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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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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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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2-26 08:50:12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7-3-2 09:06 編輯

第七六五章 雙鋒(下)




    武朝,建朔九年的五月初,夏日正開始變得炎熱,兵部的加急傳訊,奔行在江南大地的每一條要道間。

    首都臨安,商旅來往,船隻通行,依舊絡繹不絕。書生的往來,俠士的聚集,都在為武朝這一片繁華的景象研磨潤色。

    十年的時光,放置於一個人的一生,是現實而又漫長的一段距離。它足以讓一個少年長大成人,讓一個年輕人轉變而成熟,讓成熟的中年人步入老年,讓老人們放下了念想,走向生命的盡頭。

    歡樂會在這時光的記憶裏沉澱得更為美好,恐懼也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變得虛幻。這十年的時間,南武從新生到繁榮的轉變擺在了每一個人的麵前,這繁榮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足以證明新皇朝的勵精圖治與欣欣向榮。

    由於曾經的過往與現實的壓力,書生們得以表達他們的激憤,寫出更加令人慷慨激昂的文字。俠士們加倍地受到人們的重視,所行所想,不再是綠林間的簡單廝鬥與上不得台麵的黑吃黑。即便是青樓楚館中的姑娘們,也更加容易地在這相對平靜的“亂世”中找到令人心動乃至心醉的男子。

    對於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個最好的年代了。

    朝堂依舊繁忙,官員們在新的政治版圖上至少能夠更加輕鬆地實現自己的抱負。最近這段時間,則更加繁忙了起來。

    那條關於宗輔宗弼“可能”南下的不尋常的消息,在武朝的朝廷裏,已經掀起了一股風暴。這風暴帶來的訊息由上往下仍舊處於封鎖狀態,但消息靈通者,已經隱約能夠察覺到一絲端倪了。許多大門大戶的動作,總能夠由內向外的激起一些漣漪。這漣漪未必是負麵的,在發酵數日之後,在臨安消息靈通的上層社交圈裏,可能要打仗的訊息已經有了一個雛形。

    聞者無不慷慨激昂。

    隨著漫長時光的過去,因著繁華景象的溫養,對於十餘年前景翰朝的景狀,乃至於最近搜山檢海的認知,在人們心中早已變作另一番樣子。南武的勵精圖治給了人們很大的信心,一方麵相信著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另一方麵,即便是臨安的公子哥們,也大都相信,即使金人再度打來,痛定思痛的武朝也已經有了還手的力量這也是最近幾年裏武朝對外宣傳的成果。

    既然能夠還手,需要考慮的便是在這場戰爭裏權力變化給人們帶來的機會了,權力上的機會,經濟上的機會。而即便有人心憂武朝再次受挫,也大都議論著自身如何出一份力氣,能夠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並不易評價。但在武朝朝堂上層,對於這一消息的到來,自然不能如此任性地應對,在大量的討論和分析後,對於整個事態的處置,反倒更顯艱難起來。

    作為樞密使的秦檜,此時便處於這一片風暴的核心之中。

    自武朝變為南武,女真的搜山檢海後,秦檜於武朝官場上幾經波折,如今也已經是站在權力頂端的幾名大員之一。相對於此時的左相呂頤浩、右相張浚,秦檜於朝堂之上更多的屬於理智派的首領他在景翰朝時便任事禦史台,以剛直不阿,又能穩定大局著稱,建朔朝穩定後,秦檜又先後做了幾項以雷霆手段穩定南北居民矛盾的事跡,得罪了不少人,然而確確實實是在為整個大局著想。

    此時的理智派,通常便是主和派,自女真搜山檢海後,秦檜深知己方與金人的武力差距,對於雙方的矛盾極為克製,這兩年甚至說出過“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樣的大方針、大策略。他的這些提案中沒有人情,卻極為現實,由於太子君武是熱血主戰派,因此秦檜一直未得相位,但也因此,地位變得超然起來。

    此時的皇帝周雍固然寵愛兒子,但另一方麵,在理智層麵則下意識地倚重秦檜,多半認為如果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秦檜這樣的人還能收拾個爛攤子。金人可能南下的訊息傳來,武朝的高層會議,少不了秦檜這樣的大員,不過這一次不待他潑冷水,整個朝堂內部的氣氛,卻是一致的凝重的。

    這幾年來,武朝操練新兵,打造軍械,如果是對抗劉豫還是有幾分信心的,然而對抗女真,朝堂上下的人腦子過得去的,大都希望這是傳來的假消息過去的每一年,其實都有過這樣的風聲。不過,眼下的這一年,情況畢竟不一樣。

    吳乞買的病倒,宗輔宗弼想要拿下江南,以對宗翰做出威懾,對尚武的女真人而言,這確實是極有可能出現的狀況。在假設消息為真的前提下,眾人對於接下來的應對,便大都顯得畏縮,一方麵,議和與挑撥雙管齊下的方針得到了眾人的推崇,另一方麵,對於戰爭的選擇,則或多或少的顯得畏縮和混亂。

    情況也並不複雜,自從武朝在數年前與女真的對抗裏輸掉整個中原,建朔朝平定下來後,武朝的軍隊地位便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這提高並非是文臣們願意的,而是在動態的博弈中出現的事實,一方麵各地的混亂狀況給了帶兵之人更多的權力,另一方麵,無論民間還是官場,對於軍人的呼聲已經漸漸高漲,這期間甚至還有君武這個太子,私下裏一直為軍隊搖旗呐喊,令得朝廷的權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製。

    文武之間的對抗,為的也不僅僅是私利,在嶽飛、韓世忠等被太子親睞的大員的地盤,軍隊的權勢通天,募兵、收稅甚至於部分官員的罷免由其一言而決。將軍們用這種過分的手法保證了戰鬥力,但文官們的權力再難通行,一項國法要推行下去,手底下卻有完全不聽話甚至對著幹的軍隊力量。在以前的武朝,這樣的情況不可想象,在如今的武朝,也未見得就是什麼好事。

    官場上沒有什麼恰到好處,矯枉必須過正往往才是真相。就如同對抗黑旗軍的大局,朝堂上下的文臣都在試圖封鎖位於西南的華夏軍力量,然而武朝的一支支軍隊卻在偷偷地購買華夏軍的火器這兩年來,由於龍其非、李顯農這類書生在西南的活動,對於華夏軍走出泥沼的這些商貿活動,每每也有人報上朝廷,卻總是不了了之。這些事情,也總是令人氣悶。

    想要打敗敵人,就必須讓軍隊有自主權,不可令文臣指手畫腳。讓軍隊自主,對方又往往過了界。這中間的博弈想要達到平衡,是漫長的過程,但總的來說,如何能夠準確地節製軍隊又不使其戰力受損,是目前武朝朝廷的一個大課堂。一旦大戰開啟,眾多大臣們在這幾年所做的牽製和努力,就都成了泡影了。

    朝堂混亂而壓抑地討論和爭吵了數日,一開始抱著此消息可能有誤的想法,試圖將此等消息封鎖,在長公主府與張浚等人不斷施加的壓力下,方才派出了使者,使各地軍隊首領、指揮等做好準備,並派人進京商議時局、對策。這些信使才到半路,一則驚悚的消息,便由北往南地蔓延過來了,驚起的風浪猶如一連串的巨爆,轟隆隆的延伸千裏,撲到了眼前!

    ……

    時間推回數日之前,曾經的武朝都城,此時已是大齊首都的汴梁,天氣昏暗而壓抑。

    那場大亂是突如其來的。

    變亂發生時,劉豫正在禦書房中見幾名大臣,兵器的交擊聲響起來時,他的心就已經開始往下沉了。

    在這幾年的噩夢裏,他或許是看見過某些類似的情景的。劉豫僵坐在書桌後微微顫抖,當禁軍統領薛廣城提著刀大跨步地走進來時,外頭的院子裏,已經是一片殺戮。

    “你、你你……”

    “陛下,有人與您約好了的。”禦書房的大門轟的被關上,那身影咧開嘴,舉步而來,“我來接你了。”

    一如三年以前,在那個夜裏他看見的黑影,薛廣城身材高大,劉豫拔出了長劍,對方已經走了過來,揮起大手,呼嘯拍來。

    自從劉豫在皇宮中被黑旗奸細威脅後,他所在之處,均有五百到一千女真精銳的駐守,與漢軍輪流換防,但在此時,整個皇城都已陷入了廝殺。

    已經在汴梁呆了數日的鐵天鷹體驗到了這次大的混亂,早已不複當年繁華的汴梁城中升起了狼煙,各方的消息混亂無比,有人說是禁軍的一部參與了叛亂,有人說已有不少大臣試圖反正,脫離女真人的陰影。

    處於女真人的管轄下數年,雖然經曆了恐怖的鎮壓,但中原大地,胸懷傲氣之人仍舊不少。這場巨大的混亂引起了連鎖反應,有人打開城門,煽動汴梁城中居民逃出此地,逃去南武,也有人參與到了這場廝殺中去。鎮守汴梁的女真大將阿裏刮不久之後便拔營入城,此時已有數名大齊朝臣攜家帶口,出城遠逃。

    皇帝劉豫亦被劫出城外。

    阿裏刮的精兵隨即跟上。

    追與逃,混亂與殺戮。許許多多的人還沒弄清楚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有人叛亂造反,還是南方那支人稱黑旗的軍隊終於對劉豫動了手。鐵天鷹在隨後卻察覺了出來,黑旗於大齊朝堂數年的經營,一夕之間發動了。

    這整個事變的過程猛烈而迅速,甚至讓人分不清楚誰是被蒙蔽的,誰是被煽動的,誰是被欺騙的,大量虛假的訊息也遮蔽了女真人第一時間的反應,黑旗精銳抓住劉豫出城南逃。阿裏刮勃然大怒,率領精銳一路死咬,整個追殺的過程,甚至持續了數日,蔓延由汴梁往西南的千裏之地。

    四日之後,阿裏刮的追捕軍隊回來,他們圍捕殺死了大約十二名的黑旗成員,這十二人死得慘烈,據說已全部被分屍由於阿裏刮沒有帶回活口,估計這些人全是死後才被抓住的劉豫已經消失了。

    整個汴梁亂成一片,鐵天鷹已經悄然離開這片危險的區域,憶及黑旗整個行動,也不免心潮澎湃。不過,隨著兩日後關於劉豫的下一個消息傳來,他的整顆心都冷了下去……

    ……

    臨安,第一則消息傳到時方是前一天的淩晨,朝會上,大夥兒便都知道這則消息了。

    汴梁大亂,偽齊皇帝劉豫在皇宮中被人抓走,女真大將阿裏刮遣大軍追捕,此時尚未找到劉豫。

    這定然是黑旗的手筆了。

    幾年前小蒼河之戰結束,劉豫大肆慶祝,結果某個晚上被黑旗軍的人摸進皇宮,將他毆打了一頓。劉豫從此杯弓蛇影,被嚇成了神經病,這件事情據說是真的,被眾多勢力傳為笑柄,但也因此落實了黑旗往中原各勢力中滲入奸細的傳聞。

    在金武關係緊張的此刻,黑旗軍忽然出來給金國這麼一個下馬威,對於武朝朝廷,不能不說是一件好事。眾人或多或少都鬆了一口氣。

    第二日上午,巳時左右,眾人還在商議偽齊變亂的影響,那條喜訊傳來了。

    “……偽齊劉豫以血書昭告天下……當初金狗勢大,劉氏一族被逼無奈,為保武朝基業,不得不虛與委蛇,委身事金,戰戰兢兢……終保得武朝大局不失,中原仍在漢人之手……而今時機成熟,遂與各路義士一道,起兵反正,回歸我大武……中原反正了,大喜啊,陛下”

    夏日,殿外的陽光燦爛地照射進來,傳訊的太監說完此事,龍椅上的周雍還有些迷惘。

    “啊……反正了……”

    一轉眼間,中原反正了。武朝,寸土不失地回來了?

    朝堂之上,呂頤浩、秦檜等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起來,整個朝堂上下,呼吸的聲音都開始變得艱難,外頭的日光,忽然變得像是沒有了顏色,百劍千刀,如山如海地從那殿外湧進來,像是刺到了每個人的身前。

    “黑旗……這是欲亡我武朝的毒計啊……”

    ……

    公主府中,聽到這個消息的周佩,摔破了手中的杯子,她的雙手顫抖著,沒有了血色。

    ……

    自弑君之後,十年的時間過來,黑旗軍對於武朝,一直都保持著克製的態度。

    雖然對於戰場上的交鋒往往不留情,自保之時並不避諱狠手,但在這之外,黑旗軍的多數謀略,並未對武朝展露出多少的惡意。仿佛是為自己弑君的惡行懷有歉意一般,黑旗的策略,能夠避開武朝的,往往便避開了,即便不能避開,或多或少的,也都有著口頭上的善意傾向。

    這一次,在如此關鍵的時間點上,黑旗一個耳光打在了女真人的臉上。誰也未曾料到的是,他終於反手將劍鋒狠狠地插進了武朝的心坎裏。

    這是鋒芒畢露的一劍,也飽含了你死我活的冷酷和凶殘。

    在天下的舞台上,從來就沒有感情生存的空間,也沒有弱者喘息的餘地。

    不久之後,消息傳遍天下。

    戰爭的齒輪,緩緩扣上了。交鋒在這水波下,正激烈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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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上)





     金武相抗,自北國到江南,天下已數分。作為名義上鼎立天下的一足,劉豫反正的消息,給表麵上稍稍平靜的天下局勢,帶來了可以想象的巨大衝擊。在整個天下博弈的大局中,這消息對誰好對誰壞固然難以說清,但琴弦陡然繃緊的認知,卻已明明白白地擺在所有人的眼前。

    與南國那位長公主聽說這消息後幾乎有著類似的反應,黃河北麵的威勝城中,在弄清楚劉豫被劫的幾日變化後,樓舒婉的臉色,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也是煞白煞白的當然,由於長期的操勞,她的臉色原本就顯得蒼白但這一次,在她眼中的驚悸和動搖,還是清楚地弄夠讓人看得出來。

    距離殺死虎王的篡位奪權過去了還不到一年,新的糧食種下還全然不到收獲的季節,可能顆粒無收的未來,已經迫近眼前了。

    “召集侍衛,去請展五爺過來。”稍作安排,樓舒婉吩咐手下去,請華夏軍的代表進府,“若他不來……淩遲了他。”

    自顛覆田虎政權後,新的田實政權與華夏軍展開了一係列的合作,強弩、鐵炮、火藥、刀槍乃至於書本知識,隻要能獲取的,樓舒婉都與西南展開了貿易。在這貿易的進行之中,樓舒婉還積極地搜羅著工匠人才預備仿製眾多華夏軍裝備如果局勢平靜,這是從下半年便會走上正軌的事情。

    這些台麵下的交易規模不小,華夏軍原本在田虎地盤的負責人展五成為了雙方在暗地裏的協調員。這位原本與方承業搭檔的中年漢子樣貌敦厚,或許是早就得知了整個事態,在得到樓舒婉召喚後便老老實實地跟隨著來了。

    樓舒婉坐在會客室中,身形單薄卻顯得可怕,目光直勾勾地望著進來的人,仿佛是要先用眼神殺死對方這些年來,她的手上,並不是沒有沾過血,失去了父兄,幾乎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切的身居高位的女人,比起當初名震杭州的樓近臨,是要更為可怕的。不過,展五也隻是恭恭敬敬地行禮,對望,沒有說話。

    就這樣沉默了許久,意識到眼前的男人不會動搖,樓舒婉站了起來:“春天的時候,我在外頭的院子裏種了一窪地。什麼東西都亂七八糟地種了些。我自幼嬌生慣養,後來吃過很多苦,但也從沒有養成種地的習慣,估計到了秋天,也收不了什麼東西。但現在看來,是沒機會到秋天了。”

    她口中的話語簡單而冷漠,又望向展五:“我去年才殺了田虎,外頭那些人,種了很多東西,還一次都沒有收過,因為你黑旗軍的行動,都沒得收了。展五爺,您也種過地,心裏怎麼想?”

    展五沉默了片刻:“這樣的時局,誰也不想的。但我想樓姑娘誤會了。”

    “哦?這就是寧立恒教給你救命的說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寧先生縱然算無遺策,也不至於花心思在這些事上。”展五拱手,誠懇地笑了笑,“樓姑娘將這件事全扣在我華夏軍的頭上,實在是有些不公平的。”

    “你想跟我說,是武朝那幫廢物劫走了劉豫?這一次跟你們沒關係?”樓舒婉冷笑,冷眼中也已經帶了殺意。

    對麵的展五卻搖了搖頭:“不,這一次當是我華夏軍的手筆,武朝尚無如此手腕。而且,當年小蒼河撤退,我方同誌滲入劉豫皇宮,將其打傷,乃是一係列的計劃:暴露我方大規模滲透的消息,使中原各勢力杯弓蛇影、內部互相猜忌,也是為了在暗地裏維持我華夏軍的聲威,在攪亂劉豫宮廷後盡量滲入其中,以期在必要時刻殺死或者擄走劉豫,這應當是當初就留下的伏筆,如今看來,確實是成功了。”

    展五言辭坦白,樓舒婉的神情更加冷了些:“哼,這樣說來,你不能確定是否你們華夏軍所謂,卻依舊認為隻有華夏軍能做,了不起啊。”

    “但樓姑娘不該為此怪罪我華夏軍,道理有二。”展五道,“其一,兩軍對壘,樓姑娘莫非寄希望於對手的仁慈?”

    樓舒婉搖了搖頭,厲聲道:“我未曾寄望你們會對我仁慈!所以你們做初一,我也可以做十五!”

    “那請樓姑娘聽我說第二點理由:若我華夏軍這次出手,隻為自己有益,而讓天下難堪,樓姑娘殺我無妨,但展五想來,這一次的事情,實則是迫不得已的雙贏之局。”展五在樓舒婉的目光中頓了頓,“還請樓姑娘想想金狗近一年來的動作,若我華夏軍此次不動手,金國就會放棄對中原的攻伐嗎?”

    “至少不會如此緊急。”

    “我看未必。”展五搖頭,“去年虎王政變,金人未曾大張旗鼓地興師問罪,其中隱隱已有秋後算賬的端倪,今年年初吳乞買中風臥病,宗輔宗弼為求製衡宗翰,已經有了南下的消息。此時中原之地,宗翰占了大頭,宗輔宗弼掌握的終究是東麵的小片地盤,一旦宗輔宗弼南下取江南,宗翰這邊最簡單的做法是什麼,樓姑娘可有想過?”

    他未有等到樓舒婉回答:“宗翰的第一步,在於鞏固中原地盤,要鞏固中原地盤,隻需要收回劉豫手中權利。今年年初,偽齊使者陳居梅北上,遊說女真各方南下征討武朝,此為劉豫稱帝後年年都有的活動,此事因為吳乞買的中風而耽擱,對於南麵的眾人來說,一國之君中風臥病,隨之而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圍繞立儲而發生的內鬥,誰知女真卻不同。宗輔宗弼想著奪取江南,以功績威懾宗翰,而陳居梅自大同南下時,女真人破天荒地給陳居梅安排了一隊侍衛,這隊侍衛的身份在表麵上,是完顏希尹的家衛。”

    展五頓了頓,樓舒婉道:“就因為這一點不尋常?”

    “情報工作乃是一點點的積累,一點點的不尋常,往往也會出現很多問題。實不相瞞,又北麵傳來的消息,曾要求我在陳居梅南下途中盡量觀察其中不尋常的端倪,我本以為是一次尋常的監視,後來也未曾做出確定的答複。但此後看來,北麵的同誌趕在陳居梅的先一步抵達了汴梁,隨後由汴梁的負責人做出了判斷,發動了整個行動。”

    樓舒婉眯了眯眼睛:“不是寧毅做的決定?”

