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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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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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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4 19:05:03
第六〇八章 超越刀鋒(六)


  

   


     血腥與肅殺的氣息彌漫,寒風在帳外嘶吼著,混雜其間的,還有營地間人群奔跑的腳步聲。≥大帳裏,以宗望為首的幾名女真將領正在商議戰事,下方,率領大軍攻城的猛將賽剌身上甚至有血汙未褪,就在之前不久,他甚至親自率領精銳衝上城牆,但戰事持續不久,還是被蜂擁而來的武朝增援逼下來了。

    斥候過來通報了汴梁攻防之外的情況後,營帳內沉默了片刻,宗望在前方皺著眉頭,好半晌,才揮了揮手。

    “這樣說來,武朝之中出能戰的了?夏村……他們先前為何敗成那樣?”

    他的話語之中隱隱蘊著的憤怒令得人不敢接話。過得一陣,還是才從牟駝崗趕來不久的闍母說了一句:“依我看,可能是武朝人集合了所有潰兵中的精銳,欲破釜沉舟,行險一搏。”

    “武朝精銳,隻在他們各個將領的身邊,三十多萬潰兵中,就算能集中起來,又豈能用得了……不過這山穀中的將領,據說乃是城中那位武朝右相之子,要這樣說,倒也不無可能。”宗望陰沉著臉色,看著大帳中央的作戰地圖,“汴梁死守,逼我速戰,堅壁清野,斷我糧道,春汛決黃河。我早覺得,這是一道的謀算,現在看來,我倒是不曾料錯。還有那些火器……”

    先前收到那封書信,他便猜測背後的人與那一直在進行的堅壁清野有著莫大的聯係,郭藥師將矛頭對準西軍,不過在暗地裏,堅壁清野的諸多線索,應該是連著這夏村的。當然,作為主將。宗望隻是心中對此事有個印象,他不至於為此上太多的心。倒是在九月二十五淩晨擊破二十餘萬武朝軍隊時,武瑞營一方,爆炸了二十多輛大車,令得一些進攻這個方向的將領是頗為在意的。

    女真起於蠻荒之地,然而在短短年月裏中興建國。這第一批的將領,並不因循守舊,尤其對於戰場上各種事物的敏銳程度相當之高。包括攻城器械,包括武朝火器,隻是相對於大部分的攻城器械,武朝的火器眼下還真正屬於華而不實的東西,那晚雖然有爆炸出現,最終並未對己方造成太大的傷亡,也是因此。當時並未繼續追究了。而這次出現在夏村的,倒顯得有些不同。

    “張令徽、劉舜仁敗陣,郭藥師必然也知道了,這邊是他的事情,著他攻破此處。本帥所關心的,唯有這汴梁城!”宗望說著,拳頭敲在了那桌子上,“攻城數日。我軍傷亡幾已過萬,武朝人傷亡高出我軍五倍有餘。他們戰力孱弱至此,我軍還數度突破城防,到最後,這城竟還不能破?你們以前遇上過這種事!?”

    宗望的目光嚴厲,眾人都已經低下了頭。眼前的這場攻防,對於他們來說。同樣顯得不能理解,武朝的軍隊不是沒有精銳,但一如宗望所言,大部分戰鬥意識、技巧都算不得厲害。在這幾日內,以女真軍隊精銳配合攻城機械強攻的過程裏。每每都能取得成果——在正麵的對殺裏,對方就算鼓起意誌來,也絕不是女真精兵的對手,更別說許多武朝士兵還沒有那樣的意誌,一旦小範圍的潰敗,女真士兵殺人如斬瓜切菜的情況,出現過好幾次。

    然而這樣的情況,竟然無法被擴大。若是在戰場上,前軍一潰,裹挾著後方部隊如雪崩般逃亡的事情,女真部隊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但這一次,小範圍的潰敗,永遠隻被壓在小範圍裏。

    汴梁城牆上,小範圍的潰敗和屠殺之後,增援而來的武朝軍民又會蜂擁過來,他們蜂擁過來,在女真人的凶猛攻擊下,遇上的又隻會是潰敗,然而第三支部隊、第四支部隊仍然會湧過來,後方援軍如汪洋大海,到最後,竟會給女真的士兵造成心理壓力。

    支撐起這些人的,必然不是真正的英勇。他們未曾經曆過這種高強度的廝殺,縱然被血性慫恿著衝上來,一旦麵對鮮血、屍體,這些人的反應會變慢,視野會收窄,心跳會加快,對於痛楚的忍受,他們也絕對不如女真的士兵。對於真正的女真精銳來說,就算肚子被剖開,腿被砍斷,也會嘶吼著給敵人一刀,普通的小傷更是不會影響他們的戰力,而這些人,或許中上一刀便躺在地上任由宰割了,就算正麵作戰,他們五六個也換不了一個女真士兵的性命。這樣的防禦,原該不堪一擊才對。

    但到得如今,女真部隊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五千,加上因受傷影響戰力的士兵,傷亡已經過萬。眼前的汴梁城中,就不知道已經死了多少人,他們城防被砸破數處,鮮血一遍遍的澆,又在火焰中被一處處的炙烤成黑色,大雪之中,城牆上的士兵懦弱而恐懼,但是對於何時才能攻破這座城池,就連眼前的女真將領們,心中也沒有底了。

    破是肯定可以破的,然而……難道真要將手上的士兵都砸進去?他們的底線在哪裏,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推動他們做出這樣絕望的防禦。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而在此時傳來的夏村的這場戰鬥訊息,更是讓人覺得心中煩悶。

    “作為一國京城,想要速戰,我承認之前是低估了它,然而武朝人以城內居民為守軍,一時間的血性或許可用,時間一長,城內必生恐慌。若真到那時,我踏平這城!十日不封刀!”

    汴梁城中居民百萬,若真是要在這樣的對殺裏將城內眾人意誌耗幹,這城牆上要殺掉的人,怕不要到二十萬以上。可以想見,逼到這一步,自己麾下的軍隊,也已經傷亡慘重了。但無論如何,眼前的這座城,已經變成必須攻下來的地方!宗望的拳頭抵在桌子上,片刻後,打了一拳,做了決定……

    *****************

    就在宗望等人為了這座城的頑強而感到奇怪的時候,汴梁城內。有人也為著同樣的事情感到驚奇。事實上,無論是當事人,還是非當事人,對於這些天來的發展,都是沒有想過的。

    周喆已經好幾次的做好逃亡準備了,城防被突破的消息一次次的傳來。女真人被趕出去的消息也一次次的傳來。他沒有再理會城防的事情——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當他已經做好了汴梁被破的心理準備後,有時候甚至會為“又守住了”感到奇怪和失落——但是在女真人的這種全力進攻下,城牆竟然能守住這麼久,也讓人隱隱感到了一種振奮。

    原來,這城中子民,是如此的忠誠,若非王化廣博,民心豈能如此可用啊。

    這兩天裏。他看著一些傳來的、臣民英勇守城,與女真財狼偕亡的消息,心中也會隱約的感到熱血沸騰。

    ——並不是不能一戰嘛!

    他此時的心理,也算是如今城內許多居民的心理。至少在輿論機構眼前的宣傳裏,在連日以來的戰鬥裏,大夥兒都看到了,女真人並非真正的戰無不勝,城中的英勇之士輩出。一次次的都將女真的軍隊擋在了城外,而且接下來。似乎也不會有例外。

    不過,這天下午傳來的另一條消息,則令得周喆的心情多少有些複雜。

    他順手將書桌前的筆洗砸在了地上。但隨後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畢竟傳來的,多少算是好事。

    夏村那邊。秦紹謙等人已經被常勝軍圍住,但似乎……小勝了一場。

    周喆心中覺得,勝仗還是該高興的,隻是……秦紹謙這個名字讓他很不舒服。

    仗著相府的權力,開始將所有精兵都拉到自己麾下了麼。明目張膽,其心可誅!

    首領太監杜成喜聽到筆洗砸碎的聲音,趕了進來,周喆自書桌後走出來,背負雙手,走到書房門外,風雪正在院子裏降下。

    “杜成喜啊,兵凶戰危,患難方知人心,你說,這人心,可還在我們這邊哪?”

    他看著那風雪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杜成喜連忙過來,小心回答:“陛下,這幾日裏,將士用命,臣民上城防守,英勇殺敵,正是我武朝數百年教化之功。蠻人雖逞一時凶狠,終究不比我武朝教化、內蘊之深。奴婢聽朝中諸位大臣議論,隻要能撐過此戰,我朝複起,指日可期哪。”

    周喆沉默片刻:“你說這些,我都知道。隻是……你說這民心,是在朕這裏,還是在那些老東西那啊……”

    杜成喜張口呐呐片刻:“會陛下,陛下乃天子,九五之尊,城中子民如此奮勇,自是因為陛下在此坐鎮啊。否則您看其他城池,哪一個能抵得住女真人如此強攻的。朝中諸位大臣,也隻是代表著陛下的意思在做事。”

    “你倒會說話。”周喆說了一句,片刻,笑了笑,“不過,說得也是有道理。杜成喜啊,有機會的話,朕想出去走走,去北麵,城防上看看。”

    “陛下,外麵兵凶戰危……”

    “不用說了。”周喆擺了擺手,“朕心裏有數,也不是今天,你別在這聒噪。也許過些時日吧……他們在城頭奮戰,朕放心不下他們啊,若有可能,隻是想看看,心中有數而已。”

    他不想跟對方多說,隨後揮手:“你下去吧。”

    城池東北麵,降下的大雪裏,秦嗣源所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幅景象。

    那是一排排、一具具在眼前廣場上排開的屍體,屍體上蓋了布麵,從視野前方朝著遠處延綿開去。

    三萬餘具的屍體,被陳列在這裏,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

    縱然是在這樣的雪天,血腥氣與逐漸生出的腐朽氣息,還是在周圍彌漫著。秦嗣源柱著拐杖在旁邊走,覺明和尚跟在身側。

    “知不知道,女真人死傷多少?”

    “十分之一?或者多點?”

    秦嗣源右手握著拐杖,幾乎是從齒縫中說出來:“這是守城哪!”

    “畢竟不善戰。”和尚的麵色平靜,“些許血性,也抵不了士氣,能上去就很好了。”

    兩人在那些屍體前站著,過得片刻。秦嗣源緩緩開口:“女真人的糧草,十去其七,然則剩下的,仍能用上二十日到一個月的時間。”

    “紹謙與立恒他們,也已盡力了,夏村能勝。或有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堅壁清野兩三百裏,女真人就算不勝,殺出幾百裏外,仍是天高海闊……”秦嗣源朝著前方走過去,過得片刻,才道,“和尚啊,這裏不能等了啊。”

    覺明跟著走,他一身皂白僧衣。依舊麵無表情。兩人相交甚深,此時交談,原也不是上司與下屬的商量,許多事情,隻是要做了,心中要數而已。

    “……這幾日裏,外麵的死者家屬,都想將屍體領回去。他們的兒子、丈夫已經犧牲了。想要有個歸屬,這樣的已經越來越多了……”

    “……領回去。葬哪裏?”

    “唉……”

    “……不等了……燒了吧。”

    這一天的風雪倒還顯得平靜。

    夏村山穀,第一場的勝利之後,從早上到傍晚,穀中熱鬧的氣息未有平靜,這也是因為在早晨的挫敗後,外麵的張、劉軍隊。便未敢再行強攻了。

    一堆堆的篝火燃起,有肉香味飄出來。眾人還在熱烈地說著早晨的戰鬥,有些殺敵英勇的士兵被推舉出來,跟同伴說起他們的心得。傷兵營中,人們進進出出。相熟的士兵過來看望他們的同伴,互相激勵幾句,互相說:“怨軍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這一場勝得有些輕鬆啊。我倒是怕他們有驕躁的情緒了。”房間裏,寧毅正在將烤肉切成一塊塊的,分到旁邊的盤子裏,由紅提拿出去,分給外間的秦紹謙等將領。紅提今天未有參與戰鬥,一身幹淨整潔,在寧毅身邊時,看起來也沒什麼殺氣,她對於寧毅當廚子,自己打下手這樣的事情有些不開心,原因自然是覺得不符合寧毅的身份,但寧毅並不介意。

    “儲著的肉,這一次就用掉一半了。”

    “沒事,幹過一仗,可以打打牙祭了。留到最後,我怕他們很多人吃不上。”

    寧毅如此解釋著,過得片刻,他與紅提一塊兒端了大盤子出去,此時在房間外的大篝火邊,不少今天殺敵英勇的戰士都被請了過來,寧毅便端著盤子一個個的分肉:“我烤的!我烤的!都有!每人拿一塊!兩塊也行,多拿點……喂,你身上有傷能不能吃啊——算了算了,快拿快拿!”

    從夏村這片營地組成開始,寧毅一直是以嚴厲的工作狂和深不可測的謀士身份示人,此時顯得親切,但篝火旁一個個今天手上沾了許多血的戰士也不敢太放肆。過了一陣,嶽飛從下方上來:“營防還好,已經叮囑他們打起精神。不過張令徽他們今天應該是不打算再攻了。”

    “早晨強攻不成,晚上再偷襲,也是沒什麼意義的。”秦紹謙從旁邊過來,伸手拿了一塊烤肉,“張令徽、劉舜仁亦是久經沙場的名將,再要來攻,必定是做好準備了。”

    “一天的時間夠嗎?”寧毅將盤子遞向嶽飛,嶽飛拱了拱手,拿了一塊肥肉最少的。

    “器械準備不夠,但進攻準備必然夠了。”

    “那就是明天了。”寧毅點了點頭。

    “必然是明天。”秦紹謙吃完了肉,望向遠方,歎了口氣。

    風雪在山穀之外降下,火光沿著山穀兩側的坡地延伸開去,營地外側,執勤的士兵還在聚精會神地望著遠處。風吹過山嶺、雪原時,冷颼颼的感覺,山穀外,依舊有延綿的火光,張令徽、劉舜仁仍舊在緊鑼密鼓地做著進攻準備。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二。汴梁城,女真人仍舊持續地在城防上發起進攻,他們稍微的改變了進攻的策略,在大部分的時間裏,不再執著於破城,而是執著於殺人,到得這天晚上,守城的將領們便發現了死傷者增加的情況,比以往更為巨大的壓力,還在這片城防線上不斷的堆壘著。而在汴梁搖搖欲墜的此刻,夏村的戰鬥,才剛開始不久。

    張令徽、劉舜仁持續地對夏村營防發起了進攻。

    這一次,他們沒有再使用飽和式的大規模進攻,而以佯攻和充滿彈性的散兵衝鋒為主。在夏村營防周圍圓形的雪坡上,大片大片的衝鋒不斷的出現,而後又迅速地退了回去,真正造成殺傷的是大規模拋射的箭矢,包括射進來的火箭——在這樣的天氣裏,火箭不容易點燃周圍和內部的木料,寧毅等人基本也已經做了防火的準備,但這樣的天氣和環境裏,一旦被火箭射中,箭傷加上燙傷,一般人都會迅速地失去戰力。

    當然,這樣的弓箭對射中,雙方之間的傷亡率都不高,張令徽、劉舜仁也已經表現出了他們作為將領敏銳的一麵,衝鋒的士兵雖然前進之後又退回去,但隨時都保持著可能的衝鋒姿態,這一天裏,他們隻對營防的幾個不關鍵的點發起了真正的進攻,隨即又都全身而退。由於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戰果,夏村一邊也沒有再發射榆木炮,雙方都在考驗著彼此的神經和韌性。

    “沒什麼,就讓他們跑過來跑過去,我們以逸待勞,看誰耗得過誰!”

    頂著盾牌,夏村中的幾名高級將領奔行在偶爾射來的箭矢當中,為負責營房的眾人打氣:“但是,誰也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上去跟他們硬幹一場!”

    到得這天晚上,雖然對射中產生的傷亡不高,夏村中的士兵當中,積累的精神壓力卻普遍不小,他們已經有了一定的主觀能動意識,不再得過且過,與之對應的,反倒是對戰場的責任感。這樣的情況下,大家都保持著緊張感,到了晚上,為了怨軍的沒有衝鋒,普遍都耗了不少的心力。

    當然,這也是他們必須要承受的東西了。

    到得十二月初三,情況依舊如此,隻是到了這天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時候,怨軍如潮水般的,發起了一次正麵進攻。在幾輪與之前無異的箭矢對射後,陡然間,喊殺的呼嘯聲漫山遍野的湧來!灰色的天幕下,一瞬間,從林地裏衝出來的都是人影,他們扛著木梯,舉著盾牌,朝著周圍的營防瘋狂湧來。在營地正麵,幾輛綴著厚厚盾牌的大車被士兵推著,往前方滿是拒馬、壕溝的方向碾壓而來。

    在那瘋狂衝來的軍陣後方,寫著“常勝軍”“郭”的大旗迎風招展,獵獵呼嘯。這是第三日的傍晚,郭藥師到了!

    喊殺聲震徹山間,箭雨漫天飛舞,兵鋒延綿,山穀之中,無數人在呼喊之中奔行就位。

    真正的考驗,在此時終於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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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7 12:04:58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〇九章 超越刀鋒(七)

    聲浪呼嘯,黃河岸邊的山谷四周,鼎沸的人聲點燃整片夜色。

    這是往日裡黃昏時分,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來回的火矢猶如夜空中飛竄的流螢,一陣一陣的,照亮雪地中人們的視野。西側的山麓間,大量舉著盾牌的士兵衝過雪地,他們有的扛著梯子,箭矢在他們的盾牌上、身上、身邊的積雪上落下。在他們身後的樹林裡,火光燃成一片,點燃了箭矢的射手們一撥撥的衝出來,射出箭矢,旋又退回燃著篝火的雪林當中。這個時候,便會見到大量如飛蝗般的光點往夏村營牆上落下去。

    覆蓋式的打擊一陣一陣的落向木製營牆的高點,太多的火矢落在這嚴冬時節的木料上,有的甚至還會燃燒起來。

    夏村牆頭,並沒有榆木炮的聲音響起來,常勝軍漫山遍野的衝鋒中,士兵與士兵之間,始終隔了相當大的一片距離,他們舉著盾牌奔行牆外,只在特定的幾個點上猝然發起猛攻。梯子架上去,人群蜂擁而上,夏村內部,防守者們端著滾燙的開水嘩的潑出來,從營牆裡刺出的槍陣如林,將試圖爬進來的常勝軍精銳刺死在牆頭,遠處樹林有點點光斑奔出,試圖朝這邊牆頭齊射時,營牆內部的衝過來的弓手們也將火矢射向了對方的弓箭手群落。

    有時候常勝軍射得快些,有時候則是夏村的守軍。當牆頭和內外的地面上落下點點火光,躲避不及的守軍士兵抱著傷處慘叫著在地上打滾時,外側便又是一陣進攻壓上來。

    傷者還在地上打滾,增援的也仍在遠處,營牆後方的士兵們便從掩體後衝出來,與試圖強攻進來的常勝軍精銳展開了廝殺。

    負責營牆西面、乙二段防守的將領名叫徐令明。他五短身材,身體結實猶如一座黑色鐵塔,手下五百餘人。防禦的是四十丈寬的營牆。在此時,經受著常勝軍輪番的攻擊。原本充裕的人手正在迅速的減員,觸目所及,周圍是明明滅滅的火光,奔行的人影,傳令兵的大喊,傷者的慘叫,營地內部的地上,不少箭矢插進泥土裡。有的還在燃燒。由於夏村是谷地,從內部的低處是看不到外面的,他此時正站在高高紮起的瞭望台上往外看,應牆外的坡地上,衝鋒的常勝軍士兵分散、吶喊,奔行如蟻群,只偶爾在營牆的某一段上發起進攻。

    更遠處,樹林裡無數的火光斑點,眼看著都要衝出來,卻不知道他們預備射向何方。

    “他們要衝、他們要衝……徐二。讓你的兄弟準備!火箭,我說點火就點火,我讓你們衝的時候。全部上牆!”

    他陡然間在瞭望塔上放聲大喊,下方,率領弓箭隊的徐二是他的族弟,隨即也大喊起來,周圍百餘弓箭手當即拿起包裹了油布的箭矢,多澆了粘稠的火油,奔向篝火堆前待命。徐令明飛快衝下瞭望塔,拿起他的盾牌與長刀:“小卓!預備隊眾兄弟,隨我衝!”

