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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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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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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0-4 08:29:58
第七三七章 大江東走 不待流年(上)

  

   




     夜晚,風吹過了城市的天空。火焰在遠處,延燒成片。

    著黑衣的女子背負雙手,站在高高的房頂上,目光冷漠地望著這一切,風吹來時,將衣袂吹得獵獵飛起。除了相對柔和的圓臉稍稍衝淡了她那冰冷的氣質,乍看起來,真有神女俯瞰世間的感覺。

    遠遠的,城牆上還有大片廝殺,火箭如夜色中的飛蝗,拋飛而又落下。

    淒厲的叫聲偶爾便傳來,混亂蔓延,有的街頭上奔跑過了驚呼的人群,也有的街巷漆黑安謐,不知什麼時候死去的屍體倒在這裏,孤零零的人頭在血泊與偶爾亮起的閃光中,突兀地出現。

    這處院落附近的街巷,並未見多少平民的亂跑。大亂發生後不久,軍隊首先控製住了這一片的局麵,勒令所有人不得出門,因此,平民大都躲在了家中,挖有地窖的,更是躲進了地下,等待著捱過這突然發生的混亂。當然,能夠令附近安靜下來的更複雜的原因,自不止如此。

    傳訊的人偶爾過來,穿過街巷,消失在某處門邊。由於許多事情早已預定好,女子並未為之所動,隻是靜觀著這城市的一切。

    澤州那脆弱的、彌足珍貴的和平景象,至此終於還是逝去了。眼前的一切,說是生靈塗炭,也並不為過。城市中出現的每一次驚呼與慘叫,可能都意味著一段人生的天翻地覆,生命的斷線。每一處火光升起的地方,都有著無比淒慘的故事發生。女子隻是看,待到又有一隊人遠遠過來時,她才從樓上躍上。

    輕盈的身影在房屋中間突出的木梁上踏了一下,投向走入院中的丈夫,男人伸手接了她一下,等到其他人也進門,她已經穩穩站在地上,目光又恢複冷然了。對於下屬,西瓜向來是威嚴又高冷的,眾人對她,也素有“敬畏”,例如隨後進來的方書常等人,在西瓜下令時素來都是唯唯諾諾,但心中溫暖的感情——嗯,那並不好說出來。

    看到自家丈夫與其他下屬手上、身上的一些灰燼,她站在院子裏,用餘光注意了一下進來的人數,片刻後方才開口:“怎麼了?”

    “有條街燒起來了,正好路過,幫忙救了人。沒人受傷,不用擔心。”

    “嗯。”西瓜目光不豫,不過她也過了會說“這點小事我根本沒擔心過”的年紀了,寧毅笑著:“吃過晚飯了嗎?”

    “吃了。”她的言語已經溫和下來,寧毅點頭,指向一旁方書常等人:“救火的街上,有個醬肉鋪,救了他兒子之後反正也不急,搶了些肉和鹽菜壇子出來,味道不錯,花錢買了些。待會吃個宵夜。”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又問:“待會有空?”

    西瓜道:“我來做吧。”

    寧毅笑著:“我們一塊吧。”

    西瓜便點了點頭,她的廚藝不好,也甚少與下屬一塊兒吃飯,與瞧不瞧得起人或許無關。她的父親劉大彪子過世太早,要強的女孩兒早早的便接下莊子,對於許多事情的理解偏於執拗:學著父親的嗓音說話,學著大人的姿態做事,作為莊主,要安排好莊中老幼的生活,亦要保證自己的威嚴、上下尊卑。

    這中間許多的事情自然是靠劉天南撐起來的,不過少女對於莊中眾人的關切無可置疑,在那小大人一般的尊卑威嚴中,旁人卻更能看出她的拳拳之心。到得後來,許多的規矩便是大夥兒的自覺維護,如今已經成親生子的女人眼界已廣,但這些規矩,還是鐫刻在了她的心中,未曾更改。

    兩人相處日久,默契早深,對於城中情況,寧毅雖未詢問,但西瓜既然說有空,那便證明所有的事情還是走在預定的程序內,不至於出現忽然翻盤的可能。他與西瓜回到房間,不久之後去到樓上,與西瓜說著林宗吾與史進的比武經過——結果西瓜必然是知道了,過程則未必。

    “……從結果上看起來,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比起當初的周侗來,恐怕都有超過,他怕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嘖……”寧毅讚歎兼向往,“打得真漂亮……史進也是,有些可惜。”

    西瓜麵色淡然:“與陸姐姐比起來,卻也未必。”

    “我豈會再讓紅提跟他打,紅提是有孩子的人了,有牽掛的人,終究還是得降一個檔次。”

    “你個二流傻瓜,怎知一流高手的境界。”西瓜說了他一句,卻是溫和地笑起來,“陸姐姐是在戰場中廝殺長大的,人世殘酷,她最清楚不過,普通人會猶豫,陸姐姐隻會更強。”

    “我記得你最近跟她打每次也都是平手。紅提跟我說她盡力了……”

    西瓜的眼睛已經危險地眯成了一條線,她憋了一陣,終於仰頭向天揮舞了幾下拳頭:“你若不是我相公,我我我——我要打死你啊。”隨後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臉:“我也是一流高手!不過……陸姐姐是麵對身邊人切磋越來越弱,若是搏命,我是怕她的。”

    如果是當初在小蒼河與寧毅重聚時的西瓜,恐怕還會因為這樣的玩笑與寧毅單挑,趁機揍他。此時的她實際上已經不將這種玩笑當一回事了,應對便也是玩笑式的。過得一陣,下方的廚子已經開始做宵夜——終究有許多人要徹夜不眠——兩人則在樓頂上升起了一堆小火,準備做兩碗鹹菜醬肉丁炒飯,忙忙碌碌的間隙中偶爾說話,城池中的亂像在這樣的光景中變化,過得一陣,西瓜站在土樓邊踮起腳尖眺望:“西糧倉拿下了。”

    “糧食未必能有預期的多。樓舒婉要頭疼,這邊要死人。”

    “澤州是大城,不管誰接班,都會穩下來。但中原糧食不夠,隻能打仗,問題隻是會對李細枝還是劉豫動手。”

    “晉王地盤跟王巨雲聯手,打李細枝的可能性更大,這樣一來,祝彪那邊就可以趁機做點事,王山月跟扈三娘這一對,可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女真如果動作不是很大,嶽飛同樣不會放過機會,南邊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犧牲他一個,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寧毅微微笑起來,臉上卻有苦澀。西瓜皺了皺眉,開導道:“那也是他們要受的苦,還有什麼辦法,早一點比晚一點更好。”

    “嗯。”寧毅添飯,愈發低落地點頭,西瓜便又安慰了幾句。女人的心底,其實並不剛強,但若是身邊人低落,她就會真正的剛強起來。

    夫妻倆是這樣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實也明白,說了幾句,寧毅遞過來炒飯,她方才道:“聽說你與方承業說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兩人在土樓邊緣的半截牆上坐下來,寧毅點頭:“普通人求對錯,本質上來說,是推卸責任。方承業已經開始主導一地的行動,是可以跟他說說這個了。”

    “湯敏傑的事情之後,你便說得很謹慎。”

    這些都是閑聊,無需認真,寧毅吃了兩口炒飯,看著遠處才開口:“存在主義本身……是用於務實開拓的真理,但它的傷害很大,對於很多人來說,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導致人生觀的崩潰。原本這應該是有了深厚底蘊後才該讓人接觸的領域,但我們沒有辦法了。要領導和決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錯誤死一個人,看大浪淘沙吧。”

    “這是你最近在想的?”

    “湯敏傑的事情後,我還是有些反思的。當初我意識到那些規律的時候,也混亂了一陣子。人在這個世界上,首先接觸的,總是對對錯錯,對的就做,錯的避開……”寧毅歎了口氣,“但實際上,世上是沒有對錯的。若是小事,人編織出框架,還能兜起來,若是大事……”

    他頓了頓:“古往今來,人都在找路,理論上來說,如果計算能力強,在五千年前就找到一個可以萬世開太平的法子的可能也是有的,世上一定存在這個可能性。但誰也沒找到,孔子沒有,後來的儒生沒有,你我也找不到。你去問孔丘:你就確定自己對了?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隻是選擇一個次優的解答去做而已,做了以後,承受那個結果,錯了的全都被淘汰了。在這個概念上,所有事情都沒有對跟錯,隻有明確目的和認清規則這兩點有意義。”

    西瓜大口大口地吃飯,寧毅也吃了一陣。

    “意識到沒有對錯之後,人隻能花比平時多幾倍的努力,比平時多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清醒去做事。所以說存在主義適合領導者,因為它真的會讓人恐懼到極點。一般人喜歡問對錯,因為一旦有人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他相信了,就不會再多想,其實世界的真理是什麼,說的那個人懂嗎?他也隻是總結經驗而已。因此,對錯是對於責任的推卸,插個秧你可以談談對錯,領導人去打仗去掙命,什麼經驗都不夠用,所以隻談規則、目的這兩項。客觀地認清規則,盡可能達到目的。”

    “湯敏傑懂這些了?”

    “當初給一大群人上課,他最敏銳,最先談到對錯,他說對跟錯可能就來自自己是什麼人,說了一大通,我聽懂了以後說你這是屁股論,不太對。他都是自己誤的。我後來跟他們說存在主義——天地不仁,萬物有靈做行事的準則,他可能……也是第一個懂了。然後,他更加愛護自己人,但除了自己人以外,其它的就都不是人了。”

    “這說明他,還是信那個……”西瓜笑了笑,“……什麼論啊。”

    寧毅搖搖頭:“不是屁股論了,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了。這個事情深究下去是這樣的:如果世界上沒有了對錯,現在的對錯都是人類活動總結的規律,那麼,人的本身就沒有意義了,你做一輩子的人,這件事是對的那件事是錯的,這樣活是有意義的那樣沒意義,實際上,一輩子過去了,一萬年過去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東西來承認它,承認你這種想法……這個東西真正理解了,從小到大所有的觀念,就都得重建一遍了……而萬物有靈是唯一的突破口。”

    寧毅拍了拍西瓜正在沉思的腦袋:“不要想得太深了……萬物有靈的意義在於,人類本質上還有有傾向的,這是世界給予的傾向,承認這點,它就是不可打破的真理。一個人,因為環境的關係,變得再惡再壞,有一天他感受到親情愛情,還是會沉迷其中,不想離開。把殺人當飯吃的強盜,內心深處也會想要好好活著。人會說反話,但本質還是這樣的,所以,雖然天地隻有客觀規律,但把它往惡的方向推演,對我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一是規則,二是目的,把善作為目的,將來有一天,我們心中才可能真正的滿足。就好像,我們現在坐在一起。”

    寧毅的肩膀靠了靠西瓜,笑了起來,西瓜也撞了撞他:“不過也有人是一直想當壞人的。”

    “是啊,但這一般是因為痛苦,曾經過得不好,過得扭曲。這種人再扭曲掉自己,他可以去殺人,去毀滅世界,但即使做到,心中的不滿足,本質上也彌補不了了,終究是不圓滿的狀態。因為滿足本身,是正麵的……”寧毅笑了笑,“就好像太平盛世時身邊發生了壞事,貪官橫行冤假錯案,我們心中不舒服,又罵又賭氣,有很多人會去做跟壞人一樣的事情,事情便得更壞,我們終究也隻是更加生氣。規則運作下來,我們隻會越來越不開心,何苦來哉呢。”

    “那我便造反!”

    “哈哈,是啊,所以我們造反,那是因為,除了造反沒有別的辦法了,不造反也隻會更壞。”寧毅笑了一陣,“但如果還沒到那個程度怎麼辦。我們去做個好人,可能沒有意義,也可能隻有一點作用,但這是唯一的路了。認清楚規則後,努力推一下,隻有這一個方向是有意義的。”

    他看著眼前燃燒的城市:“……否則誰會想選擇這個結果……”

    西瓜沉默了許久:“那湯敏傑……”

    “天地不仁對萬物有靈,是向下兼容的,縱然萬物有靈,比起絕對的對錯絕對的意義來說,終究掉了一級,對於想不通的人,更像是一種無奈。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摸索而已,什麼都有可能,一下子世上的人全死光了,也是正常的。這個說法的本質太冰冷,所以他就真正自由了,什麼都可以做了……”

    寧毅歎了口氣:“理想的情況,還是要讓人多讀書再接觸這些,普通人篤信對錯,也是一件好事,畢竟要讓他們一起決定開拓性的大事,還早得很。湯敏傑……有些可惜了。”

    他頓了頓:“所以我仔細考慮過,便將他派到金國去了。”

    夜還很長,城市中光影浮動,夫妻兩人坐在樓頂上看著這一切,說著很殘酷的事情。然而這殘酷的人間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讓它真正的好起來呢。兩人這一路過來,繞過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過了真正的死地,餓得瘦骨嶙峋隻剩下骨架的可憐人們,但戰爭來了,敵人來了。這一切的東西,又豈會因一個人的良善、憤怒乃至於瘋狂而改變?

    人們隻能仔仔細細地找路,而為了讓自己不至於變成瘋子,也隻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互依偎,相互將彼此支撐起來。

    夜漸漸的深了,澤州城中的混亂終於開始趨於穩定,兩人在樓頂上依偎著,眯了一陣子,西瓜在昏暗裏輕聲嘟囔:“我原本以為,你會殺林惡禪,下午你親自去,我有點擔心的。”

    寧毅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他是個膽小鬼,但畢竟很厲害,那種情況,主動殺他,他跑掉的機會太高了,之後還是會很麻煩。”

    過得一陣,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來殺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沒來,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暫時來說不值當,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換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寧毅輕聲笑出來,沉默片刻,輕聲嘟囔,“唉,天下第一……其實我也真挺羨慕的……”

    “寧毅。”不知什麼時候,西瓜又低聲開了口,“在杭州的時候,你就是那樣的吧?”

    “嗯?”

    “你什麼都看懂了,卻覺得世上沒有意義了……所以你才入贅的。”

    “呃……你就當……差不多吧。”

    他抬頭望著那隻有幾顆星星閃爍的深沉夜空,想起那許許多多的事情。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天色流轉,這一夜逐漸的過去,淩晨時分,因城池燃燒而蒸騰的水分變成了半空中的氤氳。天際露出第一縷魚肚白的時候,白霧飄飄蕩蕩的,鬼王王獅童在一片廢墟邊,見到了傳說中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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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6-10-4 14:04 編輯

第七三七章 大江東走 不待流年(上)修改版
  

   




     著黑衣的女子背負雙手,站在高高的房頂上,目光冷漠地望著這一切,風吹來時,將衣袂吹得獵獵飛起。除了相對柔和的圓臉稍稍衝淡了她那冰冷的氣質,乍看起來,真有神女俯瞰世間的感覺。

    遠遠的,城牆上還有大片廝殺,火箭如夜色中的飛蝗,拋飛而又落下。

    淒厲的叫聲偶爾便傳來,混亂蔓延,有的街頭上奔跑過了驚呼的人群,也有的街巷漆黑安謐,不知什麼時候死去的屍體倒在這裏,孤零零的人頭在血泊與偶爾亮起的閃光中,突兀地出現。

    這處院落附近的街巷,並未見多少平民的亂跑。大亂發生後不久,軍隊首先控製住了這一片的局麵,勒令所有人不得出門,因此,平民大都躲在了家中,挖有地窖的,更是躲進了地下,等待著捱過這突然發生的混亂。當然,能夠令附近安靜下來的更複雜的原因,自不止如此。

    傳訊的人偶爾過來,穿過街巷,消失在某處門邊。由於許多事情早已預定好,女子並未為之所動,隻是靜觀著這城市的一切。

    澤州那脆弱的、彌足珍貴的和平景象,至此終於還是逝去了。眼前的一切,說是生靈塗炭,也並不為過。城市中出現的每一次驚呼與慘叫,可能都意味著一段人生的天翻地覆,生命的斷線。每一處火光升起的地方,都有著無比淒慘的故事發生。女子隻是看,待到又有一隊人遠遠過來時,她才從樓上躍上。

    輕盈的身影在房屋中間突出的木梁上踏了一下,投向走入院中的丈夫,男人伸手接了她一下,等到其他人也進門,她已經穩穩站在地上,目光又恢複冷然了。對於下屬,西瓜向來是威嚴又高冷的,眾人對她,也素有“敬畏”,例如隨後進來的方書常等人,在西瓜下令時素來都是唯唯諾諾,但心中溫暖的感情——嗯,那並不好說出來。

    看到自家丈夫與其他下屬手上、身上的一些灰燼,她站在院子裏,用餘光注意了一下進來的人數,片刻後方才開口:“怎麼了?”

    “有條街燒起來了,正好路過,幫忙救了人。沒人受傷,不用擔心。”

    “嗯。”西瓜目光不豫,不過她也過了會說“這點小事我根本沒擔心過”的年紀了,寧毅笑著:“吃過晚飯了嗎?”

    “吃了。”她的言語已經溫和下來,寧毅點頭,指向一旁方書常等人:“救火的街上,有個醬肉鋪,救了他兒子之後反正也不急,搶了些肉和鹽菜壇子出來,味道不錯,花錢買了些。待會吃個宵夜。”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又問:“待會有空?”

