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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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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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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1-30 08:44:14
第七四六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野鴉故舊老橋頭(上)

   




     足音急驟,夜風穿林。完顏青玨等人正拚命地向前奔逃。

    前一刻發生的種種事情,迅速而又虛幻,虛幻到讓人一時間難以理解的地步。

    兩年的時光,已然沉寂的黑旗再度出現,不僅僅是在北方,就連這裏,也突兀地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完顏青玨,還是奔行往前的李晚蓮、潘大和、仇天海等人,都極難相信這件事的真實他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供思考。那不斷穿插、席卷而來的黑衣人、倒下的同伴、隨著突火槍的巨響升騰而起的青煙乃至於幾句話還未說完便已倒下的陸陀,都在證實著這忽然殺出的隊伍的強大。

    然而……怎會有這樣的隊伍?

    自周侗行刺完顏宗翰死後,在穀神完顏希尹的授意下建立的這支精銳小隊,原本便是以宗師級的高手乃至於寧毅作為假想敵即便遇上任何敵人,他們也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然而對方的出現是超越常理的,超越常理,卻又真實而殘酷,那轟然巨響中,陸陀便被打倒,剁下了頭顱……

    縱然李晚蓮等人也曾有過遭遇心魔一級敵人的設想與構思,到得這一刻,也完全沒有意義了。

    腳下迅速的步法令得一行人正在高速的衝出這片樹林,身為一流高手的造詣仍在。稀疏的樹林裏,遠遠放出去的斥候與外圍人手還在奔行過來,卻也已遇上了敵方的襲擊,陡然爆發的暴喝聲、交手聲,夾雜偶爾出現的轟然聲響、慘叫,伴隨著他們的前行。

    奮力掙紮的小嶽雲早被一拳打得暈頭轉向。另一邊,被李晚蓮扔上馬的銀瓶此時卻也在瞪大眼睛看著這奇異的一幕,後方,追逐的身影偶爾便出現在視野當中,轉眼間斬殺陸陀的黑衣小隊並未有絲毫停頓,而是一路朝著這邊蔓延了過來,而在側麵、前方,似乎都有追趕過來的敵人在戰馬的奔行當中,銀瓶也看見了一匹黑馬在側麵十餘丈開外的地方並行追逐,時而出現,時而消沒,完顏青玨等人也見到了那身影,挽弓朝那邊射去,然而高速奔行的小樹林,即便是神射手,自然也無法在這樣的地方射中對手。

    轉眼已到林地邊,完顏青玨一馬當先奔行而出,前方是月夜下的一片草坡,側前方的樹林邊上,卻有一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那兒,背後背著長刀,手中卻有兩樣物件,一是橫端的手弩,還有一把籍著樹枝架起的黑色長管,對準了這邊的隊列。

    後方的林間,亦有高速奔行的黑衣人強行靠了上來,“佛手”雷青在奔行中印出手印,他是北地有名的禪宗凶人,大手印功夫剛猛霸道,素有見手如見佛之稱,然而對方毫不猶豫,揮手硬接,砰的一聲響,雷青已知是摔碑手的硬功夫,第二第三招已接連打出,雙方迅速交手,轉眼間已奔出數丈。

    前頭,轟然的聲音也響起來了,然後有戰馬的嘶鳴與混亂聲。

    此時,奔馬與高手們陸續從那小樹林裏衝出,側前方那火槍轟然一射,一匹戰馬在高速奔行中,肚子上爆出了血花,連人帶馬翻滾而出。完顏青玨朝那開槍人射了一箭,被對方翻身躲了過去,林地邊緣,又有黑衣人衝出來了。

    場麵混亂,人群的奔行穿插本就無序,感官的遠遠近近,似乎到處都在打鬥。李晚蓮牽著戰馬狂奔,便要衝出樹林,高速奔行的黑色身影靠了上來,刷的出刀,李晚蓮天劫爪朝著對方頭臉抓了過去,那人身材嬌小,顯是女子,頭臉一側,刀光暴綻開來,那刀招淩厲突兀,李晚蓮心中便是一寒,腰身強行一扭,拖著那戰馬的韁繩,腳步飄飛連點,鴛鴦連環腿如閃電般的籠罩了對方腰身。

    這戰馬本就是上好的軍馬,隻是馱了嶽銀瓶一人,奔跑迅速非常,李晚蓮見對方刀法淩厲,籍著戰馬飛奔,腳下的招數狠毒,便是要迫開對方,誰知那女子的速度不見有半點減少,一聲冷哼,幾乎是貼著她刷刷刷的連環斬了上來,身影若禦風飛行,僅以毫厘之差地避開了連環腿的殺招。

    兩人追打、戰馬飛奔的身影轉眼間衝出十數丈,周圍也每多衝突穿插的身影。那戰馬被斬中兩刀,朝草地翻滾上去,李晚蓮衣袖被斬裂一截,一路上被斬得狼狽不堪,幾乎是戰馬拖著她在奔行翻滾,此時卻已躍了起來,抱住嶽銀瓶,在地上滾了幾下,拖著她起來往後退,對著前方持刀而來的女子:“你再過來我便……”

    “賤人。”

    她的話音未落,對方卻已經說完,刀光斷頭而來。

    黑旗的人豈會管武朝人死活,李晚蓮原本也隻是試試,她爪功厲害,眼下固然能一爪抓死嶽銀瓶,但下一刻兩顆人頭都要落地。這時一腳踢在銀瓶的後背,身影已再度飄飛而出。她倉促撤爪,這一下還是在銀瓶的喉間拉出了血痕,刀光籠罩過來,銀瓶自忖必死,下一刻,便被那女人揪住衣服扔向更後方。

    前方,李晚蓮猛地抓了過來。

    綠林江湖間,能成一流高手者,膽小的固然也有,但李晚蓮性格陰鷙,卻最是狠辣。她將銀瓶踢過去,對方若斬了那便斬了,若要收招,卻必然會出現破綻,她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見對方亦是女子,頓時起了不能受辱的心思,眉目一冽,天劫爪殺招盡出,刷刷刷的籠罩了對方整個上身。

    那女子才將嶽銀瓶朝後擲出,在李晚蓮的攻擊下,身形往後縮了縮,片刻間連退了數步,李晚蓮一爪抓上她的肩膀,嘩的一聲將她衣袖整個撕掉,心中才稍稍覺得快意,正要繼續搶攻,對方雙手也已架開她的手臂,李晚蓮揮爪擒拿,那女子一拳砸開她的爪勁,另一拳已揮向她的腰肋。在李晚蓮的爪勁猛攻下,對方竟然扔了長刀,直接以拳法接了起來。

    李晚蓮眼中凶戾,猛地一咬牙,揮爪強攻。

    行走江湖,女子的體力始終占弱勢,真正成名的女子使拳者甚少,隻因拳法堂堂,不像爪功、暗器、毒藥又或是眾多兵器般可起輕鬆破防之效,女子使拳,始終占不了太大便宜。李晚蓮在先前的交手中已知對方刀法厲害,幾臻化境,她一番搶攻,使盡全力處處防著對方的刀,誰知才區區幾招,對方竟將長刀扔掉,揮拳打了過來,頓時覺得大受歧視,抓影凶狠地攻上,要取其要害。

    下一刻,那女子身形一矮,猛的一拳揮在了她的大腿上。

    這一拳迅猛又飄忽,李晚蓮還未反應過來,對方跨步躍起翻拳砸肘,狠狠的一下肘擊當胸而下,那女子貼到近處,幾乎可以說是撲麵而來,李晚蓮身形後撤,那拳法猶如狂風暴雨,劈劈啪啪的壓向她,她憑借直覺連續接了數拳,一記拳風猛地襲向她的側臉,腦中嗡的一響,她身體都接近飛了起來,側臉麻木酥甜、麵頰變形,口中不知道有幾顆牙齒被打脫了。

    她還從不知道,有女人是可以這樣出拳的。

    草地上的完顏青玨等人還在奔行逃跑,他能看到不遠處有火光亮起,潛伏在草叢裏的人站了起來,朝他們發射了突火槍,打鬥和追逐已席卷而來,從後方以及側麵、前頭。

    “佛手”雷青與那使摔碑手的年輕黑衣人一路拚鬥,對方雖也是硬功,卻終究差了些火候,被雷青往身上印了兩掌,然而這兩掌雖然打中,年輕人的受傷卻並不重。雷青是老江湖,一打上去便知不對,對方一身硬功,身上也是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還在想如何破去,前方一記輕飄飄的刀光已經往他身上斬來,血光暴綻而出。

    “羽刀”錢洛寧一殺出,雷青立時掛彩,他如負獸般狂吼一聲,朝著前方奔行廝殺,錢洛寧一路飄飛跟隨,刀光如跗骨之蛆,轉眼間便又斬出好幾道血光來,周圍有雷青的同伴過來,那年輕黑衣人便猛地衝了上去,將對方打退。

    遠遠近近,偶爾出現的火光、巨響,在陸陀等大部隊都已折損的現在,夜色中每一名出現的黑衣人,都要給對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仇天海遠遠地看見李晚蓮被一名女子打得節節敗退,同伴洪山試圖去阻止那女子,對方拳法迅疾如雷電,一麵追著李晚蓮,一麵竟還將洪山拳打腳踢的打得翻滾過去。光是這一手拳法,便足以衡量那女子的身手,他已然知道厲害,隻是飛速逃跑,旁邊卻又有身影奔行過來,那身影隻有一隻手,慢慢的與他拉近了距離,刀光便劈斬而下。

    簡簡單單的斷頭一刀,在參天刀杜殺手中使出來,便是令人窒息的殺招。仇天海“啊”的使出絕招,通背拳、彈腿迭出,轉眼間幾乎打成三頭六臂一般,逼開對方,避過了這刀。下一刻,杜殺的身影卻又近了,又是一記斷頭刀劈將下來

    此時,李晚蓮的口鼻都在流血,奔跑之中,旁邊身形高大的洪山揮舞雙拳試圖擋住那女子,那女子的步法身形卻是迅捷,轉眼間雙方來回轉了兩三圈,在洪山的揮拳之中,一拳打在了他的心坎上。內家拳法力透五髒,這一拳之後,接著中拳的便是腰肋、麵門、頭頂,女子一隻手捏住他的耳朵,將他拖著轉了半圈,同時一腳踩斷了他的膝蓋,避開反擊,一腳猛地踢在了他的胯下,隨後是膝撞撞上麵門,這連環的攻擊迅猛得猶如一串鞭炮,女子籍著巨大的衝勢將洪山的腦袋砸到地麵,身形翻滾間,便再度朝李晚蓮衝去。

    此時的李晚蓮狼狽而凶戾,口中滿是鮮血,猶然大喝,見女子衝來,揮爪抵擋,轉眼間破了防禦,被對方抓住喉嚨推得直撞樹幹,轟的一聲,那樹本來就不大,此時狠狠地動了一下。下一刻,兩拳打在李晚蓮麵門上,她揮手格擋,心坎上再挨一拳,然後是小腹、心坎、小腹、側臉,她還想逃跑,對方的弓箭步卡在她的雙腿之間,兩拳打在她的鼻梁上,李晚蓮大聲嘶號,揮爪再攻,女子抓住她的手指,兩隻手朝著下方猛地一壓,便是哢哢的猛響,將她的雙爪齊齊廢了,緊接著,又是肘擊、猛拳砸下。

    這小金剛連拳當初由劉大彪所創,即迅捷又不失剛猛,那顆碗口粗細的樹木不斷搖晃,砰砰砰的響了許多遍,終於還是斷了,枝葉雜幹將李晚蓮的屍體卡在了中間。西瓜自幼對敵便從不心軟,此時惱這女子拿狠毒腿法要壞自己生育,便將她硬生生的打殺了。隨後拔刀牽馬往前方追去。

    夜色如水,鮮血蔓延出去,銀瓶站在那草地裏,看著這一路追殺的情景,也看著那一路之上都顯得武藝高強的李晚蓮被對方輕描淡寫打殺了的情景。過得片刻,有黑衣人來為她解了繩索,取了堵口的布條,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遲疑了片刻,道:“救我弟弟、你們救我弟弟……”

    樹林中,高寵提著長槍一路前行,偶爾還會看到黑衣人的身影,他打量對方,對方也打量打量他,不久之後,他離開樹林,看到了那片月光下的嶽銀瓶,黑衣人正在集結,有人給他送來傷藥,那片草坡的前方、遠處的荒坡與田野間,廝殺已進入尾聲……

    後半夜了,紅雲坡,火焰還在燒,軍隊正在集結。

    千總李集項看著周圍的神情,正笑著拱手,與旁邊的一名勁裝男子說話:“遲英雄,你看,小王爺交代下來的,這邊的事情業已辦妥,此時天色已晚,小王爺還在外頭,下官甚是擔心,不知我等是否該去迎接一二。”

    那勁裝男子名叫遲偉澤,此時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看遠處:“小王爺身邊,高手雲集,千總大人隻需辦好自己的事情,不該管的事情,便不要多管了。”

    “自然、自然,下官也是關心……關心。”那李千總陪著笑容。

    看著對方的笑,遲偉澤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好處,皺了皺眉:“其實李大人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隻是小王爺今夜的行動本就是見機而行,他具體在哪裏,在下也不知道。不過,既然這邊的事情已經辦妥,我想我等不妨往西南方向走走,一方麵看看有無漏網之魚,另一方麵,若真是遇上小王爺他老人家有沒有什麼差遣、用得上咱們的地方,也是好事。”

    他這樣一說,對方哪還不心領神會,連連點頭。這次集結一眾高手的隊伍南下,消息靈通者便能知道完顏青玨的重要性。他是曾經的金國國相完顏撒改的兒子,完顏撒改死後被封燕國公,這完顏青玨便是小王爺,類似李集項這樣的南方官員,平素見到女真官員便隻能巴結,眼下若能入小王爺的法眼,那真是一步登天,官場少奮鬥二十年。

    兩人如此一合計,統領著千餘精兵朝西南方向推去,然後過了不久,有一名完顏青玨麾下的斥候,狼狽不堪地來了。

    一名之後,又是一名。不久後,鄧州城外的兩支千人精銳一前一後,朝著西南的方向飛速趕去,看到那片草原時,他們便漸漸的、看到了屍體……

    那是一位位成名已久的綠林高手、又或者是女真人中出眾的勇士,他們先前在鄧州城中還有過數日的盤桓,部分高手曾經在士兵精銳麵前展露過身手,此時,他們一個一個的,都已經死了。

    林野寂靜,有烏鴉的叫聲。黑旗忽如其來,殺死了由一名宗師帶隊的上百綠林高手,而後不見了蹤影。

    沒有完顏青玨。

    這個夜裏,包括兩名千總在內,連同幸存下來的十數名綠林人都懵了。小王爺帶著一支最厲害的隊伍下來,轉眼間,小王爺沒了。

    這件事情,有誰能交代得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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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1 23:13:14
第七四七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鴉故舊老橋頭(中)





    天色由暗轉亮,亮了又暗,破舊的車架哐哐哐的在路上走,帶來令人難耐的顛簸,周圍的景色便也時常變化。矮矮的樹林、荒蕪的田地、貧瘠的灘塗、斷橋、掛著枯骨的荒村……完顏青玨披頭散發,神情懨懨地在那兒看著這逐漸出現又遠離的一切,偶爾有些許動靜出現時,他便下意識地、隱蔽地投去目光,隨後那目光又因為失望而再度變得空洞起來。

    車駕的奔行之間,他心中翻湧還未有停止,因此,腦袋裏便都是亂糟糟的情緒充斥著。恐懼是絕大多數,其次還有疑問、以及疑問背後進一步帶來的恐懼……

    離開北方時,他麾下帶著的,還是一支很可能天下有數的精銳隊伍,他心中想著的,是殺出一係列令南人膽寒的戰績,最好是在經過磨合之後能夠殺死林宗吾這樣的強人,最後往西南一遊,帶回可能未死的心魔的人頭——這些,都是可以辦到的目標。

    這突然的撞擊太過沉重了,它突如其來的粉碎了一切的可能性。昨夜他被人叢馬上打下來選擇投降時,心中的思緒還有些難以歸納。黑旗?誰知道是不是?如果不是,這這些是什麼人?如果是,那又意味著什麼……

    總之,顯而易見的,一切都沒有了。

    擁有良好的出身,拜師穀神,往日裏都是意氣風發,即便出門南下,發在他手上的,也是最好的籌碼。誰知道第一戰便失利——不僅僅是失利,而是全軍覆沒——即便在最好的設想裏,這也會給他的將來帶來極大的影響,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否還有未來。

    那陣列如黑水般洶湧而來,將陸陀卷入其中,下一刻便在轟然巨響中殺死的情景,始終在完顏青玨的心中回放——成大事者不必為區區挫折而氣餒,但每個人的心中,自然也有對能力極限的自我認知。自己對比陸先生如何?這樣的疑問隻要在腦中閃過,看著馬車周圍的那些人影,他便難以幻想某些可能性。

    而在旁邊,仇天海等人也都目光空洞地耷下了腦袋——並不是沒有人反抗,不久前還有人自認綠林梟雄,要求尊重和友善對待的,他去哪裏了來著?

    哦,他被拖下去一刀把頭給砍了。

    簡單的殺人並不能鎮住如仇天海等人一般的綠林梟雄,真正能令他們沉默的,可能還是那些偶爾在馬車邊出現的身影,自己隻認識那獨臂的參天刀杜殺,他們自然認識得更多。稍稍清醒和振作時,完顏青玨也曾低聲向仇天海詢問脫身的可能,對方卻隻是慘然搖頭:“別想了,小王爺……帶隊的是霸刀劉大彪,還有……黑旗……”仇天海的話語因低沉而顯得模糊,但黑旗的名號,也更加令人心悸。

    這幾年來,它本身就是某種力量的證明。

    陸陀在第一時間便已死去,完顏青玨知道,單憑跑掉的區區幾個人、十幾個人,加上負責聯絡的那些“高手”,想要從這支黑旗隊伍的手下救出自己,比虎口奪食都不現實。隻是偶爾他也會想,自己被抓,鄧州、新野附近的守軍,必然會出動,他們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恰巧找了過來……於是他偶爾便看、偶爾便看,直到天色將晚了,他們已經走了好遠好遠,就要進入山裏,完顏青玨的身體顫抖起來,不知道等待在未來的,是怎樣的命運和遭遇……

    車轔轔,馬蕭蕭。

    陰鬱的天色下,有勁風襲來,卷起樹葉枯草,洋洋灑灑的散上天際。趕路的人群穿過荒野、樹林,一撥一撥的進入崎嶇的山中。

    馬車要卸去車架了,寧毅站在大石頭上,舉著望遠鏡朝遠處看。跑去打水的西瓜一麵撕著饅頭一麵過來。

    襄陽城外發生的小小插曲確實有些出人意料,但並不能阻止他們回程的步伐。殺人、抓人、救人,一夜的時間對於寧毅麾下的這支隊伍而言壓力算不得大,早在數月之前,他們便曾在寧夏草原上與蒙古騎兵發生過數次衝突,雖然與對抗綠林人的章法並不一樣,但老實說,對抗綠林,他們反倒是更加輕車熟路了。

    將嶽雲送到高寵、銀瓶身邊後,寧毅也曾遠遠地打量了一下嶽飛的這兩個孩子,然後抓著俘虜開始撤退——直到不久之後鄧州附近軍隊異動,俘虜也稍加審問後,寧毅才知道,這次的摟草打兔子,又出了些意外情況,令得場麵稍有些尷尬。

    小王爺不見了,鄧州附近的軍隊幾乎是發了瘋,馬隊開始沒命的往四周散。於是一行人的速度便又有加快,免得要跟軍隊做過一場。

    “已經離得遠了,進山之後,鄧州軍馬應該不至於再跟過來。”

    隊列的前方已經聯係上了安排在這裏做探查和向導的兩名竹記成員,西瓜一麵說著,一麵將加了根鹹菜的饅頭瓣遞到寧毅嘴邊,寧毅張口吃了,放下望遠鏡。

    “完顏撒改的兒子……真是麻煩。”寧毅說著,卻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認慫,咱們就把他放回去。”

    “打女真,說是那樣說嘛,對不對,我還想安生幾年,現在又把人家小王爺給抓了,完顏撒改對女真是有大功的,萬一一怒之下真發兵來了,你怎麼辦,對不對?”

