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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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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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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8-1 18:33:27
第八七二章 人事癲狂 血色成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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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朔十一年的夏天,張村的西頭,建起了三棟有著相當規模樓房,樓房有每棟三層,水泥與紅磚的結構,外層刷了白色的石灰,鑲了透明的玻璃窗戶。三棟樓房呈品字行圍繞著前方的廣場。

    由於寧毅的主持,樓房與眼下這世間的房屋風格全不相同,隻是鑲嵌在窗戶上的玻璃都有著不菲的價值。或許出於某種惡趣味,三棟樓房被簡單命名為“張村一號樓”、“二號樓”與“三號樓”。

    樓房對外開放,一號樓陳列目前有的各種科學技術成果,原理演示;二號樓是各種藏書與華夏軍中思維發展的大量辯論記錄,兼有這一路過來的大事紀念館;三號樓是工作樓,原本預備撥給華夏軍商業部管理,陳列相對成熟的商業產品,但到得此時,作用則被稍稍修改了一下。

    華夏軍這一路走來極不容易,為了養活自己,商業手段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在另一方麵,這些年華夏軍思想的塑造中,固然有著“平等”的提法為基礎,但就現實層麵來說,提倡契約精神,基於格物的研究引導工業革命與資本主義的萌芽也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

    基於這些想法,離開涼山之後,建立一套這樣的陳列館和紀念館,給他人介紹華夏軍的輪廓就成了非常有必要的事情,商業部也能依靠這樣的展示多攬些生意,同時將華夏軍的麵貌向外界公開。

    離開涼山範圍後,整個華夏軍體係一度非常忙碌,接管各地,擴軍練兵,再加上各個地方的基礎設施也有必須跟上的,麵子工程的建設相對延後。在這三棟樓的設計與建造上,寧毅則並未考慮審美的過渡,直接套用了後世的簡潔、大氣、實用風格,以他無良地產商的背景,房屋工程一切順利,竣工之後,乍看上去也頗有一種“未來”的衝擊力。

    隻是到這一年夏天將三棟樓建好、陳列室鋪滿,女真人的兵禍已迫在眉睫,原本預備側重商事的樓房首先走向了政治宣傳方向。

    為了應對女真人的到來,整個成都平原上的華夏軍都在往前推進。當初未被華夏軍占領的地區固然以梓州為首,但除梓州外,還有整個川四路北麵的十數中小城鎮,其時都已經收到了華夏軍的通牒。

    這個時候,雖然外界看來還未產生大規模的戰鬥,但整個氣氛卻毫不溫柔。華夏軍的精銳分作數股,兵力前壓的同時輔以遊說、勸說。七月八月間,這些城鎮陸續投降已經在這樣的背景下,沒有人認為華夏軍會繼續對頑抗者手下留情,所有人都明白,若繼續扮演死硬派,在女真人到來之前,華夏軍就會毫不留情的踏平眼前的一切。

    除了幾起在概率之中的小規模的抵抗外,八月裏隨著梓州的投降,川四路除劍閣這必經的出口,陸續都已經進入華夏軍的版圖,各種權力、政務的交割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但對於原本就負責治理各地的官員,華夏軍並未采取一刀切、全盤取代的政策,在進行了簡單的筆試與意向測試後,部分合格的、對華夏軍並無太大抵觸的官員陸續進入培訓階段。

    整個培訓的過程倒也簡單,地方在以張村為核心的幾個地方。首先在張村的這三棟樓參觀大概輪廓,然後依次進入工廠、機關、城區、軍營實地對照,接著回到張村再進行一輪的大局介紹,此時可以提問,亦可以請求樓裏的資料參考,最終進入簡單的筆試。

    整個過程大約是七天的時間,目的是為了讓這些官員明白華夏軍的基本理念框架,施政操作與未來期待,大的方向上不能完全認同也沒有關係,隻要可以理解、配合就行。隻要進入體係,未來自然會有大量的學習、監督、認同、清理機製。

    深秋的陽光仍顯得明媚,站在一號樓的二樓陳列室裏,廖啟賓仍舊忍不住將朝旁邊的窗戶上投過去注視的目光。琉璃瓶之類的東西市麵上早已有了,但頗為珍貴,後來華夏軍改良此物,使之顏色更為剔透,甚至在晶瑩的琉璃後方塗水銀以製鏡,由於此物易碎,川四路山多運輸艱難,在外界,黑旗所產的上等琉璃鏡一直是大戶人家眼中的珍物,最近兩年,部分地方更習慣於將它作為嫁娶中的必備物品。

    但在這裏,如此剔透且易碎的琉璃,竟然直接做成了窗戶使用,外間的陽光樹木,遠處的河道近處的行人一覽無餘,這讓之前一直擔任梓州郪縣縣令的廖啟賓都感覺到了一種奢華。

    不過,在來到張村六天之後,由於這一路的參觀,對於眼前的事情,廖啟賓心中除最初的奢華感外,又有了一些更加複雜的心情。

    “……仍舊回到造紙上,第一天諸位來時隻知道個大概,經過這幾天的走動,諸位心中有數,這事情便簡單多了,這間房中,對於造紙之法的改進與效率,一版一版的都記錄在此,同時大家看到亦有先前數百年造紙法的改進步驟……我們特意標注年份……到如今,造紙之法的效率,我們增加了十二倍,這僅僅是十餘年間的改良,而且還在繼續……但在這之前,造紙之法的改進過程持續數百年,也沒有我們這十年的成果多樣……”

    “……這並非是坊市間的積累已經到了一定程度的爆發,這所有的進步,隻發生在華夏軍內部,這是格物之學的力量……”

    廖啟賓將目光投回人群之前的說話者身上,那人坐著輪椅,麵目並不顯老但發絲已然半白。對於這人的身份廖啟賓並不敢輕忽,他叫秦紹俞,乃是當年差點跟隨秦嗣源赴難的一名秦氏子弟,強人來時,他被打斷雙腿,因華夏軍才幸存至今。而今作為華夏軍麵目的這三棟樓由他進行管理,每一批人第六日回到張村,都會由他帶領進行解說,部分人的疑問,他也會當麵解答。

    距離寧毅當年一怒殺周喆已過去了十餘年,這十餘年間,寧毅固然被武朝看做釘在恥辱柱上的大逆之人,但對於秦嗣源的功過批評,卻一直都在變化。這些年由於周雍的掌權,他的一對兒女引導輿論,實質上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秦嗣源的功績。

    那位年邁的老相扛起了對抗女真,拯救天下的責任,他的大兒子秦紹和為守太原,寧死不屈,亦是英雄。隻是那樣艱難地擊退女真之後,景翰朝廷之上當道的奸臣由於忌憚秦嗣源,聯手陷害了忠誠,皇帝被奸臣所蒙蔽,做出的亦是錯事。

    這樣的輿論為秦嗣源恢複了許多名聲,但當然,即便如此,寧毅無君無父,在武朝的輿論裏亦是大逆不赦之人,眾人談論起來,便也隻說他應當對付朝廷上蔡京童貫等奸臣,卻絕不該弑君雲雲。

    這樣一來,秦紹俞倒是成為了與武朝人來往切磋的最佳人選,當初成舟海過來談判,拉上宋永平,寧毅便拉著秦紹俞過去與之扯皮。此時此地,秦紹俞的身份自然也能震懾眾人,他給眾人介紹完造紙,又介紹琉璃工業的發展,之後又有船、橋、道路、水泥、鋼鐵等各種設施和原料研究。

    二樓走完,樓房的盡頭是一個寬敞的水力升降機,秦紹俞坐著輪椅,隻能通過這類似於後世“電梯”的設施上下,有人想要幫他推動輪椅,他也搖手拒絕,一切行動,都靠自己來。

    “當年……也是景翰朝的後幾年了,伯父複起為相,我便到京中,跟一幫紈絝子弟廝混,若有當年到過京城的朋友,或許還記得那時汴梁的一位惡少‘花花太歲’,那時我沒出息,想要跟著人家在京城橫行霸道,但不久之後,寧毅到了京城,伯父便讓我接待他……”

    “……大家口中如今的寧先生,當初也是個妙人,他贅婿身份待人親切,但就算‘花花太歲’,在他麵前也討不了好去。後來又發生許多事情,我跟在他身邊,學了些東西,景翰十一年,右相府主持北地賑災,寧先生出謀劃策,發動了各地大批商人到災區出售,壓下糧價……當時的情景,真是令人熱血沸騰……”

    “我中人之姿,諸位別看我老了,半頭白發,實際上是因為資質不足,每日裏接觸武朝來的諸位,皆是人中龍鳳,我不敢怠慢,隻要多學東西,多花時間……”

    “華夏軍中,與諸位說的平等,其實倒也簡單,各位都看到了,造紙印書,在了解了格物之道後,而今效率增加十餘倍,其餘各項產業,乃至種植、漁獵,亦有不斷改良的方式,農場裏的養雞,雞蛋雞肉供應大增……任何事情皆有改良之法,往日裏諸位念書,極為艱難成了人上之人,有人懂理,有人不懂,故聖人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隻因令眾人皆知之,全不可能。”

    “但現如今,諸位看到了,我等卻有可能在某一天,令天下人人有書讀,有書讀後,便皆有懂理之希望。到時候,人與人之間要完全平等雖然很難,但距離的拉近,卻是可以預期之事。”

    秦紹俞用雙手推動輪椅自顧自地往前走,一旁有人問出來:“到時候人人出仕為官,誰人種田呢?”

    聽了這問題,秦紹俞並不慌張,手上的動作都沒有慢下來,笑道:“若然人人都能念書,世上必然有了另外一種麵貌,為官之人不再高人一等,卻隻是與他人平等的政務人員,有人漁獵、有人種地、有人行商、有人教書,到那時,自然也有善於管理、善於運籌之人,轉司管理之職,諸位這幾日行走所見,我華夏軍中的政務人員,對其下民眾,乃是嚴禁言辭凶惡、頤指氣使的,便是根據這一原則而來。”

    “當然,對於此事,華夏軍中也曾產生多番討論,有關於這些年來的議論所得,在二號樓中亦有大量留存,寧先生也有過數次解釋和設想,對此有興趣的,可去借閱討論。”

    秦紹俞笑了笑:“當然,世事艱難,前路不易,基於格物之學的發展,時間諸多事情,必將天翻地覆,即便是二號樓中的諸多想法,也僅僅是在十年間積累而成,並不一定,也非答案,諸位若在看過之後,有更多的想法,華夏軍中會定期進行這樣的討論,若有深刻的看法,甚至也會傳上去由寧先生親自解答、甚至於展開辯論……接下來,我們再看看對於植物選種、育種的一些想法和成果……”

    張村的這三棟樓,眾人在來到的第一天便已經入內參觀,對於許多理論,當時不甚理解的,在經過後來幾日的參觀和解說後,心中其實也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到得這第六日再回頭,秦紹俞串聯解釋之後,整個華夏軍的現在、未來圖景被漸漸的構畫起來,眾人心中震撼,緩緩加深。

    秦紹俞說過二號樓中大量資料留存的事情後,一些粗淺的問題,眾人便不再提起。不久之後眾人轉入二號樓,其一樓保存的是華夏軍一路以來的戰績和建設曆程事實上,其中還陳列了有關秦嗣源為相時的事情,乃至於此後秦嗣源死、武朝的狀況,寧毅的弑君等等,不少細節都在其中被詳細披露,當然,這一部分,秦紹俞在眼下還是禮貌性地避過了。

    他輪椅一麵走、一麵道:“最開始的幾次接待,其實一直有人問,華夏軍將這些東西吹得如此花團錦簇,許多事情的,終歸隻能在這幾棟漂亮的房子裏看到,包括那琉璃窗片,建這三棟樓用掉的鋼鐵等物,終究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但是到這裏,希望諸位能夠注意,我華夏軍自十餘年起,便一直在最惡劣的環境中掙紮……”

    “我們在小蒼河,與青木寨艱難地發展,開墾建設……不久之後西夏來臨,我們在西北,擊潰西夏,後來對抗包括女真人在內的、幾乎整個中原百萬大軍的進攻……我們斬殺婁室,斬殺辭不失,自西北轉來涼山,同樣的,在山中極為艱難地打開一條路……”

    “在這樣的環境裏,我們仍舊保持如此多事情的發展,等到我們離開涼山,到了這裏,又有多久呢?局麵穩定下來,有沒有一年?諸位朋友,女真人來了,征服了中原、江南,打敗了整個武朝,朝西南過來了。設想一下女真人征服蜀地,你們會是什麼樣子……”

    秦紹俞推著輪椅在一片曆史圖卷裏走:“再參看這些發展設想一下,若然我們打敗了女真人,若然讓我們在一片大一點的地方不像是小蒼河那樣偏僻,不像是和登三縣那樣貧瘠的地方就像是成都平原這片地方,都不用更大!我們發展三年、發展五年,會變成怎樣的一副樣子,想一想,到時候整個天下,誰能阻擋我華夏之人,複我漢家衣冠我相信,這也是伯父當年,所夢寐以求的圖景……”

    陽光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眾人參觀完這二號樓,便到了正午,由秦紹俞領著原本二十餘名武朝的官吏到食堂吃飯。午餐是菜品簡樸卻也可口的自助模式,吃過了午飯,廖啟賓走到外頭曬太陽,腦中仍舊是稍顯混亂的一片,他通過正式渠道走到縣令一職上,要說起來自然也是人中龍鳳,幾天的時間已經足夠他看清楚一個大的輪廓,但要將這震撼消化,卻仍舊需要時間。

    不多時便有官員、吏員出來與他低聲說話,說起最多的,還是不久之後這場大戰的事情,戰爭核心是在劍閣、還是在梓州、是華夏軍能撐住、還是女真人最後能得天下,這些問題都是議論的重中之重。

    這期間眾人又談起那位寧先生,這片廣場遠遠的能夠看見那位寧先生居住的院落一側,據說寧先生此時仍在張村。便有人談起張村的交通、成都平原這一片的交通。

    “……華夏軍自入主成都以來,籍助救災,籍助行商便利,首重的便是修路,而今以張村為中心,主要的驛道都翻修了一遍,四通八達,寧先生於張村坐鎮,正是最好的選擇。大戰起時,即便後方有人心懷鬼胎,此地的反應,也是最快,君不見幾年前此地還是荒灘,如今橋梁都建了四座了……”

    眾人議論之中,自也不免為了這些事情嘖嘖讚歎,能夠來到此地的,即便經過幾日參觀,對華夏軍反倒不再理解的,當然也不會在眼下說出來,隻要最後不當華夏軍的這個官,即便一時被監視,日後總能脫身。而且,若真不談理念,隻說手段,寧毅創下這樣一番基業的本事,也實在是讓人服氣的。

    這樣議論了片刻,秦紹俞從不遠處過來,參與了小範圍的討論,他笑眯眯的,頂著參差的白發享受深秋的太陽,隨後倒是笑著說起了眾人關心的這個話題:“你們先前在聊寧先生?可惜今日見不到他了。”

    眾人心中一奇:“莫非我等還有可能麵前寧先生?”有的人心思甚至動起來,若是真有機會見到那人,行險一擊……

    卻見秦紹俞笑道:“這邊諸事都已安排妥當,大戰在前……他昨日便啟程去梓州前線了。”

    秦紹俞的話語平靜,廖啟賓聽得這句話,想起這幾日參觀華夏軍軍營的那種肅殺、虎賁之士的身影,心中便是悚然而驚,呆了半晌,低聲道:“寧先生……去前線?若女真人殺來,圍了梓州……川四路千裏之地……恐應變不足啊……”

    他們此時還未完全加入華夏軍,廖啟賓固然知道此事不宜細問,但依然忍不住緩緩說了出來。秦紹俞眯著眼睛,看他一眼:“沒事。”

    他道:“隻要川四路尚在、華夏軍尚在,宗翰……便圍不了梓州。”

    ***************

    寧毅離開張村,是在九月二十三的這天的下午,九月二十四,其實已經快要抵達梓州了。

    阻擊完顏宗翰大軍,將戰場盡量確定在劍閣與梓州之間的一百公裏路程上,是早先就已經定好的計劃。當然,最理想的展開是在劍閣阻擊敵人,若劍閣不能歸降也難以奪下,則將前線定在梓州。

    雖然說從梓州往南,成都一線已經是華夏軍經營了兩年的地盤,但事實上,越過梓州,成都平原一望無際。到時候即便能夠正麵擊潰完顏宗翰,他手下幾十萬大軍在仍舊具備出色指揮能力的女真名將率領下一頓亂竄,很容易打成一場爛賬,甚至於人家仗著兵力優勢占下各個小城,再驅趕民眾四處廝殺,甚至去做點決口都江堰之類的事情,華夏軍兵力吃緊的情況下,最終恐怕會被打得焦頭爛額。

    寧毅的動身,是因為二十三這天先後傳來了兩條消息。

    其中一條,是在江南地區,有一場與遊說司忠顯關聯緊密的營救行動,宣告失敗。

    而另一條,是在梓州爆發的一場精心籌劃的刺殺行動,延伸到了寧忌的身邊。寧忌一度被對方刺客抓住。

    一直到他被擄至梓州城郊,數名刺客彙合,這位僅僅十三歲的寧家子弟方才以袖中暗藏短刀割開繩索,猝起發難。在援手到來之前,他一路追殺刺客,以各種手段,斬殺六人。

    寧毅瞞著小嬋,當天動身,朝梓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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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8-2 16:34:56
第八七三章 人事癲狂 血色成長(下)




    車隊抵達梓州的時候,夕陽已經在天際降下,梓州的城頭上亮著火把,城門開著,但出入城池的官道上並沒有行人,寧曦帶著一小隊人在城門外的驛站邊等待。

    由於刺殺事件的發生,對梓州的戒嚴此時正在進行。

    “對梓州的戒嚴,是借題發揮。”被寧毅召喚過來,上車行了禮寒暄兩句之後,寧曦才說起城內的事情。

    梓州初降,當初又是大量華夏軍反對者的聚集之地,第一波的戶籍統計過後,也正好發生了寧忌遇刺的事情,如今負責梓州安全衛戍的軍方將領召集陳駝子等人商議之後,對梓州開始了一輪戒嚴清查。

    “軍隊入城之時,對於城內百姓,並未為難,即便是當初與咱們有舊的,甚至是名單上列了號的,想要離開也是悉聽尊便。如今登記的時間已經給了,離開的時間也給了,再不肯走也不肯去登記的,正好藉此機會清查一番,昨日上午到今日下午,躲在城內先前與華夏軍有過血債的凶徒抓了六批,狗急跳牆,我們傷了幾個人。”

    馬車前行,寧曦平靜地跟父親說著城內的事態,隨後道:“弟弟的傷沒有大礙,吃了對方的拳腳,又故意用手臂挨了一劍,流了些血,但靜養數日便能好過來,我未告訴他父親你要過來的事,他此時可能已經睡下了,這次的事情,是我太過疏忽所致……”

    從車窗的晃動間看著外頭街市便迷離的燈火,寧毅搖了搖頭,拍拍寧曦的肩膀:“我知道這裏的事情,你做得很好,不必自責了,當年在京城,許多次的刺殺,我也躲不過去,總要殺到麵前的。世界上的事情,便宜總不可能全讓你占了。”

    寧曦低著頭,雙拳按在膝蓋上,沉默了好一陣,寧毅道:“聽說嚴師傅在刺殺之中犧牲了。”

    寧曦點了點頭,寧毅歎了口氣:“嚴飆師傅以前在江湖上有個名頭,叫做‘毒醫’,但性格其實是極好的人,這一年多,我拜托他照顧老二,他也從不含糊。此後,他是我們家的恩人,你要記得。嚴師傅夫人早逝,在和登有一收養的女兒,今年……可能十歲出頭,在學校中念書,往後該咱們家照顧了。”

    寧毅說起這些,每說一段,寧曦便點頭記下來。此時的梓州城的宵禁雖然已經開始,街道上隻見軍人走過,但道路四周的宅子裏仍舊傳出各種各樣的人聲來,寧毅看著這些,又與寧曦閑聊了幾句,方才道:“聽聶師傅講,以老二的身手,原本是不該被抓住的,他以身犯險,是這樣嗎?”

    寧曦微微猶豫,搖了搖頭:“……我當時未在現場,不好判斷。但刺殺之事猝然而起,當時情況混亂,嚴師傅一時心急擋在二弟麵前死了,二弟畢竟年紀不大,這類事情經曆得也不多,反應遲鈍了,也並不奇怪。”

    長久以來,寧曦都知道父親頗為關心家人,對於這場突如其來後來卻戲劇收尾的刺殺,以及刺殺之中表現出來的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寧曦有意為弟弟辯解幾句,卻見父親的目光迷離於車窗外,道:“江南傳來消息,營救司家人的行動失敗了,劍閣恐怕遊說不過來。”

    沒料到父親的話語忽然跳躍到這件事上,寧曦微微愕然,他往日裏也隻知道劍閣方麵女真與華夏軍兩頭在拉鋸,但對於司忠顯家人之類的事,未曾聽說過。這時愣了愣:“……嗯?”

    寧毅笑笑:“待會再跟你細說,先去看看老二吧。”

    這句話定下了調,寧曦不再多問,此後是寧毅向他詢問最近的生活、工作上的瑣碎問題,與閔初一有沒有吵架之類的。寧曦快十八了,樣貌與寧毅有些相似,隻是繼承了母親蘇檀兒的基因,長得更加俊美一些,寧毅年近四旬,但沒有此時流行的蓄須的習慣,隻是淺淺的八字胡,有時候未做打理,嘴唇上下巴上的胡須再深些,並不顯老,隻是不怒而威。

    不多時,車隊在醫館前方的道路上停下,寧毅在寧曦的帶領下朝裏頭進去,醫館裏的院子裏相對安靜,也沒有太多的燈火,月光從院中銀杏樹的上方照下來,寧毅揮手遣散眾人,推開房門時,身上纏了繃帶的寧忌躺在床上,兀自呼呼沉睡。

    睡得極香,看起來倒是沒有半點遭遇刺殺或是殺人後的陰影殘留在那兒,寧毅便站在門口,看了好一陣子。

    ***************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造化,自己的修行。

    若從後往前看,武建朔十一年九月、十月間,女真已經浩浩蕩蕩地征服了幾乎整個武朝,在西南,決定天下興亡的關鍵大戰即將開始,天下人的目光都朝著這邊聚集了過來。

    這一年,十三歲的寧忌位於這暴風雨的中心,內心之中,也有著不亞於這場風暴的變化在聚集和醞釀。或許對於整個天下來說,他的變化無足輕重,但對於他自己,當然有著無法取代的意義。

    或許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也都會通過同樣的途徑,走向更遠的地方。

    相對於之前跟隨著軍醫隊在各處奔走的時日,來到梓州之後的十多天,寧忌的生活是非常平靜的。

    軍醫隊征用的醫館位於城西軍營的附近,稍加整修,依舊對外開放,許多時候甚至是對本地居民義務看病,除藥品外並不多收錢物。寧忌跟隨著軍醫隊中的眾人打下手,照顧藥物,無事時便練武,軍醫隊中亦有武者,也能對他指點一番。

    嫂子閔初一每隔兩天來看他一次,替他收拾要洗或者要縫補的衣物這些事情寧忌早已會做,這一年多在軍醫隊中也都是自己搞定,但閔初一每次來,都會強行將髒衣服搶走,寧忌打不過她,便隻好每天早上都整理自己的東西,兩人如此對抗,不亦樂乎,名雖叔嫂,感情上實同姐弟一般

    兄長拉著他出去吃了兩次飯,間中談一談最近時局的發展。接收了川四路北麵各個城鎮後,由不同方向朝梓州聚集而來的華夏軍士兵迅速突破了兩萬人,隨後突破兩萬五,逼近三萬,由各地調集過來的後勤、工兵隊伍也都在最快的時間內到崗,在梓州以北的關鍵點上構築起防線,與大量華夏軍成員抵達同時發生的是梓州原居民的迅速遷出,也是因此,雖然在總體上華夏軍掌握著大局,這半個月間人來人往的許多細節上,梓州城仍舊充滿了忙亂的氣息。

    這樣的氣息,倒也並未傳到寧忌身邊去,兄長對他很是照顧,許多危險早早的就在加以杜絕,醫館的生活按部就班,倒像是梓州城中無人發覺的安靜的角落。醫館院子裏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也不知生存了多少年了,枝繁葉茂、沉穩雍容。這是九月裏,銀杏上的白果成熟,寧忌在軍醫們的指導下打下果子,收了備做藥用。

    溫暖怡人的陽光許多時候從這銀杏的葉子裏灑落下來,寧忌便蹲坐在樹下,開始出神和發呆。

    這是少年人漸漸學會想事情的年紀,許多的疑問,早已在他心中發酵起來。當然,雖然外界殘酷、愚蠢、不可理喻,在寧忌的身邊始終有著家人的溫暖在,他固然會在兄長麵前發發牢騷,但整個情緒,自然不至於太過偏激。

    也是因此,到他成年之後,無論多少次的回想,十三歲這年作出的那個決定,都不算是在極端扭曲的思維中形成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像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九月二十二,那場刺殺的兵鋒伸到了他的眼前。

    在那有著金黃銀杏樹的院子裏,有刺客歇斯底裏的投出一把鋼刀,嚴飆嚴師傅幾乎是下意識地擋在了他的麵前這是一個過激的舉動,因為當時的寧忌極為冷靜,要躲開那把鋼刀並沒有太大的難度,但就在他展開反擊之前,嚴師傅的後背出現在他的麵前,刀鋒穿過他的心坎,從後背穿出來,鮮血濺在寧忌的臉上。

    此時,更遠的地方有人在放火,製造出一起起的混亂,一名身手較高的刺客麵目猙獰地衝過來,目光越過嚴師傅的後背,寧忌幾乎能看到對方口中的唾沫。

    他的心中有巨大的怒氣:你們明明是壞人,為什麼竟表現得這般生氣呢!