    西瓜道:“我來做吧。”

    寧毅笑著:“我們一塊吧。”

    西瓜便點了點頭,她的廚藝不好,也甚少與下屬一塊兒吃飯,與瞧不瞧得起人或許無關。她的父親劉大彪子過世太早,要強的女孩兒早早的便接下莊子,對於許多事情的理解偏於執拗:學著父親的嗓音說話,學著大人的姿態做事,作為莊主,要安排好莊中老幼的生活,亦要保證自己的威嚴、上下尊卑。

    這中間許多的事情自然是靠劉天南撐起來的,不過少女對於莊中眾人的關切無可置疑,在那小大人一般的尊卑威嚴中,旁人卻更能看出她的拳拳之心。到得後來,許多的規矩便是大夥兒的自覺維護,如今已經成親生子的女人眼界已廣,但這些規矩,還是鐫刻在了她的心中,未曾更改。

    兩人相處日久,默契早深,對於城中情況,寧毅雖未詢問,但西瓜既然說有空,那便證明所有的事情還是走在預定的程序內,不至於出現忽然翻盤的可能。他與西瓜回到房間,不久之後去到樓上,與西瓜說著林宗吾與史進的比武經過——結果西瓜必然是知道了,過程則未必。

    “……從結果上看起來,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比起當初的周侗來,恐怕都有超過,他怕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嘖……”寧毅讚歎兼向往,“打得真漂亮……史進也是,有些可惜。”

    西瓜麵色淡然:“與陸姐姐比起來,卻也未必。”

    “我豈會再讓紅提跟他打,紅提是有孩子的人了,有牽掛的人,終究還是得降一個檔次。”

    “你個二流傻瓜,怎知一流高手的境界。”西瓜說了他一句,卻是溫和地笑起來,“陸姐姐是在戰場中廝殺長大的,人世殘酷,她最清楚不過,普通人會猶豫,陸姐姐隻會更強。”

    “我記得你最近跟她打每次也都是平手。紅提跟我說她盡力了……”

    西瓜的眼睛已經危險地眯成了一條線,她憋了一陣,終於仰頭向天揮舞了幾下拳頭:“你若不是我相公,我我我——我要打死你啊。”隨後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臉:“我也是一流高手!不過……陸姐姐是麵對身邊人切磋越來越弱,若是搏命,我是怕她的。”

    如果是當初在小蒼河與寧毅重聚時的西瓜,恐怕還會因為這樣的玩笑與寧毅單挑,趁機揍他。此時的她實際上已經不將這種玩笑當一回事了,應對便也是玩笑式的。過得一陣,下方的廚子已經開始做宵夜——終究有許多人要徹夜不眠——兩人則在樓頂上升起了一堆小火,準備做兩碗鹹菜醬肉丁炒飯,忙忙碌碌的間隙中偶爾說話,城池中的亂像在這樣的光景中變化,過得一陣,西瓜站在土樓邊踮起腳尖眺望:“西糧倉拿下了。”

    “糧食未必能有預期的多。樓舒婉要頭疼,這邊要死人。”

    “澤州是大城,不管誰接班,都會穩下來。但中原糧食不夠,隻能打仗,問題隻是會對李細枝還是劉豫動手。”

    “晉王地盤跟王巨雲聯手,打李細枝的可能性更大,這樣一來,祝彪那邊就可以趁機做點事,王山月跟扈三娘這一對,可能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女真如果動作不是很大,嶽飛同樣不會放過機會,南邊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犧牲他一個,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寧毅微微笑起來,臉上卻有苦澀。西瓜皺了皺眉,開導道:“那也是他們要受的苦,還有什麼辦法,早一點比晚一點更好。”

    “嗯。”寧毅添飯,愈發低落地點頭,西瓜便又安慰了幾句。女人的心底,其實並不剛強,但若是身邊人低落,她就會真正的剛強起來。

    夫妻倆是這樣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實也明白,說了幾句,寧毅遞過來炒飯,她方才道:“聽說你與方承業說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兩人在土樓邊緣的半截牆上坐下來,寧毅點頭:“普通人求對錯,本質上來說,是推卸責任。方承業已經開始主導一地的行動,是可以跟他說說這個了。”

    “湯敏傑的事情之後,你便說得很謹慎。”

    這些都是閑聊,無需認真,寧毅吃了兩口炒飯,看著遠處才開口:“存在主義本身……是用於務實開拓的真理,但它的傷害很大,對於很多人來說,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導致人生觀的崩潰。原本這應該是有了深厚底蘊後才該讓人接觸的領域,但我們沒有辦法了。要領導和決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錯誤死一個人,看大浪淘沙吧。”

    “湯敏傑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當初給一大群人上課,他最敏銳,最先談到對錯,他說對跟錯可能就來自自己是什麼人,說了一大通,我聽懂了以後說你這是屁股論,不太對。他都是自己悟的。我後來跟他們說存在主義——天地不仁,萬物有靈做行事的準則,他可能……也是第一個懂了。然後,他更加愛護自己人,對於與自身無關的,就都不是人了。”

    “所以我仔細考慮過,便將他派到金國去了。”寧毅頓了頓,“至於方承業,我在考慮讓他與王獅童搭檔……又或者去見見史進……”

    夜還很長,城市中光影浮動,夫妻兩人坐在樓頂上看著這一切,說著很殘酷的事情。然而這殘酷的人間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讓它真正的好起來呢。兩人這一路過來,繞過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過了真正的死地,餓得瘦骨嶙峋隻剩下骨架的可憐人們,但戰爭來了,敵人來了。這一切的東西,又豈會因一個人的良善、憤怒乃至於瘋狂而改變?

    人們隻能仔仔細細地找路,而為了讓自己不至於變成瘋子,也隻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互依偎,相互將彼此支撐起來。

    夜漸漸的深了,澤州城中的混亂終於開始趨於穩定,唯有哭聲在夜裏卻不斷傳來,兩人在樓頂上依偎著,眯了一陣子,西瓜在昏暗裏輕聲嘟囔:“我原本以為,你會殺林惡禪,下午你親自去,我有點擔心的。”

    寧毅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他是個膽小鬼,但畢竟很厲害,那種情況,主動殺他,他跑掉的機會太高了,之後還是會很麻煩。”

    過得一陣,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來殺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沒來,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暫時來說不值當,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換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寧毅輕聲笑出來,他抬頭望著那隻有幾顆星星閃爍的深沉夜空,“唉,天下第一……其實我也真挺羨慕的……”

    天色流轉,這一夜逐漸的過去,淩晨時分,因城池燃燒而蒸騰的水分變成了半空中的氤氳。天際露出第一縷魚肚白的時候,白霧飄飄蕩蕩的,寧毅走下了院子,沿著街道和坡地往下行,路邊先是完整的院落,不久便有了火焰、戰亂肆虐後的斷壁殘垣,在混亂和救援中淒惶了一夜的人們有的才睡下,有的則已經再也睡不下去。路邊擺放的是一排排的屍體,有些是被燒死的,有些中了刀劍,他們躺在那裏,身上蓋了或灰白或焦黃的布,守在旁邊男男女女的家屬多已哭得沒有了眼淚,少數人還能幹嚎兩聲,亦有更少數的人拖著疲憊的身軀還在奔走、交涉、安撫眾人——這些多是自發的、更有能力的居民,他們或者也已經失去了家人,但仍舊在為渺茫的未來而努力。

    有失去家人,再也無人能管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路邊,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軍隊的士兵以刀槍鎮壓著一切情緒可能激動而找人拚命的城內居民,一路前行,偶爾能見到有小規模的混亂起來,那是士兵將失去了妻兒的丈夫、又或是失去家人而瘋狂的女子打翻在地,然後堵住嘴巴,用繩子綁在一邊,人在掙紮中淒厲地幹嚎。

    城市一側,湧入澤州的近萬餓鬼原本鬧出了大的亂子,但此時也已經在軍隊與鬼王的雙重約束下安定了。王獅童由人帶著穿過了澤州的街巷,不久之後,在一片廢墟邊,見到了傳說中的心魔。

    ...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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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0-6 00:20:06
第七三八章 大江東走 不待流年(下)




    淩晨前夕的城牆,火把仍舊在釋放著它的光芒,澤州南門外的昏暗裏,一簇簇的篝火朝遠處延綿,聚集在這裏的人群,逐漸的安靜了下來。

    城牆下一處背風的地方,部分流民正在沉睡,也有部分人保持清醒,拱衛著躺在地上的一名身上纏了許多繃帶的男子。男子大概三十歲上下,衣衫破舊,沾染了許多的血跡,一頭亂發,即便是纏了繃帶後,也能隱約看出些許血性來。

    男子本不欲睡下,但也實在是太累了,靠在城牆上稍稍打盹的時間裏躺倒了下去,眾人不欲叫醒他,便由得他多睡了一會兒。

    一陣風呼嘯著從城頭過去,男子才陡然間被驚醒,睜開了眼睛。他稍稍清醒,努力地要爬起來,旁邊一名女子過去扶了他起來:“什麼時候了?”他問。

    “天快亮了。”

    “說了要叫醒我,我要對了,熱水,我要洗一下。”他的神色有些急迫,“給我給我找一身稍微好點的衣服,我換上。”

    流民中的這名男子,便是人稱“鬼王”的王獅童。

    在拷打的重傷中,幾乎是由人抬著、攙扶著奔波半晚,在終於將流民安撫下來之後才得到些許歇息的機會,此時他並未停下來。在他的吩咐之中,眾人為他找到一所還算完整的民宅,那名隨身照看傷勢的流民女子為他換上衣服,擦拭、整理了片刻。脫掉衣服之後,那一身的傷勢令人心顫,然而這一刻,王獅童的心情,是激烈和興奮的。

    整理之中,又有人進來,這是與王獅童一道被抓的副手言宏,他在被抓時受了重傷,由於不適合拷打,孫琪等人給他稍稍上了藥。後來華夏軍進去過一次大牢,又給他上了一次藥,到得被救出來這天,言宏的狀況,反倒比王獅童好了不少。

    “要去見黑旗的人?”

    “是啊,已經說好了。”王獅童笑著,“我願意為必死,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他這笑聲歡愉,隨即也有淒然之色。言宏能明白那其中的滋味,片刻之後,方才說道:“我去看了,澤州已經完全平定。”

    “嗯。”

    “那些謠言,聽說也有可能是真的,虎王的地盤,已經完全變天。”

    “不奇怪。”王獅童抿了抿嘴,“華夏軍華夏軍出手,這根本不奇怪。他們要是早些出手,可能黃河岸邊的事情,都不會嘿”

    王獅童說到這裏,伸手拍了拍椅子,轉淒然的心情變為笑聲,言宏心中或也有苦楚絕望之情,此時紅了眼眶,一道笑了出來。旁邊那女子則已忍不住開始哭泣流淚了,女子一哭,房間裏的兩個男人笑得更為大聲起來,眼淚,卻也從臉中滑落。

    世間艱難愁苦之事,難以言語形容萬一,尤其是在經曆過那些黑暗絕望之後,一夕輕鬆下來,複雜的心情更是難以言喻。

    “去見了他們,求他們幫忙”

    “會幫的,肯定是會幫的你看,老言,我總說過,老天爺不會給我們一條絕路走的。總會給一條路,哈哈哈哈哈哈”

    兩個男人在房間裏愉悅地大笑,隨後也感染到了旁邊的那名女子。過得一陣,王獅童被人攙著從房間裏出去時,天邊正要露出第一縷的魚肚白。不知道哪裏的雞叫了,在附近街道、篝火邊的流民看見王獅童等人的過去,都起身跟他打招呼,或也有大聲哭泣者,王獅童便安慰他一句。

    “沒事了,沒事了。隻要我活著,有我一天便也有你們一天”

    能夠在黃河岸邊的那場大潰敗、大屠殺之後還來到澤州的人,多已將所有希望寄托於王獅童的身上,聽得他這樣說,便都是欣然、安定下來。

    這一刻,曙光便要照下來,尤其是在不久之後,王獅童與見到的那人互相認識後的一個瞬間,陽光灑下來的感覺,到達了巔峰。此後

    跌落下去

    “外麵約定的是六月二十九,晉王的地盤內,華夏軍預留的部分人員同時發動,配合田虎內部的一係,顛覆田虎麾下九個州的地盤。理論上來說,這個時候,威勝已經完全變天。王巨雲南下,取孟縣、息縣等數城,田虎原本的勢力,則以田實、於玉麟、樓舒婉等人為首接替。女真人可能會派出附近的一些軍隊向田實施壓這可能就是,你們接下來會麵臨的現狀”

    “那華夏軍”

    “我們的人手在這次的事情裏暴露了一部分,根據約定,應該會往南撤走,當然,我也可以留下一部分來幫你。”

    “華夏軍並沒有北上?”

    “小蒼河的三年時間,華夏軍損失的人很多,兩年的時間,其實不足以恢複過來。要說北上,女真、偽齊、南武三方目前跟我們都是敵對狀態來中原,隻會是另一個三年。”

    “嗯”

    清晨的涼風吹動氤氳,街巷的周圍還彌漫著煙火滅後生澀的氣息。廢墟前,傷者與那輕袍的書生說了一些話,寧毅介紹了情況之後,注意到對方的情緒,微微笑了笑。

    “當初你在北邊要做事,一些黑旗人聚在你身邊,他們欣賞你勇武俠義,勸你跟他們一道南下,參加華夏軍。當時王將軍你說,眼見著生靈塗炭,豈能袖手旁觀,扔下他們遠走,縱然是死,也要帶著他們,去到江南這個想法,我非常敬佩,王將軍,現在還是這麼想嗎?若是我再請你加入華夏軍,你願不願意?”

    王獅童明顯在想其他的事情,他目光複雜,轉了好一陣:“可是他們這麼多人,寧先生”

    “嗯?”

    “寧先生,我是來,為他們要糧的”

    王獅童斟酌片刻,終於說出這句話,寧毅點了點頭:“這個我明白,也早有安排,澤州的存糧,會有三分之一撥歸你那邊,總共近萬石,應該可以解燃眉之急。城內可以動用的車駕已經在調撥,可能你們自己也要負責一些。”

    “那寧先生,他們接下來,能去哪裏?”

    “你們想去哪裏?”

    “我想帶他們過黃河。”王獅童望著寧毅道,“去江南。”

    寧毅微微張著嘴,沉默了片刻:“我個人覺得,可能性不大。”

    場麵安靜下來,王獅童張了張嘴,一時間終於沒有開口,直到許久以後:“寧先生,他們真的很可憐”

    他的聲音在風裏飄,寧毅沒有說話,王獅童回憶著那些慘劇,接著道:“他們以前還有一分家產、基業,自從南下,什麼都沒有了,這一路下來,餓死的、被殺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我帶著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走,我的娘子和女兒,在這路上都死了,他們說我們屠城幾十萬人啊,一路遊遊蕩蕩的,樹皮都會吃完,他們有開始吃小孩子的,寧先生,我不懂說話”

    “他們隻是想活而已,隻要有一條活路可老天不給活路了,蝗災、大旱又有洪水”他說到這裏,語氣哽咽起來,按按腦袋,“我帶著他們,好不容易到了黃河邊,又有田虎、孫琪,若不是華夏軍出手,他們真的會死光的,活生生的凍死餓死。寧先生,我知道你們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當初那幾年,別人都跪下了,隻有你們在真正的抗金”

    寧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在掙命。”

    “過不了黃河他們都會死的,寧先生,你去看看他們,成什麼樣子了。一萬石糧是很多,但是人不止城外的那些,黃河邊很多人都死了,但至少還有二三十萬人活下來,寧先生,他們不過黃河還能呆在哪裏?”

    “或許可以安排他們分散進各個勢力的地盤?”

    “行乞是過不了冬的。”王獅童搖頭,“太平時節還好些,這等年景,王巨雲、田虎、李細枝,所有人都不寬裕,乞丐活不下去,都會死在這裏。”

    寧毅想了想:“然而過黃河也不是辦法,那邊還是劉豫的地盤,尤其為了防備南武,真正負責那邊的還有女真兩支軍隊,二三十萬人,過了黃河也是死路一條,你想過嗎?”

    王獅童點點頭:“然而留在這邊,也會死。”

    “至少你會照看他們。”寧毅頓了頓,看著他,“這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但是沒有其它的路,如果你也放下他們,便沒人能管他們了。三十萬人,我認為在這邊還是有可能立得住腳的,種地也好打漁也好,吃野果啃樹皮,他們留在這邊,肯定會比過黃河安全。如果有需要,黑旗會盡量支持你們。”

    “支持什麼?”

    “刀槍,甚至於鐵炮,支持你們站穩腳跟,武裝起來,盡量地幸存下來。南麵,在太子的支持下,以嶽飛為首的幾位將軍已經開始北上,隻有等到他們有一天打通這條路,你們才有可能平安過去。”

    “然而,黑旗不能幫忙嗎?”

    “黑旗可以幫忙。”寧毅歎了口氣,“但我們近期內不可能北上,就為了救人,所有人全都死在中原,我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我保證,隻要有可能,我會盡量支援你的紮根和南下。”

    王獅童沉默了許久:“他們都會死的”

    “嗯?”

    “幾十萬人在這裏紮下來,他們以前甚至都沒有當過兵打過仗,寧先生,你不知道,黃河岸邊那一仗,他們是怎麼死的。在這裏紮下來,所有人都會視他們為眼中釘肉中刺,都會死在這裏的。”

    “王將軍,恕我直言,這樣的世界上,沒有不戰鬥就能活下來的辦死很多人,剩下的人,就都會被錘煉成戰士,這樣的人越多,有一天我們打敗女真的可能就越大,那才能真正的解決問題。”

    “但是很多人會死,你們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他本想指寧毅,最終還是改成了“我們”,過得片刻,輕聲道:“寧先生,我有一個想法”

    “你說說看。”

    “你看澤州城,虎王的地盤,你您安排了這麼多人,他們一發動,這裏天翻地覆了。當初說華夏軍留下來了很多人,大夥兒都還將信將疑,如今不會懷疑了,寧先生,這邊既然安排了這麼多人,劉豫的地盤上,也是有人的吧。能不能能不能發動他們,寧先生,劉豫比田虎他們差多了,隻要你發動,中原肯定會變天,你可不可以,考慮”

    寧毅的目光已經逐漸嚴肅起來,王獅童揮舞了一下雙手。

    “這是幾十萬人,幾十萬條人命啊寧先生,他們就是你眼前的幾十萬條命,你隻要抬抬手,他們有可能過了黃河,過了中原去江南,他們就能活下來了。幾十萬條人命的功德,寧先生,華夏軍做出這些事情,在天下的名聲也必然更大,必然千萬人聞風來投。即便是弑君之事,也能洗掉了”

    他說著這些,咬緊牙關,緩緩起身跪了下去,寧毅扶著他的手,過得片刻,再讓他坐下。

    “這是個可以考慮的辦法。”寧毅斟酌了片刻,“然而王將軍,田虎這邊的發動,隻是殺雞儆猴,中原一旦發動,女真人也必定要來了,到時候換一個政權,潛伏下的那些華夏軍人,也必然遭到更大規模的清洗。女真人與劉豫不同,劉豫殺得天下白骨累累,他終究還是要有人給他站朝堂,女真人大軍過來,卻是可以一個城一個城屠過去的”

    “然而這確實是幾十萬條性命啊,寧先生你說,有什麼能比它更大,總得先救人”

    “最大的問題是,女真一旦南下,南武的最後喘息時機,也沒有了。你看,劉豫他們還在的話,總是一塊磨刀石,他們可以將南武的刀磨得更鋒利,一旦女真南下,就是試刀的時候,到時,我怕這幾十萬人,也活不到幾年以後”

    “可是,或許女真人不會出兵呢,隻要您讓發動的範圍小些,我們隻要一條路”

    “到底有沒有什麼折衷的辦法,我也會仔細考慮的,王將軍,也請你仔細考慮,很多時候,我們都很無奈”

    風卷動晨霧,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城市的另一側,遊鴻卓拖著傷痛的身體走在街道上,他背後背刀,麵色蒼白,也搖搖晃晃的,但由於身上帶了特殊的軍隊徽記,路上也沒有人攔他。

    去到一處小廣場,他在人堆裏坐下了,附近皆是疲憊的鼾聲。

    整整一夜的瘋狂,遊鴻卓靠在牆上,目光呆滯地出神。他自昨晚離開監牢,與一幹囚犯一道廝殺了幾場,然後帶著兵器,憑著一股執念要去尋找四哥況文柏,找他報仇。

    然而大光明教的寺廟已經平了,軍隊在附近廝殺了幾遍,然後放了一把大火,將那裏燒成白地,不知道多少綠林人死在了大火之中。那火焰又波及到周圍的街道和房舍,遊鴻卓找不到況文柏,隻得在那裏參加救火。

    這一晚上下來,他在城中遊蕩,看到了太多的慘劇和淒涼,初時還不覺得有什麼,但看著看著,便陡然感到了惡心。那些被燒毀的民宅,街市上被殺的無辜者,在軍隊衝殺過程裏死去的平民,因為逝去了家人而在血泊裏發呆的孩子

    “喂,是你吧?”說話聲從旁邊傳來:“牢裏那油鹽不進的小子!”

