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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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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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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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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09:50 |只看該作者
  那百夫長續道:「尊者呆了一會兒,又打一掌,仍是老頭退一步,尊者退兩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彎腰合十,骨頭發出剝剝之聲,好像鐵鍋太熱,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湧身上前,雙掌齊出,在那老者身上連打四掌……」

  脫歡不待他說完,拍手道:「是了,老頭定被打死,膽巴被他勁力回震,受了微傷,對不對?」那百夫長搖頭道:「老頭雖然退了四步,甚事沒有,尊者卻跌出一丈來遠,臉上再無血色!」

  伯顏驀地拍案而起,厲聲道:「胡說八道!百骸有聲,膽巴當是全力一擊,這人竟以血肉之軀,硬擋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長驚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屬下句句是實,不敢虛言!」

  伯顏自覺失態,微一蹙眉,復坐下道:「也罷!後事如何?」那百夫長道:「膽巴尊者吸了口氣,方才起身道:」閣下武功蓋世,膽巴望塵莫及,敢問高姓大名?『那老頭伸手搔了搔頭,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說了兩句,忽地雙手捶頭,嚷道:」 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著尊者說:「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 就這麼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個照面,尊者便跌將出去,嘴裡吐出血來。」

  眾人聽到此處,心頭均是一寒:「這人挨了膽巴六掌,渾然無事,膽巴卻連他一掌也接不下?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卻聽那百夫長續道:「我們見尊者受了傷,正要提著兵刃上前,那個白衣先生忽地搶到那老頭面前,只見兩團人影忽來忽去,只在場中亂轉,那老頭連聲叫道:」好本事,好本事。「聽他語氣,似乎頗為歡喜。兩人鬥了一陣,難分勝負。」

  哈里斯聽到父親大顯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顏也忖道:「聽說賀陀羅號稱『蛇魔』,縱橫西域無有抗手,我先時頗有不信,如今瞧來,果然名不虛傳!但這老者又是什麼來路?」 沉思間,卻聽那百夫長又道:「咱們見白衣先生難以取勝,便一擁而上,那老頭卻哈哈一笑,說『好啊,咱們來玩小雞捉老鷹!』當下捨了白衣先生,在校場上兜起圈子……」

  脫歡奇道:「自古都是老鷹捉小雞,哪來小雞捉老鷹的?」那百夫長苦著臉道:「小將估摸著,他是說,他是老鷹,咱們都是小雞。小雞捉老鷹,當然是捉不到的。當時咱們百多號人攔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撲去,卻連衣角也沾不上。」

  脫歡皺眉道:「他定是從人頭頂上跳過去的」那百夫長搖頭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圍堵他,他看人過來,既不躍,也不跳,一晃身就從三四十人中穿過去,便似一團風,捉不到,摸不著。」說到這裡,見脫歡滿臉不信之色,正想賭咒發誓,忽聽一聲長嘯,蒼勁雄渾,猶未停歇,又一聲長嘯跟著拔起,尖利高昂,夾雜絲絲之聲。那百夫長神色一變,叫道:「過來啦,過來啦……」

  伯顏濃眉一皺,起身道:「咱們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聖!」說罷走出帳外,脫歡等人隨了出去,頃刻間,帳中只剩梁蕭一人,他狂喝濫飲,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來,只覺胸中一陣翻騰,不由扶著帳壁,嘔吐起來。恍惚間,但覺眼前人影晃動。梁蕭覷眼看去,但見帳中多了一人,獅口隆鼻,劍眉人鬢,相貌雖威武,鬚髮卻又多又亂,衣料本是極上乘的綢緞,此時卻已污穢破爛。此時只見他穩坐上首,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酒肉大吃大喝。

  梁蕭想起那百夫長所言,微微一驚,道:「你是誰?」那老者停住吃喝,聞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惱之色,敲了敲額頭,搖頭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蕭奇道:「怎麼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誰!」梁蕭更奇,皺眉道:「為何想不得?」那老者兩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心道:「這老頭兒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見帳外親兵個個呆若木雞,聽到帳中說話,竟也不見動彈,頓時心頭一跳,按劍喝道:「閣下有何貴幹?」那老者笑道: 「吃飯吃飯!」說罷又瞇縫了眼,嘻嘻笑道:「有飯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對不起大王。難道你不吃飯,不放屁?」

  梁蕭越聽越覺奇怪,忽見那老者眼神略顯癲狂,不類常人,當即神色一緩,問道: 「老人家,你從哪兒來?」那怪老者道:「我從海上來!」梁蕭道:「坐船來的?」怪老者兩眼一瞪,道:「胡說,我自個兒划船來的!」梁蕭皺眉道:「那還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頭道:「是麼?」剛要再想,忽又搖頭道:「想不得!一想便錯。」

  梁蕭耐著性子道:「你划船來做什麼?」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蕭道:「找誰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蕭奇道:「什麼和尚?」怪老者搔頭道:「記不得了!」 梁蕭皺眉道:「記不得你找誰打去?」怪老者撓頭苦思,驀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難過,打死你……」他說打便打,手一揮,兩根筷子電射過來,勁疾絕倫,梁蕭急一閃身,方才避過筷子,忽見兩個瓷盤一左一右向兩脅擊來。原來怪老者算好他閃避方位,扔出這兩個盤子阻擋,梁蕭這一閃,不啻將身子送到兩個盤子之間。

  梁蕭情急間雙手分出,拂中兩隻瓷盤,瓷盤向內疾旋,一聲脆響,在他胸前撞得粉碎。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蕭如法炮製,竟一舉破了怪老者的殺著。

  怪老者「咦」了一聲,不怒反喜,將一塊羊肉塞人嘴裡,縱身跳起,油膩膩的五指如鳥爪般兜頭抓落。

  梁蕭閃身避過。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飛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勢若疾風,又出兩爪。梁蕭低頭閃過一爪,但第二爪來勢太快,只得長劍出鞘,使出「明夷劍」,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讓過,飄退至桌邊,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來來來,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誰先刺著誰。」飄身疾進,舉筷刺來,竟也是一招「明夷劍」,出手之快,更勝梁蕭。

  梁蕭大驚失色,急變一招「大有劍」,怪老者隨之變招,也使一招「大有劍」,同時刺出。梁蕭更驚,縱身後躍,變招「小畜劍」,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劍」,後發先至,挑中梁蕭虎口。

  梁蕭把持不住,長劍墮地,失聲喝道:「你也會歸藏劍?」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會歸藏劍?」粱蕭一皺眉,展開「十方步」,躥到怪老者身後,雙掌一併,「三才歸元」 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見對手形影,繼而背後掌風大起,急變一招「天旋地轉」,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隨之疾轉,攻他左胸,無論招式心法,均然與梁蕭一模一樣。

  兩人掌力一交,梁蕭跌出丈外,落地時氣血翻滾,心忖此老必與公羊羽大有淵源,既然他「歸藏劍」、「三才歸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別種功夫應敵,當即展開天機宮石陣裡「玄易境」內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問卦」,雙掌猝翻。誰料掌勢甫動,怪老者也應手使出「伏羲問卦」來。梁蕭駭然無及,急變一招「周文王卜龜」,再變一招「鬼谷子發課」,兩招連環,怪老者呵呵一笑,隨之變出這兩招,招式心法,與梁蕭一般無二。

  梁蕭驚得無以復加,當今之世,這石陣武學惟他練過。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實可怪。霎時間,兩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蕭百思莫解,靈機一動,忽地脫口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話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頭兒,你偷學我的武功。」兩人異口同聲,竟似一起叫出。

  梁蕭終於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學一招,不但學得神形皆備,而且後發而先至,克得他無法可施。想到此處,梁蕭忽使一招「捫虱論道」,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當初王猛見秦王符堅之時,一手入懷捫虱,一手指點天下大事,脫略形跡,甚為灑落。是以這招使來之時,左手指點對方穴道,右手人懷,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襲。但是梁蕭出手之際,卻加之變通,左手指點如故,右手卻忽然圈轉,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左手虛點,右手拍胸。

  梁蕭這掌拍下,內勁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勢打落,勢必傷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內勁一收,誰知怪老者竟也隨之收勁,不但未曾受傷,左手五指仍然直直點來。

  梁蕭未料他不但學會自家招式,連內勁變化也學到十足,錯愕間,已逼到帳角,倉促間一個觔斗縱起,使招「廣成子倒踢丹爐」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蘆畫瓢,也使一招「廣成子倒踢丹爐」,兩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錯,梁蕭頓覺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個正著,剎那間,滿腹酒水急劇翻騰,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一吐甚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難照做,並且他頭下腳上,若不閃避,定被穢物濺個正著,他只得氣得哇哇大叫,如風行草偃一般,貼地滑出一丈有餘。

  梁蕭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卻見那怪老者瞪著自己,怒容滿面,大吹鬍子道: 「壞小子,你這吐水的功夫叫什麼名字?」梁蕭背心猶自疼痛,聞言沒好氣道:「這招叫做天河倒懸!」怪老者搔頭道:「天河倒懸,怎地沒聽過……啊喲……想不得,想不得!」 他雙手又敲腦袋,神色惶急。

  梁蕭暗忖道:「這老頭瘋瘋癲癲,武功卻又高又怪!我打不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正欲轉身,忽見帳門外白光一閃,賀陀羅足不點地般掠人帳內,一張笑臉陰沉沉的,瞧見怪老者,打個哈哈,道:「相好的,你倒會算計,竟躲到這裡來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兩眼一翻,道:「你是誰?誰是你相好的?」

  賀陀羅心道:「方纔還與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誰?哼,是了,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聲,雙拳齊出,此時兩人相距十丈,梁蕭不覺暗生詫異:「難道他一拳之威,能遠擊十丈?」卻見賀陀羅逼近三丈,倏又變掌,再逼近三丈,又變做拳,倏然間忽拳忽掌,變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過五尺有餘。

  怪老者卻兩眼圓瞪,望著賀陀羅雙手,神情專注。

  梁蕭閃在一旁,見賀陀羅雙掌微動,不由忖道:「變拳還是用掌?嗯,是了,該當用掌。」不料賀陀羅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怪老者閃身出掌,瞬息間二人換了一招,勁風陡起,激得四周杯盤紛落,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偌大帥帳也為之搖晃。

  兩人交了一招,各各後躍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遙遙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斷,如同喝酒興起,彼此猜拳一般,但舉手之間勁力沉雄,世間少有。梁蕭早先猜錯了賀陀羅的拳掌,此時從旁瞧著二人手段,忍不住暗裡猜測二人出拳出掌,還是出指出爪,誰料十餘招看下來,僅猜得兩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賀陀羅出手雖然清楚,怪老者卻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蕭屢猜屢錯,內心沮喪,眼見兩人出手越來越慢,但掌風卻越來越強。倏忽間,賀陀羅掌勢一滯,怪老者大喝一聲,跨上一步,掌勢斜帶,賀陀羅掌力被帶偏出,拂中帳壁,只聽三聲脆響,支撐帥帳的木柱斷了三根。梁蕭見勢不妙,飛身逸出帳外,立足未穩,便聽卡嚓嚓連環三響,帥帳轟然塌落,將二人蓋在下方,惟見兩道隆起,忽進忽退,宛如龍蛇拱動。此時帥帳塌落,驚動四方,元軍將士紛紛上前探看。

  伯顏等人也聞聲趕回,欲要上前,但帳中二人的內勁傳入牛皮帳中,一起一伏,均可傷人。伯顏見難逼近,令人取來弓箭,扯得滿滿的,對準帳下之人,但那二人來去如電,一時敵友難知。

  這一番起起落落,鬥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未知勝負,眾人正覺不耐,忽聽一聲異響,牛皮帳破了兩道口子。又聽兩聲怪叫,兩道人影不分先後躍在半空,閃電般連交七掌。賀陀羅突地一個趔趄,向後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聲,縱身疾進,呼呼拍出四掌,猶如狂風乍起,浪濤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賀陀羅閃過三掌,第四掌卻再也躲不開,正要抬掌硬擋,伯顏嗖地放開弓弦,三支羽箭連成一線,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雖強,卻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勢,身子微縮,躲過一箭,雙手疾掄,又盪開兩箭。不料賀陀羅趁機一拳送出,擊中他胸口,那老者厲聲長呼,倒縱回去,身形逝如輕煙,鴻飛冥冥,起落間掠過十丈,越過諸軍頭頂,隱沒在一座帳篷之後。賀陀羅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長吸一口氣,臉色微徽泛白。

  伯顏收起弓箭,目視那老者消失之處,濃眉緊蹙,方纔那三箭蘊有他渾身之力,不料竟無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賀陀羅一拳,尚能來去自如,武功之高,可驚可畏。伯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此人來歷,只得向賀陀羅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來路?」賀陀羅緊閉雙唇,搖頭不語,忽見青影一閃,那青衫老者飛步搶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傾出三粒丹丸,笑瞇瞇地道:「大師陰維脈略有滯澀,服下這三粒藥丸,便可無礙。」

  賀陀羅接過藥丸,嗅了一嗅,卻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顫抖數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顆服下。賀陀羅瞧他片刻,見是無恙,方才服下丹藥,吐納數次,張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藥果然靈驗!」伯顏微微動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閻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區區正是常寧,賤號得入丞相法耳,榮幸之至!」他嘴裡謙遜,面上卻大有得色。

  伯顏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蕭卻甚納罕:「這老兒醫術似乎不弱,怎地卻落了個『 閻王』的名聲?」

  卻見賀陀羅一轉眼,望著明歸笑道:「明先生,你見聞廣博,不知猜出那怪人來歷否?」 明歸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緊,心中雖有幾個人選,不過細細想來,卻也不像,還請賀先生指點。」賀陀羅陰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會知道,此人出手全無定規,叫人摸不透底細。」明歸笑道:「賀先生客氣了,不論此人是誰,下次再見,必難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舉,實則明褒實貶,賀陀羅與怪老頭一戰落了下風,心知日後再會,自保或許容易,但要勝這怪人,千難萬難。但他素來臉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過譽了。」明歸只是微笑,梁蕭卻對明歸再也清楚不過,見他舉止談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來歷,只是為何不願吐露,委實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與這賀陀羅看似脫歡的左右手,實則不大咬弦。明老頭知而不言,正想叫賀陀羅始終不明那怪人底細,下次交手,勝算大減,最好栽在那怪人手裡。」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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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12:47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五章 魂斷錢塘


  伯顏命人重設帥帳。方要入內,忽見一匹快馬奔來,那騎士滿身風塵,神色惶急。伯顏濃眉間擰成一個川字,望著那騎士翻身下馬,從懷中捧出一支黃色卷軸,脫歡伸手欲接,那騎士卻不理他,逕自遞到伯顏手中。脫歡神色尷尬,訕訕縮回手去。

  伯顏展開黃卷,一眼掃過,臉色越見陰沉,慢慢收起黃卷,踱了數步,忽道:「傳我將令,參將以上,速至帥帳議事。」親軍們領命去了。伯顏大步跨人帳中,坐在上首,面上陰沉沉不見喜怒。眾人不知發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須臾,眾將齊集,伯顏起身踱了數步,虎目中精光一閃,掃過眾將,沉聲道:「大都來了消息!蒙哥的兒子昔裡吉勾結海都,陰謀叛上,西北諸將盡被扣押,十萬大軍落人他手。如今他與海都合兵一處,踐踏了故都和林,奪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帳。聖上命我大軍火速回師西巡!」眾將聞言無不色變。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帳,於蒙人而言,好比漢王朝的傳國玉璽,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變,叛軍增至三十萬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將,大都形勢可說岌岌可危。