    “確實不太好。”西瓜附和。

    “但是抓都已經抓了,這個時候認慫,人家覺得你好欺負,還不立馬來打你。”

    “對著老虎就不該眨眼睛。”吃饅頭,點頭。

    “那抓都已經抓了,你看旁邊這些人,說不定還毆打過人家,壞印象都已經留下啦。”寧毅笑著指了指周圍人,隨後揮了揮手,“要不然這樣,咱們就一刀捅死他,趁夜把人掛到襄陽城頭上去,這就是嶽飛的鍋了,嘿嘿……對了,方書常,找你呢,你說,是不是你毆打過人家小王爺,你去道歉。”

    “道什麼歉?”方書常正從遠處快步走過來,此時微微愣了愣,隨後又笑道,“那個小王爺啊,誰讓他帶頭往我們這邊衝過來,我當然要攔住他,他下馬投降,我打他脖子是為了打暈他,誰知道他倒在地上磕到了腦袋,他沒死我幹嘛要道歉……對不對,他死了我也不用道歉啊。”

    “人家是女真的小王爺,你毆打人家,又不肯道歉,那隻能這樣了,你拿車上那把刀,路上撿的嶽家軍的那把,去把那個小王爺一刀捅死,然後找人半夜掛到襄陽城去,讓嶽飛背鍋。”寧毅拍了拍手掌,興致勃勃的樣子:“沒錯,我和西瓜一致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方書常啞然失笑,看看那邊西瓜的表情:“太過分了,我們跟嶽將軍也是認識的,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救他一兒一女,讓他幫忙背個鍋有什麼不好的。”

    昨夜的一戰終究是打得順利,對付綠林宗師的戰法也在這裏得到了實踐檢驗,又救下了嶽飛的兒女,大夥兒其實都頗為輕鬆。方書常自然知道寧毅這是在故意開玩笑,此時咳了一聲:“我是來說情報的,原本說抓了嶽飛的兒女,雙方都還算克製小心,這一轉眼,變成丟了小王爺,鄧州那邊人全都瘋了,上萬騎兵拆成幾十股在找,中午就跟背嵬軍撞上了,這個時候,估計已經鬧大了。”

    “……這下腦漿都要打出來。”寧毅點頭沉默片刻,吐了一口氣,“我們快走,不管他們。”

    “好。”

    方書常揮了揮手,便有人牽了馬過來,寧毅與西瓜先後上馬,一行人就此啟程,朝山中一路過去。完全進入那群山之前,寧毅回頭看了一眼,山脊正將那片陰鬱天色下相對開闊的地域吞沒進去。

    “這一次,也算幫了那位嶽將軍一個大忙。”

    常年在山中生活、又有著高強的武藝,西瓜駕馭戰馬在這山道間行進如履平地,輕輕鬆鬆地靠了過來。寧毅點了點頭:“是啊,一場大勝跑不掉了,兩月之內連戰連捷,他跟君武這幫人在武朝朝廷上,也要好過很多。我們抓了那位小王爺,對女真內部、完顏希尹這些人的情況,也能了解得更多,這次還算收獲不菲。”

    “到時候還利用這位小王爺,以後跟金國那邊談點條件,做點買賣。”西瓜握了握拳頭。

    寧毅笑了起來:“到時候再看吧,總之……”他說道,“……先回家。”

    完顏青玨在女真人中地位太高,鄧州、新野方麵的大齊政權扛不起這樣的損失,極有可能,搜索的軍隊還在後方追來。對於寧毅而言,接下來則隻是輕鬆的回家旅程了,夏末秋初的天氣顯得陰鬱,也不知何時會下雨,在山中跋涉了一兩個時辰,這前前後後近兩百人的隊伍才停下來安營紮寨。

    這兩百人中,有跟隨寧毅北上的特種小隊,也有從田虎地盤首先撤離的一批黑旗潛伏人員,自然,也有那被抓捕的幾名俘虜——寧毅是不曾在完顏青玨等人麵前現身的,倒是時常會與那些撤下來的潛伏者們交流。這些人在田虎朝堂內部潛伏兩三年,許多甚至都已當上了官員、級別不低,並且煽動了這次叛亂,有大量的實踐以及領導經驗,即便在竹記中也稱得上是精銳,對於他們的狀況,寧毅自然是頗為關心的。

    南撤之途一路順暢,眾人也頗為高興,這一聊從田虎的局勢到女真的力量再南武的狀況,再到這次襄陽的局勢都有涉及,天南地北地聊到了半夜方才散去。寧毅回到帳篷,西瓜沒有出去夜巡,此時正就著帳篷裏朦朧的燈點用她拙劣的針技補上一隻破襪子,寧毅看得皺眉,便想過去幫忙,正在此時,始料未及的聲音,響起在了夜色裏。

    先是遠處些許打鬥的動靜,隨後,一道嘹亮的聲音響徹了山林。

    “寧先生!故人遠來求見,望能撥冗一晤——”

    這聲音由內力發出,落下之後,周圍還都是“撥冗一晤”、“一晤”的回響聲。西瓜皺起眉頭:“很厲害……什麼故人?”她望向寧毅。

    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聲響,怎麼也不該、不可能發生在這裏,寧毅沉默了片刻。

    “……嶽飛。”他說出這個名字,想了想:“胡鬧!”

    “他應當不知道你在。誆你的。”西瓜道。

    寧毅自然也能明白,他麵色陰沉,手指敲打著膝蓋,過得片刻,深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的,搖了搖頭。

    “算了……”

    夜風嗚咽著經過頭頂,前方有警惕的武者。就快要下雨了,嶽飛雙手握槍,站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對麵的回應。

    來這一趟,有些衝動,在旁人看來,會是不該有的決定。

    然而成大事者,不必處處都跟旁人一樣。

    猶如周侗提起長槍,要去刺殺粘罕。這一刻,嶽鵬舉奔襲數百裏,閉上眼睛,等待著某個可能性的出現。

    如果……寧先生還活著……

    除了風聲,林地遠遠近近,都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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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3 21:48:50
第七四八章 明月新骨城池畔 夜鴉故舊老橋頭(下)




    春秋過去,花謝花開,少年子弟,老於江湖。自景翰年間過來,紛繁複雜的十餘年光景,中原大地上,好過的人不多。

    三十歲出頭的嶽飛,逐漸走到一軍主帥的位置上,在外人看來,上有太子照應,下得士氣軍心,算得上是亂世英傑的典範。但事實上,這一路的坎坎坷坷,亦是多不勝數,不足為外人道也。

    女真的第一次席卷南下,師父周侗刺粘罕而死,汴梁的守衛大戰……種種事情,顛覆了武朝河山,回想起來曆曆在眼前,但事實上,也已經過去了十年時光了。當初參加了夏村之戰的小將領,後來被卷入弑君的大案中,再後來,被太子保下、複起,戰戰兢兢地訓練軍隊,與各個官員勾心鬥角,為了使麾下軍費充足,他也跟各地大族世家合作,替人坐鎮,為人出頭,如此磕磕碰碰過來,背嵬軍才逐漸的養足了士氣,磨出了鋒銳。

    有時午夜夢回,自己恐怕也早不是當初那個正氣凜然、剛正不阿的小校尉了。

    當然,正氣凜然、剛正不阿,更像是師父在這個世上留下的痕跡……

    許多人恐怕並不清楚,所謂綠林,其實是很小的。師父當初為禦拳館天字教頭,名震武林,但在世間,真正知道名頭的人不多,而對於朝廷,禦拳館的天字教頭也不過一介武夫,周侗這個名號,在綠林中如雷貫耳,在世上,其實泛不起太大的波瀾。

    真正讓這個名字驚動世間的,其實是竹記的說書人。

    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綠林武者陸續來到背嵬軍,要求參軍殺敵,衝的便是師父天下第一的美譽。許多人也都覺得,繼承師父最後衣缽的自己,也繼承了師父的性情其實也確實很像然而旁人並不知道,當初教授自己武藝的師父,並未給自己講解多少守正不阿的道理,自己是受母親的影響,養成了相對剛直的性子,師父是因為見到自己的性情,於是將自己收為弟子,但或許是因為師父當初想法已經變化,在教自己武藝時,更多講述的,反倒是一些更為複雜、變通的道理。

    世人並不了解師父,也並不了解自己。

    一路剛直不阿,做的全是純粹的善事,不與任何腐壞的同僚打交道,不用孜孜鑽營金錢之道,不用去謀算人心、勾心鬥角、黨同伐異,便能撐出一個潔身自好的將軍,能撐起一支可戰的軍隊……那也真是過得太好的人們的夢話了……

    這些年來,縱然十載的時光已過去,若說起來,當初在夏村的一戰,在汴梁城內外的那一番經曆,恐怕也是他心中最為奇特的一段記憶。寧先生,這個人,最讓他想不透,也看不懂,在嶽飛看來,他最為奸詐,最為狠毒,也最為剛直熱血,當初的那段時間,有他在運籌帷幄的時候,下方的人事情都非常好做,他最懂人心,也最懂各種潛規則,但也就是這樣的人,以最為暴戾的姿態掀翻了桌子。

    在嶽飛後來的想象中,如果當初不是做了這樣奇特的決定,這位寧先生,本該輔助秦相,與朝中許許多多的人,來一番激烈的鬥智鬥勇的。

    如果是這樣,武朝或許不會落到今日的田地。

    如果是這樣,包括太子殿下,包括自己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人,在維持局勢時,也不會走得如此艱難。

    他如今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有死……

    夜風呼嘯,他站在那兒,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過了許久,記憶中還停留在多年前的一道聲音,響起來了。

    “嶽……飛。當了將軍了,很了不起啊,襄陽打起來了,你跑到這裏來。你好大的膽子!”

    嶽飛睜開了眼睛。

    *************

    夜林那頭過來的,一共有數道身影,有嶽飛認識的,也有不曾認識的。陪在旁邊的那名女子行走氣度沉穩森嚴,當是傳聞中的霸刀莊之主,她目光望過來時,嶽飛也朝她看了一眼,但隨後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說話的男人。一身青衫的寧毅,在傳聞中早已死去,但嶽飛心中早有其它的猜測,此時確認,卻是在心中放下了一塊石頭,隻是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歎息。

    “襄陽局勢,有張憲、王貴等人坐鎮,鄧州軍章法已亂,不足為慮。故,飛先來確認更為重要之事。”

    “更為重要?你身上本就有汙點,君武、周佩保你不易,你來見我一麵,將來落在別人耳中,你們都難做人。”十年未見,一身青衫的寧毅目光冷漠,說到這裏,微微笑了笑,“還是說你見夠了武朝的敗壞,現在性情大變,想要棄暗投明,來華夏軍?”

    “先生說笑了,武朝雖然有許多問題,但仍為國之正統,飛雖不才,不敢做出大逆之事。”

    寧毅笑了笑:“那你要跟大逆之人說什麼?”

    嶽飛沉默片刻,看看周圍的人,方才抬了抬手:“寧先生,借一步說話。”

    寧毅皺了皺眉頭,看著嶽飛,嶽飛一隻手上稍稍用力,將手中長槍插進泥地裏,隨後肅容道:“我知此事強人所難,然而在下今日所說之事,實在不宜過多人聽,先生若見疑,可使人縛住飛之手腳,又或是有其它辦法,盡可使來。隻求與先生借一步,說幾句話。”

    嶽飛說完,周圍還有些沉默,旁邊的西瓜站了出來:“我要跟著,其它大可不必。”寧毅看她一眼,然後望向嶽飛:“就這樣。”

    嶽飛想了想,點點頭。

    對於嶽飛今日來意,包括寧毅在內,周圍的人也都有些疑惑,此時自然也擔心對方效仿其師,要奮不顧身刺殺寧毅。但寧毅本身武藝也已不弱,此時有西瓜陪同,若還要害怕一個不帶槍的嶽飛,那便說不過去了。雙方點頭後,寧毅抬了抬手讓周圍人停下,西瓜走向一旁,寧毅與嶽飛便也跟隨而去。如此在林地裏走出了頗遠的距離,眼見便到附近的溪流邊,寧毅才開口。

    “有什麼事情,也差不多可以說了吧。”

    兩人中間隔了西瓜,嶽飛偏著頭,拱了拱手:“當初在寧先生手下辦事的那段時間,飛受益匪淺,後來先生作出那等事情,飛雖不認同,但聽得先生在西北事跡,身為漢家男兒,仍然心中敬佩,先生受我一拜。”

    嶽飛素來是這等嚴肅的性情,此時到了三十餘歲,身上已有威嚴,但躬身之時,還是能讓人清楚感受到那股誠懇之意,寧毅笑了笑:“按套路來說,你拜完我是要跟我打一場不成?”

    寧毅態度平和,嶽飛也笑了笑:“飛豈敢。”

    “算你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我的對手。”

    “先生弑君之事,大逆不道,嶽飛絕不認同。”嶽飛肅容道,“但在此之外,亦絕不到要取先生性命,與先生不共戴天的程度,這等事情與旁人說來或許難解,但在我心中,先生確為可敬之人。隻是道不同,將來若有一日真要對陣殺伐,飛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可以理解。”寧毅點了點頭,“那你過來找我,到底為了什麼重要事情?就為了確認我沒死?好像還沒那麼重要吧。”

    “太子殿下對先生頗為想念。”嶽飛道。

    寧毅愣了愣:“……那有怎麼樣?”

    “有時候想,當初先生若不至於那麼衝動,靖平之亂後,當今天子繼位,子嗣唯有如今太子殿下一人,先生,有你輔佐太子殿下,武朝痛定思痛,再做革新,中興可期。此乃天下萬民之福。”

    嶽飛的這幾句話直截了當,並無半點拐彎抹角,寧毅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呢?”

    “是否還有可能,太子殿下繼位,先生回來,黑旗回來。”

    寧毅目光如電,望向嶽飛,嶽飛也隻是平靜地望過來,兩人都已是身居高位之人,有些事情聽起來異想天開,然而此時既然開了口,那便不是什麼衝動的言語,而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寧毅隨後笑了笑:“殺了皇帝以後?你要我將來不得好死啊?”

    嶽飛搖搖頭:“太子殿下繼位為君,許多事情,就都能有說法。事情自然很難,但並非毫無可能。女真勢大,非常時自有非常之事,隻要這天下能平,寧先生將來為權臣,為國師,亦是小事……”

    “天下平定之後反攻倒算,我家裏也是抄家滅族……還活不活了?”

    “可改國號。”

    溪水流淌,夜風呼嘯,岸邊兩人的聲音都不大,但若是聽在旁人耳中,恐怕都是會嚇死人的言語。說到這最後一句,更是危言聳聽、離經叛道到了極點,寧毅都有些被嚇到。他倒不是驚奇這句話,而是驚奇說出這句話的人,竟是身邊這名為嶽飛的將領,但對方目光平靜,無半點迷惑,顯然對這些事情,他亦是認真的。

    “……你們的局麵差到這種程度了?”

    “大丈夫精忠報國,無非馬革裹屍。”嶽飛目光肅然,“然則整天想著死,又有何用。女真勢大,飛固不怕死,卻也怕萬一,戰不能勝,江南一如中原般生靈塗炭。先生雖然……做出那些事情,但如今確有一線生機,先生如何決定,決定後如何處理,我想不清楚,但我之前想,隻要先生還活著,今日能將話帶到,便已盡力。”

    嶽飛拱手躬身:“一如先生所說,此事為難之極,但誰又知道,將來這天下,會否因為這番話,而有所轉機呢。”

    天陰了許久,或許便要下雨了,樹林側、溪流邊的對話,並不為三人之外的任何人所知。嶽飛一番奔襲趕來的理由,此時自然也已清晰,在襄陽大戰這般緊急的關頭,他冒著將來被參劾被牽連的危險,一路趕來,並非為了小的利益和關係,即便他的兒女為寧毅救下,此時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這一刻,他隻是為了某個渺茫的希望,留下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未來還長,這一番對話能在未來孕育出怎樣的可能,此時尚無人知曉,兩人隨後又聊了一會兒,嶽飛才說起銀瓶與嶽雲的事情,又說了君武與周佩、李頻、聞人不二等人的近況,由於擔心襄陽的戰局,嶽飛隨後告辭離開,連夜奔向了襄陽的戰場。

    嶽飛離開之後,西瓜陪著寧毅往回走去。她是堅定的造反派,自然是不會與武朝有任何妥協的,隻是方才不說話而已,到得此時,與寧毅說了幾句,詢問起來,寧毅才搖了搖頭。

    “過去的關係,將來未必沒有做文章的時候,他是好心,能看到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扔下襄陽跑過來,很不簡單了。隻是他有句話,很有意思。”寧毅搖了搖頭。

    西瓜皺眉道:“什麼話?”

    “他後來說起君武,說,殿下天縱之才……哪有什麼天縱之才,那個孩子,在皇室中還算是聰明的,懂得想事情,也見過了許多一般人見不到的慘事,人有了成長。但比起真正的天縱之才來,就差的太多了。天縱之才,嶽飛是,你、陳凡是,我們身邊都是,君武的資質,很多方麵是比不上的。”

    “不過在皇室之中,也算不錯了。”西瓜想了想。

    “是啊,我們當他生來就要當皇帝,皇帝,卻大多平庸,即便努力學習,也不過中上之姿,那將來怎麼辦?”寧毅搖頭,“讓真正的天縱之才當皇帝,這才是出路。”

    他說著,穿過了樹林,風在營地上方嗚咽,不久之後,終於下起雨來了。這個時候,襄陽的背嵬軍與鄧州的軍隊或許正在對峙,或許也開始了衝突。

    這個時候,嶽飛騎著馬,飛馳在雨中的原野上。

    不久之後,引起這場巨大混亂的小王爺被顛簸的破馬車拖著,雖寧毅踏上了回歸西南的路。

    襄陽的第二次大戰開始了,地獄的門扉就此打開,半個月後,背嵬軍在襄陽城下再度擊破大齊與金國的聯軍,殲敵數萬,奠定了背嵬軍的威名。

    同時,黑旗再現的消息,也已傳遍大江南北,這紛紛擾擾的大地上,英雄們便又要掀起下一輪的活躍。

    平靜的西南,寧毅離家近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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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九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上)




    秋收前後,武朝此時的都城臨安也發生了許多事情。

    靖平之恥後,南朝的武風開始變得興盛起來,這一年的武狀元式在京城轟轟烈烈地展開,吸引了大量俠士的進京。攜著刀劍人們的湧入,令得京城的治安稍稍有些混亂,但俠士們的各種行為也在說書人的口中演化成了種種令人神往的事跡。不久前,京城名妓林素素愛上江湖大俠,令得兩名江湖豪客相約城頭比鬥之事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傳為了佳話。

    武狀元式進行的同時,臨安興盛的文會不甘其後,此時聚集臨安的書院各有活動,於臨安城內舉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愛國文會,一時間影響轟動。數首名篇出世,慷慨昂然,廣為青樓楚館的女子傳唱。

    文武風氣的盛行,一時間滌蕩了北武時期的頹喪氣息,隱隱間,甚至有了一番盛世的風氣,至少在文人們的眼中,此時社會的慷慨向上,要遠勝於十數年前的歌舞升平了。而隨著秋收的開始,京城附近以王喜貴在內的一撥大盜匪人也在官兵的圍剿下被抓,隨後於京城斬首示眾,也大大激勵了民心。

    大量的商鋪、食肆、作坊都在開起來,臨安附近商業的繁華令得這座城市已經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起來,到得此時,它的繁榮,竟已經超過曾經經營兩百年的汴梁了。青樓楚館中,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天都有傳出,朝堂官員們的逸聞趣事,不時的也會成為京城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生機勃勃的氛圍裏,有一件事情,也夾雜其中,在這段時間內,成為許多人議論的趣聞。

    駙馬渠宗慧犯了事情。

    六月底,這位駙馬爺遊戲花叢時看上了一名北人少女,相欺之時出了些意外,無意間將這少女給弄死了。他身邊的走伴跟班們試圖消解此事,對方的父母性情剛烈,卻不肯罷休,如此這般,事情便成了宗滅門案子,其後被京兆尹查出來,通了天。