    偏過頭去,遊鴻卓仔細辨認,才發現旁邊的大漢便是牢房中被關在對麵的漢子,這漢子曾經叫他動手,給那重傷獄友一個解脫,但遊鴻卓最終沒有這樣做,雙方發生了口角。

    遊鴻卓提起警惕來,但對方沒有要開打的心思:“昨晚看到你殺人了,你是好樣的,老子跟你的過節,一筆勾銷了,如何?”

    遊鴻卓沒有說話,算是默許。對方也明顯疲憊,精神卻還有點,開口道:“哈哈,過癮,好久沒有這麼過癮了。兄弟你叫什麼,我叫常軍,我們決定去西南參加黑旗,你去不去?”

    “黑旗”遊鴻卓重複了一句,“黑旗便是好人嗎?”

    “黑旗當然是好人,幹嘛,你對黑旗有意見?”

    遊鴻卓望著天空,沉默許久:“我看不出來”

    是啊,他看不出來。這一刻,遊鴻卓的心中忽然浮現出況文柏的聲音,這樣的世道,誰是好人呢?大哥他們說著行俠仗義,實際上卻是為王巨雲斂財,大光明教道貌岸然,實則汙穢無恥,況文柏說,這世道,誰背後沒站著人。黑旗?黑旗又算是好人嗎?明明是那麼多無辜的人死去了。

    那些人怎麼算?

    這一刻,他忽然哪裏都不想去,他不想變成背後站著人的人,總該有一條路給那些無辜者。俠客,所謂俠,不就是要這樣嗎?他想起黑風雙煞的趙先生夫婦,他有滿肚子的疑問想要問那趙先生,然而趙先生不見了。

    江湖路總得自己去走。

    又是陽光明媚的上午,遊鴻卓背著他的雙刀,離開了正漸漸恢複秩序的澤州城,從這一天開始,江湖上有屬於他的路。這一路是無盡顛簸困苦、漫天的雷電風塵,但他握緊手中的刀,從此再未放棄過。

    又是大雨的黃昏,一片泥濘,王獅童駕著大車,走在路上,前前後後是無數惶然的人群,遠遠的望不到盡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言宏看見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然而那笑聲淒厲,不見任何歡愉:“將軍,怎麼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什麼”

    “沒有任何人在乎我們!從來沒有任何人在乎我們!”王獅童大喊,雙目已經通紅起來,“孫琪、田虎、王巨雲、劉豫,哈哈哈哈心魔寧毅,從來沒有人在乎我們這些人,你以為他是好心,他不過是利用,他明明有辦法,他看著我們去死他隻想我們在這裏殺、殺、殺,殺到最後剩下的人,他過來摘桃子!你以為他是為了救我們來的,他隻是為了殺雞儆猴,他沒有為我們來你看這些人,他明明有辦法”

    言宏看著他,王獅童在車上站了起來。

    “這天下都是惡人!所以你們是餓鬼!”周圍的人都愕然看著他,王獅童在雨中搖了搖頭,“不過沒事,隻要有我一定會看著你們的隻要有我”

    隻要有我

    他重複著這句話,心中是無數人悲慘死去的痛苦。從此,這裏就隻剩下真正的餓鬼了

    寧毅與西瓜一行人離開澤州,開始南下。這個過程裏,他又計算了幾次使王獅童等人南撤的可能性,但最終無法找到方法,王獅童最後的精神狀態使他微微有些擔心,在大事上,寧毅固然鐵石心腸,但若真有可能,他其實也不介意做些善事。

    如果做為領導者的王獅童真的出了問題,那麼可能的話,他也會希望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此時,晉王勢力的內亂,黑旗奸細終於再次張開爪牙的消息,已經傳往這天下的四麵八方。

    而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剛從澤州返回到沃州。此時,在沃州定居下來的,有著妻兒家庭的穆易,是沃州城內一個小小的衙門捕快,他們一家人這次去到澤州走動,買些東西,孩子穆安平在街頭差點被奔馬撞飛,一名正被追殺的俠士救了孩子一命。穆易本想報答,但對麵很有勢力,不久之後,澤州的軍隊也趕到了,最終將那俠士當成了亂匪抓進牢裏。

    穆易暗中走動,卻終究沒有關係,毫無辦法。這期間,他察覺到澤州的氣氛不對,終於帶著妻兒先一步離開,不久之後,澤州便發生了大規模的變亂。

    一路之上,妻子都在埋怨他,她說,那位俠士若是出了事,我心中一輩子不安寧。

    金國雲中府,一名麵相柔和、文質彬彬的男子剛剛抵達這裏,與此時在這邊進行工作的華夏軍成員盧明坊見了麵,他叫湯敏傑,在西南的時候做錯了一些事情,隨後被調來北麵,盧明坊早先與他也有點頭之交,知道這人乃也是寧先生的學生,做事頗有才幹。

    “我想先學習一陣女真話,再接觸具體的工作,這樣應該比較好一點。”湯敏傑為人務實,性格極為衝和,盧明坊也就鬆了口氣,與寧先生學習過的人中本領高強的有許多,但很多人心氣也高,盧明坊就怕他一過來便要亂來。

    看來是個好相處的人數天之後,性情溫和的湯敏傑給了盧明坊極大的好感,此時,南方黑旗異動的消息傳來,兩人又是一陣振奮。

    “也要做出這種大事才行啊”湯敏傑感歎起來,盧明坊便也點頭應和。

    此時盧明坊還無法看懂,對麵這位年輕搭檔眼中閃爍的到底是怎樣的光芒,自然也無法預知,在此後數年內,這位在後來代號“小醜”的黑旗成員將在女真境內種下的累累罪惡與血雨腥風

    晉王的地盤裏,田虎衝出威勝而又被抓回來的那一晚,樓舒婉來到天牢中看他。

    “你這個!!與殺父仇人都能合作!我咒你這下了地獄也不得安寧,我等著你”

    田虎的破口大罵中,樓舒婉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間,田虎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

    “不對你,你個,你喜歡他!你喜歡寧毅!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幾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學他!我懂了就是!你喜歡他!你已經一輩子不得安寧了,都不用下地獄哈哈哈哈”

    他在大笑中還在罵,樓舒婉已經轉過身去,舉步離開。

    “割了他的舌頭。”她說道。

    田虎被割掉了舌頭,不過這一舉動的意義不大,因為不久之後,田虎便被秘密處決掩埋了,對外則稱是因病暴斃。這位在亂世的浮塵中幸運地活過十餘載的王者,終於也走到了盡頭。

    不久,寧毅一行人抵達了黃河岸邊。正值夏末秋初,兩岸青山掩映,大河的水流奔騰,一望無際。此時,距離寧毅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時間,距離秦嗣源的死去,寧毅在金殿的一怒弑君,也過去了漫長的九年。

    建朔八年的這個秋天,逝去者永已逝去,幸存者們,仍隻能沿著各自的方向,不斷前行。

    青山依舊在,又是幾度夕陽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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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0-9 00:04:42
第七三九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上)




    武建朔八年七月,遼闊的中原大地上,黃河長江依舊奔騰。秋風起時,黃了葉子,盛開了野花,芸芸眾生亦如同野花野草般的生存著,從江北大地到江南水鄉,呈現出各種各樣不同的姿態來。

    歡歡喜喜分河畔,湊湊呼呼晉東南……曾經適用於武朝的這些諺語,在經過了長達十年的戰亂之後,如今已經全線南移。過了長江往北,治安的局勢便不再太平,大量的北來的流民聚集,惶恐無依,等待著朝堂的救助。軍隊是這片地方的大頭,凡是能打勝仗,有獨立後台的軍隊都在忙著征兵。

    由北地南來的平民們大多已經身無長物,家人要安置,孩子要吃飯,對於尚有青壯的家庭而言,參軍自然成為唯一的出路。這些漢子一路已經見過了流血的殘酷,枉死的悲愴,稍加訓練,至少便能上陣,他們賣掉自己,為家人換來定居江南的第一筆金銀,隨後放下家人趕赴戰場。這些年裏,不知道又醞釀了多少可歌可泣的傳聞與故事。

    而拿著賣了父親、兄長換來的金銀南下的人們,途中或還要經曆貪官的盤剝,綠林幫派、混混的騷擾,到了江南,亦有南人的各種排斥。一些南下投親的人們,經曆九死一生抵達目的地,或才會發現這些親屬也並非完全的善人,一個個以“莫欺少年窮”開頭的故事,也就在窮酸文人們的醞釀當中了。

    如果武朝尚能有百年國運,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人們必能看到這些飽含美好願望的故事相繼出現。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自征兵處與家人分開的人們仍有相聚的一刻,去到江南飽受白眼的少年郎終能站上朝堂的頂端,回到兒時的弄堂,享受親族的前倨後恭,於寒屋苦熬卻依然純潔的少女,終於會等到遇上翩翩少年郎的未來……

    心願何其質樸美好,又怎能說他們是癡心妄想呢?

    襄陽,入夜時分。

    作為中原咽喉的古城重鎮,此時沒有了當初的繁華。從天空中往下方望去,這座巍峨古城除了四麵城牆上的火把,原本人群聚居的城市中此時卻不見多少燈光,相對於武朝繁盛時大城往往燈火延綿徹夜不眠的景象,此時的襄陽更像是一座當初的漁村、小鎮。在女真人的兵鋒下,這座幾年內數度易手的城池,也趕跑了太多的本地住民。

    當然,自這座城落入武朝軍隊手中一個月的時間後,附近終究又有不少流民聞風聚集過來了,在一段時間內,這裏都將成為附近南下的最佳途徑。

    軍營在城北一側延伸,到處都是房舍、物資與搭起來過半的營房,巡邏隊自營外回來,戰馬奔馳入校場。一場勝仗給軍隊帶來了昂然的士氣與生機,結合這支軍隊嚴厲的紀律,即便遠遠看去,都能給人以向上之感。在南武的軍隊中,擁有這種麵貌的隊伍極少。營地中央的一處營房裏,此時燈火通明,不斷趕來的奔馬也多,說明此時軍隊中的核心成員,正因為某些事情而聚集過來。

    遠遠路過的士兵,都忐忑而緊張地看著這一切。

    縱然因為攻下襄陽的戰績,使得這支軍隊的士氣為之振奮,但隨之而來的擔憂亦不可避免。占下城池之後,後方的物資源源而來,而軍隊中的工匠緊鑼密鼓地修繕城牆、增強防禦的各種動作,亦表明了這座處於風口浪尖的城池隨時可能遭遇偽齊或是女真軍隊的反撲。各有任務的軍中高層突然聚集過來,很可能便是因為前方敵軍有了大動作。

    但不久之後,從高層隱約傳下來的、並未經過刻意掩蓋的消息,稍稍打消了眾人的緊張。

    中原北部,黑旗異動。

    經過兩年時間的潛伏後,這隻沉於水麵之下的巨獸終於在暗流的對衝下翻動了一下身子,這一下的動作,便使得中原半壁的勢力傾覆,那位偽齊最強的諸侯匪王,被轟然掀落。

    “……抓捕奸細,清洗內部黑旗勢力是自兩年前起各方就一直在做的事情,配合女真的軍隊,劉豫甚至讓部下發動過幾次屠殺,但是結果……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殺對,因此對於黑旗軍,北麵早已變成杯弓蛇影之態……”

    燈火通明的大營房中,說話的是自田虎勢力上過來的中年書生。秦嗣源死後,密偵司暫時解體,部分遺產在表麵上是由童貫、蔡京、李綱等人瓜分掉。待到寧毅弑君之後,真正的密偵司殘部才由康賢再度拉起來,後來歸於周佩、君武姐弟當初寧毅執掌密偵司的一部分,更多的偏於綠林、行商一線,他對這一部分經過了徹頭徹尾的改造,其後又有堅壁清野、汴梁對抗的磨煉,到得殺周喆造反後,跟隨他離開的也正是其中最堅定的一部分成員,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打動,中間的許多人還是留了下來,到得如今,成為武朝手上最可用的情報機構。

    這中年書生一雙狹長小眼,八字胡看起來像是精明狡猾又膽小的師爺或許也是他平日的偽裝但此時身處大營當中,他才真正露出了肅然的神情以及清晰的頭腦邏輯。

    “據我們所知,北麵田虎朝堂的情況自今年年初開始,便已十分緊張。田虎雖是獵戶出身,但十數年經營,到如今已經是偽齊諸王中最為強盛的一位,他也最難忍受自身的朝堂內有黑旗奸細潛伏。這一年多的隱忍,他要發動,我們料到黑旗一方必有反抗,也曾安排人手探查。六月二十九,雙方動手。”

    書生在前方大地圖上插上一麵麵的標識:“黑旗勢力聯手的是王巨雲、田實、於玉麟……於田虎地盤上汾陽、威勝、晉寧、蓋州、昭德、澤州……等地同時發動,唯有昭德一地未曾成功,其餘各地一夕變色,我們確定黑旗在這當中是串聯的主力,但在我們最注意的威勝,發動的主要是田實、於玉麟一係的力量,這其中還有樓舒婉的無形影響力,後來我們確定,這次行動黑旗的真正策劃中樞,是澤州,按照我們的情報,澤州出現過一撥疑似逆匪寧毅的隊伍,而黑旗當中參與計劃的最高層,代號是黑劍。”

    房間裏此時聚集了許多人,以前方嶽飛為首,王貴、張憲、牛皋、李道、高寵、孫革、於鵬……等等等等,這些或是軍中將領、或是幕僚,初步組成了此時的背嵬軍核心,在房間不起眼的角落裏,甚至還有一位身著戎裝的少女,身材纖秀,年紀卻明顯不大,也不知有沒有到十六歲,腰間著一柄寶劍,正興奮而好奇地聽著這一切。

    眼見著書生頓了一頓,眾人當中的張憲道:“黑劍又是什麼?”

    那中年書生皺了皺眉:“前年黑旗餘孽南下,變州、梓州等地皆有人蠢蠢欲動,欲擋其鋒芒,最終幾地大亂,荊湖等地有數城被破,縣城、州府官員全被抓走,廣南節度使崔景聞差點被殺,於湘南帶領出兵的乃是陳凡,在變州、梓州等人總理全盤的,代號便是‘黑劍’,這個人,便是寧毅的妻子之一,當初方臘麾下的霸刀莊劉西瓜。”

    這幾年來,南武對於黑旗之事禁得甚嚴,眼下房間裏的雖然都是軍隊高層,但往日裏接觸得不多。聽得劉西瓜這個名字,有的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也有的暗自體會其中厲害,容色嚴肅。

    兩年前荊湖的一番大亂,對外說是流民鬧事,但實際上是黑旗發飆。荊湖、廣南一帶的軍隊偏居南方,即便對抗女真、北上勤王打得也不多,聽說黑旗在北麵被打殘,朝中一些大佬想要摘桃子,那位名叫陳凡的年輕將軍帶著黑旗軍的湘南一係連克數城,打垮兩支數萬人的大軍,再因為變州、梓州等地的變故,才將南武的蠢蠢欲動硬生生地壓了下來。

    其時眾人皆是軍官,縱然不知黑劍,卻也初步知道了原來黑旗在南麵還有這樣一支軍隊,還有那名叫陳凡的將領,原本乃是雖永樂起事的逆匪,方七佛的親傳弟子。永樂朝起事,方臘以名望為眾人所知,他的兄弟方七佛才是真正的文韜武略,此時,眾人才見到他衣缽親傳的威力。

    當然,對於真正了解綠林的人、又或者真正見過陳凡的人而言,兩年前的那一番戰鬥,才真正的令人震驚。

    這些年來,陳凡示人的形象,始終是勇力過人的俠客居多,他對內的形象陽光豪爽,對外則是武藝高強的宗師。永樂起事,方七佛隻讓他於軍中當衝陣先鋒,後來他逐漸成長,甚至與妻子一道殺死過司空南,震驚江湖。跟隨寧毅時,小蒼河中高手雲集,但真正能夠壓他一頭的,也僅僅是陸紅提一人,甚至於與他一道成長的霸刀劉西瓜,在這方麵很可能也差他一線,他以勇力示人,一直以來,跟隨寧毅時的身份,便也以保鏢居多。

    誰也未曾料到,第一次執掌軍隊作戰的他,便如同一鍋熬透了的老湯,行軍作戰的每一項都無懈可擊。在麵對數萬敵人的戰場上,以不到一萬的隊伍從容出擊,陸續擊垮敵人,中間還攻城奪縣,精準從容。到得如今,黑旗盤踞幾處地方,最東麵的湘南苗寨便是由他鎮守,兩年時間內,無人敢動。

    “如此說來,田虎勢力的這次變亂,竟有可能是寧毅主導?”見眾人或議論,或沉思,幕僚孫革開口詢問了一句。

    那中年書生搖了搖頭:“此時不敢定論,兩年來,寧毅未死的訊息偶爾出現,多是黑旗故布疑陣。這一次他們在北麵的發動,除掉田虎,亦有示威之意,因此想要故意引人遐想也未可知。因為這次的大亂,我們找到一些居中串聯,掀起事端的人,疑是黑旗成員,但他們既與王巨雲、田實兩方都有關係,一時間看來是無法去動了。”

    書生頓了頓:“這次大變三日後,當初在北地橫行的田虎親族除田實一係,皆被抓捕下獄,部分抵抗的被當場斬首。我自威勝動身南下時,田實一係的接手已經差不多,他們早有預備,對於當初田虎一係的親族、隨從、幫閑等眾多勢力都是雷厲風行的血洗,外間拍手稱快者居多,估計過不久便會穩定下來。”

    “田虎原本臣服於女真,王巨雲則興師抗金,黑旗更是金國的眼中釘肉中刺。”孫革道,“如今三方聯手,女真的態度如何?”

    “我南下時,女真已派人訓斥田實據說田實上書稱罪,對外稱會以最快速度穩定局麵,不使局勢動蕩,累及民生。”

    “他這是要拖了,一旦局麵穩定下來,清除內患,田實等人的實力會比田虎在時更強。而他勢力所在多山,女真攻取不易,隻要名義歸附,很可能便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算盤玩得倒也好。”孫革分析著,頓了一頓,“然而,女真人中亦有擅長綢繆之輩,他們會給中原這麼一個機會嗎?”

    房間裏安靜下來,眾人心中其實皆已想到:如果女真出兵,怎麼辦?