    就在那片刻間,他做了個決定。

    對方衝殺過來,寧忌踉蹌後退,交手幾刀後,寧忌被對方擒住。

    能夠抓住寧毅的二兒子,在場的三名刺客一方麵錯愕,一方麵欣喜若狂,他們扛起寧忌就走,亦用牛皮繩綁住了寧忌的雙手。三人奪路出城,中途有一人留下來斷後,待到依照計劃從密道迅速地出城,這批刺客中幸存的九人在城外彙合。

    他們原本就是在梓州經營了數年的地頭蛇,計劃周詳以快打慢,雖然風險大,但終於讓他們撈到了成果。寧忌被其中一名高壯的漢子扛在肩膀上,手上、身上綁得嚴嚴實實,身上長短雙刀自然也早被拿下,九人自認做了大事,接下來便是在華夏軍形成大包圍前迅速脫離,這個時候,寧忌也陡然發難。

    對於一個身材還未完全長成的小孩子來說,理想的武器絕不包括刀,相對而言,劍法、匕首等武器點、割、戳、刺,講求以最小的出力攻擊要害,才更適合孩子使用。寧忌自小愛刀,長短雙刀讓他覺得帥氣,但在他身邊真正的殺手鐧,其實是袖中的第三把刀。

    那隻是一把還沒有手掌大小的短刀,卻是紅提、西瓜、寧毅等人冥思苦想後讓他學來傍身的武器。作為寧毅的孩子,他的生命自有價值,將來雖然會遭遇到風險,但隻要第一時間不死,願意在短時間內留他一條性命的敵人居多,畢竟這是關鍵的籌碼。

    寧忌自小苦練的,是藏於袖間、掌間的這把短刀,這中間還不隻是武術的掌握,也夾雜了戲法的思維。到得十三歲的年紀上,寧忌使用這把刀,從袖間到掌間,甚至於拿著刀在對方麵前揮手,對方都難以發覺。它的最大用處,就是在被抓住之後,割斷繩子。

    九名刺客在梓州城外彙合後片刻,還在高度提防後方的華夏軍追兵,完全想不到最大的危險會是被他們帶過來的這名孩子。背負寧忌的那名大漢乃是身高將近兩米的巨人,咧開嘴哈哈大笑,下一刻,在肩上少年的手掌一轉,便劃開了對方的脖子。

    人還在站著,鮮血噴湧而出,寧忌在空中翻下地麵,飛到已全力擲出,直取對麵一名女子的左眼,那女刺客身邊還站著她的丈夫,下一刻啊的一聲,臉上便是一片血光,她的左眼被刀光掃過,眼睛已毀,飛刀待過她的側臉,人卻未死。寧忌一落地,抄起一把鋼刀便投入林中。

    眾人追將上去,寧忌步履飛快,帶著眾人繞了一個小圈,衝回原地。其時那對夫妻尚在處理傷勢,寧忌從後方衝出,照著躺在地上的眼傷女人的肚子便全力劈了下去,那丈夫倉促間將寧忌格擋開,寧忌借勢往地上滾落,便展開最為刁鑽的地躺刀照著那女人殺過去。

    地躺刀斬腳劈腿,本就難防,再加上寧忌身形不大,刀光更是淩厲,那眼傷女子同樣躺在地上,寧忌的刀光恰到好處地將對方籠罩進去,女子的丈夫身體還在站著,兵器抵擋不及,又無法後退他心中可能還無法相信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孩子心性如此狠辣轉眼間,雙腿中刀,寧忌從他的腿邊滾過去,直接劈斷了對方的一對腳筋。

    他們又哪裏能想通,雖然在許多事情上寧毅都關心孩子的心理成長,但在這樣惡劣的戰爭環境下,對於戰鬥與自保的事情,沒有人敢有所保留。自小教授寧忌武藝的要麼是紅提、西瓜這等經曆過戰陣的高手,要麼是杜殺這樣的狠辣人物,再或者陳駝子一般的邪道高手,對敵人的弱點利用起來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相對而言,似乎隻有偶爾指點一下寧忌的陳凡,能帶給他些許豪邁的氣息。

    至於寧毅,則隻能將這些手段套上兵法一一解釋:金蟬脫殼、以逸待勞、趁火打劫、聲東擊西、圍魏救趙……等等等等。

    寧忌對這些兵法早已爛熟於心,隻是這一次才終於遭遇到如此多的敵人,運用出來。他砍了這對夫妻的腳筋,也不殺人,在其它幾人急忙趕回前又迅速逃離,於樹林之中伏擊落單者。

    如此這般,待到不久之後援兵趕到,寧忌在樹林之中又先後留下了三名敵人,另外三人在梓州時或許還算是地頭蛇甚至頗有名望的綠林人,此時竟已被殺得拋下同伴拚命逃離。

    從梓州趕來的援手大多也是江湖上的老油條,見寧忌雖然也有受傷但並無大礙,不由得鬆了口氣。但另一方麵,當看到整個戰鬥的情況,稍加複盤,眾人也不免為寧忌的手段暗自心驚。有人與寧曦提起,寧曦雖然覺得弟弟沒事,但思考之後還是認為讓父親來做一次判斷比較好。

    至於寧忌,在這件事後,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事,看過死去的嚴師傅後便專心養傷、呼呼大睡,許多事情在他的心中,至少暫時的,已經找到了方向。

    **************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在睡夢中下意識地醒過來,扭頭望向一旁時,父親正坐在床邊,籍著些微的月光望著他。

    “爹,你過來了。”寧忌似乎沒感覺到身上的繃帶,欣喜地坐了起來。

    寧毅便連忙去攙扶他:“不要太快,感覺怎麼樣了?”

    “我沒事了,睡了好久。爹你什麼時候來的?”

    “沒有多久,聽說你出事,就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不過沒告訴你娘,怕他擔心。”

    “我沒事,那些家夥全都被我殺跑了。可惜嚴師傅死了。”

    寧忌說著話,便要掀開被子下來,寧毅見他有這樣的活力,反倒不再阻攔,寧忌下了床,口中嘰嘰喳喳地說他睡得太久,睡不著了,寧毅吩咐外頭的人準備些粥飯,他拿了件單衣給寧忌罩上,與他一道走出去。院子裏月光微涼,已有馨黃的燈火,其他人倒是退出去了。寧忌在簷下緩緩的走,給寧毅比劃他如何打退那些敵人的。

    “聽說,小忌你好像是故意被他們抓住的。”

    某一刻,寧毅微笑著問出這句話來,寧忌微微一愣,過得片刻,卻點了點頭:“……嗯。”

    “為什麼啊?因為嚴師傅嗎?”

    “嚴師傅死了……”寧忌這樣重複著,卻並非肯定的語句。

    “這些年來,也有其他人,是眼看著死在了我們麵前的,身在這樣的世道,沒見過死人的,我不知道天下間還有沒有,為什麼嚴師傅死了你就要以身犯險呢?”

    寧忌沉默了片刻:“……嚴師傅死的時候,我忽然想……若是讓他們分頭跑了,或許就再也抓不住他們了。爹,我想為嚴師傅報仇,但也不隻是因為嚴師傅。”

    少年坦坦白白,語速雖不快,但也不見太過迷惘,寧毅道:“那是為什麼啊?”

    “爹,我這些天在醫館,過得很太平。”

    “你哥替你擋下了很多事。”

    “但是外麵是挺亂的,很多人想要殺我們家的人,爹,有很多人衝在前頭,憑什麼我就該躲在這裏啊。”

    少年說到這裏,寧毅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隻聽寧忌說道:“爹你以前曾經說過,你敢跟人拚命,所以跟誰都是平等的。咱們華夏軍也敢跟人拚命,所以即便女真人也打不過我們,爹,我也想變成你、變成陳凡叔叔、紅姨、瓜姨那麼厲害的人。”

    “……”寧毅沉默下來。

    “嚴師傅死的那個時候,那人張牙舞爪地衝過來,他們也把命豁出來了,他們到了我麵前,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如果還往後躲,我就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變成厲害的人了。”

    “……爹,我就用盡全力,殺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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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




    午夜前後,梓州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雨勢籠罩大地。

    視察衛戍工地的一行人上了城牆,一時間便沒有下來,寧毅通過城樓上的窗戶朝外看,雨夜中的城牆上隻餘了幾處小小的光點尚在亮著。

    每隔數十米的一點點光芒,勾勒出隱約的城池輪廓。換防的士兵們披了蓑衣,沿城牆走向遠處,漸漸淹沒在雨的黑暗裏,間或還有細碎的人聲傳來。

    高牆的內圍,城市的建築影影綽綽地往遠處延伸,白日裏的青瓦灰牆、大小院落在此刻都漸漸的溶成一塊了。為了衛戍守城,城牆附近數十丈內原本是不該建房的,但武朝承平兩百餘年,位於西南的梓州未曾有過兵禍,再加上地處要道,商業發達,民居逐漸占據了視野中的一切,先是貧戶的房屋,後來便也有富戶的院落。

    即將到來的戰爭已經嚇跑了城內三成的人,住在北麵城牆附近的居民被優先勸離,但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間,扔能看見稀疏的燈點,也不知是主人起夜還是作甚,若仔細凝望,近處的小院裏還有主人倉促離開是遺落的物品痕跡。

    兩名更夫提著燈籠,躲避在已無人居住的院落外的屋簷下。

    距離第一次女真人南下,十餘年過去了,鮮血、戰陣、生死……一幕幕的戲劇輪番上演,但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每個人的生活,仍舊是普普通通的延續,即便戰亂將至,困擾人們的,依舊有明日的柴米油鹽。

    在趕來梓州之前,寧毅接到了從江南發過來的失敗訊息。

    自華夏軍殺出涼山範圍,進入成都平原之後,劍閣一直以來都是下一步戰略中的關鍵點,對於劍閣守將司忠顯的爭取和遊說,也始終都在進行著。

    司忠顯此人忠於武朝,為人有智慧又不失仁慈和變通,往日裏華夏軍與外界交流、售賣武器,有大半的生意都在要經過劍閣這條線。對於供應給武朝正規部隊的單子,司忠顯從來都給予方便,對於部分家族、豪紳、地方勢力想要的私貨,他的打擊則相當嚴厲。而對於這兩類生意的分辨和挑揀能力,證明了這位將領頭腦中有著相當的大局觀。

    華夏軍總參謀部對於司忠顯的整體觀感是偏向正麵的,也是因此,寧曦與寧忌也會認為這是一位值得爭取的好將領。但在現實層麵,善惡的劃分自然不會如此簡單,單隻司忠顯是忠於天下黎民還是忠於武朝正統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總之在這一年的上半年,通過司忠顯借道,離開川四路攻擊女真人還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劉承宗的一萬人也正是在司忠顯的配合下去往徐州的這符合武朝的根本利益。然而到了下半年,武朝式微,周雍離世,正統的朝廷還一分為二,司忠顯的態度,便明顯有了動搖。

    這中間還有更為複雜的情況。

    司忠顯原籍浙江秀州,他的父親司文仲十餘年前一度擔任過兵部侍郎,致仕後全家人一直居於平江府即後世蘇州。女真人攻破京城,司文仲帶著家人回到秀州鄉下。

    七月,完顏希尹著女真軍隊攻秀州,城破之後請出司文仲,授與禮部尚書一職,隨後便將司文仲派來劍閣勸降。其時江南一帶華夏軍的人手已經不多,寧毅命令前線做出反應,謹慎打探之後酌情處理,他在命令中重複了這件事需要的謹慎,沒有把握甚至可以放棄行動,但前線的人員最終還是決定出手救人。

    這場行動,華夏軍一方折了五人,司家人亦有傷亡。前線的行動報告與檢討發回來後,寧毅便知道劍閣談判的天平,已經在向女真人那邊不斷傾斜。

    每到此時,寧毅便不由得檢討自己在組織建設上的缺憾。華夏軍的建設在某些輪廓上模仿的是後世中華的那支軍隊,但在具體環節上則有著大量的差異。

    從本質上來說,華夏軍的主軸,源自於現代軍隊的管理係統,森嚴的軍法、嚴格的上下監督體係、到位的思想管理,它更類似於現代的美軍或是現代的種花軍隊,至於最初的那一支紅軍,寧毅則無法模擬出它堅定不移的信仰體係來。

    寧毅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近代的中國存在太多無法複製的東西,那個時代,西方是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中國是落後的思維與政治體係,超過一百年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無數人不斷地碰壁和尋找道路,最終才鑄造出那樣一支具備堅定無產階級信仰的軍隊來。

    武朝經曆的屈辱,還太少了,十餘年的碰壁還無法讓人們意識到需要走另一條路的迫切性,也無法讓幾種思維碰撞,最終得出結果來甚至於出現第一階段共識的時間都還不夠。而另一方麵,寧毅也無法放棄他一直都在培養的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萌芽。

    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才與老牛頭決裂,也是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在某些方向上更像是後世的大公司大企業,盡管寧毅也進行大量的“華夏”理念宣傳,但真正支撐起一切的,是超越時代的專業的體係,專業的辦事方法,在經曆了一次次勝利之後,軍隊中的辦事人員們有著昂揚的鬥誌,也有了近乎驕傲的樂觀主義精神。

    對於這樣的精神,寧毅進行過大量的整頓,但效果當然是有限的。沒有百年屈辱,沒有無數的失敗,沒有四一二大屠殺,也沒有始終居於劣勢的窘迫和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養不出那種深入骨髓裏的堅持和嚴肅。擊潰陸橋山輕鬆拿下大半個成都平原之後,部分華夏軍人對於女真人甚至都有著蔑視的情緒。

    這一年以來的對外工作,傷亡率高於寧毅的預期。在這樣的情況下,慷慨與壯烈不再是值得宣傳的事情。每一種主義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種思想也都會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這幾年來,真正困擾寧毅思維的,始終是這些事情的關聯與轉折。

    如何讓人們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學與社會的必要性,如何令資本主義的萌芽產生,如何在這個萌芽產生的同時放下“民主”與“平等”的思維,令得資本主義走向無情的逐利極端時仍能有另一種相對溫情的秩序相製衡……

    而司忠顯的事情也將決定整個天下大勢的走向。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直到這一天來到梓州,寧毅才發現,最為令他困擾和牽掛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關寧忌的消息傳來,他原本擔心的,是二兒子看見了世道混亂,開始變得凶殘好殺,寧曦肯將這消息傳回去,隱約中的擔憂恐怕也正是這點。待見麵之後,孩子的坦白,卻讓寧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為武者,在看見這世道的迷惑之後,小孩子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得強大的途徑,潛意識中的野性正從父兄為他編製的安全範圍內生長出來。想要經曆戰鬥,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在對方豁出性命的時候,接受平等的挑戰。

    這是值得讚許的心思。

    寧毅這一路走來,同樣是一路廝殺。

    他並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從江寧城外的船塢開始,到弑君後的如今,與女真人正麵抗衡,無數次的搏命,並不因為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裏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過往無數次的經曆告訴他,真要在這凶殘的世界與人廝殺,將命豁出去,隻是基本條件。不具備這一條件的人,會輸得概率更高,贏的概率更少。他隻是在冷靜地推高每一分勝利的概率,利用殘酷的理智,壓住危險當頭的恐懼,這是上一世的經曆中反複鍛煉出來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隻會輸得更多。

    無論在盛世還是在亂世,這世界運作的本質,始終是一場注重排名的選拔賽,雖然在實際操作時具備延續性和複雜性,但根本的性質,其實是不變的。

    這世上存在富二代權二代,這是延續性的表現。

    在這世上要將事情辦好,不僅要努力思考努力行動,還要有正確的方向正確的方法,這是複雜性的體現。

    對於庸才來說,這世上的許多東西,似乎取決於運氣,某某選對了某個方向,所以他成功了,自己的時機和運氣都有問題……但實際上,真正決定人選擇的,是一次又一次對於世界的認真觀察與對於規律的認真思考。

    在這世界的頂層,都是聰明的人努力地思考,選擇了對的方向,然後豁出了性命在透支自己的結果。即便在寧毅接觸上一個世界,相對太平的世道,每一個成功人士、資本家、領導者,也大都具有一定精神疾病的特征:完美主義、偏執狂、貫徹始終的自信,甚至於一定的反人類傾向……

    普通人定義的心理健康不過是大眾對待寵物一般的移情和軟弱罷了。盛世裏人們通過秩序抬高了底線,令得人們即便失敗也不會過度難堪,與之對應的便是天花板的壓低和上升途徑的凝固,大眾出售自己並不迫切需要的“可能性”,換取能夠理解的穩妥與踏實。世界就是如此的神奇,它的本質從不變化,人們隻是在理解規則之後進行這樣那樣的調整。

    寧毅對這一切都明明白白,所以他豁出了性命。

    到如今,輪到他的孩子了。

    十三歲的小寧忌想要選擇“可能性”,放棄穩妥與踏實,這種想法並不體現在魯莽的送死,但必將決定他以後無數次麵對危險時的選擇,就好像之前他選擇了與敵人廝殺而不是被保護一樣。寧毅知道,自己也可以選擇在這裏扼殺掉他的這種想法那種方式,自然也是存在的。

    這天夜裏,在那醫館的銀杏樹下,他與寧忌聊了許久,說起周侗,說起紅提的師父,說起西瓜的父親,說起這樣那樣的事情。但直到最後,寧毅也沒有試圖扼殺他的想法,他隻是與孩子約法三章,希望他考慮到家裏的母親,學醫到十六歲,在這之前,麵對危險時稍微後退一些,在這之後,他會支持寧忌的任何決定。

    “希望兩年以後,你的弟弟會發現,習武救不了中國,該去當大夫或者寫罷。”

    這晚與寧忌聊完之後,寧毅一度與長子開了這樣的玩笑。但事實上,即便寧忌當大夫或者寫文,他們將來會麵對的許多凶險,也是一點都不見少的。作為寧毅的兒子和家人,他們從一開始,就麵對了最大的風險。

    幾年前的寧曦,或多或少的也有心中的蠢蠢欲動,但他作為長子,父母、身邊人從小的輿論和氛圍給他圈定了方向,寧曦也接受了這一方向。

    最終在陳駝子等人的輔佐下,寧曦變為相對安全的操盤之人,雖然未像寧毅那般直麵一線的凶險與流血,這會讓他的能力不夠全麵,但終究會有彌補的方法。而另一方麵,有一天他麵對最大的凶險時,他也可能因此而付出代價。

    這幾年對於外界,例如李頻、宋永平等人說起這些事,寧毅都顯得坦然而光棍,但事實上,每當這樣的想象升起時,他當然也免不了痛苦的情緒。這些孩子若真的出了事,他們的母親該傷心成什麼樣子呢?

    檀兒一向堅強,或許也會因此而倒下,一向溫柔的小嬋又會怎樣呢?直到如今,寧毅依舊能清楚記得,十餘年前他初來乍到時,小小的丫鬟蹦蹦跳跳地與他一道走在江寧街頭的樣子……

    再過個幾年,恐怕雯雯、寧珂這些孩子,也會漸漸的讓他頭疼起來吧。

    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們也會走過自己的軌跡,慢慢長大,逐漸經曆風雨。這天夜裏,寧毅在城樓上看著黑暗裏的梓州,沉默了許久。

    回過頭的另一端,越過梓州城外的空地,遠遠的山上哨塔裏,還亮著最為細微的光芒,一處處修建防禦工事的工地,正在黑夜的雨中雌伏……

    *******************

    即便再大的天地反覆,孩子們也會走過自己的軌跡,慢慢長大,逐漸經曆風雨……

    在西南名為寧忌的少年人做出直麵風雨的決定時,在這天下遠隔數千裏外的另一個孩子,早已被風雨裹挾著,走在顛沛的路上了。

    武建朔三年出生的穆安平今年八歲半,距離失去父母的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了兩年多。他被林宗吾改名平安,剃了小小的光頭,在晉地的亂世中獨自前行,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

    建朔十一年的九月,平安衣著襤褸地回到了他過去曾經生活過好些年的沃州,卻已經找不到父母曾經居住過的房子了。在女真來襲、晉地分裂,不斷延綿的兵禍中,沃州已經完完全全的變了個樣子,半座城池都已被燒毀,瘦骨嶙峋的乞丐般的人們生活在這城池裏,春夏之時,這裏一度出現過易子而食的慘劇,到得秋天,稍稍緩解,但仍舊遮不住城池內外的那股喪死之氣。

    衣著襤褸的小和尚在城池中找了兩天,也找不回昔時對父母的記憶,吃的東西耗盡了,他在城中的破舊宅子裏偷偷地流了眼淚,睡了一天,心緒茫然又到街頭晃蕩。這個時候,他想要見到他在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和尚師父,但師父始終未曾出現。

    與他相隔數十丈外的街頭,穿一身寬大僧袍的林宗吾正將一小袋的粗糧饅頭遞到麵前瘦骨嶙峋的習武者的麵前。

    不久之後,武者跟隨在小和尚的身後,到無人處時,拔出了身上的刀。

    平安回過頭來,眼淚還在臉上掛著,刀光晃動了他的眼睛。那瘦瘦的惡人腳步停了一下,身側的袋子忽然破了,一些吃的掉落在地上,大人與孩子都不由得愣了愣……

    街邊的角落裏,林宗吾雙手合十,露出微笑。

    虎豹為了捕獵,要長出爪牙;鱷魚為了自保,要長出鱗片;猿猴們走出樹林,建起了棍棒……

    風雨之中,人的鮮血會流下來,在死去之前,人們隻能努力將自己變化得更加堅強。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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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8-9 20:09:45
第八七五章 荒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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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青蒙蒙的,雨從天上降下來,滲透進人們的衣服裏,帶來了冬日裏蝕人的寒意。

    劍門關外,擁擠的難民隊伍充塞了山穀,女人與孩子的哭聲在雨裏溶成淒涼的一片,老叟們爬上劍門關前方高聳的坡道,跪在地上,懇求著關內守將的放行。

    淒慘的景象已經持續了十數日,被趕至北麵關外的難民多已病倒,兼有老弱殘障,他們衣食皆少,藥物也缺,每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就此死去即便川蜀的山中生活艱難,劍閣一地,也有多年不曾見過如此淒涼的景象了。

    城牆上披著蓑衣的士兵持槍而立,幾不忍看。隨著這場大雨降下,前方山穀中的老弱病殘們會在他們的眼前慢慢倒下,咽下最後一口氣。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這一幕,不啻為人間地獄。

    然而無法放行。

    完顏宗翰的二十餘萬大軍已經進入利州,就在幾十裏外駐紮。而劍門關是蜀地最為重要的關卡。

    如今司忠顯手下兩萬精兵連同地方萬餘軍隊鎮守於此。隻要劍門關還在手上,要打可以打,要談可以談,無論任何選擇,都具備高度的戰略價值。

    這樣的背景下,即便在談判的過程中,參與的雙方也都在不斷試探著司忠顯的底線。

    華夏軍一方相對君子也是因為沒有強取的必要,他們頂多是在暗地裏不斷以大義為名遊說各方,合縱連橫。

    女真人則雙管齊下,一方麵,完顏希尹授意派出使團,在司忠顯父親司文仲的帶領下,對司忠顯開出了優厚得難以想象的條件。另一方麵,兵臨劍閣之外的完顏宗翰表現出了堅決的戰鬥意誌與一天更甚一天的不耐煩,在使團仍在談判的過程裏,他們將大量病弱民眾驅趕往劍門關口,並且煽動他們,隻要過了關,華夏軍便會給他們糧食,給他們治病。

    打開關隘,謹慎地放人過關,在普通人看來是一個選擇,即便人群裏混入一個兩個甚至一隊兩隊的奸細,似乎也破不了三萬餘人鎮守的雄關。但戰場上從來不存在這樣的邏輯,老練的獵手們會以各種手段試探獵物的底線,有時候,一步的後退或許便會決定數步之後的見血封喉。

    位於劍門關外的完顏宗翰與一種女真將領,顯然都是這樣老練的將領,哪怕談判占著實質的上風,他們也在不遺餘力地傳遞著自己的凶殘與自信:即便你不降,我們也會狠狠地打垮你!