    京城之地,各類案件的調查、呈報,自有它的一番規程。如果隻是如此簡單,下麵報上去時,上方一壓,或許也不至於擴大。然而駙馬辦出這種事來,公主心中是怎樣一番心情,就實在難說得緊,報上去時,那位長公主勃然大怒,便將駙馬下了天牢。渠宗慧的家人本也是南國望族,連忙來求情,一來二往間,事情便傳出來了。

    此後,一些令人意外的消息陸續傳出,才將整個事態,引去了許多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

    駙馬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固然可惡,但隨著議論的加深,不少人才漸漸知道這位駙馬爺所在的處境。如今的長公主殿下性情高傲,素來瞧不起這位駙馬,兩人成親十年,公主未有所出,平日裏甚至駙馬要見上公主一麵,都極為艱難。如果說這些還隻是夫妻感情不睦的常事,自成親之日起,公主就從未與駙馬同房,至今也未讓駙馬近身的傳言,才委實給這事態重重地加了一把火。

    被招贅為駙馬的男人,從成親之日便被妻子瞧不起,十年的時間未曾同房,以至於這位駙馬爺逐漸的自暴自棄,待到他一步步的消沉,公主府方麵也是毫不關心,放任自流。如今做下這些事情固是可恨,但在此之外,長公主的作為是否有問題呢,逐漸的,這樣的議論在人們口耳之間發酵起來。

    此時雖還不到禮教殺人的時候,但婦道婦德,終究還是有講究的。渠宗慧的案子漸近定論,沒什麼可說的了,但長公主的高傲,無疑更有些讓人看不過去,文人士子們大搖其頭,即便是青樓楚館的姑娘,說起這事來,也覺得這位公主殿下實在做得有些過了。早些時日長公主以雷霆手段將駙馬下獄的行為,眼下自然也無法讓人看出大公無私來,反而更像是擺脫一個累贅般的借機殺人。作為一個妻子,這樣對自己的丈夫,實在是很不應該的。

    這樣的議論之中,格局更大的消息逐漸傳來,有關田虎勢力的變天,由於刻意的控製還未大規模傳開,嶽將軍於襄陽的二度大勝,捷報連來,炒熱了臨安的氛圍,短時間內,倒是將駙馬的八卦壓了過去……

    日光溫暖,落葉金黃,當大部分身處臨安的人們注意力被北方大捷吸引的時候,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可能就此跳過。皇宮之中,每日裏官員、名宿來去,牽涉事情種種,有關於駙馬和渠家的,終究在這段時日裏占了頗大一部分。這一日,禦書房內,作為父親的歎息,也來來回回地響了幾遍。

    “……還好嶽卿家的襄陽大勝,將此事的議論抵消了些,但你已經成親十年的人了,此事於你的名聲,終究是不好的……渠家人來來回回地跑了許多遍了,昨天他爺爺過來,跪在地上向朕求情,這都是江寧時的交情了,你成了親,看不上他,這麼些年了,朕也不說了。可是,殺了他,這事情怎麼交代怎麼說?落在別人眼中,又是怎麼一回事?女兒啊,得不了什麼好的……”

    背負著雙手,皇帝周雍一麵歎氣,一麵諄諄善誘。為帝八載,此時的建朔帝也已頗具威嚴,褪去了初登帝位時的隨意與胡來,但麵對著眼前這個已經二十七歲的女兒,他還是覺得操碎了心。

    對麵的座位上,周佩的目光平靜,也微微的顯出些疲憊,就那樣聽著,到周雍停頓下來,方才低聲開口。

    “父皇,殺他是為王法威嚴。”

    她語調不高,周雍心中又不免歎氣。若要老實說起來,周雍平日裏對兒子的關心是遠勝對女兒的,這中間自然有複雜的原因為帝之初,周佩被康賢、周萱視為接班人,抗下了成國公主府的擔子,周佩性格獨立,又有手腕,周雍偶爾想想成國公主府的那一攤子事,再想想自己,便明白自己最好不要亂插手。

    他當王爺時便不是什麼端方君子,為人胡來,也沒什麼責任心,但唯一的好處或許在於還有點自知之明。女兒厲害有主見,懶得見她,到得如今想來,心中又不免內疚。聽聽,多低多沒精神的聲音,婚姻不幸福,對於女人來說,也實在是難過。

    對於王法威嚴什麼的,他倒是覺得有些矯情了,揮了揮手。

    “是是是,京兆尹的案子,讓他們去判。朕跟你,也隻是談一談。跟渠家的關係,不要鬧得那麼僵,畢竟我們上來,他們是幫過忙的嘛。朕罵過他們了,昨日便拍了桌子罵了人,朕跟他們說:為了渠宗慧,你們找過來,朕明白,朕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但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是什麼南人北人的事情,弄到現在,要抹黑長公主的名聲了,這些人,朕是要殺一批的!日他娘!什麼東西!”

    周雍模仿著昨日的神態,言辭俱厲,罵了一句,隨後才又平複下來:“這些你不用擔心,是有別有用心之人,朕為你做主。”

    周佩望著他:“謝謝父皇,但私下裏傳話而已,掩不住悠悠眾口,殺人便不必了。不該殺人。”

    “呃……”周雍想了想,“言官喜歡湊熱鬧,越湊越熱鬧,朕總得打上一批。否則,關於公主的流言還真要傳得滿城風雨了!”

    禦書房內安靜了片刻,周雍看了看周佩,又道:“至於什麼南人北人的事情,女兒啊,父皇多說一句,也不要弄得太激烈了。咱們哪,根基終究在南方,如今雖然做了皇帝,要不偏不倚,終不至於要將南麵的這些人都得罪一番。如今的風聲不對,嶽卿家打下襄陽還在其次,田虎那裏,才是真的出了大事,這黑旗要出山,朕總覺得心神不寧。女兒啊,就算將來真要往北打,後方要穩,不穩不行啊。”

    他說了這些,以為對麵的女兒會反駁,誰知道周佩點了點頭:“父皇說的是,女兒也一直在省思此事,過去幾年,還是做錯了許多。”

    幾年以來,周佩的神情氣質愈發雍容平靜,此事周雍反倒犯起嘀咕來,也不知道女兒是不是說反話,看了兩眼,才連連點頭:“哎,我女兒哪有什麼錯不錯的,隻是情形……情形不太一樣了嘛。這樣,渠宗慧便由朕做主,放他一馬……”

    周佩抬了抬頭,周雍那邊望過來,父女倆便對望了片刻,周佩才道:“父皇,此事女兒以為不妥,放過他置那一家人於何地……”

    “女兒啊,這樣說便沒意思了。”周雍皺了皺眉,“這樣,渠宗慧劣跡斑斑,這件事後,朕做主替你休了他,你找個合意的嫁了,如何?你找個合意的,然後告訴父皇,父皇為你再指一次婚,就這樣來……”

    周雍絮絮叨叨,周佩靜靜地望著他,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幾年來,父女倆的談話總隔了一層若有似無的隔膜。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兩人的思維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她張了張嘴:“謝過父皇好意,但是……不用了……”

    “父皇為你做主,本身就是應該的。朕當年也是糊塗,對你們這對兒女關心太少,當時想著,君武將來繼承王位,無非在江寧當個閑散王爺,你也一樣,嫁人後相夫教子……誰知道後來會登基為帝呢,渠宗慧這人,你不喜歡他,當時不知道……”

    為帝八年,周雍想的東西也多了許多,此時說起來,對於女兒婚後不幸福的事情,不免猜測是不是自己關心不夠,讓別人亂點了鴛鴦譜。父女倆隨後又聊了一陣,周佩離開時,周雍腦仁都在痛。女兒歸女兒,一個二十七歲上還未有男人的女子脾性古怪,想來真是怪可憐的……

    周佩一路出去,心中卻隻感到涼意。這些天來,她的精神其實極為疲憊。朝廷南遷後的數年時間,武朝經濟以臨安為中心,發展迅速,當初南方的豪紳富戶們都分了一杯羹,大量逃難而來的北人則往往淪為家奴、乞丐,這樣的大潮下,君武試圖給難民一條活路,周佩則在背後有意無意地幫忙,說是公平持正,落在別人眼中,卻隻是幫著北人打南方人罷了。

    這次的反撲突如其來,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數年以來周佩執掌偌大的產業,年紀稍大之後性情又變得沉靜下來,要說她在外頭有什麼賢惠溫婉的美名,是沒可能的,隻不過先前別人也不會隨意傳長公主的什麼壞話。誰知道這次因著渠宗慧的由頭,流言來得如此凶猛,一個女人強悍潑辣,沒有婦德,二十七歲無所出,再加上這次竟還要對自己的丈夫下死手,在別人口中說起來,都是鄉下會浸豬籠之類的大罪了。

    犯罪與否可以講道理,人格上的汙名則是另一回事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周佩縱然聰慧,心理上終究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女子,這些時日以來,她的壓力之下,難以言述。若非還有些許理智,否則恐怕已拋下整個攤子,躲到無人之處去了。

    她一時間想要憑韌性撐下去,一時間也在反省,天家要做事,終究還是需要人支持的,如今天下隱約又要亂起來,自己與君武,是否真的做錯了。兩年以來,她再一次在夜裏哭醒來上一次是聽說寧毅死訊後的夜晚,那之後,她本以為自己已沒有眼淚了。

    終究還是有的。

    無論多麼刻骨銘心的人,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繼續走下去。

    一路出來,還未到宮門,周佩看到君武步伐矯健、風塵仆仆地從那邊過來了大約也是為這件事,從江寧趕回來的眼見著姐姐,太子眼中的火氣才消了些許,笑著過來打了招呼。

    “……渠宗慧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去找父皇分說……天下就要大亂,這些鼠目寸光的家夥還在為了私利鬥來鬥去,如今竟下作到抹黑皇姐聲譽的程度!我饒不了他們!對了,皇姐,你先在這裏等等我,我待會出來,再跟你說……”

    說完這些,一幫人便浩浩蕩蕩地過去了,周佩在附近的禦花園中等待了一陣,又見到君武怒氣衝衝地回來。他與父親的交涉大概也沒有什麼結果,其實平心而論,周雍對於這對子女已經極為偏向,但當皇帝了,總得留幾分理智,總不可能真幹出什麼為著“北人”打“南人”的事情來。

    不過,眼中雖有怒氣,君武的精神看起來還沒有什麼氣餒的情緒,他跟周雍吵嚷一頓,大概也隻是為了表態。此時找到姐姐,兩人一路往城牆那邊過去,才能說些交心話。

    “……黑旗沉寂兩年,終於出來,我看是要搞大事情了。對田虎這斷頭一刀啊……金人那邊還不知道是什麼反應,但是皇姐,你知道,劉豫那邊是什麼反應嗎……”

    君武的言語興奮,周佩卻仍舊顯得平靜:“探子說,劉豫又瘋了。”

    “沒錯,黑旗,嘿嘿……早幾年就把劉豫給逼瘋了,這次聽說黑旗的消息,嚇得半夜裏起來,拿著根棍子在皇宮裏跑,見人就打。對了對了,還有襄陽城外的那場,皇姐你知道了吧。黑旗的人殺了陸陀……”

    一麵說,兩人一麵登上了皇宮的城牆。

    “他們帶了突火槍,突火槍更好用了。”周佩望著他,目光微帶苦澀,道,“但……黑旗的終究是黑旗的。君武,你不該如此高興。”

    “哈。”君武幹幹地笑了笑,他目光望了望姐姐,心中想著事情,兩人往前方走了一段,君武口中隨便說了些閑話,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姐。”他說道,“師父還活著。”

    “……啊?”周佩走出了兩步,才從那邊回過頭來,她一身牙白色衣裙,如月亮般的臉龐顯得素淨又雍容,用手指擋住耳際的一縷頭發,澄淨的目光卻在瞬間變得微微有些空洞了。

    君武於是重複了一遍。

    “寧立恒……寧立恒還活著……”他道,“……嶽將軍見到了他。”

    秋風撫動了裙擺與發絲,從這高高的城牆往下望去,這世界車水馬龍、人影來去,風裏有遠遠的聲音。秋天的陽光溫暖,臨安滿城,都是飄飛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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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22 08:29:04
第七五〇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下)

   




     西南多山。

    秋天裏,黃綠相間的山勢在明媚的陽光下重重疊疊地往遠處延伸,偶爾走過山道,便讓人感到心曠神怡。相對於西北的貧瘠,西南是鮮豔而多彩的,隻是整個交通,比之西北的荒山,更顯得不發達。

    山水相接之中,偶爾亦有三三兩兩的村寨,看來原始的密林間,崎嶇的小道掩在雜草土石中,少數發達的地方才有驛站,負責運輸的馬隊年年月月的踏過這些崎嶇的道路,穿過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嶺,連接中原與西南荒地的貿易,便是原始的茶馬古道。

    這裏是西南夷世代所居的故鄉。

    所謂西南夷,其自稱為“尼”族,古代漢語中發音為夷,後世因其有蠻夷的貶義,改了名字,便是彝族。當然,在武朝的此時,對於這些生活在西南群山中的人們,一般還是會被稱為西南夷,他們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膚色古銅,性格強悍,乃是古代氐羌南遷的後裔。一個一個村寨間,此時推行的還是嚴格的奴隸製度,互相之間時常也會爆發廝殺,大寨吞並小寨的事情,並不鮮見。

    武朝的兩百年間,在這邊開放了商道,與大理互市,也一直爭奪著涼山一帶彝族的歸屬。兩百年的互市令得部分漢人、少數民族進入此地,也開辟了數處漢人居住或是混居的小城鎮,亦有部分重罪犯人被發配於這凶險的群山之中。

    及至景翰年過去,建朔年間,這邊爆發了大大小小的數次爭端,一麵黑旗在這個過程中悄然進入此地,建朔三、四年間,涼山一帶相繼有布萊、和登、集山三座小縣城宣布起義都是縣令單方麵宣布,而後軍隊陸續進入,壓下了反抗。

    這些從西北撤下來的士兵大多風塵仆仆、行裝破舊,在強行軍的千裏跋涉下身形消瘦。最初的時候,附近的知府還是組織了一定的軍隊試圖進行剿滅,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更多的軍隊陸續而來,更多的問題自然也陸續而來,與周圍的尼族的摩擦,幾次大戰,維持商道和建設的艱難……

    ************

    風聲忽起,她從睡眠中醒來,窗外有微曦的光芒,樹葉的輪廓在風裏微微晃動,已是清晨了。

    雞鳴聲遠遠傳來。

    院子裏已經有人走動,她坐起來披上衣服,深吸了一口氣,收拾迷糊的思緒。回憶起昨夜的夢,依稀是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這些時日裏外頭傳來的消息令山中震動,也令她稍稍有些觸動吧。

    這一年,名叫蘇檀兒的女人三十四歲。由於資源的匱乏,外界對女子的看法以富態為美,但她的身形明顯消瘦,恐怕是算不得美人了。在和登縣的五年,蘇檀兒給人的觀感是決然而銳利的。瓜子臉,目光坦率而有神,習慣穿黑色衣裙,即便大風大雨,也能提著裙裾在崎嶇的山路上、泥濘裏跑,後兩年,西北戰局落下,寧毅的死訊傳來,她便成了不折不扣的黑寡婦,對於周邊的一切都顯得冷漠、然而堅決,定下來的規矩絕不更改,這期間,就算是周邊思維最“正統”的討逆官員,也沒敢往涼山發兵。雙方維持著暗地裏的交鋒、經濟上的博弈和封鎖,儼如冷戰。

    她一直維持著這種形象。

    起床穿衣,外頭人聲漸響,看來也已經忙碌起來,那是年紀稍大的幾個孩子被催促著起床晨練了。也有開口打招呼的聲音,不久前才回來的娟兒端了水盆進來。蘇檀兒笑了笑:“你不必做這些。”

    “隻是順手。”娟兒道。

    當初的三個貼身丫鬟,都是為了處理手邊的生意而培養,後來也都是得力的左膀右臂。寧毅接手密偵司後,她們介入的範圍過廣,檀兒希望杏兒、娟兒也能被寧毅納為妾室,雖是大戶人家籠絡人心的手腕,但杏兒、娟兒對寧毅也並非全無情愫,隻是寧毅並不讚同,後來各種事情太多,這事便耽擱下來。

    小蒼河三年大戰期間,杏兒與一位黑旗軍軍官漸生情愫,終於走到一起。娟兒則始終沉默,待到此後兩載,寧毅隱居起來,由於完顏希尹並未放棄對寧毅的尋找,涼山範圍內,金國奸細與黑旗反諜人員有過數度交鋒,檀兒等人,輕易不便去寧毅身邊相見,這期間,陪在寧毅身邊的便是娟兒,照顧起居,處理各種聯絡細務。於私人之事雖未有過多提起,但大抵也已彼此心照。

    一家子人,原本隻是江寧的商戶,成親之後,也隻想要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誰知此後卷入戰爭,回想起來,竟已十年之久。這十年的前半段,蘇檀兒看著寧毅做事,為他擔心,後半段,蘇檀兒坐鎮和登,戰戰兢兢地看著三個縣城逐漸站穩,在風雨飄搖中發展起來。偶爾午夜夢回,她也會想,若是當初未有造反,未有管這天下之事,她或許也能陪著自己的丈夫,在最好的歲月裏安安穩穩地一年過一年她也是女人,也會想自家的漢子,會想要在晚上能夠抱著他的身體入眠……

    但她一次也未曾說過。

    這些年來,她也看到了在戰爭中死去的、受苦的人們,麵對戰火的恐懼,拖家帶口的逃難、惶惶不可終日……那些英勇的人,麵對著敵人勇敢地衝上去,化作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還有最初來到這邊時,物資的匱乏,她也隻是陪著紅提、西瓜等人吃糠咽菜……獨善其身,或許可以惶恐地過一輩子,然而,對這些東西,那便隻能一直看著……

    秋日漸深,出門時晨風帶著些許涼意。小小的院子,住的是她們的一家人,紅提出了門,大概就在院外不遠,小嬋在廚房幫著做早餐,元寶兒同學大概還在睡懶覺,她的女兒,五歲的寧珂已經起來,現在正熱心地出入廚房,幫忙遞柴火、拿東西,雲竹跟在她後頭,提防她亂跑摔跤。

    眼見檀兒從房間裏出來,小寧珂“啊”了一聲,然後跑去找了個盆子,到廚房的水缸邊吃力地開始舀水,雲竹苦惱地跟在後頭:“幹什麼幹什麼……”

    “大娘起來了,給大娘洗臉。”

    “嘩”的一瓢水倒進臉盆,雲竹蹲在旁邊,有些苦惱地回頭看檀兒,檀兒連忙過去:“小珂真懂事,不過大娘已經洗過臉了……”

    “啊?洗過了……”站在那兒的寧珂雙手拿著瓢,眨著眼睛看她。

    “嗯,不過大娘要一杯溫水刷牙。”

    “哦!”