  大帳中一時寂然,只聽得伯顏踱來踱去的腳步聲。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揚聲道: 「梁蕭!」梁蕭一怔後出列。伯顏道:「聖上有旨,令你率蒙古營、欽察營、漢軍八萬精騎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術破了揚州,隨後會來!」

  梁蕭只覺心頭一空,徽覺恍惚:「又要讓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這戰爭何時是個盡頭?天下一統,再無戰爭,豈不是一句空話?」

  脫歡皺眉道:「如此一來,精兵強將抽調一空,如何滅宋?」伯顏道:「事有先後緩急。大宋殘兵敗將,便如土雞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裡吉才是勁敵!」說著凝視梁蕭道,「此行關係重大,許勝不許敗!」

  梁蕭低頭不答,伯顏見他無精打采,心頭不悅,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長匆匆進來,急聲報道:「大丞相,宋駙馬楊鎮挾持益王趙、廣王趙逃出臨安,向南去了!」伯顏正被西北軍事擾得心煩無比,聽到這個消息,雙眉倒立,厲聲喝道:「豈有此理!」這一喝聲若霹靂,驚得那千夫長打個寒戰,撲通跪倒。

  脫歡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丞相何須動怒,此事交與本王!保管將那兩個小兔崽子手到擒來!」伯顏面露憂色,歎道:「讓這兩人逃到南方,後患無窮!」驀地鋼牙一錯,砰的一聲,將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來個殺雞嚇猴,斷了宋人的念頭。鎮南王,你拿住廣益二王,就地斬決,勿須寬饒!」脫歡拍手笑道:「好個殺雞嚇猴,正合我意。」 狂笑聲中,率眾出帳去了,伯顏分派完兵馬,屏退諸將,獨將梁蕭留了下來。伯顏沉吟良久,忽地歎道:「其實聖上早想見你一面,只欠恰當機會。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諸王不服管束,屢屢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難當大任。是以聖上很想有個年輕有為的大將支撐局面,即便大行之後,也能輔助太子,震懾諸王,開疆拓土,不負太祖遺志。襄陽之後,你每打一仗,聖上都會讓我將戰況報回都裡,詳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時,他在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聯的娃娃將軍』,說是不只將你留給兒子用,還要留給孫子用。唉,以往他屢屢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帶兵北上,恩寵之隆,古今少有,遇上這等聖明之主,確是你的福氣!」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到治軍打仗,海都之流決非你的敵手。但你身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須得謙遜自抑,收斂性子。官場不比戰場,戰場上一刀一槍,都看得明白;官場上的刀槍,卻是看不明白。我與你干係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別人哪有這種氣量?況且你位高權重,誰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與你為敵,你就算有一萬個心眼子,也應付不來!故而該硬掙的時候硬掙,該低頭時也要低頭,不可一味自負才學,弄性尚氣,有話道得好:」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當兵打仗,燒殺擄掠那是在所難免的,若老是斤斤計較,樹敵太甚;其次,你猶須記得,這天下是勃兒只斤的天下。聖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沒有不軌之心,但人言可畏,積毀銷骨!就拿今天說來,你對脫歡無禮,本是小事,但若脫歡有心計較,三言兩語,就會變了味兒。你我這等大將,若定了反罪,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說到這裡,再叮囑你一句,莫老是擺弄那幾根破算籌兒,早些時候,郭守敬一心薦你主持太史局,卻被聖上矢口回絕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術曆法終是小道,打仗治國才是正經,更何況,聖上雄才大略,不獨要包舉海內,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麗、日本、安南、交趾、古龍、埃及、大秦諸國,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紀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沒地兒使……「

  伯顏一口氣說了許多,轉眼一瞧,卻見梁蕭心神不屬,目光游離,不覺心中大怒,厲聲道:「聽到了麼?」梁蕭身子一震,頹然歎了口氣,緩緩道:「明白了!」伯顏想了一想,再無別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馬,就在這兩日動身!」梁蕭向他深深一揖,轉過身,長長吸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外行去。伯顏瞧他背影,沒來由心頭一亂:「這個憊懶小子,我不知還要為他費多少心思?」

  梁蕭走出帳時,天色已昏,悶悶走了一程,忽聽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蕭一皺眉,回頭望去,只見明歸從帳後笑吟吟轉了出來。梁蕭不想理會他,冷冷道:「有什麼可喜的?」明歸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麼?大人大權在握,明日統兵北上,若一戰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難道不是喜事?」

  梁蕭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話便說,不必東扯西拉。」明歸低笑道:「往日恩怨,咱們一筆勾銷,若你不棄,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麼?伯顏本屆太子一黨,與脫歡乃是對頭。脫歡日後也必會處處與你為難,但有老夫在他身邊潛伏,向你通風報信,對你將來趨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見梁蕭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難免。不過此事於我大有好處,方今元廷內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諸王,朝內親王也傾軋得厲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勢必生變,屆時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脫歡,再倒太子,然後用兵壓服諸王,必能一舉把持大元國政,屆時你我同享富貴,豈不大妙。」

  梁蕭瞧他詭秘神色,打心底裡便覺厭惡,冷笑道:「你當梁某會與你同流合污麼?」 明歸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裝什麼好人?明某縱然小有算計,但殺人終究不多。你王鉞一指,伏屍百萬,明某可是甘拜下風。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話奉還。」一拂袖,飄然去了。

  梁蕭不禁呆在當地,他從來不齒明歸所為,此時被此人如此譏消,竟是反駁不得,一時心中氣悶已極,頹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馬,到臨安城內走了一圈,買了些胭脂水粉、綵緞衣裙。返回居所時,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擺弄針線,見到梁蕭,欣喜萬分,幫他卸下甲胃。梁蕭見她笑靨如花,憐意大生,問道:「中條五寶呢?」阿雪笑道:「白日裡耍子去了,始終沒見回來。」梁蕭歎道:「他們倒快活,你在做什麼?」阿雪雙頰微紅,輕聲道:「我看李庭他們都掛了香袋兒,你卻沒有。」梁蕭道:「要那些臭張致幹嘛?」忽見阿雪低下頭去,忙笑道:「好好,我說錯啦,別人的都是臭張致,阿雪做的,卻是香噴噴的。」 阿雪掩口直笑。

  梁蕭也微微一笑,拿來一個盒子,轉手遞給阿雪,道:「你瞧這是什麼?」阿雪笑嘻嘻揭開一看,卻是套刺繡極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這是誰的?」梁蕭望著阿雪的笑臉,道:「我送你的!」阿雪臉一紅,道:「我要跟著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梁蕭歎道:「從今往後,你再不用穿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驚,道:「哥哥,你… …你要趕我走麼?」梁蕭道:「你別想岔了。」見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讓人燒好香湯,你沐浴之後,穿了給我看!」阿雪面紅過耳,轉人房裡。

  過了半晌,阿雪換衣出來,香湯熱氣猶自未消,雙頰如火,更添嬌艷。阿雪見梁蕭目不轉睛望著自己,不覺心頭鹿撞,手足無措,低聲道:「哥哥?」梁蕭還過神來,苦笑道:「原來阿雪這麼好看!不知哪個王八蛋洪福齊天,能娶我這個漂亮妹子?」

  阿雪聽得第一句,真個喜翻了心,聽得第二句,卻又好生洩氣,撅嘴坐到鏡邊,哪知久不著女裝,髮髻竟挽不周正。粱蕭啞然失笑,起身給她挽好倭髻,又取來妝盒,為她描了眉,撲上胭脂。

  阿雪呆望著鏡子,任他施為,忽地低聲說道:「哥哥啊,你把我裝扮得跟新娘子一樣,莫非……你將阿雪許了人麼?」霎時間,美目中已是淚水盈盈。梁蕭苦笑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拉著阿雪的纖手,並肩坐在庭前階上,歎道:「我不是說過麼?我不會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誰,我也不會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聲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錯了人,被人欺負,怎麼好呢?」梁蕭冷哼一聲,道:「我擰掉他的腦袋!」

  阿雪啊喲驚呼一聲,撲哧笑道:「那我豈不成了……成了……」「寡婦」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梁蕭哈哈笑道:「也罷,看你面子,饒他小命,打斷兩條腿兒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麼?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溫柔如水,輕輕將臉頰枕在梁蕭臂上。

  梁蕭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給別人,我或許真會發狂,擰掉那人的腦袋。」 想著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來之時,已躺在榻上,身上覆著錦衾,柔滑輕暖,芬芳在鼻。起身側目看去,卻見梁蕭對著孤燈,似乎寫些什麼,又包了一些東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聲道:「哥哥,你在做什麼呀?」梁蕭回頭道:「你醒啦?」起身推門,只見夜色正濃,獨有北極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轉身走到榻前,低聲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驚道:「你……你說什麼?」

  梁蕭沉默半晌,說道:「阿雪,我從軍以來,害死許多人,本想等這一戰完結,便拋棄弓馬,去大都修訂曆法,興修水利,可他們不許,偏要我去西邊征討蒙古諸王,繼續殺人。」說到這裡,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輕歎了口氣,將臉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去欽察,去埃及,將青天覆蓋的地方都走遍。」梁蕭不覺莞爾,釋然道:「阿雪,聽了你這句話,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歡喜。」他心中一暢,笑出聲來。

  阿雪也跟著笑了一會兒,說道:「跟土土哈他們說麼?」梁蕭搖頭道:「無聲無息,走了最好!」阿雪雖不明其理,但也覺這般走了最好。

  梁蕭心意州決,與阿雪收拾妥當,趁夜馳出北門。他手持通關令符,一路無所阻攔。不想才上官道,便見一隊隊騎兵明火執仗,呼叫奔走。梁蕭也不知發生何事,心中納罕,但他離開元營,再不願與軍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離開,伯顏必然惱怒,派人追趕,我不想與這些軍土相見,免得露了行跡,咱們先往山裡住幾日,過了風頭再走。」

  二人向東南山區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軍兵馬更多,梁蕭竭力繞行,方才勉強避過,與阿雪進人山中。走了約摸半日,正午時分,梁蕭選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斷樹木,與阿雪修了一座窩棚,準備長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風聲過去,再去他處。

  梁蕭搭好窩棚,正想坐下歇息,忽聽十丈外灌木叢中嘩嘩作響,情知野獸在旁,心頭一喜:「妙得緊,晚飯有著落了。」當下屏住呼吸,縱身掠至,左手撥開草木,右手如風抓出。這一抓精妙絕倫,涵蓋丈餘,便是虎豹,也絕難倖免;哪知草木一分,卻露出一張佈滿驚恐的小孩臉蛋。梁蕭大驚失色,硬生生收回勁力,爪勢凝在那小孩臉上,卻見那孩子不過四五歲年紀,衣衫破碎,臉上沾滿血泥,被這一嚇,小嘴大張,哇哇哇哭將起來。

  他這一哭,梁蕭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小孩身後又鑽出個稍大的孩子,雙手一分,顫聲道:「別……別碰我弟弟……」一句話沒說完,只聽浙瀝瀝的聲響,梁蕭低頭一看,敢情這大孩子嘴上雖硬,實則已然嚇出尿來,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這荒山野嶺,怎地冒出兩個孩子?」舉目一望,卻見二人身後躺著一個男子,身著宋軍衣甲,破碎染血,當下撥開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別……別碰……」見梁蕭不理他,又驚又怕,也哭了起來。

  梁蕭見那人氣息斷絕,死了多時,心頭黯然,站起身來。此時阿雪聽到哭聲,趕了過來,見此情形,大覺驚奇,當下將二人摟將過來,溫言寬慰。兩個小傢伙卻似有滿腹委屈,阿雪越是寬慰,兩人越哭得厲害,那較小的孩子邊哭邊叫:「媽媽。」

  梁蕭皺眉沉思片刻,撫著小孩頭頂,軟語道:「你們叫什麼名字?」那兩個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較大孩子身子一縮,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兒,他……他叫咼兒……」

  梁蕭道:「你們來這裡作甚?」是兒眼淚不絕湧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闖進來,把我們抱上馬,好多人在後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 …嗚嗚嗚……姑爹就死了……」說著又哭起來,咼兒也跟著哭。

  趙星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蕭的臉色隨他訴說而忽明忽暗,過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們。嗯,你們姓趙吧!」兩人瞪大眼睛望著他,咼兒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麼知道呀?」梁蕭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當即和顏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們姑爹叫楊鎮,你媽媽姓全,奶奶姓謝!」二人更是驚訝,咼兒露出警惕之色,縮進阿雪懷裡,聲音打戰:「你……你來捉我們的嗎?」

  梁蕭更無疑慮,尋思道:「昨日便聽說附馬楊鎮挾持益王趙星、廣王趙咼逃往南方,脫歡擔負追蹤之責。原來山外那些兵馬竟是脫歡遣來捉拿這二王來的!」他盯著二小,眉頭大皺,又忖道:「但這益王趙星、廣王趙咼竟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當真叫人設想不到。」他一心脫出戰爭之外,不想方才棄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煩,一時濃眉緊蹙,大感棘手。

  阿雪給兩人拭了淚,柔聲問道:「你們餓不餓?」趙咼點頭道:「咼兒好餓,有燕窩吃麼?」阿雪愕然,搖頭道:「沒有啊!」趙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膾呢?」阿雪愣了愣,又搖了搖頭。趙星小眉頭一皺,道:「墉鴨羹有沒有呢?」阿雪歎道:「都沒有,只有牛肉餅呢!」說罷拿了乾糧、泉水過來,二人雖在錦衣玉食裡長大,但此時一天沒有進食,著實餓極,抓過麵餅猛嚼,急得阿雪連聲叫喚,只怕二人噎著。

  梁蕭默不作聲,離開了一陣,回來時臉色鐵青,將阿雪叫到一邊,將兩人來歷說了,沉聲道:「咱們一路上遇上的兵馬,都是衝著他們來的,剛才我已瞧見許多元人軍士,只怕過不多久,便會搜到這裡。」阿雪驚道:「那我們找個隱蔽處藏起來。」梁蕭搖頭道: 「脫歡領了將令,必會傾力搜捕。他手下兵馬甚廣,能人眾多,僅是賀陀羅,便難應付。如今這片山巒已被重重圍困,屆時千軍萬馬一齊搜山,無處能夠藏身。」阿雪聽到賀陀羅之名,不由打了個寒噤,顫聲道:「那怎麼好?難道將這兩個孩子扔下不管?」

  梁蕭神色陰沉,緩緩道:「阿雪,伯顏已經頒了號令,擒住這兩個孩子,就地處斬。軍令如山,決五更改。你我要離開此山,或許不難,但這兩個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 阿雪望著他,細眉緊蹙,發起愁來。

  此時間,忽聽人聲傳來,梁蕭一皺眉,轉身抱起兩個孩子,與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聲消失,方才鑽人一片山谷,覓地歇息。趙星驚懼過度,很快沉沉睡去,趙咼卻精神尚好的嘴蜜裡調油,叫梁蕭叔叔,又叫阿雪嬸嬸。阿雪臉上羞怯,私心裡卻頗歡喜。梁蕭卻淡淡一笑,自去一邊喝酒。