    “天南地北相隔千裏,情況瞬息萬變,寧先生固然在女真異動時就有過眾多安排,但各地事務的實施,向來由各地的負責人判斷。”展五坦白道,“樓姑娘,對於擄走劉豫的時機選擇是否合適,我不敢說的絕對,然而若劉豫真在最後落入完顏希尹乃至宗翰的手中,對於整個中原,恐怕又是另外一種狀況了。”

    他攤了攤手:“自女真南下,將武朝趕出中原,這些年的時間裏,各地的反抗一直不斷,即便在劉豫的朝堂裏,心係武朝者也是多不勝數,在外如樓姑娘這樣不甘屈服於外虜的,如王巨雲那般擺明了車馬反抗的,如今多有人在。你們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可是恕展某直言,樓姑娘,哪裏還有那樣的機會,再給你在這練兵十年?等到你兵強馬壯了振臂一呼?天下景從?那時候恐怕整個天下,早已歸了金國了。”

    “人的誌氣會一點點的消磨幹淨,劉豫的反正是一個最好的時機,能夠讓中原有不屈心思的人再次站到一起來。我們也希望將事情拖得更久,可是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包括女真人,他們也希望有更好的機會,至少據我們所知,女真預定的南征時間徹底滅亡武朝的時間,原本應該是兩到三年之後,我們不會讓他們等到那個時候的,吳乞買的臥病也讓他們隻能倉促南下。所以我說,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後的時機,不會有更好的時機了。”

    展五頓了頓:“當然,樓姑娘仍然可以有自己的選擇,要麼樓姑娘仍舊選擇虛與委蛇,臣服女真,做看著王巨雲等人被女真掃平後再來秋後算賬,你們徹底失去反抗的機會我們華夏軍的勢力與樓姑娘畢竟相隔千裏,你若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們不做評判,此後關係也止於眼前的生意。但若是樓姑娘選擇遵從心中小小的堅持,準備與女真為敵,那麼,我們華夏軍當然也會選擇全力支持樓姑娘。”

    “你們要我擋槍,說得漂亮。”樓舒婉偏著頭冷笑,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卻有了一絲絲的紅暈。

    展五點頭:“誠如樓姑娘所說,畢竟樓姑娘在北華夏軍在南,你們若能在金人的麵前自保,對我們也是雙贏的消息。”

    “這是寧立恒留下的話吧?若我們選擇抗金,你們會有些什麼好處?”

    “確實是寧先生臨走前提到的。”展五點頭,“若樓姑娘一方在這一次選擇與金國對抗……支持,華夏軍力所能及的,全力的支持。”

    “……什麼都可以?”樓姑娘看了展五片刻,陡然一笑。

    “隻要能做到,都可以協商。”

    “拿到好處以後我就賣了你們。”樓舒婉此時的笑容,倒是微微有些嫵媚了,展五稍稍挪開了眼睛。

    “樓姑娘不會的。”

    “哦?你們就那麼確定我不想歸降金人?”

    “……寧先生離開時是這樣說的。”

    展五的話語出口,樓舒婉麵上的笑容斂去了,隻見她臉上的血色也在那時全然褪去,看著展五,女人眼中的神情冰冷,她似想發怒,隨即又平靜下來,隻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兩下,她走回桌前,背對著展五:“我會考慮的。”然後反手掃飛了桌上的茶盞。

    “滾。”她說道。

    展五的眼中稍稍閃過思索的神情,隨後拱手告辭。

    ************

    仿佛是滾燙的熔岩,在中原的水麵下發酵和沸騰。

    壽州,天色已入夜,由於時局動蕩,官府已四閉了城門,點點火光之中,巡邏的士兵行走在城池裏。

    知州府內院,書房,一場特殊的交談正在進行,知州進文康看著前方著捕頭服裝的高壯男子,目光之中有審慎也有著恍然。這高壯男子名叫邊興茂,乃是壽州一帶頗有名氣的捕快,他為人豪爽、仗義疏財,辦案時又頗為心細,雖然官位不高,於州府民眾之間卻素有名望,外界人稱“邊虎頭”。他今日過來,所行的卻是頗為僭越的舉動:勸說知州隨劉豫投靠武朝。

    “邊虎頭啊邊虎頭,共事如此之久,我竟看不出來,你居然是黑旗之人。”

    “下官絕非黑旗之人。”那邊興茂拱了拱手,“隻是女真來時洶洶,數年前未曾有與金狗決死的機會。這幾年來,下官素知大人心係黎民,情操高潔,隻是女真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這次乃是最後的機會,下官特來告知大人,小人不才,願與大人共同進退,來日與女真殺個你死我活。”

    “你就這麼確定,我想拖著這滿城百姓與女真你死我活?”

    “中原千萬人,心係武朝者何止一人?這次劉豫血書相召,隻要武朝呼應,必定有無數人站出來響應……錯過這次,沒有機會了。”

    進文康沉默了片刻:“……就怕武朝不呼應啊。”

    “就算武朝勢弱,有此良機,也絕不可能錯過,若是錯過,來日中原便真的歸於女真之手,想收也收不回了……大人,時機不可錯過。”

    進文康看著他:“你一個捕頭,忽然跟我說這些,還說自己不是黑旗軍……”

    “大人……”

    或是類似的情形,或是類似的說法,在這些時日裏,相繼的出現在各地傾向於武朝的、風評較好的官員、鄉紳所在,徐州,自稱華夏軍成員的說書人便明目張膽地到了官府,求見和遊說當地的官員。潁州,同樣有疑似黑旗成員的人在遊說途中遭到了追殺。陳州出現的則是大量的傳單,將金國占領中原在即,時機已到的消息鋪散開來……

    臨安城中,周君武在長公主府中盤桓,與麵容素淨冷漠的姐姐說話在先前的聊天中,姐弟倆已經吵了一架。對於華夏軍這次的動作,周佩儼如自己被捅了一刀般的無法原諒,君武最初也是這樣的想法,但不久之後聽了各處的分析,才轉變了看法。

    “……這件事情終究有兩個可能。假如金狗那邊沒有想過要對劉豫動手,西南做這種事,就是要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可假如金狗一方已經決定了要南侵,那便是西南抓住了機會,打仗這種事哪裏會有讓你慢慢來的!若是等到劉豫被召回金國,我們連現在的機會都不會有,如今至少能夠振臂一呼,號召中原的子民起來抗爭!姐,打過這麼幾年,中原跟以前不一樣了,我們跟以前也不一樣了,豁出去跟女真再打一場、打十場、打一百場,未必不能贏……”

    “你倒是總想著幫他說話。”周佩冷冷地看他,“我知道是要打,事到如今,除了打還能怎樣?我會支持打下去的,可是君武,寧立恒的心狠手辣,你不要掉以輕心。不說他這次對武朝紮的刀子,隻是在汴梁,為了抓出劉豫,他煽動了多少心係武朝的官員起事?這些人可是都被當成了誘餌,他們將劉豫抓走了,整城人都被留在那裏,你知不知道那邊要發生什麼事情?這筆賬要記在他的頭上!”

    雖然當初籍著偽齊大肆征兵的途徑,寧毅令得一部分華夏軍成員滲入了對方上層,但是想要抓走劉豫,仍舊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行動發動的當天,華夏軍幾乎是動用了所有可以動用的途徑,其中許多被煽動的正直官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幾年一直煽動自己的竟然不是武朝人。這整個行動將華夏軍留在汴梁的底蘊幾乎用盡,雖然當著女真人的麵將了一軍,此後參與這件事的許多人,也是來不及逃走的,他們的下場,很難好得了了。

    “呃……戰爭的事,豈能婦人之仁……”

    “沒錯,不能婦人之仁,我已經下令宣傳這件事,這次在汴梁死去的人,他們是心係武朝,豁出命去起事,結果被愚弄了的。這筆血債都要記在黑旗軍的名字下,都要記在寧毅的名字下”周佩的眼眶微紅,“弟弟,我不是要跟你說這件事有多惡,可是我知道你是怎麼看他的,我就是想提醒你,將來有一天,你的師父要對武朝動手時,他也不會對我們手下留情的,你不要……死在他手上。”

    “呃……”聽周佩說起這些,君武愣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畢竟是打仗,打仗了,有什麼辦法呢……唉,我知道的,皇姐……我知道的……”

    他的麵容苦澀。

    沒有多少人知道,同一時刻,西南,和登、布萊、集山三縣,也正處於一片相對肅殺的氣氛當中,這段時間以來,針對寧毅、乃至黑旗高層的刺殺,附近尼族人、武朝官兵乃至於部分綠林高手的蠢蠢欲動,自一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黑旗軍對劉豫的動手是在四月底,完顏希尹勸說宗翰下決定收回中原,是在四月初。而相隔數千裏的動手交鋒,恐怕是在更早的時間,甚至在吳乞買中風的消息傳出時,希尹對於西南方向的布置,就已經下達了發動的命令。

    四月底的一次刺殺中,錦兒在奔跑轉移的途中摔了一跤,剛懷上的孩子流產了。對於懷了孩子的事情,眾人先前也並不知道……

    不過,相對於在這些衝突中死去的人,這件事情到底該放在心底的什麼地方,又有些難以歸納。

    汴梁城,一片恐怖和死寂已經籠罩了這裏。

    在多日的搜捕和拷問終究無法追回劉豫被擄走的結果後,由阿裏刮下令的一場大屠殺,即將展開。

    華夏軍的軍旗,出現在汴梁的城門外。

    來的人隻有一個,那是一名身披黑旗的中年男人。華夏軍偽齊係統的負責人,曾經的偽齊禁軍統領薛廣城,回到了汴梁,他並未攜帶刀劍,麵對著城中湧出的刀山劍海,舉步向前。

    “我要求見阿裏刮將軍。”

    帶兵出來的女真將領統傲原本與薛廣城也是認識的,此時拔刀策馬過來:“給我一個理由,讓我不在這裏活剮了你!”

    “你告訴阿裏刮將軍一個名字。我代表華夏軍,想用他來換一些無足輕重的人命。”薛廣城抬頭看著統傲,頓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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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7-3-2 09:07 編輯

第七六七章 我心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下)


     (要糾正一個設定上的錯誤,完顏青玨的父親,當初寫的是完顏撒改,應該是封吳國王的完顏闍母。)

    ***************

    晚風裏蘊著夏夜的暖意,燈火明亮,星星眨著眼睛。西南和登縣,正進入到一片溫暖的夜色裏。

    從半山腰往下方看去,點點燈火伴隨著山麓蔓延,遠處山下的廣場上人頭攢動,廣場一側的劇院裏,名叫《秋風卷》的新戲劇正在上演,從布萊縣過來的華夏軍人成群結隊,自集山而來的商戶、工人、農戶們攜家帶口,聚集在這裏等待著入場,劇院的上方,結構複雜的風車拖動一個巨大的走馬燈緩緩旋轉。

    雖然竹記最初便是以說書、唱曲、雜耍等功夫推廣情報網絡,相對於外界,華夏軍內部的文娛活動還算豐富,但和登的這個劇院,仍舊是所有娛樂中最為正式的一項了。

    劇院麵向華夏軍內部所有人開放,票價不貴,主要是指標的問題,每人每年能拿到一兩次的門票便很不錯。當初生活貧乏的人們將這件事當做一個大日子來過,跋山涉水而來,將這個廣場的每一晚都襯得熱鬧,最近也並未因為外界局勢的緊張而間斷,廣場上的人們歡聲笑語,士兵一麵與同伴談笑,一麵留意著四周的可疑情況。

    兩天前才發生過的一次縱火未遂,此時看起來也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

    可能經曆了戰火洗禮的人們,也已經找到了在這等局麵下生活的訣竅了吧。

    山上的家屬區裏,則顯得安靜了許多,點點的燈火溫柔,偶有腳步聲從街頭走過。新建成的兩層小樓上,二樓的一間窗口敞開著,亮著燈火,從這裏可以輕易地看到遠處那廣場和戲院的景象。雖然新的戲劇受到了歡迎,但參與訓練和負責這場戲劇的女子卻再沒去到那後台裏查看觀眾的反應了。晃動的燈火裏,麵色還有些憔悴的女子坐在床上,低頭縫補著一件小衣服,針線穿引間,手上倒是已經被紮了兩下。

    腳步聲輕輕地響起來,有人推開了門,女子抬頭看去,從門外進來的女人麵上帶著溫和的笑容,身著輕便黑衣,頭發在腦後束起來,看著有幾分像是男子的打扮,卻又顯得英姿颯爽:“紅提姐。”來的是陸紅提,雖然在家中武藝高強,性情卻最是溫和,屬於偶爾欺負一下也沒關係的類型,錦兒與她便也能夠親近起來。

    “身體怎麼樣了?我路過了便來看看你。”

    “我早就沒事了。”

    “那就好。”紅提側坐到床邊來,並攏雙腿,看著她手上的布料,“做衣服?”

    “我手藝難看。”錦兒的臉上紅了一下,將衣服往懷裏藏了藏,紅提跟著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這身衣服的涵義,並未開口談笑,錦兒隨後又將衣服拿出來,“那個孩子不聲不響的就沒了,我想起來,也沒有給他做點什麼東西……”

    “嗯。”紅提沉默了片刻,“反正……才剛剛懷上,什麼都不知道,讓立恒跟你再懷一個就好了。”

    “我要個男孩。”

    “呃……”

    紅提微微癟了癟嘴,大概想說這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選的,錦兒撲哧笑了出來:“好了,紅提姐,我已經不傷心了。”

    紅提露出被捉弄了的無奈神情,錦兒往前方微微撲過去抱住了她的手:“紅提姐,你今天這樣打扮好帥氣的,要不你跟我懷一個唄。”說著手便要往對方的衣服裏伸,一隻手則落在了褲腰上,要往後頭伸進去,紅提笑著縮起雙腿躲避了一下,畢竟錦兒最近精力不濟,這種閨房女子的玩笑便沒有繼續開下去。

    “這是夜行衣,你精神這麼好,我便放心了。”紅提整理了衣服起身,“我還有些事,要先出去一趟了。”

    “紅提姐你要小心啊。”錦兒揮了揮手,“你回來得晚我會去勾引你男人的。”

    “男人在處理事情,還要一些時間呢。”紅提笑了笑,最後叮囑她:“多喝水。”從房間裏出去了,錦兒從窗口往外看去,紅提身影漸漸消失的地方,一小隊人自陰影中出來,跟隨著紅提離開,武藝高強的鄭七命等人也在其中。錦兒在窗口輕輕地擺手,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

    偶爾也會有這種大夥兒多有事情的時候,熱心的小寧珂在照顧了母親幾天後,被寧毅帶去辦公室端茶倒水去了,雲竹呆在藏書館裏整理開始回潮的典籍,檀兒仍在負責華夏軍的一部分內務,即便是小嬋,近來也頗為忙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錦兒在這段時間也需要休息靜養,今天便沒有太多人來打攪她。

    夜色靜靜地過去,小衣服做到差不多的時候,外頭小小的爭吵傳進來,隨後推門而入的是寧霜與寧凝這一對小鬼頭,才四歲的這對小姐妹因為年紀相仿,總是在一起玩,此時因為一場小口角爭執起來,過來找錦兒評理平日裏錦兒的性情跳脫活潑,儼如幾個小輩的姐姐一般,素來得到小姑娘的愛戴,錦兒不免又為兩人調解一番,氣氛融洽之後,才讓照顧的女兵將兩個孩子帶走休息了。

    夜漸深,下頭的廣場上,今天的戲劇已經結束,人們相繼從劇院裏出來,錦兒拿起了做好的一身小衣裳,用小包袱包起來,自門口出去,外頭守衛的中年女子站了起來,錦兒與她笑了笑:“我想去一趟後山,青姐你跟著我吧。”

    “是。”名叫黎青的女兵點了點頭,拿起了隨身的苗刀、火銃等物。這是來自苗疆的苗女,原本跟隨霸刀營起事,曾經也是得過劉大彪提點的高手,真要有刺客前來,等閑幾名江湖人絕難在她手頭上討得了便宜,即便是紅提這樣的宗師,要將她拿下也得費一番功夫。

    一路穿過家屬區的街頭,看戲的人尚未回來,街道上行人不多,偶爾幾個少年人在街頭走過,也都隨身攜帶了兵器,與錦兒打招呼,錦兒便也跟他們笑笑揮揮手。

    “錦兒阿姨,你要當心不要走遠,最近有壞人。”

    “知道。”

    “你放心,就算有壞人來,我們也不會讓他搞破壞的!”

    “那就多虧你們了啊。”

    “喲,錦兒阿姨有黎青嬸嬸跟著,才用不著你們……”

    這樣的氣氛中一路前行,不多時過了家屬區,去到這山頭的後方。和登的後山不算大,它與烈士陵園相接,外圍的巡查其實相當嚴密,更遠處有軍營禁區,倒也不用太過擔心敵人的滲入。但比之前頭,畢竟是幽靜了許多,錦兒穿過小小的樹林,來到林間的池塘邊,將包袱放在了這裏,月光靜靜地灑下來。

    黎青已經消失在視野之外了,錦兒坐在林間的草地上,背靠著大樹,其實心中也未有想清楚自己過來要做什麼,她就這樣坐了一會兒,起身挖了個坑,將包袱裏的小衣裳拿出來,輕輕地放到坑裏,掩埋了進去。

    然後又坐了好一陣:“你……到了那邊,要好好地過日子啊。”

    有眼淚反射著月光的柔光,從白皙的臉頰上落下來了。

    這個孩子,連名字都還不曾有過。

    這之後,錦兒想著孩子的事情,想著這樣那樣的事情,也不知道了過了多久。有人的腳步聲從樹林裏來了,錦兒偏頭看去,寧毅的身影穿過了林地,走到她身邊站了片刻,然後也在一旁坐下了。

    “阿彌陀佛。”他對著那小小衣冠塚雙手合十,晃了兩下。

    錦兒擦了擦眼角,嘴角笑出來:“你怎麼來了。”

    “忙裏偷閑,總是要給自己偷個懶的。”寧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孩子沒有了就沒有了,不到一個月,他還沒有你的指甲片大呢,記不住事情,也不會痛的。”

    “我知道。”錦兒點點頭,沉默了片刻,“我想起姐姐、弟弟,我爹我娘了。”

    “嗯……”錦兒的過往,寧毅是知道的,家中貧寒,五歲時錦兒的父母便將她賣去了青樓,後來錦兒回去,爹娘和弟弟都已經死了,姐姐嫁給了財主老爺當妾室,錦兒留下一個元寶,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這些往事除了跟寧毅提起過一兩次,此後也再未有說起。

    “我爹娘、弟弟,他們那麼早就死了,我心裏恨他們,再也不想他們,可是剛才……”她擦了擦眼睛,“剛才……我想起死掉的寶寶,我忽然就想起他們了,相公,你說,他們好可憐啊,他們過那種日子,把女兒都親手賣掉了,也沒有人同情他們,我的弟弟,才那麼小,就活生生的病死了,你說,他為什麼不等到我拿元寶回去救他啊,我恨爹娘把我賣了,也不想他,可是我弟弟很懂事的,他從小就不哭不鬧……呃呃呃,還有我姐姐,你說她現在怎麼樣了啊,兵荒馬亂的,她又笨,是不是已經死了啊,他們……他們好可憐啊……”

    她抱著寧毅的脖子,咧開嘴,“啊啊啊”的如孩子一般哭了起來,寧毅本以為她傷心孩子的流產,卻不料她又因為孩子想起了曾經的家人,此時聽著妻子的這番話,眼眶竟也微微的有些溫潤,抱了她一陣,低聲道:“我著人幫你找你姐姐、我著人幫你找你姐姐……”她的爹娘、弟弟,畢竟是早已死掉了,或許是與那流產的孩子一般,去到另一個世界生活了吧。

    月朗星稀,錦兒抱著自己丈夫,在那小小的湖邊,哭了好久好久。

    同樣的夜色下,黑色的身影猶如鬼魅般的在山嶺間的陰影中時停時走,前方的山崖下,是同樣掩藏在黑暗裏的一小隊旅人。這群人各持刀兵,容貌凶戾,有的耳戴金環,圍頭披發,有的黥麵刺花,兵器怪異,也有馴養了海東青的,尋常的狼犬的異人混雜其間。這些人在夜裏未曾燃起篝火,顯然也是為了隱匿住自己的行蹤。

    某一刻,狼犬狂吠!