    小女孩連忙點頭,隨後又是雲竹等人慌慌張張地看著她去碰旁邊那鍋開水時的慌亂。

    家中幾個孩子性情各異,卻要數錦兒的這個孩子最為純真討喜,也最為奇特。她對什麼事情都熱心,自記事時起便閑不住。見人渴了要幫忙拿水,見人餓了要將自己的米飯分一半,鳥兒掉下了巢,她會在樹下急得跳來跳去,就連蝸牛往前爬,她也忍不住想要去搭把手。為著這件事錦兒愁得不行,說她將來是丫鬟命。眾人便打趣,說不定錦兒小時候也是這副樣子,不過錦兒多半會在想一會後一臉嫌棄地否認。

    如此這般地鬧騰了一陣,洗漱過後,離開了院子,天邊已經吐出光芒來,黃色的銀杏樹在晨風裏搖晃。不遠處是看著一幫孩子晨練的紅提姐,孩子大大小小的幾十人,沿著前方山麓邊的瞭望台奔跑過去,自家的寧曦、寧忌等人也在其中,年紀較小的寧河則在旁邊蹦蹦跳跳地做簡單的舒展。

    寧靜的晨光時刻,位於山間的和登縣已經蘇醒過來了,層層疊疊的房舍參差於山坡上、林木中、溪流邊,由於軍人的參與,晨練的規模在山麓的一側顯得聲勢浩大,不時有慷慨的歌聲傳來。

    布萊、和登、集山三個縣城中,和登是行政中樞。沿著山麓往下,黑旗或者說寧毅勢力的幾個核心組成都聚集於此,負責戰略層麵的總參謀部,負責統籌全局,由竹記演化而來,對內負責思想問題的是總政治部,對外諜報、滲透、傳遞各種消息的,是總情報部,在另一邊,有商業部、工程部,加上獨立於布萊的軍部,算是目前組成黑旗最重要的六部。

    當然,布萊、和登、集山的三縣聯合,並非是目前黑旗軍的總體麵貌,在三縣之外,黑旗的真正屯兵之所,乃是吐蕃與大理交界處的達央部,這個部落早年與霸刀劉大彪有舊,他們所居之地守著一片鐵礦,長年與外界保持零碎的通商。這些年,達央部人丁稀少,常受其餘吐蕃部落的壓製,黑旗南下,將大量老兵、精銳連同吸收進來,經過思想改造的精兵囤積於此,一方麵威懾大理,另一方麵,與吐蕃部落、以及投靠吐蕃藩王的郭藥師怨軍殘部,也有過數度摩擦。

    布、和、集三縣所在,一方麵是為了分隔那些在小蒼河大戰後投降的部隊,使他們在接受足夠的思想改造前不至於對黑旗軍內部造成影響,另一方麵,沿河而建的集山縣位於大理與武朝的交易樞紐。布萊大量屯兵、訓練,和登為政治中心,集山便是商業樞紐。

    大理是個相對溫吞而又忠實的國家,常年親近武朝,對於黑旗這樣的弑君叛逆極為反感,他們是不願意與黑旗通商的。不過黑旗滲入大理,首先下手的是大理的部分貴族階層,又或是各種偏門勢力,山寨、馬匪,用於交易的資源,便是鐵炮、火器等物。

    商人逐利,無所不用其極,其實達央、布和集三縣都處於資源匱乏之中,被寧毅教出來的這批行商喪心病狂、什麼都賣。此時大理的政權軟弱,在位的段氏實際上比不過掌握實權的外戚高家,黑旗尋到段家的弱勢親貴、又或是高家的敗類,先簽下各類紙上契約。待到通商開始,皇族發現、震怒後,黑旗的使者已不再理會皇權。

    “我們隻認契約。”

    “要麼按約定來,要麼一起死。”

    大理一方自然不會接受威脅,但此時的黑旗也是在刀鋒上掙紮。剛從小蒼河前線撤下來的百戰精銳突入大理境內,同時,滲入大理城內的行動部隊發起襲擊,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拿下了七名段氏和高家宗親子弟,各方麵的遊說也早已展開。

    生意的利害關係還在其次,然而黑旗抵禦女真,剛剛從北麵退下,不認契約,黑旗要死,那就玉石俱焚。

    這一份約定最終是艱難地談成的,黑旗完好無缺地釋放人質、退兵,對大理的每一分傷亡交付賠償金,做出道歉,同時,不再追究己方的人員損失。以此換來了大理對集山邊貿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時也默認了隻認契約的規矩。

    有了第一個缺口,接下來雖然仍舊艱難,但總是有一條出路了。大理雖然無心去惹這幫北方而來的瘋子,卻可以卡住國內的人,原則上不許他們與黑旗繼續往來行商,不過,能夠被外戚把持朝政的國家,對於地方又怎麼可能擁有強大的約束力。

    兩百年來,大理與武朝雖然一直有邊貿,但這些貿易的主動權始終牢牢掌控在武朝手中,甚至於大理國向武朝上書,請求冊封“大理國王”頭銜的請求,都曾被武朝數度駁回。這樣的情況下,僧多粥少,邊貿不可能滿足所有人的利益,可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在黑旗的遊說下,不少人其實都動了心。

    與大理來往的同時,對武朝一方的滲透,也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武朝人或許寧願餓死也不願意與黑旗做買賣,然而麵對強敵女真,誰又會沒有憂患意識?

    中原的淪陷,使得一部分的軍隊已經在巨大的危機下獲得了利益,這些軍隊良莠不齊,以至於太子府生產的火器首先隻能提供給背嵬軍、韓世忠等直係部隊,這樣的情況下,與女真人在小蒼河幹了三年的黑旗軍的火器,對於他們是最具誘惑力的東西。

    由此以來,在封鎖黑旗的原則下,大量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走私馬隊出現了,這些隊伍按照約定帶來集山指定的東西,換回數門鐵炮、配以彈藥,一路跋涉回到軍隊所在地,軍隊原則上隻收買鐵炮,不問來路,實際上又怎麼可能不暗中保護自己的利益?

    這雙向的貿易,在起步之時,極為艱難,許多黑旗精銳在其中犧牲了,如同在大理行動中死去的一般,黑旗無法複仇,即便是蘇檀兒,也隻能去到死者的靈前,施以跪拜。將近五年的時間,集山逐漸建立起“契約高於一切”的信譽,在這一兩年,才真正站穩腳跟,將影響力輻射出去,成為與秦紹謙坐鎮的達央、陳凡坐鎮的藍寰侗遙向呼應的核心據點。

    五年的時間,蘇檀兒坐鎮和登,經曆的還不止是商道的問題,雖然寧毅遙控解決了許多宏觀上的問題,然而細部上的運籌,便足以耗盡一個人的心力。人的相處、新部門的運作、與當地人的往來、與尼族談判、各種建設籌劃。五年的時間,檀兒與身邊的許多人未曾停下來,她也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未曾見過自己的丈夫了。

    北地田虎的事情前些天傳了回來,在布萊、和登、集山等地掀起了狂瀾,自寧毅“疑似”死後,黑旗沉寂兩年,雖然軍隊中的思想建設一直在進行,但心中犯嘀咕,又或是憋著一口悶氣的人,始終不少。這一次黑旗的出手,輕鬆幹翻田虎,所有人都與有榮焉,也有部分人明白,寧先生的死訊是真是假,或許也到了揭曉的邊緣了……

    檀兒自然知道更多。

    她站在山上往下看,嘴角噙著一絲笑意,那是充滿了活力的小城市,各種樹的葉子金黃翻飛,鳥兒鳴囀在天空中。

    他們認識的時候,她十八歲,以為自己成熟了,心中老了,以充滿禮貌的態度對待著他,不曾想過,後來會發生那樣多的事情。

    在和登殫精竭慮的五年,她不曾抱怨什麼,隻是心中想起,會有微微的歎息。

    你要回來了,我卻不好看了啊。

    辜負了好時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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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6-12-26 08:21:27
第七五一章 緣分你我 一場遇見(上)

   




     與家人吃過早餐後,天已經大亮了,陽光明媚,是很好的上午。

    蘇檀兒的工作時間常常是緊促的,舒適的清晨過後,需要處理的事情便接踵而來。從家中走到作為和登縣中樞的總參一號院大概需要十分鍾,途中紅提是一路跟隨的,雲竹與錦兒會與她們同行片刻,然後去往另一側的學校她們是校園中的老師,有時候也會參與到政治部的文娛事業中去。

    寧毅的幾個妻妾當中,紅提的年紀相對大些,性情好,過往恐怕也過得最為艱難。檀兒敬重於她,尊稱她為“紅提姐”,紅提早已過門,則照例稱檀兒為“姐姐”。

    這樣的稱呼稍亂,但兩人的關係素來是好的,去往總參院子的途中若沒有旁人,便會一路聊天過去。但通常有人,要抓緊時間報告今天工作的副手們往往會在早餐時就去到家門口等待了,以節約此後的十分鍾時間多數時間這份工作由大管家杏兒來做,也有另一名擔任秘書工作的女子,叫做文嫻英的,負責將傳遞上來的事情彙總後報告給蘇檀兒。

    今天跟隨過來的則是娟兒。

    兩人稍稍交談、溝通過後,娟兒便去往山的另一邊,處理其他的事情。

    幾分鍾後,檀兒與紅提抵達總參謀部的院子,開始處理一天的工作。

    布萊、和登、集山三縣,原本隻是居民加起來不過三萬的小縣城,黑旗來後,包括軍隊、行政、技術、商業的各方麵人員連同家屬在內,居民膨脹到十六萬之多。總參雖然是參謀部的名頭,實際上主要由黑旗各部的首腦組成,這裏決定了整個黑旗體係的運作,檀兒負責的是行政、商業、技術的總體運作,雖然主要看管大局,早兩年也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後來寧毅遠程主持了改製,又培養出了一部分的學生,這才稍稍輕鬆些,但也是不可鬆懈。

    這邊早晨的例行彙報、複雜的文案工作開始時,娟兒抵達了另一頭的情報部。黑旗的情報部原本就是竹記的一支,早先傳承了密偵司的痕跡,後來配合竹記的商業、宣傳部門運轉,此時徹底獨立出來,仍舊與政治部、商業部的聯係密切。

    一方麵,有關外界的大量訊息在這裏彙總:金國的情況、大齊的情況、武朝的情況……在整理後將一部分交給政治部,然後往軍隊公開,通過散播、推演、討論讓大家明白如今的天下大勢走向,各處的水深火熱以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另一部分則交由商業部進行歸納運作,尋找可能的機會和談判籌碼。

    而在此之外,具體的諜報工作自然也包括了黑旗內部,與武朝、大齊、金國奸細的對抗,對黑旗軍內部的清理等等。如今負責總情報部的是曾經竹記三位首腦之一的陳海英,娟兒與他碰頭後,早已籌劃好的行動就此展開了。

    負責和登縣行動的名叫陳興,他是寧毅的弟子之一,原本熱衷寧毅教授的邏輯、推理、因果等學問,曾在軍中創立了“墨會”,與羅業分庭抗禮,後來沒走上發明家的道路,倒是加入了情報部的行動部門。辰時剛過,他收到命令,隨後對手下分配了任務。

    這支隊伍如例行訓練一般的自情報部出發時,趕往集山、布萊兩地的傳令者已經飛馳在路上,不久之後,負責集山諜報的卓小封,以及在布萊軍營中擔任軍法官的羅業等人將會收到命令,整個行動便在這三地之間陸續的展開……

    巳時一刻,亦即上午九點半,蘇檀兒與一眾工作人員開完早會,走向自己所在的辦公房間時,抬頭看見熱氣球從頭上飄過。

    ************

    熱氣球飄在了天空中。

    和登縣山下的大道邊,開粥餅鋪的陳老二抬起頭,看到了天空中的兩隻熱氣球,熱氣球一隻在東、一隻在南,順風飄著。

    在粥餅鋪吃東西的大多是附近的黑旗行政部門成員,陳老二手藝不錯,因此他的粥餅鋪常客頗多,今日已過了早餐時間,還有些人在這兒吃點東西,一麵吃喝,一麵說笑交談。陳老二端了兩碗粥出去,擺在一張桌前,然後叉著腰,用力晃了晃脖子:“哎,那個孔明燈……”

    要粥的黑旗成員回頭看看:“老陳,那是熱氣球,你又不是第一次見了,還不懂呢。”

    “就是孔明燈嘛,我小時候也會做。”陳老二咧開嘴笑了笑,“不過這個可真大,今兒個怎麼給放出來了?”

    “大概看今天天氣好,放出來曬曬。”

    那行政人員笑了笑,陳老二也笑了笑。這周圍的集市間人來人往的,過得片刻,又有一群人來:“老二,吃的還有嗎?八碗粥、十六個餅,包起來,有任務。”

    那群人著黑色軍服,全副武裝而來,陳老二點了點頭:“餅不多了,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還有粥,你們出任務怎麼拿走?”

    “找東西裝一下啊,你還有什麼……”八人走進鋪子,為首那人過來查看。

    “要不然鍋給你得了,你們要帶多遠……”

    “鍋啊……你還有什麼……”

    “我這裏有什麼你還不知道……”陳老二說著話,還在試探對方要出什麼任務,刀子已經架到他脖子上,走到他周身的幾人也拔出了刀,有人將陳老二身邊的利器拿開了。

    “你們……幹、幹什麼……是不是抓錯了……”中年的粥餅鋪主身體顫抖著。

    “收網了,認了吧。”為首那黑旗成員指指天空,低聲說了一句。

    陳老二身體還在顫抖,猶如最普通的老實商戶一般,隨後“啊”的一聲撲了起來,他想要掙脫鉗製,身體才剛剛躍起,周圍三個人一齊撲將上來,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人猛地卸掉了他的下頜。

    周圍的幾名黑旗政務人員看著這一幕:“哪邊的?”

    “兄弟,機密。”

    “喔,反正不是大齊就是武朝……”

    “可惜了一碗好粥……”

    眾人議論紛紛,私下裏卻有人交頭接耳起來:“前些天才有田虎的事情,早兩天,聽說襄陽城外,打垮了女真的一批人,這個時候暗衛收網,你說怎麼回事?”

    “……不會是真的吧。”

    在黑旗的中樞呆了這麼久,許多人都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自小蒼河血戰結束,黑旗軍的雌伏,是帶著一股悲憤的情緒的,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寧先生的消失。外界說他死了,黑旗內部說他沒死,然而內部早將蘇檀兒等人當成了遺孀,也是不爭的事實。

    有關於這件事,內部不展開討論是不可能的,隻是雖然未曾再見到寧先生,大部分人對外還是有誌一同地認定:寧先生確實活著。這算是黑旗內部主動維係的一個默契,兩年以來,黑旗顫巍巍地紮根在這個謊言上,進行了一係列的改革,中樞的轉移、權力的分散等等等等,似乎是希望改革完成後,大家會在寧先生沒有的狀態下繼續維持運轉。

    直到田虎力量被顛覆,黑旗對外的行動鼓舞了內部,有關於寧先生將要回來的消息,也隱隱約約在華夏軍中流傳起來,這一次,有識之士將之當成美好的願望,但在這樣的時刻,暗衛的收網,卻顯然又透露出了耐人尋味的訊息。

    熱氣球從天空中飄過,吊籃中的軍人用望遠鏡巡視著下方的縣城,手中抓著彩旗,準備隨時打出旗語。

    半山腰上的一間院子外,陳興敲響了院門,過了一陣,有人來將院門打開了,那是個臉上有疤的中年男子,眉宇間有英武之氣,卻又帶了幾分文氣,不遠處站著個七八歲左右的孩子:“爹。”那孩子看見陳興,喊道。

    陳興笑了笑:“陳靜,跟何伯伯學得怎麼樣?”

    “正在練拳。”名叫陳靜的孩子抱拳行了一禮,顯得格外懂事。陳興與那姓何的男子都笑了起來:“陳兄弟此時該在當班,怎麼過來了。”

    “路過,來瞧瞧他,另外,有件正事與何兄說。”

    那姓何的男子名叫何文,此時微笑著,蹙了蹙眉,然後攤手:“請進。”

    陳興自院門進去,徑直走向不遠處的陳靜:“你這孩子……”他口中說著,待走到旁邊,抓起自己的孩子猛地便是一擲,這一下變起突兀,陳靜“啊”的一聲,便被陳興擲出了旁邊的圍牆。孩子落到外頭,明顯被人接住了,何文身形微微晃了晃,他武藝高強,那一瞬間似是要以極高的輕功掠走,但終於沒有動,旁邊的院門卻是啪的關上了。

    陳興回過身來,攤開雙手,吐了口氣:“你看,我未帶兵器。”

    何文臉上還有微笑,他伸出右手,攤開,上頭是一顆帶著刺的鐵蒺藜:“方才我是可以打中小靜的。”過得片刻,歎了口氣,“早幾日我便有疑慮,方才看見熱氣球,更有些懷疑……你將小靜放到我這裏來,原來是為了麻痹我。”

    陳興拱了拱手:“你我過命的交情,然而道不同,我不能輕縱你,還請理解。”

    那何文笑了笑,背負雙手,走向院中:“早些年我便覺得,寧立恒的這一套過於異想天開,不可能成。如今仍然這樣認為,縱然格物真能改變那生產力,能讓天下人都有書讀,接下來也必然難以成事。人人都能說話,都要說話,全天下都是讀書人,何人去種田?何人願為賤業?你們走得太急,不會成事的。”

    “若不去做,便又要回到原本的武朝天下了。又或者,去到金國天下,五胡亂華,漢室淪亡,難道就好?”

    “千年以降,唯儒術可成大業,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和登三年,我見寧先生以‘四民’定‘人權’,以商業、契約、貪欲促格物,以格物打下民智基礎,看似美好,實則隻有個簡單的骨架,尚無血肉。而且,格物一道需智慧,需要人有偷懶之心,發展起來,與所謂‘四民’將有衝突。這條路,你們難以走通。”他搖了搖頭,“走不通的。”

    陳興沉默片刻,拱了拱手:“何兄早有此等透徹想法,為何不早說?政治局那邊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我等所為,原本便是開天辟地之事,有問題,大可群策群力,來將它解決。”

    何文大笑了起來:“不是不能接受此等討論,笑話!不過是將有異議者吸收進去,關起來,找到辯駁之法後,才將人放出來罷了……”他笑得一陣,又是搖頭,“坦白說,寧立恒天縱之才,我何文自愧弗如,隻看格物一項,如今造紙效率勝以往十倍,確是開天辟地的壯舉,他所談論之人權,令人人都為君子的展望,也是令人心儀。若他為儒師,我當尾附其後,為一小卒,開萬世太平。然則……他所行之事,與儒術相合,方有通達之可能,自他弑君,便毫無成算了……”

    “現而今,有識之人也唯有毀掉黑旗,吸收此中想法,方可重振武朝,開萬世未有之太平……”

    他說著,搖頭失神片刻,隨後望向陳興,目光又凝重起來:“爾等今日收網,莫非那寧立恒……真的未死?”