    正在後方掩體中待命的。是他手下最精銳的五十餘人,在他的一聲號令下。拿起盾牌長刀便往前衝去。一面奔跑,徐令明一面還在注意著天空中的顏色。然而正跑到一半,前方的木牆上,一名負責觀察的士兵陡然喊了一聲什麼,聲音淹沒在如潮的喊殺中,那士兵回過身來,一面呼喊一面揮手。徐令明睜大眼睛看天空,仍舊是黑色的一片,但寒毛在腦後豎了起來。

    “找掩護——當心——”

    徐令明蹲下身子,舉起盾牌,奮力大喊,身後的士兵也連忙舉盾,隨後,箭雨在黑暗中啪啪啪啪的落下,有人被射翻在地。木牆附近,有人本就躲在掩體後方,一些來不及躲避的戰士被射翻倒地。

    在先前那段時間,常勝軍一直以火箭壓制夏村守軍,一方面燙傷確實會對士兵造成巨大的傷害,另一方面,針對兩天前能阻隔常勝軍士兵前進的榆木炮,作為這支軍隊的最高將領,也作為當世的名將之一,郭藥師並未表現出對這新興事物的過度敬畏。

    他在北方時,也曾接觸過武朝不成熟的火器,此時趕來夏村,在第一時間,便針對榆木炮的存在做出了應對:以大量的火箭集火原本擺放榆木炮的營牆高處。

    自己這邊原本也對這些位置做了遮擋,但是在火矢亂飛的情況下,發射榆木炮的窗口根本就不敢打開,一旦真被箭矢射進炮口,火藥被點燃的後果不堪設想。而在營牆前方,士兵儘量分散的情況下,榆木炮能造成的傷害也不夠大。因此在這段時間,夏村一方暫時並沒有讓榆木炮發射,而是派了人,儘量將附近的火藥和砲彈撤下。

    而隨著天色漸黑,一陣陣火矢的飛來,基本也讓木牆後的士兵形成了條件反射,一旦箭矢曳光飛來,立刻做出躲避的動作,但在這一刻,落下的不是火箭。

    夏村這邊,頓時便吃了大虧。

    “徐二——點火——上牆——隨我殺啊——”

    徐令明搖了搖頭,猛地大喊出聲,旁邊,幾名受傷的正在慘叫,有大腿中箭的在前方的雪地上爬行,更遠處,女真人的梯子搭上營牆。

    先前示警的那名士兵抓起長刀,轉身殺敵,一名怨軍士兵已衝了進來,一刀劈在他的身上,將他的手臂劈飛出去,周圍的守軍在牆頭上起身廝殺。徐令明“啊——”的狂吼,衝向牆頭。

    血光飛濺的廝殺,一名常勝軍士兵躍入牆內,長刀隨著飛躍猛地斬下,徐令明揚起盾牌猛地一揮,盾牌砸開鋼刀,他鐵塔般的身形與那身材魁梧的東北漢子撞在一起,兩人轟然間撞在營牆上,身體糾纏,而後猛地砸出血光來。

    “殺敵——”

    陰影之中,那怨軍漢子倒下去,徐令明抽刀狂喝,前方。常勝軍的士兵越牆而入,後方,徐令明麾下的精銳與點燃了火箭的弓箭手也朝著這邊蜂擁過來了。眾人奔上牆頭,在木牆之上掀起廝殺的血浪。而弓箭手們衝上兩側的牆頭,開始往常勝軍集中的這片射下箭雨。

    類似的情景,在這片營牆上不同的地方,也在不断發生著。營地正門前方,幾輛綴著盾牌的大車由於牆頭兩架床弩以及弓箭的射擊,前行已經暫時癱瘓,東面,踩著雪地裡的頭顱、屍身。對營地防禦的大規模襲擾一刻都未有停止。

    雖然在潮白河一戰中。張令徽、劉舜仁都暫時的脫離了郭藥師的掌控,但在如今,投降的選項已經被擦掉的情況下,這位常勝軍統帥甫一到來,便恢復了對整支軍隊的控制。在他的運籌之下,張令徽、劉舜仁也已經打起精神來,全力輔助對方進行這次攻堅。

    對於先前建功的榆木炮與那一百多的重騎兵,郭藥師表現得比張、劉二人更為敏銳和堅決,這也是因為他手下有更多可用的兵力導致的。此時在夏村山谷外,常勝軍的兵力已經到達了三萬六千人。皆是跟隨南下的精銳部系,但在整個夏村中,實際的兵力。不過一萬八千餘人。一百多的重騎兵可以在小範圍內擴大優勢,但在堅決總攻的戰場上,一旦出擊,郭藥師就會堅定地將對方吃掉,哪怕付出代價,只要打掉對方的王牌,對方士氣,必然就會一落千丈。

    至於那火器,往日裡武朝火器華而不實。幾乎不能用。此時就算到了可以用的級別,剛剛出現的東西。聲勢大威力小,散兵線上。或許一下都打不死一個人,比起弓箭,又有什麼區別。他放開膽子,再以火箭壓制,轉眼間,便克制住這新型武器的軟肋。

    “盛名之下無虛士啊……”

    怨軍的進攻當中,夏村山谷裡,也是一片的嘈雜喧鬧。外圍的士兵已經進入戰鬥,預備隊都繃緊了神經,中央的高台上,接收著各種訊息,運籌之間,看著外圍的廝殺,天空中來去的箭矢,寧毅也不得不感嘆於郭藥師的厲害。

    他對於戰場的即時掌控能力其實並不強,在這片山谷裡,真正善於打仗、指揮的,還是秦紹謙以及之前武瑞營的幾名將領,也有岳鵬舉這樣的名將雛形,至於紅提、從呂梁山過來的領隊韓敬,在這樣的作戰裡,各種掌控都不如這些科班出身的人。

    在理解到這件事後不久,他便將指揮的重任全都放在了秦紹謙的肩上,自己不再做多餘發言。至於小將岳飛,他磨練尚有不足,在大局的運籌上仍舊不如秦紹謙,但對於中小規模的局勢應對,他顯得果決而敏銳,寧毅則委託他指揮精銳部隊對周圍戰事做出應變,彌補缺口。

    這個時候,營牆附近還不至於出現大的缺口,但壓力已經逐漸顯現。尤其是榆木炮的被壓制,令得寧毅明白,這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新武器,對於真正的善戰者而言,終究不可能迷惑太久——雖然寧毅也並未寄望它們主宰戰局,但對於郭藥師的應變之快、之準確,依舊是感到吃驚的。

    對方如此厲害,意味著接下來夏村將面臨的,是最為艱難的未來……

    當然,對這件事情,也並非毫無還手的餘地。

    混亂的戰局之中,宇文飛渡以及其餘幾名武藝高強的竹記成員奔行在戰陣當中。少年的腿雖然一瘸一拐的,對跑步有些影響,但本身的修為仍在,有著足夠的敏銳,普通拋射的流矢對他造成的威脅不大。這批榆木炮雖然是從呂梁運來,但最為擅長操炮之人,還是在此時的竹記當中,宇文飛渡少年心性,便是其中之一,呂梁山宗師之戰時,他甚至曾經扛著榆木炮去威脅過林惡禪。

    少年從乙二段的營牆附近奔行而過,外牆那邊廝殺還在持續,他順手放了一箭,而後奔向附近一處擺放榆木炮的牆頭。這些榆木炮大多都有外牆和頂棚的保護,兩名負責操炮的呂梁精銳不敢亂開炮口,也正在以箭矢殺敵,他們躲在營牆後方,對奔跑過來的少年打了個招呼。

    徐令明正在牆頭廝殺,他作為領五百人的軍官,身上有一身半鐵半皮的甲冑。此時在激烈的廝殺中,肩上卻也中了一刀,正瀝瀝滲血。他正用盾牌砸開一名爬梯而來的常勝軍戰士的矛尖。視野一側,便見到有人將榆木炮扛到了營牆高處的頂棚上。然後,轟的一聲響起來。

    火光直射進營牆外頭的聚集的人群裡,轟然爆開,四射的火花、暗紅的血花飛濺,肢體飛舞,觸目驚心,過得片刻,只聽得另一側又有聲音響起來。幾發砲彈陸續落進人群裡,沸騰如潮的殺聲中,那些操炮之人將榆木炮搬了下去。過得片刻,便又是火箭覆蓋而來。

    巨大的戰場上,震天的廝殺聲,成千上萬人從四面八方衝殺在一起,偶爾響起的炮聲,天空中飛舞的火焰和雪花,人的鮮血沸騰、流失。從夜空中看去,只見那戰場上的形狀不斷變化。只有在戰場中央的山谷內側。被救下來的千餘人聚在一起,因為每一陣的廝殺與吶喊而瑟瑟發抖,也有少數的人。雙手合十唸唸有詞。在谷中其它地方,大部分的人奔向前方,或是隨時準備奔向前方。傷兵營中,慘叫與痛罵、哭泣與大喊混雜在一起,亦有終於死去的重傷者,被人從後方抬出來,放在被清空出來的皚皚雪地裡……

    *****************

    夜色中的戰鬥逐漸的停歇下來,血腥與焦臭的氣息瀰漫在空氣裡。毛一山在營牆內坐了下來,營牆上有粘稠的鮮血。但基本已經開始冰凍。他不在乎這點,他的身體只感到劇烈的疲累。撕裂般的痛楚,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背上還是哪裡被砍了一刀。但隨後發覺是脫力了。

    繃緊到極點的神經開始放鬆,帶來的,仍舊是劇烈的痛楚,他抓起營牆角落一小片未被踩過也未被血污的積雪,下意識的放進嘴裡,想吃東西。

    這個晚上,他殺掉了三個人,很幸運的沒有受傷,但在聚精會神的情況下,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一般。

    遠遠近近的,有後方的兄弟過來,迅速的查找個照顧傷員,毛一山覺得自己也該去幫幫忙,但一時間根本沒力氣站起來。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名中年漢子正坐在一塊大石頭邊上,撕下衣服的布條,包紮腿上的傷勢。那一片地方,周圍多是屍體、鮮血,也不知道他傷得重不重,但對方就那樣給自己腿上包了一下,坐在那兒喘氣。

    那漢子看了毛一山一眼,然後繼續坐著看周圍。過得片刻,從懷裡拿出一顆饅頭來,掰了一半,扔給毛一山。

    “謝、謝了……”

    毛一山說了一句,對方自顧自地揮了揮手中的饅頭,然後便開始啃起來。

    片刻,便有人過來,尋找傷員,順便給屍體中的怨軍士兵補上一刀半刀,毛一山的上官也從附近過去:“沒事吧?”一個個的詢問,問到那中年漢子時,中年漢子搖了搖頭:“沒事。”

    換防的上來了,附近的同伴便退下去,毛一山用力站起來。那漢子試圖起來,但畢竟大腿手上,朝毛一山揮了揮手:“兄弟,扶我一下。”

    毛一山過去,搖搖晃晃地將他扶起來,那漢子身體也晃了晃,隨後便不需要毛一山的攙扶:“新丁吧?”他看了毛一山一眼。

    “當兵、當兵六年了。前日第一次殺人……”

    “難怪……你太慌張,用力太盡,這樣難以久戰的……”

    那中年漢子搖晃著往前走了幾步,用手扶一扶周圍的東西,毛一山連忙跟上,有想要攙扶對方,被對方拒絕了。

    “大哥……是沙場老兵了吧……”

    “老兵談不上,只是征方臘那場,跟在童王爺手下參加過,不如眼前慘烈……但總算見過血的。”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這場……很難吶。”

    與女真人作戰的這一段時間以來,無數的軍隊被擊潰,夏村之中收攏的,也是各種編製雲集,他們多數被打散,有些連軍官的身份也未曾恢復。這中年漢子倒是頗有經驗了,毛一山道:“大哥,難嗎?您覺得,我們能勝嗎?我……我以前跟的那些上官,都沒有這次這樣厲害啊,與女真交戰時,還未看到人。軍陣便潰了,我也未曾聽說過我們能與常勝軍打成這樣的,我覺得、我覺得這次我們是不是能勝……”

    “這樣的上官。確實是第一次看到,打成這樣。也是第一次啊,或許能勝吧……”那中年漢子的目光掃過四周,口中如此說著,片刻,轉過了身,看那片先前是戰場的地方,“不過,這才是開始啊。你看那邊……”

    他們此時已經在稍微高一點的地方,毛一山回頭看去,營牆內外,屍體與鮮血延綿開去,一根根插在地上的箭矢猶如秋天的草叢,更遠處,山麓雪嶺間延綿著火光,常勝軍的身影重重疊疊,巨大的軍陣,環繞整個山谷。毛一山吸了一口氣。血腥的氣息仍在鼻間環繞。

    夏村,被對方整個軍陣壓在這片谷地裡了,除了黃河。已沒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任何人從這裡看出去,都會是巨大的壓迫感。

    他看了這一眼,目光幾乎被那環繞的軍陣光芒所吸引,但隨即,有隊伍從身邊走過去,對話的聲音響在耳邊,中年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讓他看後方,整個山谷之中。亦是延綿的軍陣與篝火,走動的人群。粥與菜的味道已經飄起來了。

    “這是……兩軍對壘,真正的你死我活。兄弟你說得對。以前,我們只能逃,現在可以打了。”那中年漢子往前方走去,隨後伸了伸手,終於讓毛一山過來攙扶他,“我姓渠,叫做渠慶,慶祝的慶,你呢?”

    “毛一山。”

    “好名字,好記。”走過前方的一段平地,兩人往一處小小的坡道和階梯上過去,那渠慶一面用力往前走,一面有些感嘆地低聲說道,“是啊,能勝誰不想打勝呢,雖然說……勝也得死很多人……但勝了就是勝了……兄弟你說得對,我剛才才說錯了……怨軍,女真人,咱們當兵的……不勝還有什麼辦法,不勝就像豬一樣被人宰……現在京城都要破了,朝廷都要亡了……一定得勝,非勝不可……”

    他這些言語,像是對毛一山說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毛一山聽得卻不甚懂,只是上了階梯之後,那中年漢子回頭看看常勝軍的軍營,再轉過來走時,毛一山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兄弟啊,多殺人……”毛一山點了點頭,隨即又聽得他以更輕的語氣加了句:“活著……”毛一山又點了點頭。

    漫山遍野的自己兄弟……當然要活著……他如此想道。

    在這一刻,一直逃跑的士兵還未想過這兩個字有多麼的艱難,這一刻,他也不太願意去想那背後的艱難。漫山遍野的敵人,同樣有漫山遍野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在為同樣的事情而搏命。

    這一天的廝殺後,毛一山交到了軍隊中不多的一名好兄弟。營地外的常勝軍軍營當中,以雷厲風行的速度趕過來的郭藥師重新審視了夏村這批武朝軍隊的戰力,這位當世的名將沉著而冷靜,在指揮強攻的途中便安排了大軍的紮營,此時則在可怕的安靜中修正著對夏村營地的進攻計劃。

    在收到火器的消息之後,他已然明白,計劃決黃河的,正是眼前的這支武朝部隊。因為在寄給宗望的書信當中,決口的計劃裡,是會用到火藥的。

    而在另一邊,夏村上方主將聚集的指揮所裡,大夥兒也已經意識到了郭藥師與常勝軍的厲害,意識到了此次事情的艱難,對於前日勝利的輕鬆心情,一掃而空了。大夥兒都在認真地進行防禦計劃的修正補充。

    更高一點的平台上,寧毅站在風雪裡,望向遠處那片軍隊的大營,也望向下方的山谷人群,娟兒的身影奔行在人群裡,指揮著準備合發放食物,看到這時,他也會笑笑。不多時,有人越過護衛過來,在他的身邊,輕輕牽起他的手。

    那是紅提,由於身為女子,風雪中看起來,她也顯得有些單薄,兩人手牽手站在一塊,倒是很有些夫妻相。

    “在想什麼?”紅提輕聲道。

    “我想過會很難。”寧毅柔和地笑了笑,目光微微低了低,隨後又抬起來,“但是真的看到他們壓過來的時候,我也有點怕。”

    “……我也怕。”過得好一陣,紅提方才輕聲說道。

    寧毅扭頭看向她素淨的臉。笑了起來:“不過怕也沒用了。”隨後又道,“我怕過很多次,但是坎也只能過啊……”

    紅提只是笑著。她對於戰場的害怕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怕了,但並不妨礙她有普通人的感情:“京城恐怕更難。”她說道。過得一陣,“若是我們撐住,京城破了,你隨我回呂梁嗎?”

    “可以考慮。”寧毅望向汴梁城可能在的方向,那邊漫天的風雪、黑暗,“至少得替你將這幫兄弟帶回去。”

    “也是,還有檀兒姑娘她們……”紅提微微笑了笑,“立恆你當初答應我。要給我一個太平盛世,你去到呂梁山,為我弄好了寨子,你來幫那位秦丞相,希望能救下汴梁。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做過多少事情,有多努力,我想要的,你其實都給我了。如今我想你替自己想想,若汴梁真的破了。你接下來做什麼?我……是你的女人,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會一生一世跟著你的。”

    寧毅望向前方。抬了抬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嚴肅起來:“……我沒仔細想過這麼多,但若是真要想,汴梁城破,兩個可能。要麼皇帝和所有大臣去南邊,據長江以守,劃江而治,要麼在幾年內,女真人再推過來。武朝覆亡,如果是後者。我會考慮帶著檀兒她們所有人去呂梁山……但不管在哪個可能裡,呂梁山以後的日子都會更艱難。現在的太平日子。恐怕都沒得過了。”

    他沉默片刻:“不管怎麼樣,要麼現在能撐住,跟女真人打一陣,以後再想,要麼……就是打一輩子了。”然後倒是揮了揮手,“其實想太多也沒必要,你看,我們都逃不出去了,可能就像我說的,這裡會血流成河。”

    他指向常勝軍的營地,紅提點了點頭,寧毅隨後又道:“不過,我倒也是有些私心的。”

    “什麼私心。”

    “看下面。”寧毅往下方的人群示意,人群中,熟悉的身影穿行,他輕聲道,“我想把娟兒送走。”

    那人群裡,娟兒似乎有所感應,抬頭望向上方。紅提笑了笑,不多時,寧毅也笑了笑,他伸出手,將紅提拉過來,抱在了身前,風雪之中,兩人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過了許久,寧毅閉上眼睛,睜開,吐出一口白氣來,目光已經恢復了完全的冷靜與理智。

    人之常情,誰也會恐懼,但在這樣的時間裡,並沒有太多留給恐懼駐足的位置。對於寧毅來說,就算紅提沒有過來,他也會迅速地回覆心態,但自然,有這份溫暖和沒有,又是並不相同的兩個概念。

    風雪延綿,剛剛進行了殊死搏殺的兩支軍隊,對峙在這片夜空下,遠處的汴梁城,女真人也早已收兵了。大地之上,這整個戰局冷漠得也如同凝結的冰塊。北面,看起來同樣搖搖欲墜的,還有陷入孤城境地,在整個冬季得不到任何資源的太原城,城中的人們早已失去對外界的聯繫,沒有人知道這漫長的一戰將在何時停歇。

    十二月初四,常勝軍對夏村守軍展開全面的進攻,殊死的搏殺在山谷的雪地裡沸騰蔓延,營牆內外,鮮血幾乎浸染了一切。在這樣的實力對拼中,幾乎任何概念性的取巧都很難成立,榆木炮的發射,也只能換算成幾支弓箭的威力,雙方的將領在戰爭最高的層面上來回博弈,而出現在眼前的,唯有這整片天地間的慘烈的猩紅。

    箭矢飛過天空,吶喊震徹大地,無數人、無數的刀槍廝殺過去,死亡與痛苦肆虐在雙方交戰的每一處,營牆內外、田地當中、溝豁內、山麓間、林地旁、巨石邊、溪流畔……下午時,風雪都停了,伴隨著不停的吶喊與衝鋒,鮮血從每一處廝殺的地方淌下來……

    ps:七千五百字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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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3 07:58:37
第六一〇章 超越刀鋒(八)
        
    天濛濛亮。

    丫鬟進來加炭火時,師師從睡夢中醒來。房間裡暖得有些過分了,薰得她額角發燙,連日以來,她習慣了有些冰冷的軍營,乍然回來礬樓,感覺都有些不適應起來。

    「岑姑娘怎麼樣了?」她揉了揉額頭,掀開披在身上的被子坐起來,還是昏昏沉沉的感覺。

    「大夫說她、說她……」丫鬟有點欲言又止。

    「命保住了就行。」坐在床邊的女子目光平靜地望著丫鬟。兩人相處的時日不短,平日裡,丫鬟也知道自家姑娘對許多事情多少有點冷淡,有種看淡世情的感覺。但這次……畢竟不太一樣。

    「岑姑娘的性命……無大礙了。」

    「……她手沒有了。」師師點了點頭。令丫鬟說不出口的是這件事,但這事情師師原本就已經知道了。

    昨天晚上,便是師師帶著沒有了雙手的岑寄情回到礬樓的。

    這段時日以來,或是師師的帶動,或是城中的宣傳,礬樓之中,也有些女子與師師一般去到城牆附近幫忙。岑寄情在礬樓也算是有些名聲的紅牌,她的性情素淡,與寧毅身邊的聶云竹聶姑娘有些像,早先曾是醫家女,療傷救人比師師更加嫻熟得多。昨日在封丘門前線,被一名女真士兵砍斷了雙手。

    也是因為她身為女子,才在那樣的情況裡被人救下。昨夜師師駕車帶著她趕回礬樓時,半個身子也已經被血染紅了,岑寄情的雙手則只是得到了粗略的止血和包紮,整個人已只剩一絲游息。

    國難當頭,兵凶戰危,雖說絕大部分的大夫都被徵調去了戰場。但類似於礬樓這樣的地方,還是能擁有比戰場更好的醫療資源的。大夫在給岑寄情處理斷臂傷勢時,師師疲累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裡,稍微用熱水洗了一下自己,半倚在床上,便睡著了。

    天氣寒冷。風雪時停時晴。距離女真人的攻城開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距離女真人的猝然南下,則過去了三個多月。曾經的歌舞昇平、繁華錦衣,在如今想來,依舊是那樣的真實,彷彿眼前發生的只是一場難以脫離的夢魘。

    這一切,都不真實——這些天裡,好多次從睡夢中醒來。師師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的念頭,那些凶神惡煞的敵人、血流成河的場景,即便發生在眼前,事後想來,師師都忍不住在心裡覺得:這不是真的吧?這樣的念頭,或許此時便在無數汴梁人腦海中盤旋。

    原本是一家頂樑柱的父親,某一天上了城池,忽然間就再也回不來了。曾經是吃糧拿餉的丈夫。陡然間,也化為這座城市噩耗的一部分。曾經是明眸皓齒、素手纖纖的美麗女子。再見到時,也已經丟失了一雙手臂,渾身浴血……這短短的時日裡,無數人存在的痕跡、留存在他人腦海中的記憶,劃上了句點。師師曾經在成長中見過許多的坎坷,在交際逢迎中見過世道的黑暗。但對於這陡然間撲倒眼前的事實,仍舊覺得恍如噩夢。

    然而這一切終究是真實發生的。女真人的突如其來,打破了這片江山的美夢,如今在慘烈的戰事中,他們幾乎就要拿下這座城池了。

    早些天裡。對於女真人的兇狠殘暴,對於己方軍民奮戰消息的宣傳幾乎未曾停下,也確實鼓舞了城中的士氣,然而當守城者死亡的影響逐漸在城內擴大,悲傷、怯弱、甚至於絕望的情緒也開始在城內發酵了。

    一個人的死亡,影響和波及到的,不會只有區區的一兩個人,他有家庭、有親朋,有這樣那樣的社會關係。一個人的死去,都會引動幾十個人的圈子,更何況此時在幾十人的範圍內,死去的,恐怕還不止是一個兩個人。

    人們開始害怕了,大量的悲傷、噩耗,戰局激烈的傳言,使得家中還有青壯的人,哭著喊著求著不敢再讓家人赴死,也有些已經去了城牆上的,人們活動著嘗試著看能不能將他們撤下來,或是調往別處。有關係的人,則都已經開始謀求後路——女真人太狠了,這是不破汴梁誓不罷休的架勢啦。