    至於九月底,被驅趕至劍門關北端的病弱漢人,已經多達三萬餘。

    從劍閣的雄關往東北方向走,淫雨延綿三十餘裏。已經淪陷的昭化古城是完顏宗翰屯兵的核心所在,昭化大營約有八萬女真主力駐紮,昭化城外圍偏西一側,被女真驅趕前行的十餘萬正躲在破舊的營地裏、帳篷下,瑟瑟發抖。

    陰雨之中,有兩千餘人被女真軍隊自營地裏驅趕出來,這是難民營中已經病倒卻無法醫治的俘虜。為了避免他們死在營地中,女真人將病患與病患的家人一同趕出,著他們朝西麵的劍閣方向而去。

    對於這些傷病又虛弱的漢人,女真軍隊倒也並不做太多的監督。巡邏隊固然是有,一旦遇上,便遠遠地射箭殺人,到附近的山林躲避、繞行並不是沒可能躲開女真人的大軍,但一來病患的身體每況愈下,二來,至少在女真軍隊走過的地方,又有哪裏不是廢墟與死地。這個秋天女真大軍從襄樊方向一路掃來,為了接下來的這場大戰,該搜刮的,也早已搜刮過了。

    往回走是死,躲在山中是慢慢的死,去到劍閣,或許某一日守衛劍門關的漢人將軍真的發了慈悲,給他們糧食,允他們治療。又或是打開關隘,令他們去到另一側投靠據說打著仁義之旗的華夏軍呢?

    或許隨著渺茫的希望一天天的化作絕路,人們才會發現,其實絕路早已降臨了。

    藏青色的馬隊立在城西的山頭上,完顏宗翰身披大髦,看著數千人離開營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哭聲四起,有人摔落泥水之中,跪地求告。

    被抓住之時,他們尚有少許家當,營地之中,女真人每日也會提供少許吃食,但被驅趕而出,他們身上是什麼都沒有了。冒雨、部分人帶病、沒有藥沒有下一頓的著落,周圍是蜀地的山嶺,所有的病人哪怕隻是小小的感冒都會在幾日之內,漸漸地,在親人的注視下死去。

    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帶著隨從自山坡的另一端上來,他是完顏宗翰的長子,自幼隨粘罕出征。女真滅遼時,他十餘歲,尚未嶄露頭角,到得第二次汴梁之戰,二十七歲的完顏設也馬與弟弟寶山大王完顏斜保已是軍中大將。

    在另一段曆史中,金滅北宋的靖康恥時,宋徽宗被抓入女真大營裏,曾試圖向完顏宗望求情,宗望趁機為粘罕之子完顏斜保提親,請求宋徽宗將其第十三女惠福帝姬嫁與斜保為妾,徽宗答應下來。

    不久之後靖康之變愈演愈烈,京中皇族女眷,大臣妻妾兒女皆淪為奴隸娼妓,徽欽二帝連同皇後公主皆在金國過著豬狗不如的奴隸生活,唯有這名叫珠珠的惠福帝姬倒成了女真人唯一娶回去的妾室。這在後世成為了霸道將軍文的絕佳模板,誕生了一些女性後宮視角的故事,但在當時,這位唯一娶回去的妾室是否比其父母姐妹有著更好的生活和處境,再難考究。

    無論如何,在這個世界,靖平之恥也已經過去了十餘年,如今三十多歲的真珠與寶山兩兄弟雖然在名氣上比不過銀術可、拔離速等老將,卻也已是金國將領裏的中流砥柱。這次西路軍南下,劍指西南,兩兄弟也都跟隨在了父親身邊。這也可能是女真西院最後一次到得如此齊全了,也足可看出他們對此次征伐的鄭重。

    “久在北地,難以看見這些風景。父親,兒子來了。”設也馬說著話,翻身下馬向宗翰行禮,宗翰看他一眼,抬了抬手:“投車準備尚需幾日?”

    “若按父親與諸位叔伯所示,完全備好,需半月。”

    “好。”宗翰點了點頭,隨後望向前方,“川蜀固然多山,但過了這一片,便有肥沃平原,得天獨厚。漢地遼闊,風景亦秀美,若穀神在此,或許與你有同樣慨歎,隻是此次大戰過後,我與穀神恐怕不會再來此地,你與寶山,當有重履之日。隻希望到時,我女真萬民茁壯,爾等能對得起這片河山。”

    設也馬拱手:“謹記父親教誨。不過兒子方才所言,倒並非是指眼前的山色,兒子指的,是下頭的人群。南人矮小體弱,心思卑鄙,口中溫良恭儉,實際上卻都膽小怕事,到得這等情形,仍隻知啼哭,令人不齒。兒子心想,此等景象,倒算是對我女真最大的勸諫。”

    設也馬之前言辭頗有些傲慢,宗翰稍稍周圍,待他說到後來,這才點了點頭。女真人中,完顏宗翰向來是最為堅決也最為強勢的主戰派,他開拓突進的態度,事實上貫穿了女真人崛起的始終。

    當年女真勢力尚弱,素受壓迫,阿骨打手下僅兩千餘人的隊伍,對於造反頗為猶豫,是完顏宗翰為阿骨打堅定了決心。後來女真反遼羽翼初豐,亦是宗翰勸說阿骨打稱帝,登高一呼,遂使人心歸附。再後來天祚帝西逃,宗翰甚至不等命令,擅自起兵追擊,最終將天祚帝逼入絕路,生擒婁室,覆滅遼國……

    在女真崛起的道路上,宗翰的勇決乃是女真精神中最為突出的標誌之一。設也馬作為宗翰長子,向來都是望著父親的背影前行,他表麵上有著狂傲張揚的性情,實際操作的層麵卻也不失謹慎與穩妥,而從大的方向上來說,整個女真西路軍的氛圍也是如此。盡管完顏希尹遙控著劍閣的談判,但在西路軍中,拔離速、撒八等一眾將領對於戰爭的準備,從來沒有半點馬虎。有關於作戰的動員每一日都在進行,軍營中也有著狂熱的氣息在浮動。

    “此戰過後,天南海北,目光所見之間皆是我女真轄地,踏平此隅,天下再無大戰了!我女真人,建立不世功業,爾等光宗耀祖,功耀萬世,便在此刻。前方是劍門關,我們便踏平劍門關!前方是黑旗軍,我們便蕩平川四路,殺穿天南海北”

    是啊,征服西南,天南海北富庶的有主之地,便基本都納入女真人的囊中了。狂熱的動員與戰前準備中,久經沙場的老將們對於劍門關的難度自然各有衡量,但並不會向下說出,南征北戰了一輩子,最後的關隘之前,不會因為它的險要,它不投降就為之卻步,京城之中,吳乞買亦在為這場大戰而苦苦支撐,這是所有人心中都有數的事情。

    對於西南的征伐,宗輔與宗弼並不熱心,也是覺得鞭長莫及,也是宗翰與希尹等人的勇決,將決定金國未來的命運!

    九月底、十月初,東麵傳來了屈辱的消息。

    希尹調動十餘萬漢軍合圍往長沙方向,陳凡率領不過八千人的部隊主動出擊,將這三支漢軍共計十四萬人的兵力先後擊潰,這連續的三場大戰或突襲或用間,連戰連捷,震驚天下,華夏軍的陳凡輕騎上陣,一時間竟隱隱打出了千軍萬馬避白袍的聲勢來。

    此時東麵長沙戰場尚有銀術可的騎兵主力並未參戰,但十餘萬漢軍的失敗儼如打在女真人臉上的一記耳光。消息傳到昭化,一眾女真將領倍感屈辱,群情洶湧,恨不得立刻攻擊劍門關以找回場子。

    這樣的喧囂持續了數日,十月初五,司忠顯開關降金。

    宗翰、拔離速、撒八、設也馬、斜保等眾人的心中,都隱隱鬆了一口氣。

    入關受降的這一天,天降陰雨,完顏宗翰騎著高高的戰馬來到劍門關前,看到了雨中那位麵色蒼白、據說頗有忠義名氣的漢人將領,他從馬上下來,看了對方片刻,隨後拍拍他的肩膀,走過了對方的身旁。

    劍門雄關,已經被他踏在腳下了。

    擊敗黑旗的道路,也就完成了一半。

    武建朔十一年十月二十二,周雍死去、武朝名存實亡的這一年初冬,西南戰役在劍門關以南的利州、梓州邊境,毫無懸念地打響了。沒有試探、沒有突襲、沒有意外、沒有與遊說司忠顯勸降劍門關類似的一切花俏,雙方隻是做好了準備,隨後果斷而堅決地投入了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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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六章 前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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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曆史中走過,沒有多少人會關心失敗者的心路曆程。

    三十六年前,司忠顯生於浙江秀州。此處是後世嘉興所在,自古以來都算得上是江南繁華風流之地,文人輩出,司家書香門第,數代以來都有人於朝中為官,父親司文仲居於禮部,職位雖不高,但在地方上仍是受人尊重的大員,家學淵源,可謂深厚。

    司忠顯出生之時,正是武朝富庶繁榮一片大好的上升期,除了後來黑水之盟凸顯出武朝兵事的疲態,眼前的一切都顯出了盛世的光景。

    盛世到來,給人的選擇也多,司忠顯自幼聰敏,對於家中的規規矩矩,反倒不太喜歡遵守。他自小疑問頗多,對於書中之事,並不全盤接受,許多時候提出的問題,甚至令學堂中的老師都感到刁鑽。

    父親雖然是最為古板的禮部官員,但也是有些真才實學之人,對於小孩子的些許“離經叛道”,他不僅不生氣,反倒常在別人麵前誇讚:此子將來必為我司家麒麟兒。

    司家雖然書香門第,但黑水之盟後,司忠顯有心習武,司文仲也予以了支持。再到後來,黑旗造反、汴梁兵禍、靖平之恥接踵而來,朝廷要振興武備時,司忠顯這一類通曉兵法而又不失規矩的儒將,成為了皇族和文臣兩邊都最為喜歡的對象。

    黑旗越過重重山嶺在涼山紮根後,蜀地變得危急起來,此時,讓司忠顯外放西南,扼守劍閣,是對於他最為信任的體現。

    在劍閣的數年時間,司忠顯也並未辜負這樣的信任與期待。從黑旗勢力中流出的各種商品物資,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手上的一道關。隻要能夠增強武朝實力的東西,司忠顯給予了大量的方便。

    對於能夠為華夏軍帶來大好處的各種奢侈品,司忠顯並未一味打壓,他隻是有針對性地進行了約束。對於部分名聲教好、忠武愛國的商號,司忠顯幾度苦口婆心地勸說對方,要摸索和學會黑旗軍製造物品的方法,在這方麵,他甚至還有兩度主動出麵,威脅黑旗軍交出部分關鍵技術來。

    在司忠顯的麵前,華夏軍方麵也做出了不少的讓步,久而久之,司忠顯的名氣便更大了。

    鎮守劍閣期間,他也並不隻追求這樣大方向上的名譽,劍閣屬利州所轄,司忠顯在名義上卻是京官,不歸地方節製。在利州地方,他基本上是個有著獨立權限的草頭王。司忠顯利用起這樣的權力,不僅保衛著地方的治安,利用通商便利,他也發動當地的居民做些配套的服務,這之外,士兵在訓練的空閑期裏,司忠顯學著華夏軍的樣子,發動軍人為百姓墾荒種地,發展水利,不久之後,也做出了許多人人稱道的功績。

    這些事情,其實也是建朔年間軍隊力量膨脹的緣故,司忠顯文武兼修,權力又大,與眾多文官也交好,其它的軍隊插手地方或許每年還都要被參上幾本,司忠顯這裏利州貧瘠,除了劍門關便沒有太多戰略意義幾乎沒有任何人對他的行為指手畫腳,即便提起,也大都豎起拇指稱讚,這才是軍隊變革的楷模。

    為官者,為天下為朝廷為百姓,在這之前,司忠顯其實都做到了,這也是他自小所學習到的文化的核心。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最為艱難的選擇才擺到了他的麵前。

    女真人來了,建朔帝死了,家人被抓,父親被派了過來,武朝名存實亡,而黑旗也並非大義所歸。從天下的角度來說,有些事情很好選擇:投靠華夏軍,女真對西南的入侵將受到最大的阻礙。然而自己是武朝的官,最後為了華夏軍,付出全家的性命,所為何來呢?這自然也不是說選就能選的。

    對於這件事,即便詢問平素大義凜然的父親,父親也全然無法做出決定來。司文仲已經老了,他在家中含飴弄孫:“……如果是為了我武朝,司家滿門俱滅,你我……也認了。但現在,黑旗弑君,大逆不道,為了他們賠上全家,我……心有不甘哪。”

    司文仲在兒子麵前,是這樣說的。對於為武朝保下西南,而後伺機歸返的說法,老人也有所提及:“雖說我武朝至此,與金人、黑旗皆有仇怨,但畢竟是如此地步了。京中的小朝廷,如今受女真人控製,但朝廷上下,仍有大量官員心係武朝,隻是敢怒不敢言……新君繼位雖遭了圍困,但我看這位陛下猶如猛虎,隻要脫困,將來未嚐不能再起。”

    劍閣之中,司文仲壓低聲音,與兒子說起君武的事情:“新君隻要能脫困,女真平了西南,是不能在這裏久待的,到時候仍舊心係武朝者必然雲起呼應,令天南重歸武朝的唯一機會,或許也在於此了……當然,我已老朽,想法或許昏聵,一切決定,還得忠顯你來定奪。無論作何決定,都有大義所在,我司家或亡或存……沒有關係,你不必理會。”

    不過,老人雖然話語豁達,私底下卻並非沒有傾向。他也牽掛著身在江南的家人,牽掛者族中幾個資質聰敏的孩子誰能不牽掛呢?

    事實上,一直到開關決定做出來之前,司忠顯都一直在考慮與華夏軍合謀,引女真人入關圍而殲之的想法。

    到得九月底,各方的遊說愈演愈烈,劍門關外,每日裏成百上千人就那樣眼睜睜地死去,更遠的地方女真人每日裏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強攻。需要做出決定的時日近了。

    十月初三,父親又來與他說起做決定的事,老人在口頭上表示支持他的一切作為,司忠顯道:“既然如此,我願將劍門交予黑旗。”

    老人沒有勸說,隻是半日之後,私下裏將事情告訴了女真使者,告訴了關門部分傾向於降金的人員,他們試圖發動兵諫,抓住司忠顯,但司忠顯早有準備,整件事情都被他按了下來。此後再見到父親,司忠顯哭道:“既然父親執意如此,那便降金吧。隻是孩兒對不起父親,從今往後,這降金的罪名雖然由兒子背著,這降金的罪孽,卻要落到父親頭上了……”

    初五,劍門關正式向金國投降。陰雨霏霏,完顏宗翰走過他的身邊,隻是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後數日,便隻是各式的宴飲與吹捧,再無人關心司忠顯在這次選擇之中的心路。

    這樣也好。

    或晴或雨的天色之中,劍門關上迅速地變了旗幟,女真的車馬如洪流般不息地過來,武朝軍隊遷出了關隘,去往附近的蒼溪縣城衛戍,司忠顯在麻木之中等待著曆史的水流從他身邊靜悄悄地過去,隻希望一睜開眼睛,天下已經有了另一種形狀。

    然而一切並不能如他所願。

    十月十五這天,完顏斜保過來找他。作為完顏宗翰的兒子,被封寶山大王的完顏斜保是位麵目粗獷言語無忌的漢子,過去幾日的宴席間,他與司忠顯曾經說著體己話大喝了好幾杯,這次在軍營中見禮後,便勾肩搭背地拉他出去跑馬。

    馬隊奔上附近山丘,前方便是蒼溪縣城。

    縣城並不大,由於地處偏遠,司忠顯來劍閣之前,附近山中偶爾還有匪患襲擾,這幾年司忠顯剿滅了匪寨,關照四方,縣城生活穩定,人口有所增長。但加起來也不過兩萬餘。

    對於司忠顯惠及四鄰的舉動,完顏斜保也有聽說,此時看著這縣城安寧的景象,大肆誇獎了一番,隨後拍著司忠顯的肩膀道:“有件事情,已經決定下來,需要司大人的配合。”

    “何事?”司忠顯皺了皺眉。

    “便是為蒼溪縣而來。”斜保笑著,“司大人也知道,大戰在即,糧草先行。與黑旗的一戰,是我大金平定天下的最後一程了,怎樣準備都不為過。而今秋日剛過,糧草要征,為大軍做事的民夫要拉,蒼溪也得出力啊。司大人,這件事情放在其他地方,人我們是要殺一半拉一半的,但考慮到司大人的麵子,對於蒼溪照拂日久,今日大帳之中決定了,這件事,就交給司大人來辦。中間也有個數字,司大人請看,丁三萬餘,糧食六十萬石……”

    司忠顯聽著,漸漸的已經瞪大了眼睛:“整城才兩萬餘人”

    斜保道:“全縣不止啊。”

    “……還有六十萬石糧,他們多是山民,三萬餘人一年的糧或許就這些!大王”

    司忠顯一拱手,還要說話,斜保的手已經拍了下來,目光不耐:“司大人,兄弟!我將你當兄弟,不用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劍門關以西的地方,與黑旗來往甚密,這些鄉民,誰知道會不會拿起刀槍就成了兵,真讓我的諸位叔伯過來,這裏是沒有活人的。而且,這是給你的機會,對你的考驗啊,司大哥。”

    司忠顯的目光顫動著,情緒已經極為激烈:“司某……照拂此地數年,而今,你們讓我……毀了此地!?”

    “投、名、狀。”完顏斜保的身體俯過來,拍打著司忠顯的手背,聲音極低,“做了這件事,就都是自己人了。”

    “……我已讓出劍門。”

    “你讓出劍門,是自知不敵啊,可是私下裏與我們是不是一條心,誰知道啊?”斜保晃了晃腦袋,隨後又笑,“當然,兄弟我是信你的,父親也信你,可軍中諸位叔伯呢?這次征西南,已經確定了,答應了你的就要做到啊。你手下的兵,咱們不往前挪了,但是西南打完,你就是蜀王,如此尊榮高位,要說服軍中的叔伯們,您稍微、稍微做點事情就行……”

    完顏斜保比出一個相當“稍微”的手勢,等待著司忠顯的回答。司忠顯握著戰馬的將士,手已經捏得顫抖起來,如此沉默了許久,他的聲音嘶啞:“如果……我不做呢?你們之前……沒有說這些,你說得好好的,到如今出爾反爾,得寸進尺。就不怕這天下其他人看了,再不會與你女真人妥協嗎?”

    他這番話顯然也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才說出來,完顏斜保嘴角漸漸化為冷笑,目光凶戾起來,隨後長吸了一口氣:“司大人,首先,我女真人縱橫天下,從來就不是靠談判談出來的!您是最特別的一位了。然後,司大人啊,您是我的兄長,你自己說,若你是我們,會怎麼辦?蜀地千裏沃野,此戰過後,你便是一方諸侯,今天是要將這些東西給你,但是你說,我大金若是信任你,給你這片地方好些,還是猜忌你,給了你這片地方好些呢?”

    “司大人哪,兄長啊,弟弟這是肺腑之言了。做了這件事,蜀地拿在手上,那才不燙手。否則,給你當然會給你,能不能拿到,司大人您自己想啊軍中諸位叔伯給您這份差使,真是愛護您,也是希望將來您當了蜀王,是真正與我大金一條心的……不說您個人,您手下兩萬弟兄,也都在等著您為他們謀一場富貴呢。”

    完顏斜保說到這裏,望向縣城方向,微微頓了頓,微涼的風正從那裏吹來,司忠顯聽他說道:“而且,就算您不做,事情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的這句話輕描淡寫,司忠顯的身體顫抖著幾乎要從馬背上摔下來。此後又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話,完顏斜保拱手告辭司忠顯都沒什麼反應,他也不以為忤,笑著策馬而去。

    此時他已經讓出了最為關鍵的劍閣,手下兩萬士兵說是精銳,實際上無論對比女真還是對比黑旗,都有著相當的差距,沒有了關鍵的籌碼之後,女真人若真不打算講信用,他也隻能任其宰割了。

    完顏斜保的馬隊完全消失在視野外後,司忠顯又在山坡上靜靜地呆了許久,方才回去軍營。他樣貌端方,不怒而威,旁人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太多的情緒來,再加上最近這段時間改旗易幟、情況複雜,他容色稍有憔悴也是正常現象,下午與父親見了一麵,司文仲仍舊是歎息加勸說。

    “……事已至此,做大事者,除向前看還能怎樣?忠顯哪,你是司家的麒麟兒,你護下了所有的家人,家裏的人啊,世世代代都會記得你……”

    “……其實,為父在禮部多年,讀些聖賢文章,講些規矩禮製,但書讀得多了,才會發現這些東西裏頭啊,統統就是四個字,成王敗寇……”

    “……待到將來你將川蜀歸回武朝,天下人是要謝謝你的……”

    司忠顯似乎也想通了,他鄭重地點頭,向父親行了禮。到這日夜裏,他回到房中,取酒獨酌,外頭便有人被引進來,那是先前代表寧毅到劍門關談判的黑旗使者姬元敬,對方也是個樣貌嚴肅的人,看來比司忠顯多了幾分野性,司忠顯決定獻出劍門關時,將黑旗使者從關門統統趕走了。

    “華夏軍神通廣大啊。”

    對於姬元敬能偷偷潛進來這件事,司忠顯並不感到奇怪,他放下一隻酒杯,為對方斟了酒,姬元敬坐下,拈起麵前的酒杯,放到了一邊:“司將軍,懸崖勒馬,為時未晚,你是識大體的人,我特來勸說你。”

    司忠顯笑了笑:“我以為姬先生隻是長得嚴肅,平時都是帶笑的……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吧?”