  阿雪和趙咼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見他精乖可愛,又想到山外那麼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難過。想了一會兒,忽地手指梁蕭,在趙咼耳邊低聲道:「咼兒,你給那個叔叔磕幾個頭,叫他兩聲叔叔!」趙咼瞪圓亮晶晶的雙眼,茫然不解,阿雪輕輕推他一把,低聲道:「快去呀!」趙咼不明就理,依言來到梁蕭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著。梁蕭正喝悶酒,見他畏畏縮縮,奇道:「你做什麼?」趙咼被他嚇了一次,始終有些怕他,梁蕭一出聲,頓時心驚膽戰,兩腿一軟,撲地跪下,磕了個頭。梁蕭大為驚訝,看他還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傢伙,你這是為什麼?」趙咼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叔叔……叔叔……」叫了兩聲,心頭一陣害怕,禁不住哭了出來。

  梁蕭好不驚訝,阿雪走上前來,撫著趙咼的頭,笑道:「哥哥,他想認你做叔叔呢!」 梁蕭看她神情,頓知根底,心道:「笨丫頭,你也太小覷人了。」看著趙咼紅撲撲的小臉,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媽媽是皇后也罷,他終歸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 憐意大起,拭去他的淚水,微笑道:「小傢伙,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你周全。」

  阿雪喜道:「咼兒,叔叔答應護你,還不磕頭?」趙咼雖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頭,梁蕭慌忙托住,阿雪這才將趙咼抱回,照顧他睡去。

  梁蕭心事重重,始終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聽金鐵交鳴聲,暗暗吃驚,當下攜起弓箭趕到北面。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火光通明,數十個元軍舉火舞刀,正與四個宋人廝殺。忽聽一聲慘呼,宋人中倒下一個,再一霎的工夫,又倒兩人,僅剩一名女子,披頭散髮,長劍狂舞,如中瘋魔一般。

  元軍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長大聲吆喝,眾軍兩面包抄,欲要斷她退路。梁蕭生出側隱之心,縱身躍下,覷那百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悶哼一聲,頸上血流如注,梁蕭貼地飛奔,連連開弓,當真箭無虛發,元軍不明虛實,紛紛叫喊退卻。那女子趁機鑽入林子,梁蕭低喝道:「來!」當先疾走,那人緊隨其後。

  二人七轉八轉,到了歇息之處,藉著火光映照,梁蕭認出那人,大吃一驚,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駭異,舉劍欲刺,卻又知不是敵手,一時間進退不能,神色尷尬。

  梁蕭皺眉道:「怎麼是你?」楚婉怒道:「這話理當我來問才是!」這時候阿雪和兩個小孩聞聲醒來,楚婉轉眼望去,忽地雙目一亮,撲上前去,拉住趙星、趙咼,喜道: 「你們……怎在這裡?駙馬爺呢?」趙星咕噥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驀地心生警惕,擋在二人身前,瞪視梁蕭。梁蕭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現在!」楚婉雙頰一紅,放下劍,將兩個孩子摟在一旁,問東問西。原來她離開常州之後,到了臨安,協助二王出逃,但元軍勢大,一隊宋人被沖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終被元軍搜到。

  梁蕭心知元軍遲早搜來這裡,當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處布設木石機關。楚婉防範梁蕭,一夜中握劍守著二王,寸步不移。但她連場苦戰,疲倦異常,到得卯時,竟打了個噸兒。迷糊睡了一陣,隱約聽得笑聲,睜眼一看,卻見梁蕭用草莖編了個玲瓏剔透的金花雀兒,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驚駭欲絕,一躍而起,舉劍叱道:「滾開!」梁蕭聞聲退丁半步,趙咼最是膽小,見楚婉凶狠模樣,頓時撲入梁蕭懷裡,哭道:「叔叔……」楚婉更驚,忙道:「千歲,你 ……你快讓開,他不是好人!」趙咼瞪圓烏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梁蕭,說道:「叔叔…… 怎麼……不是好人?」楚婉氣得頓足,正要喝罵,梁蕭擺手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這麼大本事,還用求人麼?哼,你又有什麼詭計?」她素知梁蕭狡黠,認定他必有陰謀。梁蕭也懶得分辯,道:「我查探了一下,不遠處有個峽谷,你帶這兩個小孩,過去躲避!」

  楚婉驚疑不定,道:「幹嗎要我去?」梁蕭道:「搜山兵馬太多,無論怎麼躲避,都難免被尋著。我惟有設法引開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塗,當不得大事!你帶她和二王躲藏兩日,待元軍退去,立時趕往這個地方!」在地上畫出地圖,道,「這裡叫做天機宮,你只需找到宮主花清淵,告訴我的名字,他一定會收留你們。」

  楚婉見他神色懇摯,不似作偽,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麼詭計?」梁蕭略一苦笑,找來阿雪,同樣交代一遍。阿雪一聽,急道:「哥哥,我與你一起!」梁蕭笑道: 「你放心,我晚上幾天,自到天機宮與你會合!」說罷將鉉元劍解給她,道:「這個給你。」 阿雪接過,眉眼通紅,低頭不語。

  梁蕭硬起心腸,指明峽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後,一步一挨,頻頻回頭,眼中儘是不捨之意。楚婉望了梁蕭一眼,神色迷惑,身邊的趙咼奇道:「叔叔不來麼?」 楚婉歎口氣,將他抱在懷裡,轉身去了。

  梁蕭目送眾人消失在峽谷深處,牽了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岡,岡頂樹木盡皆彎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韌籐蔓,一排一排,設成機關。梁蕭取出一渾脫馬奶酒,大口暢飲。極遠處,草木瑟瑟,傳來蒙古語的呼叫聲。

  片刻工夫,渾脫見底,梁蕭酒意也湧上來,平躺在地,蓄養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為大元平章,橫掃三吳,誰想今日卻要與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不覺一呆,只見朵朵白雲聚集一處,依稀結成一張人臉。乍眼一瞧,竟似極了梁文靖的模樣。梁蕭只覺心頭顫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著我麼?」霎時間,他胸中熱血滾燙如火,當下坐起身來,舉目一瞧,只見一隊元軍手持槍矛,逼近山岡。

  梁蕭驀地拍地躍起,縱聲長笑。那些元人聽得笑聲,還未抬頭,嗖嗖兩支羽箭飛來,當頭兩人踉蹌慘叫,撲倒在地。

  眾人措手不及,被梁蕭引弓發矢,又殺七人,剩下士卒向後退卻。梁蕭也不追趕,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見四面林中人頭亂動,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著盾牌向山岡湧來。

  梁蕭隱忍不發,待其攀登至半,揮刀斬斷籐蔓,只聽轟隆聲響,大石尖木勢若雷霆,滾滾落下。元軍措手不及,一時間鮮血四進,慘呼大作。機關放完後,元軍土卒死傷百計,剩下人退到山下,亂糟糟擠成一團。

  梁蕭不待對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馬,飛馳而出。他算好路徑,東南面樹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當下馳馬彎弓,勢若山洪瀉下。

  眾軍抵敵不住,眼睜睜看他沖透重圍,穿過一座山谷,沿著山道,馳往山外。眾軍怒不可遏,各自拉來馬匹,圍追堵截。梁蕭奮起神威,箭不虛發,所到之處,死屍遍地。脫歡聞報大怒,召集部眾,上馬彎弓,亡命追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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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13:25 |只看該作者
  梁蕭殺至山外,所攜十袋箭耗盡,三張強弓弦斷身折,不堪再使,當下掉馬殺回,長矛搖動,刺死五名追兵,奪下弓箭,馳人眾軍之間,彎弓如月,左右連發,一直衝至領頭將官面前。那人驚駭欲絕,舉槍欲迎,梁蕭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將他刺於馬下。梁蕭順手扔掉長矛,舞開花槍,一朵槍花滿陣飛舞,所到之處,或兵或將,紛紛落馬。

  雙方時分時合,殺出五十餘里。元軍士卒越來越多,四面八方湧來。梁蕭故伎重施,搶過兩匹戰馬,反身蹈陣,直逼一名千夫長,欲先殺大將,再衝亂其軍,正抖槍欲刺,卻聽那人脫口驚叫道:「平章大人!」梁蕭花槍一凝,認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張口結舌,眼中驚駭欲絕,梁蕭見他神情,心頭一軟,笑道:「去吧!告訴脫歡,我梁蕭反啦。」 反手一槍,將他掃落在地,左衝右突,再度馳出陣外,且戰且走。

  戰不多時,遙見脫歡帥旗徐徐而來,眾軍齊聲喝道:「活捉反賊梁蕭!」梁蕭心知那千夫長話已傳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沒有,死的要麼?」倏地調轉馬頭,破陣而人,劈波斬浪般直逼帥旗。眾軍見他驍勇至斯,齊聲呼叫,紛紛後撤,拱衛脫歡。豈料梁蕭本是虛張聲勢,趁其潰亂後退,奪下一匹駿馬,望東南斜馳。

  殺到午時,梁蕭忽覺馬匹一頓,中箭軟倒。他棄了馬,奔上一座小丘,但見元騎四來,喝叫聲此起彼伏,他舉起強弓,竟是拉之不開,不覺苦笑,舉首四顧,但見峰巒挺秀,林藹蒼茫,忖道:「此處風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於此,卻是不枉了!」想著放聲大笑,眾軍聞聲,四面擁至,但見梁蕭矗立山頭,神威凜凜,一時竟是無人敢上。

  正當此時,數聲長嘯傳來,與梁蕭笑聲呼應,遠遠望去,忽忽五騎自北面馳來,元軍陣勢未定,頓被衝散。

  梁蕭心頭詫異,舉目看去,心頭大驚,敢情來得竟是中條五寶。只看五人拋開馬匹,左一穿,右一縱,讓過箭枝,一溜煙躥上丘頂。胡老一老遠嚷道:「老大,你要當反賊麼?這麼好玩的事,怎也不讓老子曉得?」其他四人點頭笑道:「胡老一說得極是!」

  梁蕭怒道:「好玩個屁!誰讓你們來湊趣?」胡老萬笑道:「李庭不讓老子說!」梁蕭聽得這話,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頭,便慫恿五人前來相助,一時心頭說不出是何滋味,破口罵道:「要你五個混蛋多事!」他本想戰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寶雖是亂七八糟,卻極有情義,既然來了,絕無拋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頭,槍指南方,喝道:「好,衝他媽的!」振奮精神,衝殺在前。

  中條五寶從來無事還要生非,既有如此熱鬧,豈有不喜之理,聞言大笑,紛紛嚷道: 「對,衝他媽的!」

  各持兵刃,跟在梁蕭身後,殺人敵陣,齊心協力,搶下數匹戰馬,再度殺出重圍。

  轉戰半個時辰,六人暫且拋下追兵,奔入一個林子。梁蕭側耳聆聽馬蹄聲響,覺出身後人馬又多了一倍,心道:「這回驚動三軍,只怕伯顏也來了,嘿,比起老子,那姓趙的小娃兒算什麼?」想著計謀得逞,忍不住放聲大笑。

  胡老十詫道:「老大,你高興個啥……」話未說完,咳嗽不已,梁蕭目光掃去,只見中條五寶無不掛綵,他們武功雖高,卻終究未經戰陣,難以應付硬弓勁箭,當下笑道: 「老子廝殺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噓噓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噓噓也值得高興?」 梁蕭笑道:「老子噓得又高又遠,天下第一,想到你們拍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高興至極!」 中條五寶齊聲怒喝:「放屁放屁!前來比過!」

  五人不知輕重,又極好勝,不顧追兵在後,紛紛跳下馬來,拉掉褲子,站成一排。梁蕭佯裝解帶,慢騰騰轉到五人身後。五人興致盎然,比鬥正歡。胡老千看著尿跡遠近,喜道:「說到噓尿,誰能及得上老子……」話未說完,倏地背心一麻,頓時軟倒,目光所及,其他四個兄弟也盡倒地,猛然醒悟過來,罵道:「老大,你暗算傷人,不算數,不算數… …」

  梁蕭不待他們罵完,拍中五人啞穴,扔到樹上濃陰處,翻身上馬,放出五匹戰馬開路,提槍殺出樹林,大喝道:「梁蕭在此!」聲如雷霆。元軍正在林外,不敢輕入,見狀紛紛迎上圍堵。梁蕭挽弓長呼,單騎陷陣,向西突出數里,只覺氣促神虛,不禁伏在馬上,連連喘息。正當此時,忽聽前方馬蹄聲響,百餘騎飛奔而至,梁蕭哈哈大笑,正要舉槍迎上,那支人馬突生紛亂,舉目望去,只見一騎人馬揮舞長劍,沖人陣中,與眾騎兵殺作一團。

  梁蕭驚訝至極,心道:「除了中條五寶,還有誰來?」定睛一看,驚得幾乎掉下馬來,那人繡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誰。想是苦鬥已久,她渾身是血,殷透繡衣,只一霎,又中兩箭,坐在馬上搖搖欲墜。梁蕭心膽俱裂,長槍亂抖,沖人陣中,搶到阿雪馬前,將她攬人懷中,然後反手一槍,刺死領頭大將,透陣而出。一時間,身後箭出如雨,不出十丈路程,梁蕭馬匹中箭,將他顛了下來。

  梁蕭本已疲憊萬分,此時不知為何又生出無窮氣力,翻身落地,馳足狂奔。眾軍死傷慘重,眼紅如血,眼見對頭失了馬,嗷嗷如群狼亂嚎,不防梁蕭突地轉身,遁人道旁樹林,眾軍戰馬跑發了性,勒控不住,被樹枝掛著,前推後擁,跌作一團。

  天光透梢而過,稀微暗淡,前方嘩嘩有聲,似有流水。梁蕭狂奔不休,臉上被荊棘樹枝掛出道道傷痕,也是渾然不覺。奔出一程,倏爾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處,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原來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錢塘江畔。

  梁蕭渾身虛脫,跪倒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至極。梁蕭低頭看去,只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是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間心痛已極,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阿雪眼神迷濛,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水般湧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人她「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 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搖頭道:「胡說八道,你怎麼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面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但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一般,沾濕衣裳。

  此時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簌簌有聲,驀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倏清,只覺三魂七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一濕,竭力舉手撫著梁蕭鬢角,歎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緊的,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一」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下來,「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 ……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竟清楚無比,平日裡決然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而……阿雪麼……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 她美目中忽地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的胳膊,喃喃道:「喜歡……哥哥…… 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游絲。

  錢塘江水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嗚叫著,掠過江面,向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似隨著懷中的身子一般漸漸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著一個響起,蓋住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穹,映出箭鏈的精芒,照出梁蕭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土齊聲助威,咆哮嘶吼,哄然作響。忽然間,電光閃過,那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之遙,扭了數下,再不動彈。吼聲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靜了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黃豆大小的雨珠裹著狂風,迎面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淚是雨,這時間,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聲雜沓而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眼中滿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鬢髮,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雙臂一振,阿雪頓時落人江中,浪濤捲起,瞬息間將她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進出,一時間,黑影憧憧,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狀若瘋虎。眾軍士見此威勢,心驚萬分,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遙遙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覷眼望去,只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出,足不點地般飛奔過來,當先一人尖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眾軍士兩邊擲出。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若靈揉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擋住,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削。一時只看二人輾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個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臂淌下,他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趕到,看得劍來,舞起彎刀轉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後退,梁蕭形如鬼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餘劍,哈里斯竟未還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躥,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好生懊惱。初見哈里斯勢迫,甚是幸災樂禍,但瞧到後來,也不覺心頭發毛,起了同仇敵汽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里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二人與梁蕭單打獨鬥,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敵一之勢,一時噓聲大作。那二人面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俱是末節,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無人再有閒話,當下各自老著臉皮,奮力搶攻。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里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絕非其敵,當即撤掉袈裝,掣出金剛圈,疾縱而上。梁蕭叫道:「來得好!」