    對於南武眾人來說,這是一個真正切身也每天都在承受的問題,朝堂上的主和派皆是因此而來。我們打襄陽,如果女真出兵怎麼辦?我們擺出攻擊姿態,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麼辦?我們今天走路的聲音太大,如果女真因此出兵怎麼辦?有的想法固然太過沒誌氣,但太多時候,這都是切切實實的威脅。

    如果說攻下襄陽的眾人還能僥幸,這一次黑旗的動作,顯然又是一個敏感的訊號。

    孫革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指著那地圖,往西南畫了個圈:“如今黑旗在此。雖有小蒼河的三年大戰,但退縮之後,他們所占的地方,多半惡劣。這兩年來,我們武朝盡力封鎖,不與其貿易,大理、劉豫等人亦是排斥和封鎖姿態,西北已成白地,沒幾個人了,西夏大戰幾乎舉國被滅,黑旗周圍,處處困局。因此事隔兩年,他們求一條出路。”

    “田虎忍了兩年,再也忍不住,終於出手,算是撞在黑旗的手上。這片地方,中有田實、於玉麟等人欲叛,外有王巨雲虎視眈眈,雙方一次對拚,他是被黑旗碾過去了,輸得不冤。黑旗的格局也大,一次拉攏晉王、王巨雲兩支力量,中原這條路,他就算打通了。我們都知道寧毅做生意的本領,隻要對麵有人合作,中間這段……劉豫不足為懼,老實說,以黑旗的布置,他們此時要殺劉豫,恐怕都不會費太大的力氣……”

    孫革在晉王的地盤上圈了一圈:“田虎這裏,維持民生的是個女人,叫做樓舒婉,她是早年與呂梁山青木寨、以及小蒼河最先做生意的人之一,在田虎手下,也最注重與各方的關係,這一片如今為什麼是中原最太平的地方,是因為即便在小蒼河覆滅後,他們也一直在維持與金國的貿易,早年他們還想接收西夏的青鹽。黑旗軍一旦與這裏相連,轉個身他就能將手伸進金國……這天下,他們便哪裏都可去了。”

    “咱們背嵬軍如今還不足為慮,黑旗一旦破局,女真都要頭疼。”孫革看著那地圖,“然而下棋這種事情,並不是你下了,別人便會等著。黑旗的謀算,明麵上我都能看到這裏,女真人到底會不會遂他的意,諸位,這便難說了……”

    孫革的說話聲中,在場眾人有的目光淡然,有的皺眉沉思,也有的如高覽等人,都已經凶狠地笑了出來:“那便有仗打了。”

    這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女真人一旦真的出兵,絕不會隻推平一個晉地就罷休。這些年來,女真的每一次南下,都是一次令天翻地覆、生靈塗炭的浩劫,當年的小蒼河已經為南武帶來了六七年修養生息的機會,即便有大規模的戰鬥,與當年兀術等人“搜山撿海”的殘酷也根本無法相比。

    如今這消息傳來,眾人也就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或許,天下又在新一次浩劫的邊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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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0-11 08:24:27
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

  

   




     星河流轉,夜漸漸的深下去了,襄陽大營之中,有關於北地黑旗訊息的討論,暫時告了一段落。將領、幕僚們陸陸續續地從中間軍營中出來,在議論中散往各處。

    如孫革等幾名幕僚此時還在房中與嶽飛討論當前局勢,嶽銀瓶給幾人奉了茶,先一步從房中出來。午夜的風吹得柔和,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象著今夜討論的眾多事情的分量。

    華夏軍的再次出現、北地的天翻地覆、疑似那位寧先生的蹤跡……以及女真有可能展開的動作。或許,真的要再次打起來了。

    她並不為此感到畏懼,作為嶽飛的養女,嶽銀瓶今年十四歲。她是在戰火中長大的孩子,隨著父親見多了兵敗、流民、逃亡的慘劇,義母在南下途中病逝,間接的也是因為萬惡的金狗,她的心中有恨意,自幼隨著父親學武,也有著紮實的武藝基礎。

    先前嶽飛並不希望她接觸戰場,但自十一歲起,小小的嶽銀瓶便習慣隨軍隊奔波,在流民群中維持秩序,到得去年夏天,在一次意外的遭遇中銀瓶以高超的劍法親手殺死兩名女真士兵後,嶽飛也就不再阻止她,願意讓她來軍中學習一些東西了。

    “你是我嶽家的女兒,不幸又學了刀槍,當此傾覆時刻,既然非得走到戰場上,我也阻不了你。但你上了戰場,首先需得小心,不要不明不白就死了,讓他人傷心。”

    銀瓶自幼隨著嶽飛,知道父親一向的嚴肅端正,唯有在說這段話時,顯出罕見的柔和來。不過,年紀尚輕的銀瓶自然不會追究其中的涵義,感受到父親的關心,她便已滿足,到得此時,知道可能要真的與金狗開戰,她的心中,更是一片慷慨愉悅。

    在門口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她沿著營牆往側麵走去,到得轉角處,才陡然發現了不遠的牆角似乎正在偷聽的身影。銀瓶蹙眉看了一眼,走了過去,那是小她兩歲的嶽雲。

    “姐,我聽說華夏軍在北麵動手了?”

    十二歲的嶽雲才剛開始長身體不久,比嶽銀瓶矮了一個頭還多,不過他自幼練功習武,刻苦異常,此時的看起來是頗為健康結實的孩子。看見姐姐過來,雙眼在黑暗中露出炯炯的光芒來。嶽銀瓶朝旁邊主營房看了一眼,伸手便去掐他的耳朵。

    “啊,姐姐,痛痛痛……”嶽雲也不躲避,被捏得矮了個頭,伸手拍打銀瓶的手腕,口中輕聲說著。

    “還知道痛,你不是不知道軍紀,怎可靠近這裏。”少女低聲說道。

    “姐,我方才才過來的,我找爹有事,啊……”

    “哼,你躲在這裏,爹可能早就知道了,你等著吧……”

    嶽銀瓶說著,聽得營房裏傳來說話和腳步聲,卻是父親已經起身送人出門她想來知道父親的武藝高強,原本便是天下第一人周侗宗師的關門弟子,這些年來正心誠意、一往無前,更是已臻化境,隻是戰場上這些功夫不顯,對旁人也極少說起但嶽雲一個孩子跑到牆角邊偷聽,又豈能逃過父親的耳朵。

    果然,將孫革等人送走之後,那道威嚴的身影便朝著這邊過來了:“嶽雲,我早已說過,你不得隨意入軍營。誰放你進來的?”

    “爹,弟弟他……”

    “銀瓶,你才見他,不知原委,開什麼口!”前方,嶽飛皺著眉頭看著兩人,他語氣平靜,卻透著嚴厲,這一年,三十四歲的嶽鵬舉,早已褪去當年的熱血和青澀,隻剩抗下一整支軍隊後的責任了,“嶽雲,我與你說過不許你隨意入軍營的理由,你可還記得?”

    “記得。”身形還不高的孩子挺了挺胸膛,“爹說,我畢竟是主將之子,平素即便再謙和自持,那些士兵看得爹爹的麵子,終究會予我方便。長此以往,這便會壞了我的心性!”

    “今日他們放你進來,便證實了這番話不錯。”

    “不是的。”嶽雲抬了抬頭,“我今日真有事情要見爹爹。”

    嶽飛目光一凝:“哦?你這小孩兒家的,看來還知道什麼重要軍情了?”

    “爹,我推動了那塊大石頭,你曾說過,隻要推動了,便讓我參戰,我如今是背嵬軍的人了,那些軍中兄長,才會讓我進來!”

    嶽銀瓶眨著眼睛,驚奇地看了嶽雲一眼,小少年站得整整齊齊,氣勢昂揚。嶽飛望著他,沉默了下來。

    原來,這一對兒女自幼時起便與他學習內家功,基礎打得極好。嶽飛性情剛毅勇決、極為端正,這些年來,又見慣了中原淪陷的慘劇,家中在這方麵的教育素來是極正的,兩個孩子自幼受到這種情緒的熏陶,提起上陣殺敵之事,都是義無反顧。

    銀瓶參軍之後,嶽雲自然也提出要求,嶽飛便指了一塊大石頭,道他隻要能推動,便允了他的想法。攻下襄陽之後,嶽雲過來,嶽飛便另指了一塊差不多的。他想著兩個孩子身手雖還不錯,但此時還不到全用蠻力的時候,讓嶽雲推動而不是抬起某塊巨石,也正好鍛煉了他使用巧勁的功夫,不傷身體。誰知道才十二歲的孩子竟真把在襄陽城指的這塊給推動了。

    許是自己當初大意,指了塊太好推的……

    嶽飛沉默許久,場麵尷尬了一會兒。過得片刻,隻見他抬起頭來:“此事明日再說,你先去歇息一陣,待會讓你姐送你回去……銀瓶,你先隨我走走。”

    嶽雲一臉得意:“爹,你若有想法,可以在俘虜中選上兩人與我放對比試,看我上不上得了戰場,殺不殺得了敵人。可不興反悔!”

    “……再說。”嶽飛背負雙手,轉身離開,嶽雲此時還在興奮,拉了拉嶽銀瓶:“姐,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你還沒馬高呢,矮子。”

    銀瓶知道這事情雙方的為難,罕見地皺眉說了句刻薄話,嶽雲卻毫不在意,揮著手笑得一臉憨傻:“嘿嘿。”

    嶽銀瓶轉身,追著父親去了。

    ***********

    軍營當中,許多的士兵都已歇下,父女倆一前一後信步而行,嶽飛背負雙手,斜望著前方的夜空,卻沉默了一路。待到快到軍營邊了,才將腳步停了下來:“嶽銀瓶,今日的事情,你怎麼看啊?”

    “女真人嗎?他們若來,打便打咯。”

    她少女身份,這話說得卻是簡單,不過,前方嶽飛的目光中並未覺得失望,甚至是有些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是啊,若是要來,自然隻能打,可惜,這等簡單的道理,卻有許多大人都不明白……”他歎了口氣,“銀瓶,這些年來,為父心中有三個崇敬敬重之人,你可知道是哪三位嗎?”

    少女隻是想了想:“周侗師公必是其中之一。”

    “是啊。”沉默片刻,嶽飛點了點頭,“師父一生正直,凡為正確之事,必定竭心盡力,卻又從不迂腐魯直。他縱橫一生,最終還為刺殺粘罕而死。他之為人,乃俠義之巔峰,為父高山仰止,隻是路有不同當然,師父他老人家晚年收我為徒,教授的以弓馬戰陣,衝陣功夫為主,可能這也是他後來的一番心思。”

    “第二位……”銀瓶沉思片刻,“可是宗澤老大人?”

    嶽飛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是啊,宗澤宗老大人,我與他相識不深,然而,自靖平恥後,他孤守汴梁,運籌帷幄盡心竭慮,臨死之時高呼‘渡河’,此二字也是為父此後八年所望,思之想之,無時或減。宗老大人這一生為國為民,與當初的另一位老大人,也是相差不多的……”

    “父親說的第三人……莫非是李綱李大人?”

    她看見父親臉上複雜地笑了笑。

    “這第三人,可說是一人,也可說是兩人……”嶽飛的臉上,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女真尚未南下,便有許多人,在其中奔走預防,到後來女真南侵,這位老大人與他的弟子在其中,也做過許多的事情,第一次守汴梁,堅壁清野,維持後勤,給每一支軍隊保障物資,前線雖然顯不出來,然而他們在其中的功勞,不可磨滅,及至夏村一戰,擊敗郭藥師大軍……”

    他說到這裏,頓了下來,銀瓶聰穎,卻已經知道了他說的是什麼。

    “父親指的是,右相秦嗣源,與那……黑旗寧毅?”

    “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女兒當時尚年幼,卻隱約記得,父親隨那寧毅做過事的。後來您也一直並不討厭黑旗,隻是對旁人,從來不曾說過。”

    “大錯鑄成,往事已矣,說也無用了。”

    “隻是……那寧毅無君無父,實在是……”

    嶽銀瓶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嶽飛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是啊,此事確是他的大錯。不過,這些年來,每每憶及當初之事,唯有那寧毅、右相府做事手段井井有條,千頭萬緒到了他們手上,便能整理清楚,令為父高山仰止,女真第一次南下時,若非是他們在後方的工作,秦相在汴梁的組織,寧毅一路堅壁清野,到最艱難時又整肅潰兵、振奮士氣,沒有汴梁的拖延,夏村的大勝,恐怕武朝早亡了。”

    他歎了口氣:“其時尚未有靖平之恥,誰也不曾料到,我武朝泱泱大國,竟會被打到今日程度。中原淪陷,民眾流離失所,千萬人死……銀瓶,那是自金武兩國開戰之後,為父覺得,最有希望的時刻,真是了不起啊,若沒有後來的事情……”

    嶽銀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嶽飛深吸了一口氣:“若不論他那大逆之行,隻論汴梁、夏村,至其後的華夏軍、小蒼河三年,寧毅行事手段,所有成就,幾乎無人可及。我十年練兵,攻下襄陽,黑旗一出,殺了田虎,單論格局,為父也不及黑旗萬一。”

    銀瓶道:“然而黑旗隻是陰謀取巧……”

    嶽飛擺了擺手:“事情有用,便該承認。黑旗在小蒼河正麵拒女真三年,擊潰偽齊何止百萬。為父如今拿了襄陽,卻還在擔憂女真出兵是否能贏,差距便是差距。”他抬頭望向不遠處正在夜風中飄揚的旗幟,“背嵬軍……銀瓶,他當初反叛,與為父有一番談話,說送為父一支軍隊的名字。”

    “名字……”嶽銀瓶瞪大眼睛,忍不住開口。嶽飛笑著點點頭。

    “是啊,背嵬……他說,意味是背著山走之人,亦指軍隊要背負山一般的重量。我想,上山下鬼,背負高山,命已許國,此身成鬼……這些年來,為父一直擔心,這軍隊,辜負了這個名字。”

    “……”少女皺著眉頭,思考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嶽飛時常與家人說這名字的意義和重量,銀瓶自然早已熟悉,隻是到得今日,才聽父親說起這一向的緣由來,心中自然大受震撼,過得片刻方才道:“爹,那你說這些……”

    這句話問出來,前方的父親表情便顯得奇怪起來,他猶豫片刻:“其實,這寧毅最厲害的地方,從來便不在戰場之上,運籌、用人,管後方諸多事情,才是他真正厲害之處,真正的戰陣接敵,許多時候,都是小道……”

    他說到這裏,表情煩悶,便沒有再說下去。銀瓶怔怔半晌,竟噗嗤笑了:“父親,女兒……女兒知道了,一定會幫忙勸勸弟弟的……”

    “唉,我說的事情……倒也不是……”

    “噗”銀瓶捂住嘴巴,過得一陣,容色才努力肅穆起來。嶽飛看著她,目光中有尷尬、有為難、也有歉意,片刻之後,他轉開目光,竟也失笑起來:“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循著內力,在夜色中擴散,一時間,竟壓得四野靜謐,猶如空穀之中的巨大回音。過得一陣,笑聲停下來,這位三十餘歲,持身極正的大將軍麵上,也有著複雜的神情:“既然讓你上了戰場,為父本不該說這些。隻是……十二歲的孩子,還不懂保護自己,讓他多選一次吧。若是年紀稍大些……男兒本也該上陣殺敵的……”

    “是,女兒知道的。”銀瓶忍著笑,“女兒會盡力勸他,隻是……嶽雲他傻乎乎一根筋,女兒也沒有把握真能將他說動。”

    “去吧。”

    不願意再在女兒麵前出醜,嶽飛揮了揮手,銀瓶離開之後,他站在那兒,望著軍營外的一片黑暗,久久的、久久的沒有說話。年輕的孩子將戰爭當成兒戲,對於成年人來說,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三十四歲的嶽鵬舉,對外強勢精明,對內鐵血嚴肅,心中卻也終有些許過不去的事情。

    如果能有寧毅那樣的口舌,現在或許能好過許多吧。他在心中想到。

    ……

    隨後的夜晚,銀瓶在父親的營房裏找到還在打坐調息裝鎮靜的嶽雲,兩人一道從軍營中出去,準備返回營外暫居的家中。嶽雲向姐姐詢問著事情的進展,銀瓶則蹙著眉頭,考慮著如何能將這一根筋的小子拉住片刻。

    此時的襄陽城牆,在數次的戰鬥中,坍塌了一截,修補還在繼續。為了方便看察,嶽雲等人暫居的房子在城牆的一側。修補城牆的工匠已經休息了,路上沒有太多光芒。讓小嶽雲提了燈籠,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正往前走著,有一道人影從前方走來。

    那身影高大,到得近處,銀瓶的說話才頓了一頓,前方來人身材魁梧,隨著他的前行,身形看來竟還在增長由人畜無害變得危險,這是綠林高手放開氣勢的象征,不是真正的高手甚至還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藏拙。

    “兩位是嶽家的小將軍吧……”那身影到得近處,隻見火光照耀出,顯出一張滿是刀疤的黑臉來。

    銀瓶抓住嶽雲的肩膀:“你是誰?”

    一步之間,巨漢已經伸手抓了過來。

    銀瓶手中,飄影劍似白練出鞘,同時拿著煙花令箭便打開了蓋子,一旁,十二歲的嶽雲沉身如山嶽,大喝一聲,沉猛的重拳轟出。兩人可以說是周侗一係嫡傳,即便是少女孩童,也不是一般的綠林好手敵得住的。然而這一瞬間,那黒膚巨漢的大手猶如覆天巨印,兜住了風雷,壓將下來!

    不久之後,示警之聲大作,有人渾身帶血的衝進軍營,告知了嶽飛:有偽齊或是女真高手入城,抓走了銀瓶和嶽雲,自城牆衝出的消息。

    再過得一陣,高寵、牛皋等人帶著軍中好手,飛快地追將出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自從澤州事了,寧毅與西瓜等人一路南下,已經走在了回去的路上。這一路,兩人帶著方書常等一眾護衛跟班,有時同行,有時分開,每日裏打探沿途中的民生、狀況、各式情報,走走停停的,過了黃河、過了汴梁,逐漸的,到得鄧州、新野附近,距離襄陽,也就不遠了。

    寧毅不願貿然進背嵬軍的地盤,打的是繞道的主意。他這一路之上看似悠閑,實際上也有許多的事情要做,需要的謀算要想,七月中旬的一晚,夫妻兩人駕著馬車在野外宿營,寧毅思考事情至半夜,睡得很淺,便悄悄出來透氣,坐在篝火漸息的草地上不久,西瓜也過來了。

    “這兩日見你休息不好,擔心女真,還是擔心王獅童?”

    “你倒是知道,我在擔心王獅童。”寧毅笑了笑。

    “這些天,你為他做了不少布置,豈能瞞得過我。”西瓜伸直雙腿,伸手抓住腳尖,在草地上折疊、又舒展著身體,寧毅伸手摸她的頭發。

    “是有些問題。”他說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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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0-12 23:36:52
第七四一章 近鄉情怯 節外生枝(上)




    “是有些問題。”寧毅拔了根地上的草,躺倒下去:“王獅童那邊是得做些準備。”

    “摘桃子?”

    西瓜問了一句,寧毅笑著搖搖頭:

    “我沒那麼饑渴,他要是走得穩,就不管他了,如果走不穩,希望能留下幾個人。幾十萬人到最後,總會留下點什麼的,現在還不好說,看怎麼發展吧。”

    西瓜躺在旁邊看著他,寧毅與她對望幾眼,又笑了笑:“王獅童是個很聰明的人,北方南下,能憑一口熱血把幾十萬人聚起來,帶到黃河邊,本身是了不起的。但是,我不知道……可能在某個時候,他還是崩潰了,這一路看見這麼多人死,他也差點要死的時候,可能他潛意識裏,已經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了吧。”

    寧毅看著天空,此時又複雜地笑了出來:“誰都有個這樣的過程的,熱血澎湃,人又聰明,可以過很多關……走著走著發現,有些事情,不是聰明和豁出命去就能做到的。那天早上,我想把事情告訴他,要死很多人,最好的結果是可以留下幾萬。他作為領頭的,如果可以冷靜地分析,承擔起別人承擔不起的罪孽,死了幾十萬人甚至百萬人後,也許可以有幾萬可戰之人,到最後,大家可以聯手打敗女真。”

    寧毅頓了頓,看著西瓜:“但他太聰明了,我開口,他就看到了本質。幾十萬人的命,也太重了。”

    西瓜聽他說著這事,眼中蘊著笑意,然後嘴巴扁成兔子:“承擔……罪孽?”