    陳興拱手:“還請何兄束手,免造無謂傷亡。先生若然未死,以何兄才學,我想必然能見到先生,將心中所想,與他一一陳述。”

    何文背負雙手,目光望著他,那目光漸冷,看不出太多的情緒。陳興卻知道,這人文武雙全,論武藝見識,自己對他是頗為佩服的,兩人在戰場上有過救命的恩情,雖然察覺何文與武朝有千絲萬縷聯係時,陳興曾頗為震驚,但此時,他仍舊希望這件事情能夠相對和平地解決。

    他倒不是覺得何文能夠逃脫,然而這等文武雙全的高手,若真是豁出去了,自己與手下的眾人,恐怕難以留手,隻能將他殺死。

    院外,一隊人各持兵器、弓弩,無聲地合圍上來……

    與此同時,山麓另一側的小道上,爆發了短暫的廝殺。

    和登的清理還在進行,集山行動在卓小封的帶領下開始時,則已近午時了,布萊清理的展開是午時二刻。大大小小的行動,有的無聲無息,有的引起了小規模的圍觀,隨後又在人群中消弭。

    當羅業帶領著士兵對布萊軍營展開行動的同時,蘇檀兒與陸紅提在一塊兒吃過了簡單的午餐,天氣雖已轉涼,院子裏竟然還有低沉的蟬鳴在響,節奏單調而緩慢。

    午飯過後,有兩支商隊的代表被領著過來,與檀兒見麵,討論了兩筆生意的問題。黑旗顛覆田虎勢力的消息在各個地方泛起了波瀾,以至於近期各類生意的意向頻繁。

    申時三刻,下午四點半左右,蘇檀兒正埋頭翻閱賬冊時,娟兒從外頭走進來,將一份情報放到了桌子的角落上。

    檀兒抬頭看了她一眼,娟兒微微點頭,然後轉身出去了。檀兒看著角落上那份情報,將雙手放在腿上,望了片刻,然後才坐上前去,低下頭繼續翻賬本。

    五點開會,各部官員和秘書們過來,對今天的事情做例行陳結這意味著今天的事情很順利,否則這個會議可以會到夜裏才開。會議開完後,還未到吃飯時間,檀兒回到房間,繼續看賬本、做記錄和規劃,又寫了一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外頭靜悄悄的,天漸漸暗下去了,往日裏紅提會進來叫她吃飯,但今天沒有,天黑下來時,還有蟬鳴聲響,有人拿著油燈進來,放在桌子上。

    檀兒低頭繼續寫著字,燈火如豆,靜靜照亮著那書桌的方寸之地,她寫著、寫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手中的毛筆才忽然間頓了頓,然後那毛筆放下去,繼續寫了幾個字,手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噠的掉在了紙上,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撐了撐。

    不遠處的椅子上,有人在看著她。

    “嗨,蘇……檀兒……”男人低聲開口,不知道為什麼,那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們在那個宅子裏的初次見麵,那一次,彼此都非常禮貌、也異常陌生,這一次,卻稍稍不同了:“你好啊……”他說著這個年月裏不常見的話。

    檀兒低著頭,沒有看那邊:“寧立恒……相公……”她說:“你好啊……”

    這個時候,外頭的星光,便已經升起來了。小縣城的夜晚,燈點晃動,人們還在外頭走著,互相說著,打著招呼,就像是什麼特殊事情都未有發生過的普通夜晚……

    寧馨,而安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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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二章 緣分你我 一場遇見(下)




    和登縣多是黑旗軍高層官員們的住所,由於某支隊伍的回來,山上山下一時間顯得有些熱鬧,轉過山腰的小路時,便能見到來來往往奔走的身影,夜裏晃動的光芒,一時間便也多了不少。

    轉過山腰的小路,那邊的人聲漸遠了,後山是墳塋的所在,遠遠的一塊黑色巨碑矗立在夜色下,附近有火光,有人守靈。巨碑之後,便是密密麻麻延伸的小墓碑。

    “……小蒼河大戰,包括西北、種氏一族……四萬三千餘人的骨灰、衣冠塚,就立了這塊碑,後頭陸陸續續過世的,埋在下頭一些。早些年跟周圍打來打去,光是打碑,費了不少人手,後來有人說,華夏之人皆為一家,飯都吃不上了,幹脆一塊碑全埋了,留下名字便好。我沒有同意,如今的小碑都是一個樣子,打碑的匠人手藝練得很好,到如今卻多半分去做地雷了……”

    兩道身影相攜前行,一麵走,蘇檀兒一麵輕聲介紹著周圍。和登三縣,寧毅在四年前來過一次,後來便隻有幾次遠觀了,如今眼前都是新的地方、新的東西。走近那紀念碑,他靠上去看了看,手撫石碑,上頭盡是粗獷的線條和圖畫。

    “種將軍……原本是我想留下來的人……”寧毅歎了口氣,“可惜了,種師中、種師道、種冽……”

    “折家如何了?”檀兒低聲問。

    “……雄踞西北。”寧毅笑了笑,“隻可惜西北活人不多了。”

    小蒼河三年大戰,種家軍協助華夏軍對抗女真,至建朔五年,辭不失、術列速南下,在盡力遷移西北居民的同時,種冽堅守延州不退,後來延州城破、種冽身死,再後來小蒼河亦被大軍擊破,辭不失占據西北試圖困死黑旗,卻不料黑旗沿密道殺入延州,一場大戰,屠滅女真精銳無算,辭不失也被寧毅俘虜,後斬殺於延州城頭。

    小蒼河大戰,中原人即便伏屍百萬也不在女真人的眼中,然而親自與黑旗對抗的戰鬥中,先是戰神完顏婁室的身死,後有大將辭不失的隕滅,連同那成千上萬死去的精銳,才是女真人感受到的最大痛楚。以至於大戰之後,女真人在西北展開屠殺,先前傾向於華夏軍的、又或是在戰爭中按兵不動的城鄉,幾乎一座座的被屠殺成了白地,此後又大肆的宣揚“這都是遭黑旗軍害的,爾等不反抗,便不至如此”之類的論調。

    建朔六年底的大屠殺後,七年,西北瘟疫、饑荒蔓延,後幾成千裏無人煙之勢。除了最後被黑旗收攏的西軍和南遷的兩萬餘西北居民,如今那一片的血脈,恐怕就隻剩下折家統治的幾座城池。

    當初黑旗去西北,一是為彙合呂梁,二是希望找一處相對封閉的四戰之地,在不受外界太大影響而又能保持巨大壓力的情況下,好好煉化武瑞營的萬餘士兵,後來的發展悲壯而又慘烈,功過對錯,已經難以討論了,積累下來的,也已經是無法細述的滔天血債。

    寧毅心緒複雜,撫著墓碑就這樣過去,他朝不遠處的守靈士兵敬了個禮,對方也回以軍禮。

    “……西北人死得七七八八,中原為自保也隔斷了與那邊的聯係,故而西夏大難,關心的人也不多……那些蒙古人屠了銀川,一座一座城殺過來,北麵與女真人也有過兩次摩擦,他們輕騎千裏來去如風,女真人沒占多少便宜,如今看來,西夏快被消化光了……”

    “聽起來很厲害,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會對他們如此重視。”檀兒想了想,“一山不容二虎,他們在北方大戰,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戰爭會打垮人,也會磨礪人。他們會打垮武朝這樣的人,卻會磨礪金國這樣的人。”碑林往前延伸,寧毅牽著檀兒,也在燈籠的光芒中一路前行,“攻占遼國、占領中原之後,金國老一批的人死得也多。阿骨打、宗望、婁室這些人去後,年輕一輩上台,已經開始有享樂的思維,那些老將軍苦了一輩子,也不在乎小孩子的揮霍跋扈。窮人乍富,總是這個樣子的,然而外敵仍在,總會吊住他們的一口氣,黑旗、蒙古都是這樣的外敵。”

    檀兒笑起來:“這樣說來,我們弱一點倒還好了。”

    寧毅也笑了笑:“為了讓他們腐化,我們也弱,那勝者就永遠不會是我們了……蒙古人與女真人又不同,女真人窮困,敢拚命,但說白了,是為了一個好生活。蒙古人尚武,認為蒼天之下,皆為長生天的獵場,自鐵木真帶領他們聚為一股後,這樣的思想就更加激烈了,他們戰鬥……根本就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那為什麼?”

    “戰鬥就是更好的生活。”寧毅語氣平靜而緩慢,“男兒在世,要追逐更凶猛的獵物,要打敗更強大的敵人,要掠奪最好的珍寶,要看見弱者哭泣,要***女……能夠馳騁於這片獵場的,才是最強大的人。他們視戰鬥為生活的本質,所以啊,他們不會輕易停下來的。”

    檀兒沉默下來。

    “西夏銀川破後,舉國膽氣已失,蒙古人屠了銀川,趕著俘虜破其它城,隻要稍有抵抗,滿城殺光,他們陶醉於這樣的過程。與女真人的摩擦,都是輕騎遊擊,打不過立刻就走,女真人也追不上。西夏消化完後,這些人或者是西進,或者入中原……我希望不是後者。”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來到一處墓碑前時,檀兒才拉了拉寧毅的手,寧毅停下來,看了墓碑上的字,將手中的燈籠放在了一邊。

    這是蘇愈的墓。

    老人是兩年多以前過世的。

    作為檀兒的爺爺,蘇家多年以來的主心骨,這位老人,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學識。他年輕時,蘇家尚是個經營布行的小族,蘇家的基礎自他父輩而始,其實是在蘇愈手中崛起光大的。老人曾有五個孩子,兩個早夭,剩下的三個孩子,卻都才能平庸,至蘇愈年邁時,便隻好選了年幼聰慧的蘇檀兒,作為預備的接班人來培養。

    這是寧毅敬佩的老人,雖然並非秦嗣源、康賢那般驚采絕豔之輩,但確實以他的威嚴與敦厚,撐起了一個大家族。回想十餘年前,最初在這副身體裏醒來時,雖然自己並不在乎入贅的身份,但若真是蘇家人刁難無數,自己恐怕也會過得艱難,但最初的那段時間,雖然“知道”這個孫婿隻是個學識淺薄的窮書生,老人對自己,其實真是頗為照顧的。

    老人自幼讀書不多,對於兒孫輩的學識,反而頗為關心,他花大力氣建起私塾書院,甚至於讓家中第三代第四代的女孩子都入內啟蒙,雖然書院從上到下都顯得平庸至極,但這樣的努力,確實是一個家族積累的正確途徑。

    後來寧毅與蘇檀兒撐起蘇家,老人已不再過多管事,梁山滅門案後,蘇愈情緒低落,將所有的事情都交托出來。寧毅與蘇檀兒都明白,老人雖然不再管事,卻依舊期待著蘇家的振興與飛躍,後來的發展或許如他所願,直到……弑君造反。

    很難直到老人是如何去看待這些事情的。一個販布的商賈家族,老人的眼光縱然出了江寧,恐怕也到不了天下,沒有多少人直到他如何看待女婿的弑君造反,其時老人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檀兒考慮到這些事後,還曾向寧毅哭過:“爺爺會死在路上的……”但老人頑強地到了呂梁山。

    此後幾年,老人靜靜看著這一切,從沉默逐漸竟變得認同起來。其時寧毅工作繁忙,能夠去看蘇愈的時間不多,但每次見麵,兩人必有交談,對於女真之禍、小蒼河的抵抗,他漸漸覺得自豪起來,對寧毅所做的許多事情,他每每提出些自己的問題,又靜靜地聽著,但能夠看出來,他自然無法全部理解他讀的書,畢竟不多。

    五年前要開始大戰,老人便隨著眾人南下,輾轉何止千裏,但在這過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於隨行的蘇家人若有什麼不好的言行,他會將人叫過來,拿著拐杖便打。他以往覺得蘇家有人樣的無非蘇檀兒一個,如今則自豪於蘇文定、蘇文方、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追隨寧毅後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紀畢竟是太大了,抵達和登之後便失去了行動能力,人也變得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建朔五年,寧毅抵達和登,老人正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與寧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們所見的最後一麵。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體狀況終於開始惡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過來,向眾人詢問小蒼河的戰況,寧毅等人是否凱旋而歸,此時西北大戰正值最為慘烈的時間段,眾人不知該說哪些,檀兒、文方趕來後,方才將整個狀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人。

    老人是在這一天過世的,最後的清醒時,他與身邊成材的年輕人、蘇家的孩子都說了幾句話,以做勉勵,最後要檀兒給寧毅帶話時,思緒卻已經模糊了,蘇檀兒後來也將這些寫在了信裏捎給了寧毅。

    “……我與你父親……給你們定下婚約,是在一個林子裏……你還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來了,蘇家的……寧家的……那時候素雲還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來……林子裏、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記憶,似乎長久地停留在三十餘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蘇家的林子,那時候江寧還平靜,還有檀兒的奶奶康素雲也在世,人們都年輕,老人回憶了很久,眼中光芒漸消,隻在最後握了握檀兒的手,檀兒靠過去時,聽見老人低聲說:“……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寧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兒也寫在信裏給他捎了過去。

    “爺爺走時,應該是很滿足的。他以前心裏惦記的,大概是家裏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書也懂事,最後這幾年,爺爺其實很高興。和登的兩年,他身體不好,總是叮囑我,不要跟你說,拚命的人不必惦記家裏。有幾次他跟文方他們說,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才算是見過了天下,以往帶著貨走來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為爺爺傷心。”

    他們將幾樣象征性的祭品擺在墳前,夜風輕輕地吹過去,兩人在墳墓前坐下,看著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餘年來,老人們相繼的去了,何止是蘇愈。秦嗣源、錢希文、康賢……逐漸蒼老的離去了,不該離去的年輕人也大批大批地離去。寧毅牽著檀兒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還沒打起來的時候,我去青木寨,跟爺爺聊天。爺爺說,他其實不怎麼會教人,以為辦個書院,人就會學好,他花錢請先生,對孩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孩子頑劣不堪,他以為孩子都是蘇文季那樣的人了,後來覺得,家中隻有檀兒你一人可擔大任……”

    “可他後來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隻是他不會教,寶劍鋒從磨礪出,原來隻要經過了打磨,文定文方他們,一樣可以讓蘇家人驕傲,隻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對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來,終究是覺得傷心的……”

    他們說起的,是十餘年前梁山滅門案時的事了,其時被屠殺嚇破膽的蘇文季嚷著要交出躲在人群裏的檀兒,老人出來,當著眾人的麵一刀捅死了這個孫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場血案裏蘇家被屠殺近半,但後來想起,對於親手殺死孫子的這種事,老人終究是難以釋懷的……

    “那時候我在小蒼河開班授課,教了一幫能做事的人出來,我跟老人家說,天塌了,區區的幾個人哪裏扛得住,事情終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們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爺爺最後可能想起了這個……”

    “嗯。”檀兒輕聲答了一句。時光逝去,老人終究隻是活在記憶中了,仔細的追問並無太多的意義,人們的相遇相聚基於緣分,緣分也終有盡頭,因為這樣的遺憾,彼此的手,才能夠緊緊地牽在一起。

    遠遠的亮起火焰的升騰,有打鬥聲隱隱傳來。白日裏的搜捕隻是開始,寧毅等人確實抵達後,必會有漏網之魚得到消息,想要傳出去,第二輪的查漏補缺,也早已在紅提、西瓜等人的帶領下展開。

    “先回去吧。”兩人牽著手,繞過山道,朝遠處那燈火通明的院落走過去,在那邊,有許多人,早已在等待著了。

    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寧毅回到和登,此時的黑旗軍,在走過最初的泥濘後,終於也開始膨脹成了一片龐然巨物。這一段時間,天下在緊張裏沉默,寧毅一家人,也終於在這裏,度過了一段難得的悠閑時光。

    ***************

    臨安,天牢。

    天蒙蒙亮時,公主府的仆人與侍衛們走過了大牢中的長廊,管事指揮著獄卒打掃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進裏麵的牢房裏,他們帶來了熱水、毛巾、須刨、衣褲等物,給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數和換裝。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這樣的做派嚇得瑟瑟發抖,他反抗了一下,後來便問:“幹什麼……要殺我了……要殺我了……我是駙馬,我是渠家人,你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後在管事嚴肅的目光中被製止,他在微微的顫抖中任由下人為他稀疏、剃須,整理長發,完畢之後,便也變成了樣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樣貌不久後下人離開,再過得一陣,公主來了。

    她容貌端莊,衣著寬大華美,看來竟有幾分像是成親時的樣子,無論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舊被那平靜的目光嚇到了,他站在那裏,強自鎮靜,心中卻不知該不該跪下去:這些年來,他在外頭招搖,看起來有恃無恐,實際上,他的內心已經非常害怕這位長公主,他隻是明白,對方根本不會管他而已。

    但這一次,他知道事情並不一樣。

    周佩在牢房裏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開,隻在不遠處的陰影裏有一名沉默的侍衛,火焰在油燈裏搖晃,附近安靜而陰森。過得許久,他才聽到周佩道:“駙馬,坐吧。”語氣柔和。

    渠宗慧在對麵緩緩坐下來。周佩就跟他這樣相對,目光平靜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這麼多年來,除了成親後的那一次長談,這次或許是周佩看他時間最長的一次。

    “我對你是有責任的。”不知什麼時候,周佩才輕聲地開了口,渠宗慧雙唇顫了顫:“我……”他最終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周佩也並不在意他的說話,隻是看了片刻,在回憶中說話。

    “我尚在少女時,有一位師父,他才華蓋世,無人能及……”

    天牢幽靜,猶如鬼蜮,渠宗慧聽著那幽幽的話語,身體微微顫抖起來,長公主的師父是誰,他心中其實是知道的,他並不害怕這個,然而成親這麼多年,當對方第一次在他麵前說起這許多話時,聰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鬧大了……他已經猜不到自己接下來的下場……

    “……我當時年幼,雖然被他才華所折服,口頭上卻從不承認,他所做的許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許多話,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覺間,我很在意他……幼時的欽慕,算不得情愛,當然不能算的……駙馬,後來我與你成親,心中已沒有他了,然而我很羨慕他與師娘之間的情感。他是入贅之人,恰與駙馬你一樣,成親之時,他與師娘也無情感,隻是兩人後來互相接觸,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羨慕這樣的情感,我想……與駙馬你也能有這樣的情感……”

    “這是我的大錯……”

    “我帶著這樣幼稚的想法,與你成親,與你長談,我跟你說,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與你在一起,長相廝守……十餘歲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駙馬你聽了,或許覺得是我對你無意的托辭吧……不管是不是,這終究是我想錯了,我未曾想過,你在外頭,竟未有見過這般的相處、感情、相濡以沫,與你來往的那些書生,皆是胸懷抱負、頂天立地之輩,我辱了你,你表麵上應承了我,可終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樓狎妓……”

    “我的幼稚,毀了我的良人,毀了你的一生……”

    平靜的聲音一路述說,這聲音飄蕩在牢房裏。渠宗慧的目光時而恐懼,時而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發作,卻終究不敢發作出來,對麵,周佩也隻是靜靜望著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淚滴過臉頰。

    “……此後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禍,我們顛沛流離,跑來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終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樓狎妓、留宿,與一幫朋友喝酒鬧事,沒有錢了,回來向管事要,一筆又一筆,甚至砸了管事的頭,我未曾理會,三百兩五百兩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頭說我苛待你,我也……”

    她頓了頓,低下了頭:“我以為是我自己心胸寬闊,如今想來,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總算知道了!你總算說出來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對不起我”牢房那頭,渠宗慧終於喊了出來。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靜靜地等他說完,又過得一陣:“是啊,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殺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來,十年的時間,我的心裏總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變成一個成熟的人,他會與我盡釋前嫌,與我修複關係……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麵的難民一直來,我是長公主,有時候,我也會覺得累……有一些時候,我看見你在家裏跟人鬧,我或許可以過去跟你開口,可我開不了口。我二十七歲了,十年前的錯,說是幼稚,十年後就隻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這十年,你在外頭狎妓、花錢,欺侮他人,我閉上眼睛。十年了,我越來越累,你也越來越瘋,青樓狎妓尚算你情我願,在外頭養瘦馬,我也無所謂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邊總得有女人,該花的時候就花點,挺好的……可你不該殺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雙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絞在一起,目光已經冰冷地望了過去,渠宗慧搖了搖頭:“我、我錯了……公主,我改,我們……我們以後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說著,還伸出手來,向前走了幾步,看起來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終究沒敢下手,周佩看著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靜下來,她張了張嘴,閉上,又張了張嘴,才說出話來。

    “我的師父,他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殺匪寇、殺貪官、殺怨軍、殺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對他並無情感,他也不氣不惱,他從未曾用毀了自己的方式來對待他的妻子。駙馬,你最初與他是有些像的,你聰明、善良,又風流有文采,我最初以為,你們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有時憤怒,有時內疚,有時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時候我想,即便你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錯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麵前來說你不再這樣了,然後你伸手來抱我,那該多好啊,我……我或許也是會原諒你的。可是一次也沒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歲的男人,在外麵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欽慕的師父,他最後連皇帝都親手殺了,我固然與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厲害……我嫁的良人,他因為一個女孩兒的幼稚,就毀了自己的一生,毀了別人的全家,他真是……豬狗不如。”

    周佩雙拳在腿上緊握,咬緊牙關:“禽獸!”

