼是覺得這小將真的有潛力,要結個善緣,以後收做打手——此時武人多被輕視,秦紹謙本人雖是武將,但是一個領三百廂軍的小武官,在他看來,在寧毅這相府幕僚手下跑跑腿也不是什麼掉份的事情。而且,雖然此時大家對寧毅所做之事的必要性都沒什麼把握,但京城附近上百萬平民的調動,真要做起來,確實是極花人手的。

    嶽飛南下,其中一個大的理由,是因為師父周侗的犧牲,誰知道眼下被安排給了一幫不知道幹什麼的商人當護衛,多少有點憤懣。但他從軍數載,對於軍中、官場一些事情也是明白的,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而且眼下這一段時間裏,十多萬人聚集,隻是激烈的小規模摩擦,大家都在對峙,按兵不動,其中的情況,便讓他這等中下層軍官,頗有些迷茫。

    照例說,女真人都打到京城低下了,這裏十多萬軍隊聚集,加上城裏的近十萬人,誰都會想要早點將女真人趕跑才對,怎麼會大家都鬧哄哄地住在這裏呢。

    他雖然有些看不懂寧毅,寧毅卻不願怠慢於他,其後每日裏雖然忙碌,卻也會過去與對方打個招呼,聊上一陣。對方詢問起來,寧毅卻是知道這段時間京城內外的不平靜的,但想了想,卻也隻能說:“在忙談判。”

    京裏京外,眼下確實是在忙著談判的事情。

    汴梁城中,經曆過初期的一輪猛攻之後,女真人便派人送來了和談條件,和談條件有四:

    一、武人賠償金**費,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牛馬萬匹,綢緞百萬。

    二、周喆尊吳乞買為伯父。

    三、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地。

    四、以親王、宰相為人質,護送女真大軍北上回國。

    理論上來說,仗還沒打,這四條加起來,對於一個國家,基本上其實是沒什麼可談的。但至少在寧毅的情報裏,此時的京城,周喆一方麵以巨大的“魄力”支撐李綱嚴守,另一方麵,大夥兒還真的就在商議求和的這件事情,據說已經派了兩次人,到女真軍營之中,就和談進行磋商。

    “京城裏麵,聽說已經吵翻天了。”夕陽西下時,寧毅看著忙忙碌碌的巨大營地,跟嶽飛歎息了一聲。他也沒有辦法說太多,京城之中,皇上將守城和主戰的責任給了李綱,轉眼又在議和,李綱已經在金鑾殿上破口大罵了好幾次,“如此親者痛仇者快”“有如何臉麵麵對前方奮戰之人”之類的話語也已經罵了出來,而眾人隻提江山社稷,對於眼下的這個禁區,大多繞過了不提。

    周喆也不提,隻安撫李綱:“朕是要打的,家國如此,罪在朕躬,但宰相啊,為社稷計,將士隻需考慮奮戰,朕卻不得不做兩手打算。”

    力爭不成,李綱也曾要求,讓他出麵與女真人進行談判。但周喆明察秋毫,並未答應,最後讓比較能屈能伸的李棁去了。

    秦嗣源在這之中,並未開口。

    秦紹和據守太原,已長達一月之久,如今兩邊消息切斷,近況不知,雖然秦嗣源是絕不會把這種兒子在前方作戰的理由拉到朝堂上來講理的——但那便是大家都不能提的禁區了。

    畢竟後方要賣的人,此時已在前方奮戰至生死未卜……

    幾日後,一紙詔書,秦嗣源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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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2-26 22:52:17
第五八五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四)
  

     秋末,城門緊閉的汴梁,仍處於一片緊張、焦慮又嘈雜的氣氛當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結而來的大軍,聽說也是按兵不動,朝堂上下流言紛亂,民眾之間焦躁不安。有關談判的事情,一度對外傳出過消息,後來因為勤王大軍越來越多,消息又漸漸被封閉了。人們期待著這場戰爭的迅速過去,一部分人也期待著武朝軍隊給女真人一個狠狠的教訓,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壓在這個階段,引而不發。

    朝堂上的紛亂,一部分人是知道狀況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罷相,令得許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戰派中,如果說李綱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幟,那麼後方的秦嗣源,其實才是能夠確保旗幟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勢緊張,李綱聲勢無兩的時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實在讓人心中難有好的預感。

    不過,這一次的右相變動,由於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間還沒有出現大家一擁而上,牆倒眾人推的情況。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讓秦嗣源暫時交職,並且言語用詞,還有些安撫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後,便有許多朝中大員去到秦府之中,拜訪、安慰。就算是往日裡政見不一致的一些大員,對於他這次的退下,其實也並不感到高興。

    歌舞昇平百年的武朝,才剛剛去掉遼國這個心腹大患,轉眼間已被兵臨城下。

    整個情況,實在已經是無法讓人感到樂觀了。

    此時,聚集在相府內堂的,便有幾個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吳敏等人,他們本就頗有學問,與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說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會之,罷相的旨意發出之後。不少人站出來試圖阻攔周哲的旨意,秦檜便是其中之一,當然,阻攔雖然沒有效果,意思總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義,不是真要罷免秦大人。實在是因為太原情況敏感。早幾日在殿上,相爺避嫌,一言不發,在陛下那邊,知道相爺難做。心中畢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吳大人說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著拱手接話。

    一旁的秦檜倒是哼了一聲:「如此說來,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純粹將希望寄托於城外一戰,也實在有些冒險了吧。這是京城,說句不好聽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後路了?」

    「戰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該想後路。但自古以來,兵事講究的是破釜沉舟,戰事未起,先算好自己會敗,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戰場上的事情。與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碼事!」

    「上下不能一心。將士如何用命!」

    吳敏與秦檜兩人幾乎就要吵起來,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頭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該打,今日之事,便是這不能打的理由。這幾年來,主戰之聲高漲,都以為得了好時機。愚弟說不該打,人皆非我罪我,說唐某懦弱。如今這事,明公也見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欽叟賢弟懦弱……愚兄是絕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說過多次,今日之事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絕不會因此更改。為一國者,當機會在前,不可瞻前顧後,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何況此時天命未知,戰陣之上,變數頗多,宗望軍隊,畢竟孤軍深入,宗翰不離太原,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有什麼機會?就憑城外那些老爺兵嗎?」唐恪搖了搖頭,「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十幾萬人二十幾萬人又如何。紹謙於壽張阻擊宗望大軍,不過區區一日便敗,這房中之人,莫非還真有人相信那些彈劾奏本上說的,他是無能之將,妄自出擊?打仗絕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來,每每以少勝多,護步達崗,其兩萬人便戰敗遼人七十萬,此時在這汴梁城外的,除常勝軍外,仍有主力六萬,與我武朝二十萬人會獵於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會有機會?」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戰事,又豈能如此估算,若真要這樣計算,女真十餘萬人南下,我朝舉國之力都擋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時,我朝就乾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該輕啟戰釁。」唐恪說了一句,又頓了頓,拱一拱手,「愚弟今日並非過來說此膚淺之言,戰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勢強,阿骨打在世之時,兩萬戰七十萬仍能取勝,此時阿骨打去世不過一年,吳乞買新繼,宗望又是女真軍魂,阿骨打之子,此戰若無一個滿意的結果,便要打出一個慘烈結果來。唐某心知,朝中諸位都寄望於城外一戰之後,令宗望知難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慘敗,否則絕無可能。大戰一起,想要兩邊點到即止,不過癡人說夢……」

    他面色嚴肅,又停了片刻:「此時他幾萬大軍南下,雖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對於戰事預期,不過是我武朝賠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來,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絕不願輕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實力,只會逐漸見底,到時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國之厄了!」

    秦檜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聳聽了。」

    一旁因為同樣身為大儒而陪同的堯祖年抬了抬眼:「亡國之厄,過去了,便是興國之兆,此時若還不能咬牙挺住,往後讓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賠款活著?」

    「女真驟起,並無底蘊,萬事皆靠掠奪而來。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時日一長,必生腐化,到時候。我武朝或有機會……」

    秦檜冷笑:「不是比誰更好,只是比誰更壞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擺在你我眼前,不是認與不認所能解決的,也絕不是書生意氣,一兩條性命的事情。這天下億萬黎民擺在我等手上。國事至此,我等只能看著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罷相,卻不是我等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話語之中,頗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秦檜笑了幾聲,不再開口。秦嗣源卻是目光複雜,過得許久,方才說話。

    「欽叟,你的學識遠見,我素來欽佩。但此事原非權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於這黎民蒼生的責任,不想讓他們受多的苦。我相信於一國一族之責任,不願意這一國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終相信。事情不到絕望,必有轉機,若凡事都只靠計算權衡,於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實都不用去做什麼事情。全都拿著算籌過日子便了。」

    「你我為此爭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唐恪歎了口氣。搖搖頭,「我自知無法說服你。頑石淬火始見鋼,你的想法,也並非有錯。只是我朝問題,原是兩百年流弊,進取必先求革新,改革無果,則進取無益。如今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這城內城外的將士……我等官員,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無切膚之痛,豈有革新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新又在哪裡……」

    書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幾位大員坐而論道的聲音,在這沉甸甸的城裡,也有著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時的汴梁城外,牟駝崗女真大營之中,晚秋的風,正在呼嘯著吹進來,軍營大帳,宗望以及一眾將領,正在開會。

    「……粘罕大帥在書信中說,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時難取。武朝西軍已動,對其虎視眈眈,西路軍若貿然難下,武朝大軍猝然發難,極有可能隔斷南北通路,武朝雖弱,但仍有幾支可戰之兵,若我軍全數被困於武朝腹地,實在不智……」

    大帳正中,作為阿骨打次子的完顏宗望端坐在帥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周圍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顏闍母、完顏昌、漢軍都統劉彥宗、賽剌、術列速、活裡改等將軍,投降過來的郭藥師等人也居於末席。

    「讓西路軍南下策應的命令,我已連發數道,但看這情況,粘罕暫時是不肯過來了。」讓人傳達完粘罕的意思後,宗望開了口,「如今有人說我軍孤軍深入,武朝屯兵數十萬,號稱百萬,阻住黃河去路,便想要逼降於我……」

    他說到這裡,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圍便是一團哄笑。

    「武朝人,跳樑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凶戾,拳頭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師,打的從來就不是什麼順風仗!武朝人在黃河邊聚了區區二十萬人,進不敢進,退不敢退,竟以為我軍會怕。談判條件我已給了他們,他們當然不會答應,如今既然確定粘罕不會過來,我們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話語停下,抬起手:「諸位兄弟,我們便想像如何在這汴梁城外,打垮他們這百萬雄師吧!」

    這話語響起在大營之中時,一份情報,正隨著快馬自北方傳來,進入京師範圍。

    ****************

     進入那吵鬧的院落時,岳飛看見了寧毅面無表情離開的背影。

    爭吵的聲音還在院子裡傳出來。

    「……說不過就走了!儈子手!無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們這些人弄垮的……」

    在裡面罵人的這個聲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豐的縣令。來到這裡數日之後,岳飛已經弄清楚了寧毅等人所負責的事情,乃是在大軍集結的同時,將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糧食,悉數撤走,雖然表面看來,竹記只是協調辦差,實際上背後有著相府力量的支持,這一部分才是推動整個堅壁清野進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夥兒都忙於自己事情的時候,似乎也只有寧毅等人,在依托軍隊的基礎上。不斷地在做著這些事情了。

    然而對這類事情,在眼下的環境裡,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豐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員,因為反對遷走全縣居民,過來阻攔。然而寧毅只通過朝廷渠道發命令。根本懶得跟他協商,早兩日,余文豐便自己請辭了縣令之職,整日裡過來罵人。寧毅那邊則直接提拔了對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動地推行著整個計劃的實現。

    老實說,這些時日裡呆在這邊。對於寧毅手段的強硬與這個院落內外工作的效率,岳飛是頗為佩服的,但對於眼下的堅壁清野,他也如同余文豐一般,有些不解。

    裡面的謾罵還在繼續:「……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爾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著他們背井離鄉,冬日即至,他們住在哪裡!吃什麼!知不知道,讓他們留在原地,尚有一線生機……你幹什麼,聞人不二,我認識你,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余文豐本就是京中一個大家族的子弟。說話之中,被聞人不二拽著衣領拖了出來。他想要與聞人不二撕打,卻哪裡是對方的對手:「留在原地。你讀書讀傻了,你小小縣城城牆有沒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個時辰便能將城奪下來,到時候他們是狼,你們全都是肉!」

    他一把將余文豐扔出門外,余文豐手舞足蹈地爬起來:「我城中軍民眾志成城,皆願與城偕亡。女真要奪,也得讓他出代價。爾等自可讓願走之人走。豈能不顧民意,強逼人遷移——」

    他說著還要衝進來。被聞人不二按住臉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們願意死就讓你們死?這一戰若繼續打下去,留在這裡的,都是女真人的糧倉!你們皆是資敵之人!」

    「我武朝大軍百萬,都在趕來,這一戰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萬人,你豈能全都遷走,爾等為無謂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殺,爾等晚上可睡得著覺,不怕厲鬼索命嗎……」

    「百萬你娘!遷不走……不遷豈能走!你還來,再來我真的打你了——」

    兩人糾纏一陣,聞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凶狠起來,一拳揮在院子的牆上,打飛了一些土石,那余文豐見聞人不二真的發了怒,方才整理衣冠罵著離開。聞人不二牙關咬了咬,隨後才摩挲著破了皮的拳頭往回走。這院落之中,他與寧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寧毅平素給人的感覺沉穩淡然,做起事來則往往是嚴肅認真的,聞人不二則大多數時候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歡開玩笑,但方纔那一下,岳飛也能看出來,這人心中是真的發了怒的。

    兩人算不得熟,打了個招呼,岳飛道:「方纔看寧公子離開,似有心事,出什麼事了嗎?」

    聞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歎氣,點了點頭:「啊,確實……來了個壞消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其實這些天裡都是各種壞消息彙集,岳飛一時間倒也想不出來,還有多少消息是可以更壞的了。

    武瑞營大帳,秦紹謙將桌子單手掀飛了出去,坐在那裡,雙手握拳,面色陰沉。他的右手上,還握有一封信箋。

    寧毅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他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紹謙的頭上紮著繃帶,一隻眼睛彤紅地望過來,咬牙切齒。