  長劍一圈,將他也接下,一時間,只看四條人影在風雨之中如飛蓬相逐,乍起乍落,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覷得真切,忽地刺他面門。火真人匆忙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喝道:「去吧。」一腳飛出,彈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鮮血狂噴,身子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忽見電光一現,哈里斯一聲怒吼,腰腿間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捲,慘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面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舞起,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身子一矮,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倏地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長劍頓然脫手,阿灘心中大喜: 「你沒了寶劍還能怎樣?」他一心只放在梁蕭劍上,卻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胸口。

  阿灘如遭千斤重錘,跌出兩丈之遙,跌倒在地,只覺五內如焚,卻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顫巍巍又站了起來。就當此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身子劇震,突地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牛眼圓瞪,砰然倒地。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只覺眼目暈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無,只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喝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和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蓋住,叫聲落地,方才聽得馬蹄聲響,只見北面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威風凜凜,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諸將大都前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路來。伯顏在梁蕭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面盡失,揮手叫道:「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朗笑道:「何必浪費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笑吟吟地道,「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聲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麼相干?」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忽地打個哈哈,退到一旁。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得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將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面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嗎?「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雙手捧上,道:」我的槍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慨然道:」 梁蕭,我的弓箭!「脫歡驚怒無比,向伯顏嚷道:」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對。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之後,再無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己,向梁蕭拜倒,失聲痛哭。

  梁蕭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轉身跨上戰馬,驀地舉起長槍,仰天長嘯,嘯聲中儘是悲壯之氣。諸軍熱血盡沸,紛紛力挽韁繩,戰馬人立,無數馬蹄瞬間落地,如千百面戰鼓齊齊鳴響。此時間,空中雨聲大作,一場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梁蕭吐出胸中鬱憤,韁繩一振,衝向伯顏。伯顏縱馬斜走,巨弓弦響,一支狼牙箭穿雨而來,梁蕭舉槍一磕,虎口生痛,長槍幾欲脫手,須知伯顏號稱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絕非幸致。伯顏嗖嗖兩箭,霎息又至,梁蕭身子一伏,長槍疾掃,一箭釘在長槍的白蠟桿上,一箭則掠頂而過,勁風所至,帶得梁蕭髮髻亂飛。

  眨眼工夫,兩馬逼近,伯顏丟開弓箭,提起斬馬刀。梁蕭槍花一抖,迎面刺出,伯顏橫刀格住,乍見梁蕭伸手急擰,卡然聲響,長槍自槍纓處斷成兩截。伯顏只防他槍法靈動,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頭一凜。只見梁蕭左手以斷柄做棍,卸開斬馬刀,右手槍尖當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馬眼。那馬劇痛入腦,縱蹄悲鳴,將伯顏顛了下來。伯顏身手奇快,落馬之際,長刀如風掃出,梁蕭三條馬腿齊根而斷,只看水花四濺,兩人不分先後,墜人泥濘之中。

  伯顏翻身躍起,尚未舉刀,梁蕭著地一翻,雙腳踏上刀身,雙手左劈右刺,踩著刀身直逼過來。伯顏無奈放刀後退,梁蕭縱身進逼,左手桿棒如騰蛟起鳳,右手槍尖似怪蛇弄影,長短互應,虛實相生。伯顏情急之間,抓起那張五尺巨弓,當作單刀,呼呼呼掄將開來。這一輪變化突兀橫生,只瞧得眾人張口結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槍鐵弓還有如許用法!」

  雷霆更響,白雨如長練瀉地,越下越大。場中二人腳踏泥水,時相進退。激鬥半晌,伯顏巨弓越使越順,刀法之外,別生妙用,不時橫批豎掛,以弓弦來奪梁蕭兵刃。梁蕭覷他弓來,身子忽矮,左腿著地掃出,一蓬雨水撲向伯顏。伯顏眼前一迷,梁蕭桿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顏弓弦反掛,將桿棒絞住,兩人同時用勁,將那強弓拉得猶如滿月。

  梁蕭左臂急揮,擲出槍尖,伯顏側身讓過,哪知梁蕭這一擲本是詐術,迫他將頸項送到桿棒端頭,此時弓弦早巳引滿,白蠟桿棒如勁矢射出。伯顏應變奇速,巨弓撒手,一低頭,白蠟桿從額邊擦過。如此一來,二人兵刃均失,雙雙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賀陀羅瞧到此時,也不覺暗暗點頭:「這兩人武功雖非絕頂,但變化委實無窮!」正自思忖,場上二人身法陡變,伯顏身如鬼魅,似進似退,欲拒還迎,雙掌走向奇特,上下難辨,左右不分;梁蕭則東走西顧,掌勢凝而不發,只是繞行。只見二人相距數尺,越行越快,便如兩道疾風,轉了二十多個圈子,卻沒交上一招。

  脫歡忍不住問道:「賀先生,你說勝負如何?」此時雨如瓢潑,四名親兵用長矛在他頭頂支起一副愷甲,仍不濟事。賀陀羅搖頭道:「『大逆誅心掌』遇上了『三才歸元掌』,勝負之數難說得很。」

  脫歡不解道:「先生不妨說明一些!」賀陀羅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蕭千絕所創的 『大逆誅心掌』,你看他這掌鐵定向左,他落掌之時,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卻給你左邊一下;本來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後退,卻能化為前進;總之大逆之意,就是進退攻守,處處違反常理。誅心麼,則是讓人捉摸不透、心神錯亂之意。」

  脫歡失笑道:「這不就是騙人麼?」賀陀羅笑道:「大王英明,這功夫的訣竅就在『 誅心』二字,若能騙得對手心慌意亂,哪有不勝的道理?所以說,這路武功堪稱天下第一等的騙人功夫,本是蕭千絕創來對付『三才歸元掌』的。」

  脫歡奇道:「『三才歸元掌』?」賀陀羅道:「『三才歸元掌』便是梁蕭的掌法,要旨在審敵虛實,練到絕頂處,破敵猶如漢人所說的『皰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導大賓,閉眼也能傷敵,堪稱是天下一等一的對敵功夫。」

  脫歡似懂非懂,又問道:「但他二人始終不見交手,卻是為何?」賀陀羅笑道:「騙人功夫遇上了審敵功夫,一個千方百計騙人人彀;另一個卻處處審敵虛實,若五十足把握,斷不輕發。」

  脫歡點頭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顏騙過梁蕭,他便勝了。」賀陀羅搖頭道:「這小子哪有這麼好欺?方才丞相設了無數套子,這小賊就是不上當,嘿,他二人不交手則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賣弄,一字一句穿透風雨,兩人聽在耳中,均是暗驚。又如旋風般再轉三合,梁蕭驀地捕捉到一絲破綻,身子撲跌而出,一招「三才歸元」射向伯顏胸口。伯顏破綻微露,便已自知,雙掌陡合,橫在胸前。「砰」的一聲,二人全力對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狀若無數細小飛箭。梁蕭飛出兩丈,重重跌下,濺起數尺泥水。伯顏晃了晃,拿樁站定,雙掌顫抖,氣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時雷聲隆隆,自東滾來。梁蕭奮力掙扎數下,竟難站起,鮮血混合雨水,順著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論及武功,他本遜伯顏一籌,何況此前血戰半日,早已神虛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諸般巧變,方才挨到此時,對罷這掌,實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賀陀羅見狀,哈哈笑道:「梁蕭。你認不認輸?」梁蕭怒哼一聲,雙手一撐,竟又踉蹌站了起來。伯顏盯著他,張口說了幾句話,但東方雷聲更響,如山嶽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將他的說話聲一時蓋住。

  梁蕭好容易挺直腰脊,望著滔滔江水,只覺渾身縱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萬一,一時間眼淚混著雨水滑落,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伯顏神色陰鷙,忽地緊握雙拳,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步子又慢又沉,彷彿踏在眾人心上。此時間,軍陣中忽地紛亂起來,許多軍土手指東方,駭然大呼,伯顏忍不住轉眼望去,卻見一排江水銀山雪壁般壓來。剎那間,他的心中念頭一閃而沒:「錢塘江潮!」

  只見那潮頭來得奇快,勢若奔馬,披揚流灑,遇著死,當著壞,元軍士卒雖久經戰爭,卻未見過此等怪事,一時驚駭失措,後退不及,紛紛被捲人潑天狂濤之中。就在伯顏愣神之時,梁蕭聚起殘存氣力,疾撲過來,伯顏伸掌格住,未及發力,潮水洶湧掃過,將二人一時吞沒。

  脫歡等人離岸較遠,見勢縱馬狂奔,待得潮頭西去,方才驚魂甫定,舉目回望。卻見扛邊人影俱無,待要奔近察探,忽聽一聲長嘯,伯顏翻身躍上江岸。脫歡一怔,眉宇間露出失望之色,哼聲道:「梁蕭呢?」伯顏搖頭道:「我抱住江邊一塊石頭,方才倖免,梁蕭麼……」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慟,伏在江邊,放聲痛哭。脫歡冷笑道:「伯顏丞相,梁蕭是你的部將,你御下不嚴,本王在聖上面前,難免要據實以告,到時候傷了和氣,丞相莫怪。」

  伯顏目光掃過他臉上,冷冷道:「梁蕭任性妄為,自取敗亡,我用人不當,自當向聖上請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緩,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應聲上前,伯顏沉聲道: 「你二人代梁蕭之職,率軍北上!」土土哈渾身一震,與李庭同聲應命。脫歡臉色陡變,重重哼了一聲,率領一眾屬下,一陣風拍馬去了。

  伯顏望著天,長長吐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轉眼瞧了錢塘江一眼,然後回身上馬,向北而去,眾軍隨後跟上,一時間,只聞蹄聲遠去,潮聲漸稀,錢塘江畔又重歸岑寂。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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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17:53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六章 無法無相


  小雨淅淅瀝瀝,如一串串斷了線的珠子,漸落漸小。東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巒如洗,清新嫵媚。三兩農夫吃過早飯,牽牛出來,彼此說些笑話。來到田邊,卻見前方走來一人,披頭散髮,渾身裹滿泥漿,褐乎乎的一片,還沾著幾片草葉兒,亂髮間一對眸子呆滯無神,定定望著眾人。

  一名乾瘦農夫吐了口痰,罵道:「又來一個臭要飯的。」旁邊一個矮壯村漢接口道: 「北邊人成群過來,真是造孽。」身旁高個子恨聲道:「昨天地保又來說,韃子還要徵糧。他媽的,老子就指望撐死這群狗娘養的!」

  眾人七嘴八舌正說話,忽見邋遢漢子向前一撲,抱住那頭枯牛的脖子,號陶大哭道: 「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驚,伸角一頂,不料那人足下渾似生了根,紋絲不動,瞳目喝道:「好啊,你來,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此情形,大覺驚懼,矮壯漢子叫道:「哎呀,是個瘋子!」

  那頭牛被瘋漢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掙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許,始終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個農夫見狀,一齊來扳他手臂。他們未及奔近,那人突發一聲大喝,雙臂使力,將那頭牛擰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時村中農夫紛紛出來,見此情形,大呼小叫,舉起鋤頭圍打。那人手臂亂掃,眾人虎口流血、鋤頭亂飛,紛紛驚駭逃開。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趕上眾人,左一揮,右一撥,一眾村漢盡成滾地葫蘆。

  那人叉著腰,哈哈哈縱聲長笑,忽見幾個村婦聞聲趕來,兩眼一瞪,厲喝道:「你們都來,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幾個村婦見他惡形惡狀,動若鬼魅,頓時失聲驚叫。那人聽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轉身抱住個年輕村婦,悲聲叫道:「阿雪,阿雪……」

  這瘋漢正是梁蕭。他此時心智失常,所聞所見無不異於常人。那村女被他當作阿雪,死死摟住,驚得渾身冰冷,幾乎昏了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聽他哭得淒慘無比,驚懼之餘,又生感動,一撇嘴,也哭了起來。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閃,搶到梁蕭身前,出手如風,拍在梁蕭肩上。梁蕭雙臂劇震,把持不住,只得放開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誰?」那人笑道:「女娃兒也欺負?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說打便打,左右開弓,打了梁蕭兩記耳光。

  梁蕭心智雖失,武功尚餘七成,哪知那人手來,竟然躲閃不開,臉上便似開了個醬油鋪,轉了兩個整圓,「哇」的一聲,嘔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穩,那人縱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頸之間,將他打了個觔斗,掌力牽動「中府」、「雲門」二穴。梁蕭摔在地上,喉間「咯咯」連聲,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間鬱結之氣陡地舒張,但腦裡仍覺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搶到,一拳轟在他口鼻之間。這處乃「人中」所在,又稱水溝,是溝通手陽明大腸經和督脈的大穴。

  梁蕭只覺一陣劇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網般在臉上蔓延開來,腦子倏忽一清,目光掃處,暗自驚詫:「這是哪裡?」他不及細思,那人已手如鳥爪,拿向他心口。梁蕭躲閃不及,頓被抓住「中極穴」,渾身軟麻。

  那人笑道:「認不認輸?」這時兩人正面相對,粱蕭訝道:「瘋老頭,是你?」敢情這人正是攪亂元軍大營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賀陀羅一掌,受傷逃出元營,覓地修養,傷癒後跟著逃難宋人來到這座村子。

  瘋老頭腦筋不大清楚,凡事過後便忘,此時已記不得梁蕭,聽他一叫,詫道:「你認得我?」臉一沉,又道,「認不認輸?」

  梁蕭被他兩眼瞪著,剎那間,前事歷歷閃過心頭,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頭腦一沉,後事如何,便無知覺了……想著想著,不覺滿心酸楚,再無絲毫爭雄鬥勝之念,歎道:「老爺子,我認輸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滿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蕭回望遠山曠野,尋思道:「為何阿雪死了,我卻活著?莫非老天爺還沒將人折磨夠麼?」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輩,歷劫尚存,也就斷了死念,長歎一口氣,轉身欲去,不料怪老頭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靈台穴」。梁蕭本就鬱憤,忍不住怒道:「還要做什麼?」 怪老頭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覺找到一個極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蕭意興闌珊,無心陪他胡鬧,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麼跟你打?」怪老頭一愣,笑道:「是極!是極!」依言放手。

  梁蕭一得自由,便使出渾身氣力,發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覺腹中空空,正想覓地吃喝,忽聽身後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蕭駭了一跳,回頭看去,只見怪老頭背負著手笑道:「跑啊,怎麼不跑了?」

  梁蕭本就氣苦,又被這怪人癡纏,當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動了!」怪老頭笑道:「跑不動我幫你」一伸手拿向梁蕭胳膊。梁蕭小臂翻轉,伸指點他「曲池」穴。怪老頭笑著叫了聲好,隨手格住,一指吐出,點向梁蕭心口。梁蕭縱身躍起,踢他腰際。怪老頭五指斜拂,勁風所至,梁蕭左腿頓然軟麻,僅剩一條右腿,奮力點地,向後躍出。