    刀光在一側揚起,血光隨斷臂齊飛,這群異人在黑暗中撲起來,後方,陸紅提的身影突入其中,死亡的訊息霍然間推開道路。狼犬如同小獅子一般的奔突而來,兵器與人影混亂地衝殺在了一起……

    汴梁。

    渾身是血的薛廣城被架出牢房,到了旁邊的房間裏,他在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來。

    目光望向前方,那是終於見到了的女真首領。

    “阿裏刮將軍,你越來越像個娘們了,你何曾見過,明知是死地還要過來的人,會怕死的?”

    女真大將阿裏刮年屆六旬,以武勇著稱。

    “你們漢人的使臣,自以為能逞口舌之利的,上了刑後求饒的太多。”

    “那你何曾見過,華夏軍中,有這樣的人的?”

    阿裏刮看著他,目光猶如鋼刀,薛廣城又吐了一口血沫,雙手撐在膝蓋上,坐正了身體:“我既然過來,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回不去,完顏青玨便給我陪葬,這是寧先生曾經給過我的承諾。”

    “用完顏青玨一個人,換汴梁滿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你。你們是不是想得太好了?”

    “因為汴梁的人不重要。你我對壘,無所不用其極,也是堂堂正正之舉,抓劉豫,你們輸給我。”薛廣城伸出手指來指著他,“殺汴梁人,是你們這些輸家的泄憤,華夏軍救人,出於道義,也是給你們一個台階下。阿裏刮將軍,你與吳國王完顏闍母亦有舊,救下他的兒子,對你有好處。”

    “不要說得好像汴梁人對你們一點都不重要。”阿裏刮大笑起來:“如果真是這樣,你今天就不會來。你們黑旗煽動人叛亂,最後扔下他們就走,這些受騙的,可是都在恨著你們!”

    “我華夏軍弑君造反,要道義可以留下點好名聲,不要道義,也是大丈夫之舉。阿裏刮將軍,沒錯,抓劉豫是我做的決定,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名聲,我把命豁出去,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你們女真南下,是要取中原不是毀中原,你今日也可以在汴梁城中大殺一場,像個女人一樣,殺了我泄你一點私憤,然後讓你們女真的殘暴傳得更廣。”

    “又或者,”薛廣城盯著阿裏刮,咄咄逼人,“又或者,將來有一日,我在戰場上讓你知道什麼叫堂堂正正把你們打趴下!當然,你已經老了,我勝之不武,但我華夏軍,遲早有一日會收複漢地,打入金國,將你們的子子孫孫,都打趴在地”

    “你找死”阿裏刮單手掀飛了麵前的桌子,大步而來。

    “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滿萬不可敵”

    身影趨前,鋼刀揮斬,怒吼聲,說話聲一刻不停地交彙,麵對著那道曾在屍山血海裏殺出的身影,薛廣城一麵說話,一麵迎著那鋼刀昂首站了起來,砰的一聲響,鋼刀砸在了他的肩上。他本就受了刑,此時身體稍稍偏了偏,還是昂然站住了。

    要斬在他頸上的刀鋒在最後一刻變成了刀身,隻是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刀鋒在他脖子上停下。

    薛廣城的身體再往前走了一步,盯著阿裏刮的眼睛,仿佛有沸騰的鮮血在燃燒,氣氛肅殺,兩道高大的身影在房間裏對峙在一起。

    *************

    完顏青玨在士兵的引導下進入書房時,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寧毅站在窗前看外頭的陽光,背負雙手。

    “小王爺,不必拘禮,隨便坐吧。”寧毅沒有轉過身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隨口說了一句。完顏青玨自然也沒有坐下。他被抓來西南近一年的時間,華夏軍倒並未虐待他,除了不時讓他參加勞動賺取生活所得,完顏青玨這些時日裏過的生活,比一般的囚徒要好上許多倍了。

    不過在長期的勞動之下,他自然也沒有了當初身為小王爺的銳氣當然,即便是有,在見識過寧毅的霸氣外露後,他也絕不敢在寧毅麵前表現出來。

    “生在這個年月裏,是人的不幸。”寧毅沉默許久方才偏頭說話,“如果生在太平盛世,該有多好啊……當然,小王爺你未必會這樣認為……”

    完顏青玨有些警惕地看著麵前露出了一絲軟弱的男人,按照往日的經驗,這樣的當權者,恐怕是要殺人了。

    “不知……寧先生為何這樣感歎。”

    “我的妻子,流掉了一個孩子。”寧毅轉過身來。

    完顏青玨也是聽說了這事的,此時卻錯愕了片刻:“妻子如衣服,寧先生不會想說是在為了這種事感慨吧?”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你未必能懂。”寧毅看著他溫和地笑笑,隨後道,“今日叫你過來,是想告訴你,或許你有機會離開了,小王爺。”

    “或者說……我希望你,能平安地從這裏離開……”

    夏日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那書生站在光裏,微微地,抬了抬手,平靜的目光中,有著山一般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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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 鏑音(上)




    五月的臨安正被熾烈的夏日光芒籠罩,炎熱的氣候中,一切都顯得明媚,堂堂的陽光照在方方的院子裏,梧桐樹上有陣陣的蟬鳴。

    大人老爺們穿過皇宮之中的廊道,從稍許的陰涼裏匆忙而過,禦書房外等待覲見的房間,太監領著宮女,端來了加有冰粒的酸梅湯,眾人謝過之後,各持一杯飲用消暑。秦檜坐在房間角落的凳子上,拿著瓷杯、小勺,一口一口地喝著,他的坐姿方正,麵色沉靜,如同往常一般,沒有多少人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但端正之感,不免油然而生。

    秦檜便是那種一眼看去便能讓人覺得這位大人必能公允無私、救世為民的存在。

    不多時,外頭傳來了召見的聲音。秦檜肅然起身,與周圍幾位同僚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然後朝離開房門,朝禦書房過去。

    自幾日前,黑旗擄走劉豫,寫血書南投武朝的絕戶計傳來,武朝的朝堂上,眾多大員確實有著短暫的愕然。但能夠走到這一步的,誰也不會是庸人,至少在表麵上,熱血的口號,對賊人卑鄙的斥責隨即便為武朝撐住了麵子。

    中原“回歸”的消息是無法封閉的,隨著第一波消息的傳來,不管是黑旗還是武朝內部的激進之士們都展開了行動,有關劉豫的消息已然在民間擴散,最重要的是,劉豫不光是發出了血書,號召中原反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名在中原頗有名望的官員,亦是武朝曾經的老臣接受了劉豫的請托,攜帶著投誠書信,前來臨安請求回歸。

    劉豫的南投是不折不扣的陽謀。即便將整個事情所有的線索都分析清楚,將黑旗的行動公之於眾,在中原之地心係武朝的眾人也不會在乎。於劉豫、女真治下的十年,中原生靈塗炭,到得眼前,誰都能看出,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包括在此時南武的內部,民眾所思所想,也是盡早北伐成功,收複中原,乃至於打過雁門關,直搗黃龍。

    即便這個饅頭中有毒藥,饑餓的武朝人也必須將它吃下去,然後寄望於自身的抗體抵禦過毒藥的危害。

    這幾日裏,即便在臨安的上層,對此事的錯愕有之,驚喜有之,狂熱有之,對黑旗的斥責和感歎也有之,但最多討論的,還是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該如何應付的問題。至於埋藏在這件事情背後的巨大恐懼,暫時沒有人說,大家都明白,但不可能說出口,那不是能夠討論的範疇。

    秦檜進到禦書房中,與周雍交談幾句後,讓周雍摒退了左右。

    “……今日前來,是想教陛下得知,近來臨安城內,對於收複中原之事,固然歡呼雀躍,但對於黑旗毒瘤,呼籲興兵清除者,亦不在少數。許多有識之士在聽聞其中內情後,皆言欲與女真一戰,不能不先除黑旗,否則來日必釀大禍……”

    “可如今女真之禍迫在眉睫,轉過頭去打那黑旗軍,是否有些舍本逐末……”周雍頗有些猶豫。

    “正因與女真之戰迫在眉睫,才需對黑旗先做清理。其一,如今收回中原,固然是萬民所向,但在這件事中,偏安一隅攪局的黑旗,恐怕是得利最多。寧立恒此人,最擅經營,緩慢生息,當初他弑先君逃往西北,我等未曾認真以待,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麵對女真,黑旗也同屬漢人的立場,不曾傾全力剿滅,使他得了這些年的安閑空隙,可此次之事,足以說明寧立恒此人的狼子野心。”

    秦檜拱了拱手:“陛下,自朝廷南狩,我武朝在陛下帶領之下,這些年來勵精圖治,方有此刻之興盛,太子殿下全力振興武備,亦打造出了幾支強軍,與女真一戰,方能有萬一之勝算,但試想,我武朝與女真於戰場之上廝殺時,黑旗軍從後作梗,無論誰勝誰敗,隻怕最終的得利者,都不可能是我武朝。在此事之前,我等或還能存有僥幸之心,在此事之後,依微臣看來,黑旗必成大患。”

    黑旗造就成大患了……周雍在書桌後想,不過麵上自然不會表現出來。

    秦檜頓了頓:“其二,這幾年來,黑旗軍偏安西南,雖然因為地處偏僻,周圍又都是蠻夷之地,難以迅速發展,但不得不承認,寧立恒此人於那所謂格物之道,確有造詣。西南所製火器,比之太子殿下監內所製,絕不遜色,黑旗軍以此為貨物,賣出了許多,但在黑旗軍內部,所使用武器必然才是最好的,其在格物之道上的鑽研,我方若有機會奪取過來,豈不比從此獠手中私買更為劃算?”

    “誠然,雖然一路逃竄,黑旗軍從來就不是可輕視的對手,也是因為它頗有實力,這幾年來,我武朝才遲遲不能上下一心,對它實施圍剿。可到了此刻,一如中原形勢,黑旗軍也已經到了不能不剿滅的邊緣,寧立恒在雌伏三年之後再度出手,若不能遏止,恐怕就真的要大肆擴張,到時候無論他與金國戰果如何,我武朝都會難以立足。再者,三方博弈,總有合縱連橫,陛下,此次黑旗用計固然狠毒,我等不能不接下中原的局,女真不能不對此作出反應,但試想在女真高層,他們真正恨的會是哪一方?”

    “愛卿是指……”

    “若我方要攻伐西南,我想,女真人不但會拍手稱快,甚至有可能在此事中提供幫助。若我方先打女真,黑旗必在背後捅刀子,可若是我方先攻取西南,一方麵可在大戰前先磨合部隊,統一各地統帥之權,使真正大戰到來前,我方能夠對軍隊如臂使指,另一方麵,得到西南的火器、格物之學,隻會讓我朝實力更進一步,也能更有把握,麵對將來的女真之禍。”

    “有道理……”周雍雙手無意識地抓了抓龍袍的下擺,將身體靠在了後方的椅背上。

    “後方不靖,前方如何能戰?先賢有訓,攘外必先安內,此乃至理名言。”

    “可……若是……”周雍想著,猶豫了一下,“若一時半會拿不下黑旗,怎麼辦,漁翁得利者,豈不成了女真……”

    “恕微臣直言。”秦檜雙手環拱,躬下身子,“若我武朝之力,真的連黑旗都無法拿下,陛下與我等待到女真打來,除引頸就戮外,尚有何等選擇?”

    周雍一隻手放在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過得片刻,這位皇帝才晃了晃手指,點著秦檜。

    “有理。”他說道,“朕會……考慮。”

    這等事情,自然不可能得到直接答複,但秦檜知道眼前的皇帝雖然膽小又寡斷,自己的話終究是說到了,緩緩行禮離去。

    走過宮廷,陽光仍舊熾烈,秦檜的心中稍稍輕鬆了些許。

    攘外先安內,這是他基於理智的最清醒的判斷。當然有些事情可以與陛下直說,有些想法,也無法宣之於口。

    這些年來,朝中的士大夫們多半避談黑旗之事。這中間,有曾經武朝的老臣,如秦檜一般見到過那個男人在汴梁金鑾殿上的不屑一瞥:“一群廢物。”這個評價之後,那寧立恒如同殺雞一般殺死了眾人眼前尊貴的天子,而之後他在西北、西南的眾多行為,仔細衡量後,確實猶如陰影一般籠罩在每個人的頭上,揮之不去。

    武朝要振興,這樣的陰影便必須要揮掉。古往今來,傑出之士天縱之才何其之多,然而西楚霸王也隻能自刎烏江,董卓黃巢之輩,曾經何其不可一世,最終也會倒在路上。寧立恒很厲害,但也不可能真的於天下為敵,秦檜心中,是有著這種信念的。

    若要做到這一點,武朝內部的想法,便必須被統一起來,這次的戰爭是一個好機會,也是不可不為的一個關鍵點。因為相對於黑旗,更加恐怖的,還是女真。

    武朝是打不過女真的,這是經曆了當初大戰的人都能看出來的理智判斷。這幾年來,對外界宣傳新軍如何如何的厲害,嶽飛收複了襄陽,打了幾場大戰,但終究還不成熟。韓世忠籍著黃天蕩的名字扶搖直上,可黃天蕩是什麼?說是圍困兀術幾十日,最終不過是韓世忠的一場大敗。

    將敵人的小小挫折當成不可一世的大勝來宣傳,武朝的戰力,曾經何其可憐,到得如今,打起來恐怕也沒有萬一的勝率。

    女真野蠻,崇拜武力,想要求和實在是太難了,但是,如果製造一個雙方都恨著的共同的敵人呢?就算表麵上仍舊對抗,私下裏有沒有一絲可能,在武朝與金國之間,給出一個緩衝的理由?

    有沒有可能籍著打黑旗的機會,私下裏朝女真遞過去訊息?使女真為了這“共同利益”稍緩南下的腳步?給武朝留下更多喘息的機會,乃至於將來平等對談的機會?

    這些事情,並非沒有可操作的餘地,而且,若真是傾全國之力拿下了西南,在這樣殘酷戰爭中留下來的精兵,繳獲的武備,隻會增加武朝將來的力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國家危亡,民族危在旦夕。

    隻有這一條路了。

    走出皇宮,陽光傾瀉下來,秦檜眯著眼睛,緊抿雙唇。曾經叱吒武朝的權臣、大人們雨打風吹去了,蔡京、童貫、秦嗣源、李綱……他們皆已離去,天下的責任,隻能落在留下的人肩上。

    這一刻,眼前的臨安繁華,恍如汴梁。

    恍如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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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九章鏑音(中)



典籍渾厚,案幾古拙,樹蔭之中有鳥鳴。 秦府書齋慎思堂,沒有華美的簷牙雕琢,沒有富麗的金銀器玩,內裡卻是花了極大心思的所在,林蔭如華蓋,透進來的光芒舒適且不傷眼,即便在這樣的夏季,陣陣清風拂過時,房間裡的溫度也給人以怡人之感。

過了中午,三五好友聚集於此,就著涼風、冰飲、糕點,談天說地,坐而論道。 雖然並無外界享受之奢靡,透露出來的卻也正是令人稱道的君子之風。

不過,此時在這裡響起的,卻是足以左右整個天下局勢的議論。

雖然針對黑旗之事尚未能確定,而在整個方略被推行前,秦檜也有心居於暗處,但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一個人就辦到。 自皇城中出來之後,秦檜便邀請了幾位平日走得極近的大員過府商議,當然,說是走得近,實際上便是彼此利益牽扯糾葛的小團體,平日里有些想法,秦檜也曾與眾人提起過、議論過,親近者如張燾、吳表臣,這是心腹之人,即便稍遠些如劉一止之類的清流,君子和而不同,彼此之間的認知便有些差異,也絕不至於會到外頭去亂說。

自劉豫的這隻黑鍋被扔到武朝的​​頭上。 黑旗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早除之的言論,在外界已經不是什麼論題,只是乍然間終究成不了主流。 待到平素穩重的秦檜忽然表現出支持,甚至暗暗透露已經將此方略呈上,眾人才明白這是對方已經選定了方向,一時間,有人提出疑問來,秦檜便一一為之解釋。

“……自景翰十四年以來,女真勢大,時局窘迫,我等無暇他顧,致使黑旗坐大。弒君之大逆,十年以來不能剿滅,反而在私底下,不少人與之私相授受,於我等為臣者,真乃奇恥大辱……當然,若只是這些理由,眼前兵凶戰危之際,我也不去說它了。然而,自朝廷南狩以來,我武朝內部有兩條大患,如不能理清,遲早遭逢難言的災禍,或許比之外敵更有甚之……”

秦檜說著話,走過人群,為劉一止等人的碗中添上糖水,此等場合,下人都已避開,不過秦檜素來禮賢下士,做起這些事來頗為自然,口中的話語未停。

“這內患之一,乃是南人、北人之間的摩擦,諸位近些年來或多或少都在為此奔波頭疼,我便不再多說了。內患之二,乃是自女真南下時開始的武人亂權之象,到得如今,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這一點,各位也是清楚的。”

秦檜這話一出,在座眾人大都點起頭來:“太子殿下在背後支持,市井小民也大都拍手稱快啊……”

“閩浙等地,軍法已大於國法了。”

“去年候亭之赴武威軍上任,差一點是被人打回來的……”

“武威軍吃空餉、魚肉鄉民之事,可是愈演愈烈了……”

“何止武威軍一部!”

這說話聲中,秦檜擺了擺手:“女真南下後,軍隊的坐大,有其道理。我朝以文立國,怕有軍人亂權之事,遂定下文臣節制軍隊之策略,可是久而久之,派出去的文臣不懂軍略,胡搞亂搞!致使軍隊之中弊病頻出,毫無戰力,面對女真此等強敵,終於一戰而垮。朝廷南遷之後,此制當改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萬事守其中庸,這些年來,矯枉過正,又能有些什麼好處!”

“過去這些年,戰乃天下大勢。當初我武朝廂軍十七部削至十三部,又添背嵬、鎮海等五路新軍,失了中原,軍隊擴至兩百七十萬,這些軍隊乘勢漲了權謀,於各地作威作福,再不服文臣節制,可是其中擅權專權、吃空餉、剋扣底層糧餉之事,可曾有減?”秦檜搖搖頭,“我看是沒有。 ”

“軍隊規矩太多,打不了仗,沒了規矩,也一樣打不了仗。而且,沒了規矩的軍隊,恐怕比規矩多的軍隊弊病更多!這些年來,越是靠近西南的軍隊,與黑旗打交道越多,私下里買鐵炮、買火器,那黑旗,弒君的逆行!”