    礬樓處於汴梁消息圈的中央,對於這些東西,是最為敏銳的。不過在師師而言,她已經是上過戰場的人,反而不再考慮這麼多了。

    稍稍梳洗停當,師師去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岑寄情。她在戰場邊上半個月,對於打扮樣貌,已沒有過多修飾,只是她本身氣質仍在。雖然外表還顯得柔弱,但見慣刀槍鮮血之後,身上更像是多了一股堅韌的氣勢,猶如野草從石縫中長出來。李蘊也在屋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若是以往,看到一個人雙手被活生生砍斷的情景,礬樓中的姑娘沒一個能夠受得了,就連昨晚,師師領著人抱了全身是血的岑寄情進來後,一掀開遮蓋的衣服,看見岑寄情竟雙臂齊斷、滿身血污,當場便有人被嚇得暈了過去,李蘊都覺得有些吃不消,唯有師師還在疲倦而冷靜地安排著一切,等到大夫來了,方才回去睡覺。

    天色還未大亮,但今日停了風雪,只會比往日裡更加寒冷——因為師師知道,女真人的攻城,就又方便些了。從礬樓往東北面看去,一股黑色的煙柱在遠處升上灰濛蒙的天際,那是連日以來,焚燒屍體的煙塵。沒有人知道今日會不會破城,但師師稍微收拾了東西,準備再去傷兵營那邊,之後,賀蕾兒找了過來。

    「師師……師師姐,你在戰場上……他怎麼樣了?」

    這位在礬樓地位不算太高的女子惦唸著薛長功的事情,過來跟師師打聽消息。

    「這些天他都沒有來,我擔心他出事,不是說……女真人晚上不攻城嗎……」

    「我準備了一些他喜歡吃的糕點……也想去送給他,但是他說過不讓我去……而且我怕……」

    「……師師姐,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女真人是鐵了心了,一定要破城,很多人都在找出路……」

    「他被分在酸棗門,但好歹是個將軍……師師姐,你……你可不可以去找找他,替我把糕點帶給他……」

    賀蕾兒長得還不錯。但在礬樓中混不到多高的地位,也是因為她擁有的只有長相。此時滿腹心事地來找師師傾訴,絮絮叨叨的,說的也都是些膽小又自私的事情。她想要去找薛長功,又怕戰場的凶險,想要討好對方,能想到的也僅僅是送些糕點,想要薛長功安排她逃跑,糾糾結結的希望師師替她去跟薛長功說……

    她沒有注意到師師正準備出去。絮絮叨叨的說的這些話,師師先是感到憤怒,後來就只是嘆息了。她聽著賀蕾兒說了那樣一陣,敷衍幾句。然後告訴她:薛長功在戰鬥最激烈的那一片駐守,自己雖然在附近,但雙方並沒有什麼交集,最近更是找不到他了,你若要去送東西。只好自己拿他的令牌去,或許是能找到的。

    戰火席捲而來。在這措手不及之中,有的人在第一時間失去了生命,有的人混亂,有的人消沉。也有的人在這樣的戰爭中完成蛻變,薛長功是其中之一。

    唉,這樣的男人。之前或許中意於你,待到戰事打完之後,他步步高陞之時,要怎樣的女人不會有,你恐怕欲做妾室。亦不可得啊……

    待到將賀蕾兒打發離開,師師心中這樣想著,隨即,腦海裡又浮現起另外一個男人的身影來。那個在開戰之前便已警告他離開的男人,在許久以前似乎就看到了事態發展,一直在做著自己的事情,隨後還是迎了上去的男人。如今回想起最後見面分別時的情景,都像是發生在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寧毅……

    他不是在戰爭中蛻變的男人,到底該算是怎樣的範疇呢?師師也說不清楚。

    從十二月初一,傳來夏村守軍迎戰張令徽、劉舜仁取勝的消息之後,汴梁城裡唯一能夠打探到的進展,是郭藥師率領怨軍整支撲上去了。

    戰鬥激烈……

    總數三萬六千人的天下強軍對陣一萬八千左右拼湊出來的部隊,戰鬥激烈到底是怎樣的評價,師師本身無法評判。她只能看著汴梁城牆上下死去的人,偶爾幻想一下黃河畔發生的戰爭。無論如何,沒有戰敗的消息傳來,或許就是好消息。

    無論戰事如何慘烈,只要他能留下性命,或許……就是好消息了……

    ***************

    踏踏踏踏……

    馬蹄聲穿過積雪,快速奔來。

    一騎、十騎、百騎,騎兵隊的身影奔馳在雪原上,隨後還穿過了一片小小的林子。後方的數百騎跟著前方的數十身影,最終完成了合圍。

    雙方接觸時,前方那騎掉轉了方向,朝著追兵靠了過去。那黑色的身影一伸手,從馬背上就像是跨步一般的衝出,呼的一聲,與他相撞的騎兵在空中旋轉著飛起來,黑色的身影落下地面,倒退而行,腳底剷起大蓬大蓬的積雪,迎面而來的兩騎追兵幾乎是直撞了過來,但隨後,兩匹疾奔中的駿馬都失去了重心,一匹朝著左側高高躍起,長嘶著轟然摔飛,另一匹朝右側翻滾而出,黑袍人拉著馬背上騎士的手朝後方揮了一下,那人飛出去,在空中劃出驚人的弧線,翻出數丈之外才跌落雪中。

    「住手!都住手!是誤會!是誤會!」有人大喊。

    黑袍人已經在雪裡停下了身形,背負雙手,正是目光銳利、表情肅然的福祿,而後方數百騎中,被眾人拱衛著的,便是武勝軍都指揮使陳彥殊,這人年紀四十多歲,樣貌端方正氣,他是文官出身,此時亦是武將,正是武朝人最喜歡的儒將類型。眼見著福祿一個跨步之間摔飛三匹衝鋒中的騎兵,心中便是一震,他每每驚嘆於這些武林宗師的武藝高超,只可惜,眼前此人,也難以為自己所用。

    俠以武亂禁,這些憑一時血氣做事的人。總是無法理解大局和自己這些維護大局者的無奈……

    「福祿前輩,罷手吧,陳某說了,您誤會了我的意思……」

    「沒什麼誤會的。」老人朗聲說道,也抱了抱拳,「陳大人。您有您的想法,我有我的志向。女真人南下,我家主人已為了刺殺粘罕而死,如今汴梁戰事已至於此等情況,汴梁城下您不敢去,夏村您也不願出兵,您有理由,我都可以諒解,但老朽只餘殘命半條。欲為此而死,您是攔不住的。」

    「情況複雜啊!老前輩!」陳彥殊深吸了一口氣,「有關汴梁之事,夏村之事,陳某早就與你詳細說過!汴梁城兵凶戰危,女真兇狠殘暴,誰不知道。某非不願出兵,實在是無法出兵啊!這數萬人、數十萬人新敗。貿然再出,走不到一般。那是都要散了的啊。我武勝軍留在這裡,對女真人、怨軍猶有一番威懾之能,只需汴梁能堅持下去,顧慮我等的存在,女真人必然要求和。至於夏村,又何嘗不是……怨軍乃天下雄兵。當初招安於他,朝廷以燕云六州,以及半個朝廷的力氣相扶持,可誰知郭藥師兩面三刀,轉叛女真!夏村?早幾日或憑對方輕敵。取一時之利,遲早是要大敗的,老前輩就非要讓咱們所有家當都砸在裡面嗎!?」

    福祿拙於言辭,另一方面,由於周侗的教導,此時雖然分道揚鑣,他也不願在軍隊面前以內幕坍陳彥殊的台,只是拱了拱手:「陳大人,人各有志,我早已說了……」

    「再者!做大事者,事若不成須放手!老前輩,為使軍心振奮,我陳彥殊莫非就什麼事情都未做!將您的名頭顯於大軍之中,便是希望眾將士能承周師傅的遺志,能再起奮勇,戮力殺敵,只是這些事情都需時日啊,您如今一走了之,幾萬人的士氣怎麼辦!?」

    眼見福祿沒什麼乾貨回答,陳彥殊一句接一句,振聾發聵、擲地有聲。他話音才落,首先接茬的倒是被追的數十騎中的一人了:「你閉嘴,陳彥殊!」

    馬背上,只見那漢子鋼刀一拔,指了過來,片刻間,數十跟隨福祿離開的綠林人士也各自拔出武器來:「巧言令色,大言不慚!你說完了嗎!大軍數萬,軍心一寸也無,這朝廷要爾等作甚!虧你還將這事當成炫耀,不要臉的說出來了!告訴你,龍茴龍將軍麾下雖只有六千餘人,卻遠比你手下四五萬人有血性得多……」

    「龍茴!」陳彥殊勒了勒馬頭,一聲冷笑,「先不說他只是一介偏將,趁著大軍潰敗,收攏了幾千人,毫無領兵資格的事情,真要說未將之才,此人有勇無謀,他領幾千人,不過送死而已!陳某追上來,便是不想前輩與爾等為蠢人陪葬——」

    「陳彥殊你……」

    「好了!」馬背上那漢子還要說話,福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語,隨後,面目冰冷地朝陳彥殊又是一拱手。

    「陳大人,您也不必再說了,今日之事,我等心意已決,便是身死於夏村,也與陳大人無關,若真給陳大人帶來了麻煩,我等死了,也只得請陳大人包涵。這是人各有志,陳大人若不願包涵,那恕我等也不能接受大人的行事作風,您今日儘管下令讓麾下兄弟殺過來,我等若有僥倖逃脫的,反正也去不了夏村了,此後一生之中,只與、與大人的家人為敵。老朽雖然武藝不精,但若專為求生,今日或許還是能逃得掉的。大人,您做決定吧。」

    他這番話再無迴旋餘地,周圍同伴揮舞刀槍:「便是這樣!前輩,他們若當真殺來,您不必管我們!」

    「真要自相殘殺!死在這裡便了!」

    「陳彥殊,你聽到了嗎!我若活著!必殺你全家啊——」

    眾人呼喊片刻,陳彥殊臉上的表情一陣難看過一陣,到得最後,便是令得雙方都緊張而難堪的沉默。如此過了許久,陳彥殊終於深吸一口氣,緩緩策馬向前,身邊親衛要護過來,被他揮手制止了。只見他單騎走向福祿,隨後在雪地裡下來,到了老人身前,方才昂然抱拳。

    「前輩啊,你誤我甚深。」他緩緩的、沉聲說道,「但事已至此。爭辯也是無用了。龍茴此人,大志而無能,爾等去攻郭藥師,十死無生。夏村亦是同樣,一時血勇,撐住幾日又如何。或許此刻,那地方便已被攻破了呢……陳某追至此地,仁至義盡了,既然留不住……唉,各位啊,就保重吧……」

    他將這些話緩緩說完,方才躬身,然後面目肅然地走回馬上。

    不久之後,雪地當中。兩撥人終於漸漸分開,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

    雪地裡,長長的士兵陣列逶迤前行。

    「昨日還是風雪,今日我等觸動,天便晴了,此為吉兆,正是天助我等!諸位兄弟!都打起精神來!夏村的兄弟在怨軍的猛攻下,都已支撐數日。我軍猝然殺到,前後夾擊。必能擊潰那三姓家奴!走啊!只要勝了,軍功,餉銀,不在話下!你們都是這天下的英雄——」

    隊伍中列的雪坡上,騎著戰馬的將軍一面前行,一面在為隊伍大聲的打氣。他亦有武學的功底。內力迫發,聲如洪鐘,再加上他身材魁梧,為人正氣,一路呼喊之中。令人極受鼓舞。

    不一會兒,便有小股的軍隊來投,逐漸合流之後,整個隊伍更顯慷慨激昂。這天是十二月初八,到得下午時分,福祿等人也來了,隊伍的情緒,更加熱烈起來。

    夏村的戰事,能夠在汴梁城外引起許多人的關注,福祿在其中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是他在暗中遊說多方,策動了不少人,才開始有了這樣的局面。而事實上,當郭藥師將怨軍集中到夏村這邊,慘烈、卻能有來有往的戰事,實在是令許多人嚇到了,但也令他們受到了鼓舞。

    這位為首的、名叫龍茴的將軍,便是其中之一。當然,慷慨激昂之中是否有權欲的驅使,頗為難說,但在這時,這些都不重要了。

    「陳指揮明哲保身,不願出手,我等早已料到了。這天下局勢糜爛至此,我等縱然在此罵罵咧咧,也是無用,不願來便不願來吧。」聽福祿等人說了經過,雪坡之上,龍茴只是豪邁地一笑,「只是前輩從夏村那邊過來,村子裡……戰事如何了?」

    「今日天晴,不好躲藏,只是匆匆一看……頗為慘烈……」福祿嘆了口氣,「怨軍,似是攻破營牆了……」

    他帶來的消息令得龍茴沉默了片刻,眼下已經是夏村之戰進入白熱化的第六日,在先前的消息中,守軍一方與怨軍你來我往的交手,怨軍使用了多種攻城方法,然而守軍在火器的配合與輔助下,始終未被怨軍真正的攻入營牆當中。想不到到得今日,那牢固的防禦,終究還是破了。

    當然,木牆而已,堆得再好,在這樣的廝殺當中,能夠撐下去五天,也已經是極為幸運的事情,要說心理準備,倒也不是完全沒有的,只是作為外圍的同伴,終究不願意看到罷了。

    夏村外圍,雪地之上,郭藥師騎著馬,遠遠地望著前方那激烈的戰場。紅白與焦黑的三色幾乎充斥了眼前的一切,此時,兵線從東南面蔓延進那片歪歪扭扭的營牆的破口裡,而半山腰上,一支預備隊奔襲而來,正在與衝進去的怨軍士兵進行慘烈的廝殺,試圖將突入營牆的鋒線壓出去。

    寧毅衝過鮮血染紅的坡地,長刀劈出去,將一名身材高大的怨軍士兵練手帶人嘩的劈飛出去,在他的身側,祝彪、齊家兄弟、田東漢、陳駝子、聶山等人都以猛虎般的氣勢殺入敵人當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就是寧毅留在身邊的親衛團,也算是預備的幹部團了。

    在之前受到的傷勢基本已經痊癒,但破六道的暗傷積累,即便有紅提的調理,也並非好得完全,此時全力出手,胸口便不免隱隱作痛。不遠處,紅提揮舞一桿大槍,領著小撥精銳,朝寧毅這邊廝殺過來。她怕寧毅受傷,寧毅也怕她出事,開了一槍,朝著那邊奮力地拚殺過去。鮮血不時濺在他們頭上、身上,沸騰的人潮中,兩個人的身影,都已殺得通紅——

    「他媽的——」用力劈開一個怨軍士兵的脖子,寧毅搖搖晃晃地走向紅提,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呼嘯一聲,長槍如巨蟒般奔過寧毅身側,刺向他的身後,紅提聽到了他的低聲抱怨:「什麼?」

    「不是說死傷一成,就要崩潰的嗎,現在死多少了——」

    連日以來的鏖戰,怨軍與夏村守軍之間的傷亡率,早已不止是區區一成了,然而到得此時,無論是交戰的哪一方,都不知道還要廝殺多久,才能夠看到勝利的端倪。

    但在這一刻,夏村山谷這片地方,怨軍的力量,始終還是佔據上風的。只是相對於寧毅的廝殺與抱怨,在怨軍的軍陣中,一面看著戰事的發展,郭藥師一面念叨的則是:「還有什麼花招,使出來啊……」

    這數日以來,常勝軍在佔據了優勢的情況下發起進攻,遇上的新奇狀況,卻委實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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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一一章 超越刀鋒(九)

    《孫子兵法》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戰場之上情況複雜、瞬息萬變,雖然說起來有一定的應對之法,但那只是大致的規律,要將規律靈活地用於細處,其實極不容易。下品的將軍,往往只懂得如何列陣,步兵遇上馬隊,用密集槍兵,弓手射箭過來,則舉起盾牌。中品的將軍,能夠知道這些事情為何要這樣去做,懂得大部分的變化,亦懂得為何產生這樣的變化,由此能知道在怎樣的情況下,步兵能與騎兵對衝,怎樣以槍兵應戰密集的弓箭……

    一如人之成長,小的時候,人們總是追求天地間的一定之理,以為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懂得了一句有意義的話,我的人生就能找到方向。但事實上,人的成長卻並非以這樣的模式出現的。你可以找到無數句看似有道理的話,甚至每一句話,都存在與它意義相反的同樣有意義的言語。

    然後人們開始去看,別人說這句話時,經歷的是怎樣的過往,存在於怎樣的環境,當人們終於能夠感同身受,能理解前人的這句話是因為怎樣的緣故而說出來的時候,智慧,才真正的得以傳承。等到學習者終於能夠理解許多人思維的核心所在,能夠因此對比、舉一反三的時候,他可能才剛剛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而脫離讀了幾本書,僅能拿著名言賣弄的境地……

    道理是這樣說。

    大部分的情況下,陳規還是有力量的。尤其在這年月的戰場中,交戰兩方,力量、士氣往往相差懸殊,許多戰場的狀況基本上就是碾壓而已,若是再合一點兵種克制。往往就是很好的局面了。

    世事大多是平庸的,一如後世,世上多的是只懂背名言警句和心靈雞湯的,甚至於連名言警句、心靈雞湯都不會背的,也一樣能活下去甚至覺得活得不錯。但是在這之上,有方向有目的有辨別地付出十倍的努力。汲取和參考他人的智慧,最終形成自我邏輯體系的人,才能夠應付一切新奇的狀況,而老實說來,真正能夠站到社會高層、頂層的人,除了二代,一定都擁有完整的自我邏輯體系,無一例外。

    當初的潮白河一戰,需要動用的。只是對於兵法的熟練操作。而這一次的夏村之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受到考驗的,便是智慧了。

    在榆木炮的成排封鎖,弓箭收割、重騎碾壓之後,張令徽、劉舜仁能夠組織起遠距離的輪番進攻,說明他們為將的本領還是在的。但也僅僅如此了,如果只是這樣打下去。他們的一萬人,根本就不夠在夏村這一片耗。尤其在炮火、重騎的威脅下。人員劣勢、戰意也未必爆棚的情況下打的攻堅戰,一旦硬碰,怕是會全都埋在這裡。

    也是郭藥師來得太快,方才改變這一狀況。在十二月初三,他的陡然出手,實實在在地表現出了對方作為名將的品質。在短短時間內認清火器的侷限,以火箭作為壓制,而後讓衝鋒的士兵彼此拉開距離,到了木牆之下,方才發起強攻。一輪不行,立刻退走,在短時間內,委實令得夏村一方,有些左支右拙、手忙腳亂。

    但是沒有人的戰爭智慧是專為應付常理之外的東西。當夏村的守軍對榆木炮的安放、發射做出調整之後,火炮的發射、尤其是怨軍處於攻城狀態時的齊射,劇烈的聲光效果仍舊會對對方的戰意產生極大的影響,郭藥師指揮下的數度強攻、縱然在有火箭壓制的情況下,仍舊被夏村榆木炮窺準時機的發射給硬生生的打散。

    他隨後改變策略,開始對東面城牆做大規模的單點突破,選取的方位,就是曾經有八百人被殺的那一段。

    當初為了誘使進攻軍隊選擇這裡做突破點,這段營牆外圍的防禦是稍微薄弱的。然而在三萬大軍的集結下,郭藥師已經不用考慮那百餘重騎的威脅,這裡就成為真正的突破口了。

    十二月初四的下午,大量常勝軍士兵是真的踩著同伴的人頭和屍體開始進攻,周圍的營牆也開始遭受一輪一輪火箭的襲擊,夏村的守軍同樣用弓箭還以顏色,到得傍晚進攻最為激烈的時候,營牆上段的側門陡然打開,百餘重騎整齊列隊。片刻之後,二十餘門榆木炮在營牆南面同時發射,大量的弓箭配合著,對進攻的軍隊打了一次反擊,而重騎只是虛晃一招,不久後又關門回去了。

    此後雙方便是一直的鬥智鬥勇。常勝軍的士兵戰力確實是高於夏村守軍的,並且人數多達三萬六千之眾,這是巨大的優勢,但相對而言,兵法變化上,受到北面的影響,郭藥師的戰法長處主要是紮實而並非多變。

    而在夏村一方,由於武朝文風興盛,在戰爭上各種兵書也是氾濫橫行,這些兵書往往並不是沒用,一旦讀懂了,總能融會貫通一些智者的思維體系。秦紹謙雖然粗獷,但實際上,算得上儒將出身,他受父親影響,也熟讀大量兵書,戰法上並不墨守成規,只是以往不論什麼靈活的戰法,手下的兵不能用,都是扯淡。這次在夏村,情況則頗不一樣。

    大量確實可用的士兵替換了曾經虛浮臃腫的武瑞營體系,紮實的防守安排中,配合榆木炮的靈活支援。縱然單兵的力量比之怨軍士兵稍顯遜色,但他仍舊在這戰場上第一次的發揮出了畢生所學,一次次的反撲、支援、對戰場情況的預判、計謀的使用,令得夏村的防禦,猶如堅不可破的鐵牢,郭藥師撲上來時,確實是被狠狠的崩掉了牙齒的。

    與郭藥師在潮白河對戰宗望的情緒一般,能夠在戰陣上放開手腳,與這天下英豪痛快的一戰,尤其是在以往都束手束腳,從未被鬆過綁的前提下,幾番大戰下來。秦紹謙胸中暢快難言。不過,在這樣的戰局中,雙方的心中,也都在累積著莫大的壓力。

    京城局勢係若危卵,在汴梁戰局持續的情況下,對許多人來說都突如其來夏村之戰。卻必然要對京城局勢產生巨大的影響。而這場戰鬥就算從一開始就顯得慘烈,如果要結束,也絕不會是某一方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為收尾。

    郭藥師畢竟是降將,怨軍本身的實力是他的立身之本,他出手果決,對於夏村的進攻全力以赴,這是為將之道,但必然有一個戰損的心理預期,是他所承受不起的。對於秦紹謙、寧毅等人來說。等待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心理預期。在這個戰場上,一旦打破郭藥師部隊,宗望無論怎樣強悍,可能都得撤兵和求和。

    而在郭藥師一方,夏村的守軍比起武朝的許多部隊都要強悍,但畢竟也只是武朝的軍隊,這支軍隊也會有一個戰損的心理預期。一旦戰事的慘烈程度真的過了線,軍隊是一定會崩潰的。而一旦崩潰,開始出現混亂,夏村面臨的,就會是屠殺和碾壓。

    雙方幾乎都是在等待著對方的崩潰點出現。

    但這一次,雙方似乎都超乎想像的頑強。

    十二月初五,第一門榆木炮在戰場上的發射中炸膛。郭藥師由此展開了更大規模的輪番進攻,他的兵力充足,可以用更多的消耗,來擠壓榆木炮的發射極限。而由於忽然的意外,夏村一方。只得減少了榆木炮的使用,一時間,戰事開始往怨軍方面傾斜。

    十二月初六,怨軍第一次攻入營牆,岳飛率領精銳加入戰鬥,同時讓百餘重騎兵下馬,以鐵甲的優勢對突入營防的女真士兵展開屠殺。

    十二月初七,寧毅等人已經開始在戰場上奔走了……

    此時夏村的防禦體系,基本分為五段,按照武朝的慣例,是甲乙丙丁以及中段的正門。甲段營牆劉承宗麾下兩千餘人,乙段營牆守將名叫龐六安,手下三千五百人,毛一山以及他的上司徐令明,也正是在這段營牆上。中段李義領兩千人。再加上何志成領三千人,孫業兩千人,分別負責丙丁二段。

    這一萬三千人中的戰損率,到十二月初八,都已經到達兩到三成。尤其是何志成負責的東面城牆由於受到猛攻,在初八這天,或死或重傷退出戰鬥的人,可能已經突破三分之一,這也是在營牆被突破後,寧毅會發出抱怨的原因。此時,預備隊與生力軍,基本上也都被投入了進來,在東南這一面,其餘己方能夠擠出來的有生力量,也幾乎都往這邊匯聚過來了。

    而也有些東西,無法準確估算,但寧毅等人這邊,多少有些猜測的。怨軍的傷亡,此時也已經到達將近兩成,有超過六千人或死或重傷,到得此時,已經不能參與戰鬥。郭藥師的肉痛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對於這場勝利願意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少,仍舊令人難以清楚。

    “還有什麼花招,使出來啊……”

    在戰場邊緣看著遠處營牆破口的激烈鏖戰,郭藥師幾乎是下意識的念叨出了這句話,營牆內的戰圈中,寧毅聽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看看遠處瞭望塔上的一道人影,也終於咬了咬牙:“可以了。”從懷中掏出煙花令箭來。

    此時紅提已經殺向前方,一根箭矢穿過人群,刷的朝寧毅射了過來,隨後有一道人影過來,撞在了寧毅的身側……

    嗖的一聲,遠遠的,郭藥師、張令徽等人看著一道光柱升上天空,他們頭皮一陣發麻,張令徽當即道:“讓他們撤回來!”