  怪老頭笑道:「妙妙妙,你是獨腳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單足跳到梁蕭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蕭急要拆解,不料那老頭發足狂奔,竟將他如紙鶯般拽了起來。

  梁蕭一條手臂帶著百數十斤的身子,被怪老頭一扯,幾乎折斷,惟有使出吃奶的氣力,隨著此公狂奔。哪知這怪老頭這一番奔跑,真如風馳電掣。

  梁蕭只聽耳邊風響,眼前景物一晃即過,駭想一生之中從沒見過如此腳力。最初三十里,憑怪老頭生拖死拽,還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後,梁蕭便覺兩腿發軟,但怪老頭卻勢若奔馬,其速不減。

  梁蕭被雙膝著地,生生拖出數里,褲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豈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爺子,我跑你不過……跑你不過。」

  怪老頭雖在狂奔之際,耳力仍然聰靈,聽得此言,心懷大暢,放開他的手,笑道: 「很好很好,認輸就好。」梁蕭癱軟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餓,自然跑不過你。」

  怪老頭搔搔頭,道:「說得也是。」他忽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里地,只見白花花一片營帳。梁蕭識得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來到這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怪老頭抓人之時,順手封了他穴道,梁蕭動彈不得,空白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奔人營,守營軍士見狀驚呼,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鑽,讓過阻攔,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長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亂冒。

  怪老頭如風掠過,將那牛腿順手抓起。那幾名士兵一怔之間,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撲上。怪老頭抓那牛腿在手,但覺灼熱異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 眼看眾軍士撲到,便將那牛腿骨裹人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鬍子士兵首當其衝,被滾燙熱油灑得滿臉,頓然生出無數燎泡,不禁長聲慘叫。

  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揮舞,牛油飛濺,所向披靡。他從南門進,北門出,頃刻貫穿十里元營,眾軍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間無雙無對,一旦舉步,逝如輕煙,矯似驚龍,約摸一柱香工夫,便將千軍萬馬拋了個蹤影全無。

  梁蕭見他如此威風,心中佩服:「此人輕功超越人力之極,我所騎快馬無數,但三十里之內,也沒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一比!」

  他見怪老頭東張西望,狂奔不輟,心覺不對,便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且放我下來!」怪老頭聞聲止步,詫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麼爬到我肩上來啦,不像話,不像話!」身子一抖,將他撂下,解了穴。

  梁蕭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說,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撓頭詫道:「是嗎?我卻忘了!」梁蕭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奇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老頭神色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裡。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卻見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難得蝶翅脆弱,被他反覆折騰,也不曾傷了分毫。

  梁蕭無計脫身,只得喝了兩口水,抹了一把臉,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陣恍惚,隱約見得身側立著一個圓臉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綰著如瀑秀髮,對水梳妝。梁蕭心頭一抖,脫口念道:「阿雪,阿雪……」說著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觸水面,倏忽漣漪蕩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蕭怔怔望了水面半晌,驀地伏倒溪邊,失聲痛哭起來。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心中大為驚奇,過來撫著他頭,哈哈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依梁蕭霹靂火性,換作平日,必然氣惱,但此時心中悲如潮湧,一時間竟忍不住撲入老頭懷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來。那怪老頭不知為何,竟也任他縱身入懷,毫無防備之心,兀自咕噥道:「……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撿榆錢……」說話聲中,臉上流露慈愛之色。

  這一抱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漸復,忽覺自己在老頭懷裡,端的羞愧難當,忽生毒念:「我給他要害一指,便可脫身了。」但轉念又想,「他一意勸我,我怎可如此對他!」想罷歎了口氣,推開老頭,低頭不語。

  怪老頭也不再說話,望著遠方,似乎沉思什麼,過了一陣,也歎了口氣。梁蕭奇道: 「你歎氣做什麼?」怪老頭皺眉道:「想老婆呢!」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老婆?」怪老頭雙手亂擺,道:「什麼都可不記得,但老婆萬不能忘,要天天記,時時記,否則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蕭聽得這話,歎道:「既然想她,幹嗎不回家去你?」怪老頭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梁蕭心想:「他那妻子必是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了。但他即便瘋癲,仍顧念妻子,足見愛妻之心。只不過世事難料,男女間一朝別離,或許再無見期,便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他正自慘然,忽見那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覺,我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猶豫, 「我這一走不打緊,這老人卻昏頭昏腦,遠離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憐了些……」他打量怪老頭一陣,又想,「看他情形並非天生糊塗,卻似犯了什麼病。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想畢靜坐調息。

  不料那怪老頭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多端,竟有搖神動魄之能。梁蕭屢被他帶岔呼吸,隨他鼾聲吐納,心中怪訝,起身細看,卻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軟如蚯蚓,呼吸之間渾身毛髮隨之起伏,情形煞是詭異。

  梁蕭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覺之時也在行功。不得了,練功不分晝夜,豈不勝過他人一倍?」他左右難以定心,便踱步散心,無意間踱至離老頭三尺處,忽見老頭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至。梁蕭匆忙閃避,仍被其中一道掃中小腿,一陣酥麻;舉目看去,卻見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無怪此老夢中練功,也不懼人打擾。但凡人畜逼近,他睡夢中也能出手。嘿,睡覺既能練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營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讚:「難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點倒。這勁力來無影,去無蹤,委實厲害。」當下遠遠避開,仰望半空中一輪皎月,心頭又浮現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顰一笑,仍是那麼清晰,彷彿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當傷感之際,他忽覺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梁蕭一驚,心念方起,那道真氣又立時消滅。他定神一想,明白過來,敢情他無意間,竟被老頭兒的呼嚕聲帶動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應,內力走勢竟也漸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時,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像方才一般走了數匝,雙腿間漸漸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躍躍欲起;再坐片刻,梁蕭驀地忍耐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來。他大驚,心中連叫:「奇怪,奇怪!」 欲要止步,卻也不能。

  一時間,梁蕭越跑越快,只覺風聲貫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漫天星斗也似當頭壓來,迫得他雙眼脹痛。梁蕭只覺丹田真氣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雙腿卻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飛奔,彷彿永無休止。他幾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懼起來: 「這般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麼?」但轉念又想:「我罪孽深重,萬死猶輕。如此死法,卻也是上天垂憐了。」想到這裡,他心中淒然,再不著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里,正覺疲乏難耐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梁蕭聽出是那怪老頭的聲音,心神微動,便聽他道:「好傢伙,又想逃麼?」梁蕭眼前一花,那怪老頭已搶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頭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蕭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己,倏地變了方向,繞著怪老頭打圈兒狂奔。怪老頭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也不知奔了幾百十圈,漸漸地連那狂笑聲也聽不見了,兩眼倏地一黑,昏了過去。

  蒙嚨中,只覺一股熱流在體內轉來轉去,梁蕭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見怪老頭瞪著雙眼,神色關切,見他醒來,眼神一暗,又變迷茫。梁蕭定了定神,但覺雙腿酸痛無比,想起方纔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頭笑瞇瞇地道:「還跑不跑?」梁蕭一驚,忙擺手道:「免了免了。」怪老頭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們來比劃比劃。」說罷舉拳便打,拳到梁蕭面門,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還手。」梁蕭沒好氣道:「我腿酸腳脹,站也站不穩,怎麼還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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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18:24 |只看該作者
  怪老頭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氣哼哼走來走去。梁蕭見此老片刻不得安靜,當真哭笑不得,於是閉目養神。不一會兒,怪老頭又將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們來划拳玩兒。」梁蕭被他擾得無法休息,心中氣惱,冷然道:「划拳有什麼好玩?『』怪老頭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頭,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邊說著,雙手各出拳掌,來回比劃。

  梁蕭無心與他胡鬧,只道:「你年紀老大,還玩這些小孩兒的把戲做什麼?」怪老頭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戲,就陪我打架玩兒。」

  梁蕭見他說到打架便是兩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氣,兩相權衡取其輕,便道:「罷了,還是划拳吧。」怪老頭大喜,呼呼喝喝,擼起袖子。兩人同時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卻又同為石頭。頃刻間,兩人連出十來拳,均是一般無二。梁蕭大奇,抬眼偷瞧,卻見怪老頭一臉促狹,不由微微皺眉。

  又劃數拳,兩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蕭忍不住道:「慢來,這拳劃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終一同,如何分得出勝負?」怪老頭笑道:「我要勝你,容易容易,你要勝我,很難很難。既然勝負早分,大夥兒就隨便玩玩。」梁蕭狐疑難解,回想在元營中與他交手之時,自己每出一招,怪老頭總能原招奉還,不由心頭一動,凝視怪老頭,慢慢道:「老爺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頭搖頭道:「不對不對,我這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

  梁蕭奇道:「什麼叫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怪老頭面露苦惱之色,連連撓頭,道: 「究竟如何,我也說不出來。」梁蕭歎了口氣,正自失望。那怪老頭卻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說不出道理,卻能打個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裝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圓的也罷,我總能將你裝滿。」梁蕭聽得一愣,方欲細想,但聽怪老頭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隨手應付。

  兩人折騰了半夜,眼看朝陽初露,梁蕭連叫睏倦,怪老頭方才讓他睡了。梁蕭睡了一覺,恢復精神,尋了個酒店,張羅些酒肉與怪老頭吃了。

  吃飽喝足,怪老頭又嚷著划拳,梁蕭心道:「他既然自比為水,流水隨物賦形,變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論何種形狀的器皿,總會被他充滿,若要勝他,除非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滿,但世上哪有如此廣大的器皿。」思索間,兩人又劃數拳,梁蕭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當下伸手扶住,剎那間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來。

  怪老頭忙道:「有什麼好笑的?」梁蕭道:「老爺子,你說你是水,我是裝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圓的也罷,你總能將我裝滿,對不對?」怪老頭撫鬚笑道:「沒錯沒錯。」

  梁蕭拿起酒瓶,在石塊上一磕,「當嘟」一聲響,壺底破了個窟窿,瓶中殘酒流出: 「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頭一呆,望著破酒瓶,連連撓頭,驀地兩眼一瞪,哼哼道: 「那又怎地,你是個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蕭淡定道:「好,咱們再來划拳。」怪老頭眉開眼笑,兩人舉起手來齊聲道:「開。」 怪老頭右手出個剪刀,梁蕭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卻攥成拳頭,慢悠悠伸了出來。

  怪老頭皺眉道:「這是為何?」梁蕭笑道:「出石頭砸你剪刀啊?」怪老頭怒道: 「豈有此理?咱們單拳對只手,剪刀對剪刀,你怎能出兩手?」梁蕭道:「咱們說了划拳,可沒說不能雙手划拳。」怪老頭反駁不得,頓時吹起鬍子,怒目瞪圓,在梁蕭身上骨碌亂轉。

  梁蕭見勢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劃。」怪老頭一聽大喜,當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來快來。」梁蕭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這身武功多是學自他人,自身並無創見。現今若要破他:隨物賦形,無法無相『。惟有將當前武功破掉,另創新招。」

  怪老頭見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揮拳打來。梁蕭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間轉身便走,怪老頭見他不戰而逃,心中大怒。他輕功天下無雙,足下一緊,搶到梁蕭身後,伸手便抓,梁蕭忙展開「十方步」,閃到怪老頭身側,怪老頭「咦」了一聲,旋風般一轉身,伸手再抓。梁蕭見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驚奇,一轉念恍然明白一自己當前所有武功,惟有 「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創,無怪這怪老頭難以模仿,當下只以「十方步」躲閃。怪老頭倉促間無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絕。

  兩人糾纏一時,梁蕭越鬥越覺吃力,只覺這怪老頭出手之迅疾凌厲,生平罕見,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時候一久,便覺渾身乏力,驀地身法一滯,終被怪老頭一指點倒。怪老頭大為歡喜,迫得梁蕭出口認輸,始才罷手,扯著鬍鬚哈哈大笑。

  雖只糾纏數十招,梁蕭卻似用盡渾身之力,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當下手足並用,挪到一邊,劇烈喘息,眼望怪老頭手舞足蹈,不由眉頭大皺:「人道是拳怕少壯。少壯之人出手又快又狠,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還有這般身手?舉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轉念。」他思索不透,閉目調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頭興致又起,再迫他動手。

  梁蕭雖已想出幾記新招,可一旦動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縱然敗北,但所創招數均未被怪老頭模仿。

  是夜,兩人各自就寢,梁蕭輾轉難眠,苦創新招,但他當前所學武功均為天下第一流的武學,於此之外另創高招,談何容易,梁蕭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兩招腿法,並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嚨睡去,不料一個時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頭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兩式便將梁蕭逼得束手束腳,無奈之下,梁蕭只得認輸。怪老頭雖然好鬥,卻有一樁好處,只須對手認輸,便只顧歡喜,不再糾纏了。

  梁蕭雖一時認輸,卻也被這老者激起好勝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勝,全因破了規矩。當務之急,是破了這打架的規矩,贏得喘息之機。」他目光轉處,看到一堆亂石,每塊皆有數千斤之重。他靈機一動,起身推動石塊。

  怪老頭見梁蕭將石塊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陣,不禁手癢,奔上去問梁蕭做什麼,但見梁蕭悶頭不答,他索性擼起袖子,幫著推滾巨石。

  不一時,石塊各各就位,怪老頭抬頭一瞧,卻見梁蕭雙眼盯著自己,神色似笑非笑。還沒問話,忽見他身形一閃,人影俱無,怪老頭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小子,你怎麼不見啦。」邊叫邊跑,須臾間在亂石間繞了十七八個圈子。

  他武功絕頂,靈覺驚人,直感到梁蕭便在左近,可無論他輕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時心中慌亂,只顧狂奔。

  奔了約摸大半個時辰,怪老頭惱將起來,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滾出來!」他扯著嗓子叫罵一陣,不見人應,端的氣急敗壞,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鬍鬚,拉得痛了,叫罵兩聲,復又再扯,大生悶氣。

  原來梁蕭推動巨石,實是結成一座石陣。怪老頭懵懵懂懂,自然參不透其中奧妙,雖覺梁蕭並未走遠,卻想不到梁蕭正是借眼前這堆亂石藏身。此時梁蕭藏在石後,瞧著怪老頭發瘋弄癲,不由暗暗好笑,暫且定下心來,凝神想像如何與怪老頭動手,如何變招,思索一陣,忽地繞過巨石,笑著招呼道:「老爺子。」

  怪老頭久不見他,正在發愣,忽見梁蕭出現,又驚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裡逃。」他縱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蕭閃身卸開來爪,呼地還了一掌。怪老頭沒料短短工夫,梁蕭竟有了反擊之能,真是不勝之喜,哈哈大笑,變爪為掌,橫扣梁蕭手臂。頃刻間,兩人一進一退,拆了二十來招,梁蕭眼看技窮,忽又將身一閃,躲人石陣中苦思對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現身。

  兩人斷續斗了半日,怪老頭想不通石陣古怪,反被梁蕭把握主動,欲斗則鬥,欲走則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蕭才出陣謀來飯食,悄悄遞到怪老頭身邊。怪老頭久而久之,心中生出執念,認定梁蕭無論如何總在附近,絕沒走遠,加上梁蕭來去小心,他又頭腦不清,是以見了飯食,也不多想,只顧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蕭出現,方又與之比鬥。