秦檜聲音陡厲,過得片刻,才平息了憤怒的表情:“即便不談這大節,只求功利,若真能因此振興我武朝,買就買了。可買賣就真的只是買賣?大理人也是這樣想的,黑旗軟硬兼施,嘴上說著只是做買賣,當初大理人還能對黑旗擺出個動手的姿態來,到得如今,可是連這個姿態都沒有了。利益瓜葛深了,做不出來了。諸位,我們知道,與黑旗遲早有一戰,這些買賣繼續做下去,將來這些將軍們還能對黑旗動手?到時候為求自保,恐怕他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秦檜頓了頓:“我們武朝的這些軍隊啊,其一,心思不齊,十年的坐大,朝廷的命令他們還聽嗎?還像以前一樣不打任何折扣?要知道,如今願意給他們撐腰、被他們蒙蔽的大人們可也是很多的。其二,除了殿下手中拿真金白銀餵起來的幾支軍隊,其它的,戰力恐怕都難說。我等食君之祿,不能不為國分憂。而眼前這些事,就可以歸於一項。”

他豎起一根手指。

“打黑旗,可以讓他們的想法徹底地統一起來,順道與黑旗將界線一次劃清,不再往來不要拖拖拉拉!否則打完女真,我武朝內部恐怕也被黑旗蛀得差不多了。其次,練兵。這些軍隊戰力難說,可是人多,黑旗附近,滿荒山野的尼族也可以爭取,大理也可以爭取,一撥撥的打,練好了拖到北邊去。否則如今拖到女真人面前,恐怕又要重演當初汴樑的慘敗!”

秦檜說完,在坐眾人沉默片刻,張燾道:“女真南下在即,此等以戰養戰之法,是否有些倉促?”

“子公,恕我直言,與女真之戰,若是真的打起來,非三五年可決勝負。”秦檜嘆了口氣道,“女真勢大,戰力非我武朝可比,背嵬、鎮海等軍隊縱然稍稍能打,如今也極難取勝,可我這些年來遍訪眾將,我江南局勢,與中原又有不同。女真自馬背上得天下,騎兵最銳,中原一馬平川,故女真人也可來去無阻。但江南水路縱橫,女真人即便來了,也大受困阻。當初宗弼肆虐江南,最終還是要撤兵歸去,途中甚至還被韓世忠困於黃天蕩,險些翻了船,故我認為,這一戰我武朝最大的優勢,在於底蘊。”

他環顧四周:“自朝廷南狩以來,我武朝雖然失了中原,可陛下勵精圖治,天命所在,經濟、農事,比之當初坐擁中原時,仍舊翻了幾倍。可縱觀黑旗、女真,黑旗偏安西南一隅,四周皆是荒山蠻人,靠著眾人掉以輕心,四處行商才得保安寧,若是真的切斷它四周商路,即便戰場難勝,它又能撐得了多久?至於女真,這些年來老者皆去,年輕的也已經學會安逸享樂了,吳乞買中風,皇位交替在即,宗輔宗弼想要製衡宗翰才想要拿下江南……即便戰事打得再糟糕,一個拖字訣,足矣。”

“我等所行之路,極其艱難。”秦檜嘆道,“話說得輕鬆,可這樣一路打來,天南海北,恐怕也被打得稀爛了。但除此之外,我冥思苦想,再無其它出路可行。早些年諸位上書力陳武人專權弊端,吵得不可開交,我話說得不多,記得正仲(吳表臣)為去年之事還曾面斥我圓滑。先相秦公嗣源,與我有舊,他門下雖出了寧立恆這等大逆之人,污了身後之名,但平心而論,他老人家的許多話,確是真知灼見,話說得再漂亮,實際上行不通,也是沒用的。我揣摩嗣源公行事手段多年,唯有此時此刻,提出打黑旗之事,肅清兵事,最可見效。縱然是太子殿下、長公主殿下,或許也可首肯,如此我武朝上下一心,大事可為矣。”

秦檜在朝堂上大動作固然有,但是不多,有時候眾清流與太子、長公主一系的力量開戰,又或者與岳飛等人起摩擦,秦檜未曾正面參與,實際上頗被人腹誹。 眾人卻想不到,他忍到今天,才終於拋出自己的計算,細想之後,不禁嘖嘖稱頌,感嘆秦公忍辱負重,真乃定海神針、中流砥柱。 又說起秦嗣源官場之上對於秦嗣源,其實正面的評價還是相當多的,此時也不免讚歎秦檜才是真正繼承了秦嗣源衣缽之人,甚至於在識人之明上猶有過之……

讚歎之中,眾人也不免感受到巨大的責任壓了過來,這一仗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山雨欲來的氣息已經迫近每個人的眼前了。

***********

兵凶戰危,這偌大的朝堂,各個派係有各個派系的想法,無數人也因為焦慮、因為責任、因為名利而奔走期間。 長公主府,終於意識到西南政權不再是朋友的長公主開始預備反擊,至少也要讓人們早作警惕。 世面上的“黑旗憂患論”未必沒有這位心力交瘁的女子的影子她曾經崇拜過西南的那個男人,也因此,愈發的了解和恐懼雙方為敵的可怕。 而越是如此,越不能沉默以對。

而就在準備大肆宣揚黑旗因一己之私引發汴梁血案的前一刻,由北面傳來的加急情報帶來了黑旗情報首領直面阿里刮,救下汴梁民眾、官員的訊息。 這一宣傳工作被就此打斷,主導者們內心的感受,一時間便難以被外人知曉了。

與臨安相對應的,康王周雍最初起家的城市江寧,如今是武朝的另一個核心所在。 而這個核心,圍繞著如今仍顯得年輕的太子旋轉,在長公主府、皇帝的支持下,聚集了一批年輕、少壯派的力量,也正在努力地發出自己的光芒。

自回到臨安與父親、姐姐碰了一面之後,君武又趕急趕忙地回到了江寧。 這幾年來,君武費了大力氣,撐起了幾支軍隊的物資和軍備,其中最為亮眼的,一是岳飛的背嵬軍,如今鎮守襄陽,一是韓世忠的鎮海軍,如今看住的是淮南防線。 週雍這人懦弱膽小,平日里最信任的終究是兒子,讓其派心腹軍隊看住的也正是首當其衝的鋒線。

一場戰爭,在雙方都有準備的情況下,從意圖初步展現到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再到軍隊集結,越千里短兵相接,中間相隔幾個月乃至半年一年都有可能當然,最主要的也是因為吳乞買中風這等大事在前,有心人的示警在後,才讓人能有這麼多緩衝的時間。

縱然得到了這個朝廷中佔比極大的一份資源,對於統籌各方勢力、將所有各懷心思的官員們統和在一起的藝術,思維尚顯年輕的君武還不夠嫻熟。 於是在最初的這段時間裡,他沒有留在京城與先前不合的官員們扯皮,而是立刻回到了江寧,將手下可用之人都召集起來,圍繞整個防禦戰略,爭分奪秒地做出了籌劃,力求將手頭上的工作效率,發揮至最高。

自劉豫的旨意傳出,黑旗的推波助瀾之下,中原各地都在陸續地做出各種反應,而這些情報的第一個匯集點,便是長江南岸的江寧。 在周雍的支持下,君武有權對這些消息做出第一時間的處理,只要與朝廷的分歧不大,週雍自然是更願意為這個兒子站台的。

一如臨安,在江寧,在太子府的內部甚至是岳飛、聞人不二這些曾與寧立恒有舊的人口中,對​​於黑旗的議論和提防也是有的。 甚至於越是明白寧立恆這人的性格,越能了解他在行事上的冷酷無情,在得知事情變化的第一時間,岳飛發給君武的書信中就曾提出“必須將西南黑旗軍作為真正的強敵來看待天下相爭,絕不容情”,為此,君武在太子府內部還曾特意舉行了一次會議,明確這一件事情。

往日里,由於太子與寧毅曾經有舊的關係,也由於西南弒君大逆不好與武朝正朔相提並論,大夥兒談及天下,總是強調下棋者不過金、齊、武三方,甚至於認為偽齊都是個添頭,但這一次,便將黑旗作為“棋手”和“對手”的身份明確地強調出來了。

一旦明確這一點,對於黑旗抓劉豫,號召中原反正的意圖,反而能夠看得更加清楚。 確實,這已經是大家雙贏的最後機會,黑旗不動手,中原完全歸於女真,武朝再想有任何機會,恐怕都是難上加難。

太子府中經歷了不知道幾次討論後,岳飛也匆匆忙忙地趕到了,他的時間並不寬裕,與各方一碰頭終究還得回去坐鎮襄陽,全力備戰。 這一日下午,君武在會議之後,將岳飛、聞人不二以及代表周佩那邊的成舟海留下了,當初右相府的老班底其實也是君武心中最信任的一些人。

“我這幾日跟大家聊天,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不太好說,所以想要關起門來,讓幾位為我參詳一下。”

這些年來,君武的思想相對激進,在權勢上一直是眾人的後盾,但大多數的思維還不夠成熟,至少到不了老奸巨猾的地步,在眾多戰略上,多數也是仰賴身邊的幕僚為之參考。 但這一次他的想法,卻並不像是由別人想出來的。

“吳乞買中風,宗輔宗弼南下,宗翰肯定要跟上,此戰關係天下大局。華夏軍抓劉豫這一手玩得漂亮,不管口頭上說得再好聽,​​終究是讓我們為之措手不及,他們佔了最大的便宜。我這次回京,皇姐很生氣,我也想,我們不可這麼被動地由得西南擺佈……華夏軍在西南這些年過得也並不好,為了錢,他們說了,什麼都賣,與大理之間,甚至能夠為了錢出兵替人看家護院,剿滅山寨……”

君武坐在書桌後輕輕敲打著桌子:“我武朝與西南有弒君之仇,不共戴天,自然不能與它有聯繫,但這幾天來,我想,中原情況又有不同。劉豫血書南下後,這幾天裡,暗地裡收到的投誠消息有許多。那麼,是不是可以這樣……嗯,徐州李安茂心系我武朝,願意反正,可以讓他不反正……女真南下,徐州乃重鎮,首當其衝,縱然反正能守住多久尚不可知,食之無味,棄之不可能……”

他微微笑了笑:“我們給他一筆錢,讓他請華夏軍出兵,看華夏軍怎麼接。”

“我們武朝乃泱泱上國,不能由著他們隨隨便便把黑鍋扔過來,我們扔回去。”君武說著話,考慮著其中的問題,“當然,此時也要考慮許多細節,我武朝絕對不可以在這件事裡出面,那麼大筆的錢,從哪裡來,又或者是,徐州的目標是否太大了,華夏軍不敢接怎麼辦,是否可以另選地方……但我想,女真對華夏軍也一定是恨之入骨,倘若有華夏軍擋在其南下的路途上,他們必定不會放過……嗯,此事還得考慮李安茂等人是否真值得託付,當然,這些都是我一時瞎想,或許有許多問題……”

君武的絮絮叨叨中,房間裡的另外幾人眼神卻已經亮起來,成舟海首先開口:“或許可以做……”

“啊?”君武抬起頭來。

卻像是長久以來,追逐在某道身影后的年輕人,向對方交出了他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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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9 10:29:04
第七七〇章 鏑音(下)




    火焰熊熊燃燒,在岩洞內的山壁上搖晃出凶戾舞動的影子,獵獵刀光挾著那凶影翻飛在空中,岩洞裏,是一場力量與凶猛齊在的舞蹈。

    在火光中舞動的男子身形高大,他赤膊著的上身肌肉虯結,剛勇的輪廓與遍布的傷痕,在彰顯著男人的勇猛與戰績。西南莽山尼族首領郎哥,在這片山野裏,他獵殺過無數最凶猛的獵物,手中獵刀斬殺過上百勇敢的敵人,乃是此時的西南尼族中最顯赫的首領之一。

    刀光舞動,他的身體猶如一隻獵食的虎豹,在暴喝與出刀中也保持著巨大的張力,火光在燃燒之中映襯著他充滿力量的身體。岩洞一側,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老者正蹲在那裏,看這一場刀舞。

    偶爾,老者開口說話,郎哥也回應一句。尼族的語言艱澀,外人難懂,但此時,我們知道他們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的。

    “與外人交戰不祥,你真的想好了?”

    “外人就是外人,大山是我們的,我郎哥想要,什麼都可以要!”

    “有什麼好處?”

    “前兩年,東山那幾部與外人來往,得了雷公炮。”

    “我們也有了。”

    “我們也要從外人手上拿,拿得不多,還要看人臉色!而且,多半給我們的也是不好的。不然,去年為什麼炸死了自己人。”

    “唔,他們說是沒學會。”

    “大山是我們的,外人來了這裏,就要成了主人家,我要拿回來。山外來的讀書人跟我說了,幾年前來的這幫人,殺了漢人的皇帝,被全天下追殺,躲來這山裏,把我們呼來使去,而且,他們到山裏買路,我們部落在西,拿得最少,再這樣下去,就要看人臉色……”

    “過來的人,每次禮數還是有的。”

    “那是他們怕我們!總之我已經決定了,原本沒有那些外人,這幾年我已經吞了東山,如今也不晚,山外的人願意給我們幫忙,老舅公,他們就要發兵打進來。隻要能殺光那些黑色旗子,取來那個姓寧的漢人的頭,山外的人已經給我保證了……”

    “……”

    “……到時候,我郎哥就是這天南百萬尼族的王!那鐵炮,我要多少有多少!這件事蓮娘也支持我了,你不用再說了”

    刀光劈過最猛烈的一記,郎哥的身形在火光中緩緩停住。他將粗壯的發辮順手拋到腦後,朝著瘦小老者過去,笑起來,拍拍對方的肩膀。

    走向岩洞的洞口,一名體態豐盈美麗的女子迎了過來,這是郎哥的妻子水洛伊莎,莽山部中,郎哥武勇,他的妻子則智慧,一直輔佐丈夫壯大整個部落,對外也將他妻子敬稱為蓮娘。在這大山之中,夫妻倆都是有野心抱負之人,如今也正是年富力強的鼎盛時刻。一道議定了部族的整個方略。

    離開岩洞,下方鬱鬱蔥蔥的山林間,一簇簇的火光朝著遠方延綿開去。強盛的莽山部,已經做好出兵的準備了。

    *************

    時間轉眼間已至六月。布萊縣,上午時分,軍營禮堂裏,羅業走上了前方的講台。

    這是一場送別的儀式,下方正襟危坐的兩百多名華夏軍成員,就要離開這裏了。

    卻是一場好聚好散。

    羅業環顧了所有人。

    “你們有的來這裏四年,有的三年,我跟你們大多都認識。華夏軍講民生民權,在這種……大戰就要打過來的時候,你們為了家人,要離開這裏,我們不做阻攔,但是……照例對各位有些叮囑。”

    “你們不是華夏軍最初的成員,第一次碰麵時我們可能還是敵人,小蒼河大戰,把我們攪在一起,來了西南之後,很多人想家,過去有偷跑的,後來有我們說清楚後好聚好散的,這些年來,至少上萬人回去了中原,但中原現在不是好地方。劉豫、女真與華夏軍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旦讓人知道了你們的這段經曆,會有什麼結果,你們是清楚的。這幾年來,在中原,很多原本來過西南的人,就是這樣被抓出來的……”

    “華夏軍的情況,你們可以說,沒有關係,我們有著怎樣的想法,我們怎樣練兵,有怎樣的紀律,大可以說,我們華夏軍在外頭沒什麼不能見人的!但不代表你說了,人家就放過你……竹記傳回來的情報,沾上這些事情的,很慘。”

    “所以沒有其它的,隻有一條,藏住自己,又或者有這個條件的,帶著你們的父母兄弟南下,可以來西南,覺得西南不安全的,大可以去武朝。找一個你覺得安全的地方,過這一輩子吧。當然,我更希望你們能夠帶上家人兄弟一道回來,想要打敗女真人,拯救這個天下,很艱難,沒有你們,就會更加艱難……”

    他話這樣說著,下方有人喊出來:“我們會回來的!”

    於是又有人複合,羅業點了點頭:“當然,你們如果回來得太晚,或者回不來了,打敗女真人的功勞,就是我的了……”

    禮堂中的送別並不隆重,布萊的華夏軍中,小蒼河之戰收編的中原人不少,其中的許多對於離開的人還是抵觸的。初來西南時,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還是俘虜,一段時間內,偷偷逃離的恐怕還不止羅業口中的萬人,後來思想工作跟上來了,走的人數漸少,但陸續其實都是有的。近來天下局勢收緊,終究有家人仍在中原,過去也沒能接回來的,思鄉情切,又提出了這類要求,卻都已經是華夏軍中的精兵了,上頭批準了一部分,這些天裏,又叮囑了大量的事情,今天才是動身的時刻。

    事實上,當初被拉做壯丁的這些人多半是中原的下苦人家,平日裏生活貧乏,見到的東西也是不多。來到西南之後,華夏軍的軍營生活未嚐不像後世的大學,會議、訓練、聽課、聽故事、討論、看戲,這些事情,在往日裏基本是沒有過的。相對會說話了,會交流了,會一定程度的思考了,有一群兄弟了,這些牽絆難以輕鬆被割舍。

    一群人或者哭哭啼啼或者互相勉勵,羅業將這兩百餘人送到了縣外的山口,目送著人影完全消失,卻有一撥人從山腰上朝這邊下來,他定睛一下,過去敬禮:“老師。”

    “這是今天走的一批吧。”寧毅過來行禮,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羅業道,“應該都會回來的,而且就算一時半會回不來,我想他們也會像種子一樣發芽,將來會有驚喜。”

    “都會有驚喜。”寧毅笑了笑,“往日裏走的也會。”

    “最開始逃走的,畢竟沒什麼感情。”

    “有恐懼就行了。”寧毅擺了擺手,招呼他朝山上走,“民族民權民生民智,華夏軍的想法,說起來很漂亮,懂的不多,今天這些走的,能懂的,打心裏相信的,能有幾個?”

    “……”羅業愣了愣。

    “這幾年來,就算有小蒼河的戰績,我們的地盤,也一直沒有辦法擴大,周圍都是少數民族是一方麵,怕擴得太大,弄濁了水是一個方麵。但歸根結底,我們能給別人帶來什麼?主義再漂亮,不跟人的利益掛鉤,都是扯淡,過不了好日子,為什麼跟你走,砸了別人的好日子,還要拿刀殺你……不過,情況就快不一樣了。”

    “女真人……”

    “中原開戰,就要打成一鍋粥。哪怕你隻在華夏軍呆過一個月,跑回去了,活下來了,女真人殺過來,你會想起華夏軍的,口號不明白,可以先用嘛,既然要用,就要去想,開始想了,就跟接受相差不遠了……我們能不能往前走,不在於我們說得有多好民智?民族?民生?民權?那是什麼東西在於武朝做得有多失敗。”

    羅業眼前亮了亮:“武襄軍就要圍小涼山,莽山部也已經蠢蠢欲動,老師,決定好打了?什麼時候去,羅業願為先鋒。”

    “不要小家子氣,武朝做得多失敗,不見得要靠打敗武朝來證明。前幾天,徐州李安茂的人到了和登,提出一個請求,希望我們出兵代守徐州。”

    “徐州?”羅業皺起眉頭,“太遠了吧,而且他們怎麼想要我們出兵,這一東一西的……”

    “是有點異想天開。”寧毅笑了笑,“徐州四戰之地,女真南下,首當其衝的門戶,跟我們相隔千裏,怎麼想都該投靠武朝。不過李安茂的使者說,正因為武朝不靠譜,為了徐州存亡,不得已才請華夏軍出山,徐州雖然幾度易手,但是各種軍械庫存相當豐富,許多當地大族也願意出錢,所以……開的價相當高。嘿,被女真人來回刮過幾次的地方,還能拿出這麼多東西來,這些人藏私房錢的本領還真是厲害。”

    “老師是想……接下這筆?”