    「我瞎了一隻眼睛——才看得更清楚!」

    「秦老的信?」寧毅看著他手上的信箋。

    「父親說,他是自願去職的!」秦紹謙將那信箋交給寧毅,說話之時,仍舊咬著牙關,「他為求避嫌,就算聖上不發聖旨,他也想請辭了,因此……著我不許魯莽亂來!」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魯莽亂來!無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沒必要打了!」

    寧毅低頭看信,秦紹謙長長吸了一口氣,將一隻拳頭放在額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長也還在太原,生死未知!他們……竟想求和!」

    寧毅將那短短的信箋看完,交還給秦紹謙,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請辭的念頭,不過這次從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聖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與聖上強調了,此事必不會影響相爺,讓聖上不必多慮。另外……」

    他的話未說完,有人急匆匆地在營帳外道:「報!太原急報!」

    秦紹謙道:「進來!」

    那人掀開帳門進來,乃是秦紹謙身邊的副將胥小虎,看了寧毅一眼,微微點頭,隨後道:「太原戰報,西軍敗了。」

    秦紹謙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於太原附近天門關,折可求、劉光世率四萬大軍與宗翰部隊展開長達一日的鏖戰,後轉至交城附近,人困馬乏,為金軍夜襲所敗,死傷上萬,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劉光世的失敗,意味著短時間內,再無軍隊可解太原之圍了。

    消息傳來的這天傍晚,女真軍中,剛剛做好下一階段的戰鬥打算,夜色降臨下來,宗望背負雙手,在大營裡走。他的背後,跟著郭藥師等幾名將領。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該著急了。」郭藥師道,「說不定已在商議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場勝敗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於如此?」

    「大帥有所不知,武朝人雖看來勢大,實則色厲內荏,若下臣所料不錯,只需等上一兩日。便又該有人過來求和了。」

    「先前和議之條件,不過為等粘罕大軍南下匯合。我女真之強,並非建在敵人之懦弱上。」宗望看著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營,緩緩說道,「不管他們和不和,前議不變。」

    他說道:「……我們照打。」

    「是!」

    眾將一齊說道。

    *****************

     天濛濛亮。

    薛長功奔跑上城牆,示警狼煙已經在旁邊點起來。

    遠遠的,女真人推著攻城器械,圍過來了……

    九月十四,在持續十多天的平靜之後,汴梁城牆終於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擊……

    皇宮,文德殿。周哲踞於御座之上,目光嚴肅地望著下方的李梲。

    「卿此番前去,務必談妥和議之事,也務必盡你口舌,為我武朝爭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臉正氣的李梲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著視死如歸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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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六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五)
  

     城牆上下激烈的戰鬥連續打了一天,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十五的中午,方才停下。

    薛長功從城牆上退下來的時候,身上又已經受傷了,他身上中了一箭,其餘的便都是些箭矢的擦傷。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一次女真人攻城程度不如上次猛烈,然而仍舊給城內士兵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屬下開始清點傷兵的時候,有一面旗幟,遠遠的自汴梁西北面出現了。

    城牆上下轟然響起來,大夥兒又在拚命往守禦的位置跑,薛長功瞇著眼睛往那邊看過去,不遠處的城門正面,他的上官正拿著一根長筒狀的東西在遠遠地看。不多時,有一個興奮的聲音,轟然響起來——

    *****************

     李梲是在九月十四的下午,自未曾開戰的西面城門離開汴梁的。兩股戰戰地來到女真軍營之中,通報過後,城牆那邊的戰爭還在繼續。完顏宗望與一眾女真將領接見了他,大帳之中,一片肅殺的氣氛。

    不同於在金殿上的慷慨與視死如歸,在大營之中,李梲幾乎沒有與宗望談條件,所有的條件,都被一口答應了下來,似乎還想用黑臉嚇唬一下他的女真眾將頗有些無趣,雙方簽下和約,按照宗望之前提出的要求,悉數列了下來。

    這天晚上,李梲被留在了女真軍營之中,但女真人並未放棄攻城,一方面著人將和約送回汴梁城,一方面,仍在對汴梁城牆進行攻打。

    當天凌晨。周哲在合約上用了印,送出城去。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宗望挑了個時辰,由李梲正式將和約呈交過來。

    他們倒是不擔心武朝人不認賬,不過。當他們放回李梲時,變數確實發生了……

    *****************

     「種帥來了!西軍來了!西軍百萬大軍啊……」

    「老種將軍!種少保領軍勤王,已至汴梁城下!女真大軍聞風即退——」

    大量的消息,在半天的時間裡,充斥了整個京城。汴梁沸騰起來,師師也從礬樓中走了出來。湊熱鬧去看種家軍的進城。

    周哲也被忽如其來的喜訊嚇了一跳,此時李梲已經拿了和約回來了,他猶豫一陣,乘了龍輦出皇宮,到城門迎接。眼見著城中興奮的盛況。又招來了蔡京。

    「和議之事,朕思慮不周,正自懊悔,如今看來,此事是朕想得岔了。如此屈辱之約,朕死後,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太師啊,你看這和約。朕要反悔。該還來得及?」

    蔡京低眉順目地想了片刻:「聖上能夠想清楚,懸崖勒馬,實在可喜可……呃。」他話說到一半。陡然反應過來,屈膝便跪,「老臣一時激動,說此大逆不道之言,請聖上降罪!」

    周哲大度地擺手:「無妨無妨,朕是動岔了念頭。想錯了事情。太師能有此言,說明你從一開始便不認同朕。你坐視朕行差踏錯,這才有罪!太師。你與朕之間,莫非也有如此隔閡?在太師心中,朕已變得不能聽忠言了麼!?」

    他此時措辭嚴厲,蔡京更加誠惶誠恐起來,周哲隨後便也歎了口氣:「無妨了無妨了,此事朕與太師,都有錯。此時想清楚了,為時未晚,為天下蒼生計,即便有毀約罵名,朕也只好背了,唉……太師快起來吧,來,朕來扶你,您是三朝元老,雖是臣子,也是朕之長輩,往後朕若有錯,你當直言不諱……」

    皇帝的輦駕一直到城門,接到了此時享譽天下西軍老帥,種師道。

    這些年來,西軍一直在西北一地抵禦西夏入侵,作為武將,因其強大,事實上也頗受朝廷忌憚。西軍的幾個家族中,實際上以種家實力最強,老帥種師道的勢力雖然不到京城,然而在陝西一地,卻是地地道道的西北王。

    在武朝聯金抗遼的幾年裡,種師道一直給京城上折子,提出的是反對的意見,然而影響並不大。但也因為這樣的立場問題,種師道得罪童貫、王黼等人甚深,早兩年遼國被滅,童貫收回燕雲六州,聲勢一時無兩,種師道也就在西北致仕,此後一直過著隱居的生活。

    此次金人南下,來勢洶洶,朝廷方才做出啟用西軍的策略,種師道收到命令後立刻啟程,與姚家的姚平仲匯合,率領姚家七千步騎,至洛陽後將兵力補充至一萬五千餘,而後大張旗鼓地南下。此次抵京,倒也確實是因為他的名氣,令得城中沸騰起來……

    ********************

     不同尋常的氣氛籠罩了京城,同時,也籠罩了武瑞、武威、武勝等幾支大軍的屯兵之所。朝廷與金人和議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但與此同時傳來的,還有不少的訊息。其中,種師道加封檢校少傅、同知樞密院、京畿兩河宣撫使,諸道兵馬全部由其統帥,姚平仲為都統制,而在種師道陞官當天,秦嗣源復起,再任右相之職。

    京城中風雲變幻,女真人則已經再度按兵不動,只是派出使者進城,讓武朝迅速履行和約,武朝則開始拖延起來。城外的各個軍營裡,氣氛也開始變得愈發肅殺。

    這段時間裡,周哲變得有些難堪,和議的事情是他點頭的,和約已經簽了。表面上說他不在乎毀約,然而女真使者在朝堂上的措辭已經越來越難聽,他不能明確表示毀約,也絕對不能表示接受。此時此刻,他覺得下面有許多人可能已經在罵他,他連辯解都沒辦法。

    也是因此,對於要打一場漂亮勝仗的渴望,他是強烈的。

    種師道、姚平仲進京之初,他便親切接待了這些人。種師道畢竟年紀老了,進京之時便已身體微恙。但思緒是極為清晰的,與他一談,周哲便知道,這人確實有能力。而作為西軍少壯派的姚平仲也未曾令他失望,身上的英武、銳氣。讓周哲覺得,與朝中這些武將,完全不是一回事。

    雖然平時心有忌憚,但此時他是能看清楚狀況的,滿朝上下,只有西軍最能打了。

    不過。將城外幾十萬大軍的統一指揮權交給種師道後,這位老人似乎又過於謹慎。此時西軍各部都在集結,種師道南下之初便讓種師中集結種家軍,此時也在過來的途中。病中的老帥認為,當所有大軍集結完畢。畢全功於一役,方是正途。對此姚平仲倒是有不同看法,他覺得,此時武朝一再拖延,已有蹊蹺,再拖下去,只怕女真人早有了準備。對此,周哲也是認可的。

    他找姚平仲、種師道談了數次。不久之後,姚平仲的父親姚古率領三萬大軍前來,令得周哲心裡又更加熱了起來。不斷催促打仗的事情。而在這個過程裡,他也看穿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連續幾晚他在寢宮與皇后下棋時,也說起了這事。

    「皇后啊,朕也是看清楚了,人哪,皆有其私慾。無論你年紀多大,身居何位。都難以免俗。」

    「陛下何出此言哪?」

    「老種相公進京之時,滿城歡呼。說他是西北王,不為過啊。此次作戰,朕已將城外幾十萬大軍的指揮權都交給了他,李相也會配合於他,而且還有姚家的精兵,他遲遲不動,皇后你知道所為何事?」

    皇后猶豫了片刻:「此戰系我武朝國運,種少保謹慎一些,臣妾心想,也是難免?」

    「確有此考慮。」周哲笑了笑,心中卻早已看穿了一切,微微頓了頓,「但他另外考慮的,是不想讓姚家軍搶了這功勳啊,種師中領軍過來,也不過三、四萬人,此時城內城外,大軍已近四十萬了,就算許多人不堪用,打還是打得了的。都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才是一窩。種師道、姚古、姚平仲這些人,確實都是當世名將啊。他們……未必是怕打,實際上……唉,都是在爭功。」

    皇帝歎了口氣,落下一子。皇后沉默片刻:「那……聖上打算怎麼辦?」

    「朕已先後與他們談了多次,言語之中,也有暗示,只希望他們能戮力攜手,不分彼此,這樣……」最近經歷各種大事的皇帝頓了頓,望著那片月色,聲音才稍稍轉低了,「如此……才是武朝之福、社稷之福啊……」

    混亂的局勢,叵測的人心。城內城外點點滴滴的變化都在天空中聚集,天氣開始轉寒了。杞縣附近,九月二十三,連日的時局變化中,寧毅也感到了氣氛的轉變,傳到他手上的,京城的局勢,也開始收緊。

    作為密偵司的操盤人之一,各種時局的變幻,他確實是可以掌握第一手情報的。而另一方面,秦紹謙也已經從軍方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這天下午,兩人聚在一起,交換了訊息。

    「今天晚上,姚平仲要出城,與我們商議出兵之事,我看,怕不是奉種相公的意思……」秦紹謙多少有些憂慮。

    寧毅點了點頭:「種師道聲勢太隆,進京之時,全城震動。童貫、王黼這些人當初逼他致仕,現在是怕他的,而且,聖上那邊對他也有些忌憚。你知道……聖上原本就忌憚西軍。」

    「家父與他關係也有些不睦,但若真要打,我覺得他比姚家的人靠得住……」

    先前聯金抗遼,秦嗣源是堅定的主戰派,並且就是直接的幕後推手,與反對這一行動的種師道便不怎麼對付。只是種師道乃是軍隊體系,因此與童貫等人直接對上了而已。但此時說起來,對於這位享譽天下的老種相公,秦紹謙還是更加信任一點。

    不過作為他來說,即便身為武瑞營的最高武將,這些事情,也不是他可以決定和選擇的。

    當天晚上,姚平仲過來,與幾支軍隊的領導人,商議了事情……

    ****************

     九月二十四,夕陽西下。

    整片大地,都悄然動了起來。

    陽光並不強烈,深秋也正在逝去,衰草飛舞上天空,冬天要來了。

    「岳兄弟!」

    走到院落附近時,寧毅在那邊向他揮手,岳飛走過去,一些大車停在那附近,不少人跟在旁邊。

    寧毅將一份軍令交給他。

    「岳兄弟,今晚你跟我們走,我們要……保護一下車上的東西。」寧毅看了看天空,「不過,今晚天氣可能有些不好。」

    「寧公子,要開戰了嗎?」

    「……有可能。」寧毅皺著眉頭,頓了頓,「有可能。」

    夜開始降臨……

    ********************

     牟駝崗,女真大營之中,一切如常,在入夜之後,逐漸從喧鬧開始變得寂靜,漸漸的,人們都睡了。

    武藝高強的斥候避開了巡邏的女真游騎,往來的方向回去。而一切如常的女真大營裡,著甲的士兵,大多已經從營帳裡走了出來,無聲的列陣,上馬。

    黑暗的顏色裡,宗望騎在他的戰馬上,或許是感受到某些不尋常的氣息,戰馬微微晃了晃頭,宗望俯下身去,摩挲它的頸項:「吁……」他低聲說著。

    「你們說,為什麼武朝人覺得,本王會忌憚那個叫種師道的老頭子呢?」

    他低聲說了一句話,周圍的大量將領都沒有說話。

    ——九月十五,種師道抵京之後,正在攻城的女真人迅速撤兵,一方面是因為談判已畢,另一方面,確實有不想兩頭作戰的考慮。但這種戰術上的正常想法似乎令武朝人覺得異常振奮,此後一直有傳,女真人因種師道的到來而撤退。於是不久之後當女真使者進入汴梁,在完顏宗望的授意下,對於其他人盡皆傲慢,對於種師道,還是非常尊重。

    但作為在場的許多人來說——即便是郭藥師——都無法理解武朝人自信的理由,說破了天,種師道不過是在西面抵禦了西夏而已,西夏說起來厲害,在遼國面前,也不過是條死狗,而女真人的戰績,卻是在數年間覆滅了整個遼國的。

    但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過得片刻,宗望又低聲說了一句:「武朝人怎麼這麼慢……」

    ……

    包裹了馬腳的軍隊在黑暗中的原野上走。

    步兵也大都包起了靴子,提著兵器,在沉默中前行。

    風吹過來,姚平仲仰起了頭。

    在不同的方向上,計有一共二十二萬的大軍,在這個夜裡,圍向牟駝崗!