    郭藥師猛的一揮手:“弓箭手壓上!騎兵壓上!強攻接應——”

    他沒有下達撤離的命令,但當然,這樣的反應,終究已經晚了。就在營牆破口外,震動忽然從地下傳來,熱浪、光芒翻滾著地層,猶如煮開了泥土一般——那是一條寬達丈餘,長約數丈的土地範圍,此時已經擠滿了往裡面衝的人群。

    爆炸將鮮血、泥土和肢體掀飛在天空中,形成一條如屏障般的淒厲簾幕,鐵蒺藜帶著碎肉往四面八方飛散。這是一道在破口外排成三列的地雷陣同時爆炸的效果,它們在這片地下已經靜靜地掩埋數天,寧毅等人曾經忐忑於它們的引線恐怕會失效,但好在這段時間對火器的研究終究是有成果的。

    這突然的爆炸在戰場上造成了二三十人的傷亡。但最重要的是,它擋住了進入防禦圈的進攻者們的後路。當巨大的爆炸聲傳開,衝進營牆破口的近兩百士兵回頭看時,掀起的泥土血漿猶如高高的帘子,截斷了他們與同伴的聯繫。

    縱然可能只有片刻,造成的心理壓力。也足夠大了。

    郭藥師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面色顫動,張令徽則已經目瞪口呆。

    “殺了他們……”營牆之中,寧毅半身染血,面容凶戾,扶著一個同樣半身是血的戰士,正在舉刀大喊:“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天幕之下,刀光與血浪撲了過去……

    *

     汴梁城,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了。這一天下午,由於一次進攻發起的時間不太對,女真人被阻擋之後,沒有再發起進攻,對於汴梁的防守者們來說,這就是收拾戰場的時候了。

    幾支正規的守軍還在城牆上防禦,一些被徵兆的士兵走上城牆,搬抬屍體。偶爾有人說話。大聲喊叫,除此之外。慘叫的聲音是城頭的主流。這聲音都是傷者發出的,痛楚並不是所有人都忍得住。

    哭泣則可以躲在無人的地方。

    負責後勤的火頭營則早早的抬來了粥飯饅頭,有的去城牆上送,有的在固定的幾處地方開始發放,搬運屍體的大車停在城牆邊緣,一輛一輛。儘量小心地來去。

    距離城牆不算非常遠,傷兵營的一側,檯子已經打好了,火把也在亮起來,不少士兵都聚集在了這邊。傷兵不少,也有拿著饅頭粥飯的面色疲累者,在附近找了地方坐下。

    雖是戰時,城牆附近對許多事情有所管制,但這邊情況則稍微鬆些,可能也是經過了軍中大員的首肯。而作為普通人,若真能走進這裡,所見到的情況則多半顯得混亂嘈雜。此時便有幾道身影朝這邊走來,由於穿著軍中武將親衛的服裝,又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因此倒也無人阻攔他們。

    為首者步伐穩健,面容堅毅,頗有威儀。他一面走,一面看著周圍的情況,偶爾點頭,又或是與身邊隨行之人低聲說上兩句。

    若真有認出他身份的軍中大員在此,第一反應或許就是跪下。

    “杜成喜啊,朕知道你的擔心,但是收了你的念頭吧,這幾日,女真人攻城到天黑便止,朕……我是仔細想過了才來的,只是看看而已,你瞧,那些傷兵哪……我不要宣揚,只是看一眼,心中有數,就行了。”

    此時悄然變裝過來的,正是景翰帝周喆。以他對權勢的掌握,鐵了心要來看,杜成喜是擋不住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前來看看這戰場,不願意宣揚,在周喆的心裡,也正是要將這些英雄志士的身姿記在心中。他平素雖然養尊處優,但此時聞到血腥氣,甚至見到各種血腥的場景,倒也並不會覺得不適,頂多是偶爾皺皺眉頭罷了。

    作為站在巔峰之人,他的心情,也確實不會被些許的血腥所嚇倒,哪怕眼下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嚴重的場景,但這仍舊是作為一個皇帝的素養。

    “不過……這傷兵營邊扎個檯子是要幹什麼?唱大戲嗎?”

    “奴婢想,會不會是哪位大人要說話,但也不像……”杜成喜看了看,“奴婢去問問。”

    杜成喜一陣小跑往前去了,周喆則徑直走向那邊的人群,此時人群中還是一片嘈雜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杜成喜跑回來,在人群裡找到周喆等人。

    “龍……龍公子,是礬樓的姑娘要給他們做表演,酬答他們的辛苦,好像有師師姑娘她們在其中……”

    “表演?真是兒戲。”周喆皺了皺眉頭,低聲道,“兵凶戰危,城牆邊找妓女表演?誰定的這事……”

    他倒是沒有想過自己跑來會看到這種事情,也在此時,有人在那檯子上敲鑼了,周圍幾乎是在瞬間安靜下來大半,有人喊:“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師師姑娘來了!”

    “要不要讓師師姑娘歇會……”

    “你別吵了——”

    這樣的聲音裡,周圍終於靜下來,周喆背負雙手又是皺眉:“讓師師姑娘歇會,她在接客不成……”由於那檯子簡單,人上去也是簡單,周喆看見走上去的似是一個樣貌衣著平平無奇的女子,似乎剛忙完什麼事情,頭髮還有些亂,衣服倒是樸素,看來剛換上不久,抱著一架古箏。女子將古箏放下,鞠了個躬。

    “各位兄弟,大家好,我是李師師,剛剛忙完就跑過來了,可能有點沒精神,大家多包涵,我都洗過臉了。”那女子笑笑,眾人也笑……聲音倒是不錯,只是礬樓的女子多半不會用這樣的話跟別人打招呼的。

    周喆朝前方走去,他一身軍官服裝,別人倒是不敢攔他。聽得那女子說道:“其實不太知道大家想看什麼,我本想來翻觔斗的,可是也沒什麼力氣了,嗯,我就不瞎說話了,先給大家彈個琴吧。”

    “明明是箏。”周喆低聲說了一句,“不過,箏音錚然,正合戰場氣氛,我倒想聽聽她怎麼談……實在鬧劇一場。”

    木頭檯子上,女子坐下了,她先是扭頭看了看一旁,然後舒了一口氣,就那樣落下手指。

    第一聲響起來,周喆微微抬頭,抿了抿嘴。

    《蘭陵王入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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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10 22:02:47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一二章 超越刀鋒(十)

    夜幕逐漸降臨下來,夏村,戰鬥暫停了下來。

    所謂暫停,是因為這樣的環境下,夜間不戰,不過是雙方都選取的策略而已,誰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猝然發起一次強攻。郭藥師等人站在雪坡上看夏村之中的景象,一堆堆的篝火正在燃燒,仍舊顯得有精神的守軍在那些營牆邊集結起來,營牆的東南破口處,石頭、木料甚至於屍體都在被堆壘起來,堵住那一片地方。

    偶爾,那營牆之中還會發出整齊的吶喊之聲。

    如此慘烈的戰事已經進行了六天,自己這邊傷亡慘重,對方的傷亡也不低,郭藥師難以理解這些武朝士兵是為什麼還能發出吶喊的。

    從戰鬥的角度上來說,守城的部隊占了營防的便宜,在某方面也因此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壓力,因為何時進攻、怎樣進攻,始終是自己這邊決定的。在夜間,自己這邊可以相對輕鬆的睡覺,對方卻必須提高警惕,這幾天的夜裡,郭藥師偶爾會擺出佯攻的架勢,消耗對方的精力,但每每發現自己這邊並不進攻之後,夏村的守軍便會一起鬨笑起來,對這邊奚落一番。

    包括每一場戰鬥之後,夏村營地裡傳出來的、一陣陣的齊聲吶喊,也是在對怨軍這邊的嘲諷和示威,尤其是在大戰六天之後,對方的聲音越整齊,自己這邊感受到的壓力便越大。你來我往的攻心計策,每一邊都在不遺餘力地進行著。

    嗶嗶啵啵的聲音中,火絲游動在眼前,寧毅走到火堆邊停了一會兒,抬傷員的擔架正從旁邊過去。側前方,大約有百餘人在空地上整齊的列隊。聽著一名身如鐵塔的漢子的訓話,說完之後,眾人便是齊聲吶喊:「是--」只是在這樣的吶喊過後。便大都顯出了疲態,有些身上有傷的。便直接坐下了,大口喘氣。

    這裡的百餘人,是白日裡參加了戰鬥的。此時遠遠近近的,也有一撥撥的人,在訓話之後,又回到了駐防的崗位上。整個營地裡,此時便多是密集而又雜亂的腳步聲。篝火燃燒,由於天寒地凍的。煙塵也大,不少人繞開煙柱,將準備好的粥飯食物端過來發放。

    當初在牟駝崗救下的千餘人,此時大多也都被發動起來,參與到做飯、照顧傷員的行列裡。

    原本飽受欺凌的俘虜們,在剛到夏村時,感受到的只是虛弱和恐懼。後來在逐步的發動和感染下,才開始加入幫忙。事實上,一方面是因為夏村被圍的冰冷局面,令人不寒而慄;二來是外面這些士兵竟真能與怨軍一戰的實力。給了他們不少鼓舞。到這一日一日的挨下來,這支受盡折磨,其中大部分還是女子的隊伍。也已經能夠在她們的努力下,振奮不少士氣了。

    雖然連日以來的戰鬥中,夏村的守軍傷亡也大。戰鬥技巧、熟練度原本就比不過怨軍的隊伍,能夠依靠著守勢、榆木炮等物將怨軍殺得傷亡更高,本就不易,大量的人在其中被鍛鍊起來,也有大量的人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但即便是身體受傷疲累,看見那些骨瘦如柴、身上甚至還有傷的女子盡著全力照顧傷員或是準備飯食、幫忙防守。這些士兵的心中,也是難免會產生暖意和榮譽感的。

    一支軍隊要成長起來。大話要說,擺在眼前的事實。也是要看的。這方面,無論是勝利,或是被守護者的感激,都有著相當的份量,由於這些人中有不少女子,份量更是會因此而加重。

    軍隊中出現女人,有時候會減低戰意,有時候則不然。寧毅是放任著這些人與士兵的接觸,另一方面也下了死命令,絕不允許出現對這些人不尊重,隨意欺凌的情況。往日裡這樣的命令下或許會有漏網之魚出現,但這幾日情況緊張,倒未有出現什麼士兵忍不住強暴女人的事件,一切都還算是在往積極的方向發展。

    寧毅看著那些下來遞送食物的人們,再看看對面怨軍的陣地,過得片刻,嘆了口氣。隨即,紅提從不遠處過來,她半身血紅,此時鮮血都已經開始在身上凝結,與寧毅身上的狀況,也相差彷彿,她看了寧毅一眼,過來攙住他。

    「還想走走。」寧毅道。

    「先上去吧。」紅提搖了搖頭,「你今天太亂來了。」

    「不衝在前面,怎麼鼓舞士氣。」

    「你差點中箭了。」

    「戰場上嘛,有些事情也是……」

    他本想說是難免的,然而旁邊的紅提身子緊貼著他,血腥氣和溫暖都傳過來時,女子在沉默中的意思,他卻忽然明白了。縱然久經戰陣,在殘酷的殺場上不知道取走多少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次從生死之間跨過,某些恐懼,還是存在於身邊人稱「血菩薩」的女子心中的。

    染血的兩人依偎前行,陳駝子等人在後方跟著,不多時,經過一處訓話的百人陣。寧毅稍稍停頓:「還能戰嗎!?」

    為首那小將悚然一立,大聲道:「能!」

    後方百餘人便是一聲齊喝:「能——」

    聲音沿著雪谷遠遠的傳開。

    寧毅點了點頭,與紅提一道往上方去了。

    娟兒正在上方的草屋前奔走,她負責後勤、傷兵等事情,在後方忙得也是不可開交。在丫鬟要做的事情方面,卻還是為寧毅等人準備好了熱水,見到寧毅與紅提染血歸來,她確認了寧毅沒有受傷,才稍稍的放下心來。寧毅伸出沒什麼血的那隻手,拍了拍她的頭。

    「有個小兵,叫陳貴的,救了我的命,他死了,你記下他的名字,以圖後報。你……也歇一歇吧。」

    娟兒已經忙得髮鬢凌亂,點了點頭,又搖頭:「我不累,姑爺,陸姑娘先去擦洗一下吧。」

    寧毅點了點頭,揮手讓陳駝子等人散去之後。方才與紅提進了房間。他確實是累了,坐在椅子上不想起來,紅提則去到一旁。將熱水與冷水倒進桶子裡兌了,而後散開長髮。脫掉了滿是鮮血的皮甲、長褲,只餘褻衣時,將鞋襪也脫了,放到一邊。

    縱然如此,她半張臉以及一半的頭髮上,仍舊染著鮮血,只是並不顯得淒厲,反只是讓人感到溫柔。她走到寧毅身邊。為他解開同樣都是鮮血的甲冑。

    「你身體還未完全好起來,今天破六道用過了……」

    「總有些時候是要拚命的。」

    寧毅站起來,朝裝有熱水的木桶那邊過去。過得一陣,紅提也褪去了衣物,她除了身材比一般女子稍高些,雙腿修長之外,此時渾身上下只是勻稱而已,看不出半絲的肌肉。雖然今天在戰場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但當寧毅為她洗去髮絲與臉上的鮮血,她就更顯得溫和柔順了。兩人盡皆疲累。寧毅低聲說話,紅提則只是一邊沉默一邊聽,擦洗一陣。她抱著他站在那兒,額頭抵在他的頸項邊,身體微微的顫抖。

    若不考慮其它,以紅提的武學修為,即便天寒地凍時一絲不掛的出門,恐怕都不至於會感到寒冷,只是曾經在呂梁的夫妻生活,在擁有了家庭的現實後,她因寧毅在戰場上的危險感到了後怕而已。寧毅也只能抱著她而已。

    「……兩邊打得差不多。撐到現在,變成玩梭哈。就看誰先崩潰……我也猜不到了……」

    戰鬥打到現在,其中各種問題都已經出現。箭支兩天前就快見底,木材也快燒光了,原本覺得還算充裕的物資,在激烈的戰鬥中都在迅速的消耗。即便是寧毅,死亡頻頻逼到眼前的感覺也並不好受,戰場上看見身邊人死去的感覺不好受,即便是被別人救下來的感覺,也不好受。那小兵在他身邊為他擋箭死去時,寧毅都不知道心裡產生的是慶幸還是憤怒,亦或是因為自己心中竟然產生了慶幸而憤怒。

    如此過得一陣,他扔掉了紅提手中的水瓢,拿起旁邊的棉布擦拭她身上的水滴,紅提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今天用破六道……」但寧毅只是皺眉搖頭,拉著紅提,將她扔到床上,紅提還是有些猶豫的,但隨後被他握住了腳踝:「分開!」

    寧毅上去時,紅提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身體,隨後,也就溫順地依馴了他……

    夏村營地下方的一處平台上,毛一山吃著饅頭,正坐在一截木頭上,與名叫渠慶的中年漢子說話。上方有棚頂,旁邊燒著篝火。

    「渠大哥。我看上一個姑娘……」他學著那些老兵油子的樣子,故作粗蠻地說道。但哪裡又騙得了渠慶。

    「都是破鞋了。」躺在簡單的擔架床上,受了傷的渠慶撕著手裡的饅頭,看著遠遠近近正在發送事物的那些女人,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又道,「能活下去再說吧。」

    毛一山搖了搖頭:「反正……也不是她們想的。渠大哥,她這兩天都給我送吃的,跟我說,要我活下來,多殺敵。渠大哥,我看她……說話的時候腦子都有點不太正常了,你說,這一仗打完,她們裡面很多人,是不是活不下去了啊……」

    他望著怨軍那邊的營地火光:「怎麼忽然來這麼一幫人呢……」他問得很輕,這幾天裡,他認識了好幾個兄弟,那些兄弟,又在他的身邊死去了。

    渠慶沒有回答他。

    ******************

     回到皇宮,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

    周喆走上皇宮內城的城牆往外看,冷風正在吹過來,杜成喜跟在後方,試圖勸說他下去,但周喆揮了揮手。

    在城牆邊、包括這一次出宮路上的所見,此時仍在他腦海裡盤旋,夾雜著慷慨激昂的旋律,久久不能平息。

    他因此並不感到冷。

    「杜成喜啊。」過得許久許久,他才在冷風中開口,「朕,有此等臣子、軍民,只需勵精圖治,何愁國事不靖哪。朕以前……錯得厲害啊……」

    「陛下……」皇帝自省,杜成喜便沒法接下去了。

    好在周喆也並不需要他接。

    「朕以前覺得,臣子之中,只知勾心鬥角。爭權奪利,民心,亦是庸庸碌碌。無法振作。但今日一見,朕才知曉。天命仍在我處。這數百年的天恩教化,並非徒勞無功啊。只是以前是振作之法用錯了而已。朕需常出宮,看看這百姓黎民,看看這天下之事,始終身在宮中,終究是做不了大事的。」

    他腦海中,始終還盤旋著師師撫箏的身影,停頓了片刻。忍不住脫口說道:「那位師師姑娘……」

    杜成喜往前一步:「那位師師姑娘,陛下可是有意……」

    周喆擺了擺手:「那位師師姑娘,以往我兩次出宮,都未曾得見,今日一見,才知巾幗不讓鬚眉,可惜啊,我去得晚了,她有相戀之人,朕又豈是棒打鴛鴦之輩。她今日能為守城將士放歌撫琴。他日朕若能與她成為朋友,也是一樁幸事。她的那位戀人,乃是那位……大才子寧立恆。不簡單哪。他乃右相府幕僚,輔助秦嗣源,相當得力,早先曾破梁山匪人,後主持賑災,此次城外堅壁清野,亦是他從中主事,而今,他在夏村……」

    「此等人才啊……」周喆嘆了口氣。「就算異日……右相之位不再是秦嗣源,朕也是不會放他寒心離開的。若有機會,朕要給他重用啊。」

    「朕並非小心眼之人。都是小事,杜成喜。」周喆頓了頓,「而今最重要的,時機一到,朕要議和。」

    「陛下的意思是……」

    「朕不能讓此等臣民,死得再多了。宗望久攻我汴梁不下,本身必然已損失巨大,而今,郭藥師的部隊被牽制在夏村,一旦戰事有結果,宗望必有和議之心。朕久不過問戰事,到時候,也該出面了。事已至此,難以再計較一時得失,面子,也放下吧,早些完了,朕也好早些做事!這家國天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非得痛定思痛,勵精圖治不可,朕在這裡丟掉的,遲早是要拿回來的!」

    他成為皇帝多年,天子的威儀早已練出來,此時目光凶戾,說出這話,冷風之中,也是睥睨天下的氣勢。杜成喜悚然而驚,當即便跪下了……

    冷風吹過天空。

    夏村的點點火光裡,人影來去,怨軍大帳,則燈火通明,汴梁城外的攻城營地中,通傳情報的戰馬、傳令兵仍在來來去去,千瘡百孔的城頭上,巡邏的士兵走過一處處豁口,或是繞開在女牆後沉睡的士兵身體,打更的聲音偶爾響起來。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在這樣的夜裡,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的、重要的思緒在翻湧、交織。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九,汴梁城牆上,戰事持續,而在夏村,從這天早上開始,奇怪的沉默出現了。交戰數日之後,怨軍第一次的圍而不攻。

    「怎麼回事?」上午時分,寧毅走上瞭望塔,拿著望遠鏡往怨軍的軍陣裡看,「郭藥師這傢伙……被我的地雷陣給嚇到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見得全是好事。」秦紹謙在旁邊說道,但無論如何,面上也有喜色。