    “陳家的人已經答應將整個青川獻給女真人,所有的糧食都會被女真人卷走,所有人都會被驅趕上戰場,蒼溪想必也是一樣的命運。我們要發動百姓,在女真人堅決下手前去到山中躲避,蒼溪這邊,司將軍若願意反正,能被救下的百姓,不計其數。司將軍,你守護此地百姓多年,莫非便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家破人亡?”

    司忠顯坐在那兒,沉默片刻,眼睛動了動:“救下他們,我的家人,要死絕了。”

    “司將軍果然有反正之意,可見姬某今日冒險也值得。”聽了司忠顯動搖的話,姬元敬目光更加清晰了一些,那是看到了希望的眼神,“有關於司將軍的家人,沒能救下,是我們的過錯,第二批的人手已經調動過去,這次務求萬無一失。司將軍,漢人江山覆亡在即,女真凶殘不可為友,隻要你我有此共識,便是如今並不動手反正,也是無妨,你我雙方可定下盟約,隻要秀州的行動成功,司將軍便在後方給予女真人狠狠一擊。此時做出決定,尚不致太晚。”

    “……華夏軍的拳拳之意,我知道了。”司忠顯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容,喝了一杯酒,“隻是到得此時,事情還能挽回多少?姬先生,我棄了劍門關,早已鑄下大錯,當斷不斷,此時又要反正,說不定還要累得家人死光……我何苦來哉呢?”

    “若司將軍當初能攜劍門關與我華夏軍一道對抗女真,當然是極好的事情。但壞事既然已經發生,我等便不該怨天尤人,能夠挽回一分,便是一分。司將軍,為了這天下百姓即便隻是為了這蒼溪數萬人,回頭是岸。隻要司將軍能在最後關頭想通,我華夏軍都將將軍視為自己人。”

    姬元敬言辭誠懇。事實上,這幾年來與華夏軍交道打得多,司忠顯對於對方的行事風格也早有了解,知道對方說的話,竟是真摯的。他就那樣坐著,不一陣,“哈哈”笑出來,隨後變作“嘿嘿”,最後成了“嗚嗚”的哽咽聲。

    這情緒失控沒有持續太久,姬元敬靜靜地坐著等待對方答複,司忠顯失態片刻,表麵上也平靜下來,房間裏沉默了許久,司忠顯道:“姬先生,我這幾日冥思苦想,究其道理。你可知道,我為何要讓出劍門關嗎?”

    姬元敬斟酌了一下:“司將軍家人落在金狗手中,不得已而為之,也是人之常情。”

    “嘿嘿,人之常情……”司忠顯重複一句,搖了搖頭,“你說人之常情,隻是為了寬慰我,我父親說人之常情,是為了欺騙我。姬先生,我自幼出身書香門第,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外侮來襲,該作何選擇,我還是懂的。我大道理懂得太多了,想得太清楚,投降女真的利弊我清楚,聯合華夏軍的利弊我也清楚,但歸根結底……到最後我才發現,我是軟弱之人,竟然連做決定的勇敢,都拿不出來。”

    他靜靜地給自己倒酒:“投靠華夏軍,家人會死,心係家人是人之常情,投靠了女真,天下人將來都要罵我,我要被放在史書裏,在恥辱柱上給人罵千萬年了,這也是早已想到了的事情。所以啊,姬先生,最後我都沒有自己做出這個決定,因為我……軟弱無能!”

    姬元敬皺了皺眉:“司將軍沒有自己做決定,那是誰做的決定?”

    “不說他了。決定不是我做出的,而今的悔恨,卻得由我來抗了。姬先生,出賣了你們,女真人承諾將來由我當蜀王,我就要變成跺跺腳震動整個天下的大人物,然而我終於看清楚了,要到這個層麵,就得有看破人之常情的勇氣。抵抗金人,家裏人會死,即便這樣,也隻能選擇抗金,在世道麵前,就得有這樣的勇氣。”他喝下酒去,“這勇氣我卻沒有。”

    “……這說法倒也極端了些。”姬元敬有些猶豫。

    “我沒有在劍門關時就選擇抗金,劍門關丟了,今天抗金,家人死光,我又是一個笑話,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笑話了……姬先生啊,回去以後,你為我給寧先生帶句話,好嗎?”

    “……”姬元敬沉默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司忠顯笑起來:“你替我跟他說,他殺皇帝,太應該了。他敢殺皇帝,太了不起了!”

    “司將軍……”

    酒一杯接一杯,司忠顯的麵色隻是偶爾冷笑,偶爾木然,他望著窗外,黑夜裏,臉上有淚水滑下來:“我隻是一個關鍵時候連決定都不敢做的懦夫,可是……可是為什麼啊?姬先生,這天下……太難了啊,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世道,讓人連全家死光這種事都要從容以對,才能算是個好人啊……這世道”

    他情緒壓抑到了極點,拳頭砸在桌子上,口中吐出酒沫來。這樣發泄過後,司忠顯安靜了一陣子,然後抬起頭:“姬先生,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吧,我……我隻是個懦夫。”

    “司將軍,知恥近乎勇,許多事情,隻要知道問題所在,都是可以改變的,你心係家人,即便在將來的史書裏,也未嚐不能給你一個……”

    “來人哪,送他出去!”司忠顯大喝了一聲,貼身的衛士進來了,姬元敬還想說些話,但司忠顯揮了揮手:“安全地!送他出去!”

    姬元敬知道這次交涉失敗了。

    他轉身離開,心中倒還是有些希望的。司忠顯今夜明顯情緒紊亂,但他心中已有悔意,這場戰爭持續下去,遲早他會被策反兩萬餘人的隊伍,在關鍵的時候,也還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隻能寄托於下次會麵了。

    星月稀微,遠山幢幢,離開軍營之後,望向不遠處的蒼溪縣城,這是還顯得祥和寧靜的夜晚。

    這天夜晚,司忠顯磨好了利刃。他在房間裏割開自己的喉嚨,自刎而死了。

    走到這一步,往前與往後,他都已經無從選擇,此時投降華夏軍,搭上家裏人,他是一個笑話,配合女真人,將附近的居民全都送上戰場,他同樣無從下手。他殺死自己,對於蒼溪的事情,不用再負責任,忍受心靈的煎熬,而自己的家人,從此也再無利用價值,他們終於能夠活下來了。

    這消息傳到女真大營,完顏宗翰點了點頭:“嗯,是條漢子……找個人替他吧。”

    “……那司忠顯。”副將有些猶豫。

    宗翰想想:“以我名義,寫一副唁文,就說司將軍大義反正,遭黑旗匪類行刺而死,女真上下,必滅黑旗為司將軍複仇。另外……”

    “立塊好碑,厚葬司將軍。”

    “是。”

    從曆史中走過,沒有多少人會關心失敗者的心路曆程。

    不久之後,司忠顯便被人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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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七章 前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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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中府,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道路旁的樹木落下枯黃的葉,初冬已至,蕭殺的氣氛並未侵入這座繁華的大城。

    馬車從街頭駛過,車內的陳文君掀開簾子,看著這城市的喧嚷,商販們的叫賣從外頭傳進來:“老汴梁傳來的炸果子!老汴梁傳來的!有名的炸果子!都來嚐一嚐嘿”

    “豬頭肉!正宗南方手藝豬頭肉!精細……”

    “南朝禦宴廚子,本店專有……”

    女真人獵戶出身,早年都是苦哈哈,傳統與文化雖有,其實大多簡陋。滅遼滅武之後,初時對這兩朝的東西比較忌諱,但隨著靖平的摧枯拉朽,大量漢奴的予取予求,人們對於遼、武文化的諸多事物也就不再避諱,畢竟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征服,而後享用,犯不著心中有疙瘩。

    到得如今,諸多打著老遼國、武朝名義的奢侈品、餐飲店在西京這片早已屢見不鮮。

    兩個兒子坐在陳文君對麵的馬車上,聽得外頭的聲音,次子完顏有儀便笑著說起這外頭幾家店鋪的優劣。長子完顏德重道:“母親是否是想起南方了?”

    “這雲中府再過不久,恐怕也就變得與汴梁無異了。”看著街邊劃過的一棟棟鱗次櫛比的房屋,陳文君微微笑了笑,“不過什麼老汴梁的炸果子,正宗南方豬頭肉……都是瞎說的。”

    “待到這次事了,若天下平定,兒子便陪母親到南邊去看一看,說不定父親也願意一道去。”完顏德重道,“到時候,若看見南邊有什麼不妥的料,母親開口指點,許多事情相信都能有個穩妥的方法。”

    完顏德重話語之中有所指,陳文君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笑著點了點頭。

    將來女真人得了全天下了,以穀神家的麵子,就算要將汴梁或是更大的中原地帶割出來玩玩,那也不是什麼大事。母親心係漢人的苦難,她去南邊開開口,許多人都能因此而好過許多,母親的心思想必也能因此而安穩。這是德重與有儀兩兄弟想要為母分憂的心思,實際上也並無太大問題。

    馬車穿過了城市,在鄭國公府的門前停下。鄭國公是時立愛的封號,老人柱著拐杖,從正門笑著迎接出來,對於穀神夫人與孩子的正式拜訪,給予了最大的禮遇。

    當年金滅遼,時立愛入金國為官,他本身是有名望的大儒,雖然拜在宗望名下,實際上與漢學造詣深厚的希尹搭夥最多。希尹身邊的陳文君亦是漢人,雖然是被遼東漢人普遍瞧不起的南漢,但陳文君知書達理,與時立愛的幾次往來,總算是贏得了對方的尊重。

    當然,時立愛是高官,陳文君是內眷,兩人理論上來說本不該有太多牽連,但這一次將會在雲中發生的事情,終究是有些複雜的。

    大軍南征之後,從南麵送來的第一批漢人俘虜,大約五百餘人,就要在數日之內抵達雲中了。

    在十數年的戰爭中,被軍隊從南麵擄來的奴隸慘不可言,這裏也不必細述了。這一次南征,第一批被押來的漢奴,自有其象征意義,這五百餘人,皆是這次女真南下過程中參與了抵抗的官員或是將領的家眷。

    對於女真人來說,他們是敵人的子女,讓他們生不如死,有殺雞儆猴的功效。

    但而對漢人來說,這些卻都是英雄的血裔。

    消息傳過來,許多年來都未曾在明麵上奔走的陳文君露了麵,以穀神妻子的身份,希望營救下這一批的五百名俘虜早些年她是做不了這些事的,但如今她的身份地位已經穩固下來,兩個兒子德重與有儀也已經成年,擺明了將來是要繼承王位做出大事的。她此時出麵,成與不成,後果至少是不會將她搭進去了。

    她先是在雲中府各個消息口放了風聲,隨後一路拜訪了城中的數家官衙與辦事機構,搬出今上嚴令要優待漢民、天下一體的旨意,在各處官員麵前說了一通。她倒也不罵人,在各級官員麵前勸說人手下留情,有時候還流了眼淚穀神夫人擺出這樣的姿態,一眾官員唯唯諾諾,卻也不敢鬆口,不多時,眼見母親情緒激烈的德重與有儀也參與到了這場遊說當中。

    完顏德重搬出父親平日的教導,向女真官員們講解一番仁德之道,完顏有儀也認為,南武方滅,抵抗微弱,此時殺雞儆猴已經不是最要緊的事情,更該向天下之人表現金國的仁慈與大度,這才是女真將來千秋萬代的立國根基。

    母子三人將這樣的輿論做足,姿態擺好之後,便去拜訪鄭國公時立愛,向他求情。對於這件事情,兄弟兩或許隻是為了幫助母親,陳文君卻做得相對堅決,她的所有遊說其實都是在提前跟時立愛打招呼,等待老人有了足夠的思考時間,這才正式的登門拜訪。

    時立愛給予了相當的尊重,眾人入內坐定,一番寒暄,老人又詢問了近來完顏德重、有儀兩兄弟的許多想法,陳文君這才提起俘虜之事。時立愛柱著拐杖,沉吟良久,方才帶著沙啞的語氣開口。

    “對於這件事情,老朽也想了數日,不知夫人欲在這件事上,得到個怎樣的結果呢?”

    “若是可能,自然希望朝廷能夠大赦這五百餘人,近幾年來,對於過往恩怨的既往不咎,已是大勢所趨。我大金君臨天下是定勢,南麵漢人,亦是陛下子民。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我大軍南下,武朝傳檄而定,如今南麵以招撫為主,這五百餘人若能得到善待,可收千金市骨之功。”

    作為南麵漢人,陳文君早期在大金的夫人圈中還是受到過些許排擠,到金國天下已定,她在希尹府中地位也漸漸穩固,偶爾參與聚會時,也始終以低調為主,即便要開口,也隻是談些風花雪月,也隻有少數人知道她有巾幗不讓須眉的頭腦與本領。此時開口邏輯清晰,也頗有說服力,時立愛雙手握著拐杖,隻是聽著。

    “自然,這些緣由,隻是大勢,在老大人麵前,妾身也不願隱瞞。為這五百人求情,最主要的緣由並非全是為這天下,而是因為妾身畢竟自南麵而來,武朝兩百餘年,大勢已去,如過眼雲煙,妾身心中難免有些惻隱。希尹是大英雄,嫁與他這麼多年,往日裏不敢為這些事情說些什麼,而今……”

    陳文君深吸了一口氣:“而今……武朝畢竟是亡了,剩下這些人,可殺可放,妾身隻得來求老大人,想想辦法。南麵漢人雖無能,將祖宗天下糟踐成這樣,可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終還得活下去。大赦這五百人,南方的人,能少死一些,南方還活著的漢人,將來也能活得好些。妾身……記得老大人的恩德。”

    “恩德二字,夫人言重了。”時立愛低頭,首先說了一句,隨後又沉默了片刻,“夫人心思明睿,有些話老朽便不賣關子了。”

    陳文君點頭:“請老大人直言。”

    “老朽入大金為官,名義上雖跟隨宗望殿下,但說起做官的時日,在雲中最久。穀神大人學識淵博,是對老朽最為關照也最令老朽仰慕的上官,有這層因由在,按理說,夫人今日上門,老朽不該有半點猶豫,為夫人辦好此事。但……恕老朽直言,老朽心中有大顧慮在,夫人亦有一言不誠。”

    陳文君望著老人,並不辯駁,輕輕點頭,等他說話。

    “夫人方才說,五百俘虜,殺雞儆猴給漢人看,已無必要,這是對的。當今天下,雖還有黑旗盤踞西南,但武朝漢人,已再無回天之力了,然而決定這天下去向的,未必隻有漢人。而今這天下,最令人憂慮者,在我大金內部,金國三十餘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勢頭,如今已走到最為危急的時候了。這事情,中間的、下頭的官員懵懵懂懂,夫人卻一定是懂的。”

    時立愛一麵說話,一麵望望旁邊的德重與有儀兄弟,事實上也是在教導與提點了。完顏德重目光疏離卻點了點頭,完顏有儀則是微微蹙眉,縱然說著理由,但理解到對方言語中的拒絕之意,兩兄弟多少有些不舒服。他們這次,畢竟是陪伴母親上門請求,先前又造勢許久,時立愛若是拒絕,希尹家的麵子是有些過不去的。

    若希尹家真丟了這份麵子,時家接下來也絕不會好受。

    時立愛的目光溫和,稍有些沙啞的話語緩緩地說:“我金國對武朝的第四次出征,源於東西兩方的摩擦,即便覆滅了武朝,外人言語中我金國的東西朝廷之爭,也隨時有可能開始。陛下臥床已久,如今在苦苦支撐,等待著這次大戰結束的那一刻。到時候,金國就要遇上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考驗,甚至於將來的生死存亡,都會在那一刻決定。”

    “首先押過來的五百人,不是給漢人看的,而是給我大金內部的人看。”老人道,“自大軍出征開始,我金國內部,有人蠢蠢欲動,外部有宵小作亂,我的孫兒……遠濟過世之後,私底下也一直有人在做局,看不清局勢者以為我時家死了人,雲中府必然有人在做事,短視之人提前下注,這本是常態,有人挑撥,才是變本加厲的因由。”

    “自遠濟死後,從上京到雲中,先後爆發的火拚不計其數,七月裏,忠勝候完顏休章甚至因為參與私下火拚,被強人所乘,全家被殺六十一口,殺忠勝候的強人又在火拚之中死的七七八八,官府沒能查出端倪來。但若非有人作梗,以我大金此時之強,有幾個強人會吃飽了撐的跑去殺一郡侯全家。此事手法,與遠濟之死,亦有共通之處……南方那位心魔的好弟子……”

    老人的目光平靜如水,說這話時,看似尋常地望著陳文君,陳文君也坦然地看過去。老人垂下了眼簾。

    “我大金內憂外患哪……這些話,若是在旁人麵前,老朽是不說的。‘漢夫人’菩薩心腸,這些年做的事情,老朽心中亦有欽佩,去年即便是遠濟之死,老朽也並未讓人打擾夫人……”

    老人說到這裏,話中有刺,一旁的完顏德重站起來,拱手道:“老大人此話有些不妥吧?”

    陳文君朝兒子擺了擺手:“老大人心存大局,令人欽佩。這些年來,妾身私下裏確實救下不少南麵受苦之人,此事穀神亦知。不瞞老大人,武朝之人、黑旗之人私下裏對妾身有過幾次試探,但妾身不願意與他們多有來往,一是沒辦法做人,二來,也是有私心,想要保全他們,至少不希望這些人出事,是因為妾身的緣故。還往老大人明察。”

    “人之常情。”時立愛的拐杖柱在地上,緩緩點了點頭,隨後微微歎氣,“一人之身,與家國相比,實在太過微渺,世情如江海洶湧,衝刷過去,誰都難以抵擋。遠濟是我最疼愛的孫兒,本以為能繼承時家家業,忽然沒有了。老朽八十有一,近來也時常覺得,天命將至,未來這場風雨,老朽怕是看不到了,但夫人還得看下去,德重、有儀,你們也要看下去,而且,要力挽狂瀾。很是艱難哪。”

    老人說到這裏,幾人才知道他話語中的尖銳也是對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的提點,陳文君讓兩人道謝,兩人便也起身行禮。時立愛頓了頓。

    “五百俘虜匆促押來,為的是給眾人看看,南麵打了打勝仗了,我女真的敵人,都將是此下場,而且,也是為了將來若有摩擦,讓人看到西邊的能力。因為此事,夫人說要放,是放不掉的,我雲中城要這些俘虜遊街,要在外頭展示給人看,這是罪人家眷,會被打死一些,說不定還要賣出一些。這些事,總之都得做出來。”

    話到此時,時立愛從懷中拿出一張名單來,還未展開,陳文君開了口:“老大人,對於東西之事,我曾經詢問過穀神的看法,眾人雖覺得東西兩邊必有一場大亂,但穀神的看法,卻不太一樣。”

    “哦?”

    “穀神曾言,大帥心思高傲,一生行事隻為女真而計,不為權利地位。即便真有一天,局勢有變,大帥也不會參與這番爭奪。此次南征,大帥便是想以戰績,壓下這些隱患。”

    “……那若是宗輔宗弼兩位殿下發難,大帥便坐以待斃嗎?”

    “若大帥此戰能勝,兩位殿下,或許不會發難。”

    “……”時立愛沉默了片刻,隨後將那名單放在茶幾上推過去,“便真如夫人所言,那也是西麵有勝算,天下才無大難。這五百俘虜的遊街示眾,便是為了西麵增加籌碼,為了此事,請恕老朽不能輕易鬆口。但遊街示眾過後,除一些要緊之人不能放手外,老朽列出了二百人的名單,夫人可以將他們領過去,自行安排。”

    五百俘虜給出四成,這是希尹府的麵子,陳文君看著名單,沉默著並未伸手,她還想救下更多的人,老人已經放開手掌了:

    “……不止這五百人,一旦大戰結束,南邊押過來的漢人,仍然會數以十萬計,這五百人的命與十餘萬人的命相比,誰又說得清楚呢?夫人雖來自南方,但與南麵漢人蠅營狗苟、膽小如鼠的習性不同,老朽心中亦有欽佩,但是在天下大勢麵前,夫人縱是救下千人萬人,也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有情皆苦,文君夫人好自為之。”

    陳文君緩緩伸手拿過了名單:“就如老大人所說,一人之身,太過微渺,世事如江海大河衝刷過去,我等渺小之人除了做些事情告慰自身,還能如何呢。畢竟我自南麵而來,無可更改,嫁了女真人,此生怕也不會改變了……這些任性請求,令老大人難做,妾身心知不該,還往老大人諒解一二。”

    她籍著希尹府的威勢逼上門來,老人必定是難做的,但時立愛也是智慧之人,他話中微微帶刺,有些事點破了,有些事沒有點破譬如陳文君跟南武、黑旗到底有沒有關係,時立愛心中是怎樣想的,旁人自然無法可知,即便是孫兒死了,他也不曾往陳文君身上追究過去,這點卻是為大局計的心胸與智慧了。

    兩百人的名單,雙方的麵子裏子,就此都還算過得去。陳文君收下名單,心中微有苦澀,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或許就到這裏。時立愛笑了笑:“若夫人不是如此聰敏,真任性點打上門來,未來或許倒能夠好過一些。”

    陳文君苦笑著並不回答,道:“事了之後,剩下的三百人若還能留有餘地,還望老大人照拂一二。”

    時立愛點頭:“一定。”

    話說到這,接下來也就沒有正事可談,陳文君關心了一下時立愛的身體,又寒暄幾句,老人起身,柱著拐杖緩緩送了母子三人出去。老人畢竟年事已高,說了這麼一陣話,已經明顯能夠看到他身上的疲倦,送別途中還不時咳嗽,有端著藥的下人過來提醒老人喝藥,老人也擺了擺手,堅持將陳文君母子送離之後再做這事。

    盡管從身份來曆上而言各有歸屬,但平心而論,過去這個時代的大金,無論女真人還是遼臣、漢臣,實際上都有著自己強悍的一麵。當年時立愛在遼國末期亦為高官,後來遼滅金興,天下大變,武朝全力招攬北地漢官,張覺因此投誠過去,時立愛卻意誌堅決不為所動。他雖是漢人,對於南麵漢人的習性,是從來就瞧不上的。

    投靠金國的這些年,時立愛為朝廷出謀劃策,很是做了一番大事,如今雖然年事已高,卻依然堅定地站著最後一班崗,算得上是雲中的中流砥柱。

    去年湯敏傑殺了他的兒子,暗中攪風攪雨各種挑撥離間,但大部分的陰謀的實施卻挪到了雲中府外,不得不說是時立愛的手腕給了對方極大的壓力。

    今年七月裏雲中府東麵參與人口生意的幾撥人大火拚,過去曾在軍中為將的忠勝候完顏休章一家六十一口被波及,男女老幼幾乎被屠殺殆盡。這類事情,縱然不曾當麵詢問,但陳文君也能猜到,隻有那瘋子一般的湯敏傑能做得出來。

    若非時立愛坐鎮雲中,說不定那瘋子在城裏興風作浪,還真的能將雲中府大造院給拆了。

    她心中想著此事,將時立愛給的名單默默收好。過得一日,她偷偷地約見了黑旗在此地的聯絡人,這一次盧明坊亦不在雲中,她再度見到作為負責人出麵的湯敏傑時,對方一身破衣邋遢,眉眼低垂身形佝僂,看來漢奴苦力一般的模樣,想來早已離了那瓜菜店,近來不知在謀劃些什麼事情。

    陳文君希望雙方能夠聯手,盡量救下這次被押解過來的五百英雄家眷。由於談的是正事,湯敏傑並沒有表現出先前那般油滑的形象,靜靜聽完陳文君的提議,他點頭道:“這樣的事情,既然陳夫人有意,隻要有成事的計劃和希望,華夏軍自然盡力襄助。”

    “醜爺不會還有但是未提吧?”陳文君笑了笑,刺他一句。過去一兩年裏,隨著湯敏傑行事的越來越多,小醜之名在北地也不僅僅是區區悍匪,而是令許多人為之色變的滔天巨禍了,陳文君此時道聲醜爺,其實也算得上是道上人接頭的規矩。

    湯敏傑目光平靜:“但是,事情既然會發生在雲中府,時立愛必然對此有所準備,這一點,陳夫人想必心中有數。說救人,華夏軍信得過您,若您已經有了萬全的計劃,需要什麼幫忙,您說話,我們出力。若還沒有萬全之策,那我就還得問問下一個問題了。”

    “這五百人過關北上到雲中,牽動方方麵麵,但是押解的軍隊都不下五千,豈能有什麼完全之策。醜爺擅謀劃,玩弄人心爐火純青,我這邊想聽聽醜爺的想法。”

    “那就得看陳夫人做事的心思有多堅決了。”

    “什麼意思?”