    ……

    宗望摩挲著戰馬的脖子,看著半跪在前方的傳消息的探子。這位女真軍神的面容粗獷,身材高大,一雙眼睛此時在昏暗中,卻顯得格外明亮、深邃。那裡面,蘊著千萬人的屍骨。

    「傳令全軍。」他勒了一下馬的韁繩,話語低沉,「出擊……踩死他們!」

    「是。」

    不久之後,馬蹄聲化為雷鳴,巨浪在黑暗中掀起來了!

    ps:ok,前奏完成,舞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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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七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一)
   

    浩大的戰斗是突如其來的。

    景翰十三年,九月二十四這天夜里爆發的戰斗,對于寧毅來說,也是一個龐大的,無法弄清楚的亂局。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所負責的東西並未深入武朝軍隊的高層,縱然有密偵司的情報,秦紹謙的透風,對于整個戰爭大局,寧毅所知的信息仍舊粗糙,只知道在這天晚上,由姚平仲率領自家的三萬姚家軍打頭陣襲營,而後由整個汴梁附近的二十余萬軍隊合圍,完成一次大的戰役。

    二十余萬的軍隊,整個生態系統浩大而龐然。身處其中,寧毅也只能通過數字來辨認許多事情,若推至眼前,夜幕降臨時開始拔營的數萬武瑞營士兵就如同一條浩蕩的江河,在夜色中、原野上,前後難見首尾,寧毅負責的二十多輛大車行于隊伍的後列,其中載著的是上百門處于可用狀態的榆木炮,但是對于這些炮運到哪里開始擺,用于狙擊誰,仍舊需要看戰事的發展。

    而事實上,百多門的榆木炮在這樣大的,涉及數十萬人的戰役里,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而寧毅更看重的是這些大炮在實戰里真正可以發揮的威力。

    一樣武器的發展,總要經過這樣那樣的嘗試和磨合,榆木炮他弄出來已有兩年的時間,先後也用了一兩次,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鬧,真正想要完善,終究還是要經過這樣的磨練——這是初衷。

    汴梁周圍,武瑞、武威這些軍隊所駐扎的鄉鎮,距離牟駝崗都有二三十里的路程,大軍于夜幕降臨便開始拔營前進,由于汴梁附近多平原,也是自家的地方。行軍的速度倒是並不慢,若是一切順利,午夜到凌晨,便能徹底掃蕩整個牟駝崗,就算姚平仲的西軍失利,整個軍陣。也能連起來了。

    縱然女真人的東路軍長驅直進到汴梁,但在此時,大家對于這場戰役,還是有信心和幻想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不得不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覺得就算再差,武朝的將士也不會淪落到完全不堪戰的程度。哪怕偷襲失敗,二十多萬的軍隊跟他們殺做一團,也並非毫無勝算。

    敵人畢竟打到汴梁城下。也只能破釜沉舟,期求必勝了。

    然而,若有一個全知的視角,便能看到。就在這二十萬軍隊還在半途中的時候,牟駝崗附近,第一輪的殺戮已經開始了,黑暗的天幕之下,上萬的女真騎兵圍繞姚平仲的近三萬人展開了來回沖殺。在第一時間擊潰了姚家軍的戰陣,火焰與鮮血在原野上盛開。女真人的騎隊在人群中耕出一道道血犁,瘋狂地撕裂著所有成建制的部隊。

    同一時間,牟駝崗的其余四萬女真騎兵分兵九路,呈輻射狀往東北、東南方向奔馳擴散,在這個方向上,武朝的二十萬軍隊懵然不知。強襲而來。

    戰爭的第一線,姚平仲在第一時間選擇了逃亡,然而他選擇的方向並非汴梁城,而是汴梁以西的方向,從此退出了歷史舞台。據野史傳。他在戰敗後一夜奔行七百余里,最終上華山當了道士,得了道,活了八十余歲後出山,仍舊紅光滿面精神奕奕。正史並無記載。

    被拋下的三萬姚家軍在整個建制被擊潰後,遭到了隨後奔來的女真步兵的屠殺,而擊潰他的萬余女真精騎,在將領術列速的帶領下,轉頭往東面追趕增援。

    風與雲都在天空中變得不祥起來……

    ****************

    “我總覺得……有些問題。”數萬人的前行中,祝彪騎馬跟在大車旁,低聲說了一句。

    火把的光芒稀疏,一點點的往遠處延伸,幾萬人的陣列,在這種行軍的氣氛之中,竟顯得詭秘而安靜,嗡嗡嗡的竊竊私語傳來時,便將這安靜塑造得更深了。

    “別當烏鴉嘴啊。”寧毅從馬上上抬起頭來,“就算有問題,你能怎麼樣?”

    ……

    武瑞營行軍陣型前方數里,黑暗中,偵騎前行。

    夜鳥從天空中飛過去。

    一名騎士勒住了韁繩,側耳傾听,另一名騎士望向天空,隨後躍下馬來,正要趴到地上,將耳朵附上地面,陡然間,響動襲來。

    “,即便是最為危急的時刻,也不能大聲呼叫,然而隨著這聲低喝,戰馬襲來。女真人的騎士沖殺過來,鋼刀揮斬。

    “哇——”尖銳而凶戾的喝聲中,刀光乒的斬在一起,黑暗里爆出火花,地上的那名斥候猛地拔刀、躍出,另一名女真騎兵揮刀沖過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武瑞營的斥候是兩人,女真斥候是三人。

    “殺!”

    “走!”

    黑暗中又是沖殺交手的低喝,戰馬在小範圍內飛快地奔走,彼此繞出圓圈。原本便在馬上的武瑞營斥候策馬飛奔,一名女真騎兵便要從側面殺過來,地上的武瑞營斥候沖過來,飛撲上去,女真人的鋼刀斬進他的身體里,他也將那女真人拉得翻滾到地下來。

    “走!”

    受傷的斥候又是一聲低喝,從地上爬起來,便迎向沖來的女真戰馬,被他拉下馬來的女真騎兵翻滾起來又斬了他一刀,女真的戰馬將他撞飛出去,他在地上翻滾幾下又立即踉蹌站起,然後才又被劈翻在地。

    斥候的馬蹄飛奔,那倒下的人影被迅速淹沒在後方的黑暗里。

    前一後三的追逐不多時迎上了這片原野上的其它偵騎,之後變幻為小規模的廝殺。

    ……

    在幾萬人的軍陣之中,要意識到氣氛的忽然改變,其實並不困難。騷動也好,恐慌也好,只要發生,不多時便會如同漣漪般的橫掃開去,但知道具體發生事情的人卻並不多。

    這一類的氣氛變化。其實也有真有假,尤其是在夜間,稍有騷動,紀律不嚴的軍隊,便可能因為連鎖反應而炸營。在戰時,軍法隊對這類事情是極度敏感的。也是因此,縱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某些不協調的氣氛,大家都還在往前走,安靜而緊張地觀望。

    “出什麼事了?”寧毅翻上車頂,朝著遠方望去,延綿的軍陣邊緣,隱約有傳令的騎兵在飛奔,“祝彪,去問問。”

    “好。”祝彪勒了勒韁繩。策馬往旁邊走,他才離開後不久,戰號聲響起來,有人在喊︰“列陣。”延綿的隊伍前列迅速地集結。

    “女真人來了。”有人在這樣說,然而事情發展到這里,就算不說,眾人大概也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旁邊的軍陣迅速地整理起來。復雜的、高亢的發號施令,數萬人的腳步。在黑夜中猶如潮水蔓延,不久,有人飛奔過來。

    “寧公子。”那是秦紹謙身邊的一名親兵,與寧毅也認識的,寧毅一拱手︰“怎麼樣了?”

    “女真人來了,來得太快。秦將軍讓你伺機行事,若事不可為,帶著這些東西趕快回去,勿要全都折損在這里。”

    “什麼來得太快,有多快?”寧毅迅速地轉向旁邊的部下。“附近有什麼可以當狙擊點的地方,快點找出……”

    這話還未說完,遠遠的,丘陵的那頭,黑影帶著點點的火光蔓延上來了。

    那是女真的騎兵,夜色之中,不知道幾百幾千的騎兵往這里沖過來,帶著點點的火光,但不多時,那光點就延綿開去了,是騎兵在奔馳之中點燃了包上火油布的箭矢。武瑞營的陣列前方,數百人齊聲大喝︰“結陣——”這整齊的響聲在一瞬間震動了整片夜空,成千上萬的步兵在原野上擠在了一起,盾牌舉起,長槍如林,弓手挽起長弓,緊接著,隊形中列又是第二陣的齊呼︰“結陣——”然後是第三陣。

    在對武瑞營的訓練中,要說兵丁的整體素質,武朝的士兵並不堪用,然而在秦紹謙的手下,也總會攢出數千可用的精兵。加上寧毅在獨龍崗為其訓練的一千多人,這些人的戰力未必能夠逆天,然而秦紹謙將他們分成了三個部分,以這種作戰時整齊的喝聲帶動整個戰陣的士氣,卻並非無用,畢竟說起來,幾千人的大喝,與幾萬人的大喝,差別到底有多少,若不實際感受,一般人也是很難知道的。

    幾千人這樣齊聲喝出來,也足以帶給幾萬人一個“齊心”的象征了。

    箭如飛蝗,掠過夜空。

    不存在太多的心理準備,女真人的騎兵射出火箭後,面對著同樣飛來的箭雨,也沒有減速的意思,而在武瑞營隊伍的前列,步兵扎緊馬步,已經擠成密不透風的一大片,軍陣側面,武瑞營的兩千騎兵也在飛快地奔馳調動。

    以往日里武朝軍隊對上女真騎兵百分之七八十的勝率來說,面對著鐵桶一般的防御,在第一輪的射箭之後,女真的馬隊便要往側面盤旋,保持距離。但在這個夜里,一切都沒有像預期那樣的發生,站在車頂上的寧毅也沒有完全預期到這些,他對于戰爭,就算有所了解,畢竟也並不熟悉。但作為秦紹謙,或許已經意識到了這些事情,因此才讓親衛過來傳出命令。

    數萬人的軍陣朝著前方延綿開去,更遠方,女真騎兵沖過了所謂的“一箭之地”。這些穿著皮襖,戴著長尾氈帽的騎兵在飛奔之中,互相拋出了勾索,他們將這些勾索飛快地掛在了自己的鞍韉上,而少數中箭的騎兵,已經被拋在了大隊的後方。

    雙方的距離已經如此之近,兩邊都不存在放箭的機會了。

    所有人都拔出了鋼刀,口中暴喝,眼神因充血而通紅,數千的女真精騎,以數騎或十數騎為一個陣列,將互相之間連了起來,直沖向武瑞營的隊伍前列。

    這一刻,無人可以後退。

    在女真人的戰法當中,以側面環繞打擊為主,保存自身力量,尋求對方破綻的戰法,叫做拐子馬,象棋棋盤上,馬總是拐著走的設定,大抵是從此而來。而當他們真正下定決心正面沖陣的時候,戰馬之間互相勾連,將數騎十數騎的沖力完全展開的做法,便是連環馬。

    這種局勢下,就算戰陣之中有貪生怕死之輩,甚或是貪生怕死之馬,也根本不可能有後退的可能。

    戰陣之中,秦紹謙瞪大了眼楮,猛地揮手︰“殺!”

    前列,被擠在鋒線上的士兵全都扎著馬步,手持刀盾,望著那飛快碾來的騎兵隊伍,發出歇斯底里的吼聲,呀呲欲裂。

    “殺——”

    “殺——”

    “殺——”

    三聲整齊的大喝在軍陣的前、中、後列響起,一浪高過一浪。

    戰爭的距離縮短為零。

    馬隊在轟然間,沖進密集的步兵陣列,一隊又是一隊,像是瘋狂的打樁機,不斷地夯進武朝的軍隊里。上千的刀光在鋒線上飛舞,鮮血爆裂、飛濺,戰馬、人都在這一片瘋狂的陣線上撞成肉泥,戰馬上的騎兵揮刀撲進那密集的人群里。整個戰爭,在這交鋒的一瞬間,拔升了到最為慘烈的程度。

    秦紹謙指揮著部隊飛快地涌上,馬隊也直撲了上去。他也想留下一些生力軍,但在這一刻,一切保留都沒有意義,保留任何一分力量,都是取死而已。

    作為武朝的高級將領,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平素武朝軍隊面對女真人的勝率,都是毫無意義的玩笑。只有當女真人展開連環馬這樣沖過來的時候,才是真正接受考驗和拷問的時候,那就是︰當女真人真的不計後果展開正面作戰,有誰能夠擋得住這支覆滅了整個遼國的凶殘大軍。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騎兵、步兵,全都沖殺在一起,秦紹謙先前安排的三聲齊喝也起到了不少振奮士氣的作用,像是給武瑞營套上了一層強硬的外殼,擋在了女真人的前方。

    至少……擋住了一段時間。

    不久之後,武瑞軍全線崩潰。

    同樣的夜里,汴梁城外這片原野的其它方向上,其余幾支軍隊,遭遇了同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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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13 08:17:4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4-13 10:03 編輯

第五八八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二)
        
    夜空下,戰場,如巨大的碾輪。

    馬蹄飛馳,在混亂而廣大的戰場上盤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馬隊猶如穿行交織的洪流,分割開武朝軍隊原本密集的陣型。點點的火光中,鮮血與屍體鋪展開去,原野上都是奔逃的潰兵,也有各種規模正自鏖戰的,成建制的隊伍,當女真的馬隊衝鋒過去,他們便一片一片的被沖散,呈現在眼前的,幾乎便是大規模的屠殺。

    原本戍衛大名府的武勝軍,在女真騎兵的第一次衝鋒下,便被硬生生的撕裂成兩半,正面衝鋒的精騎在敲碎了軍隊的正面抵抗之後,一支支數量上千的騎隊從各個方向發起進攻,以驚人的高速碾碎了這支人數多達六萬的大軍的抵抗。