    「嘖,那幫銼逼被嚇到了,不管怎麼樣,對我們的士氣還是有好處的。」

    「已經安排去宣傳了。」走上瞭望塔的聞人不二接話道。

    這個上午,營地之中一片喜氣洋洋的囂張氣氛,聞人不二安排了人,從頭到尾朝著怨軍的軍營叫陣,但對方始終沒有反應。

    他們並不知道,在同一時刻,距離怨軍營地後方數里,被山麓與樹林間隔著的地方,一場戰事正在進行。郭藥師率領麾下精銳騎隊,對著一支萬人軍隊,發動了衝鋒……

    蹄音翻滾,震動大地。萬人軍隊的前方,龍茴、福祿等人看著鐵蹄殺來,擺開了陣勢。

    「諸位兄弟,衛國殺敵,便在此時,我龍茴與諸位同生共死——」

    「福祿與諸位同死——」

    「王傳榮在這裡!」

    「崔河與諸位兄弟同生死——」

    「太原倪劍忠在此——」

    龍茴朝著周圍的隊伍,奮力吶喊!隨後,應和之聲也不斷響起來。

    天雲漫卷,黑壓壓的,又要下雪了。

    半刻鐘後,他們的旌旗折倒,軍陣崩潰了。萬人陣在鐵蹄的驅趕下,開始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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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14 21:09:43
第六一三章 超越刀鋒(十一)
  

     鐵騎裂地,喊殺如潮。

    「跟他們拼了——」

    龍茴放聲大喊著,揮舞手中鐵槊,將前方一名敵人砸翻在地,血肉橫飛中,更多的怨軍士兵衝過來了。

    「殺啊!」

    怨軍的衝陣在這小小的一片範圍內猶如撞上了礁石,然而慘烈而奮勇的吶喊挽不住整個戰場的潰敗,東側、西側,大量的人群正在四散奔逃。

    已經是分不清是誰的部屬首先逃走的了,這一次聚集的人馬實在太雜,戰場上一面面的旌旗所在,就是怨軍衝鋒的方向。而第一輪衝鋒所掀起的血浪,就已經讓許多的隊伍破膽而逃,連同他們周圍的隊伍,也隨之開始潰散奔逃起來。

    唯有一些小的團體,還在這樣的戰局中苦苦支撐,龍茴這邊,以他為首,帶領著麾下數百兄弟集結成陣,王傳榮率領手下往樹林側面橫向殺過去。倪劍忠的馬隊,包括福祿與一眾綠林高手,被裹挾在這混亂的大潮中,一路廝殺,幾乎轉眼間,便被衝散。

    就像是被洪流迎面衝來的街道,轉眼間,滔天的血浪就淹沒了一切。

    「老陳!老崔——」

    洶湧的喊殺聲中,人如海潮,龍茴被親兵、兄弟擠在人群裡,他滿眼血紅,遊目四顧。潰敗一如往常,發生得太快,然而當這樣的潰敗出現,他心中已然意識到了許多事情。

    「……殺出去!通知夏村,不要出來——」

    「福祿前輩——」

    「我們輸了,有死而已——」

    「各位,不要被利用啊——」

    「通知他們,不要出來——」

    戰陣之上,轟鳴的騎兵奔襲成圓。環繞了龍茴率領的這片最為顯眼的軍陣。作為怨軍隊伍裡的精銳,這些天來,郭藥師並沒有讓他們下馬步戰,參與到攻打夏村的戰鬥裡。在大軍其餘部隊的慘烈傷亡裡,這些人頂多是挽挽弓放放箭,卻始終是憋了一口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士氣,也在同伴的慘烈之中消磨了不少,直到此時,這精銳騎兵才終於發揮出了力量。

    白茫茫的雪地已經綴滿了混亂的身影了,龍茴一面奮力廝殺,一面大聲吶喊,能夠聽到他喊聲的人,卻已經不多。名叫福祿的老人騎著戰馬揮舞雙刀。奮力廝殺著試圖前進,然而每前進一步,戰馬卻要被逼退三步,逐漸被裹挾著往側面離開。這個時候,卻唯有一隻小小的馬隊,由太原的倪劍忠帶隊,聽到了龍茴的喊聲,在這暴戾的戰場上。朝前方奮力穿插過去……

    「怎麼回事……」

    午時已經過了,陰沉的天色未有散去。夏村,兵力偶爾調動、運作,寧毅等人站在平台上,疑惑於怨軍軍營那邊的變化。

    「……怨軍後方曉嶺方向發生戰鬥……」

    「……可能有人襲營……」

    「……郭藥師分兵……」

    雜亂的推測、估計偶爾便從幕僚那邊傳過來,軍中也有資深的斥候和綠林人士,表示聽到了地面有軍隊轉移的震動。但具體是真有援軍到來,還是郭藥師使的計策,卻是誰也無法肯定。

    要說昨天晚上的那場地雷陣給了郭藥師不少的震撼,令得他只好就此停下來,這是有可能的。而停下來之後。他究竟會選取怎樣的攻擊策略,沒人能夠提前預知。

    佯裝有援軍到來,引蛇出洞的計策,如果說是郭藥師故意所為,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汴梁城外面這一片,打成這個樣子,還有誰敢來,當我是傻子麼!」

    隱隱的動靜在看不見的地方鬧了半天,沉悶的氣氛也一直持續著,木牆後的人們偶爾抬頭遠眺,士兵們也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了。下午時分,寧毅、秦紹謙等人也忍不住說幾句風涼話。

    戰事打到現在,大家的精神都已經繃到極點,這樣的沉悶,或是意味著敵人在醞釀什麼壞點子,或是意味著山雨欲來風滿樓,樂觀也好悲觀也罷,唯有輕鬆,是不可能有的了。當初的宣傳裡,寧毅說的就是:我們面對的,是一群天下最強的敵人,當你覺得自己受不了的時候,你還要咬牙挺過去,比誰都要挺得久。因為這樣的反覆強調,夏村的士兵才能夠一直繃緊精神,堅持到這一步。

    此時,火焰早已將地面和圍牆燒過一遍,整個營地周圍都是血腥氣,甚至也已經隱隱有了腐爛的氣息。冬日的寒冷驅不走這氣息裡的頹喪和噁心,一堆堆的士兵抱著刀槍匿身在營牆後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巡邏者們偶爾搓動雙手,雙眼之中,亦有掩不住的疲倦。

    無論怨軍的沉默意味著什麼,一旦沉默結束,這邊將迎來的,都必定是更大的壓力和生死的威脅。

    而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當雙方都已經繃緊到極限,對方那邊,終究會為了保存實力而崩潰。

    「如果是西軍,此時來援,倒也不是沒有可能。」上方平台上,秦紹謙用柴枝挑了挑火堆,「此時在這附近,尚能戰的,恐怕也就是小種相公的那一路人馬了吧。」

    「小種相公未必會來支援我等。」偏將何志成道。

    「那如果是我,就派一隊人冒充西軍,從他們軍營側翼殺過來,誘我們衝出去……」寧毅偏了偏頭,無聊地說道。

    「無論如何,眼下終不可能主動出擊……」韓敬說道。他的話音才落下,陡然有士兵衝過來:「有狀況,有狀況……」

    秦紹謙接過望遠鏡,負責觀察的士兵指著怨軍營地的一頭:「那邊!那邊!似有人沖怨軍軍營。」

    眾人都拿目光去望寧毅,寧毅皺了皺眉,隨後也站起來,舉著一個望遠鏡朝那邊看。這些單筒望遠鏡都是手工打磨,真正好用的不多,他看了又遞給別人。遠遠的。怨軍軍營的後側,的確是發生了些許的騷亂。

    「老郭跟立恆一樣奸詐啊!」有人笑著看寧毅。

    不過大多數都還在皺眉:「怎麼辦?」

    「真的假的?」

    寧毅則拿目光打量秦紹謙、岳飛等人,岳飛拱了拱手:「末將以為,就算是真的,此時也只得觀望。」

    秦紹謙放下望遠鏡,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若是西軍,就算與郭藥師鏖戰一兩日,都不至於潰敗,若是其它隊伍……若真有其他人來,此時出去,又有何用……」

    營牆附近,也有不少士兵,察覺到了怨軍營地那邊的異動,他們探出頭去。望著雪嶺那頭的狀況,疑惑而沉默地等待著變化。

    雪嶺那頭,一路廝殺而來,衝向怨軍防禦線的,一共是二十六騎。他們渾身浴血而來,名叫倪劍忠的漢子小腹已經被切開了,他手持長槍,捂著肚子。不讓裡面的腸子掉出來。

    眼前一片血紅。

    怨軍的士兵迎了上來。

    「殺!」他說出了最後的話。

    這二十六騎的衝鋒在雪地上拖出了一道十餘丈長的淒慘血路,在望見夏村邊緣的距離上。人的屍體、戰馬的屍體……他們全都留在了這裡……

    同樣的,汴梁城,這是最危急的一天。

    女真士兵兩度突入城內。

    下午,師師端著一盆血水,正迅速地往外走去,疲累一如往昔的纏繞在她的身上。但她已經能夠靈巧地避開旁邊的傷員或是跑動的人群了。

    「師師姐……」

    有人忽然過來,伸手要拉她,她下意識地讓開,然而對方攔在了她的身前,差點就撞上了。抬頭一看。卻是拎了個小包裹的賀蕾兒。

    「你……」

    那一瞬間,師師幾乎有空間轉換的錯亂感,賀蕾兒的這身打扮,原本是不該出現在軍營裡的。但不論如何,眼下,她的確是找過來了。

    雖然自己也是青樓中過來的,但看到賀蕾兒這樣跑來,師師心裡還是產生了「亂來」的感覺。她端著水盆往前走:「蕾兒你來幹嘛……」

    賀蕾兒快步跟在後面:「師師姐,我來找他……你有沒有看見他啊……」

    「他……」師師衝出營帳,將血水潑了,又去打新的熱水,同時,有大夫過來對她交代了幾句話,賀蕾兒哭喪著臉晃在她身邊。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蕾兒,你就算拿了他的腰牌,也不該這時候跑進來,知不知道這裡多危險……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你快走——」

    周圍屬於傷兵的喧鬧而淒涼的喊聲充斥了耳朵,師師一時間也不好去理會賀蕾兒,只隱約記得跟她說了這樣的幾句,不久之後,她又被疲累和忙碌包圍起來了,周圍都是血、血、血、斷肢、死去的人、嗡嗡嗡嗡嗡嗡嗡……

    天將夕暮。

    寧毅等人站在瞭望塔上,看著怨軍驅趕著俘虜,往軍營裡進來。

    怨軍的營地前立起了幾根旗桿,有幾個赤條條的人影被綁在上面,正中央一人手臂已經斷了,但看起來,幾個人暫時都還有氣息。

    一些怨軍士兵在下方揮著鞭子,將人打得血肉模糊,大嗓門的怨軍成員則在前方,往夏村這邊喊話,告訴這邊援軍已被全部擊潰的事實。

    「最中間那個,就是龍茴……」

    有人站在寧毅、秦紹謙等人的身邊,往外面指過去。

    「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來了……」秦紹謙低聲說了一句,他雙手握著瞭望塔前方的欄杆橫木,吱吱作響。

    遠山、近牆、白皚皚的雪嶺、黑白灰相間的大地、遠處是安靜的黃河,夏村之中,人們通過營牆望出去,所有人都對這一幕沉默以對。俘虜大概有一千多人,景狀極其淒涼,他們的將領,便是被掛在營地前方的那幾個了。這樣的天氣裡,被剝光了吊在這裡,沒多久他們也會死去,下方不斷的揮鞭抽打。不過是為了增加狀況的慘烈程度而已。毫無疑問,這千餘俘虜,接下來不久之後,便會被驅趕著攻城。

    距離夏村十數里外的雪原上。

    馬死了。

    老人踏雪前行,他的一隻手臂,正在流血、發抖。

    由此往前的一路上。都是大量的死人,鮮血染紅了原本雪白的原野,越往前走,死人便越來越多。

    終於,他走到先前與怨軍開戰的地方了,山嶺、雪谷間,屍首鋪陳開去,沒有活人,就算有傷重者。此時也已經被凍死在這裡了。他們就這樣的,被永遠的留了下來。

    「啊……」

    老人張開嘴,喉間發出了無意義的聲音,悲慘而淒涼。沒有血性的部隊打不過對方,擁有了血性,彷彿能讓人看見一線曙光時,卻仍舊是那樣的冰涼無力。而最為諷刺的是,廝殺到最後。他竟然仍未死去……

    蒼天吶……可到底要怎樣,才能挽起這局勢啊……

    汴梁城。天已經黑了,鏖戰未止。

    城頭破了,師師奔行在篝火的光影裡,抱著一個草藥包,準備去避難,周圍全都是喊殺的聲音。

    「師師姐……」有些微弱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然而那聲音變大了,有人跑過來要拉她的手,師師轉了轉身子。

    賀蕾兒。

    她還是那身與戰場絲毫不配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個時候還沒人將她趕出去,或許是因為戰事太激烈、戰場太混亂的原因吧。但無論如何。她臉色已經憔悴得多了。

    「你……」師師稍稍一愣,然後目光陡然間一厲,「快走啊!」

    她擰了擰眉頭,轉身就走,賀蕾兒跟上來,試圖牽她的臂膀:「師師姐……怎麼了……怎麼了……師師姐,我還沒見到他!」

    「你見不到他了!你再在這裡停下去,就見不到他了!賀蕾兒,你不知不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幹什麼——這裡!這裡在死人啊!死人你知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你就知道你的什麼大將軍!他會帶你走是吧!你會不會想事情——」

    一番糾纏之中,師師也只好拉著她的手奔跑起來,然而過得片刻,賀蕾兒的手便是一沉,師師用力拉了拉她:「你還走不走——」

    她們又走出幾步,賀蕾兒口中或許是在說:「不是的……」師師回頭看她時,賀蕾兒往地上倒下去了。

    一根箭矢從側面射過來,穿過了她的小腹,血正在流出來。賀蕾兒似乎是被嚇到了,她一隻手摸了摸那血:「師師姐、師師姐……」

    她躺倒在地上。

    師師這幾天裡見慣各種傷勢,幾乎是下意識地便蹲了下去,伸手去觸碰那傷口,之前說的雖然多,眼下也已經沒感覺了:「你、你躺好,沒事的、沒事的,不一定有事的……」她伸手去撕對方的衣服,然後從懷裡找剪刀,冷靜地說著話。

    「師師姐、不是的……我不是……」

    「先別想其它的事情了,蕾兒……」

    「我想找到他,我想再看看他,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蕾兒!別想那麼多,薛長功還在……」

    「我有孩子了……」

    「我先想辦法替你止血……」

    她的話說到這裡,腦子裡嗡的響了一下,扭頭去看賀蕾兒:「什麼?」這一瞬間,師師腦海裡的念頭是雜亂的,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是誰的孩子」,然而即便是在礬樓,非清倌人,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接客的,就算接客,也有著足夠多的不讓自己懷上孩子的辦法。更多的東西,在這個時候轟的砸進她的腦海裡,讓她有些消化不了。

    「是他的孩子,我想有他的孩子,真的是他的……」賀蕾兒笑了笑,「師師姐,我只告訴你,你別告訴他了……」

    戰陣之上,混亂的局面,幾個月來,京城也是肅殺的局勢。軍人忽然吃了香,對於賀蕾兒與薛長功這樣的一對,原本也只該說是因為時局而勾搭在一起,原本該是這樣的。師師對此清楚得很,這個笨女人,不識時務,不知輕重,這樣的戰局中還敢拿著糕點過來的,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呢?

    這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她什麼都想不懂了。早先賀蕾兒在礬樓找到她,說起這事情的時候,她心想:「你要找他,就去戰場啊。」可是她說:我有了他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可他沒來看她了,她想去戰場上找他,可她已經有孩子了,她想讓她幫忙找一找,可是她說:你自己去吧。

    於是她就來了……

    師師姐,我只告訴你,你別告訴他了……

    從小腹流出來的鮮血黏在了手上。

    思緒像是卡住了一樣。

    師師在這樣的戰場裡已經持續幫忙許多天了,她見過各種淒涼的死法,聽過許多傷員的慘叫,她已經適應這一切了,就連岑寄情的雙手被砍斷,那樣的慘劇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也是可以冷靜地將對方包紮處理,再帶回礬樓醫治。但是在這一刻,終於有什麼東西湧上來,一發不可收拾。

    「啊……」

    她跪在那兒,張大了嘴,發出哭的聲音,如此過了好半晌,在她心頭堆壘了這許許多多天的悲傷,才終於抑制不住的、發出來了。

    「啊——」

    不遠處,薛長功手持長刀,帶領著不多的部下正在過去,他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往這邊走了兩步,他認得地下那花裙子。也能認得跪在旁邊放聲大哭的女子。他的視線,李師師的視線,交錯了片刻。

    他進了一步、停住,退了一步又停住,然後轉過了身,雙手握刀,帶著不多的部下,吶喊著衝向了遠處殺進來的女真人。

    火焰的光影、血腥的氣息、拚殺、吶喊……一切都在持續。

    同一時刻,種師中率領的西軍穿山過嶺,朝著汴梁城的方向,奔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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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四章 超越刀鋒(十二)

    夜色漸漸深下去的時候,龍茴已經死了。

    他斷臂的屍首被吊在旗桿上,屍體被打得體無完膚,從他身上滴下的血逐漸在夜晚的風裡凝結成紅色的冰稜。

    其餘幾名被吊在旗桿上的將領屍首也大多如此。

    怨軍與夏村的營地間,同樣燃燒著火光,映照著夜色裡的這一切。怨軍抓來的千餘俘虜就被圍在那旗桿的不遠處,他們自然是沒有篝火和帳篷的,這個夜裡,只能抱團取暖,不少身上受傷之人,漸漸的也就被凍死了。偶爾火光之中,會有怨軍的士兵拖出一個或者幾個不安分的俘虜來,將他們打死或者砍殺,慘叫聲在夜裡迴盪。

    夏村的守軍,遠遠的、沉默的看著這一切。

    寧毅等人未有安眠,秦紹謙與一些將領在指揮的房間裡商議對策,他偶爾便出來走走、看看。夜晚的火光如同後世流淌的河流,營地一側,前日被敲開的那處營牆破口,此時還有些人在進行修築和加固,遠遠的,怨軍營地前方的事情,也能隱約看到。

    娟兒端了茶水進去,出來時,在寧毅的身側站了站。連日以來,夏村外圍打得不亦樂乎,她在裡面幫忙,分發物資,安排傷員,處理各種細務,也是忙得不可開交,許多時候,還得安排寧毅等人的生活,此時的少女也是容色憔悴,頗為疲倦了。寧毅看了看她,衝她一笑,然後脫了身上的外套要披在她身上,少女便後退一步,頻頻搖頭。

    「不冷的,姑爺,你穿上。」

    她的神色堅決。寧毅便也不再勉強,只道:「早些休息。」

    娟兒點了點頭,遠遠望著怨軍營地的方向,又站了片刻:「姑爺,那些人被抓,很麻煩嗎?」

    她並不明白戰事至此。各種變化所代表的意義和程度,只是今天也已經只道了發生的事情,也感受到了營地中陡然沉下去的情緒——在原本就繃緊到極點的氣氛裡,這當然不會是一件好事。

    寧毅想了想,終於還是笑道:「沒事的,能擺平。」

    女真人的這次南侵,猝不及防,但事情發展到今天,許多關節也已經能夠看得清楚。汴梁之戰。已經到了決生死的關頭——而這個唯一的、能夠決生死的機會,也是所有人一分一分掙扎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寧毅不是一個信服為國犧牲精神的死硬派,許多事情上,他都是極其變通的,要說為國付出,這個武朝在他心中的認同感到底有多少,也難說得清。然而。從最初的堅壁清野,到後來的收攏潰兵。爭權奪利劫牟駝崗,再到死守夏村,他走到這裡,原因不過是因為:這是唯一的破局方法。

    他不懂兵事,對於戰場,眼下有所瞭解。但也不過一知半解而已。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瞻前顧後,老想著取巧、熟知利害的人,做不成事情,武朝的諸多將領如此、大臣如此。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如此,知難而退,在許多事情上,其實不是個好習慣。當女真人把命擺上來的時候,武朝人擺上性命,不見得會勝利,但不願意擺上性命的人,則永不可能勝利。

    無論是戰爭還是做事,在最高的層次,把命賭上,只是最基本的先決條件而已。

    所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堅壁清野,以書信激完顏宗望,劫牟駝崗,到最後,將自己陷在這裡。沒有退路可言了,倉促整合的一萬四千多人,他拉不出去,榆木炮、地雷等東西,也只有在守勢中能起到最大的作用。如果說汴梁能守住,而在這裡,能夠強撐著耗盡女真人的後備力量,那麼,武朝唯一的一線生機,就可能出現——那個時候,可以和談。

    如果說是為了國家,寧毅可能早就走了。但僅僅是為了做到手頭上的事情,他留了下來,因為只有這樣,事情才可能成功。

    但戰爭畢竟是戰爭,事態發展至此,寧毅也已經無數次的重新審視了眼前的局勢,看似勢均力敵的膠著態勢,繃成一股弦的軍心意志,看似僵持,實則在下一刻,誰崩潰了都不足為奇。而發生這件事最可能的,終究還是夏村的守軍。那一萬四千多人的士氣,能夠撐到什麼程度,甚至於其中四千精兵能撐到什麼程度,無論是寧毅還是秦紹謙,其實都無法準確估計。而郭藥師那邊,反而可能心中有數。

    由那位名叫龍茴的將領率領的萬餘人對這邊展開救援,知道有這樣一件事,對軍心或有振奮,但一敗塗地的戰果的,則毫無疑問是一種打擊。而且當事情發展到眼前這一態勢的時候,一旦那千餘俘虜被驅趕攻城,軍心和人數的此消彼長之下,夏村要面臨的,可能就是最為棘手的事態了。

    有一定戰場經驗的人,大抵都能預測到眼前的可能性。而眼下在這山谷中的人們,雖然在連日的戰鬥裡已經不斷成長,但還不到無懈可擊的地步。如同寧毅在祝家莊應對梁山人馬時說的那樣,你或許不會退,身邊的人,會不會有這樣的信心,你對身邊的人,有沒有這樣的信心。只要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都必然會損失士氣。