    “我是指,在夫人心中,做的這些事情,如今到底是看成閑暇時的消遣,告慰自身的些許調劑。還是仍舊當成兩國交戰,無所不用其極,不死不休的廝殺。”

    眼下的這次見麵,湯敏傑的神色正經而深沉,表現得認真又專業,實際上讓陳文君的觀感好了不少。但說到這裏時,她還是微微蹙起了眉頭,湯敏傑並未在意,他坐在凳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當然,對於夫人的心思,在下沒有別的想法,無論是哪種預想,夫人都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身為漢人,必然視你為英雄。這些想法,隻關係到做事方法的不同。”

    湯敏傑道:“若是前者,夫人想要救下這五百人,但也不願意過度損害自身,至少不想將自己給搭進去,那麼我們這邊做事,也會有個停下來的分寸,一旦事不可為,我們收手不幹,力求全身而退。”

    “……若是後者。”湯敏傑頓了頓,“若是夫人將這些事情當成無所不用其極的廝殺,若是夫人預料到自己的事情,其實是在損害金國的利益,我們要撕碎它、打垮它,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將金國覆滅,讓你丈夫建立起來的一切最終付之一炬我們的人,就會盡量多冒一些險,會考慮殺人、綁票、威脅……甚至將自己搭上去,我的老師說過的止損點,會放得更低一點。因為如果您有這樣的預想,我們一定願意奉陪到底。”

    湯敏傑低著頭,陳文君盯著他,房間裏沉默了許久,陳文君才終於開口:“你不愧是心魔的弟子。”

    “隻是為了做事的互相協調,要是事情鬧大了,有人朝前衝,有人往後撤,最後是要死一大群人的。做事而已,夫人言重了。”

    “……你們還真覺得自己,能覆滅整個金國?”

    “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到這裏的,不是嗎?”

    “……你們,做得到嗎?”

    湯敏傑抬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又低下頭看手指:“今時不同往日,金國與武朝之間的關係,與華夏軍的關係,已經很難變得像遼武那樣平衡,我們不可能有兩百年的和平了。所以最後的結果,必然是你死我活。我設想過整個華夏軍敗亡時的情景,我設想過自己被抓住時的情景,想過成百上千遍,但是陳夫人,您有沒有想過您做事的後果,完顏希尹會死,您的兩個兒子同樣會死。您選了邊站,這就是選邊的後果,若您不選邊站……我們至少得知道在哪裏停。”

    陳文君的拳頭已經攥緊,指甲嵌進手心裏,身形微微顫抖,她看著湯敏傑:“把這些事情全都說破,很有意思嗎?顯得你這個人很聰明?是不是我不做事情,你就高興了?”

    “……恰恰相反,我佩服您做出的犧牲。”湯敏傑看著她,“您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我的老師曾經說過,大部分的時候,世人都希望自己能蒙著頭,第二天就可能變好,但實際上不可能,您今天避開的東西,將來有一天找補回來,一定是連利息都會算上的。您是了不起的巾幗英雄,早點想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往後……都會好過一點。”

    他的話語刺痛了陳文君,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了兩步,隨後道:“你真覺得有什麼將來嗎?西南的大戰就要打起來了,你在雲中遠遠地看見過粘罕,看見過希尹,我跟希尹過了一輩子!我們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我知道他們怎麼打垮的遼國!他們是當世的人傑!堅韌不屈睥睨天下!如果希尹不是我的夫婿而是我的敵人,我會害怕得全身發抖!”

    陳文君語氣壓抑,咬牙切齒:“劍閣已降!西南已經打起來了!領軍的是粘罕,金國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來的!他不是宗輔宗弼這樣的庸才,他們這次南下,武朝隻是添頭!西南黑旗才是他們鐵了心要剿滅的地方!不惜一切代價!你真覺得有什麼將來?將來漢人江山沒了,你們還得謝謝我的好心!”

    “若真到了那一步,幸存的漢人,或許隻能依存於夫人的善心。但夫人同樣不知道我的老師是怎樣的人,粘罕也好,希尹也罷,縱然阿骨打複生,這場戰鬥我也相信我在西南的同伴,他們必定會獲得勝利。”

    湯敏傑不為陳文君的話語所動,隻是淡然地說著:“陳夫人,若華夏軍真的一敗塗地,對於夫人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果。但若是事情稍有偏差,大軍南歸之時,便是金國東西內亂之始,我們會做許多事情,即便不成,將來有一天華夏軍也會打過來。夫人的年紀不過四十餘歲,將來會活著見到那一天,若然真有一日,希尹身死,您的兩個兒子也不能幸免,您能接受,是自己讓他們走到這一步的嗎?”

    “若您預想到了這樣的結果,您要合作,我們把命給你。若您不願有這樣的結果,隻是為了告慰自身,我們當然也盡力襄助救人。若再退一步……陳夫人,以穀神家的麵子,救下的兩百餘人,很了不起了,漢夫人救苦救難,萬家生佛,大家都會感謝您。”

    湯敏傑說到這裏,不再言語,靜靜地等待著這些話在陳文君心中的發酵。陳文君沉默了許久,忽然又想起前一天在時立愛府上的交談,那老人說:“即便孫兒出事,老朽也並未讓人打擾夫人……”

    這句話含沙射影,陳文君起初覺得是時立愛對於自己逼上門去的些許反擊和鋒芒,到得此時,她卻隱約覺得,是那位老大人同樣看到了金國的風雨飄搖,也看到了自己左右搖擺將來必然遭遇到的兩難,因此開口點醒。

    當然,時立愛點破此事的目的,是希望自己從此認清穀神夫人的位置,不要捅出什麼大簍子來。湯敏傑此時的點破,或許是希望自己反金的意誌更為堅決,能夠做出更多更出格的事情,最終甚至能撼動整個金國的根基。

    聰明人的做法,縱然立場不同,方式卻如此的相似。

    “……你還真覺得,你們有可能勝?”

    “我不知道。”

    “……”

    陳文君閉上眼睛,無從抉擇,雲中府的繁華脈動正從腳下、從風裏隱隱傳來,這是大金立國二十餘載的積累,無數人征戰廝殺,富有天下,才變成這樣的龐然巨物,還沒有多少人能夠想象它的崩塌。

    “……我要想一想。”

    “應該想一想。”

    湯敏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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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八章 前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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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已經來了,山嶺中升起滲人的濕氣。

    劍閣改旗易幟,在劍閣東南麵的山嶺間,金國的軍營延綿,一眼望不到頭。

    各色軍旗參差混雜,最多的是上繪金邊紅日的三角旗,其餘的五色鐵塔、龍紋黑邊等等,都是純正女真軍隊的旗幟。

    在此外,奚人、遼人、遼東漢人各有不同旗幟。有的以海東青、狼、烏鵲等圖騰為號,拱衛著一麵麵巨大的帥旗。每一麵帥旗,都象征著某個曾經震驚天下的英豪名字。

    這其中,曾經被戰神完顏婁室所統領的兩萬女真延山衛以及當年辭不失統領的萬餘直屬軍隊仍舊保留了編製。幾年的時間以來,在宗翰的手下,兩支軍隊旗幟染白,訓練不休,將這次南征視作雪恥一役,直接統領他們的,便是寶山大王完顏斜保。

    華夏軍與女真有仇,女真一方也將婁室與辭不失的犧牲視作奇恥大辱。南征的一路過來,這支軍隊都在等待著向華夏軍討還當年主將被殺的血債。

    中軍大帳,各方運轉數日之後,這日上午,此次南征中西路軍裏最重要的文臣武將便都到齊了。

    除希尹、銀術可此時仍在主持東線事務外,眼下聚集在這裏的女真將領,以完顏宗翰為首,下有拔離速、完顏撒八、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寶山大王完顏斜保、高慶裔、訛裏裏、達賚、餘餘……中間大部分皆是參與了一二次南征的老將,另外,以深受宗翰重用的漢臣韓企先總管物資、糧草運籌之事。

    此外,還有不少在這一路上投降女真的武朝將領如李煥、郭圖染、候集……等等被召集過來,列席會議。

    繪有劍閣到成都等地狀況的巨大地圖被掛起來,負責說明的,是文武雙全的高慶裔。相對於心思縝密的漢臣韓企先,高慶裔的性格強悍剛烈,是宗翰麾下最能鎮壓一方的外臣。這次南征的計劃中,宗翰與希尹原本打算以他留守雲中,但後來還是將他帶上,總領此次南征隊伍中的三萬渤海精兵。

    “劍閣已下,大戰在即!”

    走到眾人麵前,身著軟甲的高慶裔雙眉極是濃密,他過去曾為遼臣,後來在宗翰麾下又得重用,平時修文事,戰時又能領軍衝陣,是極為難得的人才。眾人對他印象最深的可能是他常年垂下的眉眼,乍看無神,張開眼睛便有殺氣,一旦出手,行事果決,雷厲風行,極為難纏。

    “過去數日,諸位都已經做好了與所謂華夏軍交戰的準備,今日大帥召集,便是要告訴諸位,這仗,近在眼前。諸位過了劍閣,一舉一動,請謹遵軍法行事,再有絲毫逾越者,軍法不容情。這是,此次大戰之前提。”

    高慶裔的眉眼掃過大營的後方,沒有過度的加重語氣,隨後便拿起杆子,將目光投向了後方的地圖。

    “我們的前方,是黑旗鎮守西南的華夏第五軍,總數六萬,如今已全麵前壓至梓州、黃明縣、雨水溪一線。自最前方黃明、雨水溪至梓州這四十餘裏地的範圍,便是此次南征最關鍵的一段。”

    他用木杆畫了個圓圈,從劍閣到梓州,總路程百裏,大路有兩條,黃明縣、雨水溪便靠近這兩條路的分界點。華夏軍將前線壓到這裏,顯然,不止是打算在梓州打一場守城戰。

    對於征戰多年的宿將們來說,這次的兵力比與對方采取的戰略,是比較難以理解的一種狀況。女真西路軍南下原本有三十萬之眾,路上有損傷有分兵,抵達劍閣的主力隻有二十萬左右了,但途中收編數支武朝軍隊,又在劍閣附近抓了二三十萬的漢人平民做炮灰,若是整體往前推進,在古代是可以號稱百萬的大軍。

    而對麵的華夏軍,主力也隻有六萬餘。

    死守城池尚不足用,更何況將戰線推到半途中來,就算劍閣與梓州之間多有山嶺險隘,要做防守,又哪裏比得上城牆好用。

    但麵對著這“最後一戰”前的華夏軍,女真將領並未盲目托大,至少在這場會議上,高慶裔也不打算對此做出評價。他讓人在地圖邊掛上一條寫有名單的字幅。

    “黑旗軍中,華夏第五軍乃是寧毅麾下主力,他們的軍隊稱呼與武朝與我大金都不同,軍往下稱之為師,而後是旅、團……總領第五師的大將,何誌成,河東寧化人,景翰年間於秦紹謙麾下武瑞營中為將,後隨寧毅造反。小蒼河一戰,他為華夏軍副帥,隨寧毅最後撤離南下。觀其用兵,按部就班,並無亮點,但諸位不可大意,他是寧毅用得最順手的一顆棋,對上他,諸位便對上了寧毅。”

    “第五軍下第一師,師長韓敬,原為呂梁山青木寨頭領,如今乃是華夏軍中呂梁山一係的頭人。據我方所知,此為寧毅最早布線練兵之所,第一次汴梁大戰,便是此人領兩千青木騎兵南下,釜底抽薪偷襲牟駝崗……此人用兵矯健靈動,應變能力強,有謀略識大局,極為難纏,一旦左右開戰,此人極有可能被安排成預備隊伍,策應救援。”

    “……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師長龐六安,原武瑞營將領,秦紹謙造反嫡係,觀此人用兵,穩健,善守,並不善攻,好正麵作戰,但不可輕敵,據之前情報,第二師中鐵炮最多,若真與之正麵交戰,對上其鐵炮陣,恐怕無人能衝到他的麵前……對上此人,需有奇兵。”

    “第三師,師長劉承宗,去年帶人去了徐州,今年九月轉入梁山一帶,是魯王(完顏昌)殿下的麻煩了。武瑞營秦紹謙麾下數名將領,唯此人有帥才,若在此地,或許是最難對付的一撥人,但如今,不必理會他。”

    “第四師師長,渠正言,這是黑旗軍造反後方才加入其中,由寧毅提拔起來的嫡係,武靖平之後,他加入黑旗軍,從最底下的士兵開始,在西北與小蒼河數年大戰期間迅速竄起。”

    “……如今華夏軍諸將,大多還是隨寧毅起事的有功之臣,當年武瑞營眾將,何誌成、李義、龐六安、劉承宗皆居高位,若說真是不世之材,當年武瑞營在他們手下並無亮點可言,後來秦紹謙仗著其父的背景,專心訓練,再到夏村之戰,寧毅使勁手段才激起了他們的些許誌氣。這些人如今能有相應的地位與能力,可以說是寧毅等人知人善用,慢慢帶了出來,但這渠正言並不一樣……”

    “加入黑旗軍後,此人先是在與西夏一戰中嶄露頭角,但當時不過立功成為黑旗軍一班之長,即十夫長。直到小蒼河三年大戰結束,他才漸漸進入眾人視野之中,在那三年大戰裏,他活躍於呂梁、西北諸地,數次臨危受命,後來又收編大量中原漢軍,至三年大戰結束時,此人領軍近萬,其中有七成是倉促收編的中原軍隊,但在他的手下,竟也能打出一番成績來。”

    高慶裔目光掃過四周,微微頓了頓:“當年辭不失大帥領軍攻西北,破延州,寧毅率兵迅速包抄,達賚將軍領兵萬餘就在近處,欲與辭不失合擊寧毅,結果遭一支華夏軍阻擊,此軍戰力雖不強,但截擊騷擾不休,最終拖住達賚將軍一日一夜之久,以至於寧毅自密道破城,辭不失大帥歿於延州。”

    “當時的那支軍隊,便是渠正言倉促結起的一幫中原兵勇,其中經過訓練的華夏軍不到兩千……這些消息,後來在穀神大人的主持下多方打探,方才弄得清楚。”

    他這番話一說,在坐眾人不禁為之動容。達賚雙手握拳,目光堅毅,卻沒有說出什麼來,當時為了給婁室報仇,辭不失率大軍征西北,他是其中一名副將,到小蒼河決口,辭不失被殺,西北真是被殺得血流成河,雙方你來我往,不死不休。

    那時的華夏軍已經殺紅了眼,人一日少過一日,士氣竟一日高過一日,麵對著女真輪番的攻勢,中原陸續而來的援兵,華夏軍不斷展開反擊,真是帶著股要拉全天下陪葬的絕望感。

    對於那樣的瘋子,有點理智的人都不免感到害怕,中原的百萬漢軍到後期被嚇破了膽,辭不失死後達賚臨危受命,帶了女真軍隊與華夏軍周旋,其時他也在考慮著如何不被這幫家夥拉了同歸於盡。

    當然,後來他們才知道,小蒼河大戰的後半程,寧毅已經在安排往南轉移,他在百萬漢軍之中安插間諜,展開輿論戰,渲染華夏軍已經豁出一切拉人陪葬的氛圍,暗地裏則是趁著斬殺辭不失的威勢轉移力量。達賚等人被前線的猛烈攻勢所迷惑,終於沒能阻止華夏軍的抽身南遁。

    再之後,雖然由他、銀術可等人領軍屠盡了整個西北大地泄憤,但這整件事情,卻仍舊是他生命中最難忘卻的奇恥大辱。

    對戰華夏軍,對戰渠正言,達賚早已在私下裏數次請戰,此時自然不多開口。眾人低聲交流一兩句,高慶裔便繼續說了下去。

    “……這渠正言在華夏軍中,被視為寧毅的弟子,他參加過寧毅的授課,但能在戰場上做到此等地步,乃是他本身的天賦所致。此人武力不強,但在用兵一項上,卻深得‘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之妙,不容小覷,甚至有可能是西南華夏軍中最難纏的一位將軍。”

    “……另外,這華夏第五軍第四師,據傳被稱為特種作戰師,為渠正言出謀劃策、執行軍務的參謀長陳恬,是寧毅的弟子,寧毅每有奇思妙想,也多在這第四師中做驗證,接下來的大戰,對上渠正言,何等戰法都可能出現,諸位不可掉以輕心。”

    “……第五軍第五師,師長於仲道,西北人,種家西軍出身,算得上是種冽死後的托孤之臣。此人在西軍之中並不顯山露水,加入華夏軍後亦無太過突出的戰績,但操持軍務井井有條,寧毅對這第五師的指揮也如臂使指。之前華夏軍出涼山,對陣陸橋山之戰,負責主攻的,便是華夏第三、第五師,十萬武朝軍隊,摧枯拉朽,並不麻煩。我等若過於輕敵,將來未必就能好到哪裏去。”

    “另外,西邊傳來消息,寧毅安排在吐蕃、大理交界達央部落的兩萬精銳,已經拔營東進了,這兩萬餘人,都是參與了小蒼河大戰,而且多是最後撤離的精銳隊伍。穀神大人派了使臣,試圖策動如今避在吐蕃的郭藥師,抄底達央……但郭藥師聞之色變,不敢動手……”

    高慶裔講述著這次大戰的參與者們,如今華夏軍的高層這還隻是開頭,女真人平日裏或許便有不少議論,後方投降的武朝將領們卻不免為之咋舌。

    對於華夏軍中的許多事,他們的了解,都沒有高慶裔這般詳細,這樁樁件件的訊息中,可想而知女真人為這場大戰而做的準備,恐怕早在數年前,就已經方方麵麵的開始了。

    這十餘年來,雖然在武朝常常有人唱衰金國,說他們會迅速走上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結局,但這次南征,證明了他們的力量並未衰減太多。而從宗翰、高慶裔這些將領的重視之中,他們也漸漸能夠看得清楚,位於對麵的黑旗,到底有著怎樣的輪廓與麵目……

    *****************

    上午的作戰會議開完之後,第五軍第二師的隊伍便要從梓州開撥。

    中午時候,上萬的華夏軍士兵們在往軍營側麵作為食堂的長棚間聚集,軍官與士兵們都在議論這次大戰中可能發生的情況。

    長棚一側,寧毅與眾多高層軍官同樣在這邊落座用餐,總參謀長李義,二師師長龐六安,一師師長韓敬,四師的渠正言等人都聚集在此,此外,還有二師的部分旅、團長。眾人聚集起來議論戰事,倒也並不避諱周圍的士兵。

    “這次的仗,其實不好打啊……”

    “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哪次好打過。”

    “完顏阿骨打死後到現在,金國的開國功臣中還有活著的,就基本在這裏了……嗯,隻少了吳乞買、希尹、銀術可……”

    “主力二十萬,投降的漢軍隨隨便便湊個二三十萬,五十萬人……他們也不怕路上被擠死。”

    “他們還抓了幾十萬百姓,加起來算個護步達崗了,哈哈。”

    “樂觀可以,不要輕敵……拔離速、撒八、餘餘、訛裏裏、高慶裔、宗翰一家子……都是十年前就攻過汴梁的宿將,手上人命無數,不是老爺兵比得了的。以前笑過他們的,現在墳頭樹都結果子了。”

    “沒有輕敵,我現在手上就在出汗呢,看看,不過啊,都清楚,沒得退路……五十萬人,他們不一定贏。”

    “不對,誰家墳頭會種樹啊……”

    “……得這樣想,小蒼河打了三年,然後這邊縮了五六年,中原倒了一片,也該我們出點風頭了。否則人家說起來,都說華夏軍,運氣好,造反跑西北,小蒼河打不過,一路跑西南,後來就打了個陸橋山,很多人覺得不算數……這次機會來了。”

    “理論上來說,兵力懸殊,守城確實比較穩妥……”

    “沒有辦法的……五六萬人連同寧先生全都守在梓州,確實他們打不下來,但我若是宗翰,便用精兵圍梓州,武朝軍隊全放到梓州後頭去,燒殺劫掠。梓州往後一馬平川,我們隻能看著,那才是個死字。以少打多,無非是借地勢,攪渾水,將來看能不能摸點魚了……比如說,就摸宗翰兩個兒子的魚,嘿嘿嘿嘿……”

    “哎……你們第四軍一肚子壞水,這個主意可以打啊……”

    “這叫攻其必救,機密、機密啊……桀桀桀桀……”

    “懂,懂……桀桀桀桀桀桀……”

    華夏中高層軍官裏,對於這次大戰的基本思想已經統一起來,此時飯桌上聊起,當然也並不是真正的機密,無非是在開戰前大家都緊張,幾個不同軍隊的軍官們遇上了隨口調侃爽一爽。

    寧毅對這類事情並不阻止,偶爾自己也會參與其中倒點壞水。看著隔壁桌的團長、參謀們各自瞎掰,他與韓敬、渠正言等人也在調侃扯皮。

    女真人殺來,死守梓州並不現實,隻能從梓州往前,先籍著崎嶇的山林地勢做文章。龐六安率領的第二師是阻擊的主力,下午便拔營,第二師拔營後,隨之而來的是一支五千餘人組成的馱馬隊伍,這原本是華夏軍商業部的全副馬匹家當,如今撥歸韓敬指揮。

    西南雖然有成都平原,但在成都平原外,都是崎嶇的山路,走這樣的山路需要的是矮腳的滇馬,戰場衝陣雖然不好用,但勝在耐力出眾,適合走山路險路。梓州往劍閣的戰場上,若是出現什麼急需救援的情況,這支馬隊會提供最好的運力。

    華夏軍中,韓敬用兵靈動,也指揮過馬隊,適合當這中間的救火隊,不過最近這幾天,四師師長渠正言便纏上了他,死乞白賴地跟他分了三百匹馬,然後又想多要兩百匹。每日裏還纏著韓敬說:“我有一個想法,將來很可能有用,韓兄考慮一下幫我……”

    對於渠正言這個整天愁眉苦臉而又一本正經在想事情的“小老頭”,韓敬有時候願意幫忙,有時候就比較崩潰:“開什麼玩笑,為你這種天時地利人和都要配得上的計劃,我要將命令下到連級,你走開你走開,你讓下麵人專心打仗好不好!”