    而對於武朝士兵來說,眼前的一切,便只能稱得上慘烈了。數萬人聚集的龐大戰場上,到處都是人,女真人的進攻是硬生生的鑿進來的。無論是誰,遭遇這一幕之後,首先都是覺得匪夷所思,而後是沛然難御的巨大恐懼,動搖的軍心,莫大的惶恐,周圍惶然的、歇斯底里的吶喊與慘叫,而女真騎兵衝鋒過來,周圍人避讓、互相擁擠,隨後被衝至眼前的戰馬撞碎筋骨,斬裂身體。在這片哪裡都是人的戰場上,無論這些騎兵去到哪邊,掀起的都是觸目驚心的屍山血浪。

    武勝軍都指揮使陳彥殊正在沒命的逃亡,就在方才,一直女真人的騎隊突破了他身邊親兵的拱衛,幾乎將刀鋒遞到了他的眼前,有兩支箭矢還射在了他的甲冑上——這支女真的隊伍是有針對性的殺過來的,要取的,便是他這軍隊主將的項上人頭。

    當女真騎兵出現在大軍陣前時。陳彥殊還想著要藉由人海放手一搏,當那數騎、十數騎一撥的連環馬瘋狂攻入前陣時,他也沒有想過退卻。然而一切真的是太快了。

    以步兵對戰騎兵,若要打硬仗,靠的便是密不透風的擁擠陣型,當成千上萬成擠成一大塊。前陣跑不掉,後陣則奮勇向前,形成巨大的、馬隊也衝不開的人牆。然而說法是一回事,當死亡的威脅出現,隊列的前陣,也會下意識的想要避、想要退。若將整支大軍看做一個整體,勇敢超過懦弱的多少程度,決定了這陣型是否堅固。

    女真的衝鋒隊伍,飛快地敲碎了這一片人海。橫飛的血肉即便是飽經戰場的將領都會看得觸目驚心,其中一支兩千人的騎隊撕裂人海直衝武勝軍的大旗所在,陳彥殊試圖以軍中精銳擋住這支「強弩之末」的騎兵,然而先前掀起的血海似乎只是激發了女真人的凶悍血性,他們抵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同時朝著陳彥殊的親兵陣中瘋狂地鑿殺進來。

    又或者說,他們斬殺著四面八方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同時還在飛快地突進著。

    陳彥殊的親兵抵擋了片刻。巨大的壓力讓他們死傷慘重,陳彥殊心膽俱寒。當有人在混亂中朝他放箭之後,他開始迅速後撤,同時調動軍中其他的部隊往這邊過來,為他阻擋攻擊。

    這樣的調動之後,整支軍隊都已經開始亂了。女真人的殺戮絞碎著夜空下的一切,整支武勝軍的掌控已經失效。逐漸專為各自為戰,而邊緣的隊伍已經開始瘋狂潰逃,戰陣中的士兵們在中層軍官的率領下或鏖戰或轉進,但屠殺已經轉變為整個戰場的主旋律。人如此之多,屠殺起來實在太方便了。

    距離此地十餘里。武威軍同樣已經被沖散碾碎,附近這邊戰場的是金國將領賽剌。一支支女真騎隊縱橫衝殺,朝著每一個有著鮮明標誌的武朝軍人殺過去。

    丘陵上,奔跑不及的大部隊被大約一千人的騎隊追上去,銜尾屠殺。大片大片的潰兵衝進了附近的樹林裡,但女真騎兵在這片樹林邊緣包抄盤旋,隨後在四面八方開始點火,時間已經是秋末冬初,天氣乾燥,不多時,大量的明火便開始熊熊燃燒,點亮整片林子。附近的一道河谷邊,有近三千的武朝士兵被屠殺著逼進河水裡。不久女真人開始往河裡射箭,鮮血染紅整片河面。

    此地往南十數里,武瑞營的戰場,同樣慘烈難言。它的崩潰速度比武勝、武威兩支軍隊要慢,但連環馬同樣敲碎了步兵隊伍的抵抗,已經將整個戰場切成了幾大塊。戰場內外,軍心同樣在崩潰,小半的部隊已經開始潰散逃跑。

    一支大約千人的女真騎兵隊,在戰場邊緣朝著潰散的人群繞行掃蕩過去。

    在這巨大的戰場上,寧毅已經找不到秦紹謙的位置——大戰展開後不久,他便帶著武瑞營最寶貝的兩千騎兵朝女真人衝了過去,但無論這支隊伍對於武瑞營來說有多寶貴,首先武朝的戰馬不如女真人的戰馬,其次武朝騎兵的素質,比起眼前的女真騎兵而言,也差了不少,這場騎兵對沖無比慘烈,死傷也是相當慘重。

    眼看著前方戰局崩潰,更有幾支女真騎兵從不同的方嚮往這邊衝來,坦白說,寧毅很想離開了。他此時所在的位置周圍都是田地,找不到能夠佔據的、高的地方,而且周圍全是各種軍隊,他的車隊若想要擺開一個大動作,所有人都會開始炸營逃跑。

    在杞縣的那段時間,寧毅曾與秦紹謙溝通過關於榆木炮的用法,若有大軍策應,選一狹長地帶,正面迎敵,對於女真的馬隊,當有不錯的殺傷。即便地形不成,有大軍策應的話,炮陣擺在前列、高出,也能起到不少作用,但軍隊的配合是少不了的。而在眼下,就算把炮陣在平地上擺開,他都不知道該對著哪邊。

    他們這次過去,原本的打算,是要在牟駝崗附近與女真人作戰的——要麼姚平仲劫營成功,十餘萬軍隊正好包抄女真大軍,一舉收底;要麼姚平仲失敗,十餘萬的軍隊集中起來。擺開陣勢與女真人堂堂正正地干一場,然而,他們還沒到,女真人過來了,甚至於斥候的情報都沒有提前多少。

    秦紹謙便是意識到了這點,也意識到了寧毅的榆木炮恐怕難以發揮作用。才讓人著他自行拿捏,若事不可為,趕快逃走。然而寧毅也並不想當首先崩潰的那個。

    岳飛手下的三百多人已經集結起來,在這位年輕小將的訓練下,三百多人陣型訓練得很好,但依舊緊張而忐忑,所有士兵臉上都有些恐懼。寧毅這邊則也有三百多人的陣容,都是竹記的精銳,跟著寧毅去了呂梁山的那些人是都在這裡的。他們列的雖然並非大量步兵對上騎兵的密集陣型,但多數人的眼神,都沒有恐懼的意思。

    當然,一部分的技術人員,還是害怕的。

    站在馬車頂上,望著屠殺的鋒線逐漸往這邊蔓延逼來,寧毅其實也是害怕的。女真連環馬,甚至於後來的重騎兵鐵浮屠。在後來的傳說中,岳飛以斬馬腿的辦法對付它們。然而在這段時間裡,寧毅稍稍瞭解之後,就知道重點根本不在斬馬腿上。

    當戰馬衝過來,斬掉馬腿,在所有經歷戰陣的人來說,都是可以知道的常識。只有在傳說中,它會變成「秘籍」。因為重點根本不在這麼簡單的事情上,重點在於,當十餘匹戰馬如同後世坦克一般橫掃而來時,如何讓前列的士兵能夠冷靜的、高效的、準確的朝馬腿遞出刀槍。

    就算砍中了。這些士兵有九成的幾率,也被撞死了。

    可能要經過無數的、簡單枯燥的訓練,需要高度嚴格的紀律,還需要戰爭的淬煉,才有可能訓練出這樣的士兵。而擁有他們之後,需要讓他們做的,才是跟戰馬換命,這才能夠讓步兵真正有可能產生跟騎兵的一戰之力。而在眼下,不遠處那位小將所訓練的三百多人,距離這樣的素質,也差得極遠,作為民兵一般的武裝,他們只是沒有崩潰逃跑而已。

    方才女真人開始衝陣的時候,寧毅站在車頂上看,女真人的數千騎衝陣,聲勢浩大驚人,武瑞營的前列也作為了頑強的抵抗,然而這數千騎裡真正折損的,恐怕僅僅是百餘騎、兩百餘騎。秦紹謙安排的三聲齊喝鼓舞了士氣,然而隊伍前列,只有士氣也只能讓人狂熱地揮刀,甚至於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麼,當女真人的衝鋒第一次撞開陣列,他們的傷亡,就直線下降了。

    大戰的喊殺蔓延過來,女真的殺戮浪潮在視野間朝著各處延伸,要求附近部隊前進的命令也在飛快下達——寧毅附近的這些人多是四面八方趕過來的散碎廂兵、義兵,他們有的仍有血勇,在身邊將官的帶領下開始朝著前方殺去,也有人開始逃跑,一直女真騎兵已經往這邊殺了過來,數量看來有數百上千,恐慌與騷亂便在周圍變得更加明顯了起來。然後,更多的潰兵如同潮水般的在周圍蔓延過去,不少人都開始逃了。

    前方,岳飛手持鋼槍,冷漠地看著這一切。

    已經回來的祝彪來到馬車車背上,也朝周圍看了看:「我們要不要幫忙執行軍法?」

    竹記的衛士當中,也有不少人正橫眉看著這一切。習武之人多有血勇,見了這樣的大戰,不會吝於上前拚命,同樣也看不慣這些未戰就逃的。不過寧毅還是搖了搖頭:「待會我們也得走,敗得太快,我們幾百人,攔住他們也沒意義了。」

    祝彪沉默片刻:「我們的炮陣擺不開。」

    這樣擁擠混亂的場所裡,就算真擺開了,一輪齊射,也只會打死自己人。

    夜空喧鬧,火光點點蔓延,騎兵在戰場上橫掃而過,掀起血浪,死亡與重傷的場景大片大片地出現在眼前,那是難以形容的一幕。寧毅站在馬車上握緊了雙手,這是他來到武朝之後第一次經歷如此龐大的戰爭,也是如此龐大的戰敗。他的一生已經經歷過許多事情了,但親歷這樣的場景則是另一回事,這一刻他很想帶人沖上去,也很想擺開榆木炮陣,給女真人一個迎頭痛擊,但心中即便調動所有腦力來計算,都毫無意義。在前方,秦紹謙他們還在奮戰,那是因為不得不奮戰,這個時候不進行奮戰,會連最後一絲逃亡的機會都失去。

    又一支千人左右的騎隊從側面繞來,到了戰場附近。

    率領這支騎兵的女真將領名叫蘇克納,騎兵隊稍稍的減速中,他也在觀察著戰場的狀況。

    「該走了。」寧毅說道,隨後朝著附近的竹記眾人抬了抬手,「我知道你們很想沖上去,但趁還有機會,我們要……逃回杞縣。先往側面走,不用太快……」

    馬車即便緩緩轉移,也引起了擁擠,好在寧毅此時選擇的並非逃亡路線,還沒有引起大家的蜂擁潰散。不遠處,女真將領蘇克納伸出手指來:「那裡,武朝人的車隊,必有各種輜重器物。都隨我來!那是咱們的了!」

    「哇——」女真騎兵隊中掀起呼喊的狂潮,隨後,騎兵奔湧而來,直插向開始慌亂的人群。

    騎兵攻入戰陣,掀起如潮的血浪,然後是又一陣的潰敗與逃散,距離兩百多米,隔著厚厚的人群,寧毅朝那邊望過去。

    「是朝我們來的。」祝彪勒轉馬頭,往周圍示意。

    「麻煩了……」寧毅皺起眉頭,低喃一句,「繼續轉移,準備打仗。」

    不遠處,同樣發現了事態的岳飛開始轉移隊伍,這邊,車隊還在往側面移動,而竹記中善戰的好手,已經全都聚集過來了。更遠處的戰場慘烈地鏖戰,女真的騎兵隊如洪流般的殺來,整片原野陷入修羅場後不久,寧毅等人陷入了這片浩瀚的戰鬥,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京城,肅殺而詭異的氣息正在發酵。姚家軍慘敗的消息,已經首先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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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3 08:31:00
第五八九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三)
        
    一輛輛的大車在人群裡走時,周圍戰場上的喊殺聲如潮汐般湧過來,四面八方,全是奔走而吵嚷的士兵。

    位於武瑞營軍陣後方的這批,原本便是四面八方趕來的廂兵、義軍,雖然也跟隨武瑞營行動,確定了上官,但基本上做不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其中熱血者有之,膽怯者有之,當女真騎兵自側面殺來,甚至都不需要連環馬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朝向殺戮鋒線的那一端很快便崩潰了。

    此時軍陣之中的主官自然率領本身的嫡系保命,周圍有沖上前去的,也有往不同方向奔逃的。周圍沒有太多的高地,人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是巨大的壓力,視野遠處偶爾還有箭矢飛過夜空,女真的騎兵一路斬殺進來時,具體的人數、距離,大部分人其實都鬧不清楚,很可能心中還在忐忑,陡然間那如洪流般的鐵騎已經殺近面前,高高的舉起了刀,到了這個時候,周圍就全都是人仰馬翻、血肉亂飈的情形了。

    無數的喧鬧聲中,由女真將領蘇克納率領的千人騎隊殺入戰陣的後側,在斬瓜切菜般的破開一條血路之後,轟然間撞上了一支頑強抵抗的力量。

    作為這種女真騎隊的前陣,在鋒線上領導方向的,往往也是女真騎兵中最為精銳的組成。將領蘇克納身處其中,卻絕不會是一馬當先的第一人,他的親信、兄弟,軍中最厲害的將士拱衛周圍,照著他指揮的方向一路斬殺而來。

    女真起事數年間,覆滅整個遼國,這一批人也正是其中的主力。不少人都可以說是經歷天下征戰的兵王,他們不僅悍不畏死,也更懂得如何在高效的殺戮中保存下自己。作為騎隊前鋒的第一人名叫那都。乃是蘇克納最為親信的兄弟,也是隨著阿骨打起事的老兵,他身如鐵塔,手持一把一人多高的長刀,劈砍斬殺,此時口中狂吼。猶如魔神一般帶著隊列衝向前方,馬身前方,鋼刀之上,已經殺得俱是鮮血碎肉。

    饒是如此,騎兵的前行還沒有減緩許多,前方也並非無人敢擋,只是防禦還未成形,便已被騎隊的鋼刀斬殺,馬隊在鮮血與屍體中碾殺過去。如此直到殺過幾個奔走的散兵後。殺意才陡然襲來。

    出現在如嗜血魔神般的那都面前的,是刺出的槍陣。

    他「啊——」的一聲,揮刀便砸。

    這一路殺來的過程裡,他也不是沒有遇上這種等在前方的槍陣,但除非真是槍陣如林,否則他以刀背砸開長槍,戰馬的身軀便能直接撞將過去,在他的巨刃揮斬下。少有人能擋得住這樣的攻擊。然而這一次,卻只是砰的一聲巨響。火花都濺起在空中,他只是手上一麻,已然能感到殺意的襲來,前方,一名光頭大漢躍起在空中,高高的揮起混銅棒。