  如此這般,兩人日夜纏鬥。梁蕭專心破除舊學,另創新招,渾然忘了身在何處。初時,他尚須設想好諸般變化,才敢動手,到後來漸能隨機應變,臨陣創變新招。怪老頭偶爾雖也能模仿一招兩招,但苦於梁蕭變招奇巧,兩三招之後,便難為繼,此老生平執著勝負,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聖,好當對手,眼看梁蕭每出現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進,心中端的歡喜不盡,時間一長,對梁蕭隱身石陣之事也不再計較,幾次將他制住,也捨不得留在身邊,重又將他放回陣中,眼巴巴盼望這年輕人再次出現時,又能厲害幾分。梁蕭若無進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聲喝罵,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三月時光晃眼即過,梁蕭沉浸於武學,日夜拚鬥,每至筋疲力盡,艱辛之處雖說生平未有,卻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悶。偶爾,他出陣採買衣食,隱約得知,這些日子,阿術攻破揚州、泰州,宋將李庭芝以身殉國,宋軍精銳至此覆沒殆盡,但元廷西北軍事也日益吃緊,蒙古諸王與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軍紛紛北還,宋軍殘部趁此機會,在各地重振聲威,圖謀復國,可說天下紛擾,五日無之。梁蕭聽在耳裡,厭倦至極,只想與這來歷不明的怪老頭如此切磋武學,了卻殘生。

  這一日,兩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蕭到底輸了一招,當日已斗三場,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陣,便一頭躺倒,呼呼喘氣。怪老頭與他相交日久,彼此親近了許多,見狀也不為難,自去一邊呼喝揮拳,打熬功力。

  梁蕭喘息半晌,始才回過氣來,不想心神一懈,腦海中竟又掠過以前經歷的那些慘烈戰事。他不由得渾身發抖,閉上雙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將那些金戈鐵馬從心頭拋開,不料腦海又露出那張白嫩圓臉,一雙大大的眼睛,正脈脈望著自己,滿是淒然不捨之意。

  剎那間,他只覺萬念俱灰,轉眼望去,怪老頭手舞足蹈,神采飛揚,半點憂慮也無,不由得深深羨慕起來:「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將所有往事忘個乾淨,該有多好。」雖如此想,卻自知要忘掉這些事有如登天,當下又歎一口氣,尋思道:「這些天只顧和老頭切磋武學,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與他相識一場,總不能袖手旁觀,讓他老大年紀妻離子別,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過怪老頭,連哄帶騙,將他騙到一處醫家,請大夫診斷。那郎中見二人衣衫檻褸,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兩人白醫,遲疑再三,把住怪老頭脈搏,沉吟一陣,方道:「氣血充盈,百脈俱和,並無任何病兆!」梁蕭皺眉道:「您瞧仔細了,他或許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麼?人老健忘,在所難免。想當年老夫讀書,過目不忘,現今看書,一百個字記不得兩三個,若這病也能治,我還想請人治呢!」

  梁蕭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歷經劫難,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終究沒有發作,只冷笑一聲,轉身出門,與怪老頭又訪了幾處名醫,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來個不睬不理,涼薄的甚至冷嘲熱諷。

  怪老頭大不耐煩,梁蕭也憋了一肚子火氣,尋思道:「看來這病非是尋常大夫能醫!記得當年在天機宮時,曉霜曾說,惡華佗吳常青住在嶗山。吳大先生脾氣雖壞,但號稱華佗,醫術該是好的,俗語道『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拼著受他些閒氣,去碰一碰運氣也好!」

  梁蕭當下哄騙怪老頭道:「我認識一名絕頂高手,住在嶗山,你想不想與他會會?」 怪老頭一聽,精神大振,連聲道:「妙極妙極。」也不問究竟,一把拽起梁蕭,便往南走。梁蕭忙道:「錯了,當往北方才是。」

  拉過怪老頭,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許,怪老頭就嫌梁蕭太慢。他輕功本高,興之所至,只在梁蕭肘間一托,又拽起他馳足狂奔。梁蕭奔跑不過,惟有使出那夜從怪老頭鼾聲中悟出的吐納之術。呼吸之間,兩腿間頓時生出無窮氣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頭拖拽之力,倒也勉強追趕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騰幾回,梁蕭漸漸摸出門道,行進間留心怪老頭舉動,漸漸發覺此老奔跑之時,步法大有講究,時如鹿奔,時如兔走,時如狸翻,時如魚躍,身處不同地勢,便有相應步法身法。梁蕭依法而行,頓覺輕快許多,再揣測怪老頭氣血運行,呼吸吐納,依法倣傚,又多了幾分回氣還神的餘地,久而久之,再無氣竭之象,不禁暗喜道:「這種吐納術一旦施展,體內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洩。但如何宣洩卻大有門道,便如橫財飛來,良賈自能量入為出,錢中生錢,敗家子卻只求一時痛快,花光了賬;武學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納,勢必拔足飛奔,這老爺子夢中尚且如此呼吸,為何卻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頭定是另有秘法,不為外人所知。

  兩人行色匆匆,這一日,遙見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壯觀。梁蕭正想尋船渡江,突見怪老頭找來根破竹篙兒,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蕭驚道:「老爺子,快回來……」話音未落,卻見怪老頭手掌斜出,掌風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擲出,只在那斷竹落水之際,身子一晃,躍過三丈之遙,身子斜傾,幾乎與江水持平,左腳點在竹上,斷竹微沉,順他去勢,又滑出兩丈,帶起一溜兒白色水跡。

  怪老頭不待斷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擲出,然後一個觔斗翻出,落江之際,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覆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盡,他已飛渡大江,在對岸叉腰大笑。梁蕭瞧得有趣,也尋來一支較長竹篙,學他模樣,折竹擲出,飛身躍上,誰知一腳差了數寸,沒能踩上竹節,腳下一滑一沉。只聽「撲通」一聲響,梁蕭四腳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這手腳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結果便大不相同,一時間又羞又愧,惟有硬起頭皮,老實游過江去。

  怪老頭見他狼狽模樣,早已笑得打跌,梁蕭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裡開花,想出這種饅主意!」怪老頭哈哈笑道:「誰叫你自不量力,來學我乘風蹈海?」梁蕭心念一動:「這老頭怎會說這般雅詞?莫不是他這絕世輕功本就叫做乘風蹈海,被他一時順口,叫了出來?」想起那乘長風、蹈四海的風流氣派,不覺悠然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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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22:20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七章 杏林醫隱


  渡過長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飛,經淮陽之地進入山東。

  這一日,兩人終於抵達嶗山腳下,天時尚早,進了山下鎮子。梁蕭沿途編了幾樣竹器,在鎮上換了幾十枚銅錢,尋一間酒肆打了兩兩酒,買了一點兒羊肉,與怪老頭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聽吳常青的所在,忽聽店外騾馬叫喚,抬眼一看,卻見十多個漢子,正吆喝著闖進來。

  梁蕭看來人大都背刀掛劍,均是江湖人。其中兩個小廝扶了個臉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兩步路,似乎便覺勞累無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氣。一行人個個臉色鐵青,眉間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輪。為首一個下巴有瘤、面盤寬寬的漢子忽地叫過夥計,道:「敢問,那山裡菩薩什麼時候能見到?」夥計一愣,賠笑道:「敢情您老也沖菩薩來的麼?這個可難說得緊!」

  肉瘤漢子皺眉道:「此話怎講?」夥計笑道:「上個月那菩薩每天出來;這個月卻來得少了,半個月也沒出來一回!」肉瘤漢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麼成?咱少主的傷可等不得。」夥計賠笑道:「方圓百里的人都在這附近等呢!菩薩不出來,有什麼法子?」 肉瘤漢子怒哼一聲,粗聲道:「那主兒不出來,我『肉須虯』常望海就放把火,燒了那鳥林子。」

  話剛說完,忽聽一個嘶啞男聲幽幽傳人店裡:「小青,你看到這條蚯蚓了麼?」眾人一愣,轉眼望去。卻見不知何時酒肆前立起個布袋戲台,一陣風拂來,捲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書四個白漆大字:「袋裡乾坤」。戲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兩根草,稀稀拉拉,隨意擺放,一男一女兩個布人並肩而行。

  男子話音落地,一個尖細的女聲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條蚯蚓麼,有什麼好看?」 那男聲嘻嘻笑道:「小青,這蚯蚓!可有些用。你聽說沒有,蚯蚓又名叫地龍,意思是泥巴裡面的虯龍,能夠用藥!」那女聲歎道:「這蚯蚓又小又細,就算是藥王菩薩拿來做藥,怕也濟不得事的!」那男聲笑道:「它細小是細小,卻有一樁奇處。你看它下巴上有個肉瘤,故而叫做『肉須蚯』,乃是蚯蚓中的極品。」

  「肉須虯」常望海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騰地站起,怒道:「操你龜兒子的祖宗!你是哪兒來的雜種,敢來消遣老子?『他滿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卻不理會。那女聲拿腔拿調地道:」那麼,這肉須蚯與別的蚯蚓還有什麼不同?「那男聲」撲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別的蚯蚓都吃土長大,惟獨這』肉須虯『是吃屎長大的,所以口氣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罵道:「放你媽的屁!」那女聲卻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這麼一說,果真有些臭氣,就像是放他媽的屁呢……」

  常望海忍無可忍,大吼一聲,躍將出去,一招「鐵門檻」貼地掃出,戲台忽地向後一縮,輕輕巧巧讓開這腿。那女聲歎道:「原來蚯蚓如此心黑,還會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頭微凜,驀地躥起,三拳五腿一口氣使將出來,隨行眾人看得目眩神馳,齊聲叫好。

  戲台左右飄忽,將拳腳一一讓過。那男聲歎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腸最黑,但因這『肉須蚯』吃屎,所以他肚腸不但黑而且臭,世間少有!」常望海氣得七竅生煙,右手虛晃,左腳突然踹人戲台之下,乍覺腳脖子一痛,似被什麼套住,尚未緩過神來,戲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慘哼一聲,倒退五步,口吐鮮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飛起,赫然露出一個猩紅掌印。隨行眾人大驚,齊齊站起,一個黃衣漢子顫聲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夥兒?」眾人神色驚惶,紛紛拔出刀劍。

  那布袋戲台靜悄悄立在街心,兩個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處,貌似天真溫馨。那男聲輕輕歎了口氣,道:「小青,人家問咱哥哥呢!」那女聲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麼來著?」那男聲笑道:「讓咱把東西帶給他們!」

  那群漢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大吼,揮刀撲上,那戲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飛出黑乎乎一樁物事,撞上黃衫漢子胸口。那黃衫漢子口吐鮮血,跌出老遠,眾人一看,卻是一顆頭顱。

  那病少年始終在桌邊喘息,忽見頭顱,神色大變,向前一撲,嘶聲道:「爹,爹!」 抱著頭顱乾號兩聲,忽地抬眼望著那布袋戲台,喘道,「你……你殺了我爹!」那男聲嘻嘻笑道:「豈止你爹!」那女聲接口道:「殺得人多啦,只待你們一死,江湖上從今往後,再沒有怒龍幫這名字。」說著咯咯嬌笑,頗為歡喜。

  那少年聽得這番話,一口氣回不上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眾漢子悲憤異常,紛紛叫道:「跟他拼了!」揮刀舞劍,一擁而上。那戲台在人群中東飄西蕩,形如幽靈。

  要知眾人招式戲台中人看得分明,戲台中的虛實眾人卻全然不知。武功打鬥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敵暗,眾漢子頓時大敗,片刻便倒了四個。

  梁蕭本不想理會這些江湖仇殺,但看那戲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斬盡殺絕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頭一眼,見他殊不在意,只顧吃肉,心知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顧起身歎道:「你們不是對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隨手抓起場中漢子,反手擲出,一句話說完,只聽「撲通」連聲,七個漢子盡被擲到身後。

  戲台中人想是看出厲害,驀地停住。那男聲森然道:「你是誰?要架樑子麼?」梁蕭長長吐了口氣,苦笑道:「這位老兄,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傷人甚多,也當夠了!」那女聲冷笑道:「『紫面龍』劉熙雲殺害我爹爹,污辱我媽媽,難道我不該報仇嗎?若不滅他滿門,怎消我心頭之恨?」

  梁蕭心頭一凜,望那些漢子一眼,尋思道:「倘若真如這女子所說,這些人倒也死有餘辜。唉,但當初我何嘗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無邊殺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白頭顱:「這便是劉熙雲?」那男聲道:「不錯!」

  梁蕭道:「首惡已誅,何必再造殺戮?」那男聲哼了一聲,道:「你定要多管閒事了?」 女聲接口叱道:「那便連你一塊兒殺!」不待梁蕭分說,那戲台中飛出六柄飛刀,分作六路向他掠來。

  梁蕭一擰眉,大袖揮出,從上而下畫了個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沒。梁蕭再一振袖,六柄飛刀叮噹落在地上。那戲台微微一震,女聲喝了聲:「好。」

  頃刻間,那戲台中飛蝗石、三稜鏢、蜂尾針、鐵菩提,二十餘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飛出,三成打向梁蕭,七成卻向那些漢子打去。梁蕭冷笑一聲,左掌直拍,右掌橫揮,兩道掌風掃過,便如颶風捲過長街,只聽「叮噹」之聲不絕,諸般暗器落得滿地,無一中的。梁蕭一招擋落暗器,大袖輕輕一卷,當街淡然挺立。眾人無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靜,戲台中那男聲忽地厲叫道:「爺爺跟你拼了。」戲台挾著股勁風,向梁蕭撲來。梁蕭一動不動,淡然道:「縮頭縮尾,算什麼本事?」雙手成爪,如風掠出。

  只聽裂帛聲響,那布袋戲台被他撕成兩片,一道人影疾衝而出,雙掌正正印在梁蕭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飛退後,「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閒事!」她滿頭青絲,面若桃花,卻是個模樣俊俏的妙齡少女。旁觀眾人嘖噴稱奇,本當這戲台中是男女兩人,哪料只有一人,且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話一說完,卻見梁蕭含笑袖手,當風而立,全不似重傷欲死的模樣,不由笑容漸斂,杏眼瞪圓,忽地嬌叱一聲,揮掌再撲。梁蕭左手翻出將她手腕扣住。那女子驚駭欲絕,厲聲叫道:「臭漢子,放開我」梁蕭雙眉一挑,卻不理她,目視前方。那女子正覺奇怪,忽地數下木石交擊之聲傳入耳裡,心頭一震,失聲叫道:「哥哥!」

  眾人放眼望去,只見街頭走來一綵衣男子,年約二十,長眉秀目,面皮卻呈青灰之色,身旁立著個三尺來高的木哪吒,圓頭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槍劍戟等兵器,頭身手足處皆有細線與綵衣人手指相連。

  綵衣人一路邁步,右手五指同時扯動,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隨他行走,木腿磕著石板,奪奪有聲,遠遠望去便似拉著個步履蹣跚的孩子。怒龍幫那一眾漢子望著此人,均露出驚懼怨毒之色。