    寧毅看著山外:“這些年來,離開華夏軍的人很多,回去中原、江南,有被抓出來的,有幸存的。幸存的都是種子。徐州是個餌,但是我們考慮了,這個餌未必不能吃。初步考慮,是讓劉承宗將軍帶八千人左右東進,這一路上,輜重或許不能帶太多,也有危險,但還要打得漂亮。我建議了由你隨隊帶一個精銳團,你們是一把火,要是點起來了,星星之火,也就可以燎原。”

    羅業點了點頭。這幾年來,華夏軍居於西南不能擴大,是有其客觀理由的。談華夏、談民族,談人民能自主,對於外界來說,其實未必有太大的意義。華夏軍的最初組成,武瑞營是與金人戰鬥過的精兵,夏村一戰才激發的血性,青木寨居於死地,不得不死中求活,後來中原民不聊生,西北也是生靈塗炭。如今願意聽這些口號,乃至於終於開始想寫事情、與先前稍有不同的二十餘萬人,基本都是在絕境中接受這些想法,至於接受的是強大還是想法,恐怕還值得商榷。

    進入西南之後,要向外人宣傳民族民生等事情,效率不高,人能為自我而戰後帶來的力量,也唯有在不得不戰的情況下才能讓人感受到。即便經曆了小蒼河的三年浴血,華夏軍的力量也隻能困於內部,無法切實地感染外界,便是攻下幾個城鎮,又能如何呢?恐怕隻會讓人仇視華夏軍,又或是反過來將華夏軍腐蝕掉。

    由西南往徐州,相隔千裏,途中或許還要遇上這樣那樣的困難,但若是操作好了,或許就真是一簇點起的火光,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得到天下人的應和。至於在西南與武朝大幹一場,效果便會小很多。

    不知中原怎樣了……

    羅業想著,拳頭已無聲地捏了起來。

    **************

    中原,呼嘯的熱風卷起了漫天的土塵,一道一道的人影行走在這大地之上,遠遠的,巨大的煙柱升騰。

    這行走的人影延延綿綿,在我們的視野中擁擠起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皮包骨頭、搖搖晃晃的身影逐漸的擁擠成海潮,不時有人倒下,淹沒在潮水裏。

    餓鬼,這些搖搖晃晃的生命看似無意識地朝著一個方向湧過去。

    汴梁,曾經這個天下最為繁華的城池,是他們前方的目標。

    戰爭的號聲已經響起來,平原上,女真人開始列陣了。駐守汴梁的大將阿裏刮聚集起了麾下的軍隊,在前方三萬餘漢人部隊被吞沒後,擺出了攔截的態勢,待看到前方那支根本不是軍隊的“軍隊”後,無聲地呼出一口長氣。

    “娘的……地藏菩薩啊……”

    經曆了一生殺戮之後,這位年過六旬,手上人命無數的老將,其實也信佛。

    這或許是他從未見過的“軍隊”。

    自從春天開始肆虐,這個夏天,餓鬼的隊伍朝著周圍擴散。一般人還想不到這些流民方針的決絕,然而在王獅童的帶領下,餓鬼的部隊攻城略地,每到一處,他們搶奪一切,燒毀一切,儲存在倉中的原本就不多的糧食被掠奪一空,城市被點燃,地裏才種下的稻子同樣被毀壞一空。

    原本失去了一切,飽嚐饑餓的人們盡情地毀滅了他人的希望,而家中的一切都被毀掉,沿途的居民不得不加入其中。這一支軍隊沒有規矩,要報仇,盡管殺,可是不會有人賠償任何東西了。未死的人加入了隊伍,在經過下一個城鎮時,由於根本無法控製住整個破壞的態勢,不得不加入其中,盡可能多的至少讓自己能夠填飽肚子。

    餓鬼的數量很快就超過了周圍城鎮的承受能力,如同飛蝗一般的席卷、吞噬,人越多,肚子越餓,肚子越餓,破壞越大,易子而食早已經在這支隊伍中出現,在隊伍中倒下的,也會在腐爛前被迅速地轉化為養分。人在饑餓之中,要堅持幾個月才會變成野獸呢?正確的答案根本不是以月來計的……

    在經過了幾個月的積累之後,王獅童終於帶領著眾人,衝向了汴梁。

    女真的精銳軍隊,卻並非大齊的軍隊可以比擬的。

    餓鬼擁擠而上,阿裏刮同樣帶領著騎兵向前方發起了衝擊。

    最前方的,是在金兵之中雖然不多,卻被稱為“鐵浮屠”的重騎。

    高大的戰馬身負沉重的鐵甲衝向了那一片擁擠的人海,最前方的餓鬼們被嚇得後退,後方的人又擠上來。兩支潮水衝撞在一起時,餓鬼們麥稈般的身體被直接撞飛撞爛了,血腥氣蔓延開去,騎兵猶如絞肉機一般犁開了血路。

    每一次撞擊,每一下揮刀,都能確確實實地撞開或斬殺眼前的敵人,戰鬥中,餓鬼們帶著無意義的哭號衝上來,第一個時辰,女真的士兵摧枯拉朽地斬殺著這些毫無陣型的漢人饑民,然而餓鬼延綿不絕,仍舊如海潮般的湧來。鐵浮屠的士兵被人的身體壓垮在地,他們起身繼續戰鬥,更多的人上來了,人們拿著石塊,砸打那些盔甲,有人的盔甲被掀開,皮包骨頭的餓鬼撲了上來,用嘴撕開了對方的皮肉,吃了下去……

    更多的地方,還是一麵倒的殺戮,在饑餓中失去理智和選擇的人們不斷湧來。大戰持續了一個下午,餓鬼的這一支前鋒被擊垮了,整個原野上屍體縱橫,血流成河,然而女真人的軍隊沒有歡呼,他們中許多的人拿刀的手也開始顫抖,那中間有害怕,也有著力竭的疲憊。

    作為女真人中最老的一批將領,阿裏刮甚至跟隨阿骨打參加過護步達崗之戰,當時,兩萬人追殺七十萬大軍的聲勢,是女真人一聲都難以忘記的驕傲,但在今天,一切都不一樣。八千精銳擊垮了近六萬人後,一千多人被消耗在這絞肉場裏,其他人毫無勝利的喜悅。

    那戰場上,血海裏,還有斷手斷腳的饑民在呻吟、在哭泣。更多的餓鬼還在聚集過來。

    當晚,阿裏刮撤回汴梁,依靠著堅城據守,饑民群浩浩蕩蕩地蔓延過這巍峨的城池,仿佛是在耀武揚威地,肆虐四方……

    *************

    吐蕃。

    這一刻,整個天下最安靜的地方。

    高原上的氣候讓人難受,但在這裏多年,也早已適應了。

    大帳之中,郭藥師就著烤肉,看著從中原傳回來的消息。

    局勢混亂,各方的博弈落子,都蘊含著巨大的血腥氣。一場大戰即將爆發,這每每讓他想到十餘年前,金人的崛起,遼國的衰敗,那時候他驚才絕豔,想要趁著天下傾覆,做出一番驚人的事業。

    他是最初挑戰女真的漢人,幾乎在正麵戰場上打敗了號稱女真軍神的完顏宗望。

    這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張令徽、劉舜臣的出賣,武朝的無能令他不得不投靠了女真,隨後夏村一戰,卻是徹徹底底打散了他在金軍中建功立業的期望。他弄死張令徽與劉舜臣後,率領大軍西進吐蕃,試圖休養生息,從頭再來。

    麵壁十年圖破壁,如果真有這個可能,如今十年之期也已經過了。

    金、武即將大戰,中原熱血未息者也會籍著這最後的機會,參與其中,如果自己出山,也會在這天下發出燦爛的光和熱?這些時日以來,他每每這樣想著。

    想著想著,他的思緒便會轉往南麵的那座山穀……

    達央……

    從中原發來的情報中,天下每每想起黑旗,看的多是有那寧立恒坐鎮的西南三縣,它與各地的貿易,寧立恒的詭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但隻有身居吐蕃的郭藥師能夠明白,那根本不是華夏軍的主力。

    自小蒼河南下,與女真人血戰,曾經陣斬婁室、辭不失的黑旗軍主力大部……郭藥師曾經率領怨軍,在按捺不住的心思裏與達央方向的軍隊,起過衝突。

    隻有他明白,這支在安靜中一直雌伏的軍隊,有著怎樣恐怖的戰鬥力。它會在什麼時候出去呢,到那一天,女真人再度麵對了它,會是怎樣的一種狀況呢?

    每每想起此事,郭藥師總會漸漸的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天下,在逐漸的等待中,已經讓他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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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一章 塵世秋風 人生落葉(上)




     塵世似秋風,人生如落葉。

    在大同的幾個月裏,史進每每感受到的,是那再無根基的淒涼感。這感受倒並非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他時時看到的,漢人奴隸們的生活。

    對粘罕的第二次刺殺過後,史進在隨後的追捕中被救了下來,醒過來時,已經身處大同城外的奴人窟了。

    女真一族崛起的幾十年,先後滅遼、伐武,這天南地北的征戰中,淪為奴隸的,其實也不僅僅隻有漢人。不過征伐有先後,隨著金國政權的逐漸穩定,先前淪為奴隸的,或者已經死了,或者漸漸歸化為金國的一部分,這十年來,金國境內最大的奴隸群體,便多是先前中原的漢人。

    從最初的女真南下到幾年前的搜山檢海,數年時間內,陸陸續續有百萬的漢人被擄至金國境內,這些人無論富貴貧窮,無差別地淪為苦役、奴隸,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反抗也曾有過,但大都迎來了更為殘酷的對待。最近幾年,金國境內對漢奴的政策也開始柔和了,隨意地殺死奴隸,主人家是要賠錢的,再加上就算養一群畜生,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高壓鞭撻,打一棍子,還要賞個甜棗,一部分的漢奴,才漸漸的有了自己些許的生存空間。

    金國境內,如今多有私奴,但最主要的,還是歸於金國朝廷,挖礦、做工、為苦役的奴隸。大同城外的這處聚居點,聚集的便是附近礦場、作坊的奴隸,雜亂的窩棚、泥濘的道路,聚居點外圍草草地圍起一圈圍欄,偶爾有士兵來守,但也都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終於形成了最底層的聚居生態。白日裏做工,獲取些許的事物維持生計,夜裏也終於有了些許自由,逃亡並不容易,麵上刺字、皮包骨頭的奴隸們就算能夠逃出這聚居點,也極難翻越千百裏的女真大地。史進就是在這裏醒過來的。

    到底是誰將他救過來,一開始並不知道。

    黑暗的窩棚裏,收留他的,是一個身材幹瘦的老頭。在大略有過幾次交流後,史進才知道,在奴人窟這等絕望的死水下,反抗的暗流,其實一直也都是有的。

    被女真人從中原擄來的百萬漢人,曾經畢竟也都過著相對平穩的生活,並非是過慣了非人日子的豬狗。在最初的高壓和屠刀下,反抗的心思固然被一遍遍的殺沒了,然而當周圍的環境稍微寬鬆,這些漢人中有儒生、有官員、有士紳,多少還能記得當初的生活,便或多或少的,有些反抗的想法。這樣的日子過得不像人,但隻要團結起來,回去的希望並不是沒有。

    就好像一直在暗地裏與女真人作對的那些“俠客”,就好像暗地裏活動的某些“善人”,這些力量或許不大,但總是有些人,通過這樣那樣的渠道,僥幸逃脫又或是對女真人造成了某些傷害。老人便屬於這樣的一個小組織,據說也與武朝的人有些聯係,一方麵在這非人的環境裏艱難求活,一方麵存著小小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武朝能夠興師北伐,他們能夠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南方的土地。

    至於將他救來的是誰,老人也說不清楚。

    史進傷勢不輕,在窩棚裏靜靜帶了半個月有餘,其中便也聽說了因他而來的對漢人的屠殺。老人在被抓來之前是個讀書人,大概猜到史進的身份,對外頭的屠殺卻不以為意:“本來就活不長,早死早超生,壯士你不必在乎。”言語之中,也有著一股喪死之氣。

    棚屋區聚集的人群眾多,縱然老人隸屬於某個小勢力,也難免會有人知道史進的所在而選擇去告密,半個多月的時間,史進藏匿起來,未敢出去。期間也有女真人的管事在外頭搜查,待到半個多月之後的一天,老人已經出去上工,忽然有人闖進來。史進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便要動手,那人卻顯然知道史進的來曆:“我救的你,出問題了,快跟我走。”史進跟著那人竄出棚屋區,這才躲過了一次大的搜查。

    救他的那人年紀不大,戴著個表情僵硬的麵具,看行動的方式,像是活躍於大同底層的“俠客”形象。出了這棚屋區,那人又給史進指點了躲避的地方,隨後大致向他說明一些情況:“吳乞買中風導致的大變已經出現,宗輔宗弼調兵已成事實,金國境內局勢轉緊,大戰在即……”說到最後,儼然有:“你要殺宗翰趕快去。”的意思。

    史進得他指點,又想起另一個給他指點過躲藏之地的女人,開口說起那天的事情。在史進想來,那天被女真人圍過來,很可能是因為那女人告的密,因此向對方稍作求證。對方便也點頭:“金國這種地方,漢人想要過點好日子,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壯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賤人的嘴臉,就該知道這裏沒有什麼溫情可說,賤人狗賊,下次一並殺過去就是!”

    這人言語之中,凶戾偏激,但史進想想,也就能夠理解。在這種地方與女真人作對的,沒有這種凶狠和偏激反倒奇怪了。

    他依照對方的說法,在附近藏匿起來,但畢竟此時傷勢已近痊愈,以他的身手,天下也沒幾個人能夠抓得住他。史進心中隱隱覺得,刺殺粘罕兩次未死,就算是上天的眷顧,估計第三次也是要死的了,他先前義無反顧,此時心中稍稍多了些想法就算要死,也該更謹慎些了。便就此在大同附近觀察和打聽起消息來。

    四五月間氣溫漸漸升高,大同附近的狀況眼看著緊張起來,史進抽了個空擋去找過那老人,閑聊之中,對方的小組織似乎也察覺到了大勢的變化,似乎聯絡上了武朝的探子,想要做些什麼大事。這番閑談中,卻有另外一個信息令他愕然半晌:“那位伍秋荷姑娘,因為出麵救你,被女真的穀神完顏希尹一劍劈死了,唉,這些年來,伍姑娘她們,私下裏救了很多人,她們不該死的,也死了……”

    在這等地獄般的生活裏,人們對於生死已經變得麻木,縱然說起這種事情,也並無太多動容之色。史進連連詢問,才知道對方是被跟蹤,而並非是出賣了他。他回到藏身之所,過了兩日,那戴麵具的男子再來,便被他單手製住,嚴詞喝問。

    對方武藝不高,笑得卻是諷刺:“為什麼騙你,告訴你有什麼用。你是來殺粘罕的,刺客之道一往無前,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對你有好處?兩次刺殺不成,女真人找不到你,就把漢人拖出來殺了三百,私下裏殺了的更多。他們殘忍,你就不刺殺粘罕了?我把真相說給你聽幹什麼?亂你的心誌?你們這些大俠最喜歡胡思亂想,還不如讓你覺得天下都是壞人更簡簡單單,反正姓伍的女人已經死了,她不會怪你的,你快去給她報仇吧。”

    “我想了想,這樣的刺殺,終究沒有結果……”

    “你想要什麼結果?一個人殺了粘罕,再去殺吳乞買?拯救天下?你一個漢人刺殺粘罕兩次,再去殺第三次,這就是最好的結果,說起來,是漢人心裏的那口氣沒散!女真人要殺人,殺就殺,他們一開始隨意殺的那段時間,你還沒見過。”

    史進看著他:“那你們又在做什麼。”

    “做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情。”對方說得一通,情緒也放緩下來,兩人走過樹林,往棚屋區那邊遠遠看過去,“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你以為真有什麼事情,是你做了就能救這個天下的?誰都做不到,伍秋荷那個女人,就想著私下裏買一個兩個人賣回南邊,要打仗了,這樣那樣的人想要給宗翰搗亂的、想要炸掉大造院的……收留你的那個老頭,他們指著搞一次大暴亂,然後一塊逃到南邊去,指不定武朝的細作怎麼騙的他們,可是……也都沒錯,能做點事情,比不做好。”

    “你來這裏,殺粘罕兩次了,擺明想不開。那也無所謂,你去殺你的粘罕,我做我的事情,盡人事、聽天命,說不定你就真的把他給殺了呢。你心裏有恨,那就繼續恨下去!”

    對方也真是在北地打混的漢人,自暴自棄得一塌糊塗。史進的心中反倒稍稍信任起這人來,此後他與對方又有過兩次的接觸,從對方的口中,那位老人的口中,史進也逐漸得知了更多的消息,老人這邊,似乎是受到了武朝探子的煽動,正要準備一場大的起事,其餘各方地下勢力,大都也已經蠢蠢欲動起來,這中間,對粘罕、對穀神、對大造院、對軍隊動心思的人都不少。而此時的中原,似乎也有著許多的事情正在發生,如劉豫的反正,如武朝做好了迎戰女真的準備……

    至於那位戴麵具的年輕人,一番了解之後,史進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便是大同附近外號“小醜”的被通緝者。這人武藝不高,名聲也比不上多數榜上有名的金國“亂匪”,但至少在史進看來,對方的確有著不少本領和手段,隻是性情偏激,神出鬼沒的,史進也不太猜得到對方的心思。

    “仗就要打起來,武朝的這幫家夥,指著這些漢人奴隸來一次大暴動,給金國添亂……實在是一點誌氣都沒有……”

    “那個老頭子,他們心裏未嚐想不到這些,不過,橫豎也是生不如死,就算會死很多人,也許能跑幾個呢,跑幾個算幾個……”

    “我啊……我想對大造院動手啊,大造院裏的工匠多半是漢人,娘的,如果能一下子全都炸死了,完顏希尹真的要哭,哈哈哈哈……”

    聽對方這樣說,史進正起目光:“你……他們畢竟也都是漢人。”

    “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你!”史進承周侗衣缽,內心之中算得上一身正氣,聽了這話,猛地出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小醜”也看著他,眼中沒有半點波動:“是啊,殺了我啊。”

    “你……你不該這樣,總有……總有其它辦法……”

    “你刺殺粘罕,我沒有對你指手畫腳,你也少對我指手畫腳,要不然殺了我,要不然……我才是你的前輩,金國這片地方,你懂什麼?為了救你,現在滿都達魯整天在查我,我才是無妄之災……”

    他嘟嘟囔囔,史進終究也沒能下手,聽說那滿都達魯的名字,道:“了不起我找個時間殺了他。”心中卻知道,如果要殺滿都達魯,終究是浪費了一次行刺的機會,要出手,終究還是得殺更加有價值的目標才對。

    時間漸漸的過去,暗地裏的氣氛,也一天天的更加緊張了。天氣愈發悶熱起來,然後在六月下旬的那天,一場大的暴亂終於爆發。

    那一天,史進目睹和參與了那一場巨大的失敗……

    ************

    暴亂的突然爆發,是在六月二十一的晚上,叛逃與廝殺在城內城外響起來,有人點起了大火,在大同城內的漢人俠士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引起了一陣陣的騷動。

    由於整個情報係統的脫節,史進並沒有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但在這之前,他便已經決定,一旦事發,他將會開始第三次的刺殺。

    這一次的目標,並不是完顏宗翰,而是相對來說可能更加簡單、在女真內部或許也更加舉足輕重的智囊,完顏希尹。

    史進衝向了穀神的府中,尋找完顏希尹的下落,還沒有抵達那邊,大造院的那頭已經傳來了昂揚的號角鑼鼓聲,從段時間內觀察的結果來看,這一次在大同內外暴亂的眾人,落入了宗翰、希尹等人守株待兔的預備之中。

    一場屠殺和追逃正在展開。

    史進想起小醜所說的話,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參與了進去,但是直到他悄悄進入穀神的府邸,大造院那邊至少燃起了火焰,看起來破壞的範圍卻並不太大。

    整個城市騷亂嚴重,史進在穀神的府中稍稍觀察了一下,便知對方此時不在,他想要找個地方暗中躲藏起來,待對方回家,暴起一擊。隨後卻還是被女真的高手察覺到了蛛絲馬跡,一番交手和追逃後,史進撞入穀神府中的一間房裏,看見了放進對麵陳列著的東西。

    偌大的房間,擺放和收藏著的,是完顏希尹這一生大大小小戰役中收藏的戰利品,一杆渾厚古拙的長槍被擺在了前方,看到它,史進依稀之間像是看到了十餘年前的月光。

    那是周侗的長槍。

    江湖上的名字是蒼龍伏。

    它橫跨十餘年的光陰,靜靜地來到了史進的麵前……

    ……

    陡然發動的烏合之眾們敵不過完顏希尹的有心布置,這個夜裏,暴動逐漸轉化為一麵倒的屠殺在女真的政權曆史上,這樣的鎮壓其實遠非一次兩次,隻是近兩年才漸漸少起來而已。

    史進背負長槍,一路廝殺奔逃,經過城外的奴隸窟時,軍隊已經將那裏包圍了,火焰燃燒起來,血腥氣蔓延。這樣的混亂裏,史進也終於擺脫了追殺的敵人,他試圖進去尋找那曾收留他的老者,但終究沒能找到。如此一路折往更加偏僻的山中,來到他暫時隱匿的小茅屋時,前頭已經有人過來了。

    是那半身染血的“小醜”,過來沒能找到史進,敲了敲周圍,然後找了一塊石頭,癱倒下去。

    史進走出去,那“小醜”看了他一眼:“有件事情拜托你。”

    “你沒炸掉大造院。”史進說了一句,然後看看周圍,“後頭有沒有人跟?”