    寧毅沒能對娟兒說清楚這些事情,只是在她離開時,他看著少女的背影,情緒複雜。一如以往的每一個生死關頭,許多的坎他都跨過來了,但在一個坎的前方,他其實都有想過,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閉上眼睛,回憶了片刻蘇檀兒的身影、雲竹的身影、元錦兒的樣子、小嬋的樣子,還有那位遠在天南的,以西瓜為名的女子,還有些許與她們有關的事情。過得片刻,他歎了口氣,轉身回去了。

    營地下方,毛一山回到稍微溫暖的棚屋中時,看見渠慶正在磨刀。這間小棚屋裡的其他人還沒有回來。

    「他娘的……我恨不得吃了那些人……」

    怨軍營地那邊的慘叫聲隱約傳過來,棚屋裡沒人說話。只有響起的磨刀聲,毛一山坐在那裡,沉默了片刻,看看渠慶。

    「渠大哥,明天……很麻煩嗎?」

    因為渠慶受了傷,這一兩天。都是躺著的狀態,而毛一山與他認識的這段時間以來,也沒有看見他露出這樣鄭重的神色,至少在不打仗的時候,他只顧休息和呼呼大睡,晚上是絕不磨刀的。

    渠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靜靜地磨了一陣,過得片刻,摸摸刀鋒。口中吐出白氣來。

    「怕是不容易,你也磨磨吧。」

    他將磨刀石扔了過去。

    毛一山接住石頭,在那裡愣了片刻,坐在床邊扭頭看時,透過棚屋的縫隙,天上似有淡淡的月亮光芒。

    漫長的一夜逐漸過去。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兩邊的營地間,都已經動起來了……

    「讓他們起來——」

    伴隨著長鞭與叫喊聲。戰馬在營地間奔跑。聚集的千餘俘虜,已經開始被驅趕起來。他們從昨天被俘之後,便滴水未進,在數九寒天凍過這一晚,還能夠站起來的人,都已經虛弱不堪,也有些人躺在地上。是再也無法起來了。

    前方旗桿上吊著的幾具屍體,經過這冰冷的一夜,都已經凍成淒慘的冰雕,冰稜之中帶著血肉的殷紅。

    「讓他們起來!讓他們走!起不來的,都給我補上一刀——」

    怨軍已經列陣了。揮舞的長鞭從俘虜們的後方打過來,將他們逼得朝前走。前方遠處的夏村營牆後,一道道的身影延綿開去,都在看著這邊。

    何燦牙關打戰,哭了起來。

    他是這千餘俘虜中的一員,原本也是龍茴麾下的一名小兵,昨日怨軍殺來,龍茴手下的人,跑掉的是最少的。這與龍茴的死戰有一定關係,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潰敗實在發生得太快,他們慢了一步,隨後便被包圍了起來。最終這一批士兵,戰死的或許少,多的是後來被怨軍圍住,棄械投降——他們畢竟不算是什麼鐵人,處於那樣絕望的環境裡,投降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了。

    龍茴是殺至力竭,被砍斷了一隻手後抓起來的,何燦與這位上官並不熟,只是在隨後的轉移中,看見這位上官被繩子綁起來,拖在馬後跑,也有怨軍成員追著他一路毆打,後來,就是被綁在那旗桿上鞭打至死了。他說不清自己腦海中的想法,只是有些東西,已經變得明顯,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就這樣的,以身邊的人攙扶著,哭著走過了那幾處旗桿,經過龍茴身邊時,他還看了一眼。那具被冰凍的屍身淒涼無比,怨軍的人打到最後,屍體已然面目全非,眼睛都已經被打出來,血肉模糊,唯有他的嘴還張著,似乎在說著些什麼,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風呼嘯著從山谷上方吹過。山谷之中,氣氛緊張得接近凝固,數萬人的對峙,兩邊的距離,正在那群俘虜的前行中不斷縮短。怨軍陣前,郭藥師策馬肅立,等待著對面的反應,夏村之中的平台上,寧毅、秦紹謙等人也在肅然中看著這一切,少量的將領與傳令兵在人群裡穿行。稍後一點的位置,弓箭手們已經搭上了最後的箭矢。

    時間,就像是在所有人的眼前,流淌而過。

    變故在沒有多少人預料到的地方發生了。

    在整個戰陣之上,那千餘俘虜被驅趕前行的一片,是唯一顯得喧鬧的地方,主要也是來自於後方怨軍士兵的喝罵,他們一面揮鞭、驅趕,一面拔出長刀,將地下再也無法起來的士兵一刀刀的補過去,這些人有的已經死了,也有一息尚存的,便都被這一刀結果了性命,血腥氣一如往常的瀰漫開來。

    何燦覺得手上被拉了一下。是那名一直走在他身邊的高個子同伴,忽然停了下來。

    他們這些士兵被俘後,全都被收繳了刀槍,也並未供給水飯,但要說其它的措施,無非是被一根長繩子束住了雙手,這樣的束縛對於士兵來說。影響有限,只是許多人已經不敢反抗了而已。

    何燦聽見那高個子說了一聲:「我不走了啊。」

    然後,有淒然的聲音從側前方傳過來:「不要往前走了啊!」

    戰馬奔馳過去,然後便是一片刀光,有人倒下,怨軍騎士在喊:「走!誰敢停下就死——」

    大量的人還在前行。何燦聽見弓箭的聲音,箭矢射過來,那高個子倒下了:「走——」

    那吼喊之中,陡然又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一次,那聲音已然變得高亢:「眾位兄弟啊,前方是我們的弟兄!他們奮戰至此,我們幫不上忙,不要在扯後腿了——」

    在這一陣叫喊之後。混亂和屠殺開始了,怨軍士兵從後方推進過來,他們的整個本陣,也已經開始前推,有些俘虜還在前行,有一些衝向了後方,拉扯、摔倒、死亡都開始變得頻繁,何燦搖搖晃晃的在人群裡走。不遠處,高高的旗桿、屍體也在視野裡晃動。

    混亂發生的那一刻。郭藥師下達了推進的命令,夏村,寧毅奔行幾步,上了平台邊的瞭望塔,下一刻,他朝著下方喊了幾句。秦紹謙微微一愣,隨後,也陡然揮手。不遠處的戰馬上,岳飛舉起了長槍。

    營地邊緣,毛一山站在營牆後。遠遠地看著那殺戮的一切,他握刀的手在發抖,牙關咬得生疼,大量的俘虜就在那樣的位置上停止了前行,有些哭著、喊著,往後方的屠刀下擠過去了。然而這一切都無法可想,一旦他們靠近營地,自己這邊的弓箭手,只能將他們射殺。而就在這一刻,他看見戰馬從側後方奔行而去。

    有聲音響起來。

    「全軍列陣,預備——」

    「你們看到了——」有人在瞭望塔上高喊出聲。

    無數傳令的士兵舉旗策馬飛奔!

    「那是我們的同胞,他們正在被那些雜碎屠殺!我們要做什麼——」

    「那些北方來的孬種!到我們的地方!殺我們的家人!搶我們的東西!各位,到這裡了!沒有更多的路了——」

    毛一山聽著這聲音,感受著整個山谷的動靜,忽然間已經明白過了什麼,他拖著刀,手在發抖,雙目赤紅地對著旁邊的同伴笑:「哈哈哈……哈哈哈……」那笑聲興奮而詭異,這或許是毛一山一生當中從未有過的一刻,在這之前,他從未有那一刻,如此狂熱地渴望殺敵。當那些俘虜被驅趕著過來的時候,他心中知道,自己這邊只能據守,然而在這一刻,上面的人,已經做了相反的決定。

    上方,迎風招展的巨大帥旗已經開始動了。

    何燦搖搖晃晃的朝著那些揮刀的怨軍士兵走過去了,他是這一戰的倖存者之一,當長刀斬斷他的手臂,他暈厥了過去,在那一刻,他心中想的居然是:我與龍將軍一樣了。

    之前在那戰場上,當所有人被怨軍的騎兵圍住,那位殺得渾身是血的將軍在絕望的大喊:「我們輸了,我們輸了……別被利用啊……」他隱約間,是聽到了的。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聽到了後方如山洪地震般的聲音。

    夏村營地所有的木門,轟然打開,在有一段上,士兵推到了殘破的牆壁。這一刻,他們所有的弱點,正在暴露出來。郭藥師的戰馬停了一下,舉起手來,想要下點命令。

    「就在今天!就在此地!他們不用考慮回去了!諸位——」

    那聲音隱隱如雷霆:「我們吃了他們——」

    營地東側,岳飛的長槍鋒刃上泛著暗啞嗜血的光芒,踏出營門。

    營地東南,名為何志成的將領踏上了牆頭,他拔出長刀,扔掉了刀鞘,回過頭去,說道:「殺!」

    正門,刀盾列陣,前方將領橫刀立馬:「準備了!」

    龐六安指揮著麾下士兵推倒了營牆,營牆外是堆積的屍體,他從屍體上踩了過去,後方,有人從這破口出去,有人翻過圍牆,蔓延而出。

    西面,劉承宗吶喊道:「殺——」

    「殺!!!!!!」

    那怒吼之聲猶如轟然決堤的洪水,在片刻間,震徹整個山野,天空之中的雲凝固了,數萬人的軍陣在蔓延的戰線上對峙。常勝軍遲疑了一瞬,而夏村的守軍朝著這邊以雷霆萬鈞之勢,撲過來了。

    在這一天,整個山谷裡曾經的一萬八千多人,終於完成了蛻變。至少在這一刻,當毛一山緊握長刀雙目通紅地朝敵人撲過去的時候,決定勝負的,已經是超越刀鋒之上的東西。

    箭矢無力地飛過天空,不久之後,兩支軍隊以最為野蠻的姿態衝撞在了一起……

    ps:  起承轉合,希望我已經表達清楚了這個題目的意思。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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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0 22:03:59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一五章 渴血

    人海湧上來的時候,彷彿群山都在動搖。

    夏村守軍的舉動,對於常勝軍來說,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戰陣之上來往博弈已經進行了八九天,攻防之勢,其實基本已經固定,夏村守軍的人數不及常勝軍這邊,要離開掩體,基本上不太可能。這幾天就算打得再慘烈,也只是你一招我一招的在互相拆。昨日回過頭去,打敗龍茴的部隊,抓來這批俘虜,委實是一招狠棋,也算得上是無法可解的陽謀,但……總會出現些許例外的時候。

    當最初的幾個俘虜開始不肯前行時,郭藥師等人心中,就覺得有些麻煩了,但誰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麻煩。原本是要下一招狠棋,但對面轟然間就把棋盤給掀了。

    在那一刻,對面所表現出來的,幾乎已經是不該屬於一個將領的敏銳。當俘虜開始逆行,夏村之中的動靜在片刻間聚集、傳來,然後就已經變得狂熱、凶險、漫山遍野。郭藥師的心中幾乎在陡然間沉了一沉,他心中還無法細想這心情的意義。而在前方一點,騎在馬上,正命令部下動手斬殺俘虜的劉舜仁陡然勒住了韁繩,頭皮發麻收緊,口中罵了出來:「我——操啊——」

    殺聲震天蔓延,其中的戾氣聚集,幾近凝固。在戰陣之上,兇狠的叫喊時常能夠聽到,並不出奇,所有的精兵對敵人下手,也都是兇猛堅決的,但只有在一些特殊情況下,能夠聽到這種讓人心悸的喊聲。有時候,人一聽就懂了。那意味著真正的不死不休。不是一般混混的狠話,也不是一般軍隊用來嚇人和振奮軍心的手段,那已經是發自心底的憤恨和堅決,能發出這種聲音的敵人,他的每一顆牙齒每一根頭髮。都是危險的。

    整個常勝軍的隊伍,也錯愕了一瞬。

    但他們畢竟是精兵,儘管心中沒有預料到大清早的忽然戳爆了馬蜂窩,當對方陡然砸了棋盤,在郭藥師、張令徽等人的命令下,整支軍隊也在轉眼間擺開陣勢。直撲而上。

    漫山遍野的人潮,鐵騎如長龍蔓延,距離迅速的拉近,隨後,衝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握長刀。毛一山已經衝在了第一列,他口中吶喊、雙目通紅,朝著前方兇狠殺來的人潮撞了上去。前方是穿著厚重大衣比他甚至高出一個頭的怨軍漢子,兩人長刀猛劈而下,身側無數的刀光、血花濺起,他們拼過這一刀,毛一山腳步未停,撞在對方身上。有些發麻的手腕抓起長刀便是往上一揮,血腥的氣息濺了他一臉,那高大漢子被撞開一旁。旁邊同伴的刀鋒朝著他的肩膀上落下去,直斬至腰。

    吶喊之中,毛一山已跨出兩步,後方又是一名怨軍士兵出現在眼前,揮刀斬下。他一步前衝,猛的一刀。從那人腋下揮了上去,那人手臂斷了。鮮血瘋狂噴湧,毛一山一路前衝。在那人胸前嘩嘩嘩的連續劈了三刀,刀柄狠狠砸在那人頭頂上,那人方才倒下。身側的同伴已經往前方衝了過去,毛一山也猛撲著跟上,長刀刷的砍過了一名敵人的肚子。

    瀰漫的血腥氣中,眼前是無數的刀光,猙獰的面目。意志狂熱,但腦海中的思維卻是出奇的冰冷,旁邊一名敵人朝他砍殺過來,被他一抬手架住了手臂,那遼東漢子一腳踢過來,他也抬起長刀,朝著對方的另一條腿上捅了下去,這一刀直接捅穿了那人的大腿,那漢子還沒有倒下,毛一山身邊的同伴一刀劈開了那人的腰肋,毛一山揪住那人的手臂,用力拉回刀鋒,便又是一刀捅進了那人的肚子,刷的撕開!

    「……吃了他們!」

    他想起那叫喊之聲,口中也跟著叫喊了出來,奔跑之中,將一名敵人轟的撞翻在地。兩人在雪地上糾纏撕扯,長刀被壓在身下的時候,那遼東漢子在毛一山的身上重重地打了兩拳,毛一山也還了一拳,死死抱住那人時,眼見那人面目在視野中晃了過去,他張開嘴便直接朝對方頭上咬了過去。

    這一口咬中了那人的臉頰,對方瘋狂掙扎,朝著毛一山肚子上打了兩拳,而毛一山的口中已經滿是血腥氣,猛地用力,將那人半張臉皮直接撕了下來,那人兇狠地叫著、掙扎,在毛一山嘴上撞了一下,下一刻,毛一山口中還咬著對方的半張臉,也揚起頭狠狠地撞了下去,一記頭槌毫無保留地砸在了對方的眉眼間,他抬起頭來,又砰砰的撞了兩下。然後爬起來,握住長刀便往對方肚子上抹了一下,然後又朝著對方脖子上捅了下去。

    抬頭起身時,一名怨軍士兵正朝他衝來,揮刀斬向他的頭頂,他腳下一跪,一刀橫劈,那士兵在奔跑中整條右腿都被這一刀砍斷,帶著鮮血摔向前方。血澆在了毛一山的身上。

    這片刻之間,他的身上已經血腥猙獰猶如惡鬼一般了。

    死有何懼!

    再度舉刀朝前衝時,對面的那名怨軍士兵看見他的樣子,甚至忍不住退了半步,然後才舉刀砍向他,但毛一山已經一刀狠狠劈過了對方的胸膛!

    人在這種生死相搏的時候,感官往往都極其微妙,緊張感湧上來時,普通人往往渾身發熱、視野變窄、身體協調都會變得遲鈍,有時候顧上不顧下,跑動起來都會被地上的東西絆倒。毛一山在殺人之後,已經漸漸擺脫了那些負面狀態,但要說面對著生死,能夠如平時訓練一般自如,總還是不可能的,每每在殺人之後,慶幸於自己還活著的念頭,便會滑過腦海。生死之間的大恐懼,終究還是存在的。

    唯有這一次,支配他的,是連他自己都無法形容的念頭和感覺,當連日以來目睹了這樣多人的死去。目睹了那些俘虜的慘狀,心情壓抑到極點後,聽到上方下達了出擊的命令,在他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想要放手大殺一場的嗜血。眼前的怨軍士兵。在他的眼中,幾乎已經不再是人了。

    如果他們還是人,他們揮來的刀槍,他是會害怕的,當他們的手腳折斷、鮮血噴湧、內臟流出,他也會覺得害怕或是噁心。但出奇的。這一次,這樣的感受一絲一毫都不曾出現。

    腦海中的意識從所未有的清晰,對身體的支配從未有過的靈敏,身前的視野驚人的開闊。對面的刀槍揮來,那不過是需要躲過去的東西而已。而前方的敵人,如此之多,卻只令他感到愉悅。尤其是當他在這些敵人的身體上造成破壞時,粘稠的鮮血噴出來,他們倒下、掙扎、痛苦、失去生命。毛一山的腦海中,就只會閃過那些俘虜被虐殺時的樣子,而後,產生更多的愉悅。

    血澆在身上。已經不再是粘稠的觸感。他甚至無比渴望這種鮮血噴上來的氣息,只有前方敵人身體裡血液噴出來的事實,能夠稍解他心中的饑渴。

    他隨著同伴朝著前方的人牆一路衝殺過去!

    類似的情形。此時正發生在戰場的許多地方。

    東側的山麓間,靠近黃河岸邊的地方,由於怨軍在這邊的佈防稍微薄弱,將領孫業帶領的千餘人正往這邊的樹林方向做著攻堅,大量的刀盾、長槍兵猶如尖刀在朝著薄弱的地方刺過去,轉眼間。血路已經延伸了好長一段距離,但此時。速度也已經慢了下來。

    營地東南到正門的一段,原本就是怨軍攻堅的重要位置。此時,洶湧對衝的人潮已經殺成一片血海。何志成率領的數千人在之前的戰鬥裡原本就折損巨大,然而激烈的戰鬥也令得他們的淬火最為出色,隨著這一波高潮的打出來,眾人在洶湧吶喊間正將倍於己方的敵人硬生生的推得後退,數千人對衝的戰場猶如巨大的碾肉機器。

    側面,岳飛率領的騎兵已經朝怨軍的人群中殺了進去。正門那邊,名叫李義的將領率領手下正在廝殺中往這邊靠,倖存的俘虜們奔向這邊,而怨軍的精銳騎兵也已經越過山麓,猶如一道巨大的洪流,朝著這邊斜插而來,在黑甲重騎殺到之前,李義組織起槍陣前仆後繼地迎了上去,一時間血浪沸騰,大量的騎兵在這方寸之地間竟然都被自己的同伴擋住,展開不了衝勢,而他們隨後便朝著其它方向推展開來。

    「殺啊——」

    劉舜仁揮舞戰刀,同樣歇斯底里地驅使著手下朝正前方猛撲。

    當夏村守軍全軍出擊的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今天即便能勝,都將打得非常悽慘。在那一刻,他不是沒有想過後退,然而只回頭看了一眼,他就知道這個想法不存在任何可能了——郭藥師正在高處冷冷地看著他。

    這位身經百戰的將領已經不會讓人第二次的在背後捅下刀子。

    這一刻,張令徽、劉舜仁兩人的部隊,悉數被堵在了戰線的中間,尤其以劉舜仁的處境最為凶險。此時他的西面是洶湧的怨軍騎兵,後方是郭藥師的嫡系,夏村騎兵以黑甲重騎開道,正從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要跨過他的軍陣,與怨軍騎兵對衝。而在前方,僅僅隔著一層混亂逃散的俘虜,衝殺過來的是夏村正門、東南兩支軍隊集群,至少在這個清晨,這些軍隊在極度壓抑後陡然爆發出來不死不休的戰意在片刻間已經驚人到了極點,正門一側的槍兵陣甚至在瘋狂的廝殺後阻住了怨軍騎兵的推進,縱然是因為地形的原因,大隊騎兵的衝鋒無法展開,但在這次南征的過程裡,也已經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無論如何,在這一時之間劉舜仁也只能驅使自己的士兵奮勇向前,他們從俘虜奔行的側面衝殺過去,希望能夠衝入夏村正門前方的戰壕與拒馬陣中。此時那以黑甲重騎開道的騎兵還在撕開側面郭藥師麾下的部隊,一旦他們殺過來,正面這片區域,恐怕就要成為兩支騎兵交鋒的主要地段。

    瀰漫的晨霧間,漫山遍野的廝殺、吶喊與血腥氣,兵鋒在偌大的戰場、山麓、山谷間交錯,由於怨軍的人數畢竟倍於夏村軍隊。此時戰場之上乍看起來還是出於膠著的狀態。

    毛一山也不知道自己衝過來後已殺了多久,他渾身鮮血,猶然覺得不解心中的饑渴,眼前的這層敵軍卻終於少了起來,周圍還有沸騰的喊殺聲。但除了同伴,地上躺著的大多都是屍體。隨著他將一名敵人砍倒在地上,又補了一刀,再抬頭時,前方丈餘的範圍內,就只有一個怨軍士兵手持鋼刀在微微後退了。毛一山跟旁邊其餘的幾個都盯住了他,提刀走上前去,那怨軍士兵終於大喊一聲衝上來,揮刀,被架住。毛一山一刀劈在了他的頭上,其餘幾人也分別砍向他的胸腹、四肢,有人將長槍鋒刃直接從對方胸間朝背後捅穿了出去。

    「雜碎!來啊——」

    毛一山提著長刀,在那兒大喊了一句,游目四顧,遠處還是激烈的廝殺,而在近處,只有八九丈外的地方。騎兵正在洶湧而過。不遠處,龐令明朝那邊舉了舉刀,這鐵塔般的漢子同樣殺得渾身浴血。雙目兇狠而猙獰:「你們看到了!」

    便有人大喊:「看到了!」

    「砍死他們——」

    隨著這樣的喊聲,那邊的怨軍精騎中也有頭目將注意力放到了這邊,毛一山晃了晃長刀,怒吼:「來啊——」

    龐令明也在大喊:「老吳!槍陣——」他怒吼道,「前面的回來!我們叉了他——」

    這喊聲也提醒了毛一山,他左右看了看。隨後還刀入鞘,俯身抓起了地上的一桿長槍。那長槍上站著血肉。還被一名怨軍士兵牢牢抓在手上,毛一山便用力踩了兩腳。後方的槍林也推上來了。有人拉了拉他:「過來!」毛一山道:「衝!」對面的騎兵陣裡,一名小頭目也朝著這邊揮動了鋼刀。