    “我沒這麼看自己,不用擔心我。”寧毅拍拍她的頭,“幾十萬人討生活,隨時要死人。真分析下去,誰生誰死,心裏就真沒個數嗎?一般人難免受不了,有些人不願意去想它,其實如果不想,死的人更多,這個領頭人,就真的不合格了。”

    “也許他擔心你讓他們打了先鋒,將來不管他吧。”

    “他哪裏有選擇,有一份幫忙先拿一份就行了……其實他如果真能參透這種殘酷和大善之間的關係,就是黑旗最好的盟友,盡全力我都會幫他。但既然參不透,就算了吧。偏激點更好,聰明人,最怕覺得自己有後路。”

    寧毅枕著雙手,看著天上星河流轉:“其實啊,我隻是覺得,好幾年沒有見到寧曦他們了,這次回去終於能見麵,有點睡不著。”

    “四年。”西瓜道,“小曦還是很想你的,弟弟妹妹他也帶得好,不用擔心。”

    寧毅看著天上,撇了撇嘴。過得片刻,坐起身來:“你說,這麼好幾年覺得自己死了爹,我忽然出現了,他會是什麼感覺?”

    “也是你做得太絕。”

    “怕啊,小孩子難免說漏嘴。”

    他仰起頭,歎了口氣,微微蹙眉:“我記得十多年前,準備上京的時候,我跟檀兒說,這趟上京,感覺不好,一旦開始做事,將來可能控製不住自己,後來……女真、蒙古,這些倒是小事了,四年見不到自己的孩子,扯淡的事情……”

    看他蹙眉的樣子,微含戾氣,相處已久的西瓜知道這是寧毅許久以來正常的情緒宣泄,若是有敵人擺在眼前,則多半要倒大黴。她抱著雙膝:“若是沒有這些事,你還會跟我好嗎?我是要造反的啊。”

    “人生總是,嗯,有得有失。”寧毅臉上的戾氣褪去,站起來走了兩步,“小曦十三歲,小忌十歲,雯雯八歲,都該懂事了。小河小珂五歲,小霜小凝三歲,都算是出生就沒見過我,想來當然是我自找的,隻是多少會有些遺憾。自己的孩子啊,不認識我了怎麼辦。”

    西瓜站起來,目光清澈地笑:“你回去見到他們,自然便知道了,我們將孩子教得很好。”

    寧毅想了想,沒有再說話,他上一世的閱曆,加上這一世十六年時光,養氣功夫本已深入骨髓。不過無論對誰,孩子始終是最為特殊的存在。他初到武朝時隻想要悠閑度日,就算戰火燒來,也大可與家人南遷,平平安安度過這一輩子。誰知道後來走上這條路,即便是他,也隻是在危險的浪潮裏顛簸,颶風的懸崖上走道。

    小蒼河大戰的三年,他隻在第二年開始時南下過一次,見了在南麵安家的檀兒、雲竹等人,此時紅提已生下寧河,錦兒也已生下個女兒,取名寧珂。這一次歸家,雲竹懷了孕,暗中與他一道來往的西瓜也有了身孕,後來雲竹生下的女兒取名為霜,西瓜的女兒取名為凝。小蒼河大戰結束,他匿身隱蹤,對這兩個女兒,是見都未曾見過的。

    華夏軍方南下時,收編了不少的大齊軍隊,原本的軍隊精銳則損耗過半,內部其實也混亂而複雜。從北方盧明坊的情報渠道裏,他知道完顏希尹對華夏軍盯得甚嚴,一方麵害怕孩子會不小心透露口風,另一方麵,又害怕完顏希尹不顧一切鋌而走險地試探,累及家人,寧毅殫精竭慮,夜不能寐,直到第一輪的教育、肅清結束後,寧毅又嚴格考察了部分軍中軍中將領的狀態,篩選培養了一批年輕人參與華夏軍的運作,才稍稍的放下心來。期間,也有過數次暗殺,皆被紅提、杜殺、方書常等人化解。

    這段時間裏,檀兒在華夏軍中當著管家,紅提負責大人孩子的安全,幾乎未能找到時間與寧毅團聚,雲竹、錦兒、小嬋、西瓜等人偶爾偷偷摸摸地出來,到寧毅隱居之處陪陪他。縱然以寧毅的心誌堅毅,偶爾午夜夢回,想起這個那個孩子生病、受傷又或是體弱哭鬧之類的事,也不免會輕輕歎一口氣。

    兩年的時間過去,華夏軍中局勢已定。這一年,寧毅與西瓜一道北上,自吐蕃繞行西夏,而後至西北,至中原轉回來,才正好遇上遊鴻卓、澤州餓鬼之事,到如今,距離歸家,也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縱然完顏希尹真有些什麼動作安排,寧毅也已有了足夠防備了。

    中原局勢一變,秦紹謙會頂在明麵上繼續執掌華夏軍,寧毅與家人團聚,乃至於偶爾的出現,都已無妨。如果女真人真要越千山萬水跑到西南來跟華夏軍開戰,便再跟他做過一場,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自與女真開戰,即使橫跨數年時間,對於寧毅來說,都隻是爭分奪秒。臃腫的武朝還在玩什麼修養身息,北上過的寧毅卻已知道,蒙古吞完西夏,便能找到最好的跳板,直趨中原。此時的西北,除了依附女真的折家等人還在撿著破爛恢複生計,多數地方已成白地,沒有了曾經的西軍,中原的大門基本是大開的,一旦那支此時還不為多數中原人所知的騎隊走出這一步,未來的中原就會成為真正的人間地獄。

    即便女真會與之為敵,這一輪殘酷的戰場上,也很難有弱者生存的空間。

    “想想都覺得感動……”寧毅嘟囔一聲,與西瓜一道在草坡上走,“試探過蒙古人的口風之後……”

    正說著話,遠處倒忽然有人來了,火把搖晃幾下,是熟悉的手勢,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再度潛進去,對麵過來的,是今夜住在附近鎮子裏的方書常。寧毅皺了皺眉,若不是需要立刻應變的事情,他大概也不會過來。

    “怎麼了?”

    “出了些事情。”方書常回頭指著遠方,在黑暗的最遠處,隱約有細微的光亮變化。

    “打起來了?”西瓜皺了眉頭,“背嵬軍夜襲鄧州?”

    “不是,鄧州守軍出了一撥人,綠林人也出了一撥,各方人馬都有。據說兩日前夜間,有金人武者入襄陽,抓了嶽將軍的子女出城,背嵬軍也出動了高手追擊,雙方交手幾次,拖緩了那支金人隊伍的速度,消息如今已在鄧州、新野這邊傳開,有人來救,有人來接,如今許多人已經打起來,估計不久便波及到這邊。咱們最好還是先轉移。”

    “嶽將軍……嶽飛的子女,是銀瓶跟嶽雲。”寧毅回憶著,想了想,“軍隊還沒追來嗎,雙方碰上會是一場大戰。”

    “聽說女真那邊是高手,一共上百人,專為殺人斬首而來。嶽家軍很謹慎,不曾冒進,前頭的高手似乎也一直未曾抓住他們的位置,隻是追得走了些彎路。這些女真人還殺了背嵬軍中一名落單的參將,帶著人頭示威,自視甚高。鄧州新野如今雖然亂,一些綠林人還是殺出來了,想要救下嶽將軍的這對兒女。你看……”

    西瓜看了寧毅一眼:“這位嶽將軍曾經跟過你,多少有些香火情分,要不然,救一下?”

    “他是周侗的弟子,性格耿直,有弑君之事,雙方很難見麵。這麼些年,他的背嵬軍也算有些樣子了,真被他盯上,怕是難過襄陽……”寧毅皺著眉頭,將這些話說完,抬了抬手指,“算了,盡一下人事吧,這些人若真是為斬首而來,將來與你們也難免有衝突,惹上背嵬軍之前,我們快些繞道走。”

    方書常點了點頭,西瓜笑起來,身影刷的自寧毅身邊走出,轉眼便是兩丈之外,順手拿起火堆邊的黑披風裹在身上,到一旁大樹邊翻身上馬,勒起了韁繩:“我帶隊。”

    馬背上,颯爽的女騎士笑了笑,幹淨利落,寧毅有些猶豫:“哎,你……”

    “你放心。”

    黑馬馳騁而出,她舉起手來,指尖上灑落光芒,隨後,一道煙火升起來。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不久之後,草地林間,一道道身影劈波斬浪而來,朝著同一個方向開始蔓延聚集。

    寧毅也跨上馬,與方書常一道,隨著那些身影奔馳蔓延。前方,一片混亂的殺場已經在夜色中展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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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二章 近鄉情怯 節外生枝(下)




    夜色之中,人影與戰馬奔行,穿過了樹林,便是一片視野稍闊的丘陵,破舊的泥路沿著山坡朝下方延伸過去,遠遠的是已成鬼蜮的荒村。

    村子是最近才荒棄的,雖已無人,但仍沒有太多時光摧殘的痕跡。這片地方……已接近鄧州了。被綁在馬背上的銀瓶辨認著月餘以前,她還曾隨背嵬軍的士兵來過一次此處。

    耳中有風聲掠過,遠處傳來一陣細微的喧鬧聲,那是正在發生的小規模的打鬥。被縛在馬背上的少女屏住呼吸,這邊的馬隊裏,有人朝那邊的黑暗中投去注意的目光,過不多時,打鬥聲停止了。

    騎馬的男子從遠處奔來,手中舉著火把,到得近處,伸手解下了掛在腰間的兩顆人頭仍在了路邊的泥溝裏。銀瓶閉上了眼睛,耳聽得那人說道:“兩個綠林人。”

    “兩口子?”有人似是往那泥溝裏看了一眼。

    “狗男女,一起死了。”

    後方馬背上傳來嗚嗚的掙紮聲,隨後“啪”的一巴掌,巴掌後又響了一聲,馬背上那人罵:“小兔崽子!”大概是嶽雲奮力掙紮,便又被打了。

    夜風中,有人輕蔑地笑了出來,馬隊便繼續朝前方而去。

    村落近了,鄧州也越來越近。

    接近鄧州,也便意味著她與弟弟被救下的可能,已經越來越小了……

    ************

    大概沒有人能夠具體描述戰爭是一種怎樣的概念。

    若要概括言之,最為接近的一句話,或許該是“無所不用其極”。自有人類以來,無論是怎樣的手段和事情,隻要能夠發生,便都有可能在戰爭中出現。武朝陷入戰火已有數年時光了。

    兩個月前再度易手的襄陽,剛剛成為了戰爭的前線。如今,在襄陽、鄧州、新野數地之間,仍是一片混亂而凶險的區域。

    原住民的離散,流民的聚集,背嵬軍、大齊軍隊、金**隊在這附近的廝殺,令得這方圓數百裏間,都變作一片混亂的殺場。

    在大部隊的聚集和反撲之前,偽齊的巡邏隊專注於截殺流民已經走到這裏的逃民,在他們而言基本是格殺勿論的背嵬軍則派出隊伍,在最初的摩擦裏,盡量將流民接走。

    上月,為著一群百姓,偽齊的軍隊試圖打背嵬軍一波伏擊,被牛皋等人識破後將計就計進行了反包圍,之後圍點打援擴大戰果。偽齊的援兵協同金人督戰部隊屠殺百姓圍魏救趙,這場小的戰鬥差點擴大,後來背嵬軍稍占上風,克製收兵,流民則被屠殺了小半。

    類似的衝突,這些時日裏屢見不鮮,但在大規模的衝突險些爆發後,雙方又都在此地暫時保持了克製的態度。背嵬軍剛獲大捷,對方也已拉起防禦的陣仗,需要的是消化這次大勝後獲得的經驗,鞏固軍隊的信心。

    大齊軍隊膽小怯戰,相對而言他們更樂意截殺南下的流民,將人殺光、搶奪他們最後的財物。而迫於金人督戰的壓力,他們也隻好在這裏僵持下去。

    至於金人一方,當初扶植大齊政權,他們也曾在中原留下幾支部隊但這些部隊並非精銳,縱然也有少數女真開國強兵支撐,但在中原之地數年,地方官員曲意逢迎,根本無人敢正麵反抗對方,這些人養尊處優,也已逐漸的消磨了士氣。趕到鄧州、新野的時間裏,金軍的將領督促大齊軍隊上陣,大齊軍隊則不斷求援、拖延。

    在大的方向上,三股力量就此僵持,對峙的空隙裏,流民遭受屠殺的境況未曾稍緩。在幕僚孫革的建議下,背嵬軍派出三五百人的隊伍分批次的巡邏、接應自北麵南下的人們,間或在樹林間、野地裏見到平民被屠戮、劫掠後的慘像,那些被殺死的老人與孩子、被**後殺死的婦人……這些士兵回來之後,說起這些事情,恨不能立刻衝上戰場,飲敵骨血、啖其皮肉。這些士兵,也就成了更為能戰之人。

    當然,在背嵬軍的後方,因為這些事情,也有些不同的聲音在發酵。為了防止北麵奸細入城,背嵬軍對襄陽管製嚴厲,多數流民隻是稍作休息,便被分流南下,也有南麵的書生、官員,打聽到許多事情,敏銳地察覺出,背嵬軍並未沒有繼續北進的能力。

    如果背嵬軍以更為堅決的姿態北推,而不是一次隻派三五百人出城,這些在襄陽、鄧州、新野三地之間死去的百姓,或許就能因此而得以存活。

    當然,大捷之下,這樣的聲浪尚不算明顯。才隻十三四歲的銀瓶對於這些事情,也還不太清楚,但她能夠明白的事情是,父親是不會也不能將軍隊推出襄陽,來救自己這兩個小孩子的,甚至於父親本人,也不可能在此時放下襄陽,從後方追趕過來。當意識到抓住自己和嶽雲的這支隊伍的實力後,銀瓶心底就隱約察覺到,自己姐弟倆求生的機會渺茫了。

    兩天前在襄陽城中出手的疤麵巨漢,與姐弟倆的交手僅是三招,便將她與嶽雲打倒,醒過來時,便已到襄陽城外。等待他們的,是一支核心大約四五十人的隊伍,人員的組成有金有漢,抓住了他們姐弟,便一直在襄陽城外繞路奔行。

    核心四五十人,與他們分開的、在偶爾的報訊中顯然還有更多的人手。此時背嵬軍中的好手已經從城中追出,軍隊估計也已在嚴密布防,銀瓶一醒過來,首先便在冷靜辨認眼前的情況,然而,隨著與背嵬軍斥候隊伍的一次遭遇,銀瓶才開始發現不妙。

    這支隊伍的首領乃是一名三十餘歲的女真人,帶領的數十人,恐怕皆稱得上是綠林間的一流高手,其中武藝最高的顯是之前入城的那名疤麵大漢。這人麵目凶戾,話語不多,但那金人首領麵對他,也口稱陸師。銀瓶江湖閱曆不多,心中卻隱約想起一人,那是曾經縱橫北地的宗師級高手,“凶閻王”陸陀。

    當初心魔寧毅統領密偵司,曾大肆搜集江湖上的各種訊息。寧毅造反之後,密偵司被打散,但許多東西還是被成國公主府暗中保留下來,再後來傳至太子君武,作為太子心腹,嶽飛、聞人不二等人自然也能夠查閱,嶽飛組建背嵬軍的過程裏,也得到過許多綠林人的加入,銀瓶翻閱那些存檔的資料,便曾見到過陸陀的名字。

    相對於方臘、周侗、林宗吾這些大宗師的名頭,“凶閻王”陸陀的武藝稍遜,存在感也大大不如,其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他並非是統領一方勢力又或者有獨立身份的強者,從始至終,他都隻是河北大族齊家的門下走狗。

    當初在武朝境內的數個世家中,名聲最為不堪的,恐怕便要數河北的齊家。黑水之盟前,河北的世家大族尚有王其鬆的王家與之製衡,河東亦有左端佑的左家呼應。王其鬆族中男丁幾乎死絕後,女眷南撤,河北便隻剩了齊家獨大。

    因著地利,齊家最為熱衷於與遼國的生意往來,是堅定的主和派。也是因此,當初有遼國貴人失陷於江寧,齊家就曾派出陸陀營救,順便派人刺殺即將複起的秦嗣源,若非當時陸陀負責的是營救的任務,秦嗣源與適逢其會的寧毅遇上陸陀這等凶人,恐怕也難有僥幸。

    遼國覆滅之後,齊家仍舊是主和派,且最早與金人發生聯係,到後來金人占領中原,齊家便投靠了金國,背地裏扶持平東將軍李細枝。在這個過程裏,陸陀始終是依附於齊家行事,他的武藝比之眼下威名赫赫的林宗吾或許有些遜色,然而在綠林間也是罕有敵手,背嵬軍中除了父親,或許便隻有先鋒高寵能與之抗衡。

    軍陣間的比拚,高手的意義隻是成為將領,凝聚軍心,然而兩支隊伍的追逃又是另外一回事。第一天裏這支隊伍被斥候截住過兩次,軍中斥候皆是精銳,在這些高手麵前,卻難有數合之將,陸陀都未親自出手,趕過去的人便將那些斥候追上、殺死。

    銀瓶便能夠看出,此時與她同乘一騎,負責看住她的中年道姑身形高挑消瘦,指掌幹硬如精鐵,隱現青色,那是爪功臻至化境的象征。後方負責看住嶽雲的中年男人麵白無須,五短身材,身形如球,下馬走路時卻猶如腳不沾地,這是十三太保的綿柔功夫極深的表現,根據密偵司的訊息,似乎便是曾經隱匿山東的凶人仇天海,他的白猿通臂、綿掌、彈腿功夫極高,早年因為殺了師姐一家,在綠林間銷聲匿跡,此時金國傾覆中原,他終於又出來了。

    除了這兩人,這些人中還有輕功卓越者,有唐手、五藏拳的高手,有棍法好手,有一招一式已融入舉手投足間的武道凶人,即便是身居其中的女真人,也個個身手矯捷,箭法超卓,顯然這些人便是女真人傾力搜刮打造的精銳隊伍。

    即便是背嵬軍中高手眾多,要一次性聚集如此多的好手,也並不容易。

    第一天裏銀瓶心中尚有僥幸,然而這撥人馬兩度殺盡遭遇的背嵬軍斥候,到得夜間,在後方追趕的背嵬軍將領許孿亦被對方伏殺,銀瓶心中才沉了下來。

    她自幼得嶽飛教導,此時已能看出,這支隊伍由那女真高層帶領,顯然自視甚高,想要憑一己之力攪亂襄陽局勢。這麼一大片地方,百餘高手奔走騰挪,不是幾百上千士兵能夠圍得住的,小撥精銳即便能夠從後頭攆上來,若沒有高寵等好手帶隊,也難討得好去。而要出動大軍,更是一場冒險,誰也不知道大齊、金國的軍隊是否早已準備好了要對襄陽發起進攻。