    對方搖了搖頭:“本來就沒打算炸。大造院每天都在開工,今天炸掉一堆軍資,對女真大軍來說,又能算得了什麼?”

    “……什麼事情?”

    “劉豫政權投誠武朝,會喚醒中原最後一批不甘心的人起來抵抗,但是偽齊和金國畢竟掌控了中原近十年,死心的人和不甘心的人一樣多。去年田虎政權事變,新上位的田實、樓舒婉等人聯手王巨雲,是打算反抗金國的,但是這中間,當然有很多人,會在金國南下的第一時間,向女真人投誠。”

    小醜伸手進懷中,掏出一份東西:“完顏希尹的手上,有這樣的一份名單,屬於掌握了把柄的、過去有很多往來的、表態願意投誠的漢人大員。我打它的主意有一段時間了,拚拚湊湊的,經過了核對,應該是真的……”

    史進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對方將東西遞出來:“中原大戰一旦開打,不能讓人剛剛起事,背後立馬被人捅刀子。這份東西很重要,我武藝不行,很難帶著它南下,隻能拜托你,帶著它交到田實、樓舒婉、於玉麟這些人的手上,名單上附有證據,你可以多看看,不要交錯了人。”

    “……好。”史進接過了那份東西,“你……”

    “你反正是不想活了,就算要死,麻煩把東西交到了再死。”對方搖搖晃晃站起來,拿出個小包晃了晃,“我有藥,問題不大,待會要回去,還有些人要救。不要婆婆媽媽,我做了什麼,完顏希尹很快就會察覺,你帶著這份東西,這一路追殺你的,不會隻有女真人,走,隻要送到它,這邊都是小事了。”

    史進點了點頭:“放心,我死了也會送到。”轉身離開時,回頭問道,“對了,你是黑旗的人?”

    “華夏軍,代號小醜……謝謝了。”黑暗中,那道身影伸手,敬了一個禮。

    史進在那兒站了一瞬間,轉身,奔向南方。

    天空中,有鷹隼飛旋。

    塵世如秋風吹拂,人生卻如落葉。此時起風了,誰也不知下一刻的自己將飄向哪裏,但至少在眼下,感受著這吹來的疾風,史進的心裏,稍稍的安寧下來。

    背後的長槍仿佛還帶著鐵臂膀周侗十年前的呐喊,正伴隨著他,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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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二章 塵世秋風 人生落葉(下)





     塵世似秋風,人生如落葉。

    有些記憶,依稀之中像是存在於人生的上一世了,過去的生命會在如今的人生裏留下痕跡,但並不多,細細想來,也可以說恍如未有。

    沃州城,林衝與妻兒在安靜中生活了許多個年頭。時光的衝刷,會讓人連臉上的刺字都為之變淡,由於不再有人說起,也就漸漸的連自己都要忽略過去。

    在這荏苒的時光中,發生了許多的事情,然而哪裏不是這樣呢?無論是曾經假象式的太平,還是如今天下的混亂與躁動,隻要人心相守、心安於靜,無論在怎樣的顛簸裏,就都能有回去的地方。

    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受苦的,真正的天堂,畢竟哪裏都沒有存在過……

    “屋裏的米要買了。”

    七月初三的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徐金花這樣跟林衝說著。孩子穆安平便在旁邊大口大口地吃饅頭。林衝點了點頭:“最近米又貴了。”

    “外麵講,又要打仗。”

    “也不是第一次了,女真人攻下京城那次都過來了,不會有事的。我們都已經降了。”

    “外麵講得不太平。”徐金花咕噥著。林衝笑了笑:“我夜裏帶個寒瓜回來。”

    “貴,莫亂花錢。”

    林衝便笑著點頭。用了早膳,有姓鄭的老捕頭過來找他,他便拿了白蠟杆的長槍,隨著對方去上工了。

    沃州位於中原北麵,晉王勢力與王巨雲亂匪的交界線上,說太平並不太平,亂也並不大亂,林衝在官府做事,實際上卻又不是正式的捕快,而是在正式捕頭的名下代替做事的巡捕人員。時局混亂,衙門的工作並不好找,林衝性格不強,這些年來又沒了出頭的心思,托了關係找下這一份糊口的事情,他的能力畢竟不差,在沃州城內這麼些年,也終於夠得上一份安穩的生活。

    與他同行的鄭捕頭乃是正式的公人,年紀大些,林衝稱呼他為“鄭大哥”,這幾年來,兩人關係不錯,鄭巡捕也曾勸說林衝找些門路,送些東西,弄個正式的公人身份,以保障後來的生活。林衝終於也沒有去弄。

    他活得已經安穩了,卻終究也怕了上麵的肮髒。

    “小官的事情,就要辦成了。”去衙門的途中,鄭大哥跟林衝說著家常的事情。他的兒子鄭小官,今年十八了,平日裏學些武藝,也想要進衙門做事,疏通了衙門的師爺,結果找了份更好的路子,那是沃州城外大族齊家的公子齊傲在招家將,這齊傲的家庭又是一個更大家族的旁支曾經盤踞河北、河東的大家族,以大儒齊硯為首,投靠女真後,如今在中原還有著極大的勢力。

    通過這樣的關係,能夠加入齊家,隨著這位齊家公子做事,乃是了不得的前途了:“今日師爺便要在小燕樓宴請齊公子,允我帶了小官過去,還讓我給齊公子安排了一個姑娘,說要體態豐盈的。”

    “那就去金樓找一個。”林衝道。當捕快這麼些年,對於沃州城的各種情況,他也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非得找個頭牌。”關係兒子的前途,鄭巡捕極為認真,“武館那邊也打了招呼,想要托小寶的師父請動田宗師做個陪,可惜田宗師今日有事,就去不了了,不過田宗師也是認識齊公子的,也答應了,異日會為小寶美言幾句。”

    林衝便點頭,田維山,乃是沃州附近有名的武道大高手,在官府、軍隊方麵也很有麵子。這是林衝、鄭巡捕這些人平日裏高攀不上的關係,能夠用好一次,那邊一輩子無憂了。

    這樣的議論裏,來到了衙門,又是尋常的一天巡邏。農曆七月初,三伏天正在持續著,天氣炎熱、日頭曬人,對於林衝來說,倒並不難受。下午時分,他去買了些米,花錢買了個西瓜,先放在衙門裏,快到傍晚時,師爺讓他代鄭捕快加班去查案,林衝也答應下來,看著師爺與鄭捕頭離開了。

    這天晚上,發生了很尋常的一件事。

    我們的人生,有時候會遇上這樣的一些事情,如果它一直都沒有發生,人們也會平平常常地過完這一輩子。但在某個地方,它終究會落在某個人的頭上,其他人便得以繼續簡單地生活下去。

    這一年已經是武朝的建朔九年了,與曾經的景翰朝,相隔了漫長得足以讓人淡忘許多事情的時間,七月初三,林衝的生活走向末尾,原因是這樣的:

    這一天,沃州官府的師爺陳增在城裏的小燕樓宴請了齊家的公子齊傲,賓主盡歡、酒足飯飽之餘,陳增順勢讓鄭小官出來打了一套拳助興,事情談妥了,陳增便打發鄭巡捕父子離開,他陪同齊公子去金樓消磨剩餘的時光。喝酒太多的齊公子途中下了馬車,醉醺醺地在街上閑逛,徐金花端了水盆從房間裏出來朝街上倒,有幾滴水濺上了齊公子的衣服。

    齊傲走進了林衝的家裏。

    鄭巡捕父子過來這裏時,事情已經接近尾聲了。這附近街道上住的人不多,由於齊傲隨身護衛的存在,多數人都躲進了家裏,但看見了事情經過的人必然也是有的。陳增拉住了想要進取的鄭巡捕,鄭巡捕道:“這是穆易的家裏。”

    “……齊公子喝醉了,我拉不住他。”陳增愣了愣,這幾年來,他與林衝並沒有多少來往,官府中對這個沒什麼脾氣的同僚的看法也僅止於“多少會些功夫”,略想了想,道:“你要把事情擺平。”

    隨後,齊傲從屋裏出來了,搖搖晃晃,整理著衣服,又跌跌撞撞地上馬車。齊府的家將自有人留下來收拾收尾,鄭巡捕、鄭小官與那人一道進去,順口介紹了他所知道的林衝的狀況:“是個不願意惹事的人,不過……他多半是有些武藝的,力氣就很大,臉上有刺字,當初還是武朝的時候,是犯了大事的人……”

    “那就要想辦法處理好了。”

    “唉……唉……”鄭巡捕不斷歎氣,“我先跟他談,我先跟他談。”

    房間裏,徐金花已經死了,一地的鮮血,小孩子穆安平倒在裏麵房間的地上,似乎是被齊公子打暈了過去,此時悠悠醒轉過來,開口大喊。鄭巡捕便過去抱住他:“莫喊了、莫喊了,我是你鄭伯伯……”

    “娘娘”小孩子的聲音淒厲而尖銳,一旁與林衝家有些來往的鄭小官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慘烈的事情,還有些手足無措,鄭巡捕為難地將穆安平再次打暈過去,交給鄭小官:“快些、快些,先將安平待到其它地方去看好,叫你叔叔伯伯過來,處理這件事情……穆易他平時沒有脾氣,不過身手是厲害的,我怕他犯起愣來,壓不住他……”

    鄭小官抱著穆安平飛也似的離開了,跑得也快,叫了人來得也快,老巡捕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怎樣處理徐金花,外頭傳來鄭小官吞吞吐吐的聲音:“穆、穆叔叔,你……你莫進去……”

    “什麼莫進去,來,我買了寒瓜,一起來吃,你……”

    有什麼東西,在這裏停了下來。

    那不僅僅是聲音了。

    鄭巡捕也沒能想清楚該說些什麼,西瓜掉在了地上,與血的顏色類似。林衝走到了妻子的身邊,伸手去摸她的脈搏,他畏畏縮縮地連摸了幾次,昂藏的身軀陡然間癱坐在了地上,身體顫抖起來,篩糠也似。

    “假的、假的、假的……”

    然後在依稀間,他聽到鄭捕頭說了一些話。他並不清楚那些話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從哪裏說起的。塵世如秋風、人生似落葉,他的葉子落地了,於是所有的東西都在崩塌。

    有些記憶,在人生之中無論隔了多遠,原來都能清晰如昨地逼近眼前。那意氣風發的年少,被陷害後的無助和悲憤,屈辱的刺字,高俅、高沐恩、顛沛流離、梁山、亂世,那刀槍劍戟刺過來了,金戈鐵馬,它們排山倒海地從那灰色的畫幕中刺過來。徐金花、還有孩子,她們倒在血泊裏。

    時光的衝刷,會讓人臉上的刺字都為之變淡。然而總會有些東西,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潛伏在身體的另一麵,每一天每一年的積壓在那裏,令人產生出無法感覺得到的劇痛。

    “……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是這麼個世道穆兄弟……再娶一個,再娶一個更好的……你想想,我們都是小老百姓,沒有辦法的,皇帝都讓女真人抓去北方當狗了,穆兄弟,你不是第一天在衙門當差了,你要想得開……”

    無數坍塌的聲音中,那嘮嘮叨叨的噪音偶爾夾雜其中,林衝的身體癱坐了許久,跪起來,慢慢的往前爬,在徐金花的屍體前,喉中終於有了淒然的哭聲,然而麵對著那屍身,他的手竟然不敢再伸過去。鄭巡捕便拖過一件被子蓋住了裸露的屍身。有人過來拖林衝,有人試圖攙扶他,林衝的身體搖晃,大聲嚎啕,沒有多少人曾聽過一個男人的哭聲能淒涼成這樣。

    這哭聲持續了很久,房間裏,鄭巡捕的兩個堂兄弟扶著林衝,鄭小官等人也在周圍圍著他,鄭巡捕偶爾出聲開導幾句。房外的夜色裏,有人過來看,有人又走了。林衝被扶著坐在了椅子上,許許多多的東西在坍塌下去,許許多多的東西又浮現上來,那聲音說得有道理啊,其實這些年來,這樣的事情又何止一件兩件呢。田虎還在時,田虎的親族在領地裏**搶奪,也並不出奇,女真人來時,殺掉的人、枉死的人,何止一個兩個。這原本就是亂世了,有權勢的人,自然而然地欺壓沒有權勢的人,他在官府裏見到了,也隻是感受著、期待著、盼望著這些事情,終不會落在自己的頭上。

    明明那樣混亂的年歲都平平安安地渡過去了啊……

    為什麼會發生……

    房間裏,林衝拖住了走過去的鄭巡捕,對方掙紮了一下,林衝抓住他的脖子,將他按在了木桌上:“在哪裏啊……”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有些聽不清。

    周圍的人湧上來了,鄭小官也連忙過來:“穆叔叔、穆叔叔……”

    “穆兄弟不要衝動……”

    “不要亂來,好說好說……”

    有許許多多的手臂伸過來,推住他,拖住他。鄭巡捕拍打著脖子上的那隻手,林衝反應過來,放開了讓他說話,老人起身安慰他:“穆兄弟,你有氣我知道,但是我們做不了什麼……”

    天地旋轉,視野是一片灰白,林衝的靈魂並不在自己身上,他機械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鄭大哥”的右手,將他的小拇指撕了下來,身側有兩個人各抓住他的一隻手,但林衝並沒有感覺。鮮血飆射出來,有人愣了愣,有人尖叫大喊,林衝就像是拽下了一塊麵團,將那手指扔掉了。

    “在哪裏啊?”虛弱的聲音從喉間發出來,身側是混亂的場麵,老人開口大喊:“我的指頭、我的指頭。”彎腰要將地上的手指撿起來,林衝不讓他走,旁邊持續混亂了一陣,有人揮起凳子砸在他的身上,林衝又將老人的一根手指折了折,撕下來了:“告訴我在哪裏啊?”

    巨大的疼痛令得老人小便已經失禁了,後方有人一拳打過來,鄭小官也尖叫著給了林衝兩拳,林衝目光迷惑地看著他,直到鄭小官大喊:“穆安平、你不要穆安平了?”林衝呆滯的目光有了些反應,周圍亂糟糟的,有人舉著棍子砸下來,有人蠻橫起來,揮起長刀砍下,林衝便無意識地揮了揮手,木杆爆開成了幾節,長刀也蜷曲著飛出去,有人的身體撞在了牆上,轟然巨響中撞出了一個洞,林衝捉住了鄭小官的手:“在哪裏?”

    “被、被齊公子的人帶走了,他們……他們說……你願意收錢,就還給你……穆叔叔……”

    林衝目光茫然地放開他,又去看鄭巡捕,鄭巡捕便說了金樓:“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沒辦法,小官要去他家裏做事,穆兄弟啊……”

    林衝點頭,然後又哭了出來,他點頭:“鄭大哥,你說得對、你說得對……”然後將老巡捕按在了桌子上,伸手摸著他的喉嚨,將他的喉管抓著撕下來了。

    鄭小官尖叫著從旁邊衝上來,撞在了林衝的手上,然而林衝的身體猶如鋼鐵,根本紋絲都沒有動一下,鄭小官從地上爬起來,摸索著抓起了一把鋼刀,用力砍下來,林衝揮了揮手,鋼刀噗的飛上了橫梁,刀鋒貫穿了出去,鄭小官便被林衝將頭也按在了桌子上,一巴掌打下去,那腦袋轟的凹陷了,紅紅白白的東西飆出來,林衝又是一掌,那人頭連同林衝親手做的原木桌子都爆裂開來。

    後方還有人拿著白蠟杆的長槍衝來,林衝隻是順手拿過來,捅了幾下。他的腦海中根本沒有這些事情,地下徐金花靜靜地躺著。他與她相識得草率,分離得竟也草率,女人此時連一句話都沒能留給他。這些年來兵凶戰危,他知道那些事情,或許有一天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可為什麼非得落到自己頭上啊,如果沒有這種事……

    林衝抱起了徐金花的屍體,渾身都是血,出了房門,卻也不知道此時該將女人埋到哪裏去。早上出門時還說了要買米,要買寒瓜呢,要死的人怎麼會要買米的,林衝根本想不通這些。還有他們的兒子,穆安平,他有這樣一個兒子了,他們有這樣一個兒子嗎?

    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

    他想著這些,最後隻想到:惡人……

    惡人。

    林衝帶著渾身的鮮血朝金樓那邊走去……

    ……

    維山堂。在七月初三這尋常的一天,迎來了意外的大日子。

    林宗吾北上,來到沃州才隻是半日,與王難陀彙合後,見了一下沃州本地的地頭蛇。他如今在綠林乃是真正的打遍天下無敵手,武藝既高,武德也好,他肯過來,在大光明教中也掛了個客卿身份的田維山高興得不得了。

    他們在武館中看過了一群弟子的表演,林宗吾偶爾與王難陀交談幾句,說起最近幾日北麵才有的異動,也詢問一下田維山的意見。

    “……不止是齊家,好幾撥大人物據說都動起來了,要截殺從北麵下來的黑旗軍傳信人。不要說這中間沒有女真人的影子在……能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說明那人身上肯定有了不得的情報……”

    “若能得了,當有大用。”王難陀也這樣說,“順便還能打打黑旗軍的囂張氣……”

    林宗吾點頭:“這次本座親自動手,看誰能走得過中原!”