    渠宗慧哭著跪了下來,口中說著求饒的話,周佩的眼淚已經流滿了臉頰,搖了搖頭。

    “我不能殺你。”她說道,“我想殺了你,可我不能殺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讓我不能殺你,可我不殺你,便對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們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你這樣的人殺掉。我本想對你施以宮刑……”

    她說出這句話來,連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駭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對你施以宮刑。”她搖頭道,“讓你沒有辦法再去禍害人,然而我知道這不行,到時候你心懷怨氣隻會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證明你無罪,我隻能將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錯了、我錯了……”渠宗慧哭著,跪著連連磕頭,“我不再做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愛你,我做這些都是因為愛你……我們重新來……”

    “我們不會重新來,也永遠斷不了了。”周佩臉上露出一個淒然的笑,站了起來,“我在公主府給你整理了一個院子,你以後就住在那裏,不能見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殺你,那你就活著,可對於外頭,就當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們一生一世,比鄰而居吧。”

    她舉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聲,撲過來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說著求饒和愛她的話,周佩用力掙脫出去,裙擺被嘩的撕下了一條,她也並不在意。

    “我們緣分盡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過了昏暗的牢房長廊,逐漸消失在渠宗慧的視野中。

    這一天,渠宗慧被帶回了公主府,關在了那院子裏,周佩未曾殺他,渠家也變不再多鬧了,隻是渠宗慧再也無法見外人。他在院中呼喊懺悔,與周佩說著道歉的話,與死者說著道歉的話,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一個月,他終於開始絕望地罵起來,罵周佩,罵侍衛,罵外頭的人,到後來竟然連皇家也罵起來,這個過程又持續了很久很久……

    世間萬事萬物,不過就是一場遇見、而又分離的過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葉中也像是孕育著洶湧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國,仍舊在這緊張中享受著珍貴的安寧,天下就像是一張搖搖晃晃的網,不知什麼時候,會掙斷所有的線條……(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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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4 21:41:45
父親匪號血手人屠(上)





    九月,秋末冬初,遠遠近近的山林漸染灰色時,集山縣,迎來了往年裏最後一段熱鬧的時刻。

    黑底晨星旗迎風飄揚,大規模的馬隊在這裏聚集,也有隨船而來的米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多背負長弓,帶了刀劍。黑旗經營數年後,與尼族打打談談,涼山附近的數條商路已經相對太平,但對武朝的商旅來說,來往涼山與外界的貿易,仍舊是一件沒有勇氣、實力和背景便無法進行的凶險之事。

    隨著一支支馬隊從武朝運來的,多是糧食、棉麻等物,也有銅鐵,運走的,則往往以鐵炮為主,亦有加工精美的弓弩、刀劍等物,往往運來上百匹馱馬的貨物,運回數門鐵、木雜用的大炮,一些炮彈對於外界而言,黑旗軍工藝精湛,鐵炮雖昂貴,如今卻已經是外界軍隊不得不買的利器,即便是最初的木製大炮,在黑旗軍混以鋼鐵和眾多工藝“升級”後,穩定性與耐用程度也已大大增加,即便是當成消耗品,也多少能夠保證在往後戰鬥中的勝率。

    小蒼河的三年血戰,是對於“大炮”這一新型兵器的最好宣傳,與女真的對抗姑且先不談,偽齊、田虎等人百萬之眾陸續而來,火炮一響立刻趴在地上被嚇得屎尿齊彪的士兵不計其數,而根據最近的情報,女真一方的火炮也已經開始進入軍列,往後誰若沒有此物,戰爭中基本便是要被淘汰的了。

    除武朝的各方勢力外,北麵劉豫的政權,其實也是小蒼河目前交易的客戶之一。這條線目前走得是相對隱蔽的,交易量不大,主要是資源來往的距離太長,耗費太大,且難以保證交易順利自武朝軍隊偷偷向小蒼河買炮後,偽齊的軍閥也派出過數次商隊,他們不運糧食,而是願意將鋼鐵這樣的戰略物資運來小蒼河,以換鐵炮回去,這樣換得比較多。

    小蒼河對於這些交易的背後勢力假裝不知道,但去年齊國大將關獅虎派一支五百人的軍隊運著鐵錠過來,以換鐵炮二十門,這支軍隊運來鐵錠,直接加入了黑旗軍。關獅虎大怒,派了人偷偷過來與小蒼河交涉無果,便在私下裏大放謠言,齊國一幹將領聽說此事,偷偷嘲笑,但兩邊貿易終究還是沒能正常起來,維持在零零碎碎的小打小鬧狀態。

    對大理一方的貿易,則不止維持在戰爭器械上。

    雖然最初打開大理國門的是黑旗軍強勢的態度,最為吸引人的物資,也正是這些鋼鐵器械,但不久之後,大理一方對於軍事設備的需求便已下降,與之對應上升的,是大量印製精美的、在這個時代近乎“藝術”的書籍、裝飾類物件、香水、玻璃容器等物。尤其是紙質精良的“典藏版”佛經,在大理的貴族市場上供不應求。

    雖然大理國上層始終想要關閉和限製對黑旗的貿易,然而當大門被敲開後,黑旗的商販在大理國內各種遊說、渲染,使得這扇貿易大門根本無法關上,黑旗也因此得以獲得大量糧食,解決內部所需。

    此時的集山,已經是一座居民和屯兵總數近六萬的城市,城市沿著小河呈南北狹長狀分布,上遊有軍營、田地、民居,中段靠河流碼頭的是對外的商業區,黑旗人員的辦公所在,往西麵的山脈走,是集中的作坊、冒著濃煙的冶鐵、槍炮工廠,下遊亦有部分軍工、玻璃、造紙印刷廠區,十餘水輪機在河邊連成一片,各個廠區中豎起的煙囪往外噴吐黑煙,是這個時代難以見到的新奇景象,也有著驚人的聲勢。

    自寧毅來到這個時代開始,從自行摸索物理化學試驗,到小作坊工匠們的研究,經曆了戰火的威逼和洗禮,十餘年的時光,如今的集山,便是黑旗的工業基礎所在。

    由於西北居民、北方難民的加入,這裏有一部分自家經營的小作坊、各類餐飲店鋪,但絕大部分是黑旗目前經營的產業,數年的戰爭裏,黑旗保證了匠人的存活,流水線的分工在各個地方多已嫻熟,稱作坊不再合適,一片片的,都已經算是工廠了。

    將近九千黑旗精銳屯集於此,保證這邊的技術不被外界輕易探走,也使得來到集山的鏢師、軍人、尼族人無論有著怎樣的背景,都不敢在此輕易造次。

    數年以來,雖然具體的技術並不外流,但對於格物的基礎理念,黑旗方麵卻是向外界敞開的。市集上由寧毅等人最初編纂的《格物初探》、《萬物之理》等小冊子賣得極為便宜,由物理、化學、數學的基礎道理,最終渲染出隻要有足夠的計算力和深入的探索,便可窮究天地萬事萬物的前景……這些理論在歐洲的發展可能極為曲折,但在東方,人們在格物方麵的忌諱其實不多,寧毅又已做出弑君這等大逆不道之舉,外界對這些東西反而能更為平靜地看待。

    這些小冊子自暗地裏流出,武朝、大理、中原、女真各方勢力在私下裏多有研究,但最為重視的,恐怕一是君武的格物院,二是女真的完顏希尹一方。大理乃是和平的國家,對於造武器興趣不大,中原各地民不聊生,軍閥目的性又強,即便取幾本這種小冊子扔給匠人,毫無基礎的匠人也是摸不清頭腦的,至於武朝的眾多官員、大儒,則往往是在隨意翻看之後燒成灰燼,一方麵覺得這類歪理邪說於世道不好,窮究天地顯然心無敬畏,二來也害怕給人留下把柄。因此,即便南武文風興盛,在眾多文會上謾罵國家都是無妨,於這些東西的討論,卻仍舊屬於大逆不道之事。

    集山一地,在黑旗工業體係內部對格物學的討論,則已經形成風氣了,最初是寧毅的渲染,後來是政治部宣傳人員的渲染,到得如今,人們已經站在源頭上隱約看到了物理的未來。例如造一門大炮,一炮把山打穿,例如由寧毅展望過、且是目前攻堅重點的蒸汽機原型,能夠披鐵甲無馬奔馳的戰車,加大體積、配以槍炮的巨型飛艇等等等等,許多人都已相信,即便眼下做不了,未來也必定能夠出現。

    位於上遊軍營附近,華夏軍工程部的集山格物研究院中,一場關於格物的討論會便在進行。此時的華夏軍工程部,包括的不光是工業,還有農業、戰時後勤保障等一部分的事情,工程部的研究院分為兩塊,主體在和登,被內部稱為上院,另一半被安排在集山,一般稱作下院。

    幾年以來,這恐怕是對於研究院來說最不平凡的一次討論會,時隔數年,寧毅也終於在眾人麵前出現了。

    “……關於未來,我認為最重要的節點,在於一個獨立存在的動力體係,像之前大概提過的,蒸汽機……我們需要解決鋼鐵材料、鑄件切割的問題,潤滑的問題,密封的問題……未來幾年裏,打仗恐怕還是我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但不妨加以留意,作為技術積累……為了解決炸膛,我們要有更好的鋼鐵,碳的含量更合理,而為了有更大的炮彈動力,炮彈和炮膛,要貼合得更緊密。這些東西用在火槍裏,火槍的子彈可以達到兩百丈以外,雖然沒有什麼準頭,但那個炸掉的大槍膛,一兩次的失敗,都是這方麵的技術積累……另外,水車的運用裏,我們在潤滑方麵,已經提升了很多,每一個環節都提升了很多……”

    “……物理之外,化學方麵,爆炸已經相當危險了,負責這方麵的諸位,注意安全……但一定存在安全運用的方法,也一定會有大規模製取的方法……”

    “……農業方麵,不要總覺得沒有用,這幾年打來打去,我們也跑來跑去,這方麵的東西需要時間的沉澱,尚未看到實效,但我反倒認為,這是未來最重要的一部分……”

    討論會基本上是目前華夏軍研究的進度報告,報告完後,寧毅在前方做了陳結。下方的兩百餘人,多是匠人出身,許多人最初甚至不識字,開始的那些年裏,寧毅隻能交代任務,倒是沒有討論的必要,最近三五年間,最初的格物啟蒙漸漸完成,其中也加入了一部分寧毅親自教的年輕學生,會議中才有了這類展望存在的意義。下方有些人雙眼發亮,大點其頭,有些人眨著眼睛,努力理解。

    會堂後方,十三歲的寧曦坐在那兒,拿著筆埋頭書寫,坐在旁邊的,還有隨紅提習武後,與寧曦形影不離的少女閔初一。她眨著眼睛,滿臉都是“雖然聽不懂但是感覺很厲害”的表情,對於與寧曦挨著坐,她顯得還有些許拘謹。

    寧曦幼時性情純真,與閔初一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段時間,算是形影不離的玩伴。寧毅等人見這樣的情況,也覺得是件好事,於是紅提將資質還不錯的初一收為弟子,也希望寧曦身邊能多個保護。

    待到年紀漸漸成長,兩人的性格也漸漸成長得不同起來,小蒼河三年大戰,眾人南下,此後寧毅死訊傳出,為了不讓小孩子在無意中說出真相被人探知,即便是寧曦,家人都未曾告知他真相。父親“死去”後,小寧曦立誌保護家人,埋頭學習,比之先前,卻多少沉默了許多。

    閔初一的家境最初貧困,父母也都是老實人,縱然寧毅等人並不在意,但漸漸的,她也將自己當成了寧曦身邊侍衛這樣的定位。到得十二三歲,她已經發育起來,比寧曦高了一個個頭,寧曦照顧兄弟家人,與黑旗軍中其他孩子也算相處融洽,卻漸漸對閔初一跟在身邊感到別扭,不時想將對方甩開。如此這般,雖然檀兒對初一頗為喜歡,甚至存在讓兩人結個娃娃親的念頭,但寧曦與閔初一之間,目前正處於一段相當別扭的相處期。

    最近寧毅“忽然”歸來,一度以為父親已死去的寧曦心緒混亂。他上一次見到寧毅已是四年之前,九歲時的心境與十三歲時心境截然不同,想要親近卻多半有些羞澀,又惱恨於這樣的局促。這個年代,君臣父子,小輩對待長輩,是有一大套的禮數的,寧曦已然接受了這類的教育,寧毅對待孩子,過去卻是現代的心態,相對灑脫隨意,時不時還可以在一起玩鬧的那種,這時候對於十三歲的別扭少年,反倒也有些不知所措。歸家後的半個月時間內,雙方也隻能感受著距離,順其自然了。

    與其他孩子的相處倒是相對好些,十歲的寧忌好武藝,劍法拳法都相當不錯,最近缺了幾顆牙,整天抿著嘴不說話,高冷得很,但對於江湖故事毫無抵抗力,對於父親也頗為仰慕寧毅在家中跟孩子們說起路上打殺陸陀等人的事跡:

    “……他仗著武藝高強,想要出頭,但林子裏的打鬥,他們已經漸落下風。陸陀就在那大喊:‘你們快走,他們留不下我’,想讓他的黨羽逃走,又唰唰唰幾刀劈開你杜伯伯、方伯伯他們,他是北地大梟,撒起潑來,囂張得很,但我正好在,他就逃不了了……我擋住他,跟他換了兩招,然後一掌翻天印打在他頭上,他的黨羽還沒跑多遠呢,就看見他倒下了……呐,這次我們還抓回來幾個……”

    寧忌與五歲的寧河便聽得雙眼晶晶亮,欽佩不已,之後寧毅又跟他們說起北地田虎地盤的見聞,林惡禪與史進的比武:“那胖和尚沒敢過來,否則便讓他好看”雲雲。

    八歲的雯雯人如其名,好文不好武,是個文靜愛聽故事的小女孩兒,她得到雲竹的悉心教導,自幼便覺得父親是天下才華最高的那個人,不需要寧毅再次造謠洗腦了。此外五歲的寧珂性格熱情,寧霜寧凝兩姐妹才三歲,大都是相處兩日便與寧毅親昵起來。

    到得這一日寧毅過來集山露麵,孩子當中能夠理解格物也對此有些興趣的便是寧曦,眾人一路同行,待到開完會後,便在集山的街巷間轉了轉。不遠處的市集間正顯得熱鬧,一群商販堵在集山曾經的縣衙所在,情緒激烈,寧毅便帶了孩子去到附近的茶樓間看熱鬧,卻是最近集山的鐵炮又宣布了漲價,引得眾人都來詢問。

    黑旗的政務人員正在釋疑。

    “……七月初,田虎勢力上發生的變亂大家都在知道了,田虎之變後,‘餓鬼’於黃河以北展開攻伐,南方,襄陽二度大戰,背嵬軍大勝金、齊聯軍。女真內部雖有斥責申飭,但至今未有動作,根據女真朝堂的反應,很可能便要有大動作了……”

    “……在外頭,你們可以說,武朝與華夏軍不共戴天,但縱然我等殺了皇帝,我們如今還是有共同的敵人。女真若來,我方不希望武朝慘敗,一旦慘敗,是生靈塗炭,天地傾覆!為了應對此事,我等已經決定,所有的作坊全力趕工,不計損耗開始備戰!鐵炮價格上升三成,同時,我們的預定出貨,也上升了五成,你們可以不接受,等到打完了,價格自然下調,你們到時候再來買也無妨”

    “……時局危急,漲價的決定,黑旗方麵兩年內不會再改,鐵炮價格隻有漲不會跌!與以前一樣,價格或許有調整,一切以我等定下契約時的約定為準。你們回去與背後的大人們說,買與不買,我等並不強求……”

    這樣的交代眾人哪裏肯輕易接受,前方的各類說話聲一片嘈雜,有人斥責黑旗坐地起價,也有人說,往日裏眾人往山中運糧,如今黑旗翻臉無情,自然也有人趕著與黑旗簽訂契約的,場麵嘈雜而熱鬧。寧曦看著這一切,皺起眉頭,過得片刻詢問道:“爹,要打了嗎?”

    “還早,不用擔心。”

    “嗯。”寧曦悶悶地點了點頭,過得片刻,“爹,我沒擔心。”

    寧毅看了看身邊的孩子,忽然笑了笑,明白過來。長久以來黑旗的宣傳悲壯又慷慨,即便是孩子,畏戰的不多,恐怕想戰的才是主流。他拍了拍寧曦的肩膀:“這場戰爭也許會在你們這一代成材後結束,不過你放心,我們會打敗那幫雜碎。”

    “嗯。”寧曦又悶悶地點了點頭。

    眾人在樓上看了片刻,寧毅向寧曦道:“要不然你們先出去玩玩?”寧曦點頭:“好。”

    “帶著初一逛逛市場,你是男孩子,要學會照顧人。”

    寧毅笑著說道。他這樣一說,寧曦卻多少變得有些局促起來,十二三歲的少年人,對於身邊的女孩子,總是顯得別扭的,兩人原本有些心障,被寧毅這樣一說,反倒更為明顯。看著兩人出去,又打發了身邊的幾個隨行人,關上門時,房間裏便隻剩他與紅提。

    窗外還有些喧囂,寧毅在椅子上坐下,往紅提張開手,紅提便也隻是抿了抿嘴,過來坐在了他的懷裏。寧毅不拘禮法,對於老夫老妻的兩人來說,這樣的親昵,也早已習慣了。

    寧毅遠離和登三縣的兩年裏,雲竹與錦兒等人多少還瞅了空偷偷地去看他,唯有檀兒、紅提兩人,是四年未見。剛到家的那天,寧毅與檀兒去蘇愈的墓前祭掃,紅提則領著人進一步的清理內奸,待到事情做完,幾至深夜,寧毅等著她回來,說了會兒悄悄話,然後任性地拉了她與檀兒要大被同眠。

    紅提和檀兒倒是都沒有拒絕,隻是三人躺在一起,反倒沒有了亂來的心情,手牽著手低聲聊天到淩晨,彼此依偎著昏沉睡去,到得第二天,寧毅覺得還是分開睡比較有情調。

    一家人分開太久,彼此也有適應期,寧毅回來之後,也並不清閑,這些時日裏一邊做事一邊瞅著空調戲自己身邊的幾人,眼下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了,寧毅平素最喜歡看這武藝高強的妻子害羞又順服的樣子,但今天坐在這裏,倒是沒有做什麼夫妻間的小動作,聽著外頭的聲音,他給自己倒了杯茶,與紅提一麵閑聊,一麵等待著某些事情的發生。

    “算計自己的孩子,我總覺得會有些不好。”紅提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

    “……是啊。”寧毅喝了口茶。

    ……

    寧曦與初一一前一後地走過了街道,十三歲的少年其實樣貌清秀,眉頭微鎖,看起來也有幾分沉穩和小威嚴,隻是此時眼神多少有些煩亂。走過一處相對僻靜的地點時,後頭的少女靠過來了。

    “你……”寧曦並不想跟她並排走,他如今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算得上是黑旗軍的“太子爺”,但實際上並沒有太多的嬌氣至少表麵上沒有他平素待人隨和,喜歡幫助別人,跟隨著眾人南下時的苦難和死人的場景,使他對身邊人格外珍惜,許多時候幫忙做事,也都不畏辛勞,不到渾身臭汗不願停。

    隻是對於身邊的少女,那是不一樣的情緒。他不喜歡同齡人總存著“保護他”的心思,仿佛她便低了自己一等,大家一同長大,憑什麼她保護我呢,如果遇上敵人,她死了怎麼辦當然,如果是其他人跟著,他往往沒有這等別扭的情緒,十三歲的少年眼下還察覺不到這些事情。

    “有人跟著……”初一低著頭,低聲說了一句。少年目光平靜下來,看著前方的巷口,預備在看見巡邏者的第一時間就大喊出來。

    然而事情發生得比他想象的要快。

    後方的人影陡然間欺近過來,閔初一刷的轉身拔劍:“什麼人”那人聲音沙啞:“哈哈,寧毅的兒子?”

    身影交錯,得到紅提真傳的少女劍光飛舞,然而那人淩厲的拳風便已打倒了一個棚子,木片飛濺。寧曦走向前方,口中大喊:“奸細快來”抄起路邊一根木棒便回身過來,閔初一道:“寧曦快走”話音未落,那人一張印在她的肩上。

    閔初一踏踏踏的退後了數步,幾乎撞在寧曦身上,口中道:“走!”寧曦喊:“拿下他!”持著木棒便打,然而僅僅是兩招,那木棒被一拳硬生生的打斷,巨力潮湧而來,寧曦胸口一悶,雙手虎口生疼,那人第二拳猛地揮來。

    閔初一從旁邊衝上,長劍逼退那記拳頭,寧曦退了兩步,閔初一在倉促間與那蒙麵人也換了兩招,拳風呼嘯猶如大江奔湧,便要打在寧曦的頭上。他自幼身邊也都是名師教導,武藝方麵,師從的紅提、西瓜、陳凡這樣的高手,縱然在這方麵天賦不高,興趣不濃,也足以看出對方的身手厲害得可怖,這片刻間,寧曦隻是揮舞斷棍還了一棒,閔初一撲過來抱住他,然後兩人飛滾出去,鮮血便噴在了他的臉上。

    “快走……”

    少女的聲音近乎呻吟,寧曦摔在地上,腦袋有瞬間的空白。他畢竟未上戰場,麵對著絕對實力的碾壓,生死關頭,哪裏能迅速得反應。便在此時,隻聽得後方有人喊:“什麼人停下!”