    “不用不用,韓師長,我隻是在你守的那一邊選了那幾個點,女真人非常可能會上當的,你隻要事先跟你安排的幾位團幹部打了招呼,我有辦法傳信號,我們的計劃你可以看看……”

    “看看你個蛋蛋,太複雜了,我大老粗看不懂。”

    “不對不對,韓師長用兵靈活不拘一格,正好配合……配合一下。”

    “老子以前是土匪出身!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的算計!你別誇我!”

    “……那你分我兩百匹馬。”

    “……我……”韓敬氣得不行,“我分你個蛋蛋!”

    這樣的事情偶爾發生,韓敬便趁著吃飯到寧毅這裏來告狀,寧毅揮著手並不參與:“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要不你打他一頓吧,渠正言看著就不經打……”

    其實這樣的事情倒也並非是渠正言胡鬧,在華夏軍中,這位師長的行事風格相對特殊。與其說是軍人,更多的時候他倒像是個隨時都在長考的棋手,身形單薄,皺著眉頭,表情嚴肅,他在統兵、訓練、指揮、運籌上,有著極其出色的天賦,這是在小蒼河幾年大戰中嶄露出來的特質。

    在那三年最殘酷的大戰中,華夏軍的成員在曆練,也在不斷死去,中間磨礪出的人才眾多,渠正言是最為亮眼的一批。他先是在一場大戰中臨危接下排長的職位,隨後救下以陳恬為首的幾位參謀成員,之後輾轉抓了數百名破膽的中原漢軍,稍作整編與恐嚇,便將之投入戰場。

    以這數百漢軍的底子,他救下上百被困的華夏軍人,隨後雙方並肩作戰。在一場場殘酷的奔走、戰鬥中,渠正言對於敵人的戰略、戰術判斷近乎完美,而後又在陳恬等人的輔助下一次一次在生死的邊緣遊走,有時候甚至像是在故意試探閻王爺的底線。

    例如以不到兩千人的隊伍策動七千餘中原漢軍進攻達賚的上萬主力,這兩千人還被分成兩批,一批扮主力,一批扮援兵,每到前線快被擊潰時,“援兵”便恰好出現給自己人打強心劑。在小蒼河打得最危險的幾次戰鬥中,他扮神又扮鬼,不光騙敵人,而且騙自己當然騙得最多的還是投降的漢軍,而這些漢軍中幸存的,如今倒也都是華夏軍的正式成員了。

    這一次次的走鋼絲隻是無奈,好多次僅以毫厘之差,可能自己這邊就要全線崩潰,但每一次都讓渠正言摸魚成功,有時候寧毅對他的操作都為之咋舌,回想起來脊背發涼。

    也是因為這樣的戰績,小蒼河大戰結束後,渠正言升任旅長,後來兵力增加,便順理成章走到師長的位置上,當然,也是因為這樣的風格,華夏軍內部說起第五軍第四師,都特別喜歡用“一肚子壞水”形容他們。

    渠正言的這些行為能成功,自然並不僅僅是運氣,其一在於他對戰場運籌,敵方意圖的判斷與把握,第二在於他對自己手下士兵的清晰認知與掌控。在這方麵寧毅更多的講究以數據達成這些,但在渠正言身上,更多的還是純粹的天賦,他更像是一個冷靜的棋手,準確地認知敵人的意圖,準確地掌握手中棋子的做用,準確地將他們投入到合適的位置上。

    而另一方麵,在於參謀部中陳恬等人對他的輔助。

    寧毅在華夏軍中的講課,前期重於術、後期重於道。陳恬、湯敏傑等人,皆誕生於前期重於術的傾向裏,對各種手段的分析,對目的的強調,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第四師的參謀部裏,寧毅的學生眾多,平時的信條是“沒有不能用的點子,隻看你如何去落實”,陳恬是務實派,整天皺著眉頭想的便是如何去落實各種點子。

    他們倒也並不追求腦力風暴,而是無論是怎樣的問題,陳恬隻考慮落實,在後世或許能稱得上是行動力大師。也是有陳恬的輔佐,渠正言眾多作死的行為,才能更加妥帖地落實下來。

    這對搭檔整天皺眉長考,偶爾會被寧毅說成是愁眉苦臉二人組,不過渠正言更像是單純的棋手,旁人對他的觀感正麵,陳恬偶爾在計劃成功後會心滿意足地嘿嘿笑,則被一幫人認為“是個賤人”。

    第四師的計劃和預案不少,有的隻能自己完成,有的需要與友軍配合,渠正言跑來騷擾韓敬,其實也是一種溝通的方式,若是計劃靠譜,韓敬心中有數,若是韓敬反對激烈,渠正言對於第一師的態度和傾向也有足夠的了解。

    他之前也騷擾了龐六安與於仲道,龐六安大氣,於仲道敦厚,雙方的交涉,沒有與韓敬之間這麼戲劇化。

    “對了,我還有個想法,先前沒說清楚……”

    “說你個蛋蛋,吃飯了。”

    “那邊的達賚,小蒼河之戰裏,原本要救援延州,我拖了他一日一夜,結果辭不失被老師宰了,他必定不甘心,這次我不與他照麵,他走左路我便考慮去右路,他去右路,我便選左。若有什麼事,韓兄幫我拖住他。我就這麼說一說,當然到了開戰,還是大局為重。”

    “幹嘛?你怕他?”

    “陳恬說,先晾一晾他,比較好動手。我覺得有道理。”

    “……嘿嘿,你們果然一肚子壞水。”

    “……我們還有個想法,他出現了,可以以我做餌,誘他上鉤。”

    “……嗯,怎麼搞?”

    “戰局瞬息萬變,具體的自然到時候再說,不過我須得跑快一些。韓將軍再分我兩百匹馬……”

    “……你走開。”

    “都是為了華夏嘛。”

    渠正言皺著眉頭,一臉真誠。

    如此這般,雙方互相扯皮,寧毅偶爾參與其中。不久之後,人們收拾起玩鬧的心情,軍營校場上的軍隊列起了方陣,士兵們的耳邊回響著動員的話語,腦中或許會想到他們在後方的親人。

    烽煙肅穆,殺氣衝天,第二師的主力就此開撥。寧毅與李義、渠正言、韓敬等人站在路邊的木台上,莊嚴敬禮。

    數十裏外的前線,也早有兵力在衛戍。在更為複雜和廣袤的崇山峻嶺間,斥候們的衝突與廝殺,則已展開和持續數日了……

    *****************

    女真軍營的大帳裏,高慶裔將木杆落在地圖上。

    “……這個時候,我方的斥候,已經在西南三十到六十裏範圍的山林間,與黑旗軍的斥候短兵相接。據斥候回報,他們在西南山林間稍微能走的道路上,幾乎都已埋下土雷……”

    “……這些年,黑旗軍在西南發展,火器最強,正麵交戰倒是不懼土雷,驅趕漢民趟過一陣就是。但若在猝不及防時遇上這土雷陣,情況可能會非常凶險……”

    高慶裔說到這裏,後方的宗翰望望營帳中的眾人,開了口:“若華夏軍過於依賴這土雷,西南麵的山裏,倒可以多去趟一趟。”

    “大帥所言極是。”高慶裔點頭,隨後再次舉杆,“除土雷外,華夏軍中有所依仗者,首先是鐵炮,華夏軍手工厲害,對麵的鐵炮,射程可能要有餘我方十步之多……”

    “……如我方一般,此時華夏軍中,已經有了大量的手擲火雷,單手擲出,可及數十步,對上此物,步兵衝陣已毫無威力……”

    “……再者,諸位將軍都需小心,華夏軍中,有特製火槍,彈丸發射可遠及百丈之遙。據探子回報,華夏軍好在密林之中發射此物,故各軍前行之際,隨軍斥候都須分散百丈,淨空隱患,不可掉以輕心……”

    “……熱氣球……”

    “……火槍陣……”

    巨大的營帳中,高慶裔一項一項地列舉出對麵華夏軍所擁有的殺手鐧,那聲音就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底,後方的漢將漸漸的為之色變,前方的金軍將領則大都顯出了嗜血、決然的神色。

    風吹過,似乎還有霧氣在山裏流淌,曾經身為老獵人的金國斥候們在林間小心地前行,見到不尋常的動靜與地貌時,便扔過去石頭。身攜長刀的華夏軍斥候們,也正從不同的地方潛行過來。

    廝殺掠起,偶爾甚至會夾雜土雷的爆炸聲,有時候甚至會看到林中仍有的稀罕鳥兒飛起來。

    這些聲音,就是這場大戰的前奏。

    數十萬大軍屯駐的延綿軍營中,女真人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這是在宗翰、希尹等人的主持下,女真人早在數年前就已經開始的積累。待到高慶裔將整個局勢一樁樁一件件的講述清楚,完顏宗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隨後,開始了他的排兵布陣……

    ****************

    黃河以北,劉承宗率領的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已經越過了大名府。

    去年對王山月等人的一場救援,祝彪率領的華夏軍山東一部在大名府折損過半,女真人又屠了城,引發了瘟疫。如今這座城池隻是孤獨的月下淒涼的廢墟。

    軍隊在廢墟前祭奠了死難的同誌,之後折向仍被漢軍包圍的梁山泊,要與梁山內部的祝彪、王山月等人內外夾攻,鑿開這一層封鎖。

    一路之上餓殍滿地,山東已成人間地獄了。

    ……

    晉地的反擊已經展開。

    十月初,於玉麟率兵殺回威勝,廖義仁等人倉惶潰逃。

    樓舒婉回到這座一度投入了無限熱情的城池,此時被大火燒過的這座城池還未恢複過來,火焰的廢墟裏隻有不多的如孤魂野鬼般的饑民。

    但不久之後,聽說女相殺回威勝的消息,附近的饑民們逐漸開始向著威勝方向彙集過來。對於晉地,廖義仁等大族為求勝利,不斷征兵、盤剝不休,但隻有這菩薩心腸的女相,會關心大夥的民生人們都已經開始知道這一點了。

    當初開墾的田地業已荒廢,當初金碧輝煌的宮殿已然坍圮,但隻要有人,這一切終將再度建設起來。

    西南大戰迫在眉睫的訊息也已經傳到這裏。

    樓舒婉定下了威勝的重建計劃,但這一切的前提,仍舊建立在西南能夠支撐住的條件下。

    “不要讓我失望啊……寧毅。”

    冬日將至,田地不能再種了,她命令軍隊繼續攻城掠地,現實中則仍舊在為饑民們的口糧奔走發愁。在這樣的空隙間,她也會不自覺地凝望西南,雙手握拳,為遠在天邊的殺父仇人鼓了勁……

    ……

    東南的大海上,龍船艦隊靠海島休整,補充了物資。

    周佩肅清了一些三心二意之人,此後封官許願,振奮士氣,掉頭等待著後方追來的另一隻船隊。

    太湖艦隊,領隊的將軍叫做胡孫明,降金之後帶隊出海追擊,此時已到了近處。

    不能永遠逃亡,在女真人的威勢下,也不好輕易靠岸。周佩握緊了手中最後的力量,知道必須要打勝這一仗!

    這一刻,她也豁出了她的一切。

    ……

    同一時刻,君武帶兵殺出江寧,在兀術等人的圍追堵截下,開始了去往福建方向的逃亡旅程。

    這屈辱的旅程,既是磨礪、又是練兵,無論如何,他不能再被女真的大軍圍死在長江邊上……

    ……

    江南西路。

    擊潰了三支漢軍後,陳凡帶著他麾下的軍隊開始迅速地轉移西撤,躲避著一路追趕而來的術列速騎兵的追殺。

    隊伍爬過高高的山麓,卓永青偏過頭看見了壯麗的夕陽,紅色的光芒灑在起伏的山間。

    渠慶從後方走過來:“大好河山呐。”

    如此說了一句,這位中年男人便步伐矯健地朝前方走去了。

    卓永青奔跑兩步,在延綿的隊伍中,追向前方。

    ……

    西南。

    大戰前的氣息並不總是緊張肅殺。

    鷹嘴岩附近的關隘口,戰前最後一批的準備物資被馬隊送了過來,看押馬隊的還有婦女隊的人華夏軍人力資源緊缺,女性早已開始在作坊中做事,一些軍人家屬在戰事也擔負起了她們的責任帶領屬下駐紮此處的毛一山看見妻子陳霞也混在了隊伍裏。

    這有點像是以權謀私。

    “你好久沒回去了,人家想在打起來之前過來看看你。”

    陳霞是性格火烈的西北女子,家裏在當年的大戰中死去了,後來嫁給毛一山,家裏家外都操持得妥妥帖帖。毛一山率領的這個團是第五師的精銳,極受倚重的攻堅團,麵對著女真人將至的態勢,過去幾個月時間,他被派遣到前方,回家的機會也沒有,或許意識到這次大戰的不尋常,妻子便這樣主動地找了過來。

    “嗯,這也沒什麼。”毛一山默許了妻子這樣的行為,“家裏有事嗎?石頭有什麼事情嗎?”

    毛一山與陳霞的孩子小名石頭山下的小石頭今年三歲,與毛一山一般,沒顯出多少的聰明來,但老老實實的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陳霞搖了搖頭:“沒事,石頭也好好的。”

    “嗯……”毛一山點頭,“前麵是我們的陣地。”

    西南的山中有些冷也有些潮濕,夫妻兩人在陣地外走了走,毛一山給妻子介紹自己的陣地,又給她介紹了前方不遠處凸起的險要的鷹嘴岩,陳霞隻是這樣聽著。她的心中有擔憂,後來也不免說:“這樣的仗,很危險吧。”

    “打得過的,放心吧。”

    “打得過,也很危險吧。女真人有五十多萬呢。”

    “嗯……總是會死些人。”毛一山說,“沒有辦法。”

    “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毛一山沉默了一陣。

    “……我十多年前就當了兵,在夏村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那一仗打得難啊……不過寧先生說得對,你一仗勝了還有十仗,十仗過後還有一百仗,總得打到你的敵人死光了,或者你死了才行……”

    “軍隊造反,上了青木寨,到了小蒼河,董誌原一戰,身邊的人死了快一半……跟婁室打,跟女真人打,一仗一仗的打,死到現在,當初跟著起事的人,身邊沒幾個了……”

    毛一山回憶著這些事情,他想起在夏村的那一場戰鬥,他自一個小兵剛剛覺醒,到了現在,這一場場的戰鬥,似乎仍舊無窮無盡……陳霞的眼中溢出淚水來:“我、我怕你……”

    “……但若是無人去打,咱們就永遠是西北的下場……來,高興些,我打了半輩子仗,至少如今沒死,也不見得接下來就會死了……其實最重要的,我若活著,再打半輩子也沒什麼,石頭不該把半輩子一輩子搭在這裏頭來。咱們為了石頭。嗯?”

    他捧著皮膚粗糙、有些胖胖的老婆的臉,趁著四野無人,拿額頭碰了碰對方的額頭,在流眼淚的女人的臉上紅了紅,伸手抹掉眼淚。

    “而且,寧先生之前說了,若是這一戰能勝,咱們這一輩子的仗……”

    “咱們這一輩子的仗……”毛一山看著遠處的鷹嘴岩:“就該走過一半了。”

    晦暗的天光就要被山裏的石頭吸進去,夫妻倆走在這裏,看了毫不出奇的景色,如此度過了大戰之前的、最後安寧的時光。

    妻子離開之後,毛一山依照慣例,磨亮了自己的刀,盡管在成為團長之後,他已經很少在前線衝陣了,但這一次,或許會有機會。

    與家人的每一次見麵,都可能成為永訣。

    但重要的是,有家人在後頭。

    他們就隻能成為最前方的一道長城,結束眼前的這一切。

    無論是六萬人、六千人、六百人……甚或六個人……

    十月下旬,近十倍的敵人,陸續抵達戰場。廝殺,點燃了這個冬季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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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九章 凶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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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如何來描繪一場戰爭的開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過著的平凡而漫長的生活,在那漫長得近乎枯燥曆程中的某一天,你幾乎已經適應了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飯、喝水、耕地、收獲、睡眠、修葺、說話、玩樂、與鄰人擦肩而過,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看見千篇一律,似乎亙古不變的景色……

    有人將你從這樣的理所當然中,陡然拉拽出來。

    沒有心理準備當然那幾乎是無論如何提前建設都不會擁有的東西。你感到生氣、憤怒……然後看見的便是鄰人的頭顱與猩紅的鮮血,你的腦袋和靈魂還無法接受與容納這一切,在那你漫長的仿佛帶著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見過的最多的血也不過是鄰人打架時推搡造成的後果,又或是縣裏講土匪殺手時帶來歡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惡嗎?它為何又會在這一天到來呢?為何又會讓生於世間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這一切,需要漫長的時光……

    ……

    周元璞是劍閣以西青川縣郊的一名小員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過舉人,住在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數百畝,十裏八鄉說起來也算得上詩書傳家。

    雖然毗鄰劍閣險關,但西南一地,早有兩百年不曾遭逢戰事了,劍閣出川地勢崎嶇,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鬧得不大。最近這些年,無論是與西南有貿易往來的利益團體還是鎮守劍閣的司忠顯都在刻意維護這條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歲的年紀,接了還算富裕的家業,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六歲,兒子四歲。一路過來,平安喜樂。

    這一切並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幾日,附近鄉縣的人們還偶爾說起了那似乎極為遙遠的戰事,有人說起過女真人的殘暴,考慮了要不要離開,也有人說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裏,豈不都得留人種點糧食?

    這樣的議論隻是星星點點,沒有讓大部分人產生過度的反應,周元璞也隻是在腦海裏認真地思慮了幾次。

    十月十七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來。衝進院子裏的匪人多數看起來還是漢兵,唯有領頭的幾人穿著奇怪的外族衣裝。此時外頭村子裏已經哭喊成一片了,這些人似乎認為周元璞是家境較好的員外,領了女真的“大人”們過來搜刮。

    周元璞與家中妻妾、兒女、仆人們被拉出房間,為首的一名漢人問他存糧在哪,家中的錢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猶然渾渾噩噩,外族人卻並不多言,他們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將人吊在樹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氣息嚇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糧的地方,收藏字畫古玩金銀的地方,他哭著說:“我什麼都給你,不要殺人。”眾人去搜刮時,外族人便拖著他的妻子,要進房間。

    妻子哭號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女人腦袋便磕到台階上,口中吐了血,眼神當時便渙散了。眼見母親出事的女兒衝上去,抱住對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殺了小女孩,然後拖了他的妾室進去。

    妾室不敢反抗,幾名外族人先後進去,然後是其他人也輪流進去,妻子躺在地上身體抽搐,眼神似乎還有反應,周元璞想要過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歲的兒子,已經完全沒了反應,心中隻在想:這莫不是夜裏做的噩夢吧。

    夜黑得愈發濃烈,外頭的哭喊與嚎啕漸漸變得細微,周元璞沒能再見到房間裏的妾室,頭上留著鮮血的妻子躺在院落裏的屋簷下,目光像是在看著他,也看著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懇求,不久之後,他被拖出這血腥的院落。他將年幼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最後一眼見到的,還是躺倒在冰冷屋簷下的妻子,房間裏的妾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

    漫長的山道中升起迷霧了,人們被繩索綁縛,被驅趕到一起。往前走的過程裏,又有人被殺死在路邊。

    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在此後數日的渾渾噩噩中,周元璞腦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兒是死了嗎?妻子是死了嗎?他腦中閃過人們被開膛破肚時的情景那豈是人世間該有的情景呢?

    不是說好了,不管占了哪裏,都得留人種點糧食的嗎?

    自己給了糧食,給了珍玩,給了一切的積蓄。為什麼還不夠呢?

    山裏的迷霧來了又去,他抱著孩子在濕滑的山道間前行,中間被發了些如豬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嚇傻了,並沒有過多的哭鬧。

    他們隨著軍隊一路向前,然後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人們的眼前出現了奇怪的事物,古舊縣城低矮的城牆,縣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溝豁,黑色的延綿的軍旗,他們被圍起來,看管了一兩日,然後,有人驅趕著他們走向前方。

    ……

    黃明縣城。

    眼見著對麵陣地開始動起來的時候,站在城牆上方的龐六安放下了望遠鏡。

    從梓州趕來的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全體,如今已經在這邊衛戍完畢,過去數日的時間,女真的大隊陸續而來,在對麵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負責黃明縣戰場壓陣的,便是女真宿將拔離速的核心隊伍。

    黃明縣城前方的空地、山嶺間容納不下過多的軍隊,隨著女真軍隊的陸續趕來,周圍山嶺上的樹木傾倒,迅速地化為防禦的工事與柵欄,兩邊的熱氣球升起,都在察看著對麵的動靜。

    龐六安在城牆上觀望的同時,也能隱約看見對麵坡地上巡視的將領。對於戰場的動員,兩邊都在做,黃明縣城內外陣地負責防守的華夏軍士兵們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衛戍準備,對麵的軍營裏,偶爾也能見到一隊隊虎賁之士集結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車輛,也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迅速地組裝起來了。

    與這個時代的戰績最強軍隊主力的正麵交鋒,正式納入視野範圍。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離速在軍營之中下了命令。

    “試試他們。”

    作為炮灰的民眾們便被驅趕起來。

    龐六安放下望遠鏡,握了握拳頭:“操。”

    城頭上的炮口微調了方向,戰鼓響起。

    ……

    兩軍對壘的戰場上,人們哭喊起來。

    周元璞抱著孩子,不知不覺間,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最前方。視野的兩方都有肅殺的聲音在響。

    周元璞的腦袋稍微的清醒過來。

    “放了我的孩子”

    他舉起了四歲的兒子,在兩軍陣前用盡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無數人都在哭喊,他的聲音旋即被淹沒下去。

    不久之後,四歲的孩子在擁擠與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驀忽而過的短暫時日裏,人生的遭遇,相隔天與地的距離。十月二十五黃明縣戰爭開始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曾經以周元璞為頂梁柱的整個家族已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點到即止,也沒有對婦孺的優待。

    這是劍閣附近成千上萬家庭、人眾經曆的縮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這場經曆也將徹底改變他們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憤怒都不會在眼前的戰場中激起半點波瀾。夾雜著天南海北無數家庭利益、傾向、意誌的人們,正在這片天空下對衝。

    **************

    武朝建朔最後一年的那個冬天,爆發於西南群山之間、決定整個天下走勢的那一場大戰,既像是為一個持續兩百餘年的大帝國唱響的挽歌,又像是一個新的時代在孕育於爆發間鋪陳的聲響。它猶如大河遠來,洶湧澎湃,卻又穩重厚實。

    人們知道,所有的積累與沉默,都將在這裏被揭開。

    為了這一場戰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隨著完顏宗翰命令的下達,數以十萬計的軍隊開始有條不紊地開撥前行。此時,第一批的工兵隊已經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銳為主力的先鋒部隊也已經在途中占好了關鍵的位置。

    從劍閣至黃明縣城、至雨水溪兩條道路各有五十餘裏,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山道過去僅僅負擔著商隊通行的責任,在數十萬大軍的體量下立刻就顯得脆弱不堪。

    僅僅是在軍隊正式拔營後的第三天,由拔離速、訛裏裏率領的前鋒部隊就各自抵達了預定交戰位置,開始選地紮營。而無數的軍隊在長達數十裏的山道間蔓延成長龍,冬日山間陰冷,原本還算結實的山道不久之後就變得泥濘不堪,但韓企先、高慶裔等將領也早已為這些事情做好了準備。