    交談之中,下方的演武還在進行,林宗吾看了幾眼,隨後笑著指點一幫年輕人的武藝。這期間,田維山的大弟子譚路也曾回來了一次,給林宗吾、王難陀見了禮。炎熱的夏夜,林宗吾指點一陣,稍作休息,便在此時,外頭傳來了騷亂,有人打進來了。

    那是一道狼狽而喪氣的身軀,渾身帶著血,手上抓著一個上肢盡折的傷者的身體,幾乎是推著田維山的幾個弟子進來。一個人看起來搖搖晃晃的,六七個人竟推也推不住,隻是一眼,眾人便知對方是高手,隻是這人眼中無神,臉上有淚,又絲毫都看不出高手的氣度。譚路低聲跟田維山說了幾句:“……齊公子與他發生了一些誤會……”這樣的世道,眾人多少也就明白了一些緣由。

    “齊傲在哪裏、譚路在哪裏,惡人……”

    男人環顧四周,口中說著這樣的話,武館中,有人已經提著刀兵過來了,譚路站出來:“我便是譚路,兄弟你出手重了……”他負責為齊傲處理收尾,安排了手下在金樓等待,自己到師父這邊來,便是預備著對方真有不少本領。這時候話還沒說完,田維山擺了擺手,隨後朝林宗吾說句:“見笑了。”走了過來。

    “這位英雄,鄙人田維山,今日不論閣下與齊公子發生了什麼矛盾,鄙人鬥膽為兩位調停,還請這位英雄,賣田某一個麵子,有什麼話,先坐下來說……”

    林衝看著這滿堂滿院的人,看著那走過來的豪強,對方是田維山,林衝在這裏當捕快數年,自然也曾見過他幾次,往日裏,他們是說不上話的。這時候,他們又擋在前方了。

    惡人……

    他的眼淚又掉下來,腦子裏的畫麵一直是破碎的,他想起白虎堂,想起梁山,這一路以來的不公道,想起那一天被師父踢在胸膛上的一腳……

    我明明什麼壞事都沒有做……

    為什麼非得是我呢……

    人該怎麼才能好好活?

    為什麼非得落在我身上呢……

    惡人……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了田維山的麵前,田維山的兩名弟子過來,各提樸刀,試圖隔開他。田維山看著這男人,腦中第一時間閃過的直覺,是讓他抬起了拳架,下一刻才覺得不妥,以他在沃州綠林的地位,豈能第一時間擺這種動作,然而下一刻,他聽見了對方口中的那句:“惡人。”

    “啊!”林衝張開雙手,衝了上來。

    一瞬間爆發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壓力,田維山腦後汗毛豎立,身形陡然後退,前方,兩名提刀在胸前的武者還未能反應過來,身體就像是被山上崩塌的岩流撞上,轉眼間飛了起來,這一刻,林衝是拿雙臂抱住了兩個人,推向田維山。

    說時遲那時快,田維山踏踏踏踏不斷後退,前方的腳步聲踏過院落猶如如雷響,轟然間,四道身影橫衝過大半個武館的院子,田維山一直飛退到院落邊的柱子旁,想要轉彎。

    巨大的聲音漫過院落裏的所有人,田維山與兩個弟子,就像是被林衝一個人抱住,炮彈般的撞在了那支撐廊簷的紅色木柱上,柱子在滲人的暴響中轟然倒塌,瓦片、衡量砸下來,一時間,那視野中都是灰塵,灰塵的彌漫裏有人哽咽,過得好一陣,眾人才能隱隱看清楚那廢墟中站著的人影,田維山已經完全被壓在下麵了。

    一整個院子裏的維山堂武者何曾見過這樣的場景,即便一旁跟隨林宗吾等人帶來的大光明教成員,也都看得心驚膽戰,王難陀大笑一聲:“好,你接我一拳!”那聲音豪邁,他走向那狼狽的身影。

    林衝晃晃悠悠地走向譚路,看著對麵過來的人,向著他揮出了一拳,他伸出雙手擋了一下,身體還是往前走,然後又是兩拳轟過來,那拳非常厲害,於是林衝又擋了兩下。

    為什麼非得是我呢……

    他的腦海中有徐金花的臉,活著的臉、死去的臉,他們在一起,他們結伴逃亡,他們建了一個家,他們生了孩子……儼如存在於幻想中的另一段人生。

    為什麼就非得降臨在我的身上。

    要是一切都沒發生,該多好呢……今天出門時,明明一切都還好好的……

    林衝走向譚路。前方的拳頭還在打過來,林衝擋了幾下,伸出雙手錯開了對方的手臂,他抓住對方肩膀,然後拉過去,頭撞過去。

    一記頭槌狠狠地砸在了王難陀的麵門上。

    對方伸手格開他,雙拳亂舞如屏風,然後又打了過來,林衝往前方走著,隻是想去抓那譚路,問問齊公子和孩子的下落,他將對方的拳頭胡亂地格了幾下,然而那拳風猶如無窮無盡一般,林衝便用力抓住了對方的衣服、又抓住了對方的手臂,王難陀錯步擰身,一麵還擊一麵試圖擺脫他,拳頭擦過了林衝的額頭,帶出鮮血來,林衝的身體也搖搖晃晃的幾乎站不穩,他煩躁地將王難陀的身體舉了起來,然後在踉蹌中狠狠地砸向地麵。

    轟的一聲,附近滿地的青磚都碎開了,林衝顛簸幾下,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塵世如秋風,人生如落葉。會飄向哪裏,會在哪裏停下,都隻是一段緣分。許多年前的豹子頭走到這裏,一路顛簸。他終於什麼都無所謂了……

    >憤怒的香蕉說/

    魯智深是江湖,林衝是世道。

    下一章應該是叫《喪家野犬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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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15 23:14:45
第七七三章 喪家野犬 天下無敵




    三伏天的夜晚炎熱得出奇,火把熊熊燃燒,將院子裏的一切映得躁動不安,廊道倒塌的塵埃還在升騰,有身影掙紮著從一片瓦礫中爬出來,須發皆亂,頭上鮮血與灰塵混在一起,四周看了看,站得不穩,又倒坐在一片瓦礫當中。這是在一撞之下去了半條命的沃州大豪田維山,他擦了擦眼睛,看著那道儼如失了魂靈的身影往前走。

    “瘋虎”王難陀從後方爬起來。

    三十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這些年來,在大光明教中,他也是橫壓一時的強者。即便麵對著林宗吾,他也從不曾像今天這也狼狽過。

    “喂,回來。”

    他看著對方的後背說道。

    “惡人……”

    林衝搖晃著走向對麵的譚路,眼中帶血。火光的晃動間,王難陀走上來,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動。

    “我惡你全家!”

    沉悶的聲音一字一頓,先前的失手中,“瘋虎”也已經動了真怒,他虎爪如鋼鉗將對方扣住,前方林衝一下掙紮,兩人的距離猛地拉開又縮近,轉眼間也不知身體晃動了幾次,彼此的拳風交擊在一起,沉悶如雷鳴。王難陀手上爪勁轉眼間變了幾次,隻覺得扣住的肩膀、手臂肌肉如大象、如巨蟒,要在掙紮中將他生生彈開,他浸淫虎爪多年,一爪下去便是石頭都要被抓下半邊,此時竟隱隱抓不住對方。

    轉眼間一擒一掙,幾次交手,王難陀撕破林衝的衣袖,一記頭槌便撞了過去,砰的一聲響起來,王難陀又是一記頭槌,對方避開,沉身將肩膀撞過來,王難陀“啊”的一聲,揮肘猛砸,排山倒海的力道撞在一起。王難陀退後兩步,林衝也被砸得顛了一下,周圍的觀戰者都還未回氣,王難陀大吼著虎爪猛撲,這虎爪撲上對方胸口,林衝的一擊揮拳也從側麵轟了上來。

    彼此之間瘋狂的攻勢,豪拳、爪撕、肘砸、膝撞、連環腿趨進,呼嘯間腿影如亂鞭,隨後又在對方的攻擊中硬生生地停止下來,爆出的聲音都讓人牙齒發酸,轉眼間院落中的兩人身上就已經全是鮮血,打鬥之中田維山的幾名弟子躲避不及,又或者是想要上前助王難陀一臂之力,到了近處還未看得清楚,便砰的被打開,如同滾地葫蘆般飛出好遠,砰砰砰的停下來後,口吐鮮血便再無法爬起來。

    他們在田維山身邊跟著,對於王難陀這等大宗師,平素聽起來都覺得如神明一般厲害,此時才駭然而驚,不知來的這落魄男子是什麼人,是遭遇了什麼事情找上門來。他這等身手,莫非還有什麼不順遂的事情麼。

    院落一側的譚路更是看得心中猛跳,趁著王難陀不依不饒地擋住對方,腳下開始朝後方退去。不遠處林宗吾站在火光裏,自然能夠知道譚路此時的行動,但隻是微微一瞥,未曾說話。身邊也有看得心驚肉跳的大光明教護法,低聲分析這男子的武藝,卻終究看不出什麼章法來。

    林宗吾背負雙手道:“這些年來,中原板蕩,身處其中人各有際遇,以道入武,並不奇怪。這男人心思黯喪,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股死氣,卻已入了道了……真是奇怪,這種大高手,你們之前居然真的沒見過。”

    田維山已經狼狽地從一旁過來,隻是搖頭:“不是本地的。”

    視野那頭,兩人的身影又碰撞在一起,王難陀抓住對方,跨步之中便要將對方摔出去,林衝身形歪歪倒倒,本就沒有章法,這時候拉著王難陀轉了一圈,一記朝天腳踢在王難陀的頭上,身體也轟的滾了出去,撞飛了院落角上的兵器架子。王難陀踉踉蹌蹌撞到後方的柱子上,額頭上都是血汙,眼看著那邊的男子已經扶著架子站起來,他一聲暴喝,腳下轟然發力,幾步便跨過了數丈的距離,身形猶如戰車,距離拉近,揮拳。

    對方手上斜斜地拿著一杆槍,目光還在院子裏尋找走掉的譚路,回過頭來,眼神空洞、焦躁、淒涼,長槍便無力地揮了上來。

    “他拿槍的手法都不對……”這一邊,林宗吾正在低聲說話,話音猛地滯住了,他瞪大了眼睛。

    “小心”林宗吾的聲音吼了出來,內力的迫發下,巨浪般的推向四方。這一瞬間,王難陀也已經感受到了不妥,前方的長槍如巨龍卷舞,然而下一刻,那感受又猶如幻覺,對方僅僅是歪歪扭扭的揮槍,看起來刺得都不標準。他的奔突未停,右拳揮砸槍身,左拳已經便要直衝對方中路,殺意爆開。

    這樣的衝擊中,他的手臂、拳頭堅硬似鐵,對方拿一杆最普通的長槍,隻消被他一砸,便要斷成兩截。然而右拳上的感覺不對,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已經往旁邊撲開,鮮血漫天都是,右拳已經碎開了,血路往肋下蔓延。他沒有砸中槍身,槍尖沿著他的拳頭,點穿上來。

    腳步踩在地上,青石朝著前方爆裂,王難陀止住身形,試圖退開。

    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是百兵之王,最大路也最難練,隻因槍刺一條線,所有的破壞都在那一條鋒刃上,隻要過了鋒線一點,拉近了距離,槍身的力量反而不大。宗師級高手縱然能化腐朽為神奇,這些道理都是一樣的,然而在那一瞬間,王難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正麵刺中的。他身體狂奔,腳下用了猛力才停住,飛濺的青石碎片也起到了阻攔對方的左右。就在那飛起的碎石當中,對麵的男人雙手握槍,刺了過來。

    最簡單的中平槍,槍刺一條線,看來無力,那槍尖便像是要將王難陀吸過去,距離拉近猶如幻覺,王難陀心中沉下去,眼睜睜地看著那槍鋒貫胸而入、穿後背而出……陡然間,有罡風襲來了。

    “你是何人!”林宗吾的吼聲如暴雷,突入王難陀身前,他巨大的身軀揮舞雙臂如魔神,試圖砸斷對方的槍,對方已經將槍身收回去,又刺出來,林宗吾再度揮砸,槍尖又收、又刺……一瞬間突刺了三下,林宗吾也接了三下,旁人隻看到他身影飛撲過去,灰塵與碎石飛濺,林宗吾的左手袍袖化碰的作漫天蝴蝶飛舞,林衝的槍斷了,站在那裏,朝四周看。

    林宗吾身形似山嶽,站在那兒,下一句話才說出:“與周侗是什麼關係?”聽到這個名字,眾人心中都是一驚,唯有那男子緊抿雙唇,在滿場尋找他的仇人,但終於是找不到了。他手中拿著斷掉的半截槍杆,失魂落魄,下一刻,眾人隻見他身形暴起,那半截槍杆朝著林宗吾頭頂轟然砸下:“惡人”

    “好”兩道暴喝聲幾乎是響在了一起,推向周圍,隨之而來的,是林宗吾雙手上舉擋住槍杆後爆開的無數木屑。林宗吾天下無敵已久,然而這落魄男子的當頭一棒近乎侮辱,眾人看得心頭猛跳,隨後便見林宗吾一腳將那落魄男子轟然踢飛。

    身體飛過院落,撞在地下,又翻滾起來,然後又落下……

    ……

    恍然間,是大雪裏的山神廟,是入梁山後的迷惘,是被周侗一腳踢飛後的拔劍四顧心茫然……

    林衝早已不練槍了,自從被周侗大罵之後,他已經不再練習曾經的槍,這些年來,他自責自苦,又惘然內疚,自知不該再拿起師父的武藝,汙了他的名聲,但午夜夢回時,又偶然會想起。

    那些招式,都不會打了吧。

    他是這樣覺得的。

    忘記了槍、忘記了過往,忘記了曾經很多的事情,專注於眼前的一切。林衝這樣告訴自己,也這樣的心安於自己的遺忘。然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又何嚐能忘呢,看見徐金花倒在血裏的那一刻,他心底湧起的甚至不是憤怒,而是感覺終於還是這樣了,這些年來,他每時每刻的在心底恐懼著這些事情,在每一個喘息的瞬間,曾經的林衝,都在影子裏活著。他惘然、自苦、憤怒又內疚……

    對於田維山等人來說,這一夜看到的,隻是一個悲憤的人。對於此事的林衝而言,前方,又是人山人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規矩,一個人是抗不過他們的。一個小小的教頭如何能對抗高俅呢?一個被發配的犯人如何能對抗那些大人們呢?人如何能不落草?他的身體落下、又滾起來,撞倒了一排排的兵器架子,眼中天旋地轉,但都是無數的人影。就像是徐金花的屍首前,那無數雙手在背後拉住他。

    “鬥不過的……”

    “哪裏都一樣……”

    “皇帝都當狗了……”

    “你收下錢,能過得很好……”

    原來這些年來,這麼多的手,都一直拉在他的身後……

    喪家之犬骨碌碌的滾,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從周侗所在的那個小院子骨碌碌地滾進黑暗裏。這裏沒有周侗了,他滾到牆邊,又站起來,嘴上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弧線,手中抱了五六把兵器,衝上前去,朝著最近的人砸。

    ……

    田維山等人瞪大眼睛看著那男人中了林宗吾一腳後像是沒事人一般的站起來,拿著一堆東西衝過來的情景,他將懷中的刀槍順手砸向最近的大光明教護法,對方眼睛都圓了,想笑,又怕。

    “你娘……這是……”

    沒有大宗師會抱著一堆長長短短的東西像村夫一樣砸人,可這人的武藝又太可怕了。大光明教的護法馮棲鶴下意識的退後了兩步,兵器落在地上。林宗吾從院子的另一邊飛奔而來:“你敢”

    槍刺一條線,那笨拙的長槍突入人群,馮棲鶴陡然感到眼前的槍尖變得可怕,猶如雪崩時的裂縫,無聲之中劈開大地,一往無前,他的喉嚨已經被刺穿過去。旁邊的一名舵主景仲林搶上前來,手臂刷的飛上了天空,卻是林衝陡然換了一把刀,劈了過去。然後那最大的身影衝過來了,林衝揮刀殺出去,兩人撞在一起,轟然交手間,林衝手中鋼刀碎成五六截的飛舞,林宗吾的拳頭打過來,林衝身形欺近過去,便也以拳頭還擊,交手幾下,吐血後退。這時候馮棲鶴捂著自己喉嚨還在轉,喉嚨上穿了長長的槍杆,林衝伸手拔下來,連同長槍一起又衝了上去。

    那槍鋒呼嘯直刺麵門,就連林宗吾也忍不住退後躲了一步,林衝拿著長槍,像掃帚一樣的亂打亂砸,槍尖卻總會在某個關鍵的時候停下,林宗吾連退了幾步,猛然趨近,轟的砸上槍杆,這木料普通的槍杆斷裂飛碎,林衝手中仍舊是握槍的姿勢,如瘋虎一般的撲過來,拳鋒帶著長槍的銳利,打向林宗吾,林宗吾雙手揮架卸力,整個身體被林衝撞得硬生生退出一步,隨後才將林衝順勢摔了出去。

    他自來體型龐大,雖然在實戰上,也曾陸紅提或是其它一些人壓製過,但內力混宏自信是真正的天下無雙,但這一刻對方化槍道入武道,竟將他正麵撞退,林宗吾心中也是驚訝得無以複加。他摔飛對方時原想加以重手,但對方身法古怪隨波逐流,順勢就飛了出去,林宗吾這一甩便後了悔,轉身追過去,原本站在遠處的田維山眼睜睜地看著那男子掉在自己身邊,想要一腳踢過去時,被對方化掌為槍,刷的將四根指頭插進了自己的大腿裏。

    鮮血粘稠腥臭,大腿是血脈所在,田維山大叫中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殺了他!殺了他”

    林宗吾衝上來:“滾開”那雙淒苦悲涼的眼睛便也向他迎了上來。

    槍刺一條線。

    這麼多年來,林衝手上不再練槍,心中卻如何能夠不做思考,於是他拿著筷子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柴火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刀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板凳的時候也有槍的影子。麵壁十年圖破壁,於是這一刻,人們麵對的是世界上最苦的一把槍了。

    這把槍瘋癲古怪,卑微自苦,它剔去了所有的麵子與表象,在十多年的時間裏,都始終戰戰兢兢、不敢動彈,隻有在這一刻,它僅剩的鋒芒,溶入了所有的東西裏。

    在拿到槍的第一時間,林衝便知道自己不會槍了,連架子都擺不好了。

    不會槍了會被人打死,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一刻,他隻想衝向眼前的所有人。

    最為龐大厲害的身影向他衝過來,於是他也衝了過去,不管手中有槍還是沒有槍,他隻是想撞上去而已。

    人影躁動,可怖的院子裏,那瘋了的男人張開了嘴,他的臉上、口中都是血絲,像是在大聲地吼叫著衝向了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嘶吼沒有聲音,兩位宗師級的高手瘋狂地打在了一起。

    有人提著刀試圖衝上去,有人在驚悸中躲閃跑開,有人猶豫著被那打鬥波及進去,隨後便飛滾出來,沒了氣息。過得一陣,林衝揪著林宗吾,撞倒了一邊的院牆。田維山倒在地上,鮮血從大腿流出來,流了一地,終於死了。武館中一部分的弟子想要向大光明教示好,還留在這裏,也有許多已經驚恐地四散逃離……沃州城外,譚路騎著馬沒命地狂奔,趕著去向齊傲報訊逃命……

    夜未央,混亂與燥熱彌漫沃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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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3-18 12:39:39
眾生皆苦 人間如夢(上)





     跌跌撞撞、揮刺砸打,對麵衝來的力量猶如奔流泛濫的長江大河,將人衝刷得完全拿捏不住自己的身體,林衝就這樣逆流而上,也就被衝刷得東倒西歪。 .更新最快但在這過程裏,也終於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從長河的最初,追溯而來了。