  綵衣人走到梁蕭身前,眉頭忽地一顫,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蕭眉頭一皺,道:「我若放她,你放得過這些人麼?」他目光掃向怒龍幫眾人,只見那病少年已然醒轉,瞪著綵衣人,眼中噴火。綵衣人也打量眾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動,搖了搖頭,道:「不成,一個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動,木哪吒跳將起來,六臂齊飛,諸多兵刃罩向梁蕭,靈動之處不下活人。梁蕭手足不動,飄然退出一丈,避過他奇門兵器,心頭微凜:「用木偶當兵刃,倒是天下奇聞。」

  綵衣人殺手落空,較之梁蕭更為驚詫,「嗖」地躥上丈餘,一掌拍出,掌勁熾熱如火。梁蕭正要揮掌相迎,那綵衣人右臂一揮,木哪吒手舞足蹈,閃電又至,只看他雙臂此起彼落,掌力與木偶齊飛,出其不意竟將梁蕭逼出六步。

  梁蕭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厲害,還是我人偶厲害?」綵衣人心道:「什麼人偶?這廝胡說什麼?」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萬分,閃電般連發三招。梁蕭側身讓過,右手忽鬆,少女只覺內力恢復,想也不想,右掌奮出,拍向梁蕭胸口,就在她掌力將吐未吐之際,梁蕭袖勁疾揮。那少女打了個旋,掌力收斂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蕭早已算計妥當,她這掌被帶得不偏不倚,只聽「卡嚓」一聲,木偶兩條木臂被她掌力掃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驚萬分,正要掠開,哪知左腕一緊,又被梁蕭扣住。

  綵衣人見梁蕭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虛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蕭也放開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強至極,仍不死心,再揮一掌,拍往梁蕭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蕭帶偏,兩聲悶響,哪吒手臂再斷兩條。

  那女子驚惶叫道:「哥哥,這……這不能怪我。」手腕倏緊,又被梁蕭扣住。怒龍幫眾人見狀,驚喜交集,彩聲如雷。那少女接連兩次弄巧成拙,氣得幾欲大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亂舞,再度罩來,梁蕭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當下縱身斜躥。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蕭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勁風如山湧來。

  那少女氣為之閉,不及多想,雙掌奮力推出,乍覺手底一空,梁蕭掌力倏又縮回。那少女頓時身隨袖轉,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勁遠勝以往,只聽悶響連聲,木哪吒剩餘二臂盡被震斷。綵衣人見此情形,只覺心冷如冰,怔在當場。那少女傻望木偶殘軀,心中委屈,忽地淚湧雙目,嚶嚶哭了起來。

  梁蕭見她淒楚神色,心頭沒來由竟是一痛:「為何她也是這個樣子?」當下輕輕歎了口氣,方要躬身退開。忽見那綵衣人身子一晃,踉蹌坐倒在地,面頰抽搐,似在忍受極大痛苦。

  少女大驚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麼了,怎麼了?」那病少年見此情形,忽地兩眼放光,怪笑道:「好賊子,哈哈,原來你中了我爹的龍鬚針,報應,哈哈,真是報應!」

  綵衣人冷笑一聲,忍痛掙了起來,寒聲道:「劉梓,你別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針,殺光你們也是容易。」劉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卻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過一天,痛到最後,會將渾身肌肉撕爛,把手指都一根根咬來吃掉,哈哈哈,妙極,妙極……」

  那少女聽得毛骨悚然,顫道:「你……你將解藥拿出來,我……我饒你不死……」劉梓冷笑道:「這龍鬚針深人經脈,順血循行,無藥可救。哼,就算有解藥,我又豈會給你?」

  綵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為何不一掌斃了你?」劉梓只是冷笑。那綵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傷了你三處要穴,四日之內,你必然受盡無窮痛苦,然後渾身腫脹,氣血破體,肌膚寸寸裂開。哼,劉熙雲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豈會容你便宜就死?」

  劉梓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兩眼一翻,叫道:「他媽的,左右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老子做個自了漢,在十八層地獄等你來……」他驀地抓起同伴刀劍,便要自盡,不想身子太虛,手一哆嗦,刀劍「嗆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著胸口喘息。那綵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兩人彼此瞪視,不讓分毫,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梁蕭暗暗搖頭:「這世間總少不得怨恨廝殺,國也好,家也好,兵將也罷,百姓也罷,總是彼此殘害,永無休止!」想到此處,他心灰意懈,再也無心插手,轉身而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但覺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積成山、血流成河,也與自己毫不相干了。

  這時間,忽聽遠處有人喚了聲:「菩薩出來啦!」眾人均是一怔,眉間露出幾分喜色。那「肉須虯」常望海捂著胸,啞聲道:「少幫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咳咳,先治好了掌傷,再與這兩個兔崽子計較……咳咳……「

  劉梓想到綵衣人所述慘狀,心頭忐忑,點了點頭,轉身向梁蕭拱手道:「大俠援手大德,在下沒齒難忘……」梁蕭一擺手,截口道:「『大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劉梓一怔,但想江湖中盡多怪傑,也不敢多問,以免弄巧成拙,當下再施一禮,與手下相攜而去。那少女也攙了綵衣人跟在後面。

  梁蕭喝光一碗酒,忖道:「聽這姓常的口氣,那菩薩頗能治傷,莫非便是吳常青麼?」 他叫過夥計,道:「他們說的菩薩可是個肥胖老者?」夥計一呆,脫口笑道:「瞧您說的,您看觀音廟裡的菩薩是肥胖老者麼?」

  梁蕭一愣,道:「觀音廟的菩薩難不成是個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頭跟在綵衣人兄妹之後。那綵衣人此時痛苦稍減,本想趕上劉梓一行,殺個乾淨,但一回眼瞧見梁蕭,心生忌憚,只得將滿腹凶念暫且按捺下去。

  眾人迤邐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遙見三峰對立,二水分流,流水纖塵也無,溪中圓石蒼碧,錯落有致,東岸樹木蔥鬱,飛鶯亂啼,西岸卻是一片望之不盡的杏林,時值晚春,萬花競放,爛若雲霞。

  此時,杏林前已圍了約摸百十人。梁蕭忖道:「圍裡該就是那女菩薩了吧!」當下他與怪老頭縱過溪水,正欲擠入人群,忽聽一聲慘呼,人群嘩然四散。

  梁蕭舉目看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沖沖揪打一個老人,一旁幾個家人拉著他哭鬧,卻被他一人一腳盡數踢倒。

  梁蕭暗暗叫苦:「什麼女菩薩?分明就是那個臉臭心歪的吳胖子,那混賬夥計倒會騙人!」只看吳常青左右開弓,拳打腳踢,盡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則臉色青白,兩眼緊閉,拳腳著體,渾然不覺。

  梁蕭初時驚怒,但轉眼看出門道,吳常青出拳看似兇猛,實則並不沉重,不同穴位,勁力所到,輕重緩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過,某些擊中之後,尚要暗中揉捏。

  吳常青打過一通,隨手將那老人重重丟在擔架上,胸口起伏,氣喘吁吁,恨恨坐在一張方桌旁。眾家人只當老人被毆致死,抱著他號啕大哭。圍觀眾人看此慘況,群情洶湧,紛紛嚷道:「將這老惡徒鎖了見官去。」

  「不用見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個臭死!」

  「咱們來找菩薩看病,你這老肥豬怎麼莫名其妙跑來行兇?」

  吳常青卻把碗飲茶,嘿然不語。

  正叫喚之際,忽聽那病老人長長吐出口氣,歎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頓那才更好!」雙手撐地,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眾人目瞪口呆,場中一時寂然,一眾家屬更覺詫異。

  原來,這老人突得怪病,週身癱瘓,四處覓醫不治,才來此處碰碰運氣,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頓好打。眾家人本以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無倖,哪知老人不僅無事,反而惡疾盡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覺天下怪事,莫過於此。

  吳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濺,冷笑道:「還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賤骨頭!你給我聽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內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媽的大魚大肉。哼,將你這臭身坯練得精實些,下回來時,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時眾家人早已明白過來,既然「此打非彼打」,「此罵也該非彼罵」,這兇惡大夫聽似罵人,其實卻在交代諸般忌諱,當下一字一句牢記在心,方才連聲道謝,扶那老人離開。不想那老人將家人甩開,幾個大步,便去得遠了,眾家人又驚又喜,呼爹喚爺,紛紛趕了上去。

  圍觀眾人見狀驚喜,個個改口,這個叫:「神醫妙術。」那個叫:「天下無雙。」吳常青呸了一聲,兩手又腰,一雙小眼挨個瞪過去,冷笑道:「少拍馬屁,方才是誰在罵老子?滾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場上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縮頭縮腦,不敢上前。

  忽聽一個女子道:「師父,我才去一會兒工夫,您又在嚇唬人啦!」吳常青雙目一翻,哼道:「輪不到你教訓我,唔,泉水提來了麼?」那女子道:「提來了。」說話間,便看林中走出一個纖弱女子,身著白衣,左手拎著個小火爐,右手挽著只小水壺。眾人見她,頓時齊聲歡呼:「菩薩來了。」

  那少女本就低著頭,聽得呼聲,雪白的耳根子浸紅如血,更是抬不起頭來,遲疑一下,才來到吳常青身旁,將爐壺放下。吳常青大為歡喜,燃起一爐紅火,燒水煎茶,準備停當,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著圓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潤喉吻,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哼……六碗通仙靈……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吳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將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樂乎,越哼越是饞涎欲滴。眾人見他模樣,甚覺好笑,但聽這菩薩還要叫他師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著頭,嬌怯不勝。眾人正要一擁而上,忽地十多個粗豪大漢擋開人群,衝上前來,正是那伙怒龍幫眾。眾人見狀,紛紛叫道:「先來後到也不講麼?」常望海冷笑一聲,眾大漢頓將刀劍抖得「嘩嘩」作響,場上為之一靜。

  常望海扭頭四顧,忽地打個哈哈,將劉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薩,你給我們少幫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聲,正要拿脈,忽聽有人冷笑道:「老子數到三,桌邊有一個人,我殺一個,有兩個人,我殺一對!」常望海轉眼望去,只見綵衣人臉色森冷,緩緩走來,怒龍幫眾人均是心頭一凜,握緊刀劍。綵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卻不抬頭,仍伸出雪白纖手,搭上劉梓脈搏,忽聽吳常青鼻間重重一哼道: 「不許給他治!」白衣女子奇道:「為什麼?」吳常青冷笑道:「你看見他衣袖上的龍麼? 『』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劉梓袖邊果然繡了條小銀龍。吳常青道:」這是怒龍幫的標記。哼,怒龍幫泰安一霸,沒一個好角色,此等惡徒,不救也罷!「怒龍幫眾又驚又怒,皆想若非強敵在側,定要教訓教訓這個肥老頭子。

  綵衣人哈哈笑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這就讓區區出手,將他們都趕走吧!」吳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討什麼好?我不救他,也不會治你的龍鬚針之傷。哼,傀儡雙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綵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該是布袋煞吧。哼,兩個乳臭未乾的小畜生,仗著幾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殺人如麻,也算不得什麼好東西。都給我滾,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聽他一口道出自己傷勢,頗是吃驚,又聽他如此羞辱,眉間不由閃過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醜話說在前頭,你若救了這姓劉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氣!」

  吳常青騰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麼不客氣來著?」布袋煞眼看雙方鬧僵,急得流出淚來,但想求這惡老頭多半無用,忽地快步趕上,「撲通」一聲,跪在那白衣女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薩,你行行好,千萬救救我哥哥!」一時伏在地上,連連磕頭。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來,快起來,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吳常青張大小眼,瞪視白衣女子道:「渾丫頭,你敢不聽我話?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准你出來!」白衣女子低著頭,輕聲道:「他倆的傷一旦發作,定然很慘的,我…… 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說著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穩,匆匆探手人懷,取出個白玉瓶子,傾出兩粒藥丸子,塞進口裡。

  吳常青呆呆望著她,忽地一頓足,怒道:「我給你說,這些人都是壞人,殺人越貨,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哼,你還記不記得,你拜師之時我說過什麼?」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聲道:「記得,您說過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薩手段,閻王心腸』!」

  吳常青道:「不錯,醫術當然要妙如菩薩,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腸卻要硬如閻王,把善惡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計給他醫治,壞人有病,那是老天罰罪,上上大吉,決不要動半個手指頭!要不救了那些惡徒,便會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搖了搖頭,歎道:「可是孫思邈的《千金方》上說:」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對大夫而言,不論貴賤貧富,善惡忠奸,都是一條有貴千金的性命。「吳常青惱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這都是哪年的老黃歷,哼,你不聽我話,我趕你出門!「

  白衣女子肩頭微微哆嗦,顫聲道:「可……可我見不得人受苦……我……見不得人受苦……」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淚珠從雪白的下領滴落下來,在泥土上留下點點痕跡。昊常青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她一會兒,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媽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陣,忽地一伸袖,抹了淚,探手把住劉梓脈搏,沉吟片刻,歎道: 「你地倉、秉風、環跳三穴被炎陽毒氣侵人,這三個穴位連接足陽明胃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少陽三焦經。這四條經脈都屬陽脈,滲入炎毒之氣,好比火上潑油,會引得精血焦枯,肌膚破裂。唉,誰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曉這法門,聽她說得一分不差,驚駭欲絕,不由毒念大起: 「宰了這小妞,看誰能治得了這姓劉的小子?」想著手指微微一動,尚未抬手,忽聽一聲冷哼,舉目望去,卻見梁蕭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臉上。他頓覺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動彈。

  劉梓氣喘道:「那麼,可有辦法醫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緣由,治來卻也容易。」 當下取出三支鋼針,隨手刺中三處傷穴,出手頗快,認穴極準,在場武學高手俱暗暗喝了聲彩。只見鋼針人體,三縷黑血順著針尾射出,敢情三支鋼針俱是空心。劉梓只覺渾身陡鬆,大為暢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變紅凝結,收針道:「洩去血氣陽毒也跟著出來,我再開一張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內該當痊癒。」說罷寫了一張藥方,正要交給劉梓,忽地人影倏晃,藥方被布袋煞一把奪了過去。

  白衣女子詫道:「這位姐姐,你幹什麼?」布袋煞笑道:「活菩薩,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給他!」劉梓怒極罵道:「臭娘皮、小淫婦,我把你……」忽聽白衣女子低聲道: 「你……你可別罵人啊!」劉梓一愣,賠笑道:「是,是,那就麻煩女菩薩再寫一張。」 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聞言眉眼一紅,道:「活菩薩,你答應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沒說不救你哥哥的,相煩你先把藥方還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藥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擲在劉梓臉上。劉梓心中大恨,先將藥方揣人袖間,然後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謝大夫……」談笑間,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閃電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時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聲嬌呼。忽聽「哧」 的一聲,一枚細小石子從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劉梓虎口裂開,匕首飛出,心中驚惶,疾往後躍。布袋煞厲聲喝此,正欲揮掌撲上,又聽「哧」的一聲,劉梓兩眼圓瞪,仰面倒下,額上多了個小小的血孔,鮮血混著腦漿,汩汩流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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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25:20 |只看該作者
龍游卷 第八章 群魔亂舞