    工兵隊與歸附較好的漢軍精銳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實地基,在數十裏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較為開闊的節點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裏集、蒼火驛、黃頭岩等地女真部隊紮下軍營,隨後便驅使漢軍部隊砍伐樹木、平整地麵、設置關卡。

    即便華夏軍真的凶悍勇毅,前線一時不勝,這一個個關鍵節點上由精銳組成的關卡,也足以擋住素質不高的倉惶後撤的軍隊,避免出現倒卷珠簾式的大敗。而在這些節點的支撐下,後方一些相對精銳的漢軍便能夠被推向前方,發揮出他們能夠發揮的力量。

    女真開國二十餘年,完顏宗翰曾經無數次的打出以少勝多的戰績,他下方的將領也早已習慣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對麵如潮水般潰退的景象。在實際作戰中擺出如此沉穩的態度,在宗翰來說或許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慮到婁室、辭不失的遭遇,女真軍中倒也沒有多少人對此感到多餘。

    山中作戰,一時間能夠擺開的兵力並不多,華夏軍在山中幾處關鍵節點的加塞,使他們在短時間內不會遇上懸殊兵力的碾壓,然而隻要保持通路不會出現大問題,女真精銳兵力一波一波地上,這是整個天下都不會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勢至少在眼下,這一想法還是全天下的共識。

    車轔轔馬蕭蕭,士兵的身影如蟻群般在山麓間延伸,各種各樣的軍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熱氣球不時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間或有海東青飛旋。以十萬計數的軍隊猶如灌入窄道的洪水,隻要突破前方的加塞點,他們的前方,便會是一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勝利的一半。

    十月底,正麵戰場上的第一波試探,出現在東路戰線上的黃明縣城出山口。這一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黃明縣城、雨水溪對峙線朝劍閣方向延伸的崎嶇山嶺中,複雜無比的斥候戰,就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升級了。

    ******************

    古往今來,無論在哪隻部隊當中,能夠擔任斥候的,都是軍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與精銳。

    放諸於現代軍隊意識尚未覺醒的時代裏,這一道理極為淺顯:吃餉賣命之人卑微、低賤,沒有主觀能動性的情況下,戰場之上即便要驅使士兵前進,都得以極度嚴苛的軍法約束,想要將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還能完成任務,這樣的士兵,隻能是軍隊中最為精銳的一批。

    為將者的近身親衛、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養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夠隨著戰局的發展獲得好處的人,才能夠誕生這般主動作戰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歲的鄒虎便是原本武朝軍隊的斥候之一,手下領一支九人組成的斥候中隊,賣命於武朝將領侯集麾下,一度也曾參與過襄樊防線的抵抗,後來侯集的軍隊觸犯軍法過多,在嶽飛跟前收了不少氣。他自稱腹背受敵,壓力極大,終於便投降了女真人。

    鄒虎對此並無意見。

    他是山中獵戶出身,幼時貧苦,但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練出了一番穿山過嶺的本事。十餘歲參軍,他身體不錯,也早見過血,於侯集軍中被當成虎賁精銳培養。

    侯集是性情傳統的將軍,練兵講究一個凶性。認為沒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陣殺敵?這十餘年來,武朝的資源開始往軍隊傾斜,侯集這樣的領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員的擁護,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張揚跋扈、欺淩鄉人,並不是罕見的事情。鄒虎的性子初時還算淳樸,在這樣的環境下過了十餘年,性情也早已變得凶殘起來了。

    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這世上本就弱肉強食,拿不起刀來的人,原本就該是被人欺淩的。

    自己這些吃餉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頭打仗,其他人躲在後頭享福,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若還得不了好處,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銳,素來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過日子的,到了一些摩擦、比試的環節上,他手下這幫凶殘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掙下一些麵子。這令他們變本加厲地堅定了信念。

    到得後來,大軍調撥襄樊防線,嶽飛六親不認地整肅軍紀,侯集便成為了被針對的重點之一。襄樊大戰本就激烈,前線壓力不小,鄒虎自認每次被派出去雖然次數不多都是將腦袋係在褲腰帶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後方還有人拖自己後腿。

    再後來戰局發展,襄樊周圍各個營寨係數被拔,侯集於前線投降,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平日裏再說起來,對於自己這幫人在前線賣命,朝廷重用嶽飛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亂指揮的行徑,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說這嶽飛小兒多半是跟朝廷裏那生性淫蕩的長公主有一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與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關係……

    朝廷如此昏聵,豈能不亡!

    參與了女真部隊,日子便好過得多了。從襄樊往劍閣的一路上,雖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鎮都歸了女真人搜刮,但作為侯集麾下的精銳斥候部隊,許多時候大夥兒也總能撈到一些油水而且幾乎沒有敵人。麵對著女真老帥完顏宗翰的進軍,襄樊防線潰敗後,接下來便是一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爾有敢抵抗的,實際上反抗也極為微弱。

    男兒生於世上,這樣子打仗,才顯得爽利!

    眾人每日裏說起,互相道這才是投了個好東家。侯集對於武朝沒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貧苦,在山中也總受地主欺負,當兵之後便欺負別人,心中早已說服自己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數月之後,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說話時,又漸漸能說出一些更有“道理”的言辭來,例如武朝腐朽,滅亡乃天地定數,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輪轉的定數,這次跟了大金,子孫後代便也有兩三百年的福享對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夥兒及時選邊,立下功績,將來在這天下便能有一席之地。

    總之,打完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間,大軍陸陸續續抵達劍閣,一眾漢軍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劍閣雄關易守難攻,一旦開打,自己這幫歸附的漢軍多半要被當成先登之士上陣的。但不久之後,劍閣居然開門投降了,這豈不更加證明了我大金國的天命所歸?

    沒了劍閣,西南之戰,便成功了一半。

    十月裏軍隊陸續過關,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劍閣後方壓陣運糧,鄒虎等斥候精銳則首先被派了進來。十月十二,軍中文官登記與複核了各人的名冊、資料,鄒虎明白,這是為防止他們陣前叛逃或是投敵做的準備。而後,各個軍隊的斥候都被集合起來。

    被動員起來的斥候精銳足有萬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銳老卒便超過兩千,負責統領斥候部隊的,是金國宿將餘餘。

    “……光隻斥候便一萬多……滅國之戰,這架子是搭起來啦……”

    與身邊弟兄說起的時候,鄒虎仿著平時詩集看戲時聽到的口吻,言語頗為輕佻,但心中也不免為止震撼和與有榮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隊中有人這樣說時,鄒虎也點頭,拿出口頭禪來:“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這世上道理,大夥兒可還看得不夠麼,大帥養咱們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兜著,為什麼?你夠凶你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沒戲了,那姓寧的確實凶,殺了皇帝,咱們不也是忍不了那幫家夥才反的麼。你們身邊,也都是這世上最凶的人……將來你是吃肉還是吃屎,打了西南這一仗,沒人能說閑話了。”

    “……為什麼進來的是咱們,其他人被安排在劍閣外頭運糧了?因為……這是最凶的人才能進來的地方!”

    鄒虎如此給麾下的士兵打著氣,心中既有恐懼,也有激動。投靠女真之後,他心中對於漢奸的罵名,還是頗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麼漢奸,也不是膽小鬼,自己是與女真人一般凶殘的勇士,朝廷昏聵,才逼得自己這幫人反了!如那心魔寧毅一般!

    而今大夥兒都聚在西南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厲害人的戰場,打完這一仗,掙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對自己刮目相看。當然,到那個時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釋什麼,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會有一場富貴在等著。

    斥候部隊集結,女真宿將餘餘在高台上巡視的那一刻,鄒虎便確定了這一點。在那接受巡視的校場上,前後左右哪裏都是精銳的虎賁之士。屬於女真人的斥候隊一看便是屍山血海裏走過來的最難纏的老兵這是完顏宗翰都最為倚重的部隊之一。

    此外,渤海人、遼人、遼東漢人的隊伍,也都是此時全天下最為精銳的斥候成員。便是自己這幫由各個歸附軍隊裏選出來的,又有哪一個不是手上沾了無數獻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一點的,隻配在後方劫掠和押糧,連劍閣都進不來,因為這邊太他媽擠了。

    這樣的陣容殺過去,自己這邊怎麼輸?

    女真人向斥候們宣布了殺敵立功的細則,斥候部隊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長達數十裏的山道附近,周圍斥候首先要建立起來的,是一道長達百丈的防線這是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隊對女真將領的偷襲、對道路的破壞,而最為精銳的一批人,則被放出去到崎嶇的山間尋找能夠通過的小路。

    劍閣附近群山環繞,車馬難行,但過了最崎嶇的大劍山小劍山山口後,雖然亦有峭壁懸崖,卻並不是說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隊人手充足,若能找出一條窄路來,隨後讓無足輕重的漢軍過去無論損傷是否巨大都將徹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軍的阻擊謀劃。

    由於本身的力量還不被信任,鄒虎與身邊人最開始還被安排在相對後方一些的固定崗上,他們在崎嶇山嶺間的製高點上蹲守,呼應的人手還很充足。這樣的安排危險並不大,隨著前方的摩擦不斷加劇,隊伍中有人慶幸,也有人躁動他們皆是軍中精銳,也大都有山地間行走生存的絕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來,做出一番亮眼的成績。

    漢軍部隊在戰場上或許遠遠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一幫兵油子爛泥扶不上牆,但若論單兵技巧,斥候當中畢竟也有大量心氣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一日不見疲憊,有的穿山過嶺如履平地,有的善於隱藏,有的殺氣外露猛獸見之都要瑟瑟發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難避,他們往日裏也受到過重視,此時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一手驚一驚那幫眼高於頂的女真人。

    從劍閣出發往黃明縣城,走過十裏的地方,有一處相對開闊的聚居點叫做十裏集,此時已經被拓寬為軍營了。鄒虎小隊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裏看著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樹木,一日一變樣,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間便在十裏集附近的軍營休息,不遠處是另一批精銳聚居的營地:那是歸附於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約有八百人之多,都是這些年陸續歸附於宗翰麾下的綠林高手,其中有一部分與黑旗有仇,有一部分甚至參與過當年的小蒼河大戰,其中領頭的那幫人,都在當年的大戰中立下過莫大的功勳。

    這幫綠林人也多是漢人,雙方人員偶爾便有來往,綠林人手上多有武藝絕活,原本眼高於頂,鄒虎等精銳斥候身上也有絕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一分敬意。對麵作為頭目之一的一名綠林大豪名叫任橫衝的,外號“覆血神拳”,與鄒虎相見投緣,閑聊時說起前方的華夏軍來,便道:“那寧毅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當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孫子一樣,就算小蒼河,老子殺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殺了許多。”

    鄒虎這才知道對方當初在汴梁便認得那寧毅,小蒼河之戰又有戰績,當下悉心請教,任橫衝便說起小蒼河時與華夏軍的作戰,又說起他當年在京城與寧毅結了梁子,後來便立誓要以殺死寧毅為目標。

    在這之前不少綠林人士都因為這件事折在寧毅的手上,任橫衝總結教訓,並不魯莽地直麵寧毅。小蒼河之戰時,他率領一幫徒子徒孫進山,手底下殺了不少華夏軍成員,他原本的外號叫“紅拳”,後來便成了“覆血神拳”,以顯霸氣。

    小蒼河之戰後,任橫衝得女真人賞識,暗中資助,專門研究與華夏軍作對之事。華夏軍轉往西南後,任橫衝還來做過幾次破壞,都沒有被抓住,去年華夏軍下除奸令,羅列名單,任橫衝置身其上,身價更是飛漲,這次南征便將他作為精銳帶了過來。

    任橫衝是頗有心氣之人,他習武有成,半生得意。當年汴梁局勢風雲變幻,大光明教教主發動天下群豪進京,任橫衝是作為淮南綠林的領軍人物上京的。那時他成名已十餘年,被稱為綠林名宿,實際上卻不過三十出頭,真可謂意氣風發前途遠大,當時進京的一些人物年紀老邁,即便武藝比他高強的,他也不放在眼裏。

    在那時的任橫衝看來,自己將來是要成為周侗、方臘、林宗吾一般的武林大宗師的。那時權傾一時的秦嗣源下台,女真又被打退,百廢待興,京城之地可謂天空海闊,就等著他上台表演。誰知後來一幫人追殺秦嗣源,一切都被葬送在那場屠殺裏。

    那一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橫衝等人看見那心魔寧毅站在遠處的土坡上,臉色蒼白而怨忿地看著他們,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橫衝心中便想過去朝這傳聞中有“宗師”身份的大魔頭做出挑戰,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風頭的事情,然而下一刻便是無數的騎兵從後方躍出來。

    即便天下第一的林宗吾,當時也是掉頭就跑,任橫衝外號“紅拳”,但麵對騎兵的衝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戰馬衝撞,摔在地上磕碎了一顆牙,滿嘴是血,後來又被拖著在地上摩擦,褲子都被磨掉,渾身是傷。一幫綠林人士被騎兵追殺到晚上,他光著屁股在屍體堆中裝死,屁股上被紮了一槍都沒敢動彈,這才保全一條性命。

    對於從小養尊處優的任橫衝來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屈辱的一刻,沒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後,他愈發的自尊起來。他費盡心機與華夏軍作對與魯莽的綠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殺之後,任橫衝便明白了軍隊與組織的重要,他訓練徒子徒孫互相配合,暗地裏伺機殺人,用這樣的方式削弱華夏軍的勢力,也是因此,他一度還得到過完顏希尹的接見。

    即便是麵對著眼高於頂的女真人,任橫衝自認也不落於下風。大軍終於殺到西南,他心中憋著勁要像當年小蒼河一般,再殺一批華夏軍成員以立威,心中早已沸騰。與鄒虎等人說起此事,開口勉勵要給那幫女真瞧瞧,“什麼叫做殺人”。

    過去數日,往前探路的精銳女真斥候陸陸續續都有受傷被抬回來的,一些是被地雷炸傷,一些是落入了華夏軍的配合伏殺中,對於華夏軍的凶狠,已經陸續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後,他們得到了前進的機會。

    十月十九,前鋒部隊已經在對峙線上紮下營寨,構築工事,餘餘向更多的斥候下達了命令,讓他們開始往交界線方向推進,務求以人數優勢,殺傷華夏軍的斥候力量,將華夏軍的山間防線以蠻力破開。

    任橫衝帶領麾下百餘徒子徒孫,當天便出發了。

    鄒虎是其後的一批,這時候,他還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東西,作為已經滯後的斥候隊,理論上來說,即便他們趕到前方,剩給他們的機會也不多了。川蜀山勢複雜,能走的路終究也就那麼多,數千人分幾百批朝前方犁過去,能剩給後方的,沒多少東西。

    山路難行,斥候精銳往前推的壓力,兩天後才傳到前線位置上。

    這時候總管華夏軍斥候部隊的是霸刀出身的方書常,二十這天下午,他與第四師參謀長陳恬碰頭時,收到了對方帶來的進攻命令。寧毅與渠正言那邊的說法是:“要開打了,瞎了他們的眼睛。”

    此時,分撥到方書常手上統一調配的斥候部隊共有四千餘人,半數是來自第四師渠正言手下專為滲透、獵殺、斬首等目的訓練的特種作戰小隊。劍閣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經經過反複勘探,由第四師參謀部規劃好了幾乎每一處關鍵地點的作戰、配合預案。到二十這天,一切被完全確定下來。

    當天下午和晚上組織了出發前的安排和動員會。二十一,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戰的一千五百餘人,以及方書常手頭保留的五百預備隊外,共有兩百個以班為規模的基本特種作戰單位,從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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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〇章 凶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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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氣球升起在天空中,風聲呼嘯,吹過視野間起伏的山巒。

    初冬的山嶺入目青灰,起起伏伏間猶如一片奇異的海洋,山嶺間的道路像是破開海洋的巨龍,隨著軍隊的行進朝前方蔓延。遠處的樹林起伏跌宕,林間藏著噬人的深淵。

    蜀地地勢雄奇,李白曾言: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但事實上,被形容為難於上青天的這片道路,已經屬於進入蜀地相對易行的關口了。

    劍閣往西,金牛道往北,後世被稱為龍門山斷裂帶的一片地方,屬於真正的天塹。往南的大小劍山,雖然也是道路崎嶇,斷崖密布,但金牛道穿山過嶺,不少驛站、村落附於道旁,送行來往客商,山中亦能有獵戶出入。

    過去能在這般崎嶇的山嶺間穿行的,畢竟也隻是附近家貧無著的老獵戶了。密集的山林,崎嶇的地形,普通人入林不久,便可能在山間迷路,再也無法回轉。十月中旬,第一波成規模的戰鬥便爆發在這樣的地形裏。

    籍著升空的熱氣球又或是建在高處的瞭望塔,偶爾能看見爆炸的動靜出現在遠處的密林間或是山澗裏。

    華夏軍斥候隨身帶有名為手榴彈的爆炸物,女真的斥候部隊也隨身攜帶能以明火引燃的火雷。除這二者引起的劇烈聲響外,林間的多數廝殺外界並不容易看到,隻是會有慘叫聲遠遠傳來,偶爾能見到林間升起的煙霧,又或是不知從哪裏遙遙傳來的“砰”然聲響,大路上的部隊便知道那廝殺在進行。

    最初的幾日,林間發生的還是雖然激烈卻顯得分散的戰鬥,開始交手的兩支部隊謹慎地試探著對手的力量,遠遠近近零星的爆炸,一天大概數十起,偶爾有傷者從林間撤出來,為首的女真斥候便向上頭的將官報告了華夏軍的斥候戰力。

    這些斥候都是女真軍中最為精銳的老兵,他們或是北方山中最嚴苛環境裏鍛煉出來的獵戶,或是屍山血海裏幸存下來的戰士,感覺敏銳,放入山林裏無論是生存找路、還是博殺熊虎,都不在話下。且許多人在軍中頗有名望,放在哪支部隊裏都是受將領信任的心腹。餘餘一開始便動用這些心腹之人,其一是信任他們,其二是為了得到最準確的反饋。

    初次交手的反饋隨著傷者與後撤的斥候隊迅速傳回來,在西南發展了數年的華夏軍斥候對於川蜀的山地沒有絲毫的陌生,第一批進入山林且與華夏軍交手的精銳斥候取得了些許戰果,傷亡卻也不小。

    在最初的幾天的摩擦裏,其實無法判斷準確的傷亡比但這樣的情況倒也沒有出乎女真上層的意外在百人以下的小規模衝突中,即便是武朝軍隊也常常能打出兩眼的戰績來,漢人不缺勇毅之士,更何況是斬殺過婁室與辭不失的黑旗軍。

    二十,事先安排的後續斥候陸續進山,對於這些非女真係的斥候們,軍隊高層開出了極高的賞格:殺黑旗軍士兵一名賞錢百貫,軍官則在此基礎上遞增,連級往上有田畝、官銜甚至於爵位封賜,活捉以三倍計。

    武朝社會貧富差距巨大,貧苦人家一年散碎開銷不過數貫錢,從八品縣令的月俸十五貫左右,已經相對富裕。這裏普普通通一顆人頭便值銅錢百貫,斥候又大都是軍中精銳,殺上幾個肩上帶著花的,那便一輩子富裕無憂。

    用於獎勵的金銀裝在箱子裏擺在道路上幾個驛站軍營旁,晃得人眼花,這是各軍斥候直接便能領的。至於軍隊在戰場上的殺敵,賞賜首先歸於各軍軍功,仗打完後統一封賞,但基本上也會與斥候領的人頭價相差無幾,即便戰死沙場,隻要軍隊軍功到位,賞賜將來仍舊會發至各人家中。

    以這樣的賞格而論,“買”完整個華夏軍的人頭,完顏宗翰需要花出去的銀錢至少是數千萬貫往上走,但他並不介意。

    遼國仍在時,武朝每年給付遼國的歲幣隻是銀錢便過了百萬貫,而依靠貿易武朝一轉手又以倍計地賺了回去。童貫當年贖買燕雲十六州,與北地大小家族、朝中各路官僚湊了價值數千萬貫的財物,到頭來他伐遼有功,收複燕雲,名聲大振,這數千萬貫財物眾人豈不還是會從百姓手上撈回去。

    及至金國踏平中原、覆滅武朝,一路上破家滅族,抄出來的金銀以及能夠抓回北地生產金銀的奴隸又何止此數。若正能以數千萬貫的金銀“買”了華夏軍,此時的宗翰、希尹等人還真不會有半點吝嗇。

    這是底定天下的最後一戰了。

    這樣巨大的利益與榮耀當中,不僅僅是斥候,甚至於中層下層的各個士兵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二十二,那蒼莽山林中斥候的衝突陡然開始變得激烈,女真人投入的兵力、華夏軍投入的兵力在同一時間、同一節點上選擇了加碼。

    自二十二的下午起,崎嶇的山嶺間能看到的最為明顯的衝突特征,並不是偶爾便傳來的爆炸聲,而是從林間升騰而起的黑色煙柱與山火:這是在林地的混亂環境中交手後,不少人選擇的混淆局麵的策略,一些山火旋起旋滅,也有一些山火在初冬已相對幹燥的環境中熊熊蔓延,籍著呼嘯的北風,掀起了莫大的聲勢。

    濃煙滾滾在山間飛舞,燒蕩的痕跡十數裏外都清晰可見,居住在林地裏的動物四散奔逃,間或爆發的廝殺便在這樣的混亂狀況中展開。

    林間的大火多數由女真一方的渤海人、遼東人、漢軍斥候引起。

    雖然女真人開出的巨額懸賞令得這幫藝高人膽大的軍中精銳們迫不及待地入山殺敵,但進入到那蒼莽的林間,真與華夏軍軍人展開對抗時,巨大的壓力才會落到每個人的身上。

    川蜀的山林看來廣袤遼闊,擅長山間奔走的也確實能夠找到許多的道路,但崎嶇的地形導致這些道路都顯得狹窄而危險。未曾遇敵一切好說,一旦遇敵,會展開的便是最為激烈與詭譎的廝殺。

    以十人為一組,原本就是為了林間廝殺而訓練準備的華夏軍斥候穿著的多是帶著與山林景色類似顏色的服裝,每人身上皆攜帶大威力的手弩。乍然遭遇時,十名成員從不同方向封鎖道路,隻是從不同角度射來的第一波的弩箭就足以讓人膽寒。

    除弩箭外,投擲的手榴彈每人皆攜帶了兩三顆,狹窄道路上若遭遇這樣的爆炸,委實讓人進退兩難。

    手弩、火雷等物以外,十名成員各有不同的側重與配合,部分小隊成員帶著便於攀爬的精鋼鉤爪、能夠讓人如猿猴般上下山嶺的滑輪組,亦有少量精銳小組帶有狙擊槍往前行動的,他們占領高處,利用望遠鏡觀察,朝附近小隊發出信號。

    女真斥候中固然也有海東青、有不少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有擅長攀爬山嶺險峰的身負絕技之人,但在這些華夏軍小隊成係統的配合與前壓下,這一天首先遇敵的斥候隊伍們便遭遇到了巨大的傷亡。

    成百上千的斥候部隊在入山口的大路上還顯得擁擠與熱鬧,進入山林,選擇不同的道路分散開來,不時還會遭遇過去幾天入山的女真斥候精銳後撤的身影。他們作為生力軍替補上去,華夏軍的數百支特種作戰小隊也已經陸續殺來,到得下午,林間廝殺混亂,部分幸存的斥候放起大火,一些火焰熊熊燃燒。

    部分歸順了女真一方的斥候部隊哭爹罵娘,他們在這林間固然“人多勢眾”,但各個隊伍的戰力有高有低、風格各有不同,互相之間的調配與前行進度亦有不同。一些部隊正在前方廝殺,眼見著後方火焰竟蔓延了過來……