    那都的身形幾乎是反射性的順著反震力道往旁邊翻。在他身形的周圍,其餘的女真將士也揮刀衝來了。

    喊殺震天,混銅棒砰的砸在了那都戰馬的頭上,馬頭爆開,無數血肉飛濺的同時。戰馬的身體往前方一屈,轟然墜地。同時在周圍也是鮮血綻放,好幾匹戰馬猶如撞上了堅硬的礁石,帶著血花朝地上摔倒,同時籍著慣性推向前去。那都從地上躍起,大叫:「小心!」揮刀猛斬,周圍已經有箭矢嗖嗖嗖的飛過,數名女真戰士墜馬,隨後便帶著鮮血揮刀殺來。

    洪流撞上了礁石。堅硬、暴烈的喊殺聲轟然響起、爆開,一邊是久經沙場的士兵,另一邊則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武林人,並且大部分還算得上是高手,在經過訓練和一定程度的煽動後,以周侗設計的小型陣,悍然擋住了女真人的這撥前鋒。飛在空中的不光是弩矢,第一時間甚至還有幾面帶著倒鉤的漁網。

    各種兵器的拚殺,戰馬衝撞而來,帶著濃稠的血漿墜地,馬蹄四處亂踢。鋒線的中央,巨漢那都狂舞鋼刀將幾人殺得後退,那手持銅棒的光頭漢子與他拚殺幾下,竟在悍勇與搏命上也不及對方,被硬生生砸得退後幾步。不到一丈遠,蘇克納在馬群中朝前奔來,他已然知道遇上了漢人的精銳,卻並無半點退縮,眼中反而顯得狂熱,稍微側面一點的地方,名叫宇文飛渡的少年躍出鋒線,被他的一名師父往足底推了一把,猛地借力,飛起在空中,雙手握刀,直撲向那名看起來很像將領的女真人。

    「哇啊——」

    一根弩矢刷的射進蘇克納的肩膀裡,他只是微微感到一痛,然而目光還在盯著空中飛躍而來的漢人少年。宇文飛渡雙手握住狼牙大刀已經揚到了背後,朝著蘇克納的頭頂猛然劈下。

    「砰!」的一聲,蘇克納揮刀向上猛斬,他足下的戰馬長嘶一聲往旁邊顛簸奔行。宇文飛渡反彈向一旁,撞在一名女真騎士的戰馬上,轉眼間,兩人幾乎是糾纏在了一起,那戰馬「昂」的亂行,宇文飛渡擋住那女真騎士的鋼刀,隨即中了對方一記頭槌,他以鷹爪扣住對方喉嚨,女真人猛地格開,鋼刀反轉拉來,宇文飛渡反手奪刀,兩人在馬上糾纏數下,才被宇文飛渡抽出身上的小刀,割了對方的喉嚨。旁邊奔行而來的女真騎士揮刀便砍,被他用小刀擋了一下,他勒起戰馬韁繩便要跑,然而那戰馬認主,還在踉蹌掙扎,旁邊又是一刀斬來,少年俯身躲避,反手將刀子插進戰馬的脖子裡,拉了一刀。

    濃稠的鮮血噴出,戰馬朝著旁邊轟然倒地,少年想要爬起來,才發現一條腿已經被馬身壓住,前方,女真騎兵的鐵蹄直碾過來,同時,附近的槍陣也拚殺過來。

    轉眼間是無數黃土的飛揚,血液的噴湧,當宇文飛渡掙紮著被人拖出馬下,拖向後方,他才發現自己不僅大腿被壓傷,肋下不知什麼時候也中了一刀。正在流血,而戰馬流出的鮮血、為了救他的拚殺中雙方流出的鮮血已經將他半個身子都浸得通紅了。

    周圍全是殺戮,戰線已經往兩邊展開。

    如果是竹記的這兩三百人是寧毅能夠拿得出來的最精銳的力量,他們固然在第一時間擋住了女真人的衝鋒,然而這樣的衝鋒,在前方的。無非是幾個人、十幾個人、幾十個人的衝力,又已經被前方的友軍減弱了速度,才能在初期有效地擋住他們的前進。

    但即便如此,戰馬——即便是在眼前被殺死的戰馬——衝來,對於普通人來說,仍舊像是一堵移動的巨牆,足以對這邊造成巨大的殺傷和威懾。而當前鋒被擋住,後方趕來的女真騎兵便不斷地往兩翼推展開來,在轉眼間。奔行的洪流就要變成咆哮的海潮了。

    宇文飛渡看見祝彪與齊新勇將那持巨刃的女真大漢刺死在了槍下。

    宇文飛渡看見自己的一名師父已經渾身染血倒在了地上。

    他看見岳鵬舉領著槍陣衝了過來。

    他看見殺了兩個人的東家寧毅已經轉身走向後方。

    他看見幾乎每一個人的身上都見了血了。

    看見女真騎兵還在不斷湧來。

    隊伍後側,車隊已經混亂起來,拖著兩輛馬車馬匹似乎已經驚了,一輛衝向女真騎兵的側翼,一輛朝著中間衝過來,一名馭馬者拖著韁繩試圖停下他們,卻只能被拉著往這邊走。女真將領狂呼了幾句,鋒線上的廝殺變得愈發激烈起來。原本的陣型開始紊亂。

    兩輛馬車進入女真騎兵的陣型當中,後方不遠處。有人陡然拉緊了連著馬車後方的一根繩子。

    蘇克納看見了馬匹後臀上的刀傷。然後,光芒與火焰充斥了眼簾。

    轟然巨響,火光在戰場上升騰而起。爆炸造成了數人的傷亡,附近女真人的馬隊也驚了,四處奔行亂撞,蘇克納已經倒下馬來。耳朵裡嗡嗡嗡的亂響,眼睛也已經花了,當他滾了幾下爬起來,前方晃動的畫面漸漸變得清晰時,一名漢人衝殺而來。揮刀斬向了他的脖子——

    此時此刻,無論是頑強的戰鬥,還是因懦弱引來的殺戮,都在這片巨大而混亂的戰場上不斷地出現著。竹記這邊數百人表現出來的戰力稱得上頑強,卻絕非獨獨的一份。然而忽然在夜空中升騰起來的火光和爆炸引起了女真人的注意,另一支騎兵隊伍隨後也朝這裡殺過來了。車隊廝殺轉移,隨後一輛一輛的馬車都不得不在戰場上被引爆,這樣的火光、延綿燃燒了一路,與之伴隨的,是已被女真騎兵盯上的竹記成員不斷推高的傷亡與鮮血……

    京城,對於許多人來說,這都是個不眠的夜晚。

    礬樓。

    師師跪坐在房間裡,焚香默默祈禱,通過一些渠道,她已經隱約知道了朝廷將在今天對女真人發起攻擊,她期待著等到天明之時,能有捷報往城裡傳來。

    但許多大人物的府上,已經被傳來的消息所驚動,儘管目光是宵禁狀態,部分官員還是連夜奔走往來,互相確認那個他們不敢相信的信息。然而不久之後,另一個消息傳了過來,儘管不少人都覺得這樣的消息實在荒謬,但它確確實實的,還是成為了現實。

    在這深夜裡的某一刻,皇宮開了門,首先出來的,是皇后的車隊。

    李綱奔出相府客廳的時候,匆忙得摔了一跤,他年紀已經老了,這一下摔得不輕,額頭上破了皮,不久之後便全是鮮血,但好在他的身體不錯,這一下之後,只是隨便拿白布包了一下,竟還能奔走。秦嗣源也從這裡出來,上自己馬車之後,去的是另外的方向。

    唐恪坐在府中書房裡看書,有大成就者,每逢大事有靜氣,何況眼下的局面他也操不上心,只能看書,但在這一刻,他確實看不進去什麼東西。

    下人通傳秦嗣源來訪時,他是嚇了一跳的,但隨即讓人快請進來。

    秦嗣源幾乎是奔跑著進來的。

    唐恪與秦嗣源相交甚久,雖然由於主戰主和的理念,常有辯論爭吵,但還稱得上是朋友。眼見秦嗣源也成了這樣,他心中雖然疑惑,卻也不免忐忑不安,只是面上擺出了冷冷的樣子,拱了拱手,開門見山便道:「某知道西軍已然慘敗,其餘幾軍恐怕也凶多吉少,但即便如此,你仍有可為之事,跑來找唐某作甚!」

    秦嗣源卻也毫不客套,有些急促地說道:「此來非為戰事……」

    他將事情說了出來,唐恪愣了一眼,眼睛瞪著他,然後目光中鮮血都充盈起來,額上青筋暴起,扶著書桌,身子搖晃了一下,過得片刻,方才說道:「豈、豈有……此理?」

    皇后的車馬離開皇宮後不久,皇帝周喆的車馬追逐而出,兩隊人馬一前一後,朝著城南逃遁。由於皇帝的出逃稍稍滯後,多少給了城內官員一些反應時間,蔡京、童貫、李綱等人都已追趕而來,只是李綱的追趕僅只一人的車駕,而蔡京、童貫等人帶了家眷家產,許多人到了馬車上才開始穿衣服,浩浩蕩蕩地追過來了……

    ps:  一直想在章節後說點什麼,譬如復更了什麼的,但又沒法說什麼。第七集的整個綱線早已想好,但也一直有些細節問題沒有想透,絞盡腦汁,都像是隔了一層窗戶紙,對我來說是極其痛苦的事情,也極難解釋……嗯,就是這樣,明天還會有,接下來應該也還會有,也就是這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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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5 21:55:38
第五九〇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四)
        
     深秋的冷風在夜裡颳得愈發大了,夜色裡,山的輪廓昏暗,周圍沙沙沙的,是腳步的聲音,帶著半顯痛苦半顯抽泣的呻吟,血腥氣淡淡的散開,有人倒下。

    “……你起來,起來走啊……”

    說話的聲音亦是無力,黑暗中,那人影拖動幾下,又有人過去幫忙,然而這動靜隨後還是化為了短短的哭聲。因那哭聲屬於男子,故而並不長,男兒有淚不輕彈,尤其對當兵者來說,更是如此,但也因為這樣,那短暫的哭泣一般的聲音,才顯得愈發慘烈哀慟。

    在這黑暗山間,行走的人不少,許多人都能感受到這一幕,但無法可想,大家都在朝前走,或形單影隻,或互相攙扶。

    不久之後,小河擋住了去路,有人涉水而過,也有人停了下來。距離杞縣已不遠了,寧毅抬了抬手:“歇一歇吧。”隊列周圍,許多人明顯已經有些傷重難支了。

    寧毅的右半身同樣受傷,肩膀、手臂皆有刀傷,纏在了繃帶裡。周圍的竹記眾人傷勢有輕有重的,宇文飛渡被人攙著,身子搖搖晃晃,方才就幾乎要暈厥倒下了,他的腿上有傷、肋下有傷、背後有傷,在奔跑時由於摔倒,半張臉擦在地上都已磨破這倒是小事了身體疲累失血過多,再加上此後的奔行跋涉,能夠支撐下來,只能說是竹記的師父們給他打下了很好的身體基礎。

    相對於宇文飛渡,竹記中的好些高手更懂得激發自身潛力,也更加能忍受傷害,一路跋涉過來,好幾人都是在奔行途中忽然倒地,帶著渾身的重傷悄無聲息地去世了。而在這之前。亦有近百人折損在了戰陣之中這一路帶著的那些大車,更是一輛都不剩下了。

    這樣的戰敗、殺戮,一路奔行逃亡過來後,周圍除了竹記成員、岳飛以及他麾下的殘部,還有諸多潰逃的散兵。此時有的人涉河而過,也有的人眼見寧毅等人停下。他們便也在附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大抵是在戰場上看到了竹記眾人的奮勇大戰之後,眾人漫山遍野而逃,來到這裡還能保持編制的,也不多了。

    有些事情是很難去想的。在杞縣待著的這麼長時間,對眾多榆木炮的調整,原本還期待著發揮一些作用,然而只在路上,就這樣付之一炬了。連竹記的這些人也折損近半,剩下的都是傷疲交加,到底自己這邊在做些什麼,很難歸納,但如果往大一點想,十幾萬人二十萬人的力量都付之一炬了。這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讓人聽來好過一些。

    在往日裡至少在寧毅還未心灰意冷的往日裡他是做慣決策者的。但也是因此,他愈發明白,如果所有人都要做決策者。那世上根本一事難成。他出來幫忙,身邊不過三五百人。真要將所有能動用的手下動起來,在這汴梁戰場範圍的,也不過千人之眾,儘管對武朝軍隊的素質失望,對京城內外朝令夕改兒戲一般的決策也有不爽,但既然在這個位置上。也只是戰戰兢兢地做事,一步一步地推進堅壁清野便罷。直至此夜發兵,說要配合西軍姚平仲劫營,發動大的圍剿會戰,他也只是跟隨。哪怕武朝軍隊素質再差。到最後橫豎都是要打的。

    但遭逢這樣的慘敗,又作為知道許多京城內幕之人,此時要說心中並無憤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矮林邊、小河畔的衰草間稍坐片刻,他便去查看周圍的傷者。竹記之中多有武林人,縱然上戰場,身上傷藥都是帶著的,並且大都有傷病經驗。許多人在女真人的追殺途中是傷累交加而死,這時候能夠稍做休息,許多重傷者只要還沒死的,便大多能保下一條命來。

    但這樣的情況,自然也有例外。在昏暗中穿過人群時,寧毅聽見名叫林念的武師正在與弟子低聲說起戰場上保命殺敵的經驗。竹記武者中一些出眾者,有祝彪、齊家兄弟這些往日裡有交集,收羅到麾下的;有梁山上原本的一些頭目,例如跟隨寧毅去過呂梁的疤面大漢聶山;也有外來投靠的綠林人,如田東漢,如那使混銅棒的和尚候烈堂,也有這使五鳳刀的林念。

    這些綠林武者當中,田東漢耿直踏實,因此連周侗都頗為欣賞他,當初的陣法,還是通過田東漢交到寧毅手上。侯烈堂性格暴烈,嗜武成痴,但嘴巴卻相對沉默,若與人不合,便是一棒打過去的性格。這林念年近四十,身材幹瘦,但面上頗有幾分儒生氣,平日裡性格隨和,也頗為受人敬仰喜歡,方才在戰陣當中,他每每舞刀殺入人群,隨後又拉著陷入險境的同伴出來,大步奔走,受傷卻不多,足見其武學造詣深厚。

    寧毅對武藝也喜歡,聽他低聲往弟子說著:“……你往後反覆練習這幾招,戰陣之上,便能多出一些保命的機會……”走了過去,然而過去才沒多久,便聽林念的弟子急促而低聲地說道:“師父!師父!”他連忙跑過去時,卻見中年漢子倚坐在樹下,微微偏著頭,任由弟子怎麼搖,也沒有自己的動靜了。

    旁邊有受了傷正在休息的竹記武者掙扎過來,探了鼻息,捏了脈門,片刻之後,搖了搖頭,寧毅也蹲下去探對方的脈搏:“怎麼了?方才我還聽見林師傅在說話的!”