    這隊伍奔走繞行,到得第二日,終於往鄧州方向折去。偶爾遇上流民,隨後又遇上幾撥救援者,陸續被對方殺死後,銀瓶從這幫人的談笑裏,才知道襄陽的異動已經驚動附近的綠林,不少身在鄧州、新野的綠林人士也都已經出動,想要為嶽將軍救回兩位親人,隻是普通的烏合之眾如何能敵得上這些專門訓練過、懂的配合的一流高手,往往隻是稍微接近,便被察覺反殺,要說訊息,那是無論如何也傳不出去的了。

    亦有兩次,對方將擒下的綠林人抓到銀瓶與嶽雲的麵前的,折辱一番後方才殺了,小嶽雲氣極大罵,負責看管他的仇天海性情極為糟糕,便哈哈大笑,隨後將他痛揍一頓,權作途中消遣。

    到得這日深夜,陸陀一行人近了那荒村,也就漸近鄧州。事實上襄陽與鄧州間的距離,以這些人的腳力哪裏用得了兩天的時間,隻是那領頭的女真人自視甚高,這隊人顯然不歸鄧州或是新野的軍隊節製,陸陀抓住銀瓶與嶽雲隻是一時興起,待到抓住後,他們在附近折轉繞路,隻是為了引出襄陽守軍出擊,再通知鄧州、新野等處,伺機攻擊。

    這一路的奔走不停,眾人亦有些許疲憊,到了那村子附近便停下來,燃起篝火、吃些幹糧。銀瓶與嶽雲被放下來,取下了堵住嘴的布片,一名漢子走過來,放了兩碗水在他們麵前,嶽雲先前被打得不輕,如今還在恢複,嶽銀瓶看著那漢子:“你不解開我雙手,我喝不到。”

    “那就趴著喝。”

    “心拳李剛楊!你也是漢人,為何……”

    銀瓶仰著頭,便喊出那人的名字,這話還未說完,隻聽啪的一聲響起在夜色中,旁邊的道姑揮出了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嶽銀瓶的臉上。銀瓶的武藝修為、基礎都不錯,然而麵對這一巴掌竟連察覺都未曾察覺,口中一甜,腦海裏便是嗡嗡作響。那道姑冷冷說道:“女子要靜,再要多話,學你那兄弟,我拔了你的舌頭。”

    銀瓶眼中充血,扭頭看了道姑一眼,臉上便漸漸的腫起來。周圍有人哈哈大笑:“李剛楊,你可被認出來了,果然鼎鼎大名啊。”

    “這小娘皮也算見多識廣。”

    “你還認識誰啊?可認識老夫麼,認識他麼、他呢……哈哈,你說,可用不著怕這女道士。”

    “綿掌仇天海、禦風手鄭三、太始刀潘大和……那位是林七公子、佛手雷青……那邊凶閻王陸陀……”銀瓶骨子也有一股狠勁,她盯著那道姑,一字一頓地將認出身份的人說了出來,陸陀坐在篝火那邊的遠處,隻是在聽帶頭的女真人說話,遠遠聽到銀瓶說他的名字,也隻是朝這邊看了一眼,沒有過多的表示。

    其餘人聽得銀瓶點名,有人神情沉默,有人麵色不豫,也有人哈哈大笑。這些人畢竟多是漢人,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跟了金人做事,終究有許多人不願意被人點出來。那道姑聽銀瓶說話,沉默不語,隻是等她一字一頓說完之後,手掌刷的劃了出來,空氣中隻聽“乒”的一聲清響,然後叮叮當當的連續響了數聲,先前在另一邊說“用不著怕這女道士”的男子猝然出手,為銀瓶擋下了這陣攻擊。

    兩人的交手迅疾如電,銀瓶看都難以看得清楚。交手過後,旁邊那男子收起袖裏短刀,哈哈笑道:“小姑娘你這下慘了,你可知道,身邊這道姑心狠手辣,素來說到做到。她年輕時被男人辜負,後來找上門去,零零總總殺了人全家五十餘口,雞犬不留,那辜負她的男人,幾乎全身都讓她撕碎了。天劫爪李晚蓮你都敢得罪,我救不了你第二次嘍。”

    不遠處小嶽雲掙紮著坐起來:“你們這些人的外號都難聽……”

    這邊的對話間,遠處又有打鬥聲傳來,越是接近鄧州,過來阻攔的綠林人,便越發多了。這一次遠處的陣仗聽來不小,被放出去的外圍人員雖然也是高手,但仍有數道身影朝這邊奔來,顯然是被生起的篝火所吸引。這邊眾人卻不為所動,那身形不高,圓圓胖胖的仇天海站了起來,擺動了一下手腳,道:“我去活活氣血。”轉眼間,穿過了人群,迎上夜色中衝來的幾道身影。

    打鬥的剪影在遠處如鬼魅般晃動,仇天海的通背拳與譚腿、綿掌功夫舉重若輕,轉眼間將衝來的四人打死了三人,剩下一人揮舞長刀,狀若瘋魔,追著仇天海劈砍卻怎樣也砍他不中。

    這戲耍般的追打往篝火這邊過來了,眾人的談論說笑中,隻見那被仇天海戲耍的舞刀者渾身是血,他的刀法在一城一地或許還算得上不錯,但在仇天海等人麵前,便根本不夠看了。殺到近處,氣喘如牛,陡然間卻看到了場地這邊的銀瓶與嶽雲,男子愣了一下,放聲大喊:“可是嶽將軍的小姐與公子!可是”

    銀瓶與嶽雲大喊:“小心”

    在那男子背後,仇天海陡然間身形暴漲,他原本是看起來圓滾滾的五短身材,這一刻在黑暗中看起來卻彷如增高了一倍,拳勁由左起,朝右發,經全身而走,肢體的力量經後背聚為一束,這是白猿通背拳中的絕式“摩雲擊天”,他武藝高強,這一拳擊出,其中的凶狠與妙處,就連銀瓶、嶽雲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隻聽轟的一聲悶響,那男子話還沒說完,口中鮮血漫天噴出,整個人都被擊飛出兩丈開外,就此死了。

    “好!”頓時有人高聲喝彩。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眾人也都是身懷絕藝,此時忍不住出言點評、讚美幾句,有人道:“老仇的功力又有精進。”

    有人道:“這一手通背拳,力走全身,發於一點,果真是絕了。老仇,你這發力法不錯,我們找時間搭搭手?”

    仇天海露了這一手絕活,在不絕於耳的讚美聲中洋洋得意地回來,這邊的地上,銀瓶與嶽雲看著那死去的漢子,咬緊牙關。嶽雲卻忽然笑起來:“哈哈哈哈,有什麼了不起的!”

    十二歲的孩子一口稚嫩的變聲嗓子,這時候說的話在一堆點評中格外刺耳,但眾人不願掉價,也不會在此時與他真的爭論起來。有練棍法的老者看了一眼嶽雲,朗聲道:“你的父親自然有更了不起的本領,有機會,老夫倒也想要討教一番。”

    嶽飛身為鐵臂膀周侗關門弟子,武藝高強江湖上早有傳聞,老人這樣一說,眾人也是大為點頭。嶽雲卻仍舊是笑:“有什麼了不起的,戰陣搏殺,你們這些高手,抵得了幾個人?我背嵬軍中,最瞧得起的,不是你們這幫江湖賣藝的小醜,而是戰陣衝殺,對著敵寇不怕死不怕掉腦袋的漢子。你們拳打得漂亮有個屁用,你們給金人當狗”

    他這話一出,眾人臉色陡變。事實上,這些已經投靠金國的漢人若說還有什麼能夠驕傲的,無非就是自己手上的技藝。嶽雲若說他們的武藝比不過嶽鵬舉、比不過周侗,他們心中不會有絲毫反駁,唯獨這番將他們技藝罵得一無是處的話,才是真正的打臉。有人一巴掌將嶽雲打倒在地下:“無知小兒,再敢胡言亂語,老子剮了你!”

    嶽雲口中滿是鮮血,在地下笑起來:“哈哈哈哈,嘎嘎嘎嘎……看到了吧,小爺對著你們這幫賤狗,可不怕掉腦袋。剮了我?你爺爺嶽雲今年年方十二,你來剮,我有一句求饒喊痛的,便不是男人!否則我是你爺爺。要不要來!來唔唔唔唔唔……泥鼓更人當鼓,唔唔唔……鼓……”

    眾人將銀瓶與嶽雲抓來,自不可能在此時殺掉他們,往後無論用來威脅嶽飛,還是在戰陣上祭旗,皆有大用。仇天海陰沉著臉過來,將布團塞進嶽雲最近,這孩子仍然掙紮不停,對著仇天海一遍遍地重複“你給金人當狗……狗、狗、狗……”縱然聲音變了樣子,眾人自也能夠分辨出來,一時間大覺丟臉。

    便在此時,篝火那頭,陸陀身形暴漲,帶起的風壓令得篝火猛然倒伏下來,空中有人暴喝:“誰”另一側也有人陡然發出了聲音,聲如雷震:“哈哈!你們給金人當狗”

    在黑暗中陡然衝出的,是一杆暴烈而霸道的暗紅長槍,它從營地一側出現,竟已悄然潛行至近處,待到被發現,方才猝然發難。在那附近的高手林七及時發覺,倉促交手,整個身體蜷縮著便被擊飛了出來。那長槍猶如劈波斬浪,穿人而過,直撲嶽銀瓶與嶽雲的位置,同時,陸陀的身影衝過篝火,猶如魔神般的撲將過來,揮手帶起了背後的鋸齒重刃。

    兩道身影衝撞在一起,一刀一槍,在夜色中的對撼,爆出雷鳴般的沉重光火。

    背嵬軍中的第一高手高寵,此時終於殺到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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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1-22 22:49:02
第七四三章 風急火烈 再見江湖




    暗紅長槍與鋸齒刀揮出的火光在空中爆開,緊接著又是連續的幾下交手,那長槍呼嘯著朝旁邊衝來的眾人揮去。

    這背嵬軍的高寵體型剛健、高大,比起陸陀亦毫不遜色。他武藝高強,在背嵬軍中乃是一等一的先鋒猛將,能與他放對者唯有周侗悉心教導出來的嶽飛,隻是他身處軍旅,於江湖上的名聲便並不顯。這次銀瓶、嶽雲被抓,軍中好手相繼追出,他亦是當仁不讓的先鋒。

    隻是高手間的追逃與打仗不同,搜索敵人與當麵放對又是兩回事,對方百餘高手分成數股,帶著追蹤者往不同方向兜圈子,高寵也隻能朝一個方向追去。第一天他數次撲空,心急如焚,也是他武藝高強、又正值青壯,連續奔行搜索了兩天兩夜,身邊的隨行斥候都跟不上了,才在鄧州附近找到了敵人的正主。

    趁著對方的注意力被一側打鬥吸引,他悄然潛行過來,然而到得近處,終究還是被陸陀首先發覺。雙方甫一交手,便知對方難纏,高寵毫不猶豫地撲向側麵。周圍眾人也都反應過來,那最初被擊飛的林七公子隻是借著翻滾卸力,這時候才從地上滾起,被嶽銀瓶稱為“太始刀”潘大和的高胖漢子已甩出一片刀光,旁邊又有長棍、鉤鐮槍攔截而來!

    高寵飛撲而出,長槍砸開刀光,身形便從長棍、鉤鐮之間竄了出去。這些高手揮起的兵器帶著罡風,猶如風雷呼嘯,但高寵不假思索的正麵飛撲而出,以毫厘之差穿過,卻是戰陣上乾脆百煉的能力了。他身形在地上一滾,就勢起身,前方罡風呼嘯而來,鷹爪如電,撕向他的麵門。

    後方鉤鐮槍亦搭上了他的槍身,一道飛梭穿來,刷的纏繞而上,要與鉤鐮刀一道將他的長槍鎖死!

    更前方,地躺刀的高手翻滾疾衝,便要抽刀斬他雙腿!

    高寵此時才剛剛站起,腦袋猛地後仰,僅以毫厘之差避開交錯的雙爪,雙手握槍一奪,那鷹爪高手已經將雙爪扣住他的雙肩,高寵虎目圓睜,雙手一掙,使鷹爪的中年漢子放開他肩上皮甲,又如閃電般的扣他腰肋間的衣甲縫隙。下方,那地躺刀也刷的出鞘,橫斬過來!

    黑夜之中交手雙方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本身藝業精湛,彼此動作真如兔起鶻落,縱然高寵武藝高強,卻也是轉眼間便陷入殺局之中。他此時長槍橫握在側,被鉤鐮與飛梭鎖住,鷹爪扣他半身,下方地躺刀滾來,側後方的“太始刀”朝他上身逆斬而來,然後,便聽得他一聲虎吼,托起槍身的雙手猛地砸下!

    怒吼震蕩四方,然後是轟的一聲響,那鷹爪漢子被高寵長槍槍身猛地砸在背上,便覺大力襲來猶如泰山壓頂一般,眼前陡然一黑,骨骼爆響,隨後便是地上的塵埃震蕩。雙方近身相搏,比的便是內力、蠻力,高寵體型高大,那鷹爪漢子被他扣住上半身,便如同被巨猿抱住的猴子一般,整個身體都重重的砸向地麵,這中間甚至還要加上高寵自身的重量。後方斬來的太始刀被高寵這一下俯身避過,前方那地躺刀不及收手,刷的切過去也不知劈中了誰,激起的土塵中有血光濺出。

    高寵的暴喝聲還在周圍回蕩,身形已再度如猛虎般撲出,拖動的長槍一震一絞,甩掉了鉤鐮與飛梭,那暗紅槍尖呼嘯劃出,這剛猛的一揮,便迫開了周圍丈餘的空間。

    眾人投靠金人後,原本便自視甚高,高寵的猝然殺出固然讓人意外,然而周圍數人隨即而來的殺局卻實在厲害。這些人也算極有比鬥經驗,第一時間衝來,第二個念頭便覺得對方要死,即便是陸陀,迫開對方後見周圍人多,也未再在第一時間衝向中央。誰知這年輕人竟如此豪勇,那鷹爪高手浸淫此道數十年,在北地也是一等一的凶人,竟在一個照麵間便著了對方的道。

    殺招被如此破解,那長槍揮舞而來時,眾人便也下意識的愣了一愣,隻見高寵回槍一橫,隨後直刺地上那地躺刀高手。

    這短短瞬間的一愣,也是眼下的極限了,地下的漢子朝後方滾去,那長槍卻是虛招,此時陸陀也已再度衝出。高寵長槍剛猛地迫開三名高手,又回身猛砸陸陀,隨後大喝一聲直衝嶽銀瓶的方向。陸陀大喝:“拿下他!”高寵長槍揮來,便要與他搏命。

    陸陀亦是性情凶悍之人,他身上受傷甚多,對敵時不懼傷痛,隻是高寵的武藝以戰場搏殺為主,以一敵多,對於生死間如何以自己的傷勢換取別人性命也最是了解。陸陀不懼與他互砍,卻不願意以重傷換對手輕傷。此時高寵揮槍豪勇,猶如天神下凡一般,轉眼間竟抵著如此多的高手、絕招生生推出了四五步的距離,隻是他身上也在片刻間被擊傷數出,血跡斑斑。

    那邊銀瓶、嶽雲正要叫這高大哥快退。隻聽轟的一聲響,高寵長槍與陸陀大刀猛地一撞,身影便往另一邊飛撲出去。那大槍往周身一掃,迫退數人,又朝前方砸出漫天槍影。身在那邊的高手已不多,眾人反應過來,喝道:“他想逃!”

    “別讓小狗逃了”

    使飛梭的漢子此時距離高寵卻近,一梭射向高寵,乒的一聲,高寵長槍一揮、一絞,卻是猛的纏住了飛梭。此時陸陀一方要阻攔他逃走,雙方均是奮力一扯,卻見高寵竟放棄逃亡,挺槍直朝這使飛梭的漢子而來!這一瞬間,那漢子卻不信高寵願意深陷此地,雙方目光對視,下一刻,高寵長槍直穿過那人心口,從後背穿出。

    此時,側麵人影飛舞,那名叫李晚蓮的道姑猛地襲來,側麵一爪抓上高寵麵門,高寵正一槍殺死了那使飛梭的對手,腦袋微微一晃,一聲暴喝,左手豪拳橫砸,李晚蓮一腳踢在高寵腰眼上,身形跟著飛掠而出,躲開了對方的拳頭。

    側麵又有人衝上,與高寵戰在一起,陸陀一聲暴喝,亦是緊跟而上,毫不在乎宗師的身份。

    “你今日便要死在這裏”

    “走狗拿命來換”

    此時高寵被李晚蓮一爪所傷,發髻披散,半張臉上都是鮮血,然而怒喝之中猶然威風凜凜,中氣十足。他廝殺豪勇,絲毫不為救不到嶽家姐弟而沮喪,也絕無半分因突圍不成而來的失望,然而對手畢竟厲害,轉眼間,又給他身上添了幾處新傷。

    這支由陸陀為首的金人隊伍,原本組成便是為了執行各種特殊任務,潛行、斬首,圍殺各種厲害目標。當初鐵臂膀周侗刺殺完顏宗翰,這支隊伍自然也有將周侗一級的高手當做假想敵的想法。高寵第一次與這樣的敵人作戰,他的武藝縱然高強,此時也已極難脫身。

    隻是接近宗師級的高手這般悍勇的廝殺,也令得眾人暗自心驚。他們投靠金國,自然不是為了什麼理想、榮耀或者保家衛國,動手之間雖出了力氣,搏命時多少還是有些猶豫,想著最好是不要把命搭上,如此一來,留在高寵身上的,一時間竟都是輕傷,他身形高大,片刻之後周身傷勢雖然看來淒慘,但舞槍的力量竟未減弱下來。

    此時,不遠處的林地邊又傳來變故的聲音,大約也是趕來的綠林人,與外圍的高手發生了打鬥。高寵一聲暴喝:“嶽小姐、嶽公子在此,傳出話去,嶽小姐、嶽公子在此”

    這聲暴喝遠遠傳開,那樹林間也有了動靜,過得片刻,忽有一道人影出現在不遠處的草地上,那人手持短劍,喝道:“義士,我來助你!”聲音清脆,竟是一名穿夜行衣的嬌小女子。

    這邊的篝火旁,嶽銀瓶放聲大喊:“走”隨後便被旁邊的李晚蓮打倒在地。人群中,高寵也是一聲大喝:“快走!”他此時已成血人,須發皆張,長槍呼嘯突刺,大喝道:“擋我者死”已然擺出更激烈的搏命架勢。對麵的少女卻隻是迎過來:“我助你殺金狗……”這聲話語才出來,旁邊有人影掠過,那“太始刀”潘大和身影飄飛,一刀便斬了那少女的腦袋。

    長槍槍勢暴烈,如熔岩奔突,直撲潘大和,潘大和遊身而走,大笑:“是你姘頭不成!”他頗為得意,此時卻不敢獨擋高寵,一個錯身,才見對方奔突的前方隻剩了林七公子一人。陸陀在後方大吼:“留住他!”林七卻如何敢與高寵放對,猶豫了一下,便被高寵迫開身形。