    眾人奔行,槍陣如海潮般的推過去,對面的馬群也隨即衝來,雙方相隔的距離不長,因此只在片刻之後,就衝撞在一起。槍尖一接觸到戰馬的身體,巨大的推力便已經洶湧而來,毛一山大喊著用力將槍柄的這頭往地下壓,槍桿彎了,鮮血飈飛,然後他感到身體被什麼撞飛了出去。

    痛苦與難受湧了上來,迷迷糊糊的意識裡,彷彿有馬蹄聲從身側踏過,他只是下意識的蜷縮身體,微微滾動。等到意識稍微回來一點,騎兵的衝勢被瓦解,周圍已經是廝殺一片了。毛一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確定自己手腳還能動後,伸手便拔出了長刀。

    對面不遠處,此時也有人站起來,模糊的視野裡,似乎便是那揮動戰刀讓騎兵衝來的怨軍小頭目,他看看已經被刺死的戰馬,回過頭來也看到了這邊的毛一山,提著長刀便大步地走過來,毛一山也搖搖晃晃地迎了上去,對面刷的一刀劈下。

    那小頭目也是怨軍之中的武藝高強者,眼看這夏村士兵渾身是血,走路都搖搖晃晃的,想是受了不小的傷,想要一刀便將他結果。然而這一刀劈下,毛一山也是陡然揮刀往上,在空中劃過一個大圓之後,猛地壓了下去,竟將對方的長刀壓在了身側,兩人各自用力,身體幾乎撞在了一起。毛一山頭臉之間全都是血,猙獰的目光裡充著血,口中都全是鮮血,他盯著那怨軍頭目的眼睛,猛然用力,大吼出聲:「哇啊——」口中血漿噴出,那喊聲竟猶如猛虎怒吼。小頭目被這猙獰兇猛的氣勢所震懾,而後,腹中便是一痛。

    毛一山大吼著,推著他一面往後退,一面用力絞碎了他的腸子。

    清晨之間,這巨大戰場上陷入的膠著態勢,實際上,卻是以怨軍忽然間經受到巨大的傷亡為代價的。山坡上,目睹著這一切,郭藥師一面發出命令,一面在焦慮中勒住韁繩,胯下的戰馬卻因為主人的焦躁而不自覺地轉了幾個圈。

    郭藥師看見大量的投入甚至封不住東側山麓間夏村士兵的推進,他看見馬隊在山麓中段甚至開始被對方的槍陣截流,對方不要命的廝殺中,一部分生力軍竟已經開始動搖、膽寒,張令徽的數千士兵被逼在前方,甚至已經開始趨於崩潰了,想要轉身撤離——他自然是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

    而正前方,劉舜仁的部隊則稍微取得了一些戰果,或許是因為大量奔跑的俘虜稍微減弱了夏村士兵的殺意,也由於衝來的騎兵給正門附近的守軍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劉舜仁率領的部分士兵,已經衝進前方的戰壕、拒馬區域,他的後陣還在不斷地湧進去,試圖避開夏村鐵甲精騎的屠殺,不過……

    郭藥師遠遠望著那片壕溝區域,忽然間想到了什麼,他朝著旁邊吼道:「給劉舜仁下令,讓他……」說到這裡,卻又停了下來。

    胯下的戰馬轉了一圈,他道:「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更多的士兵,往那片壕溝裡湧進去了。

    「往前!往前——衝過去!全都給我殺進去——」

    衝過一道道的戰壕,劉舜仁口中大喊著。前方夏村的營門大開,由於利用奔行的俘虜巧妙隔開了戰線,另一邊的騎兵隊又吸引了夏村軍隊的主力,劉舜仁尋找到了些許縫隙,朝著這個方向發動了猛攻。夏村的帥旗本陣正從營地內部衝出來,但無論如何,這或許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機會。在這裡士氣爆棚全軍衝鋒的時候,出現些許失誤,甚至忘了後方本陣安全,似乎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中期待著這是正常的。

    然後他在一條壕溝的上方停了一下。

    爆炸聲響起來了。

    劇烈的爆炸陡然間在視野的前方升騰而起,火焰、煙塵、土石翻滾。然後一條一條,排山倒海的淹沒過來,他的身軀定了定,親兵從周圍撲過來,緊接著,巨大的衝力將他掀飛了。

    郭藥師遠遠看著那戰壕區陡然發生的爆炸,在這個清晨,濃煙與飛揚的土塵一時間幾乎淹沒了那一片視野,他張開嘴,微微顫動了幾下,終於沒有發出聲音。劉舜仁麾下士兵的核心區域被籠罩在爆炸裡,外圍,夏村的戰士終於往這邊碾壓過來,他們面對的是已經毫無士氣的怨軍將士,整片壕溝區域附近,發生的都是一場巨大的屠殺。

    劉舜仁從煙塵裡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周圍大多是焦黑的顏色,土石被翻起來,鬆鬆軟軟的,讓人有些站不穩。同樣的,還有些人群在這樣的黑色裡爬起來,身上紅黑相間,他們有的人向劉舜仁這邊過來。

    屠殺正從外圍往這邊蔓延。

    劉舜仁的耳朵嗡嗡在響,他聽不清太多的東西,但已經感到劇烈的血腥氣和死亡的氣息了,周圍的槍林、刀陣、海潮般的合圍,當他終於能看清黑色邊緣蔓延而來的人潮時,有人在灰塵煙柱的那邊,似乎是蹲下身體,朝這邊指了指,不知道為什麼,劉舜仁似乎聽到了那人的說話。

    「看,劉舜仁啊……」

    士兵朝這邊蔓延過來,長槍刺進他旁邊親兵的身體,然後刺進他的身體,他握住第一把,然後是第二把,槍林刺過來,將他刺得後退,他抬起頭,從黑色的煙塵與白色的霧氣中中看見了些許的天空,這是他最後的意識了。

    不遠處,寧毅揮手,讓士兵收割整片戰壕區域:「全部殺了,一個不留!」

    兵鋒蔓延而過。

    戰場上,黑騎已經衝向怨軍的騎兵陣,山麓、山谷間變成死亡與復仇的海洋,人們發洩憤怒、飽餐鮮血,這一切持續了一段時間,當毛一山感到自己接近虛脫的時候,他發現,他與周圍的同伴已經衝出夏村山谷的範圍了……

    ps:端午節快樂^_^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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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8 19:58:15
第六一六章 戰痕
  

   


     雪花又開始在天空中飄落下來了。※%

    夏村的山穀內外,大規模的鏖戰已至於尾聲,原本怨軍營地所在的地方,火焰與濃煙正在肆虐。人與戰馬的屍體、鮮血自山穀內延綿而出,在穀地邊緣,也有小規模仍在抵抗的怨軍士兵,或已被圍困、屠殺殆盡,或正丟盔卸甲,跪地投降,飄雪的穀間、嶺上,不時發出歡呼之聲。

    也有一部分人正在搜刮怨軍營中不及帶走的財物,負責安置傷員的人們正從營地內走出來,給戰場上受傷的士兵進行急救。人聲吵吵嚷嚷的,勝利的歡呼占了多數,戰馬在山麓間奔行,停下時,黑甲的騎士們也卸下了頭盔。

    遍地烽煙,穀地中央,龍茴等人的屍體被放下來了,裹上了大旗,走過的士兵,正向他行禮。

    山穀外的雪地間,盡是淩亂的足印,以萬人計的奔跑撤離絞碎了整片雪原,夏村的斥候也正從不同方向朝著遠處的天地間追趕過去。秦紹謙站在雪嶺的上方,手上提著還沾有鮮血的大刀,看著遠處的景色。此時,周圍已經傳來歡呼,但他腦內的滾燙未褪,對於所見的一切,他接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還無法完全消化。

    “把所有的斥候派出去……保持警惕,免得郭藥師回來……殺我們一個回馬槍……快去快去!保持警惕……”

    怨軍大敗潰退了。

    對於今天這場反殺的事實,從大夥兒決定打開營門,漫山遍野士氣沸騰開始,作為一名算得上出色的將領,他就已經心中有數、十拿九穩了。然而當一切局勢初步定下,回想女真人一路南下時的強橫。他率領武瑞營試圖阻擋的艱難,幾個月以來,汴梁城外數十萬人連戰連敗的頹喪,到夏村這一段時間破釜沉舟般的浴血奮戰……此時一切反轉過來,倒是令他的心中,產生了些許不真實的感覺……

    這一直以來的煎熬。就到昨晚,他們也沒能看到太多破局或是結束的可能。然而到得此時……忽然間就熬過來了嗎?

    “……立恒在哪裏?”

    腦子裏轉著這件事,隨後,便回想起這位如兄弟師友般的同伴當時的果決。在混亂的戰場之上,這位擅長運籌的兄弟對於戰爭每一刻的變化,並不能清晰把握,有時候對於局部上的優勢或劣勢都無法了解清楚,他也因此從不插手細部上的決策。然而在這個早上,若非他當時忽然表現出的決斷。恐怕唯一的勝機,就那樣一瞬即逝了。

    對於大局士氣上的把握和拿捏,寧毅在那片刻間,表現出的是無與倫比精確的。連日以來的壓抑、慘烈甚至於絕望,加上重壓來臨前所有人放手一搏的**,在那一瞬間被壓縮到極點。當那些俘虜做出出人意料的決定時,對於許多將領來說,能做的或許都隻是觀望和猶豫。縱然心中感動,也隻能寄望於營地內士兵接下來的奮戰。但他出人意料的做出了建議。將一切都豁出去了。

    其後的戰鬥,郭藥師表現出了他對麾下士兵的運作與掌控能力,然而對於夏村一方來說,勝利依然來得頗為輕鬆。當劉舜仁的隊伍在夏村前方全軍覆沒,郭藥師就已經開始調動他的嫡係後撤,被拖在戰場裏的炮灰們與夏村士兵展開了混戰。幾近是單方麵的屠殺。而郭藥師仍舊在這種近乎冷酷的壯士斷腕後率領能夠存活的一萬多主力撤離。

    很難揣度郭藥師在這個早上的心情變化,也必然難以說清他果斷撤退時的想法。怨軍並非不能戰,但現實是如同這個冬天一般冰涼的,夏村有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可能,怨軍卻絕無將所有人在一戰中全部賭上的可能。

    心中還在提防著郭藥師回馬一擊的可能。秦紹謙回頭看時,烽煙彌漫的戰場上,大雪正在降下,經過連日以來慘烈鏖戰的山穀中,死屍與戰火的痕跡彌漫,滿目蒼夷。然而在此時,屬於勝利後的情緒,第一次的,正在漫山遍野的人群裏爆發出來。伴隨著歡呼與笑語的,也有隱約壓抑的哭泣之聲。

    渠慶一瘸一拐地走過那片山脊,這裏已經是夏村士兵追擊的最前方了,有些人正抱在一起笑,笑聲中隱隱有淚。他在一顆大石頭的後麵看到了毛一山,他渾身鮮血,幾乎是癱坐在雪地裏,笑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又抱著長刀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幾聲,又擦了眼淚,想要站起來,但扶著石頭一用力,又癱倒下去了,坐在雪裏“哈哈”的笑。

    渠慶沒有去扶他,他從後方走了過去。有人撞了他一下,也有人走過來,抱著他的肩膀說了些什麼,他也笑著揮拳打了打對方的胸口,而後,他走進附近的樹林裏。

    這樹林當中,白色的雪和殷紅的血還在蔓延,偶爾還有屍體。他走到無人之處,心中的疲累湧上來,才緩緩地跪倒在地上,過得片刻,眼淚流出來,他張開嘴,低聲發出哭聲,如此持續了一陣,終於一拳轟的砸在了雪裏,腦袋則撞在了前方的樹幹上,他又是一拳朝著樹幹砸了上去,頭撞了好幾下,血流出來,他便用牙去咬,用手去砸、去剝,終於頭上手上口中都是鮮血淋淋,他抱著樹,雙目通紅地哭。

    男人的哭聲,並不好聽,扭曲得猶如瘋子一般。

    他曾經是武威營中的一名將領,手下有兩三百人的隊伍,在偷襲牟駝崗的那一晚,幾乎全軍覆沒了。他渾渾噩噩地脫離了大隊,苟且求存,無意中來到夏村這邊。人們說著女真凶殘、滿萬不可敵的神話,為自己開脫,讓人們覺得失敗是情有可原的,他本來也這樣信了,然而這些天來,終究有不一樣的東西,讓他看見了。

    沒有什麼是不可勝的,可他的那些兄弟。終究是全都死光了啊……

    他抱著那樹幹,扭曲而壓抑的哭聲,就那樣斷斷續續的持續了好久……

    這一刻,除了渠慶,還有許多人在笑裏哭。

    山穀上方的傷兵營裏,有人閉上了眼睛。聽著外麵的聲音,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們勝了?”身邊負責照料的幹瘦女子點了點頭,壓抑著回答:“嗯。”傷兵低聲說著:“啊,我們勝了啊……”終於停止了呼吸,他身下的墊子間,早已是鮮血一片了。

    旁邊,人們還在陸續地救治傷員,或是收斂屍體,下方的歡呼傳來。恍如夢裏。

    整個山間,此時都沉浸在一片酣暢如酒,卻又帶著些許癲狂的氣氛裏。寧毅快步走上山坡,便看到了正躺在擔架上的女子,那是娟兒,她身上有血,頭上纏著繃帶,一隻眼睛也腫了起來。

    山下的大戰到混亂的時候。一部分被分割屠殺的怨軍士兵突破了無人守禦的營牆,衝進營地中來。其時郭藥師已經領兵撤退。他們絕望地展開廝殺,後方皆是傷病殘兵,還有力氣者奮起廝殺,娟兒身處其中,被追趕得從山坡上滾下,撞到頭。身上也幾處受傷。

    “沒有生命危險吧?”

    寧毅首先揪住了救治娟兒的大夫,一邊,紅提也過去開始給她做檢查。

    “娟兒姑娘身體尚好,此次雖然……”那大夫搖頭說了兩句,看見寧毅的神色。忙道,“並無生命危險。”

    “以後對身體有影響嗎?”

    “娟兒姑娘手骨這段,往後若遇濕冷天氣,怕是會痛……除此之外……”

    這大夫說了幾句,那邊娟兒已經將眼睛睜開了,她一隻眼睛腫起來,因此隻能用另一隻眼看人,身上受傷流血,也頗為淒涼:“陸姑娘……姑爺、姑爺……我沒事,姑爺你沒受傷吧……”

    寧毅走過去,握住她的一隻手,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娟兒掙紮著笑了笑:“我們打勝了嗎?”

    “勝了。”寧毅道,“你別管這些,好好養傷,我聽說你受傷了,很擔心你……嗯,沒事就好,你先養傷,我處理完事情來看你。”

    “嗯。”娟兒點了點頭,寧毅揮揮手讓人將她抬走,女子的一隻手還握著寧毅的手指,但過得片刻,終於還是鬆開了。寧毅回過頭來,問旁邊的宇文飛渡:“進營地後被抓的有多少人?”沒等他回答,又道,“叫人去全都殺了。”

    宇文飛渡先是點點頭,隨後又有些猶豫:“東家,聽他們說……殺俘不祥……”

    “嗬。”寧毅揉了揉額頭,過得片刻,拍了拍宇文飛渡的肩膀,“無所謂的,我現在沒心情考慮大局,進來的全死,外麵的留著。去吧。”

    “是。”

    宇文飛渡接了命令離開之後,寧毅在那裏站了片刻,方才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去,飄散的雪片並不密,然而延延綿綿的,仍舊已經開始籠罩整片天地,遠山近嶺間的氣氛,在滿目瘡痍間第一次顯得溫暖和平靜下來,無論是歡呼還是哭泣,那種讓人幾欲崩潰的慘烈與煎熬感,終於暫時的開始消散了。

    回頭想來,這十日以來的廝殺奮戰,慘烈與煎熬,也確實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逼退了怨軍的這種可能性,一度遙不可及。紅提從身後過來,牽住了他的手:“娟兒姑娘沒事。”

    “先把龍將軍以及其他所有兄弟的屍體收斂起來。”寧毅說了一句,卻是對旁邊的跟班們說的,“告知所有將領,不要放鬆警惕。下午開始祭奠龍將軍,晚上準備好好的吃一頓,但是酒……每人還是一杯的量。派人將消息傳給京城,也看看那邊的仗打得怎麼樣了。另外,追蹤郭藥師……”

    風雪之中,他揮了揮手,一個一個的命令開始下達。

    距離夏村幾裏外的地方,雪原,斥候之間的戰鬥還在進行。戰馬與戰士的屍體倒在雪上、林間,偶爾爆發的戰鬥,留下一兩條的人命,幸存者們往不同方向離開,不久之後,又穿插在一起。

    接近中午時分,怨軍潰退的大隊才慢了下來。

    士氣低落的隊列間,郭藥師騎在馬上,麵色冰冷。無喜無怒。這一路上,他手下得力的將領已經將隊形再度整理起來,而他,更多的關注著斥候帶過來的情報。怨軍的高級將領中,劉舜仁已經死了,張令徽也可能被抓或是被殺。眼前的這支隊伍,剩下的都已經是他的嫡係,仔細算來,隻有一萬五左右的人數了。

    三萬六千人攻打數目不過己方一半的山穀,對方不過是一些武朝殘兵,到最後,己方折損過半。這是他從未想過會發生的事情。

    這一刻,他在雪原間停下來,勒馬站定了。遊目四顧時,天地間都是同樣白色的景象,讓人幾乎分不清方向。曾經他們這支軍隊,大多數都是遼東的饑民組成,不過為了活命,後來投靠武朝重建,其中的組成也都是燕雲六州中失去財產土地的難民,他們沒有根基。也並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幾名將領過來詢問郭藥師命令時,郭藥師的平靜臉色中。也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

    一道道的訊息還在傳過來。過了許久,雪原上,郭藥師朝著一個方向指了指:“我們隻得……去那邊了。”

    眾將領的麵色愕然,但不久之後,也大都頓足、歎息,這天下午。怨軍的這支部隊再度啟程,終於,朝著風雪的更深處去了……

    這一天是景翰十三年十二月初十,女真人的南侵之戰,第一次的迎來了轉機。對於此時汴梁周圍的諸多部隊來說。情況是令人錯愕的,他們在不長的時間內,大都陸續收到了夏村的戰報。而由於大戰之後的疲累,這天下午,夏村的軍隊更多的隻是在舔舐傷口、鞏固戰力。隻要還能站起來的士兵都在大雪之中參與祭奠了龍茴將軍以及在這十天內戰死的許多人。

    放出去的斥候逐漸回來時,有人將一封信轉交給了寧毅。

    那名斥候在追蹤郭藥師的隊伍時,遇上了武藝高絕的老人家,對方讓他將這封信帶回轉交,經過幾名綠林人確認,那位老人,便是周侗身邊唯一幸存的福祿前輩。

    著人打開了信之後,發現裏麵是一封血書。

    寧毅看完之後,在雪裏站了一陣,然後將血書扔進火中燒掉。

    這隻是大戰之中的小小插曲,當那封血書中所寫的事情公布天下,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傍晚時分,從京城回來的斥候,則待回了另一條急迫的消息。

    女真人自今日清晨,停止了攻城。

    原因在與種師中率領的兩萬多西軍部隊趕到了汴梁城下,與完顏宗望正式展開對壘,試圖從後路威脅宗望。而麵對這樣的情況,攻城未果的宗望竟直接放棄了汴梁城,以精銳騎兵大規模反撲西軍——這可能是久攻未下的泄憤之舉了——汴梁城內戰力不夠,不敢出城救援,隨後在城外,兩支軍隊展開了一場慘烈的大戰。種師中雖是老將,仍然一馬當先,全力奮戰,但畢竟由於實力差距,當下午斥候離開汴梁城的時候,西軍的兩萬多人,已經被殺得大敗潰退,種師中雖然仍能掌控一部分局勢,但再撐下去,恐怕要全軍覆沒在汴梁城外了。

    聽到這樣的消息,秦紹謙、寧毅等人全都愕然了許久,西軍在普通人眼中確實大名鼎鼎,對於諸多武朝高層來說,也是有戰力的,但有戰力並不代表就能夠與女真人正麵硬抗。在往日的戰事中,種師中率領的西軍雖然有一定戰力,但麵對女真人,仍舊是知情識趣,打一陣,幹不過就退了。到得後來,大家全在旁邊躲著,種師中便也率領大軍躲起來,郭藥師去找他單挑的時候,他也隻是一路迂回,不願意與對方硬拚。

    卻想不到,當完顏宗望慘烈攻城近二十天的現在,這位老人家忽然殺到了。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撤退。

    據斥候所報,這一戰中,汴梁城外屍橫遍野,不僅是西軍漢子的屍體,在西軍潰敗形成前,麵對著名震天下的女真精騎,他們在種師中的率領下也已經取得了不少戰果。

    老人的意圖顯而易見,女真人攻城二十日未果,戰力也已經開始下降,減員嚴重。西軍的兩萬多人,或者無法打敗對方,但隻要賭上性命,再給女真人造成一定的損失,損失巨大的女真部隊或許就再也不能考慮攻城,而城中的種師道等人,也終於能夠選擇逼和對方了……

    就在寧毅等人在夏村為了種師中的英勇果斷感到震撼的同時,汴梁城中,疲倦至極的人們正在為西軍的到來而歡呼、喜極而泣,相對而言,之後傳來的夏村消息還未被眾人所知。蘇文方來到傷兵營裏,看到了發鬢淩亂,麵色蒼白而身材消瘦的師師,將夏村的事情告訴了他。

    師師睜著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好久,過得片刻,雙手揪著衣襟,微微低下身子,壓抑而又劇烈地哭了起來。那單薄的身子顫抖著,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隨時要倒下的豆芽,淚水如雨而落。看著這一幕,蘇文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他在城內奔波數日,也是形容消瘦,麵上滿是胡茬,過得一陣,便離開這裏,繼續為相府奔波了。

    皇城之中,大臣們已經在這裏聚集起來,彙總各方而來的消息,都有些喜氣洋洋。而這個時候,名叫秦嗣源的老人正在殿上說著一件煞風景的事情。

    這件事情是……救援種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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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7 20:20:21
第七集:《君王社稷》第六一七章 捨身的智慧 無淚的慈悲