    那武者搖了搖頭:“林師傅是油盡燈枯,他早年練功,家中貧寒,身體本就留有暗傷,也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方才戰陣之上……他是將自己耗盡了……”

    寧毅微微愣了愣,林念家中貧寒,偶爾咳嗽,他是知道的。進了竹記之後,寧毅從不虧待賣命人,給的薪金豐厚,也時常給這些練武的人準備肉食,對方的臉色方才正常些,不過這年月裡人都不重視營養。許多財主因為節儉,也常年面有菜色,並不出奇。此時寧毅罵了一句:“開什麼玩笑。”將林念放倒在地上,一面做心臟復甦,一面做人工呼吸,如此持續了好些時間。周圍的人沉默而微帶疑惑地看著,林念的弟子已經哭了出來,寧毅才終於放棄。

    這番折騰之後,他右臂上的傷勢,又已經開始滲血了。

    他在林念的屍體邊坐了一陣,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以後你師父的女兒就是你來照顧了。”然後才站起來離開。林唸過來投靠他時,只帶了個同樣身材消瘦皮包骨頭的女兒在身邊,那個女兒同樣病弱,他是記得的。

    這並非周圍唯一淒涼的事情。眾多的傷者、死者,有的或許保下命來,但以後半死不活,又或者手腳斷了,都不出奇。齊家三兄弟中,齊新義的左手幾乎是被齊肘砍斷,此時雖然被包紮住斷口,但失血過多。生死難言。他是不能再走的傷員之一,而齊新翰等人則是首先去往杞縣。尋找信得過的大夫、人手過來做進一步的醫治。一路廝殺,後來又為了救下兄弟拼盡全力的齊新勇這時候也是重傷暈厥。寧毅走了一遍,也沒什麼能夠說出口來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將這些人帶來戰場的,而他也不過是個開酒館的老闆而已。

    略微休息了一陣。一些仍有餘力的竹記武者還在為周圍的散兵們治傷,杞縣的方向,在這夜裡卻漸漸變得有些騷亂起來,小河的那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只隱隱約約的。在視野的盡頭有微光亮起,薰紅了天空,寧毅起身看了幾眼,只見岳飛也提著鋼槍過來,正要說話,有人影出現在小河那頭,騎著馬匹,然後渡河而來。

    過來的這幾騎,為首那人乃是隨齊新翰回杞縣找大夫的竹記成員,他身後跟了兩名大夫模樣的人,但鬚髮皆亂,頗為狼狽。這人徑直奔向寧毅這邊,焦急地跟寧毅報告。

    “有女真兩支千人騎隊,直撲杞縣大營。前方戰敗消息傳至,營中守軍無心應戰,僅餘少數人抵抗,此時女真人正四處燒殺,齊兄弟前去協助其餘竹記兄弟轉移戶部資料,著我等先行回來……”

    “不對!”旁邊的岳飛趨前一步,低聲喝道,“女真人行動如此快速,絕非只為趕盡殺絕……你說女真人四處燒殺,他們可曾尋出大營後勤輜重所在?”

    那竹記成員微微愣了愣,寧毅卻已經反應過來:“他們的重點是糧食!”

    “不知道秦將軍此時所在何處……”岳飛低聲說了一句,與寧毅對望一眼。這樣的潰敗當中,如果秦紹謙還活著,帶領殘部回來,似乎就能力挽狂瀾,至少讓女真人不至於連杞縣大營的底都給抄了,但這時候說起這事,都顯得像是無能者的妄想。畢竟在這周圍,他們的部下都已經傷殘遍地,就算察覺出女真人的意圖,又能如何呢。

    幾萬人十幾萬人的軍團作戰,不是幾百人可以參與進去的了。

    夜色冷漠、而又顯得躁動,遠遠的,透上天空的微光像是在暗示著一些什麼,小河邊,淒涼的沉默還在持續,人們在行走間,也儘量不發出太大的動靜。但終於,有燧石的聲音響起,火把亮了起來,在空中晃了晃,寧毅舉著那火把,走向稍微高一點的地方,插在了樹幹上。

    他身上也打著繃帶,帶著鮮血、疲累,但是看了看眾人,終於,還是開口了。

    “今天的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我也許不該再說什麼,不該再要求什麼,但是……”

    他沉默片刻:“還是不得不說……”

    火光照射出來的,有悽慘的重傷員,也有永遠沉默了的屍體,但所有人,都在聽著這話……

    京城,蔡京、童貫等人的隊伍已經跟上了皇帝的車隊,再遠一點,汴梁南面南薰門,皇后的車隊已經抵達,隨行的國舅爺梁奉正在命令守城將領開門。

    這南薰門的守將名叫曹嚴,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將軍,在同僚當中,素來以膽小懦弱明哲保身出名。然而這次當皇后的懿旨過來,他卻只是躲在城樓上拚命念阿彌陀佛,一時間不敢接旨,只當自己不在,這樣的消息態度令得國舅爺衝上城樓大罵大吵。

    而在後方,李綱的馬車也終於追上了周喆的車隊,他將馬車橫在御街上,伏地跪拜:“罪臣李綱求見陛下,懇請陛下不要出城!”

    周喆當即召見了他。

    “你何罪之有,朕……又哪裡真是要出城!只是皇后被梁奉慫恿,勸朕南巡,朕要親自追她回來”

    “西軍已敗,金人早有預謀,此時大軍隨時殺來,陛下便從南面出門,也絕不安全,陛下,李綱懇請陛下回宮……”

    “朕說了並非出城!”

    李綱跪在地下拚命磕頭,實際上此時武朝文人地位頗高,雖然偶爾也有跪拜的禮儀出現,按以李綱的身份,是絕不需要這樣的,但也是因為如此,他一個老人頭上還綁著染血的繃帶不斷磕頭,周喆一時間也拿他沒有辦法。而李綱又哪裡會聽他說什麼只是為追皇后,一旦到了城門,估計也就被皇后啊、大臣啊什麼的裹挾著出去了。

    就在這樣的僵持間,又有人來報:“禮部嚴明昭求見……”這卻是個清流言官出身的傢伙,一見到周喆便大聲道:“國戰在前,陛下豈可棄城南逃”

    周喆當即臉色被氣得通紅,大罵之中命人將對方拖了出去,他也趁著這機會讓人將李綱拉了起來,口中說著:“朕先處理此事,再與宰相你分說,你且看著就是!”就要令車隊前行,但隨即又有喧囂聲傳來:“戶部侍郎唐恪求見、工部於奉中求見、何計庭求見……”

    城市之中,一股股力量飛快地堵截而來。

    周喆大發雷霆,在車上拿著一樣東西便扔了出去,口中吼道:“他們幹什麼!不見他們要幹什麼”

    也在此時,有心腹太監從旁邊敲窗,低聲稟告:“啟稟聖上,蔡太師讓奴婢轉告,今夜宵禁,不宜擾民……”

    他在宵禁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周喆聽完,眼前便是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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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5 21:56:31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五九一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 五

    矮林邊,小河畔,昏暗的氣息裡,只有在火把上燃燒的唯一的一點光了,周圍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綿開去。周圍那數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過來了,聽著樹下的男子朝著東邊說完了杞縣的情況。然後,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對是錯,難以歸納了。諸位為竹記做事,歸根結底,是做一份工,沒說過要上戰場,我將諸位帶來此地,又犧牲了這麼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決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寧毅的聲音並不高,但隨著夜風傳開,也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楚了。

    “今夜,沒有人能解決得了這件事情,十多二十萬的大軍解決不了,放諸你我,看看周圍的人,我們也都儘力了。可是,我站在這裡跟你們說話,是要跟你們提非分之念的。”

    “堅壁清野。”寧毅微有些疲累地說道,“這是我們竹記的大夥兒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來吵來鬧的,汴梁周圍這麼多人,怎麼清得完啊,有什麼意義。其實做到現在都沒有意義,汴梁周圍的人太多了,有人活著,就有糧食,我們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過幾萬的女真人還是能在這裡找到吃的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於一些習慣含糊其辭的人、一些當官的人來說,一百萬人走了五十萬,就是個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萬,就更加喜人了。可對我們不是,從頭到尾。人走不完,我們就是零,一百萬人遷不走九十五萬。我們做的一點意義都不會有。”他揮了揮手,語氣變得凶戾起來。“從一開始,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這件事還不知道要做多久。”寧毅的語氣轉緩下來,“軍隊吃了敗仗,大家會怎麼樣,京城會怎麼樣,都不知道,這一仗是不是打到這裡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還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現在女真人襲營,那邊的人恐怕已經沒有打仗的心了,他們若得了糧草輜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也是因為身上有傷。說得累了,看了看後頭,找塊石頭坐下來。人群中卻有人接茬:“東家。要怎麼做,你說就行了。”

    “話不是這麼說,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寧毅坐下來搖了搖頭,“我要你們去死,得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否則大家死了,黃泉路上你們還怪我……死了不許怪我,我很忌諱這個。”

    他吐了一口氣:“當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選些人。還能動的,武藝高的。去杞縣看看,如果大營裡的人已經把糧草輜重都給燒了。我們掉頭就走,如果沒有,這件事就得我們來做。女真人只有兩千,杞縣旁邊人現在還不少,亂得一塌糊塗,我們想辦法快進快出,做完就走,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就是……這麼個計劃。還能動的,誰願意跟我?”

    他這話說完,祝彪提著槍已經過來,人群中,方才發聲的那道聲音也扶著樹站起來了,其餘也有幾人起身,都是曾經的梁山人,且還能動的。竹記眾人平日裡受到的正面宣傳還是很多,但畢竟是這樣的情況,多少人不光受傷、疲倦,還心有牽掛,或多或少都有所猶豫。寧毅只是坐在那石頭上休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方才的話語中,不是沒有激勵、煽動的內容,但到這裡也夠了,他並不願意逼著任何人去做這樣的事情了。

    陸陸續續的,便又有人站起來,卻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陳駝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邊黑暗裡的人影,是個稍稍駝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傷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駝子冷冷笑了笑:“我陳駝子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年輕的時候就殺人越貨,我那婆娘,也是搶來的,只是跟了我以後就沒辦法了。到這裡原是混口飯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記這幾年做的什麼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駝子我這幾年,也算是做了幾件好事。今天是別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鳥他,但這條命賣在這裡,我樂意。”

    這陳駝子本就是江湖上名聲不好的陰狠人物,此時說著慷慨的話,口中笑起來,卻也顯得有些陰鷙。旁邊已經點頭道:“陳駝子說得沒錯。”又有人站了起來。這陳駝子朝寧毅這邊道:“對了,東家,我跟你說,你做那麼些事情,別人不知道,我們是知道的。一年到頭老有人來找你麻煩,去年的時候,我早年的一幫結義弟兄也過來,說要殺你揚名,我陳駝子名聲差,跟他們說你做的事情,他們不信,覺得我被收買了。老子就不說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他們殺了個乾乾淨淨,屍首拉到城外葬了。“

    眾人聽他說這個,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說道:“這事你都沒叫我。”寧毅坐在那石頭上,笑了起來:“誰是你老大,誰給你飯吃?幹嘛,要我謝謝你啊?”

    他並不客氣,不過那陳駝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這套。這時候道:“我不是說這個,東家,你做那麼多事情,救那麼多人,我做不到。我陳駝子名聲沒什麼,結義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記這幾年以後,看看他們那副樣子,也覺得沒什麼。今天的事情,你說要做,我們就去幫你辦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這休息,等我們回來報喜就行。我要說的就這個!”

    他這話說完,周圍頓時應和起來:“沒錯、沒錯,陳駝子說的沒錯啊!”

    “東家,你不能去,我們去!”

    “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遠處幾名重傷員在的地上,宇文飛渡竟也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舉手:“我、我要去……”寧毅看得仔細,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讓他躺在地上。寧毅目光嚴肅地站了起來:“好了!我這裡不是開大會。不跟你們講民主!趁現在大家都有一口氣,祝彪挑人!傷太重的就給我留下。不要濫竽充數!我血手人屠寧立恆,周侗見了我要禮讓三分,林惡禪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聲,要你們教做事嗎?”

    此時願意跟寧毅過去杞縣的也有幾十人了,他這話說完,祝彪便去進一步篩選人手。也在此時,外圍又有人舉手:“我、我能去嗎?我沒受傷,也練過些把式。我能幫忙!”