    幼時的溫暖,慈和的父母,優秀的師長,甜蜜的戀情……那是在常年的煎熬當中不敢回憶、幾近遺忘的東西。少年時天賦極佳的他加入禦拳館,成為周侗名下的正式弟子,與一眾師兄弟的相識來往,比武切磋,偶爾也與江湖豪傑們比武較技,是他認識的最好的武林。

    妻子貞娘與他幼時便有相識,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端莊賢淑、美麗大方。林衝一路順遂,在禁軍之中也得人照拂,過得並不忙碌,得閑之時兩人一道出門,或是進廟禮佛,或是外出踏青,彼此情深。林衝雖也自幼讀過詩書,但畢竟算是江湖人,偶爾師兄弟上門,又或者引薦的江湖豪客往來,妻子也總能大方得體地招待好這些來家中的朋友,許多魯莽的綠林人見了林家娘子的氣度,尊重她甚至還要勝過尊重林衝。

    那是多好的時光啊,家有賢妻,偶爾撇開妻子的林衝與交好的綠林豪客連塌而眠,徹夜論武,過分之時妻子便會來提醒他們休息。在禁軍之中,他高超的武藝也總能得到軍士們的尊敬。

    這一切來得太過自然而然了,後來他才知道,這些笑容都是假的,在人們努力維係的表象之下,有另一個蘊含著**惡意的世界。他不及提防,被拉了進去。

    那時的他,經曆的風浪太少,走南闖北的綠林豪客偶爾說起江湖間的慘事,林衝也隻是擺出了然於胸的樣子,許多時候還能找出更多的“故事”來,與對方一同唏噓幾句。走投無路,無非匹夫一怒,有長纓在手,自能一往無前。然而當事情降臨,他才知匹夫一怒的艱難,過往的生活,那正常的世界,像是無數的手在拉住他,他隻是想回去……

    十多年來,他站在黑暗裏,想要走回去。

    那個世界,太幸福了啊。

    貞娘……

    休了的妻子在記憶的盡頭看他。

    ……

    回不去了。

    ……

    “啊”手中長槍轟的斷碎

    一方縱橫推碾,是如同戰車般的身影,不時的撞飛沿途的重物。一方是如槍鋒般的攻勢,跌撞旋打,每一次的攻擊,或無聲突刺,或槍林如海,令得所有人都不敢硬摧其纓。

    女真南下的十年,中原過得極苦,作為這些年來聲勢最盛的綠林派係,大光明教中聚集的高手眾多。但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宗師決戰,眾人也都是有些懵的。

    綠林之中,雖然所謂的宗師隻是人口中的一個名頭,但在這天下,真正站在頂尖的大高手,畢竟也隻有那麼一些。林宗吾的天下第一並非浪得虛名,那是真正打出來的名頭,這些年來,他以大光明教教主的身份,天南地北的都打過了一圈,擁有遠超眾人的實力,又向來以禮賢下士的態度對待眾人,這才在這亂世中,坐實了綠林第一的身份。

    這麼幾年,在中原一帶,即便是在當年已成傳說的鐵臂膀周侗,在眾人的推想中恐怕都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林宗吾。隻是周侗已死,這些臆測也已沒了驗證的地方,數年以來,林宗吾一路比試過去,但武藝與他最為接近的一場宗師大戰,但屬去年澤州的那一場比試了,赤峰山八臂龍王兵敗之後重入江湖,在戰陣中已入化境的伏魔棍法大氣磅礴、有縱橫天地的氣魄,但終究還是在林宗吾攪動江海、吞天食地的攻勢中敗下陣來。

    除卻中原,此時的天下,周侗已緲、聖公早亡、魔教不再、霸刀式微,在許多綠林人的心中,能與林宗吾相抗者,除了南麵的心魔,恐怕就再沒有其他人了。當然,心魔寧毅在綠林間的名聲複雜,他的恐怖,與林宗吾又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至於在此之下,曾經方七佛的弟子陳凡,有過誅殺魔教聖女司空南的戰績,但終究因為在綠林間嶄露身手不多,許多人對他反沒有什麼概念。

    誰也不曾料到,這普普通通的沃州一行,會忽然遇上這樣一個瘋子,莫名其妙地打殺起來,就連林宗吾親自動手,都壓不住他。

    隻消看得片刻,隻從這戰果當中,眾人也能明白,眼前此人,也已是大宗師的身手。這人武功詭異,顛三倒四,樣貌眼神看來都像是一個絕望之人找人拚命,然而出手之際卻可怖至極。林宗吾內力渾厚,力大無窮,一般人隻消被打中一拳,便筋骨盡折,沒了生息,這人卻每每迎著殺招而上,如同傻子一般的迎擊海浪巨潮,搏浪之中每每的殺招卻連林宗吾都要退避三舍。一邊是不要命,一邊是輸不得,雙方瘋狂地衝撞在一起時,整個院落周圍,便都成了殺機籠罩之地。

    與去年的澤州大戰不同,在澤州的武場上,雖然周圍百千人圍觀,林宗吾與史進的決鬥也絕不至於波及他人。眼下這瘋狂的男人卻絕無任何忌諱,他與林宗吾打鬥時,每每在對方的拳腳中被迫得狼狽不堪,但那僅僅是表象中的狼狽,他就像是不屈不饒的求死之人,每一次撞散巨浪,撞飛自己,他又在新的地方站起來發起進攻。這猛烈異常的打鬥四處波及,但凡目力所及者,無不被波及進去,那瘋狂的男人將離他最近者都視作敵人,若手上不小心還拿了槍,方圓數丈都可能被波及進去,若是周圍人躲閃不及,就連林宗吾都難以分心營救,他那槍法絕望至殺,先前就連王難陀都險些被一槍穿心,附近就算是高手,想要不遭遇馮棲鶴等人的厄運,也都躲閃得慌亂不堪。

    圍欄傾倒、石鎖亂飛,青石鋪就的院子,兵器架倒了一地,院子側麵一棵碗口粗的樹木也早被打倒,枝葉飛散,一些好手在躲閃中甚至上了屋頂,兩名大宗師在瘋狂的打鬥中撞倒了院牆,林宗吾被那瘋子廝打著倒了地,兩道身影甚至轟隆隆地打了五六丈遠才稍稍分開,才一起身,林宗吾便又是跨步重拳,與對方揮起的一塊石桌板轟在了一起,石屑飛出數丈,還隱隱帶著驚人的力量。

    燥熱的夏夜,這宗師間的打鬥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便也有些大光明教中的好手看出些端倪來,這人瘋狂的打鬥中以槍法溶入武道,雖然看來悲憤瘋癲,卻在隱隱中,果真帶著曾經周侗槍法的意思。鐵臂膀周侗坐鎮禦拳館,享譽天下三十餘年,雖然在十年前刺殺粘罕而死,但禦拳館的弟子開枝散葉,此時仍有不少武者能夠了解周侗的槍法套路。

    了解了周侗的槍法,未必能夠知道當初周侗厲害到怎樣的程度,天南地北的,綠林傳聞多有不實。早些年林宗吾欲求與周侗一戰而不得,周侗死後,江湖上留下的傳聞也大多以描述周侗的武德為主,要說戰績,到周侗老年時與人對打,要麼三拳兩腳便將人輕鬆打倒,要麼還未出手,對方就跪了。他武功臻於化境,到底有多厲害,便不是一般的槍法套路、或是幾個絕招可以形容的。

    這一刻,這突如其來的大宗師,似乎將周侗的槍法以另一種形式帶了過來。

    雖然這瘋子過來便大開殺戒,但意識到這一點時,眾人還是提起了精神。混跡綠林者,豈能不明白這等大戰的意義。

    夜裏混亂的氣息正躁動不堪,這瘋狂的打鬥,激烈得像是要永遠地持續下去。那瘋子身上鮮血淋淋,林宗吾的身上袈裟破爛,頭上、身上也已經在對方的攻擊中掛彩無數。陡然間,下方的打鬥停頓了一瞬,是那瘋子忽然突兀地停止了一下攻勢,兩人氣機牽引,對麵的林宗吾便也陡然停了停,院落之中,隻聽那瘋子忽然悲憤地一聲長嘯,身形再度發力狂奔,林宗吾便也衝了幾步,隻見那身影掠出武館外牆,往外頭街道的遠處衝去了。

    所有人都微微愣住在那兒。

    此時武館之中一片狼藉,廊道坍塌了一半,死屍橫陳、血腥氣濃重,一些未曾逃跑的好手打鬥挑了附近的高處避開戰鬥。那瘋子的殺意太過決絕,除林宗吾外無人敢與其硬碰,而即便是林宗吾,此時也被打得半身是血。他內功渾厚外功強橫,長久以來,即便是史進這等好手,也未曾將他打成如此狼狽的樣子,眼見著對手忽然衝向一邊,他還以為對方又要朝周圍開殺戒。此時則是站在那兒,手臂上鮮血淋淋,拳鋒處皮開肉綻,微微發抖,眼見著對手忽然消失,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錯愕,臉上表情格外複雜。

    大光明教這一番上來,真要對付什麼宗師級的大高手,一擁而上自然也不止能調動眼前的這些人,即便是強弓、弩手若真要安排也能大量調集。隻是林宗吾以武功稱雄,這些年來單對單的比武無數,眾人又豈會在這樣的時候安排弓弩到場,那無論輸贏都隻是丟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隻是這一番比鬥,誰也想不到它會忽然發生,更想不到它會這樣的忽然結束,那瘋子進門起便一直帶著無盡的悲憤,最後這聲長嘯之中也盡是憤懣鬱結之氣,仿佛從頭到尾受盡了世人的欺侮。可是此時此刻,一群人站在廢墟裏、牆頭上從錯愕到心塞:自己這幫人,才是真的委屈。

    “這是……怎麼回事……”過了好久,林宗吾才握緊拳頭,回顧四周,遠處王難陀被人護在安全處,林宗吾的出手救下了對方的性命,然而名震天下的“瘋虎”一隻右拳卻已然被廢了,附近手下高手更是死傷數名,而他這天下第一,竟還是沒能留住對方,“給我查。”

    林宗吾指了指地上田維山的屍體:“那是什麼人,那個姓譚的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給我查!”

    這個夜裏,沃州的混亂還未平息。呼嘯的身影掠過街道,遠處,沃州城衙門的總捕頭得知混亂的事情後正在趕來,他騎著馬,帶著幾名衙門的巡捕,拔刀試圖攔下那帶血的身影:“穆易你殺了鄭老三……”眾人各自執起兵器,那身影陡然衝近,最前方一柄長槍調轉了鋒芒,直掠過長街。

    這鋒芒一過,便是滿地的鮮血橫灑。

    熟悉的街巷光景,添了與往日不同的亂像,林衝衝過沃州的長街,一路出了城,朝著北麵奔行過去。

    ……

    在那絕望的廝殺中,過往的種種在心中浮現起來,帶出的隻是比身體的處境更為艱難的痛楚。自入白虎堂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在手足無措中被打亂,得知妻子死訊的時候,他的心沉下去又浮上來,憤然殺人,上山落草,對他而言都已是沒有意義的選擇,待到被周侗一腳踢飛……此後的他,隻是在名為絕望的沙灘上拾起與過往類似的碎片,靠著與那類似的光芒,自瞞自欺、苟延殘喘罷了。

    回不去了。

    此後這絕望的十多年啊,顛簸輾轉,在那碎片發出光芒的夾縫間,是否有他想要尋求的東西呢?成為了他妻子的寡婦,他們生下的兒子,此後這數年以來的日子……在看見屍體的那一瞬間,便如同鏡花水月般讓人迷惑。透過這惑人的光芒,他所看到的,終究還是許多年前的自己……

    但他們畢竟有了一個孩子……

    劇烈的打鬥之中,悲痛未歇,那混亂的心緒終究稍稍有了清晰的空隙。他心中閃過那小孩的影子,一聲長嘯便朝齊家所在的方向奔去,至於那些飽含惡意的人,林衝本就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此時自然也不會在意。

    他這一路飛馳迅若奔馬,在黑暗中越過了城外蜿蜒的道路,熱天的夏夜,路邊的田間陣陣蛙聲,稍遠一點的地方還能看見村落的光芒。林衝擔任捕快,對道路早已熟悉,也不知過了多久,靠近了附近的鎮子,他一路從鎮外穿行而過,抵達齊家時,齊家外圍正有人敲鑼打鼓召集人馬。

    一身是血的林衝自院牆上直撲而入,院牆上巡邏的齊家家丁隻覺得那身影一掠而過,轉眼間,院子裏就混亂了起來。

    若是在開闊的地方對壘,林衝這樣的大宗師恐怕還不好應付人海,然而到了曲折的院落裏,齊家又有幾個人能跟得上他的身法,一些家丁隻覺得眼前黑影一閃,便被人單手舉了起來,那身影喝問著:“齊傲在哪裏?譚路在哪裏?”轉眼間已經穿過幾個院落,有人尖叫、有人示警,衝進來的護院根本還不知道敵人在哪裏,周圍都已經大亂起來。

    林衝絕望地奔突,過得一陣,便在裏頭抓住了齊傲的父母,他持刀逼問一陣,才知道譚路早先急匆匆地趕過來,讓齊傲先去外地躲避一下風頭,齊傲便也匆匆忙忙地駕車離開,家中知道齊傲可能得罪了了不得的強人,這才連忙召集護院,以防萬一。

    林衝隨後逼問那被抓來的孩子在哪裏,這件事卻沒有人知道,後來林衝挾持著齊父齊母,讓他們召來幾名譚路手下的隨人,一路詢問,方知那孩子是被譚路帶走,以求保命去了。

    林衝心中承受著翻湧的悲痛,詢問之中,頭痛欲裂。他畢竟也曾在梁山上混過,再問了些問題,順手將齊父齊母用重手殺了,再一路衝出了院子。

    齊父齊母一死,麵對著這樣的殺神,其餘莊丁大多做鳥獸散了,鎮子上的團練也已經過來,自然也無法攔住林衝的狂奔。

    此時已經是七月初四的淩晨,天空之中沒有月亮,隻有依稀的幾顆星星隨著林衝一路西行。他在悲慟的心情中沒頭沒腦地不知奔了多遠,身上混亂的內息逐漸的平緩下來,卻是適應了身體的行動,如長江大河般奔流不息。林衝這一夜先是被絕望所打擊,身上氣血狂亂,後又在與林宗吾的對打中受了許多的傷勢,但他在幾乎放棄一切的十餘年光陰中淬煉打磨,心裏越是煎熬,越是刻意想要放棄,潛意識對身體的淬煉反而越專注。此時終於失去一切,他不再壓抑,武道大成之際,身體隨著這一夜的奔跑,反而漸漸的又恢複起來。

    激烈的情緒不可能持續太久,林衝腦中的混亂隨著這一路的奔行也已經漸漸的平息下來。漸漸清醒之中,心中就隻剩下巨大的傷心和空洞了。十餘年前,他不能承受的傷心,此時像走馬燈一般的在腦子裏轉,那時候不敢記起來的回憶,這時候此起彼伏,橫跨了十數年,仍舊栩栩如生。那時候的汴梁、武館、與同道的徹夜論武、妻子……

    這一夜的追趕,沒能追上齊傲或是譚路,到得天邊逐漸現出魚肚白時,林衝的腳步才漸漸的慢了下來,他走到一個小山坡上,溫暖的晨曦從背後漸漸的出來了,林衝追趕著地上的車轍印,一麵走,一麵潸然淚下。

    什麼都沒有了……

    流了這一次的眼淚之後,林衝終於不再哭了,這時路上也已經漸漸有了行人,林衝在一處村落裏偷了衣服給自己換上,這天下午,抵達了齊家的另一處別苑,林衝殺將進去,一番拷問,才知昨夜逃亡,譚路與齊傲分頭而走,齊傲走到半路又改了道,讓下人過來這裏。林衝的孩子,此時卻在譚路的手上。

    林衝的心智已經平複,回想昨夜的打鬥,譚路中途逃亡,畢竟沒有看見打鬥的結果,即便是當時被嚇到,先逃跑以保命,此後必然還得回到沃州打聽情況。譚路、齊傲這兩人自己都得找到殺死,但首要的還是先找譚路,如此想定,又開始往回趕去。

    隨後又是一路的奔走,到得這天夜裏,身體終究還是感到了饑餓。林衝在附近山間順手抓了兩條蛇,剝皮之後生嚼吃了,眼前長路無盡,他的身體終究兩日兩夜未曾休息,但即便坐下來,閉上眼睛,也是毫無隨意,妻子的眼神、笑容、說話聲在眼前轉動,一襲白裙、栩栩如生。

    便又是一路行走,到得天明之時,又是噴薄而出的晨曦,林衝在野地間的草叢裏癱坐下來,怔怔看著那日光發呆,正要離開時,聽得周圍有馬蹄聲傳來,有許多人自側麵往山間的道路那頭奔襲,到得近處時,便停了下來,陸續下馬。

    “快快快,都拿好家夥……”

    “聽飛鴿傳書說,那廝一路南下,今日必定經過此處山口……”

    “點子紮手,呂梁西山口一場大戰,據說生生讓他傷了二十餘人,這次出手,不用跟他講什麼江湖道義……”

    “昨日金邊集已經傷了那人的手腳,今日定不能讓他逃脫了。”

    “強弓都拿穩”

    “留下此人,每人賞錢百貫!親手殺死者千貫”

    人群奔行,有人呼喝大叫,這奔走的腳步聲聽來有七八十人之多,人人身上都有武藝。林衝坐的地方靠著亂石,一蓬長草,一時間竟沒人發現他,他自也不理會這些人,隻是怔怔地看著那朝霞,許多年前,他與妻子時常出門踏青,也曾這樣看過清晨的陽光的。

    七八十人去到不遠處的林間埋伏下來了。這邊還有幾名頭目,在附近看著遠處的變化。林衝想要離開,但也知道此時現身頗為麻煩,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遠處的山間有一道身影飛馳而來。

    這七八十人看來,都是在埋伏一人。隻待他們打起來,自己便能離開,林衝心中這樣想著,那奔馬近了,林衝便聽得有人低聲道:“這人極厲害,乃是綠林間數一數二的好手,待會打起來,你不要上去。”

    “……爹,我等豈能這樣……”

    “你知道什麼,這人是赤峰山的八臂龍王,與那天下第一人打得有來有往的,今日他人頭貴重,我等來取,但他垂死掙紮之時我等少不了還要折損人手。你莫去作死湊熱鬧,上頭的賞錢,何止一人百貫……爹自會處理好,你活下來有命花……”

    這對父子的話說完未過太久,身邊陡然有陰影籠罩過來,兩人回頭一看,隻見旁邊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臉上帶著刀疤,新舊傷勢混雜,身上穿著明顯短小破舊的農夫衣服,真偏著頭沉默地看著他們,眼神悲苦,周圍竟無人知道他是何時來到這裏的。

    父子原本都蹲伏在地,那年輕人陡然拔刀而起,揮斬過去,這長刀一路斬下,對方也揮了一下手,那長刀便轉了方向,逆斬過去,年輕人的人頭飛起在空中,旁邊的中年人呀呲欲裂,陡然站起來,腦門上便中了一拳,他身體踏踏踏的退出幾步,倒在地上,頭骨碎裂而死了。

    所有人頓時被這動靜驚動。視野那頭的奔馬本已到了近處,馬背上的男人躍下地麵,在於奔馬幾乎一樣的速度中四肢貼地疾走,猶如巨大的蜘蛛劈開了草叢,順著山勢而上。箭雨如飛蝗起落,卻完全沒有射中他。

    林間有人呐喊出來,有人自樹林中躍出,手中長槍還未拿穩,陡然換了個方向,將他整個人刺穿在樹上,林衝的身影從旁邊走過去,轉眼間化為疾風掠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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