    帶著滿身鮮血,高寵撲入前方草叢,一群人在後方追殺過去,高寵邊打邊走,步伐不停,轉眼間身上再中三刀,已衝至那片樹林的邊緣。

    這邊眾人還需看住嶽銀瓶與嶽雲兩人,不敢大肆追趕。那數人一直殺到樹林裏,打鬥聲又延伸了好遠,方才有人回來。這等宗師、準宗師的戰鬥裏,若不想搏命,被對方窺見了弱處,終究難以將人留得住。當初寧毅不願輕易對林宗吾下手,也是為此緣故。

    高寵身受重傷,一直打到樹林裏,卻終於還是負傷遠遁。此時對方力氣未竭,眾人若散碎地追上去,或許反被對方搏命殺掉,有要事在身,陸陀也不願意費上一整晚去殺這高手,終究還是折返回來。

    此後一行人啟程往前,後方卻終究掛上了尾巴,難以甩脫。他們奔行兩日,此時方才被真正抓住了痕跡,銀瓶被縛在馬上,心中終於生出些許希望來,但過得片刻,心中又是疑惑,這邊距離鄧州或許隻有一兩個時辰的路程,對方卻仍舊沒有往城池而去,對後方盯上來的綠林人,陸陀與那女真首領也並不著急,而且看那女真首領與陸陀偶爾說話時的神色,竟隱約間……有些洋洋得意。

    如此走了半個時辰,已是子夜,後方便有綠林人追近。這些人來得還有些散碎,隻有血勇,黑夜中廝殺持續了一段時間,卻無人能到近處,女真首領與陸陀根本未曾出手。嶽雲在馬背上兀自掙紮吵鬧,銀瓶雖腫了半邊臉,卻一直在靜靜地看那女真首領的樣子,對方也在黑暗中注意到了少女的眼神,在那邊笑了笑,用並流利的漢話輕聲道:“嶽姑娘蘭心慧質,很是聰明。”

    嶽銀瓶隻能嗚嗚兩聲,陸陀看她一眼,那女真首領勒轉馬頭,緩緩而行,卻是朝銀瓶這邊靠了過來。

    “我等在襄陽、鄧州之間折轉兩日,自然是有陰謀。令尊嶽將軍,真是沉得住氣,他怕我等有詐,雖然也曾出兵,卻未有絲毫魯莽,我等一點好處都未有占到,實在是有些不甘心……”

    女真首領說著這話,卻沒有什麼不甘心的感覺,隻聽他道:“他要顧大局,出兵不能從速,那邊難以顧全鄧州、新野的局麵。這一日裏,鄧州周圍出手欲援救姑娘的江湖人眾多,嶽姑娘想必很感動吧?隻是兩位被抓的消息為何傳得如此之快,姑娘與這許多好漢,恐怕未曾想過吧。”

    嶽銀瓶心中沉了下去,那首領一笑:“自然有我等的功勞,若他們真能救走嶽姑娘,嶽姑娘與小將軍倒也不用感謝在下。”

    此時眾人走上那小山包,遠遠的還有廝殺聲傳來,因廝殺而亮起的火光也在天際晃動。那女真首領麵色陰冷了些:“令尊能拿下襄陽,很是厲害。朝堂之中雖然叫著要立刻將襄陽打回來,但大齊的廢物是不能戰的。南麵幾年溫柔日子,我女真放在這裏的兵,也大不如前了。他們都該死,但既然我來了,便當為之分憂一二。”

    他指著前方的光影:“既然襄陽城你們暫時要拿去,在我大金王師南下前,我等自然要守好襄陽、鄧州一線。如此一來,許多蟑螂鼠輩,便要清理一番,否則將來你們軍隊北上,仗還沒打,鄧州、新野的城門開了,那便成笑話了。所以,我放出你們的消息來,再順手打掃一番,如今你見到的,便是這些鼠輩們,被屠殺時的火光。”

    女真首領頓了頓:“家師希尹公,很是欣賞那位心魔寧先生的想法,你們這些所謂江湖人,都是成事不足的烏合之眾。他們若躲在暗處,守城之時,想要敗事是有些用的,可若出到人前,想要成事,就成一個笑話了。當年心魔亂綠林,將他們殺了一批又一批,他們猶不知自省,此刻一被煽動,便興衝衝地跑出來了。嶽姑娘,在下隻是派了幾個人在其中,他們有多少人,最厲害的是哪一批,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說,他們不該死?誰該死?”

    火光中,慘烈的屠殺,正在遠處發生著。

    鄧州最精銳的大齊軍隊,在軍令的驅使下,派出了一小股人,將上百綠林好漢圍在了一處山坳中,隨後,開始放火燒山。

    綠林人四麵八方的逃竄,最終還是被大火圍困起來,悉數的,被活生生的燒死了,也有在大火中想要衝出來的,在淒厲如惡鬼般的慘叫中,被燒成了碳人。兩支千人隊,分別負責兩支最大的綠林隊伍。更多的人,或在廝殺,或在逃竄,也有一部分,遇上了渾身是傷的高寵、以及趕過來的數名背嵬軍斥候,被集合起來。

    高寵隻是將傷勢稍稍包紮,便帶領著他們追將上去。他們此時也明白,陸陀等人帶著嶽家的兩個孩子在周圍亂轉,是帶著誘餌想要釣魚,但即便魚不咬鉤,過了今夜,他們進入鄧州城內,再想要將兩個孩子救下,便幾乎等於不可能了。對方威脅不了嶽將軍,那邊極有可能送去兩個孩子的人頭,又或是如同對付武朝宗室一般,將他們押往北地,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陸陀等人走下那處山包後不久,高寵帶領隊伍,在一片小樹林中朝對方展開了截殺。

    由於雙方高手的對比,在複雜的地形開戰,並不是理想的選擇。然而事到如今,若想要渾水摸魚,這或許便是唯一的選擇了。

    同樣的時刻,寧毅的身影,出現在陸陀等人方才經過了的小山包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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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1-24 23:58:02
風急火烈 再見江湖(中)




    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原本該當寧靜下來的夜色並未平靜,火焰的光芒與不安的廝殺還在遠處持續,小小的山頭上,穿長衫的人影舉著長長的望遠鏡,正在朝周圍張望。

    “在哪裏啊……”他口中低喃了一句。

    後方還有數道人影,在周圍警戒,一人蹲在地上,正伸手往倒下的黑衣人的懷裏摸東西。那黑衣人的麵罩已經被撕下來,身體微微抽搐,看著周圍出現的人影,目光卻顯得凶戾。

    這黑衣人才剛剛從混亂的思緒中恢複過來,他名叫吳絾,這一次雖陸陀等人南下,雖被放在外圍警戒,但原本也是北地赫赫有名的凶人,身手是相當不錯的。陸陀大隊往前方轉進之後,他在後方選了高處戒備,眼見遠處的林間有人打出火點訊號來,方才準備再度轉移,也是在此時,遭到了襲擊。

    自後方忽然出現的敵人隱匿功夫高強,他發現時,對方已經到了身後,僅僅是一次換掌,吳絾的後頸便被拿住,打得暈厥過去,片刻之後醒來,才發現身邊已經是出現好幾道的人影。吳絾腦中還未想清楚,心中卻並不畏懼。江湖上每多奇人,他即便著了道,也不代表這些人就能在自己的那些同伴麵前討得好去。

    以執掌大金國半璧力量的元帥府牽頭,穀神完顏希尹的弟子為首領,搜刮建立出來的這支高手隊伍,雖不說在戰場上能敵萬軍,在戰場外卻是難有敵手的。吳絾身居其中,能夠明白自己這些高手集結起來的意義,他們將來的目標,是類似於曾經的鐵臂膀周侗,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這樣的綠林豪強。自己單出來竟然被抓,確實沒有麵子,但今日出現在這裏的綠林人,是根本無法明白他們麵對的到底是怎樣的敵人的。

    夜風吹過,他還未能看出這幾人的來曆,身邊給他搜身那人掏出了他身上唯一攜帶的令牌,隨後拿去給那手持圓筒的長衫男人看,對方的聲音在夜風裏傳來,有些能聽懂,有些則聽不太懂。

    “隻找到這個。”

    “……很講究啊,看這個篆字,好像是穀神一係的風格……先收著……”

    “是……可能要點時間問問他。”

    “他醒了?唔……你們讓開,我來裝個逼……”

    吳絾還聽不太懂對方的意思,長衫男子走過來蹲下了,從上方看著他:“喂,能說話嗎?你們老大在哪?”

    “你們……要死了……”吳絾怡然不懼,他先前被對方在喉嚨上打了一拳,此時勉強說話,聲音沙啞,但狠辣的氣息猶在。

    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麼人

    他心中是這樣想的。對方便又說了一句:“那你顯得把你老大的所在告訴我,我才好去送死。你說呢?”

    “咳咳……”吳絾在地上露出嗜血的笑容,點了點頭,他目光瞪著這長衫男子,又順便望了望周圍的人,再回到這男子的麵上來,“當然,你們要找死,總沒……有……”

    月光很大,縱然遠處的光芒隱隱約約透著躁動,這小山包上的一切仍舊顯得清冷,站在這裏的幾人,蹲在那的一人以及躺著的那人都在笑,躺著的那人一邊笑一邊沙啞卻又一字一頓地說話,然而,說到這一句時,話語的音調卻陡然有轉折。躺著的男子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事情。

    空氣安靜下來。

    周圍幾人都在等他說話,感受到這安靜,微微有些尷尬,蹲著的長衫男子還攤了攤手,但疑惑的目光並沒有持續很久。旁邊,先前搜身的那人蹲了下來,長衫男子抬了抬頭,這一刻,大家的目光都是嚴肅的。

    “……你認出我了。”

    輕得像是沒有人能夠聽到的低喃。

    吳絾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一時間沒有說出來。長衫男子低頭望了他兩眼,確定了某些東西後,他站了起來,由高高的俯視變作轉身。

    “他認出我了……”

    “你們……”吳絾將目光轉向旁邊的人,這些人將目光望過來,冷冷地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他們並不在乎自己“認出”他們這個事實,他們在乎的是背後的涵義。吳絾的心中還顯得混亂,他想著應該要說幾句硬氣的話,但口中已經發出聲音來:“他們在下麵……”

    夜晚有風吹過來,山包上的草便隨風搖擺,幾道人影沒有太多的變化。長衫男子背負雙手,看著黑暗中的某個方向,想了片刻。

    “你們……真的想殺了我啊。”

    地上的人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

    過得片刻。

    “你叫什麼名字?”

    “……吳……你、你放了我……”

    “……剝了你的皮去查?”

    “……吳絾……”

    “你們的大隊,在已經打起來的那邊?”

    “……”

    遠處的小樹林間,隱約燃燒著烽煙,那一片,已經打起來了

    *************

    長槍與鋼刀的撞擊在林間亮起火花,人影飛竄廝殺,火焰在稀疏的小樹林裏燒,煙霧一時間便縈繞開來,周圍一片殺戮與混亂。

    擅使通背拳的仇天海、李剛楊、林七公子甚至於陸陀等人都已散開,這些高手們奔行林間,對著突襲而來的綠林人展開了屠殺。他們本就身手一流,長期的相處中還形成了相對良好的協作習慣,此時在這地形複雜的樹林中與一些單憑熱血就來救人的綠林武者廝殺,委實是處處占得上風。

    仇天海在或明或暗的光焰中奔突,看起來便如同投石機中被投擲出去的巨石,通背拳的力量原本最擅集中發力,在輕功的慣性下簡直觸物即崩,無人能當他的三拳兩腳。

    林七公子在先前的一戰中被高寵逼退脫身,委實丟了大麵子,此時衝入人群,快刀全力施為下,每一刀均是殘忍非常。一名中年俠女刷刷幾下被他剁飛雙手,她的丈夫衝過來搶救,被林七剛猛的一刀斬斷了頸項,一腳踢入那女子懷中,隨後又如猛虎般的朝旁邊武者殺去。

    更別提陸陀這種準宗師的身手,他的身影繞行林間,隻要是敵人,便可能在一兩個照麵間倒下去。

    銀瓶、嶽雲被俘的消息傳遍鄧州、新野,此次結伴而來的綠林人也有不少是代代相傳的世家,是相攜闖蕩過的兄弟、夫妻,人群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年輕氣盛的少年。但在絕對的實力碾壓下,並沒有太多的意義。

    遠處,銀瓶被那女真首領拉著,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的嘴已經被堵了起來,完全無法呼喊,但還是在努力的想要發出聲音,眼中已經一片殷紅,急得跳腳。

    不遠的地方,煙霧橫飛,陡然有罡風呼嘯而來,暗紅長槍衝向這混亂局麵中防守最薄弱的路線,轉眼間,便拉近到僅僅兩丈遠的距離。銀瓶“唔”的奮力大叫,幾乎跳了起來。借著煙霧與火焰衝過來的正是高寵,然而在前方,亦有數道身影出現了。鄭三、潘大和、雷青等一眾高手早已截在前方,要將高寵擋下來。

    要對付陸陀、仇天海這一級別的綠林高手,樹林從來就不是什麼理想的伏擊環境,然而想要救下銀瓶、嶽雲,這也可能是唯一能渾水摸魚的地方。高寵集結了這些綠林人,對他們的要求原本隻是襲擾、放火生煙,然而當陸陀等人親自下場,一場屠殺還是無法避免的出現。

    自暗處衝出的高寵猶如亡命的猛虎,暴喝聲中直衝銀瓶所在的位置,那暗紅長槍力道剛猛如奔雷,在幾乎不要命的衝殺中,片刻時間裏,潘大和等人幾乎都有些無法阻擋。眼見他一步步的推進,那女真首領哈哈大笑:“好,厲害,你若不投降,再敢往前一步,我便殺了這嶽銀瓶!”

    “那你便殺”高寵一聲暴喝,長槍硬砸潘大和的刀,將他硬生生砸出丈餘之外。那女真首領大笑:“聰明!那便還給你嶽銀瓶”

    在這大笑聲中,女真首領做出的是誰也未曾料到的事情,他抓起嶽銀瓶的後背,雙手猛地一擲,便將她擲向了高寵,正在疾衝的高寵睜大了眼睛,槍鋒避開了前方,用力刺向周圍,與此同時,對麵的幾名高手包括那天劫爪李晚蓮在內,都一齊飛躍而出。

    殺意彌漫而來,高寵還未接觸到嶽銀瓶,周圍的殺招便已遞了過來,他在猛然間止步,一隻手揪住了銀瓶身前的繩索,兩人轟然疾旋、飛退,數道殺招落下,刹那間便是飆飛的鮮血。在眨眼的時間裏,高寵與銀瓶的身形疾退出了兩三丈的距離,甩飛地麵又快步衝起,身上卻不知道又受了多少傷。

    潘大和飛身而至,被高寵倉促間逼退,隨後是李晚蓮如鬼魅般的身形,驀進忽退,與高寵換了一爪,將他的肩膀撕出幾道血痕來。銀瓶才一落地,手腳上的繩索便被高寵崩開,她抓起地上一柄長劍,飄影劍法全力施為想要護住高寵身側,但仍舊顯得無力。

    高寵護著她後退,人群則推了過來。那女真首領笑著,慢條斯理地開口:“看看,我給了你你想要的,你帶的走嗎?”搖了搖頭,“非但帶不走,你自己也要死在這裏了,你死了之後,銀瓶姑娘……終究也是走不了。”

    樹林周圍的廝殺聲已經不多,按計劃逃跑的已然跑掉,未跑掉的,便被陸陀等人殺得差不多了。不遠處,一名少年人被打得滿臉是血,被林七拖著向前走,然後一刀劈在了他的背上,陸陀亦將一名武藝高強的老者砍殺在地。林間的一顆巨石側,高寵與嶽銀瓶停了下來,銀瓶拿掉口中的布片,沙啞著大喊:“你們快走快走高將軍快走……”

    高寵橫槍而立,他身上已滿是傷痕,目光望向周圍,也已經微微有些虛弱,卻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你們走不了了。”那女真首領從那邊走來,過得片刻,卻道:“相爭一晚,也是有緣,閣下武勇我已知曉,甚為欽佩。我乃大金燕王完顏撒改之子完顏青玨,家師乃穀神完顏希尹,不知是否有幸,知道壯士高姓大名。”

    樹林遠處卻有人影奔來:“高將軍挺住,我等不走了,便來助你!”這樹林間的伏擊,高寵明白這些綠林人難敵對方麾下高手,叮囑他們放火襲擾後便要逃走,此時卻仍有人跑回來了。

    隨後便是廝殺與慘呼的聲音。

    那完顏青玨攤了攤手:“我知壯士勇烈,但我大金國君臨天下,求才若渴。今日壯士若願意投降我方,我可以做主,放回銀瓶姑娘兩國爭殺,你死我活,但至少,壯士可以讓嶽將軍的骨肉少死一個”

    “高將軍,今日你走了他們不會殺我,你不走我們都要死在這裏……”高寵身邊,銀瓶低聲而急促地說話。

    樹林間,偶爾還有人在黑暗中被揪出來,倒下去。高寵環顧周圍,烽煙與火焰之中,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

    小山包上,夜風吹動長衫的衣袂。寧毅背負雙手站在那裏,看著下方遠處的樹林,幾道人影站著,冰冷得像是要凝結這片夜色。

    吳絾說了一些話,心中卻是混亂的。他還無法弄清楚這些人的身份或者說,他已經清楚了,卻壓根無法理解這一事實,他們過來,有一些大的目的,卻從未想過,會遇上這樣……近乎荒謬的不真實的局麵。

    就像是他們挖了個坑要抓兔子,興高采烈去收兔子時,卻似乎在驚鴻一瞥裏看到了熊。

    “……你們……還真是想殺我啊……”

    ……

    “如何?降一個,換一個!”

    “快走……”這是銀瓶的說話。

    高寵閉上眼睛,再睜開:“……殺一個,算一個。”

    旁邊的人沒能聽清他的低喃,下一刻,他大吼了出來:“走”

    紅槍一往無前!