    那卻是旁邊一名並非竹記成員的散兵,這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覺得你們說的在理,我可以跟你們去……”

    武朝軍隊從上到下,良莠不齊,在大規模作戰時,彼此很難信任,但即便如此,軍隊之中。總還有些出類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熱血拚勁,此時在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見一個一個的身影有些猶豫地站起來,走出人群。夜風拂過,寧毅看著這一幕,祝彪看著寧毅,岳飛那邊,也有些士兵開始報名。過得片刻,寧毅才冷冷說道:“不是有熱血就行,能殺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後又補充道:“死在那裡,不要怪我。”

    他的語氣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過去挑人時,一個個的搭手試了試功夫。笑著說道:“以後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覺得胸口火熱起來。

    ****************

     當寧毅這邊聚集的七八十人越過河流、丘陵,拖著疲憊的身軀往杞縣趕去時,京城之中,因西軍兵敗而來的勾心鬥角的鬧劇,正走向**。

    師師去到礬樓外圍的房間裡,透過窗戶,看著軍隊從街頭奔行而過,夜色裡的城市,隱隱變得喧鬧了起來,驚動了許多人的沉睡。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在心中猜測著是否女真人又開始攻城了。而在肅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趕來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車駕,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宮。

    周喆已經發了許久的脾氣了,但此時事態的發展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義將臣子們都趕回家裡去,然而命令才開始下,城裡隱約間已經開始騷亂起來。李綱過來報告,卻道是有人走漏了西軍慘敗的消息,如今城內的不少民眾要開始鬧起來,最主要的還是那幫太學生,半夜三更就要頂著宵禁出門到皇宮請願——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私下串聯的。

    西軍慘敗,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內開始出問題,一旦再讓人知道皇帝連夜走,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李綱一邊磕頭一邊說已經調動軍隊維持秩序,周喆看得額頭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隨後李綱又道,金國使者尚在城內,若讓對方知道陛下離城,北面的金人軍隊必定繞過汴梁,南下追逐。

    這一下子,周喆也覺得回天乏術了。

    南薰門城樓,國舅梁奉的罵聲響徹了夜空,城樓側面一個小房間裡,守城將軍曹嚴心情忐忑的走來走去,一臉哀苦之相,他已經好幾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沒這樣做,還是因為房間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開門,將軍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當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緩緩撥動,隱約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樣作為皇親國戚的覺明和尚……

    *****************

     砰——

    半個時辰後,皇宮,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幫文臣,這幫奸黨……他們這是逼宮!這是目無君上!他們眼裡沒有我這個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對著已經快被氣瘋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過來,將她拉起來,放在一邊坐著,過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塗!你也糊塗!皇后啊,你……”

    他手指搖晃半天,最終揮下來:“唉,我也糊塗!皇后,你看吧,什麼城內驚動,什麼喧嘩,這都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情啊!那些主戰的、主和的,他們統統聯合起來了,要架空我這個皇上,李綱!不對,秦嗣源!秦嗣源才有這等手段,他覺得他今天不出現叫上其他人來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說到這裡,愣了半晌,又搖頭:“不對,不對不對,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東西,蔡京,我還不知道嗎,他表面上趕過來擺出一副要與朕一道南下的樣子,實際上,他……他暗中操縱,讓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這條老狗的手段,我還不清楚嗎,厲害啊,要麼他就走了,走了他還能打壓所有跟他不在一邊的傢伙,不管怎麼樣他都是賺的。這些東西,朕、朕……”

    他這樣說了許久,連語氣都有些結巴了:“一俟、一俟局勢穩下來,這些傢伙,朕要把他們一個個……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讓他們……知道朕的厲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說著,“當務之急,要和談,要談判,不、不不……沒辦法談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談,但無論如何也得談啊……立刻派人,召見金使,商議此事……”

    這話還未說完,有人進到宮裡來,向他報告:“……城內騷亂,一些太學生、民眾衝進金使王汭暫居宅邸,混亂之中,竟將王汭給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雙手握拳,看著那報告訊息的太監,過得片刻,身體才搖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雙手按在膝蓋上,嘴唇緊抿,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

    “好吧……”他咬牙切齒,說道,“好吧……隨他們去吧……”

    *****************

     汴梁城內,青蘿園,是個小小的園林,偶爾秦嗣源會在此落腳歇息,此時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裡,目光像是要越過周圍的院落,越過城牆,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經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過來,有堯祖年,有覺明,甚至也有趕來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經無法可想。”他閉上眼睛,過了一陣,才疲倦嘆息,“年公啊,經過此事,你我怕是難得善終了……”

    聲音低沉,沒有人說話。

    城外,東、北兩個方向上,近百里的範圍內,瀰漫的烽煙開始消散,十數萬的潰兵、傷兵、屍首散佈在這片廣大的區域上,離散、逃竄。在這個夜裡,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完成了他的戰略,一舉催破汴梁附近幾乎所有的威脅。深秋漸息,接下來,寒冬將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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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29 17:06:01
第五九二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一)
        
        
        冬天。

        雨落下來,一點一點的浸,將原就雜亂的街道化為泥水淤積的巷子了,馬車從街上緩緩過去時,師師掀開簾子,看街道兩邊沒有多少生氣的店舖,店主與少數的客人在門邊往城市的某個方向看。有幾個拖著木棒的孩子,嘩啦啦的在雨裡跑,跑到道路的那頭,便也站著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個孩子揮了拳頭喊:「殺光金狗!殺光金狗!」

        戰爭的聲音,正隱隱約約的從那邊傳過來。

        汴梁城甚大,百多萬人聚居的城市,南北兩頭首尾難見,戰爭的聲音搖撼城牆,隨後,如同漣漪一般的往城裡擴散,到得遠處,聲音也就淡了。但這些日子以來,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經能夠分清楚那聲音的涵義。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軍襲營慘敗之後,完顏宗望騎兵盡出,擊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數十萬大軍。對於汴梁城中的居民來說,這一消息給他們的感覺近乎絕望,但也因此喚起了巨大的危機感。西軍兵敗後的第二天,太學學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請願,要求朝廷重用李綱、种師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學生陳東甚至將蔡京、童貫等人列入「六賊」名單,要求朝廷處置。

        這一事件發生之後,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見,同時給予种師道陞官,命他輔助李綱,組織汴梁守城之戰。种師道坐著馬車,出現在皇城外的眾人眼前後,這些請願者才願意散去。此後李綱等人在城內發動宣傳,汴梁城內數十萬人響應,表示願意上城一戰,與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聲勢,一時無兩。

        這樣的聲勢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經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了。金國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亂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遺餘力地宣傳女真人的殘暴。破城之後,難有完卒。此後女真人數次攻城,城內居民積極地加入到戰備當中,卻也將這城牆牢牢地守住了一個多月。

        在這個過程裡,城內的物價,也已經開始漲了。

        首先飆升的,自然便是糧價菜價。汴梁城內一向物資豐盈、價格穩定,大部分人都不會有女真人忽然打來的這種預料。圍城之前,雖然有大量的糧食被運輸進來。但那首先還是朝廷的糧,李綱等朝廷大員不光以大義來煽動人守城,同時也給出力者發放口糧等物資。因為這樣的原因,上層並沒有採取平抑物價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強又有門路的可以參與到守城的預備隊裡去,可以參與製造滾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這個過程裡,大部分人終究還是會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內極少部分的人。終究還是會被這樣的情況危及到生計。

        礬樓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計的這個範疇內,由於早先沒有大規模屯糧。此時也已經開始考慮吃的問題,師師今天出門,便是去竹記尋找留守的蘇文方,商議購糧之事——寧毅離城北上時,蘇檀兒等家人已經南下,蘇文方是自告奮勇留在城內繼續打理竹記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師師出面,購糧自然沒有問題。

        此時談妥事情回來,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聲音猶未停歇。一路所見。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個方向,就算有從容淡定者,吃著零食,互相聊天,內心也不知是怎樣的忐忑。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那城牆高聳而厚實,但此時想來,又如同一張薄紙,這樣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幫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滿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師師便也讓馬車往城北的方向過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難幫忙,也不會被允許靠近,但……總想去近處看看。

        雨還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經過某條街道時,卻陡然發現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簷下猶豫地前行,但或許是未曾帶傘,身上幾乎已經都被打濕,頗為狼狽。師師忙讓馬車停下來,掀開簾子揮手:「蕾兒、蕾兒,上來。」

        這前行的身影卻也是礬樓中的女子,名叫賀蕾兒,既非頭牌,也非清倌,兩人名氣相差頗大,平日裡也沒什麼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個食盒,偏過頭來,眼見是師師,委實錯愕了片刻,隨後才上得車來,師師拿了毛巾給她,微微皺起眉頭。

        「蕾兒妹子,這種天氣你去哪,城裡不太平,你這樣子一個人出來,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價上漲,城內夜晚開始戒嚴,治安也開始下降。師師是頭牌,出門有車子有護衛,賀蕾兒卻哪裡會有這些配置。她擦了頭臉,低頭道過謝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我想去酸棗門那裡看看,我那個……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給他帶了點吃的東西……」

        「哦……」師師點了點頭。其實賀蕾兒並非清倌人,在礬樓之中,也沒有太多選擇客人的自由,要說相好的,又何止一個兩個,但若在往常,一個守城的軍漢,又怎麼可能被她視為「相好」,只是這些自然不必說破,略聊了聊,在賀蕾兒有些自豪的語氣裡,師師也瞭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軍裡一名率領五百多人的部將,名叫薛長功——這個名字師師心中卻有印象,這段時日以來,軍中有幾名將領以殺敵勇猛著稱,這薛長功便是其中之一,隱約記得,先前在礬樓中還曾見過,打過招呼的。

        往日裡礬樓中接待的不是達官貴人便是富紳才子,多以文采風流、金錢地位為標準,此時大戰持續,軍人的地位便節節上升,賀蕾兒對於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相好,明顯是感到自豪的,此時跟師師說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來,甚至於薛長功給過她一塊令牌,讓她可以去城牆那邊訪他,也炫耀了出來。聽說師師想要城牆那邊看看,便自告奮勇地要帶她過去。

        師師卻覺得不妥:「此時正在打仗,我只是帶附近看看就好,真要過去,不行的吧?」

        賀蕾兒卻道:「我也不是不懂輕重的女子,他那營房。我去過一次,距離城牆還有些距離呢,我將東西放下,咱們就走。」她抱著懷裡的小食盒,「如今樓中東西也不多,我這是省下來的幾塊糕點,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壞了……」

        往日裡物資充盈,就算是賀蕾兒這種在礬樓裡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於如此拮据,但到了這時候,先前的一些糕點,就無異於珍饈美味了。賀蕾兒想著拿來給薛長功吃,師師多少也有些感動,不一會兒。兩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線附近,攻城的聲音已經愈發狂躁喧鬧。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師師拿了頭巾、面紗將兩人頭臉包住,又包了那個食盒,下車之後,賀蕾兒拿了令牌給守街的士兵看,然後兩人才撐傘往新酸棗門那邊去。

        這一邊是原本接近城門的位置了。遠處巍峨的城牆高聳在目光的盡頭,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卻彷彿正在被一隻不知名的巨獸搖撼一般,偶爾轟的一聲。大概是投石機的石塊擊中外牆,令人心口都為之一顫,城牆上人群來去,下方搬運石塊的奔走忙碌,傷員的慘叫,都在往這邊傳來。

        兩人去往的,乃是附近軍人的營房,周圍人影來來去去,偶爾也有偏過頭看她們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進入這片範圍,賀蕾兒心中就後悔了,往日裡她來過這裡一次,但怎樣都不可能與戰時的情況相提並論,更何況打仗的時候豈有她們女人接近,估計被軍法處置都有可能,師師心中也感到這決定有點亂來了,正自後悔,前方在混亂間,陡然看到了幾個人。

        名叫薛長功的部將身上沾了鮮血,正在與旁邊的幾名親兵說話,看到賀蕾兒,陡然愣在了那裡,賀蕾兒也看見他了,還沒說話,對方目光凶戾地衝了過來,一把打掉兩人同撐著的雨傘,壓抑著聲音:「你怎麼過來了,你怎麼敢過來!她是誰?你不怕軍法!?你怎敢……」

        大雨嘩啦啦的落下來,賀蕾兒的手臂陡然被對方擰住,疼得眉頭蹙了起來:「我……我給你送點東西,你……你受傷了……」

        「你亂來!」那薛長功咬牙切齒地說了這句,扭頭看看周圍,陡然舉手指向一旁:「就算你們是女子,快去幫忙!去傷兵營!那邊!去救人——侯敬,帶她們過去幫忙!」

        賀蕾兒拚命點頭,她還猶豫著手裡的食盒,師師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隨著那名叫侯敬的親兵往傷兵營過去——其實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長功的小舅子,曾經與師師也見過的,但師師此時哪有心情理會這些。兩人隨著對方往傷兵營那邊去,侯敬從地上將雨傘撿起來給兩人遮著,卻也是一路小跑,到了傷兵營那兒,各種慘叫聲、血腥氣、藥味瀰漫開來,連大雨都止不住。她們從棚屋門口進去,更為悽慘的景象出現在她們面前,侯敬叫了人過來帶她們,又在旁邊打了幾句招呼,但師師兩人也根本聽不進去了。

        屍體、鮮血、斷肢、令人心神俱喪的慘叫聲,師師還好一點,賀蕾兒幾乎被嚇得懵了,當她被叫過去給一個中了箭傷的士兵做包紮的時候,「哇」的便在旁邊吐了出來……

        由於大雨不利攻城,這一天的戰鬥在中午時分便告一段落,傷兵營中的事情卻一直未有停下來,被送來的傷兵多是箭傷,也有被投石機的石塊砸傷的。被裹挾在混亂的氣氛之中,略懂一些包紮技巧的師師也幫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來,她的身體就幾乎像虛脫了一般,整個腦子都被各種慘叫與傷口震得嗡嗡嗡的響。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幾度跑到這邊來看她,甚至也幫忙處理了幾個人的傷口,他在師師旁邊有些口拙,說話的時候甚至會出汗,但幾次簡單的交流中,師師也知道,今天這樣的戰鬥,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認真攻城。他們最近主要在測試投石頭的機子,而且今天大雨。這些傷勢根本不算什麼,若是讓他們上了牆,那才慘呢……」

        哪怕是「不算什麼」的傷勢,箭矢射進身體裡,再拔出來。給予人的,也是最難以忍受的痛苦……

        在這樣的環境裡呆了一整個下午,師師半身也都是血腥氣了。侯敬給她拿來了饅頭,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體搖搖晃晃的,也彷彿沒有了力氣。偶爾與侯敬說上幾句時,侯敬便給她說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狀、戰事的慘烈,當師師再去看那城牆時,那巍峨高聳。四四方方的城牆,又變得像紙一般薄了。

        一百多萬人,就這樣的,被這四方的城牆圍住,城牆一旦被越過,便全都可能是這樣的命運……

        即便是今日這樣的戰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裡自然更多。而在城牆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這些時日裡,師師偶爾幻想這些人的命運。也想起寧毅動身時,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她在城內,今天見到了這樣的景象,對方在城外,經歷的又是怎樣的情形呢?