    打鬥聲響起來,陸續又有人來,那刺客飛身遠遁,轉眼奔逃出視野之外。寧曦從地上坐起來,手都在發抖,他抱起少女柔軟的身體,看著鮮血從她嘴裏出來,染紅了半張臉,少女還努力地朝他笑了笑,他一時間整個人都是懵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喂、喂、你……大夫快來啊……”

    片刻後,他拚盡全力地收斂心神,看了少女的狀況,抱起她來,一麵喊著,一麵從這巷道間跑出去了……

    ……

    “……是啊。”茶樓的房間裏,寧毅喝了口茶,“可惜……沒有正常的環境等他慢慢長大。有些挫折,先模擬一下吧……”

    紅提看了他一陣:“你也怕。”

    “嗯,很怕的。”寧毅抱著她的手用了一下力,過得片刻,“等他三十歲再告訴他。”

    遠處的騷亂聲傳過來了,紅提站起身來,寧毅朝她點了點頭,妻子的身影已經躥出窗戶,沿著屋簷、瓦片飛掠而過,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遠處的街巷裏。

    寧毅推門而出,眉頭緊蹙,周圍的人已經跟上來,隨他飛快地下去:“出什麼事了,叫所有人守住位置,慌張什麼……”周圍都已經開始動起來。

    初冬的陽光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涼山四季如春,沒有酷暑和嚴寒,因此冬天也非常好過。或許是托天氣的福,這一天發生的刺客事件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護住寧曦的閔初一受了些輕傷,隻是需要好好的休息幾天,便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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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5 21:31:36
第七五四章 父親匪號血手人屠(下)




    陽光從雲端灑下來時,常綠闊葉林的葉子還在風裏嗚咽,山間尚看不出冬日的痕跡,不遠處的球場上,一群少年人攆著隻灰色足球在跑,正爭奪得激烈。

    寧曦坐在山坡間傾倒的橫木上,遠遠地看著這一幕。

    華夏軍中武風興盛,自竹記時期開始,員工間的一大娛樂項目就有第一高手的擂台爭奪賽,到得融化了武瑞營,正式轉化為華夏軍後,各種內部比武、蹴鞠大賽便更加豐富起來。竹記的宣傳部門嵌入了寧毅的惡趣味,一方麵輸出武俠故事,一方麵在內部外部搞“十大百大”高手的排名,為了爭奪這類排名和福利,軍隊在這方麵上上下下都熱鬧得很。

    寧曦在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中也算得上是運動健將,但此時看著遠處的比賽,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一來他的搭檔多數在和登,集山這邊,雖然也有幾個認識的,但來往畢竟不密。二來,此時他心中也有煩惱之事,無心其它。

    兩天前的那場刺殺,對少年來說震動很大,刺殺過後,受了傷的初一還在這邊養傷。父親隨即又進入了忙碌的工作狀態,開會、整肅集山的防禦力量,同時也敲打了此時過來做買賣的外來人。

    自父親回到和登,雖然未有正式在所有人眼前露麵,但對於他的行蹤不再過多遮掩,或許意味著黑旗與女真再度交鋒的態度已經明確起來。集山方麵對於鐵炮的提價一時間引起了騷動,但自刺殺案後,收緊的風聲和氣氛壓下了一部分的聲音。

    生逢亂世,女真的搜山檢海、肆虐天南隻在幾年之前。黑旗縱然有兩年的雌伏、低落期,最初在涼山落腳時甚至顯得忍氣吞聲,但到得此時,稍稍褪下因生意而來的溫情麵貌後,人們還是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支曾在西北正麵對撼女真而不落下風的勢力,不是開玩笑的。

    但對寧曦而言,平素敏感的他,此時也並非在考慮這些。

    他心中困惑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受傷的少女,這幾天想來想去,其實也未有所得,一時間覺得自己往後必回遭到更多的刺殺,還是不要與對方來往為好,一時間又覺得這樣不能解決問題,想到最後,甚至為家中的兄弟姐妹擔心起來。他坐在那橫木上許久,遠處有人朝這邊走來,為首的是這兩天忙忙碌碌未曾跟自己有過太多交流的父親,此時看來,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他站起來,恭敬地行禮請安。走過來的寧毅擺了擺手,拍著他的肩膀在橫木上坐下。寧曦與父親的上一次分別才隻九歲,那時的印象中,父親的身影頂天立地,此時重逢,才發現父親在一種綠林高手中,身形算不得高大壯碩,但他沉穩、隨意,有山一般的從容。這讓寧曦頗為羨慕,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這樣,或許便不怕區區刺客了吧。

    “其實也是一件好事。”坐了片刻,寧毅笑笑開了口。

    “啊?”小寧曦微感疑惑。

    “過去幾年,我不在家,為了保護你們,你娘、你紅提、西瓜姨娘,杜伯伯這些人,是費了很大力氣的。我們本來已經做好了你……甚至你的弟弟妹妹,遇上意外的可能性……”

    父親平靜的說話在風中飄過,寧曦一開始還隻是疑惑地聽著,待到寧毅說出“你的弟弟妹妹”這句,他低著頭,雙拳才陡然握緊了,寧毅看著遠處,話語未停。

    “但後來,己方都還算克製,有幾次事情,還沒有波及到你們,就被消滅了。這是好事,也未必算好,因為這些東西,你終究是得體驗到的。”

    他說完這些,話語停下來,寧曦也沉默片刻,抬起頭看前方:“爹爹,我不怕。”

    寧毅笑了笑。過得片刻,才隨意地開口。

    “你不一樣會接下我的班。”寧毅看著身邊十三歲的孩子,摸了摸他的頭,寧曦望向父親,神情裏,看來對此倒也並不介意:“如果有一天,你要拿著刀槍上戰場,我和你娘也會放你去的。”

    他說起這事,寧曦眼中倒是明亮且興奮起來,在華夏軍的氛圍裏,十三歲的少年人早存了上陣殺敵的豪邁誌氣,眼下父親能這樣說,他一時間隻覺得天地都寬廣起來。

    寧毅端詳了少年的表情,隨後才轉頭:“但是,生與死都有價值。我的兒子有一天也許不會成為華夏軍的領導者,但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能為身邊人負責任的男人。哪怕照顧不了整個華夏軍,照顧家裏人,照顧你娘,照顧你的弟弟妹妹,是你推卸不了的責任。”

    寧曦握著拳頭坐在那,沒有說話,微微低頭。

    “我們大家的本質都是一樣的,但麵對的處境不一樣,一個強大的有智慧的人,就要學會看懂現實,承認現實,然後去改變現實。你……十三歲了,做事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你身邊跟著一群人,對你區別對待,你會覺得有些不妥……”

    “我沒有。”少年開口反駁,“其實……我很尊重杜伯伯他們的……”

    寧毅抿了抿嘴:“嗯,那……這樣說吧。現實就是,你是寧毅跟蘇檀兒的兒子,如果有人抓了你,殺了你,你的家人自然會傷心,有可能會做出錯誤的決定,這本身是現實……”

    “我不會讓他們抓住我。”

    “那如果抓住你的弟弟妹妹呢?如果我是壞人,我抓住了……小珂?她平時閑不下來,對誰都好,我抓住她,威脅你交出華夏軍的情報,你怎麼辦?你期待小珂自己死了嗎?”寧毅樓主他的肩膀,“我們的敵人,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這件事對你們不公平,對小珂不公平,對其他孩子也不公平,但我們就會麵對這樣的事情。如果你不是寧毅的孩子,寧毅也總會有孩子,他還小,他要麵對這件事總有一個人要麵對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你要繼續變強大、便厲害、變睿智,等到有一天,你變得像杜伯伯他們一樣厲害,更厲害,你就可以保護身邊人,你也可以……好好地保護到你的弟弟妹妹。”

    寧曦坐在那兒沉默著。

    “有些事情我們想不通,可以慢慢想。弟弟妹妹先不說了,寧曦,你不是有些虧待身邊的朋友了?”

    “啊?”寧曦抬起頭來。

    “初一受傷兩天了,你沒有去看她吧?”

    “我……我看過的……”

    “嗯,好像說你沒去啊……”

    寧曦低著頭,不想說他是裝作路過遠遠地瞄了一眼。

    “我記得小的時候你們很好的,小蒼河的時候,你們出去玩,捉兔子,你摔破頭的那次,記不記得初一急成什麼樣子,後來她也一直是你的好朋友。我幾年沒見你們了,你身邊朋友多了,跟她不好了?”

    “不是,初一她、她畢竟……不同……”

    “怎麼不同了,她是女孩子?你怕別人笑她,還是笑你?”

    寧曦臉色微紅,寧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目光卻嚴肅起來:“女孩子不比你差,她也不比你的朋友差,早就跟你說過,人是平等的,你紅提姨、西瓜姨她們,幾個男人能做到她們那種事?集山的織造,女工很多,未來還會更多,隻要她們能擔起她們的責任,她們跟你我,沒有區別。你十三歲了,覺得別扭,不想讓你的朋友再跟著你,你有沒有想過,初一她也會覺得窘迫和別扭,她甚至還要受你的冷眼,她沒有傷害你,但你是不是傷害到你的朋友了呢?”

    “如果你……不再希望她跟著你,當然也可以。但是你們一起長大,也跟著紅提姨娘一起學武,你們如果能一起麵對敵人,其實比跟其他人聯手,要厲害得多。而且,氣量拿出來,她是你朋友,有什麼可芥蒂的,你是男孩子,將來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你當然要比她更成熟,你是我跟你娘的兒子,你當然要比其他孩子更成熟更有擔當!你覺得會有風言風語,擔起責任來娶了她又有什麼關係……”

    寧曦的臉霎時間紅透了,寧毅原本還在說:“我和你娘就給你們訂個娃娃親……呃,好了,先不說了。”

    父子兩人在那兒坐了片刻,遠遠的看見有人朝這邊過來,隨行人員也來提醒了寧毅下一個行程,寧毅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麵對事情,要大氣,別人破不了的局,不代表你破不了,一些小事,做起來哪有那麼難。”

    他說完,與隨行人朝遠處過去,方書常靠過來時,寧毅跟他感歎兩句:“唉,為了小孩子操碎了心……”方書常不以為然:“我覺得,你是不是有點婆婆媽媽了?”這年月裏父親權威至上、或者拳威至上,跟小孩子談心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我家幾個小子,不聽話就揍,現在都好好的,沒什麼操心事。而且揍多了皮實。”周圍有人暗自點頭。

    寧毅撇了撇嘴:“說得輕巧,現在這些小孩子,一腦子熱血,什麼時候蒙頭上了戰場,嚇死你個王八蛋。”

    “遲早也是要曆練一番的。”

    “那也要磨練好了再去啊,腦子一熱就去,我老婆哭死我……”

    “弟妹很大氣……不過你剛才不是說,他想去你也答應他……”

    “當然先穩住陣腳,有他上的一天,至少二十歲以後吧……”

    “心魔真是名不虛傳,對兒子都是坑蒙拐騙一整套。”

    “何止,我還心狠手辣……人死如燈滅,傷心的是活人,總希望小輩活下來的機會大一些……”

    一行人說笑著前行,對話到後來,反而嚴肅起來。事實上,走到這一步的高層人員,誰又沒幾個已然在戰亂中死去了的親人朋友,寧毅心狠手黑,身邊的執行人員在做事、算計時也大都冷酷,無非是知道這些疏忽的代價罷了。

    大人們漸漸遠去,送別父親之後,寧曦坐在那橫木上想著這些事,遠處那幫少年人踢著球、大聲喧鬧,過得一陣,幾個人撞在一起,爆發了口角互相打起來。應該都是軍人家庭,動起手來頗有架勢,打了一陣,又被眾人鬧哄哄地拉開。

    十三歲的少年從橫木上下來,伸了伸雙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又想了片刻,才開始舉步朝城區那邊過去,身後有兩道身影隨意地跟上來。

    陽光從天空斜斜灑落,少年的步伐倒也算不得堅定,他在城市的街道邊猶豫了片刻,然後才走向市集,去買了一小盒芝麻糖拿在手上。這樣一路快走到初一所在的屋子時,前方有人走來,一臉笑容地跟他打招呼,卻是在這邊管事的文興舅舅。

    “過來看初一?”

    寧曦向蘇文興請安問好,對於這個問題,倒是沒好意思回答,舅甥倆一麵說話一麵走了一程,眼看著時間到了中午,寧曦辭別蘇文興,到附近的食堂吃了午飯他被這插曲弄得有些想打退堂鼓。

    中午過後,寧曦才去到了初一養傷的小院那邊,院子裏頗為安靜,透過微微打開的窗戶,那位與他一道長大的少女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床邊的木櫃上有茶壺、杯子、半隻橘子、一本帶了圖畫的故事書,閔初一讀書識字不算厲害,對書也更喜歡聽人說,或者看帶圖畫的,幼稚得很。

    寧曦走進去,在床邊坐下,放下芝麻糖。床上的少女睫毛顫了顫,便張開眼睛醒過來了,看見是寧曦,連忙坐起來。他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能好好說話,少女局促得很,寧曦也微微有些局促,結結巴巴的說話,不時撓撓頭,兩人就這樣“艱難”地交流起來。

    等到一道從集山回去和登,兩人的關係便又恢複得與從前一般好了,寧曦比往日裏也更加開朗起來,沒多久,與初一的武藝配合便大有進步。

    在和登的日子談不上清閑,回來之後,大量的事情就往寧毅這邊壓過來了。他離開的兩年,華夏軍做的是“去寧毅化”的工作,主要是希望整個構架的分工更為合理,回來之後,不代表就能拋開整個攤子,許多更深層的調整整合,還是得由他來做好。但無論如何,每一天裏,他終於也能看到自己的妻兒,偶爾在一起吃飯,偶爾坐在陽光下看著孩子們的玩耍和成長……

    時間過去這許多年裏,妻子們也都有了這樣那樣的變化,檀兒更為成熟,有時候兩人會在一起工作、閑聊,埋頭看文書,抬頭相視而笑的瞬間,妻子與他更像是一個人了。

    小嬋管著家中的事務,性格卻漸漸變得安靜起來,她是性格並不強悍的女子,這些年來,擔心著如同姐姐一般的檀兒,擔心著自己的丈夫,也擔心著自己的孩子、家人,性情變得稍稍憂鬱起來,她的喜樂,更像是隨著自己的家人在變化,總是操著心,卻也容易滿足。隻在與寧毅私下裏相處的瞬間,她無憂無慮地笑起來,才能夠看見往日裏那個有些迷糊的、晃著兩隻馬尾的少女的模樣。

    雲竹更為嫻靜溫柔了,時光如水一般的在她身上沉澱下來,也總能感染他人。她教著孩子,寫些東西,曾經住在那河邊小樓裏的她,青澀而局促地想要嚐試回到兒時那片破損的天地裏去,到得如今,堅韌和溫柔終於在她身上定了下來,她在家中照顧孩子,提小嬋分擔些事情,往日裏檀兒、紅提工作太晚,也總是她提了東西過去,叮囑一番早些回家,如果曾經的那位官家小姐不曾經曆家破人亡,有一天,或許也會漸漸變成今天的樣子吧。

    唯有錦兒,依舊蹦蹦跳跳,女戰士一般的不肯停歇。

    還有性格柔順的紅提、為“民主”大業奔忙的西瓜、跟在寧毅身邊擔任秘書的娟兒……

    有時候寧毅閑下來回想,偶爾會想起曾經那一段人生的過往,來到這裏之後,原本想要過簡單人生的自己,終究還是走到這忙忙碌碌不可開交的境地了。但這境地與曾經那一段的忙碌又有些不同。他想起江寧時的風和日麗、又或是那時覆蓋天地的柔和大雨,在院內院外行走的人們,紅牆黑瓦,乍乍乎乎的少女,那樣美好的聲音,還有秦淮河邊的棋攤、小樓,擺著棋攤的老人。一切終究如流水般逝去了。

    一切終將如流水般逝去,隻是距離可以駐足的未來還有多久,他也無法計算得清楚。

    外界的訊息也在不斷傳來。

    就當黑旗這頭龐然巨物在山中醒來、緩緩舒展身軀的同時,中原大地,王獅童率領的餓鬼勢力也終於也卷起巨浪,掀起了滔天的災難。

    自八月始,王獅童驅趕著“餓鬼”,在黃河以北,開始了攻城掠地的戰爭。此時秋收剛過,糧食多少還算豐盈,“餓鬼”們放開了最後的克製,在饑餓與絕望的趨勢下,十餘萬的餓鬼開始往附近大肆進攻,他們以大量的犧牲為代價,攻下城池,劫掠糧食,**擄掠後將整座城池付之一炬,失去家園的人們隨即再被卷入餓鬼的大軍之中。

    兩個月的時間裏,餓鬼們在黃河以北連下大大小小的城鎮八座,城池盡毀,死難者無數。平東將軍李細枝派出五萬大軍試圖驅散餓鬼,然而在兵力膨脹的餓鬼群的前仆後繼下,軍隊被饑餓的人海硬生生的壓潰了。

    黑旗軍留在北地的負責人私下裏與王獅童又有了一次交涉,試圖盡最後的力量,然而已經沒有意義。

    瘋狂的鬼王惦記著他的初衷,不斷膨脹的災民群在黃河沿岸蔓延,隨後渡過了大河。這個時候,雪已經開始落下。

    災民們攻下相對較少的城鎮,搜刮***洗劫一空後點起大火,在火中取暖,然後又在大雪之中逐漸被凍餓致死,沒有人知道,這場大雪過後,黃河兩岸會有多少屍身腐爛。

    天災延緩了這場人禍,餓鬼們就這樣在寒冷中瑟瑟發抖、大量地死去,這其中,或也有不會死的,便在這雪白之下,等待著來年的複蘇。

    北麵,扛著鐵棒的俠士跨過了雁門關,行走在金國的漫天大雪之中。

    赤峰山的“八臂龍王”,曾經的“九紋龍”史進,在傷勢痊愈之中,解散了赤峰山剩餘的所有力量,一個人踏上了旅程。

    對於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並不擅長,赤峰山內訌瓦解,他又敗給林宗吾後,他終於對前路感到迷惑起來。他曾經參與周侗對粘罕的刺殺,方才明白個人力量的渺小,然而赤峰山的經曆,又清晰地告訴了他,他並不擅長當頭領,澤州大亂,或許黑旗的那位才是真正能攪動天下的英雄,然而梁山的過往,也令得他無法往這個方向過來。

    我這一生,價值已經不多了……他這樣想著,便又回到了周侗的路上。

    那便去金國,刺粘罕。

    此時,距離周侗對粘罕的行刺,已經過去了漫長的十年時間。

    一路北行,途中他也曾遇上幾個同行者,一位名叫方承業的油滑男子與他倒是相談甚歡,隻是在同行不久之後,快接近雁門關,對方也離開了。

    方承業多少有些懵逼。

    他在澤州策劃了針對虎王的那場大亂,後來與師父寧毅重逢,寧毅給他建議了兩個方向,第一,當餓鬼大軍經曆了足夠的戰爭,嚐試幹掉王獅童,接手餓鬼,第二,幫助九紋龍重建赤峰山。如今餓鬼凶焰滔天,看起來是真的失控了,也不知道雪災之後還能有幾個活人,九紋龍則甩手不幹,隻身赴死。這些事情,也讓他實在有些不知所措。

    與此同時,沃州的小衙門裏,化名穆易的男子也正在享受難得的安逸生活,他有妻子,有兒子,兒子慢慢地長大。

    “要是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他時常這樣說著。

    西夏,名叫赤老溫的蒙古將領率領軍隊在金國邊境與術列速率領的金國軍隊發生了三次碰撞,蒙古騎隊來去如風,金國也嚐試了剛剛列裝的大炮,雙方謹慎交手後,蒙古人終於放棄了攻打大金國的試探。

    即便是好戰的蒙古人,也不願意在真正強大之前,就直接啃上硬骨頭。

    西夏已經滅亡,留在他們麵前的,便隻有遠道西進,與斜插東南的選擇了。

    武建朔八年的冬天逐漸推過去,除夕這天,臨安城裏燈火如織、載歌載舞,衝天的花炮將大雪中的城池點綴得格外熱鬧,相隔千裏外的和登是一片陽光的大晴天,難得的好日子,寧毅抽了空,與一家人、一幫孩子結結實實地逛了半天街,寧凝與寧霜兩個三歲大的小女娃爭相往他的肩膀上爬,周圍孩子吵吵嚷嚷的,好一片溫馨的景象。