    遠處,失去一雙手臂的中年女人在地上緩緩地蠕動,眼中血淚流淌,哭泣的聲音也幾乎讓人聽不到了。她的丈夫沒有了頭顱,屍體就倒在不遠的地方。林七提刀走過來,一腳踏在她的腰上,舉起刀從她背後捅了下去。

    鮮血在地上流淌成片,浸潤了周圍的野草。

    他的同伴龐元走在不遠處,看見了因腿上中刀倚靠在樹下的女子,這大約是個江湖賣藝的姑娘,年紀二十出頭,已經被嚇得傻了,看見他來,身體顫抖,無聲哭泣。龐元舔了舔嘴唇,走過去。

    樹的後方,有人影出現,龐元反應迅速,第一時間斬出了一劍,對方也出了一刀。龐元的身體晃了晃,他定在了那裏。心拳李剛楊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妥,轉眼間飛掠過數丈的距離,衝向那片黑暗,光暗交錯的一瞬間,他吼了一聲,然後他的身影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轉眼間,他在那相對昏暗的空間裏飆出了數丈之遠,猶如被巨獸拖入其中,隱約的身影間,有無數的東西穿過去。

    黑暗的輪廓裏,隻能隱約見到他砰的撞在了一棵樹上,身體沒了反應。

    這邊的搏殺也已經開始片刻,高寵的搏殺中,嶽銀瓶揮劍欲走,李晚蓮的身影如鬼魅般的衝過了高寵,天劫爪刷的在高寵身上撕下一條血肉,女人的笑聲猶如夜鴉,猛地擒住了銀瓶的手腕,又是一腳踢在了高寵的胸口上,抓住銀瓶飛掠而出。

    在潘大和等人的圍攻下,高寵轉身欲追,卻終究被拖住了身形,背後又中了一拳。而在遠處的那一側,李剛楊的遭遇引起了迅速的反應,兩名武者首先衝過去,然後是包括林七在內的五人,從不同的方向直投那片還未被火焰照亮的林間。

    有人暴喝而起,內力的迫發之下,聲如雷霆:“誰”

    然後便是:“啊”

    “小心”

    黑暗裏人影交錯,下一刻,弩箭飛起,如同無數的夜鳥驚飛出林間,這些高手腿、掌、刀劍間因內力豁至極致而激起的破風聲猶如風箱鼓蕩,有的拍在樹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巨響,下一刻,又是雷鳴般的聲音。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滿身血跡仍在搏殺的高寵朝那邊望去,完顏青玨朝那邊望去,陸陀已經朝那邊開始疾奔,整個樹林中的高手們都在朝那邊望過去

    激烈的響聲像是驟然而止。

    陸陀已經奔至那附近,黑暗中,有身影瘋狂衝出,那是林七公子,他的身形中有許多扭曲的地方,像是爆開了一般,背後插著一支弩箭,奔行的速度依然極快,陸陀一把抓向他的胸前,後方的黑暗裏,另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高速衝出,如同捕獵的獵豹一般,直撲林七這逃跑的獵物。

    黑色的身影並不高大,轉眼間,陸陀抓住林七將他提起來,那黑影也一瞬間縮短了距離。這一刻陸陀想要抬腿去踢,那俯衝的黑色身影拔刀,暴漲的刀光貼地起飛,刷的一下仿佛要衝刷、吞噬前方的一切。

    這是江湖上最平常最大路的一式刀法夜戰八方。乃是四麵八方被人包圍時衝殺斬腿的招式,眨眼間一放即收!陸陀的身影在那一刻奇跡般的退了半丈,黑色身影衝入另一側的樹林裏,猶如從未出現過的幻影。被陸陀提在手上的林七腰上鮮血如瀑,在那一瞬間,他被那黑暗手中的刀光從後方劈了上來,硬生生的劈斷了後背、脊椎。

    安靜得像是要窒息的瞬間。黑暗的方向裏,有可怖的惡意湧出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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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1-27 09:09:15
第七四五章 風急火烈 再見江湖(下)
   




     鮮血飛散,刀風激起的斷草飛舞落下,也不過是一轉眼的瞬間。

    被陸陀提在手上,那林七公子的狀態的,大家在此時才能看得清楚。前前後後的鮮血,扭曲的手臂,明顯是被什麼東西打穿、打斷了,背後插了弩箭,種種的傷勢再加上最後的那一刀,令他整個身體如今都像是一個被糟蹋了無數遍的破麻袋。

    揮出那驚豔一刀的黑色身影衝入另一邊的陰影裏,便消融了進去,再無動靜,另一邊的廝殺處如今也顯得安靜。陸陀的身形站在那最前方,高大如鐵塔,靜靜地放下了林七。

    遠處,完顏青玨微微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人群中的眾高手都已各自舒展開手腳,讓自己調整到了最好的狀態,很顯然,順遂一晚之後,意外的情況還是出現在眾人的麵前了,這一次出動的,也不知是哪裏的武林世家、高手,沒被他們算到,在暗地裏要橫插一腳。

    方才衝出來的那道黑影的刀法,委實已臻化境,太不簡單,而轉眼間七八人的損失,顯然也是因為對方的確伏下了厲害的陷阱。

    陸陀的手已經在第一時間揚起,打出了準備迎敵的手勢,他警惕著方才揮刀之人消失的方向。人群之中,一名女真漢子低伏下來,搭箭挽弓,聆聽夜林中的風聲,砰的一聲響起來,他的麵門上鮮血爆開,整個人倒向後方。

    “當心”

    “迎敵”

    這詭異的襲擊打破了同樣詭異的片刻安靜,有人大吼而出,所有的人撲向周圍,各自尋找掩護。銀瓶被那李晚蓮拿住要害,以截脈手法重重打了數下,此時渾身軟麻,想要反抗,卻終於還是被拖著回去。在這混亂的視野中,這些人同時展現一流身手的場麵簡直驚人,浸淫武道多年的步法身形,又或者是獵場、軍旅多年培養出來的野性直覺,在真正臨敵的此刻都已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她自小練習最正統的內家功夫,這時候更能明白眼前這一切的可怖。

    無論是步法、身形舒展時的風雷之聲,還是如閃電般飛竄掠行的技巧,又或是騰挪折轉的章法。都確確實實地展現出了這支隊伍的成色,嶽家軍自建立時起,陸續也有許多高手來投,但在軍中拿高手組成精銳並不聰明,對於由難民、農人組成的軍隊來說,單純的嚴苛訓練並不能使他們適應戰場,唯有將他們放在老兵或是綠林強者的身邊,才有可能激發出軍隊最大的力量。

    但無論這樣的配置是否愚蠢,當事實出現在眼前的一刻,尤其是在經曆過這兩晚的屠殺之後,銀瓶也隻能承認,這樣的一支隊伍,在幾百人組成的小規模戰鬥裏,的確是趨近於無敵的存在。

    對麵陡然出現的英雄,給了陸陀等人一個狠狠的下馬威,確實極不簡單,尤其是那黑影衝殺中的一式“夜戰八方”,比之父親的槍法造詣,恐怕都未有遜色。但即便如此,這一刻,銀瓶還是很想大聲地喊出話來,希望他們能夠速速離開。當然,最好是能帶上高將軍。

    無論對方是武林英雄,還是小撥的軍隊,都是如此。

    天際之中星月流轉,在林間投下稀疏的光影,樹林一側不多的火焰還在燃燒,使得煙塵飄蕩上夜空。這一刻,人影在樹林中呼嘯交錯,有人躲避,有人在騰挪折衝之中迅速往前,亦有身法詭異之人,貼地而走猶如可怖的蜘蛛,身形幾乎全完躲進了不高的野草之中,足可躲避開箭矢的威脅,同一時刻,女真的神射手、綠林高手中擅暗器者也一麵躲避一麵猛地出手了,飛蝗石、鐵蒺藜、箭矢飆射,劈劈啪啪的投降那一片昏暗之中。

    陸陀也在同時發力躍出,有幾根弩矢交錯射過了他方才所在的地方,草莖在空中飛揚。

    “突火槍”

    暴喝聲震動林間。

    雙方的對比先前說起來雖是有明有暗,但實際上,大夥兒此時身處的都還是一片暗林之中。當陸陀一方數十高手在四麵八方都動起來,黑暗裏便如同陡然咆哮起的暗潮。隨著人群的衝突,一名女真射手迅速纏起了火箭,刷的射出,同時,亦有人拿起了浸潤火油的火把,點起來便擲向那黑暗當中。

    擲出那火把的一瞬間,交錯而過的弩矢射進了那人的肩膀。火焰掠過夜空,一棵小樹旁,射出弩矢的來襲者正回身躲避,那飛掠的火把緩緩照亮不遠處的情景,幾道身影在驚鴻一瞥中露出了輪廓。

    “小心火器”

    “看到了!”

    “鼠輩,出來”

    呼喊聲驚起間,已有人飛掠至敵人的周圍。這些綠林高手戰鬥方式各有不同,但既然有了準備,便不至於出現方才一瞬間便折損人手的局麵,那最先衝入的一人甫一交手,便是身形疾轉,打呼:“小心”弩矢已經從側麵飛掠上了空中,隨後便聽得叮叮當當的響聲,是接上了兵器。

    第二人、第三人也在驟然間突入,驟然間也有人大吼:“中計!點子紮手!”

    完顏青玨腦門血管急跳,在這片刻間卻不明白中計是什麼意思,點子紮手又能到什麼程度。自己一方全都是好不容易聚集的一流高手,在這林間放對,縱然對方有些精銳,總不可能個個能打。就在這大喊的片刻間,又是**人衝了進去,然後是混亂的大喊聲:“大家合力……宰了他們”

    “給我死來”

    “啊”

    “小心中計”

    叫聲之中,一人被切開了肚子,讓同伴拖著飛快地退出來。陸陀原本想要在中間坐鎮,此時被他們喊得也是一頭霧水,疾衝而入。既然是喊合力宰了他們,那便是有得打,可接下來的小心中計又是怎麼回事?

    不遠處,銀瓶頭暈腦脹地看著這一切,亦是疑惑。

    陸陀的身影奔突過去!

    樹叢後,激烈的打鬥映入眼簾,這是十餘道身影的一場混戰,陸陀奔突而來,照著最前方見到的敵人便是橫刀一斬。那人手持鋼刀,另一隻手上還有一麵盾牌,在陸陀的大力劈斬下,順勢便被斬飛出去。周圍的同伴也是厲害,隨著陸陀的到來,三名高手也順勢上前猛攻,對麵卻見人影換位,有一柄長槍、一柄鉤鐮迎上,要擋住四人的進攻,轉眼間便被逼得節節後退。

    陸陀的心中卻已然察覺出了不對。江湖上說年刀月棍一輩子槍、寶劍隨身藏。槍與劍都是易學難精,耍得好的都是高手,鉤鐮更是異形兵器,要使好極難。這一長槍一鉤鐮雖然被打得節節敗退,然而在自己與其餘三人的圍攻下還能支撐的,在綠林間怎麼都不可能籍籍無名。

    這兩杆槍退出幾步,便有長刀長劍遊走過來,在遊走中再度敵住四人猛攻,那長槍與鉤鐮卻在瞬間補上了刀劍的位置,接下周圍幾人的攻擊。

    十數江湖人的廝殺,與士兵廝殺大不一樣,走位、意識、反應都靈巧至極,然而,在這看似混亂的奔走拚殺中生生架住了己方十人進攻的,在眼前仔細一看,竟隻有七個人,他們互相之間的配合與走位,互相關照的意識,默契到了極點,以至於己方這般強攻,竟無一斬獲,先前大意中還被對方傷了一人。

    對方……也是高手。

    陸陀於綠林廝殺多年,意識到不對的瞬間,身上的汗毛也已豎了起來。雙方的刀兵相接還隻是片刻時間,後方的眾人還在衝來,他幾招強攻之中,便又有人衝到,加入攻擊,眼前的七人在默契的配合與抵擋中已經連退了數丈,但若非結果詭異,一般人恐怕都隻會覺得這是一場完全亂來的混亂廝殺。而在陸陀的攻擊下,對麵雖然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然而當中那名使刀之人刀法飄渺輕盈,在狼狽的抵擋中始終守住一線,對麵的另一名使刀者更顯然是核心,他的大刀剛猛凶戾,爆發力強,每一刀劈出都猶如火山迸發,大火燎原,亦是他一人便生生抵擋住了己方三四人的攻擊,不斷減輕著同伴的壓力。這刀法令得陸陀隱約感覺到了什麼,有不好的東西,正在萌動。

    ……

    林間一片混亂。

    不光是眼前的這一麵,隨著這突如其來的威脅,樹林其它方向上,被完顏青玨安排的斥候、外圍人員也被驚動,正在迅速聚集過來。銀瓶的身邊,一名女真人吹起了廝殺的號角,將訊號遠遠傳開,隨後,隻見遠處的林間亦有信號彈飛起,或許是另一邊趕來的營救者也已經被發現了。

    李晚蓮舔了舔指尖的鮮血,不遠處,在潘大和等人的圍攻下,高寵也隻是勉力支撐,他知道有幫手到來恐怕是最好的時機,但頻頻廝殺,也難有寸進。就在此時,才剛剛交鋒片刻的樹林那頭,陸陀的吼聲響起來:“走”

    這吼聲高亢焦躁,透露出來的,絕不是令人安定的訊號。陸陀身為這樣一支隊伍的領頭人,就算真遇上大事,往往也隻能示人以沉穩,誰也沒想到、也想不到會遇上怎樣的事情,讓他露出這等焦躁的情緒。

    就在這大吼聲中,有人兩人衝了過去,其中一人隻是在草上微微躍起,腳步還未落下,他的前方,有一道刀光升起來。

    刀鋒與人影交錯,身體落地翻滾,人頭已衝天飛起,這次出刀的身影頎長高瘦,一手握刀,另一隻邊卻隻有衣袖在風中輕輕翻飛,他出現的這一刻,又有在廝殺中大喊:“走”

    而在看見這獨臂身影的瞬間,遠處完顏青玨的心中,也不知為什麼,陡然冒出了那個名字。

    “參天刀”,杜殺。

    與此同時,血潮翻滾,兵鋒蔓延推出

    ……

    就在片刻之前,陸陀的心中已經湧起了多年前的記憶。

    那時候武朝北伐聲浪高漲,南麵正好有方臘起事,主和派的齊家沒有坐視良機,上方動用關係,給予了方臘一係不少的幫忙,陸陀當時也隨之南下,來到方臘軍中,加入了名叫包道乙的綠林人的麾下。

    包道乙在聖公軍中地位不低,但也有不少敵人,當初的霸刀便是其一,後來心魔寧毅因緣際會斬殺了包道乙,霸刀營將其保下,據說還成全了寧毅與那霸刀莊主劉西瓜的姻緣。

    以那寧毅的武藝,自然不可能真的斬殺包道乙,事情的真想難尋,但對陸陀來說,也並不關心。隻是當時霸刀營中高手眾多,陸陀投身包道乙麾下,對於部分的敵手也曾有過了解,那是由曾經刀道無雙的劉大彪子教出來的幾個弟子,刀法的風格各異,卻都有所長。

    眼前這些人中的兩人,與自己對陣防禦的刀法輕盈飄渺者,隱約便是那“羽刀”錢洛寧,至於另一位爆裂凶戾的,似乎就是傳聞中“燼惡刀”的痕跡。

    霸刀營……

    這三個字在心頭湧現,令他一瞬間便喊了出來:“走”然而也已經晚了。

    就在他大吼的同時,有人在林間揮手。

    衝得最遠的一名女真刀客一個翻滾飛撲,才剛剛站起,有兩道人影撲了過來,一人擒他手上鋼刀,另一人從背後纏了上去,從後方扣住這女真刀客的麵門,將他的身體由上至下按在了地上。這女真刀客鋼刀被擒、麵門被按,還能活動的左手順勢抽出腰間的匕首便要反擊,卻被按住他的男子一膝蓋抵住,短刀便在這女真刀客的喉間反複用力地拉了兩下。

    粘稠的鮮血洶湧而出,這隻是眨眼間的衝突,更多的人影撲過來了,一道身影自側麵而來,長刀遙指陸陀,殺氣洶湧而來。

    ……

    這廝殺推進去,又反推出來的時候,還沒有人想走,後方的已經朝前方接上去。

    陸陀在激烈的打鬥中退出來時,眼見著對陣陸陀的黑色身影的刀法,也還沒有人真想走。

    衝進去的十餘人,轉眼間已經被殺了六人,其餘人抱團飛退,但也隻是隱隱覺得不妥。

    一切發展得委實太快了,從那戰場的一端被詭異卷入了林七等七八人,到眾人前鋒的衝入,後方的趕來,再到陸陀的猛退,戰線反推,還隻是片刻的時間,對於一場戰爭來說,這或許還隻是剛剛開始的試探**鋒。

    這一刻,多數人都已經衝向鋒線,或者已經開始與敵方交手。仇天海蓄力奔突,一式通背拳砸向那首先出現,正對抗兩人的獨臂刀客。那獨臂刀客平平淡淡的回身一斬,殺機削向仇天海的腦門,他猛地發力轉折,躲開這一刀,旁邊有三道身影殺出來了。白猿通臂拳與譚腿的功夫在周圍打出殘影,甫一交鋒,砰砰砰砰的打退了三個人。

    雙方的武藝,頂多也是差不多的,他的心中隱約覺得能打。

    人群中有人大吼:“這是……霸刀!”許多人也隻是微微愣了愣,分心去想那是什麼,似乎頗為耳熟。

    然後,有人喊出了“黑旗”。

    “走”陸陀的大吼聲開始變得真實起來,夜晚的空氣都開始爆開!有人大喊:“走啊”

    鮮血在空中綻放,頭顱飛起,有人跌倒,有人連滾帶爬。血線正在衝突、飛起來,轉眼間,陸陀已經落在了後線,他也已知道是你死我活的瞬間,奮力廝殺試圖救下一部分人,李晚蓮拖起銀瓶要走,銀瓶奮力掙紮起來,但終於還是被拖得遠了。

    那一邊的黑衣眾人衝出來,廝殺之中仍以奔跑、出刀、躲避為節奏。即便是對抗陸陀的高手,也絕不隨意停留,往往是輪番上前,一齊進攻,後方的衝上前去,隻進行片刻的、迅速的廝殺便躍入樹後、大石後方等待同伴的上來,間或以弩弓對抗敵人。完顏青玨麾下的這支隊伍說起來也算是有配合的高手,但比起眼前突如其來的敵人而言,配合的程度卻完全成了笑話,往往一兩名高手仗著武藝高強戀戰不走,下一刻便已被三五人一齊圍上,斬殺在地。

    黑潮的推進尤其是在麵對著數十高手時迅速得令人難以反應,但終究不可能立刻追上李晚蓮等人,陸陀在後方拚殺片刻,轉身衝殺突圍,那邊潘大和等人也已棄高寵而走,高寵挺槍欲追,此時腦海卻暈眩了一瞬,他廝殺至此,也已漸漸脫力。

    陸陀奔跑了過去,高寵深吸一口氣,身側便是一道道的人影掠過。

    完顏青玨等人還未完全離開視野,他回頭看了一眼,挽弓射箭,大喝道:“陸師傅快些”

    陸陀吼道:“他們留不住我!”

    對於陸陀的這句話,其他人並無疑問,這等級別的高手武藝精湛潛力巨大,如同高寵一般,若非目標牽製,或者廝殺力竭,極是難殺,畢竟他們若真要逃跑,一般的奔馬都追不上,普通的箭矢弩矢,也絕不容易致命。就在陸陀大吼的片刻間,又有幾名黑衣人自側前方而來,長鞭、鐵索、鋼槍乃至於漁網,試圖擋住他,陸陀隻是稍稍被阻,便迅速地轉移了方向。

    兩麵鐵盾攔在了前方。

    陸陀虎吼奔突,將一人連人帶盾硬生生地砸飛出去,他的身影轉折又竄向另一邊,這時候,兩道鐵製飛梭穿插而來,交錯擋住他的一個方向,巨大的聲音響起來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煙塵升騰,火光交錯,眾人的竭力阻擋隻是將陸陀奔行的方向稍稍限製,有十餘道長鐵管對準他,發射了彈藥。

    陸陀的身形震動了好幾下,腳步踉蹌,一隻腳忽然矮了一下,遠遠的,黑衣人席卷過了他的位置,有人抓住他的頭發,一刀斬了他的人頭,腳步未停。

    許多人瞪著眼睛,愣了片刻。他們知道,陸陀就此死了。

    這是江湖的末日。

    ……

    黑旗的眾人,還在蔓延而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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