    天已入夜,風雪在夏村一帶聚集著,與篝火的光亮匯在一起。

    怨軍從這裡撤離後,周圍的一片,就又是夏村完全掌控的範圍了。大戰在這天上午方才停下,但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得此時,並沒有告一段落的跡象,初時的狂歡與激動、虎口餘生的慶幸已經暫時的減褪,營地內外,此時正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所環繞。

    「……大戰初捷,知道所有人都很累,老子也累,但是方才開會之時,秦將軍與寧先生已經決定,明日拔營,增援京師,你們要好好的往下傳達這件事……」

    亮著燈火的小棚屋裡,夏村軍的中層將官正在開會,長官龐六安所傳遞過來的消息並不輕鬆,但即便已經忙碌了這一天,這些麾下各有幾百人的軍官們都還打起了精神。

    「……連戰十日,打敗了郭藥師,大夥兒的情況,誰都知道。可是京師危殆,今天下午傳來的消息也已經清楚了,小種相公孤注一擲,直取宗望本陣!他是知道宗望的攻城戰也已打底了。宗望的軍隊再有傷亡,便難以繼續強攻京城,小種相公吸引了宗望的注意,可現如今,京城的軍隊是不能出城救援的!方圓數十里,可戰之兵,只有咱們這一支!」

    「今日會上,寧先生已經強調,京師之戰到郭藥師退走,基本就已經打完、結束!這是我等的勝利!」

    就著火光,龐六安揮了揮手:「但結束只代表大局不變,京師多半已經能夠守下來。可這一戰,我等真的打勝了嗎?女真幾萬人殺下來,一路長驅直入,殺至我朝京城。幾度破城!於汴梁城外,連敗我朝幾十萬大軍!逼退他們,如今我等只是勉強做到,但即便逼退,又能如何?異日他捲土重來,我朝又可否擋下?」

    「諸位兄弟。秦將軍、寧先生,今日都說了,不論今日戰果如何,異日兩國之間,都必再逢決戰之期,此為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此戰之中,最為重要的是什麼……是可戰之人!」

    龐六安頓了頓,看了看一眾將官:「如夏村的我等,如為救援前來的龍將軍等人。如敢與女真人作戰的小種相公。我等所能依靠者,不是那些識大局後反而畏縮不前的聰明人,而是這些知難而進的弟兄!諸位,女真人想要平安回去,只有這一戰之力了。我軍與郭藥師一戰,已淬火成刀,明日拔營與會女真大軍,或戰或不戰。皆為見血開鋒之舉。他日女真人再來之期,汝等皆是這家國中流砥柱。與其會獵天下,何其快哉……這些事情,諸位要給麾下的兄弟帶到。」

    來自上方的命令下達不久,還在發酵,但對於夏村之中眾多兵將來說,則多少都有些覺悟。一場大勝。對於此時的夏村將士而言,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只因這樣的勝利真是太少了,如此的艱難和頑強,他們經歷得也少。

    中午和夜間雖有慶祝和狂歡。但是在敞開了肚子吃喝之後,單純沉浸在喜悅中的人,卻並非多數。在這之前,這裡的每一個人畢竟都經歷過太多的戰敗,見過太多同伴的死亡。當死亡成常態時,人們並不會為之感到奇怪,然而,當可以不死的選擇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曾經為何會死、會敗的疑問,就會開始湧上來。

    對於此時天下的軍隊來說,會在大戰後產生這種感覺的,恐怕僅此一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因為寧毅幾個月以來的引導。因此、戰勝之後,傷感者有之、哭泣者有人,但當然,在這些複雜情緒裡,喜悅和發自內心的個人崇拜,還是占了許多的。

    寧毅與秦紹謙一文一武的形象,文的運籌、武的果決,再加上呂梁山過來的黑騎,竹記麾下的大量綠林人士,各種與眾不同的本領,這些東西,都具有清晰的符號性,在這支由雜牌軍拼湊起來的部隊裡,極容易在眾人的心裡烙下印記。

    在大吃一頓之後,毛一山又去傷兵營裡看了幾名認識的兄弟,出來之時,他看見渠慶在跟他打招呼。連日以來,這位經歷戰陣多年的老兵大哥總給他沉穩又有些抑鬱的感覺,唯有在此時,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風雪之中,他的臉上帶著的是愉悅輕鬆的笑容。

    沒有將士會將眼前的風雪當做一回事。

    聊了幾句之後,渠慶給他一塊石頭:「別溜躂了,回去磨刀吧。」

    「呃?」毛一山愣了愣,隨後也明白過來,「明日,還要戰?」

    「可能不在明日,也可能不會再有一戰,但與女真人,必有一場對峙。不戰最好,戰,也不怕。咱們做好準備就行。」

    這日下午,祭奠龍茴時,眾人即便疲累,卻也是熱血激昂。不久之後又傳來種師中與宗望正面對殺的消息。在探望過雖然負傷卻仍舊為了勝利而歡欣雀躍的一眾兄弟後,毛一山與其他的一些士兵一樣,心中對於與女真人放對,已有些心理準備,甚至隱隱有著嗜血的渴望。但當然,渴望是一回事,真要去做,是另一回事,在毛一山這邊也知道,十日以來的戰鬥,即便是未進傷兵營的將士,也盡皆疲累。

    不過,若是上方發話,那肯定是有把握,也就沒什麼可想的了。

    兩人此時正在山腰處,一面閒聊幾句,一面朝山下的方向看。夏村營門那邊,其實顯得有些熱鬧,那是因為從不久前開始,已經過來了幾撥人,都是汴梁附近其他部隊的人,看得讓人有些心煩。毛一山心中倒是想到一件事,問道:「渠大哥,你以前……其實是在哪支部隊裡當官的吧?」

    渠慶武藝不低,戰鬥經驗豐富,對於戰場許多局勢的發展變化,都能看得清楚,毛一山早已見識過。此時今日見他心情好,才問出來。渠慶望著山下。倒是沒有為著這個問題而氣惱,片刻後,笑了笑:「當官……不如當個小兵來得好。」

    「那……渠大哥,若是這一仗打完之後,你我是不是就要回去各自的部隊了?」

    這句話是毛一山猶豫了片刻之後才問出來的,問完之後。渠慶也沉默了,只是在不久之後,望著營門那邊的熱鬧,皺起眉頭,冷冷地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夏村大戰之後還不到一日的時間,只是傍晚開始,從此時分佈在汴梁附近各個軍隊中派出的使者便陸續過來了,這些人。或是其餘幾支軍隊中位高者、有名望、有武藝者,也有曾經在武瑞營中擔任官職,潰敗後被陳彥殊等大員收攏的武將。這些人的陸續趕來,一方面為祝賀夏村大捷,讚歎秦紹謙等人立下不世之功,另一方面,則擺出了唯秦紹謙馬首是瞻的態度,希望與夏村軍隊拔營前進。趁此大勝之際,士氣高漲。以同解京城之圍。

    而這些人的到來,也在旁敲側擊中詢問著一個問題:初時因各軍大敗,諸方收攏潰兵,各人歸置被打亂,不過權宜之計,此時既然已獲得喘息之機。這些有著不同編制的將士,是不是有可能恢復到原編制下了呢?

    士兵的編制混亂問題或許一時間還難以解決,但將領們的歸置,卻是相對清楚的。例如此時的夏村軍中,何志成原本就隷屬於武威軍何承忠麾下。毛一山的長官龐令明,則是武勝軍陳彥殊麾下將領。此時這類中層將領往往對麾下散兵負責。小兵的問題可以含糊,這些將領當初則只能算是「借調」,那麼,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帶著麾下士兵回去呢?

    夏村一方對這類問題打著馬虎眼。但相對於一貫以來的遲鈍,以及面對女真人時的笨拙,此時各方所有人的反應,都顯得敏銳而迅速。

    能夠到這個層次上談事情的人,有誰會是真正的廢物?

    京城。

    從皇城中出來,秦嗣源去到兵部,處理了手頭上的一堆事情。從兵部大堂離開時,風雪交加,淒涼的城市燈火都掩在一片風雪裡。

    女真人在這一天,暫停了攻城。根據各方面傳來的消息,在之前漫長的煎熬中,令人感到樂觀的一線曙光已經出現,即便女真人在城外大勝,再掉頭過來攻城,其士氣也已是二而衰,三而竭了。朝堂諸公都已經感受到了和談的可能,京城防務雖還不能放鬆,但由於女真人攻勢的停歇,總算是取得了片刻的喘息。

    只是對於秦嗣源來說,諸多的事情,並不會因此有所減少,甚至因為接下來的可能性,要做準備的事情陡然間已經壓得更多。

    無論是戰是和,後續的事物都只會更為繁瑣。

    「……去酸棗門。」

    如此吩咐了身邊的隨人,上到馬車之後,籍著車廂內的油燈,老人還看了一些通報上來的消息。連日以來的大戰,死傷者不計其數,汴梁城內,也已經數萬人的死去,產生了巨大的厭戰情緒,物價飛漲、治安紊亂都已經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失去了家人的女人、小孩、老人的哭聲日夜不停,從兵部往城牆的一路,都能隱約聽見這樣的動靜。而這些事情所轉化而來的問題,最終也都會歸集到老人的手上,化作常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問題和壓力,壓在他的肩頭。

    到了滿目瘡痍的新酸棗門附近,老人方才放下手頭的工作,從車上下來,柱著枴杖,緩緩的往城牆方向走過去。

    周圍有取暖的篝火、帳篷,彙集的士兵、傷員,不少人都會將目光朝這邊望過來。老人身形消瘦,揮退了想要過來攙扶他的隨從,一面想著事情,一面柱著枴杖往城牆的方向走,他沒有看這些人,包括那些傷者,也包括城內死去了家人的悲悽者,這些天來,老人對這些大多是冷漠也不予理睬的。到得高高的樓梯前,他也未有讓人攙扶,而是一面想事情,一面緩慢的拾階而上。

    殘破的城牆上瀰漫著血腥氣,風雪急驟,夜色之中,可以看見燈光黯淡的女真軍營,遠遠的方向則已是漆黑一片了。老人朝著遠方看了一陣。有人群與火把過來,為首的老人在風雪中向秦嗣源行了一禮,秦嗣源朝著那邊行禮。兩名老人在這風雪中無言地對揖。

    過得片刻,那頭的老人開了口,是種師道。

    「聽聞今日殿上之事,秦相為舍弟求出兵。師道感激不盡。」

    「……」秦嗣源無言地、重重地拱了拱手。

    那邊種師道已經直起身來:「只是這感激是於私。於公,師道亦如諸公一般,不贊同秦相此想法。京城危殆,城中兵力業已見底,貿然出城,不過被女真人各個擊破。若女真人孤注一擲,再來攻城,我方只會愈發捉襟見肘。右相此議……唉……」

    雙方都是聰明絕頂、人情練達之人,有許多事情。其實說與不說,都是一樣。汴梁之戰,秦嗣源負責後勤與一切俗務,對於戰事,插手不多。種師中揮軍前來,固然振奮人心,然而當女真人改變方向全力圍攻追殺,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這也是誰都清楚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發聲激烈。想要拿出最後有生力量與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種師中的人竟是素來穩妥的秦嗣源,委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於今天在金鑾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連一貫與他搭檔的左相李綱,都對此事提出了反對態度。京城之事。關係一國存亡,豈容人孤注一擲?

    更何況,無論種師中是死是活,這場大戰,看來都有結束的希望了。何苦節外生這種枝。

    一場朝儀持續許久。到得最後,也只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無建樹為收場。老人在議事結束後,處理了政務,再趕來這邊,作為種師中的兄長,種師道雖然對於秦嗣源的仗義表示感謝,但對於時局,他卻也是覺得,無法出兵。

    「只是……秦相啊,種某卻不明白,您明知此議會有何等結果,又何苦如此啊……」

    風雪之中,種師道與秦嗣源一同走到城牆邊,望著遠處的黑暗,那不知歸宿的種師中的命運,低聲地嘆息出聲。

    ……

    「……秦嗣源這老狗,今日行事,實在奇怪。」

    御書房中,寫了幾個字,周喆將毛筆擱下,皺著眉頭吸了一口氣,而後,站起來走了走。

    「杜成喜,你說他是要幹嘛……」

    房間裡,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杜成喜身體震了震:「聖上早先便說,右相此人,乃天縱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實在猜不到。」

    「哼,天縱之才。」周喆背負雙手笑了笑,然後又收斂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謀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確是厲害,以往朝堂議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議之前,就都已將關節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個這樣的想法,令得李綱都不站在他那一邊,要說其中無詐,又有誰信。」

    杜成喜猶豫了一下:「陛下聖明,只是……奴婢覺得,會否是因為戰場轉機今日才現,右相想要打通關節,時間卻來不及了呢?」

    「嗯?你這老狗,替他說話,莫非收了他的錢?」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嚇得連忙跪了下來請罪,周喆便又揮了揮手。

    「起來起來,朕不過開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錢,那也無妨,朕莫非還會受你蠱惑?」他頓了頓,「只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時間不夠,明知強撐無益,秦嗣源自然連開口都會省掉,他今日舌戰群臣,在朕想來,該是察覺到位置尷尬,怕有人秋後算賬,想要樹敵放權了吧!這老狗啊,老謀深算,知道有時候被人罵幾句,被朕斥責幾句,反而是好事,只是這等手段,朕豈會看不出來……嘿……」

    他笑了笑,那個笑容在臉上古怪地持續了許久,然後也不知是在咀嚼還是在回味,低聲說了幾個字:「嘿……夏村大捷啊……」

    這喃喃低語聲中,有人過來通報,李梲到了。

    「宣他進來。」

    周喆說道,走回了書桌後方。

    不多時,上次負責出城與女真人談判的大臣李梲進來了。

    ……

    「……戰事與政事不同。」

    風雪撲上城牆,蒼白的鬚髮在風雪裡抖動著,都已結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觸了觸女牆上被冰凍的血痕:「這些年來,嘗與人議論。大戰之中,何事最為重要。在夏村,與劣子搭檔,名為寧毅者,往日最愛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學。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論戰,則每每關心戰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後,若遇特定之地,如何應對。然而……遇上遼人、女真人,皆無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輕武,數十萬軍隊戰意皆無,被數萬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頓了頓。嘆了口氣:「種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與人論戰,必是二論取其一。其實天地萬物,離不開中庸二字。子曰:張而不馳,文武弗能;馳而不張,文武弗為。一張一弛,方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無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穩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險之舉,到得如今,種世兄啊,你覺得,就算此次我等僥倖得存,女真人便不會有下次過來了嗎?」

    種師道道:「有此次教訓。只需此後汲取,今上勵精圖治,朝中眾位……」

    「種世兄說得輕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幾十萬人被打垮在城外,十萬人死在這城內。這幾十萬人如此,便有百萬人、數百萬人,也是毫無意義的。這世事真相為何,朝堂、軍隊問題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麼?世間行事,缺的從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戰,便是此等道理。那龍茴將軍在出發之前,廣邀眾人,應和者少,據聞陳彥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龍茴一戰,果然戰敗,陳彥殊好聰明!然而若非龍茴激起眾人血性,夏村之戰,恐怕就有敗無勝。聰明人有何用?若世間全是此等‘聰明人’,事到臨頭,一個個都噤聲後退、知其厲害危險、心灰意冷,那夏村、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幾百萬人,盡做了豬狗奴隷便是!」

    「說他們聰明,不過是小聰明,真正的聰明,不是這樣的。」老人搖了搖頭,「如今我朝,缺的是什麼?要擋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麼?不是這京城的百萬之眾,不是城外的數十萬大軍。是夏村那一萬多人,是龍茴將軍帶著死在了刀下的一萬多人,也是小種相公帶著的,敢與女真人衝陣的兩萬餘人。種世兄,沒有他們,我們的京城百萬之眾,是不能算人的……」

    種師道沉默在那裡,秦嗣源望著遠處那黑暗,嘴唇顫了顫:「老朽於戰事或許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儘量牽制女真人,使其無法全力進攻小種相公,待到夏村軍隊拔營前來,再與女真大軍對峙,京城出面和談,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對女真人的種子。此時若放任小種相公在城外全軍覆沒,下一次大戰,何人還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險,可今日之因,焉知不會有他日之禍?今日若能冒險過去,才能給他日,留下一點點本錢……」

    「……秦相用心良苦,師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軍弟子,謝過了。」過了好一會兒,種師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禮。老人面色淒然,另一邊,秦嗣源也吸了口氣,回禮過來:「種世兄,是老朽代這天下人謝過西軍,也對不住西軍才是……」

    他嘆了口氣,過了片刻,種師道在一旁哈哈笑起來。

    「其實,秦相或許過慮了。」他在風中說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穩妥,打不打得過,倒在其次,後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與西夏大戰,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戰敗,率領部下逃走,想來並無問題。秦相其實倒也不用為他擔憂。」

    「哦,是嗎。」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願如此。」

    城牆上,疲累的兩人都望向遠方,牆上的眾多將士也望向遠方。黑暗中雪花飄飛,由於火把被風吹得並不明亮,他們其實看不見對方的臉色,秦嗣源老人的臉上,有眼淚在這黑暗裡流下來,在這向來冷漠決絕的老人身上出現這種事,想來是因為城牆上,雪風實在太大的緣故……

    金鑾殿,周喆已向李梲下完了命令。

    「……議和之事,左相是很想親自前往的。朕思前想後,你終究已與宗望打過了交道,且身段比左相圓滑。此次和議,許你見機而行。此時種師中率西軍正被宗望追擊,朕不欲西軍折損太重,你接了旨意。速速出城吧。這完顏宗望,也該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了!」

    *

     汴梁城北,五丈嶺。

    深夜時分,風雪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凍住了。

    五丈嶺上,有篝火在燃燒,數千人正聚集在寒冷的山頭上,由於周圍的木柴不多,能夠升起的火堆也不多,士兵與戰馬聚集在一起。偎依著在風雪裡取暖。

    山下的遠處,火光巡弋,由於黑暗中搜魂的使者。

    不多時,有喊殺聲響起來,順著雪風、肆掠山頭,士兵打起精神,警惕黑暗中來襲的敵人,但不久之後。他們發現這是敵人夜裡的攻心計而已。

    營地最中央的一個小帳篷裡,身上纏著繃帶、還在滲血的老人睜開了眼睛。聽著這聲音。

    「求援的人……衝出去了嗎……」

    「衝出去了,衝出去了……」跟在身邊多年的老副將王弘甲說道。

    「不要留在這裡,當心被圍,讓大夥快走……」

    「是。」

    王弘甲如此答應著,過得片刻,他從這小帳篷裡出去。有帶著重傷的將領過來:「四周皆已被女真人截斷去路……」

    ……

    「……西軍去路,已被我軍全數截斷。」

    五丈嶺外,臨時紮下的營地裡,斥候奔來,向宗望報告了情況。宗望這才從馬上下來。解開了披風扔給隨從:「也好,圍住他們!若他們想要突圍,就再給我切一塊下來!我要他們全都死在這!」

    這一天的戰鬥下來,西軍在女真人的猛攻下堅持了大半天的時間,而後崩潰。種師中率領著大部一路逃亡輾轉,但事實上,宗望對這次戰鬥的憤怒,已經全部傾瀉在這支不要命的西軍身上,當女真騎兵展開對西軍的全力追殺,西軍的本陣根本沒有順利逃亡的可能,他們被一路穿插切割,落單者則被悉數屠殺,到得最後,一直被逼到這山頭上。雙方才都停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人來。

    「稟報大帥,汴梁一方有使者出城,乃是前次過來談判的那個武朝人。武朝皇帝……」

    「殺了他。」

    「……欲與我方和談。」

    「哦?那先不殺他,帶他來這裡。」

    「是。」

    「讓他看著我殺光這些人……再跟他們談!」

    ……

    汴梁。

    深夜,城牆附近的小房間裡,從城外進來的人見到了那位老人家。

    「種帥……」幾名身上帶血的小將普通跪下了,有人看見過來的老人,甚至哭了出來。

    種師道端了熱水,走向他們,拍他們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

    「種帥,小種相公他被困於五丈嶺……」

    「知道了,知道了,程明他們先你們一步到,已經知道了,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種帥,朝廷是否出兵……」

    「我說知道了!」老人聲音嚴厲了一瞬間,然後道,「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你們待會吃些東西,與程明他們碰個面吧。會有人安排你們療傷和住下。」

    「種帥……」

    幾人不久被人帶走了,房間裡,種師道坐在椅子上,看著不遠處微微晃動的燈燭。不久,親兵過來,向他報告同伴已經安頓好的消息,種師道點了點頭:「你下去吧。」

    「是。」親兵回答一聲,待要走到房門時回頭看看,老人仍然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兒,望著前方的燈點,他有些忍不住:「種帥,咱們是否央求朝廷……」

    「……沒有可能的事,就不要討人嫌了吧。」

    種師道回答了一句,腦中想起秦嗣源,想起他們先前在城頭說的那些話,油燈那一點點的光芒中,老人悄然閉上了眼睛,滿是皺紋的臉上,微微的顫動。

    ……

    第二天的早晨,五丈嶺。

    風雪停了。

    種師中從帳篷裡走出來。

    雖然被稱作小種相公,但他的年紀也已經不小,滿頭白髮。昨日他受傷嚴重,但此時仍舊穿上了鎧甲,然後他跨上戰馬,抓起關刀。

    士兵朝他聚攏過來,也有不少人,在昨晚被凍死了,此時已經不能動。

    「家兄當會過來。」種師中沒有理會死去的士兵,向王弘甲說道,「隨我突圍!」

    王弘甲道:「是。」

    汴梁城,種師道站在城頭,望向遠處那片彷彿無垠的雪原。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種師中策馬揮刀,衝向女真人的騎兵隊。

    夏村,軍隊拔營出征。

    汴梁城內的小房間裡,薛長功睜開眼睛,嗅到的是滿鼻腔的藥味,他的身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微微偏過頭,旁邊的小床上,一名女子也躺在那裡,她面色蒼白、呼吸微弱,也是渾身的藥味——但畢竟還有呼吸——那是賀蕾兒。

    不久之後——他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有人來告訴他,要與女真人議和了。

    窗外風雪已經停下來,在經歷過如此漫長的、如地獄般的陰霾和風雪之後,他們終於第一次的,看見了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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