    過完這一天,他們就又大了一歲。

    建朔九年,朝所有人的頭頂,碾過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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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7 21:03:17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7-1-7 21:04 編輯

第七五五章 窮碧落 下黃泉





    一年之計在於春。武朝,辭舊迎新過後,天地複蘇,朝堂之中,慣例便有持續的大朝會,總結去歲,展望來年,君武自然要去參加。

    這一年,在京城呆了半個月,朝會上的唇槍舌劍也飆了半個月。君武太子之尊,沒人敢在明麵上對他不恭敬,然而一番歌頌之後,朝臣們的話語中,也就透露出了惡意來,這些大人們陳述著武朝繁華背後出現的各種問題,拖了後腿的因由,到得最後,誰也不說,但各種輿論,終究還是往太子府這邊壓過來了。

    縱然失去了中原,南武數年的蓬勃發展,經濟的擴張,國庫的豐盈,乃至於武備的增長,似乎都在證明著一個王朝痛定思痛後的強大。這不斷飛躍的數字印證了君王和大臣們的賢明,而既然一切都在增長,後頭的些許瑕疵,便是可以理解、可以忍受的事物。

    沒有人能夠證明,失去傾向性後,國家還能如此的騰飛。那麼,些許的瑕疵、陣痛或是必然存在的。而今前有靖平之恥,後有女真仍在虎視眈眈,如果朝廷全麵傾向於安撫北麵難民,那麼,國庫還要不要了,市場要不要發展,武備要不要增加。

    大儒們洋洋灑灑引經據典,論證了眾多事物的必然性,隱約間,卻襯托出不夠賢明的太子、公主一係成為了武朝發展的阻礙。君武在京城糾纏半月,因為某個消息回到江寧,一眾大臣便又遞來折子,諄諄勸說太子要賢明納諫,豈能一怒就走,君武也隻能一一回複受教。

    二三月間,雪融冰消,鶯飛草長,在京城坐鎮的聞人不二便也過來了,主賓倆站在江寧城頭,看著飛上天空的巨大黃色氣球。

    氣球的吊籃裏,有人將一樣東西扔了出來,那東西自高空墜落,掉在草地上便是轟的一聲,泥土飛濺。君武將眉頭皺了起來,過得一陣,才陸續有人奔跑過去:“沒爆炸”

    “十年前,師父那邊……便研究出了熱氣球,我這邊磕磕絆絆的一直進展不大,後來發現那邊用來密閉空氣的竟然是紙漿,孔明燈用紙可以飛上天去,但這麼大的球,點了火,你想不到居然還是可以用紙!又耽誤兩年,江寧這邊才終於有了這個,虧得我匆匆忙忙趕回來……”

    城牆上風大,君武的聲音也高,二十六歲的太子殿下袍服寬大,蓄了兩撇胡子之後已頗有威嚴,此時手臂輕揮,更是顯得意氣風發。聞人不二隻是肅容拱手。

    “對那叛逆之人,殿下慎言。”

    “聞人師兄說得對,那弑君惡賊,我等與他不共戴天。”君武坦然笑道。聞人不二乃秦嗣源的弟子,君武幼時也曾得其教導,他性格隨意,對聞人不二又頗為倚重,許多時候,便以師兄相稱。

    “殿下憤然離京,臨安朝堂,卻已經是沸沸揚揚了,將來還需慎重。”

    “是,這是我性格中的錯處。”君武道,“我也知其不好,這幾年有所忍耐,但有些時候仍舊心意難平,年初我聽說此事有進展,幹脆棄了朝堂跑回來,我說是為了這熱氣球,事後想來,也隻是忍耐不了朝堂上的瑣碎,找的借口。”

    他直承過錯,聞人不二也就不再多說,兩人一路沿著城牆下去,君武道:“不過,其實想來想去,我原本就是不適合做太子的性子,我喜好鑽研格物之學,但這些年,各種事情纏身,格物早已落下了。天下動蕩,我有責任、又無兄弟,想著為嶽飛、韓世忠等人遮擋一番,再者救下些北地逃民,勉為其難,然而身處其中,才知這問題有多少。”

    他走下城牆的樓梯,步伐矯捷:“世家大族,兩百餘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利益牽扯早已根深蒂固,將軍短視怕死,文官貪腐無行,成了一張大網。早幾年我插手北人南遷,表麵上眾人叫好,轉過頭,慫恿人鬧事、打死人、乃至煽動造反,依法例殺人,這個關係那個關係,最終鬧到父皇的案頭上,何止一次。最後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還說實屬無奈北方怎麼歸!北方打爛了!”

    “看看嶽將軍那邊,他為人剛直,對於轄地各種事物一把抓在手上,絕不對人妥協,最終維持下那樣一支強軍。這幾年,說他跋扈、霸道、與民爭利乃至有反意的折子,何止數百,這還是我在後頭看著的情況下,否則他早讓有心人砍了頭了。韓世忠那邊,他更懂轉圜,然而朝中大臣一個個的打點,錢花得多,我看他的軍械,比起嶽飛來,就要差上些許。”

    兩人下了城牆,走上馬車,君武揮了揮手:“不這樣做能怎樣?哦,你練個兵,今天來個文官,說你該這樣練,你給我點錢,不然我參你一本。明天來一個,說小舅子到你這當個營官,後天他小舅子克扣軍餉,你想殺他他說他姐夫是國相!那別打仗了,全都去死好了。”

    馬車駛出城門,上了外頭的官道,然後岔道出田野,君武發泄了一陣,低聲道:“你知道造反為何要殺皇帝?”

    “太子殿下慎言!”

    “打個比方,你想要做……一件大事。你手下的人,跟這幫家夥有來往,你想要先虛與委蛇,跟他們嘻嘻哈哈敷衍一陣,就好像……敷衍個兩三年吧,但是你上頭沒有靠山了,今天來個人,瓜分一點你的東西,你忍,明天塞個小舅子,你忍,三年以後,你要做大事了,轉身一看,你身邊的人全跟他們一個樣了……哈哈。哈哈。”

    聞人不二眯起眼睛來,今天的君武,情緒明顯有些不對,略興奮,也更加肆無忌憚,這樣的狀況,往日裏未曾見過:“殿下,您是否是……遇上什麼事了?”

    “沒有。”君武揮了揮手,隨後掀開車簾朝前方看了看,熱氣球還在遠處,“你看,這熱氣球,做的時候,三番五次的來禦史參劾,說此物大逆不祥,因為十年前,它能將人帶進皇宮,它飛得比宮牆還高,可以刺探宮闈……什麼大逆不祥,這是指我想要弑君不成。為著這事,我將這些作坊全留在江寧,大事小事兩頭跑,他們參劾,我就道歉認錯,道歉認錯沒關係……我終於做出來了。”

    “殿下……”

    “聞人師兄,這世道,將來也許會有另外一個樣子,你我都看不懂的樣子。”君武閉上眼睛,“去年,左端佑去世前,我去探訪他。老人家說,小蒼河的那番話,也許是對的,我們要打敗他,至少就得變成跟他一樣,火炮出來了,還在越做越好,這熱氣球出來了,你沒有,怎麼跟人打。李頻在談新儒家,也沒有跳過格物。朝中這些人,那些世家大族,說這說那,跟他們有聯係的,全都沒有了好結果,但也許將來格物之學興盛,會有其它的方法呢?”

    馬車震了一下,在一片綠野間停了下來,不少匠人都在這附近聚集,還有一隻熱氣球正在這裏充氣,君武與聞人從馬車上下來。

    “我於儒家學問,算不得十分精通,也想不出來具體如何變法如何奮進。兩三百年的盤根錯節,內裏都壞了,你縱然抱負遠大、心性高潔,進了這裏頭,千萬人擋住你,千萬人排斥你,你要麼變壞,要麼走開。我縱然有些運氣,成了太子,竭盡全力也不過保住嶽將軍、韓將軍這些許人,若有一天當了皇帝,連率性而為都做不到時,就連這些人,也保不住了。”

    “單靠他們,是打不過女真的。”君武站在那兒,還在說著,前方的熱氣球也在膨脹、長高,拉動了吊籃:“但好在有了格物之學,或許……能夠憑借這些人、力,找到些轉機,我即便落個剛愎自用的名聲,也不想放下這個攤子,我隻在這裏看到有希望。”

    “殿下……”

    君武走向前去:“我想上天去看看,聞人師兄欲同去否?”

    “殿下”

    他這番話說出來,周圍頓時一片喧囂之聲,諸如“殿下三思殿下不可此物尚不安全”等言語轟然響成一片,負責技術的匠人們嚇得齊齊都跪下了,聞人不二也衝上前去,努力勸阻,君武隻是笑笑。

    “年關至今,這個熱氣球已連續六次飛上飛下,安全得很,我也參與過這熱氣球的製作,它有什麼問題,我都知道,你們糊弄不了我。有關此事,我意已決,勿再多言,如今,我的運氣便是諸位的運氣,我今日若從天上掉下來,諸位就當運氣不好,與我同葬吧。君武在此謝過大家了……聞人師兄。”

    太子在吊籃邊回過頭來:“想不想上去看看?”

    聞人不二沉默半晌,終於還是歎了口氣。這些年來,君武努力扛起擔子,雖然總還有些年輕人的衝動,但整體上算是非常理智的。隻是這氣球一直是太子心中的大牽掛,他年少時鑽研格物,也正是為此,想要飛,想要上天看看,後來太子的身份令他不得不分神,但對於這飛天之夢,仍一直念茲在茲,不曾或忘。

    此物真正製成才兩三月的時間,靠著這樣的東西飛上天去,當中的危險、離地的恐懼,他何嚐不明白,隻是他此時心意已決,再難更改,若非如此,恐怕也不會說出方才的那一番言論來。

    過去的儒術……治國之術,在女真這樣強大的敵人前,沒有路了。

    “臣自當追隨太子。”

    “你若怕高,自然可以不來,孤隻是覺得,這是好東西罷了。”

    無視周圍跪了一地的人,他不由分說爬進了籃子裏,聞人不二便也過去,吊籃中還有一名操縱升空的匠人,跪在那兒,君武看了他一眼:“楊師傅,起來做事,你讓我自己操作不成?我也不是不會。”

    那匠人顫巍巍的起來,過得片刻,往下頭開始扔配重的沙袋。

    君武一隻手握緊吊籃旁的繩子,站在那兒,身體微微搖晃,目視前方。

    “朝廷中的大人們覺得,我們還有多長的時間?”

    “丞相與樞密院的幾位認為,時局不好,兩三年,若運氣好,或還有五年可以休養生息。”聞人不二也望著前方,身體僵硬而緊張,“女真攻下中原之後,立劉豫為王,本就是因為族人太少,需得先行穩定整個遼境。他們在雁門關以北完全穩固之後,首先要做的,便是正式吞並、消化中原。”

    巨大的熱氣球晃了晃,開始升上天空。

    “隻是原本的中原雖被打垮,劉豫的掌控卻難以獨大,這幾年裏,黃河南北有異心者相繼出現,他們許多人表麵上臣服女真,不敢冒頭,但若金國真要行並吞之事,會起身抵抗者仍不在少數。打垮與統治不同,想要正式並吞中原,金國要花的力氣,反而更大,因此,或許尚有兩三載的喘息時間……唔”

    下方的視野不斷縮小,他們升上天空了,聞人不二原本因為緊張的陳述此時也被打斷。君武已不再聽了,他站在那兒,看著下方的原野、農地,正在地裏插秧的人們,拉著犁的牛馬,遠處,房舍與炊煙都在擴展開去,江寧的城牆延伸,河道穿行而過,烏篷船上的船夫撐起長杆……明媚的春光裏,盎然的生機如畫卷蔓延。

    六年前,女真人的搜山檢海曾到過此處的,君武還記得那城池外的屍體,死在這裏的康爺爺。如今,這一切的生靈又活得如此鮮明了,這一切可愛的、可恨的、難以歸類的鮮活生命,隻是眼看他們存在著,就能讓人幸福,而基於他們的存在,卻又誕生出無數的痛苦……

    熱氣球飄蕩而上。

    終其一生,周君武都再未忘卻他在這一眼裏,所看見的大地。

    武建朔九年的春天,他第一次飛上天空了。

    ****************

    同一片天空下,越過雁門關往北,雪融冰消時,金國的西京大同,迎來了商旅往來的高峰期。

    貨物流轉、客商往來、車水馬龍。經過了十餘年的掠奪、消化、內部的休養,金國這個新興的政權,也逐漸孕育出了繁華興盛的麵貌。自大同的四門而入,城牆上旗幟如林迎風而展,那大牆上各處走動的,是一隊隊弓強刀銳的女真士兵,城內市集延伸,行人如織,巡邏的官差挺著腰板走在其中,偶爾看見人群中的毆鬥,鬧得不可開交時,上前阻止北地民風剽悍,這類事情屢見不鮮。

    生意興隆的鐵匠鋪中叮叮當當,火氣撩人,酒樓食肆裏,天南地北的食物、糕點皆有販賣,但多數還是迎合了金人的口味,說書人拉著胡琴,砰的拍下驚堂木。

    衣著襤褸的漢人奴隸雜處期間,有的身形瘦弱如柴,身上綁著鏈子,隻做牲口使用,目光中早已沒有了生氣,也有各類食肆中的跑堂、廚子,生活或許好些,目光中也隻是畏畏縮縮不敢多看人。繁華的脂粉街巷間,一些青樓妓寨裏此時仍有南方擄來的漢人女子,若是出自小門小戶的,隻是牲口般供人發泄的材料,也有大族公卿家的夫人、子女,則往往能夠標出高價,皇室女子也有幾個,如今仍是幾個妓院的搖錢樹。

    便是女真人中,也有不少雅好詩文的,來到青樓當中,更願意與南麵知書達理的夫人小姐聊上一陣。當然,這裏又與南方不同。

    這裏沒有清倌人。

    穿著花衣裳的女子,瘋瘋癲癲地在街頭舞蹈,咿咿呀呀地唱著中原的歌曲,隨後被過來的粗豪女真人拖進了青樓的大門裏,拖進房間,嘻嘻哈哈的笑聲也還未斷去。武朝的話,這裏的許多人如今也都聽得懂了,那瘋女子在笑:“哈哈,相公,你來接我了……哈哈,啊哈哈,相公,你來接我……”

    那房間裏,她一麵被**一麵傳出這聲音來。但附近的人都知道,她丈夫早被殺了那原本是個匠人,想要反抗偷逃,被當著她的麵砍下了頭,腦袋被製成了酒器……隨著鏢隊走過街頭時,史進便低頭聽著這聲音,身邊的同伴低聲說了這些事。

    “……大俠,你別多想了,這些事情多了去了,武朝的皇帝,每年還跪在皇宮裏當狗呢,那位皇後,也是一樣的……哦,大俠你看,那邊便是希尹公的大造院……”

    史進抬頭看去,隻見河道那頭院落延綿,一道道煙柱升騰在空中,周圍士兵巡邏,戒備森嚴。同伴拉了拉他的衣角:“大俠,去不得的,你也別被看到了……”

    史進點了點頭,收回目光。

    他來到北方,已經有三個月了。

    史進生性俠義豪邁,數月前乍臨北地,眼見無數漢人奴隸受苦,忍不住暴起出手殺人,隨後在大雪天裏受到了金兵的追捕。史進武藝高強,倒是不懼此事,他本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在大雪中輾轉月餘,反殺了十數名金兵,鬧得沸沸揚揚。後來他一路北上,出手救下一名鏢師,才算是找到了同伴,低調地抵達了大同。

    北地雖然有眾多漢人奴隸,但自然也有原居於此的漢人、遼人,隻是武朝弱小,漢人在這片地方,雖然也能有良民身份,但素來頗受欺壓輕侮。這鏢隊中的鏢師多是燕雲十六州的原住民,先受遼人欺壓,後受金人欺壓,刀口舔血之輩,對於史進這等豪俠頗為欽佩,縱然知道史進對金人不滿,卻也願意帶他一程。

    史進雖然與這些人同行,對於想要刺殺粘罕的念頭,自然不曾告訴他們。一路北行之中,他見到金人士兵的聚集,本就是軍政中心的大同氣氛又開始肅殺起來,不免想要打探一番,後來看見金兵之中的火炮,稍加詢問,才知道金兵也已研究和列裝了這些東西,而在金人高層負責此事的,便是人稱穀神的完顏希尹。

    金國南征後得到了大量武朝工匠,希尹參考格物之學,與時立愛等臣子一道建大造院,發展火器以及各種新型工藝事物,這中間除兵器外,還有許多新穎物件,如今流通在大同的集市上,成了受歡迎的貨物。

    車馬喧囂間,鏢隊抵達了大同的目的地,史進不願意拖泥帶水,與對方拱手告辭,那鏢師頗重情誼,與同伴打了個招呼,先帶史進出來吃飯。他在大同城中還算高檔的酒樓擺了一桌席麵,算是謝過了史進的救命之恩,這人倒也是知道好歹的人,明白史進北上,必有所圖,便將知曉的大同城中的狀況、布局,多多少少地與史進介紹了一遍。

    酒過三巡,麵紅耳赤之後,言語之中倒是多少有些赧然。

    “……我知大俠此來絕非遊曆,小人雖然祖祖輩輩是北地漢人,但也知曉南麵的豪氣俠義,救命之恩,絕非這區區一桌酒席可以償報。隻是,小人雖然也氣金人跋扈,但小人家在此地,有妻兒老小……大俠,大同此地,畢竟非同尋常,早些年,女真人稱此地為西朝廷,但那時女真人中,尚有二太子宗望,可以壓住宗翰的氣焰,宗望死後,金國東西分庭抗禮,這邊宗翰元帥的權威,便與東麵天會一般無二了……”

    “……這大同城中,重兵屯集,又有穀神希尹,麾下高手雲集,大造院也是戒備森嚴。大俠雖然武藝高強,但畢竟自南麵來,漢人身份,太過惹眼。且請……慎之、保重……”

    這鏢師叮囑著史進謹慎,心中未嚐沒有害怕他暴露,牽扯到自己的擔心。隻是史進為人豪俠仗義,知道對方為了報恩,已然承擔了太多風險,口中自不多說。那鏢師想了一陣,便又與史進說起些大同城中的軼聞,那些與女真作對,遭到通緝或追殺的俠士,專盜珍寶的大盜等等。那完顏希尹廣收勇士,對這些江湖人也有過數次的掃蕩和清理,但總有些人能夠幸免過去,成為眾人訴說的傳奇。

    鏢師想著,若對方真在城中遇上麻煩,自己難以插手,這些人或許就能變成他的同伴。

    酒席過後,雙方才正式拱手告辭,史進背著自己的包裹在街頭目送對方離開,回過頭來,看見酒樓那頭叮叮當當的打鐵鋪裏便是如豬狗一般的漢人奴隸。

    這一年,在女真是天會十二年,完顏吳乞買繼位,也有十二個年頭了。這十二年裏,女真人鞏固了對下方臣民的統治,女真人在北地的存在,正式地穩固下來。而伴隨期間的,是無數漢人的痛苦和災難。

    三伐中原、靖平之恥、搜山檢海……被抓捕北上的漢人奴隸,經過了這麼些年,還有許多仍舊在這片土地上存活著,然而他們已經根本不像是人了……

    史進的一生都混亂不堪,少年時好勇鬥狠,後來落草為寇,再後來戰女真、內訌……他經曆的廝殺有正直的也有不堪的,少時魯莽,手頭自然也沾了無辜者的鮮血,此後見過無數悲慘的死亡。但沒有哪一次,他所感受到的扭曲和痛苦,如眼下在這繁華的大同街頭感受到的這般深入骨髓。

    他從那街道上走過去,一個個奴隸的身影便映入眼簾,眾人多已習以為常,他也一步都未有停下。此後幾日,他在元帥府附近蹲點探尋,三月二十三,便朝宗翰展開了刺殺。一場血戰,震驚了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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