        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城外也數度傳來援兵、勤王軍隊的消息。女真人卻是連續出擊,毫不留情,在這段時間裡,將這些勤王軍隊一支一支的悉數打敗了。

        「……城外啊,幾十萬大軍都被女真人打敗了。那些女真人,聽說現在已經在汴梁北面掃過好幾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現在屍體還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沒有……那些女真人攻城還不太熟,但他們的騎兵在平地上,就是無敵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說著自己能夠理解的戰事,幾十萬軍隊陸陸續續的過來,陸陸續續的被打敗,汴梁城裡,誰也指望不上,如今看來,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經被殺成赤地千里了吧……

        赤地千里……

        師師望著城牆,想像著無數人已經被殺死在了城外的那片地方,寧毅不知道在不在裡面,但數十萬的救援,已經或者潰敗,或被殺死。在這片原野上的這座城池中,孤零零的一百萬人,怕是無人可以救得了了。

        她回到礬樓之後,當天晚上便生病了。病了五天,好了之後,跟礬樓裡的大夫請教了治傷的辦法,就又去到傷兵營裡幫忙了。

        有時候於和中、陳思豐等人會過來找她,聊起這戰事。她時常會想起寧毅,有認識的人上了戰場,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活著,又在做些什麼事情。如果活著,有沒有在那樣的環境裡畏懼或是逃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逃了、活著,又或是勇敢地死掉了,汴梁城的時間,便在這樣的氛圍裡,一日一日地過去。

        而在牟駝崗,女真人的軍營裡,士兵們並沒有因為天氣的轉寒而開始休息,許多的攻城器械,正在緊鑼密鼓地建造著。女真人長於馬戰,攻城之法,雖然在滅亡遼國的過程裡有所積累,但畢竟是短板,趁著圍城的機會,宗望準備將之訓練起來,畢竟將來金國要全取武朝,一路南下,需要攻克的城池,還是很多的。

        這段時間裡,他所指揮的騎兵,也在這片原野上展現了幾乎無敵的戰力,除了這座城池是唯一需要攻克的目標,其餘的方面,基本上不需要憂慮。

        武朝的戰鬥力,打過幾仗之後,他心中便有底了,一國之力,弱到這種程度,說實話,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除了以練兵的心態駐紮於此,對於女真軍隊來說,這些時日裡另一個目的,便是獵奇了。往周圍掃蕩的過程裡,女真人搜刮了不少好東西,也抓了不少人,好吃的、好玩的如今正在軍營裡流行,好在宗望如今威望甚足,稍稍放鬆的同時,一眾將領也都讓麾下士兵保持著足夠的訓練和緊張感。

        十一月裡,眼見便要下雪了,平平無奇的這一天,漢軍都統劉彥宗與將軍活裡改在軍營裡巡視時,活裡改倒是隨口提起了一件事。

        「這周圍的漢人,已越來越少了。」

        「嗯?」劉彥宗皺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圍五十里,竟一無所獲。」活裡改道,「空手而回。」

        劉彥宗笑了笑:「我朝大軍已來了這麼些時日,周圍人該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裡改搖了搖頭:「往日裡這周圍水土肥沃,就算大軍過來,躲進山裡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裡搜,也搜不出人來。末將倒是不擔心他們是被嚇跑的或是被殺掉的。只是聽抓來的一些人說,武朝官員之中,至此時仍有人在疏散周圍百姓、糧食,範圍或已擴大至百里方圓以上,目的便是為堅壁清野,斷我軍糧草來源。若是真事,或許該重視一下。」

        劉彥宗皺眉想了想,隨後還是輕鬆地笑起來:「堅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軍糧草尚夠數月之用,派人出去轉,也不過為了活動筋骨,如今這糧草之事,不必過慮的。」他隨即壓低了聲音,「武朝偏南,冬日裡寒冷滲骨,雖與我遼東之地不同。但終究並非大礙,一待這攻城器械做足。大軍隨即攻城。武朝軍隊,士氣全無,只憑堅城抵擋,一如遼國上京,若非是為了使用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遼國上京時,不計代價,上京也是堅城重鎮,當時半日便被攻破。這其中當然也有諸多複雜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陸續打敗了幾十萬軍隊之後。女真人便大都有這樣的自信。若非是大帥要訓練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計代價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撐不了幾天,這樣的情況下,自然不必什麼跳樑小丑都放在心裡。

        這只是小小的插曲,一時間無人記在心中,活裡改雖然說了出來,但他的心裡,也不是太擔憂的,說出口來不過是出於謹慎的習慣而已。在這之後,也就不再對此認真,而當這件事再被提起來時,已經是一段時日以後,女真人不得不認真的時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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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 12:03:40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五九一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 五

    矮林邊,小河畔,昏暗的氣息裡,只有在火把上燃燒的唯一的一點光了,周圍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綿開去。周圍那數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過來了,聽著樹下的男子朝著東邊說完了杞縣的情況。然後,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對是錯,難以歸納了。諸位為竹記做事,歸根結底,是做一份工,沒說過要上戰場,我將諸位帶來此地,又犧牲了這麼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決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寧毅的聲音並不高,但隨著夜風傳開,也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楚了。

    “今夜,沒有人能解決得了這件事情,十多二十萬的大軍解決不了,放諸你我,看看周圍的人,我們也都儘力了。可是,我站在這裡跟你們說話,是要跟你們提非分之念的。”

    “堅壁清野。”寧毅微有些疲累地說道,“這是我們竹記的大夥兒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來吵來鬧的,汴梁周圍這麼多人,怎麼清得完啊,有什麼意義。其實做到現在都沒有意義,汴梁周圍的人太多了,有人活著,就有糧食,我們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過幾萬的女真人還是能在這裡找到吃的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於一些習慣含糊其辭的人、一些當官的人來說,一百萬人走了五十萬,就是個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萬,就更加喜人了。可對我們不是,從頭到尾。人走不完,我們就是零,一百萬人遷不走九十五萬。我們做的一點意義都不會有。”他揮了揮手,語氣變得凶戾起來。“從一開始,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這件事還不知道要做多久。”寧毅的語氣轉緩下來,“軍隊吃了敗仗,大家會怎麼樣,京城會怎麼樣,都不知道,這一仗是不是打到這裡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還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現在女真人襲營,那邊的人恐怕已經沒有打仗的心了,他們若得了糧草輜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也是因為身上有傷。說得累了,看了看後頭,找塊石頭坐下來。人群中卻有人接茬:“東家。要怎麼做,你說就行了。”

    “話不是這麼說,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寧毅坐下來搖了搖頭,“我要你們去死,得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否則大家死了,黃泉路上你們還怪我……死了不許怪我,我很忌諱這個。”

    他吐了一口氣:“當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選些人。還能動的,武藝高的。去杞縣看看,如果大營裡的人已經把糧草輜重都給燒了。我們掉頭就走,如果沒有,這件事就得我們來做。女真人只有兩千,杞縣旁邊人現在還不少,亂得一塌糊塗,我們想辦法快進快出,做完就走,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就是……這麼個計劃。還能動的,誰願意跟我?”

    他這話說完,祝彪提著槍已經過來,人群中,方才發聲的那道聲音也扶著樹站起來了,其餘也有幾人起身,都是曾經的梁山人,且還能動的。竹記眾人平日裡受到的正面宣傳還是很多,但畢竟是這樣的情況,多少人不光受傷、疲倦,還心有牽掛,或多或少都有所猶豫。寧毅只是坐在那石頭上休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方才的話語中,不是沒有激勵、煽動的內容,但到這裡也夠了,他並不願意逼著任何人去做這樣的事情了。

    陸陸續續的,便又有人站起來,卻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陳駝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邊黑暗裡的人影,是個稍稍駝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傷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駝子冷冷笑了笑:“我陳駝子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年輕的時候就殺人越貨,我那婆娘,也是搶來的,只是跟了我以後就沒辦法了。到這裡原是混口飯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記這幾年做的什麼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駝子我這幾年,也算是做了幾件好事。今天是別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鳥他,但這條命賣在這裡,我樂意。”

    這陳駝子本就是江湖上名聲不好的陰狠人物,此時說著慷慨的話,口中笑起來,卻也顯得有些陰鷙。旁邊已經點頭道:“陳駝子說得沒錯。”又有人站了起來。這陳駝子朝寧毅這邊道:“對了,東家,我跟你說,你做那麼些事情,別人不知道,我們是知道的。一年到頭老有人來找你麻煩,去年的時候,我早年的一幫結義弟兄也過來,說要殺你揚名,我陳駝子名聲差,跟他們說你做的事情,他們不信,覺得我被收買了。老子就不說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他們殺了個乾乾淨淨,屍首拉到城外葬了。“

    眾人聽他說這個,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說道:“這事你都沒叫我。”寧毅坐在那石頭上,笑了起來:“誰是你老大,誰給你飯吃?幹嘛,要我謝謝你啊?”

    他並不客氣,不過那陳駝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這套。這時候道:“我不是說這個,東家,你做那麼多事情,救那麼多人,我做不到。我陳駝子名聲沒什麼,結義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記這幾年以後,看看他們那副樣子,也覺得沒什麼。今天的事情,你說要做,我們就去幫你辦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這休息,等我們回來報喜就行。我要說的就這個!”

    他這話說完,周圍頓時應和起來:“沒錯、沒錯,陳駝子說的沒錯啊!”

    “東家,你不能去,我們去!”

    “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遠處幾名重傷員在的地上,宇文飛渡竟也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舉手:“我、我要去……”寧毅看得仔細,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讓他躺在地上。寧毅目光嚴肅地站了起來:“好了!我這裡不是開大會。不跟你們講民主!趁現在大家都有一口氣,祝彪挑人!傷太重的就給我留下。不要濫竽充數!我血手人屠寧立恆,周侗見了我要禮讓三分,林惡禪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聲,要你們教做事嗎?”

    此時願意跟寧毅過去杞縣的也有幾十人了,他這話說完,祝彪便去進一步篩選人手。也在此時,外圍又有人舉手:“我、我能去嗎?我沒受傷,也練過些把式。我能幫忙!”

    那卻是旁邊一名並非竹記成員的散兵,這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覺得你們說的在理,我可以跟你們去……”

    武朝軍隊從上到下,良莠不齊,在大規模作戰時,彼此很難信任,但即便如此,軍隊之中。總還有些出類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熱血拚勁,此時在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見一個一個的身影有些猶豫地站起來,走出人群。夜風拂過,寧毅看著這一幕,祝彪看著寧毅,岳飛那邊,也有些士兵開始報名。過得片刻,寧毅才冷冷說道:“不是有熱血就行,能殺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後又補充道:“死在那裡,不要怪我。”

    他的語氣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過去挑人時,一個個的搭手試了試功夫。笑著說道:“以後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覺得胸口火熱起來。

    ****************

    當寧毅這邊聚集的七八十人越過河流、丘陵,拖著疲憊的身軀往杞縣趕去時,京城之中,因西軍兵敗而來的勾心鬥角的鬧劇,正走向**。

    師師去到礬樓外圍的房間裡,透過窗戶,看著軍隊從街頭奔行而過,夜色裡的城市,隱隱變得喧鬧了起來,驚動了許多人的沉睡。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在心中猜測著是否女真人又開始攻城了。而在肅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趕來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車駕,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宮。

    周喆已經發了許久的脾氣了,但此時事態的發展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義將臣子們都趕回家裡去,然而命令才開始下,城裡隱約間已經開始騷亂起來。李綱過來報告,卻道是有人走漏了西軍慘敗的消息,如今城內的不少民眾要開始鬧起來,最主要的還是那幫太學生,半夜三更就要頂著宵禁出門到皇宮請願——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私下串聯的。

    西軍慘敗,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內開始出問題,一旦再讓人知道皇帝連夜走,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李綱一邊磕頭一邊說已經調動軍隊維持秩序,周喆看得額頭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隨後李綱又道,金國使者尚在城內,若讓對方知道陛下離城,北面的金人軍隊必定繞過汴梁,南下追逐。

    這一下子,周喆也覺得回天乏術了。

    南薰門城樓,國舅梁奉的罵聲響徹了夜空,城樓側面一個小房間裡,守城將軍曹嚴心情忐忑的走來走去,一臉哀苦之相,他已經好幾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沒這樣做,還是因為房間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開門,將軍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當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緩緩撥動,隱約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樣作為皇親國戚的覺明和尚……

    *****************

    砰——

    半個時辰後,皇宮,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幫文臣,這幫奸黨……他們這是逼宮!這是目無君上!他們眼裡沒有我這個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對著已經快被氣瘋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過來,將她拉起來,放在一邊坐著,過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塗!你也糊塗!皇后啊,你……”

    他手指搖晃半天,最終揮下來:“唉,我也糊塗!皇后,你看吧,什麼城內驚動,什麼喧嘩,這都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情啊!那些主戰的、主和的,他們統統聯合起來了,要架空我這個皇上,李綱!不對,秦嗣源!秦嗣源才有這等手段,他覺得他今天不出現叫上其他人來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說到這裡,愣了半晌,又搖頭:“不對,不對不對,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東西,蔡京,我還不知道嗎,他表面上趕過來擺出一副要與朕一道南下的樣子,實際上,他……他暗中操縱,讓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這條老狗的手段,我還不清楚嗎,厲害啊,要麼他就走了,走了他還能打壓所有跟他不在一邊的傢伙,不管怎麼樣他都是賺的。這些東西,朕、朕……”

    他這樣說了許久,連語氣都有些結巴了:“一俟、一俟局勢穩下來,這些傢伙,朕要把他們一個個……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讓他們……知道朕的厲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說著,“當務之急,要和談,要談判,不、不不……沒辦法談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談,但無論如何也得談啊……立刻派人,召見金使,商議此事……”

    這話還未說完,有人進到宮裡來,向他報告:“……城內騷亂,一些太學生、民眾衝進金使王汭暫居宅邸,混亂之中,竟將王汭給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雙手握拳,看著那報告訊息的太監,過得片刻,身體才搖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雙手按在膝蓋上,嘴唇緊抿,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

    “好吧……”他咬牙切齒,說道,“好吧……隨他們去吧……”

    *****************

    汴梁城內,青蘿園,是個小小的園林,偶爾秦嗣源會在此落腳歇息,此時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裡,目光像是要越過周圍的院落,越過城牆,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經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過來,有堯祖年,有覺明,甚至也有趕來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經無法可想。”他閉上眼睛,過了一陣,才疲倦嘆息,“年公啊,經過此事,你我怕是難得善終了……”

    聲音低沉,沒有人說話。

    城外,東、北兩個方向上,近百里的範圍內,瀰漫的烽煙開始消散,十數萬的潰兵、傷兵、屍首散佈在這片廣大的區域上,離散、逃竄。在這個夜裡,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完成了他的戰略,一舉催破汴梁附近幾乎所有的威脅。深秋漸息,接下來,寒冬將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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