    而另一方麵,華夏軍各個特種作戰小隊早先便有個大概的作戰計劃,這還是開戰初期,小隊之間的聯係緊密,以不同區域占領各個製高點上的核心團隊為調配,進退有序,基本上還沒有出現太過冒進的隊伍。

    這些時日來,雖然也曾遇上過對方隊伍中異常厲害的老兵、獵手等人物,有的突然出現,一箭封喉,有的隱匿於枯葉堆中,暴起殺人,產生了不少傷亡,但以交換比來說,華夏軍始終占著巨大的便宜。

    按照後來的統計,二十二,在林間廝殺中死去的女真附屬斥候部隊約在六百以上,華夏軍傷亡過百。二十三、二十四,雙方傷亡皆有減少,華夏軍的斥候戰線總體前推,但也有數支女真斥候部隊愈發的熟悉山林,占領了林間前方幾個重要的觀察點。這還是開戰之前的小小損失。

    餘餘適應著這一狀況,對於山間作戰做出了數項調整,但總的來說,對於部分附庸部隊作戰時的生硬應對,他也不會過於在意。

    二十五,拔離速率領的數萬軍隊在黃明縣城外做好了準備,數千漢人俘虜被驅趕著往縣城城牆方向前進。

    黃明縣由原本坐落在這裏的驛站小鎮發展起來,並非堅城。它的城牆不過三丈高,麵對山口一邊的總長度四百六十丈,也就是後世一千五百米的樣子。城牆從開闊地一直蜿蜒到南邊的山坡上,山坡地勢較陡,令得這一段的防禦與下方形成一個“l”形的夾角,幾架防禦距離較遠的投石車連同大炮在這裏擺開,負責觀察的熱氣球也高高地飄著這邊的城頭上方。

    城牆北端毗鄰一道六七仗的山澗,但在靠近城牆的地方亦有過城小路。隨著俘虜被驅趕而來,城頭上的士兵高聲喊話,讓這些俘虜朝著城北方向繞行求生。後方的女真人自然不會允許,他們先是以箭矢將俘虜們朝南麵趕,隨後架起大炮、投石車朝著北端的人群裏開始發射。

    人群哭喊著、擁擠著往城牆下方過去,箭矢、石塊、炮彈落在後方的人堆裏,爆炸、哭喊、慘叫混雜在一起,血腥味四散蔓延。

    擠到城牆下方的俘虜們才算是脫離了炮彈、投車等物的射程,他們有的在城下呼喊著希望華夏軍開城門,有的希望上方擲下繩索,但城牆上的華夏軍士兵不為所動,一部分人朝著城北蔓延而去,亦有人跑向城南的崎嶇山坡。

    事實上,此時唯有城北山澗與城牆間的小路是逃生的唯一通道。女真軍陣之中,拔離速靜靜地看著俘虜們一直被驅趕到城牆下方,中間並無地雷爆開,人群開始往北麵擁擠時,他命令人將第二批大約一千左右的俘虜驅趕出去。

    這批俘虜當中混雜的是一支百人左右的弓箭隊,他們籍著漢俘們的掩護拉近了與城牆之間的距離,開始朝著城牆下往北奔逃的俘虜們射箭,一些箭矢零零星星地落在城頭上。

    龐六安下令開炮。

    三發炮彈自黃明縣城城牆上呼嘯而出,落入混雜了弓箭手的人群當中。此時女真人亦有稀稀拉拉地往奔跑的俘虜後方開炮,這三發炮彈飛來,夾雜在一片呼喊與硝煙當中並不起眼,拔離速在站馬上拍了拍大腿,眼中有嗜血味道。

    他揮手命令部下放出第三批俘虜。

    這一批俘虜亦有千人,與先前不同的是,女真人給這些俘虜發放了幾十架做工粗糙的雲梯。

    “……想要往城北逃,你們過不去!前方縣城城牆不高,黑旗軍以華夏自居,你們隻要上去了,他們便不會殺人!扛著梯子逃命去吧!跑得慢的,當心女真人的大炮!”

    被押在俘虜前方呼喊的是一名原本的武朝官吏,他身上帶血,鼻青臉腫地朝俘虜們傳達女真人的意思。俘虜之中大量拖家帶口者,扛了梯子哭喊著往前方奔跑過去。有的人抱了孩子,口中是聽不出意義的求饒聲。

    這一刻,城牆上的華夏軍人正將盾牌、刀槍、門板等物朝城下的人群中放下去,以讓他們防禦流矢。眼見戰場那端有人扛起雲梯過來,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也隻沉默了片刻。

    “……讓人喊話,叫他們不要帶雲梯,人群中有奸細,不要中了女真人的計策。”

    郭琛如此下令,隨後又朝炮兵那邊傳令:“標定距離。”

    大嗓門的士兵在城頭拿著簡易的喇叭拚命朝著前方呼喊。

    前方的“戰場”之上,沒有士兵,隻有擁擠奔逃的人群、呼喊的人群、哭泣的人群,鮮血的腥味升騰起來,夾雜在硝煙與內髒裏。

    這是整個戰場上最“溫柔”的開始,拔離速的眼中帶著嗜血的狂熱,看著這一切。

    對於女真人來說,這隻是一場簡單的甚至還沒有放開手幹的屠殺,但他享受於敵人的進退兩難,對麵將領所表露出來的東西無論是果決還是憤怒都會讓他感到滿足。

    對於華夏軍來說,這也是說來殘酷實際上卻無比尋常的心理考驗,早在小蒼河時期許多人便已經經曆過了,到得如今,大量的士兵也得再經曆一次。

    女真人橫掃天下,如果需要俘虜,成百上千萬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在話下,拔離速驅趕著他們向前,追趕他們、屠殺他們。若城牆上的士兵因此表現出絲毫的手軟或是破綻,這成千上萬人之後,拔離速、宗翰等人不會介意再趕十萬、百萬人過來,斬殺於戰陣前方。

    擁著雲梯的俘虜被驅趕了過來,拉近距離,開始彙入前一批的俘虜。城牆上呼喊的士兵聲嘶力竭。龐六安吸了一口氣。

    “開炮。”

    城牆上,士兵落下火把,鐵炮的炮口發出轟然聲響,炮彈從火光中衝出,從那如海的人潮上方飛了過去。

    一發炮彈之後、又是一發,接著是第三發,氣浪噴薄間,一些人被炸飛出去,有人斷了手腳,哭喊淒厲。

    “哈哈哈哈……”拔離速在戰馬上笑起來,後續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出去。

    戰場各個方位上的投石車開始趁著這樣的混亂緩緩地朝前推進,炮陣推進,第四批俘虜被驅趕出去……女真人的大營裏,猛安(千夫長)兀裏坦與一眾部下整備完畢,也正等待著出發。

    這是女真人中身經百戰的先鋒戰將,早在阿骨打仍在時,兀裏坦便是拔離速麾下的心腹勇將。此次進攻華夏軍,對於宗翰、希尹來說意義重大,許多人也將之作為征服天下的最後一個阻礙來看待,但用兵的謹慎、準備的充分並不代表軍隊中的人們失去了當初的銳氣。

    麵對著黃明縣這一阻礙,拔離速擺開陣勢之後,兀裏坦便向主將請命,希望能夠在這一戰中率陣先登,奪取為婁室、辭不失等元帥複仇之戰的開門首功。拔離速答應下來。

    隨著俘虜們一批又一批的被驅趕而出,女真軍隊的陣型也在緩緩推進。午時左右,射程最遠的投石車陸續將黃明縣城牆納入攻擊範圍,以逸待勞的華夏軍一方首先以投石車朝女真投車營地展開攻擊,女真人則迅速固定器械展開反擊。這個時候,能夠從黃明縣以北小道逃離戰場的民眾還不足十一,戰場上已化為平民的絞肉機。

    未時一刻,午後最令人煩悶和疲倦的時間點上,血腥的戰場上爆發了第一波高潮,兀裏坦率領的千人隊稍稍改換了裝扮,裹挾著又一批的平民朝城牆方向開始了推進。他預定了攻擊地點,將千人隊分為十批,自不同路徑朝前方殺來。

    拔離速騎在戰馬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戰場,某一刻,他的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戰場上依舊哭喊喧囂,雙方的投石車相互進攻,女真人架起的投石車已經被砸碎了五架,而在黃明縣城城牆下,不知多少人被飛來的巨石滾成了肉醬。石塊的飛舞帶來巨大的破壞,一刻也沒有停下。但在黃明縣城城頭,某個時間點上,氣氛卻像是陡然間安靜了下來。

    拔離速感受到了這片刻的安靜。

    城牆之上,龐六安陡然前衝,他拿起望遠鏡,迅速地掃視著戰場。守在城頭的華夏軍士兵當中的一些老兵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們在盾牌的掩護下朝外張望,軍隊中部分還沒有太多經驗的新手看著這些經曆了小蒼河時期的老兵的動靜。

    “嘿嘿……他娘的,終、於、敢、過、來、了……”

    長刀被拔出刀鞘,喉間發出的聲響,壓抑到骨髓裏,蔓延在城頭的是如同屠宰場一般的猙獰氣息。

    “……過來了,要開炮嗎?”

    黃明縣的城牆不過三丈,若是敵人靠近,迅速地便能登城作戰,龐六安的目光掃過這被四溢的血腥、淒厲的哭嚎充斥的戰場,牙齒磨了磨。

    “……先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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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8 21:19:13
第八八一章 凶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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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廝殺於千萬人的戰場上,混沌無序的戰場,很難讓人產生上癮的好感。

    箭矢飛舞、刀槍縱橫,無數有著傑出頭腦或是體魄、有希望成為英雄的人,輕易的倒在了一次次的意外當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並不大,在戰場的各種意外當中尤其平等,常常隻會令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當然也有例外。

    女真猛安兀裏坦隨大軍征戰已近三十年的時間。

    三十年的光陰,他跟隨著女真人的崛起曆程,一路廝殺,經曆了一次又一次戰爭的勝利。

    出河店大捷、護步達崗大捷、攻上京、擊雲中、滅遼國、伐武朝……兀裏坦見識過阿骨打氣吞天下的雄偉英睿,目睹過吳乞買力搏虎熊的的驚人勇武,體會過完顏婁室作戰的激烈狂放,見證過宗翰率兵的運籌帷幄……

    一路過來,大大小小上百場戰役,兀裏坦時常擔任攻堅先登的將領衝擊城頭或是敵人的前陣。理論上來說,這是傷亡最大的部隊之一,但仿佛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這些戰役當中,兀裏坦率領的部隊多數都能有所斬獲。

    即便是一時無功又或是傷亡慘重的部分戰役裏,這位作戰勇猛的女真勇將也從未丟了性命或是誤了軍機。而即使進攻未果,兀裏坦一隊作戰的勇猛凶殘也往往能給敵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是造成巨大的心理陰影。

    在女真軍中,他其實是與宗翰、希尹等人同樣資深的將領。軍隊中官位隻至猛安(千夫長),是因為兀裏坦本身的領軍能力隻到這裏,但純以攻堅能力來說,他在眾人眼裏是足以與戰神婁室相比擬的猛將。

    打了上百戰役以後,戰爭就變成了兀裏坦人生的全部。在戰爭的空隙間他也會進行其他的一些娛樂調劑身心,但最令這名女真猛將渴望的,還是率領軍隊以最凶猛的姿態擊破敵人防禦、踏足敵人城頭的那種感覺。

    就如同當年婁室攻堅城蒲州,先鋒進攻不下,婁室帶著三名身披甲胄的壯士親自登城,區區四個人在城頭將武朝士兵殺得心驚膽寒,後方軍隊蜂擁而上這樣的戰績,在女真軍中,也算不得就是獨一份。

    出河店三千餘人擊破號稱十萬的遼國大軍,護步達崗兩萬人殺得七十萬人掉頭潰逃,兀裏坦也曾一次一次在正麵擊潰號稱死戰的敵人,衝上貌似堅強的城頭,在他的前方,敵人被殺得膽寒。這樣的時刻,能讓人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這樣的時刻,能讓人感覺到自己真的站在這個天下的頂峰。女真人的滿萬不可敵,女真人的傑出在那樣的時刻都能表露得清清楚楚。

    這讓他能理直氣壯地掠奪和享受這天下供養的一切。對於如此優秀的自己來說,擁有和享受一切,豈不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黑旗軍是女真人這些年來,很少遇上的敵人。婁室因戰場上的意外而死,辭不失中了對方的計策被偷了後路,對方確實與遼國、武朝的土雞瓦狗不太一樣,但同樣也不同於大金的勇猛他們仍舊保留了武朝人的奸詐與算計。

    這或許就是軟弱的武朝在滅國威脅下能夠達到的極致了。麵對著這樣的軍隊,兀裏坦與許多的女真將領一樣,並未感覺到畏懼,他們縱橫一生,到如今,要擊潰這一幫還算像樣的敵人,再次向整個天下證明女真的無敵,此時四十四歲的兀裏坦隻感覺到久違的激動。

    若是讓中原、武朝、甚至是東麵朝廷已經開始腐化的那幫軟骨頭來打仗,他們或許會驅使眾多的炮灰先將對方打成疲兵。但宗翰沒有這樣做,拔離速也沒有這樣做,一路向前要負責攻堅的始終是真正的精銳,這也讓兀裏坦感到滿足,他向拔離速請求了先登的資格和榮譽,拔離速的點頭,也讓他感受到榮耀和驕傲。

    這幫人操著陰謀和算計的心,在真正的勇武上,終究是比不上自己。這一次,在正麵擊潰對方,堂堂正正昭告世人的一刻,終於到了

    十月二十二,未時過半,兀裏坦登上黃明縣城牆,成為黃明戰場乃至整個西南戰役中第一位登上華夏軍城頭的女真將領。

    *************

    初冬正午的陽光仿佛是要彰顯自己存在一般的高懸在天空之中,帶來的光和溫度卻絲毫都壓不住這山間戰場上積累的殺氣。

    上萬平民被屠殺奔跑的混亂場景裏,抬著雲梯、木杆的女真軍隊籍著人群的掩護,逼近了黃明縣城。似乎是忌憚於平民的死傷,城牆上的炮彈發射,始終還有所節製,一發一發地試圖將平民驅散開來。

    第一支逼近城牆的雲梯隊伍遭到了城頭弓箭、弩矢的招待,但周圍兩支隊伍已經迅速壓上了,軍隊中最精銳的勇士爬上同伴們抬著的雲梯,有人直接抱住了木杆的一端。

    “先登”

    人群之中發出如雷的大喊,第一批四架雲梯、八根木杆上皆有士兵,已經在衝鋒之中將頭部抬了起來。

    三丈高的城牆,直接爬是爬不上去的,但籍著衝鋒中抬起的雲梯或是木杆、竹竿,卻是轉眼之間就能上到頂端。

    箭矢與弩矢在空中飛舞,炮彈掠過戰場上空,血腥氣彌漫,巨大的投石機正將石塊擲過天空,在呼嘯間發出令人膽寒的巨響,有人從木杆上掉落下來。對於這次變裝後的衝鋒,城頭上竟似沒有發現般並未展開全力的阻攔,令得兀裏坦微微有些疑惑。

    但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衝啊”

    “封妻蔭子,便在前方”

    這一刻,他的心中隻有沸騰的熱血。圖窮匕見,衝鋒的軍隊終於與哭喊的平民完全分開。東麵營地間的拔離速看著這一切,西麵城牆上龐六安靜靜地觀望,城牆上的士兵呼吸出血腥的味道來。

    城牆內側,一名士兵握緊手上的投矛,微微地蓄力。攀在雲梯上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的一瞬間,他猛地將手中的投矛擲了出去!

    投矛飛過女牆,飛過城下人影的頭頂,朝著雲梯上士兵的麵門陡然鑽了進去。城下女真人的嘶吼陡然間猶如雷鳴,城牆上,也有人大喊而出。

    “來啊”

    數名女真士兵如虎狼般的躍上女牆,等待他們的是露出了獠牙的刀槍,華夏軍的士兵舉起盾牌,推了上來,碰撞聲中發出轟然巨響,有人就像是被奔跑的馬車撞擊到,吐著鮮血朝後方倒飛跌落。

    這一瞬間登城的士兵都不怕死,他們身材魁梧高大,是最凶殘的軍隊中最凶殘的軍人,他們撲上城牆,眼中泛著血腥的光芒,要朝著前方突進,他們身體的每一個潛在語言都在彰顯著無畏與凶殘。

    但等待著他們的,是與他們有著同樣氣勢,卻渴盼已久、以逸待勞的戰場老兵!

    “見血!”

    同樣的呼喊在城牆上爆響而起,衝上城頭的先登士兵在轉眼間遭到了迎頭的痛擊,有的在當頭的刀光中被砍碎了頭臉,有的被一根根的長矛刺穿身體,穿起在城牆之上,甚至掉落城下時,他還在呼喊揮刀,有人被巨大的盾牌撞倒在女牆的夾縫間,反抗之時便被刀光斬碎了手骨,盾牌挪開,巨大的鐵錘揮舞下來,在沉悶的鈍響裏,他的五髒六腑都被重重地打碎。

    第一批的數人轉眼間被城牆吞沒,第二批人又飛快而凶狠上登上了牆頭,兀裏坦在奔跑中爬上旁邊雲梯的前端,他一身鐵甲,手持帶了尖齒的八角鐵錘,如雷狂呼!

    城牆上的廝殺中,參謀郭琛走往城牆一側的炮兵陣:“標定他們的後路!一個都不能放回去!”

    城牆稍後一點的投石機陣地上,士兵將早已經過精確稱重打磨的石塊抬上了拋兜,女真一方的戰陣上,士兵們則將名為天女散花的炸彈抬了過來。

    拔離速的身前,已經有準備好的將領在等待衝鋒的命令,拔離速望著那邊的城牆。

    兀裏坦半蹲在前進的雲梯上,已經被高高的舉起來,轉眼間,雲梯的前端,越過女牆!

    “我乃大金先鋒兀裏坦!誰來領死”

    這如雷的暴喝真有張飛喝斷當陽橋的一般的凶猛,它響起在城頭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附近衝鋒的女真士兵也就有了主心骨,他們朝這邊靠過來。

    踏足城牆的一瞬間,兀裏坦揮舞鐵錘,轟的一聲,將前方一名華夏軍士兵砸得盾牌破裂,踉蹌退開,旁邊有人持弩射擊,但幾根弩矢都在盔甲上彈開了,兀裏坦一聲大笑,前衝一步又是一錘,隻見前頭也是一名身形魁梧的華夏軍士兵,他雙手舉著盾牌,用力地擋住了這鐵錘的揮砸。盾牌是鐵木結構,外層的木屑橫飛,但那士兵扛著盾牌,竟是硬生生地擠上前來,轟然一腳踢在了兀裏坦的小腹盔甲上。

    “呀”

    兀裏坦倒退一步,並未感到有半點疼痛,他倒轉鐵錘又是一揮,還未至力道最大的地方又聽轟的一聲,被華夏軍士兵持鐵盾擋了一下。一道寒光猛然襲來,斬在兀裏坦的盔甲上,兀裏坦並未受到傷害,隻是腿上又被猛地蹬了一腳。

    兀裏坦抬腿踢開那名揮刀的士兵,手中鐵錘又要揮打,附近兩名持盾的華夏軍士兵一人靠在盾上撞他手臂,令一人揮起盾牌便往他喉間砸來,兀裏坦揮拳擋開,另一隻手上放開鐵錘,反手拔刀猛斬,這一刀又砍在了盾上。

    此時兀裏坦麵對的是三名華夏軍士兵,兩名拿著大鐵盾,一名持刀的已經被踢開。側麵一名登城的女真士兵朝這裏躍來,側麵持鐵盾的士兵揮盾拔刀迎了上去。

    短短片刻間,兀裏坦與前方那持盾的華夏軍士兵交手數次,他力大沉猛,揮刀或是出拳間,對方都隻是用鐵盾全力格擋才能擋下,但每次格擋開兀裏坦的進攻,對方也要照著兀裏坦身上猛撞過去,兀裏坦一身鐵盔,對方奈何不得他,他在片刻間竟也奈何不得對方。就在這呼吸間的交手之中,兀裏坦的左肩轟的一聲響,先前被他踢開的揮刀士兵拖著一隻鐵錘砸了過來。

    “死來”

    兀裏坦揮刀衝撞,不再理會前方的鐵盾,那揮舞鐵錘的士兵朝後退了一步,隨後趨進揮錘,砰的又是一聲巨響打在他的肋下,隨後是翻轉的鐵盾邊緣打在他的膝蓋上,兀裏坦又朝側麵退一步,鐵錘呼嘯打在他的頭頂鐵盔上。

    “眾將士”

    他的腦中便是嗡的一聲,刀光猛揮,然後身上又挨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鐵盔對他的防禦支持很大,但不知道為什麼,周圍撲上來的士兵始終沒有衝到自己身邊,他被打得擠到女牆邊,膝蓋上連續被鐵盾砸了幾下後,腿似乎是斷了,他揮刀反抗,鐵錘又砸在他的頭上,染血的視野中,左右兩側想要衝來的女真士兵都被砍翻在地上。

    “去你的”

    “鐵烏龜”

    先前一名持盾的士兵將試圖救援的女真先鋒打翻之後,撿起了兀裏坦掉在地上的鐵錘,兩隻鐵錘一麵鐵盾照著縮在城牆內側的女真將領一下一下地揮砸,聽起來像是打鐵的聲音在響。

    這其實都是華夏軍中最為凶悍的老兵,他們或許沒有穿著全身的鐵甲,但打仗的章法凶猛而嫻熟,兀裏坦的每一下揮刀反抗都被他們躲開或是砸開。登城還不到一分鍾的時間,兀裏坦的暴喝似乎還在眾人耳邊回蕩,他縮在城牆的內側,腦袋上的鐵盔便被一下一下的砸扁了,他的腦袋自然也碎在了鐵盔裏。

    女真人的率眾登城,靠的是最堅定精銳的士兵以強打弱,在城牆上穩住陣腳片刻,以給後來的軍隊打開缺口。但若是登城的地方麵對同樣的精銳,幾個人、十幾個人的陸續登城,結不成作戰的陣勢沒有任何的配合,卻是連站都站不住的。

    拔離速觀望片刻,那邊巨石飛來,有兩架投石車已經在這片刻間陸續倒下,隨後是第三架投石車的解體,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明悟。

    先前雙方你來我往的打了兩三個時辰,自己這邊投石車倒了不過五架,就在進攻終於打響的這一刻,投石車陸續倒下對方也在等待自己的進退兩難。

    “於先。”拔離速點了一名漢將,“即刻進攻!”

    衝鋒的號令響起來了,此時,兀裏坦進攻的那段城牆上,已有近百人被吞噬下去,殺氣衝天,此時才有人從城牆上潑出火油、糞水,扔下滾木礌石。他們見血已夠,不準備等著人上來了,更多的弓箭也開始從城上射下來,雲梯紛紛被砸碎,要將下方的進攻軍隊陷入進退兩難的險地裏。

    女真陣地上,衝鋒的態勢已經展開,黃明縣城頭兩端,炮陣也都做好了準備,負責炮兵的團長李東目光熾烈:“都給我做好準備,師長有令,那邊要過來,這邊的想逃跑,那就都給我一鍋燴了”

    衝鋒的士兵如海潮般殺來時,城牆上的炮聲響起了,無數的花朵開放在衝鋒的人群裏,轉眼間,成百上千人墮入地獄

    拔離速在巨大的喧囂中沉默了片刻。

    女真人的鐵炮打不到城頭上,他隨後下令,朝著戰場上的平民全力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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