  三人邊說邊走,穿過杏林,前方出現個小谷,谷中矗立著幾進瓦房,中有兩個僕婦,正在備飯。

  大家方才就座,便聽有人朗聲道:「吳大夫在麼?」吳常青皺了皺眉,道:「釋夫人麼?」話音方落,便見那白髮老摳穿林而入,雲袖一拂,便至堂中。吳常青笑道:「沒趕上麼?」老嫗歎道:「他腳程太快,我讓海雨遠遠隨著,以免失了蹤跡。」

  她轉頭目視花曉霜與梁蕭,笑道:「老身凌水月,敢問二位如何稱呼?」曉霜報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兒麼?」曉霜奇道:「您認得我媽?」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媽媽也姓凌,你說我認不認得?」

  曉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媽媽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歡喜,應了聲,將她攬人懷裡,兩手一比,笑道:「你這麼大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曉霜抿嘴笑道:「媽媽常念著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歎道:「這些年只顧照顧子孫,唉,都與親戚們生分了!」

  她又問起曉霜父母近況,曉霜略一遲疑,說道:「都還好了!」凌水月又問:「你奶奶還好麼,爺爺回來沒有?」

  花曉霜詫道:「我爺爺……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點頭道:「不錯,他死得好!」花曉霜心道:「姑婆婆怎麼這樣說話?」但她脾性溫婉寬和,雖有不悅,卻不放在心上。

  梁蕭卻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無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說他死了,可見親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媽媽甚為要好。可想起來,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讓,媽的脾氣雖大,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每鬧過彆扭,反而更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勝惆悵。

  凌水月心中還有許多疑惑,一時問之不盡,便暫且擱下,向梁蕭作揖道:「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梁蕭還禮說了。凌水月見他衣衫雖陋,但氣度瀟灑,生平罕見,不由忖道:「這人年紀輕輕,卻能與天風鬥個難解難分,令人難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許人物!」 當下笑問道:「敢問梁小哥為何與外子動手?」

  梁蕭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釋天風麼?」凌水月道:「不錯,外子正是釋天風,我與我兒釋海雨此來中原,正為尋他回去。」

  梁蕭點了點頭,將如何遇上釋天風,如何引他來此治病的經過說了,但有關自己大戰錢塘,顛沛流離之事,都略過不提。

  凌水月聽得這番話,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時越想越悲,落下淚來。花曉霜取出手絹,為她拭淚道:「姑婆婆,您別擔心,我給釋公公探過脈,脈象如常。師父也說了,釋公公並無疾病。」凌水月心頭稍安,望著吳常青,目有徵詢之意。

  吳常青捻著短鬚,沉吟道:「我看過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與常人決然不同,他卻並無異樣。」梁蕭道:「或許是健忘之症。」吳常青搖頭道:「所謂健忘症,指的是勞心太甚,晝夜忘寢,以致心氣不足,精神枯敗,血行難以人腦,故而舉止癡呆,丟三忘四。釋老頭滿臉紅光,血氣充盈,再說他粗頭粗腦,哪會有這種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釋天風當球踢了一回,不由橫眉豎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連惡華佗也看不出病因,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卻聽梁蕭道: 「如此說,我卻有個想法。」吳常青斜眼睨他,滿臉不屑。梁蕭被他一睨,但覺在這醫國聖手面前班門弄斧,大為不妥,正躊躇難言。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有甚想法,說來聽聽!」

  梁蕭心頭方定,道:「依我看來,釋前輩是故意將往事忘了!」眾人一愣,吳常青怒道:「哪有這種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蕭道:「雖聽來荒誕,但以前我算題之時,除了算術心中別無其他,解到精妙處,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後來練武練到入神,同樣將算術忘了,若一人過於專注某事,往往會將其他事情丟在腦後。」吳常青一愣,忖道:「這話也非全無道理,以前我學習醫術,也有如此經歷。」

  凌水月眉頭一蹙,道:「聽梁小哥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來了。老頭子確是說過,要將以前所學的武功統統忘掉,難不成,他將武功忘了,也將其他的事忘了麼?」梁蕭搖頭笑道:「我卻也聽他說:」什麼都可能忘,獨獨老婆不能忘的。『他見你便逃,可見他還記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間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尋他一場,這死老頭還算有點良心。「

  梁蕭又道:「他還說,你見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與人打架了。」 凌水月聽得梁蕭之言,怔怔半晌,歎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蕭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來就醫,大恩大德,靈鰲島上下沒齒不忘。」梁蕭擺手道:「哪裡話?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纏得脫不了身,我帶他來,算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見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這人年紀小,氣派卻大!」

  忽聽吳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麼,別跟我賣關子。」凌水月歎道:「這該從三十七年前說起。」吳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該是初來中原,你倆還沒成雙入對吧。」凌水月面皮微紅,白了他一眼,道:「你說他就說他,不要拉扯我進來。」吳常青嘿笑不語。

  凌水月歎道:「靈鰲島歷代島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計搜羅天下武功,繪成圖譜,藏於島內,傳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誇獎自家人,外子天生聰穎,堪稱靈鰲島不出世的奇才,無論何種武功,一學便會,一會便精。他十七歲之時,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將島內所藏武功盡數學會,自號『東海一尊,靈鰲武庫』,將東海四十九島高手奇土一一壓倒,猶不知足,揚帆過海,踏入中土,欲憑一己之力,壓服天下英雄。」

  梁蕭讚道:「好大氣魄。」凌水月搖頭道:「氣魄雖大,卻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進,未逢敵手,更兼結交宵小,被從旁鼓噪。外子年少識淺,自然越發驕橫。這一月,他擊敗少林高僧,輾轉到了西安府,聽說當地有個中州大俠,一口劍使得出神人化,號稱中州無敵。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時候,聽得這『無敵』二字,頓時大動意氣,找上門去。誰知那位大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俠橫行,殺孽深重,潛心禮佛,一切俗事均由兩個兒子打理。那二人早聽得外子名聲,見他上門便以禮相待,聲稱其父封刀洗手,不再與人打鬥。外子哪裡聽得入耳,便道:」他不動手,你們動手。『也不容人多說,當即便將兩人雙手折斷,道:「你老子再不出來,我便折你們兩條腿。』他那時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見中州大俠仍不出手,便將二人雙腿也折了……」

  梁蕭聽到這裡,不由面皮一熱,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卻不也是在說我麼?」他想著歎了口氣,凌水月聽他歎氣,只當他感歎丈夫不該如此,也歎息一聲,方道:「再說外子見那中州大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揚言要放火燒屋,此言出口,到底將那老人逼了出來。外子見獵心喜,方要動手,忽聽身後有人道;『本來無一物,化盡天下緣』,聲若洪鐘,震得屋瓦皆響。外子聽得心驚,回頭看去,卻是個高大異常的年輕和尚,拿著一個葫蘆,撐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蕭聽得此處,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麼?」凌水月訝然道:「不錯,來的正是九如禪師,足下如何知道?」

  吳常青睨著梁蕭道:「你見過老禿驢麼?」梁蕭笑道:「不但見過,還一起喝過酒,吃過狗肉。」吳常青怒道:「這禿驢就會教壞小孩子。」曉霜笑道:「蕭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吳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長大,好……」曉霜急忙摀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紅耳赤,嗔道:「師父!」吳常青哼了一聲,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蕭,又望望曉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續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鎮住眾人,便走進堂中,向中州大俠化緣。老人一心向佛從善,雖是這等時候,也不肯推辭,叫人拿來素食米面。誰想九如卻道:」和尚生來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捨一些卻是好的。「『梁蕭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卻聽凌水月續道:「中州大俠聽得這荒誕言語,好不吃驚,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煩,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讓開。卻不料九如頭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將外子帶了個趔趄。外子橫行中土,幾無敵手,哪知此時此刻,竟擋不住和尚鐵肩一抬,驚駭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聽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來!『外子不肯,立馬要稱他斤兩,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氣力,如今身上氣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麼』 就地一蹲,脫掉內褲『,該也不會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禁失笑。

  曉霜奇道:「什麼叫『就地一蹲,脫掉內褲』?」梁蕭忍住笑道:「釋島主不是號稱 『東海一尊,靈鰲武庫』麼?」曉霜仍是不解,梁蕭正要說透。卻聽凌水月道:「這是和尚罵人的話,曉霜你女孩兒家,就不要多問啦!唉,當時外子聽了這話,不免心中驚疑,但他素來自負,也不再多說,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俠久經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樑。他見外子顯露功夫,已知不敵,有此幫手,大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來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氣,當著眾人吃喝,喝了約摸三十斤酒,才打個飽嗝,歎息道:」和尚喝酒吃肉,褻瀆佛祖,大大不該。『眾人見他吃飽喝足,方才發此議論,都覺哭笑不得。卻見九如愁眉苦臉,又對中州大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這裡就地往生。』」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圓寂之意。眾人聞言大驚,外子更是不信,嘲諷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說道:」往生須得自我解脫,不比道士兵解,豈可假手於人?久聞靈鰲島歷代島主崇信佛法,首代島主更是落髮為僧,入我釋門,故而拋棄本姓,以釋為號,施主為何不顧先祖遺意,阻攔和尚成佛大業?』外子聽得心驚,靈鰲島淵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卻道得分毫不差。外子雖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但聽九如又問中州大俠道:」你潛心向佛,定知許多佛門中事,敢問有坐著往生的和尚麼?『中州大俠道:「有許多!』九如又問:」站著的呢?『中州大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麼?『中州大俠想了半天,道:「小老兒沒聽說過!』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著往生!『說罷雙手著地,拿了個大頂,渾身僵直,不動彈了。 「

  花曉霜聽到此處,吃驚道:「性命可貴,和尚如此年輕,為何這樣想不開呢?」梁蕭搖頭道:「他哪兒會真死,裝神弄鬼罷了。」花曉霜面露喜色,點頭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後來怎麼樣了?」言下仍是擔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這女娃兒心腸倒好。」便道:「他這般模樣,眾人只當他往生去了,俱是驚詫。中州大俠更是歎息苦笑,命人將他搬起。不料家人們動手,九如卻紋絲不動。中州大俠驚訝萬分,親手猛推,卻如蜻蜓撼石柱,哪裡動得了分毫。眾人又驚又怕,只當是佛祖顯靈,個個口宣佛號,紛紛跪下。

  外子見九如雙手入地半尺,好似鑄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渾身功力連推三掌。這三掌之功,足可將大樹連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動他。外子驚駭無及,愣在當場。只在這時,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眾人大驚,外子卻只有更驚,叫道:「禿驢弄假?『但他三掌無功,心頭已自怯了。中州大俠也埋怨道:」大師假死,驚煞老夫了。』 九如笑道:「豈止死是假的,這房屋棟樑,你我他們,天地日月,芸芸眾生,哪樣不是鏡花水月,夢幻一場。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俠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合十作禮道:」善哉,善哉』,雙掌在頭頂一抹,滿頭白髮盡落,與九如相對大笑,攜手並肩,出門去了。「

  吳常青聽到這裡,哼聲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傳,眾說紛紜,敢情真相卻是這般。老禿驢裝神弄鬼,卻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頷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剛神力』了。外子經此一事,自然銳氣大挫,當日動身返回靈鰲島潛修。他自知輸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練內功,一練便是八年。此間我入了他家,誕下海雨。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負能與九如一搏,便背著我離島西行,再入中土,尋九如和尚的晦氣。但那九如和尚本是個大廟不收、小廟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尋數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誠然有所精進,但九如的大金剛神力卻精進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敗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島內苦修,然後再尋九如挑戰,如此屢敗屢戰,前後便輸了四次。「

  凌水月說到這裡,不由歎了口氣:「外子心高氣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這般折辱,第四次敗後,他憋著一腔怒氣,回到靈鰲島,在歷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練成『無相神針』,決不離島半步。」

  梁蕭奇道:「什麼叫『無相神針』?」凌水月道:「這是靈鰲島世代相傳的一門武功,據說是一位前輩從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蝟功』,練成之後,能將內力逼出週身百穴之外,化作無形氣針傷人。」

  梁蕭動容道:「如此奇功,豈非天下無敵。」凌水月道:「說來也該當如此,但世上越厲害的功夫便越難修煉,除了創製武功的那位前輩,幾百年來,靈鰲島歷代高手無人練成,更有幾人練得氣洩功消,成了廢人。」花曉霜吃驚道:「哎呀,那還是不練得好!」

  凌水月搖頭道:「別的事他都順著我的意思,惟獨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聽從,廢寢忘食,日夜修煉。要知這武功須以獨特法門,將週身穴道逐一貫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腳上的穴道,有的卻分外艱難,如膻中,丹田,百匯,花費數年時光,也無半點動靜。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練不成這門武功,我便想:隨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島上陪他一輩子……」 說著,眼眶不禁紅了,曉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輕輕握著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緒,歎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關來,歡天喜地如小孩兒一般。告訴我說,他明白了『無相神針』的真意,又說,要將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麼都不留下,就能練成這門武功。」她說到這裡,自傷自悔,落淚道:「我那時只當他隨口說笑,哪知他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一時默然,梁蕭蹙眉凝思,卻想不出這『無相神針』的道理,他與公羊羽、蕭千絕、九如和尚都曾動過手,只覺釋天風武功決不在三人之下,若他當真練成這『無相神針 』,只怕這三人也未必能敵。

  昊常青拈鬚沉吟道:「若釋老頭習武成癡,倒也並非無法可解。其一,讓他將九如打敗了,夙願得償,興許就不藥而癒了。但別說他未必穩勝老和尚,就是要尋老和尚行蹤,也不容易。其二,將他拿住,押回島去,他隱約記得釋夫人,也就沒有將往事忘淨,只要他有此殘念,你二人朝夕相對,他想要忘事也就難了!」

  凌水月沉默一陣,起身施禮道:「多謝吳先生指點。」她一拂袖,已在兩丈之外。花曉霜詫道:「姑婆婆,你去哪裡?」凌水月道:「趁著外子尚未走遠,我這就抓他回去。」 話未說完,她便已人影俱無了。

  凌水月既去,那僕婦也備好晚飯。三人用過飯,梁蕭心中存疑,正想詢問,吳常青卻對花曉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曉霜不敢違抗,看了梁蕭一眼,低頭轉入房中。

  吳常青瞅了瞅梁蕭,冷笑道:「小子過來,我有些話問你。」梁蕭心道:「我幹嗎要看你臉色?」他嘿然一笑,伸個懶腰,道:「我趕了幾天路,也累壞了,想早些歇息。」 吳常青瞠目怒視,哼道:「也罷,來龍去脈我懶得問了,左右是你小子禍害活千年,既然沒死,就好生對待曉霜。」梁蕭心道:「這個還用你說?」吳常青招呼僕婦,將梁蕭帶入客房歇息。

  花曉霜上了床,卻是如飲醇酒,暈乎乎的,興奮莫名,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梁蕭的影子,只想著明日見了他,說什麼話才好,做什麼事才妥當。如此輾轉反側,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陣,她忽覺眼前微微發光,似乎到了天明,睜眼看去,卻見屋內燈火亮堂,梁蕭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曉霜芳心大亂,想要坐起,梁蕭按住她,笑道:「別起來,小心著涼了。」花曉霜只好依言躺著,但覺被子裡便似燃了一爐火,渾身奇熱難當,不覺香汗淋漓,一張芙蓉臉燒得紅火也似,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怎麼來啦!」梁蕭道:「我有許多話想問你,所以睡不著。」

  花曉霜微笑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梁蕭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記不記得,當年我在天機宮,答應過你一件事。」曉霜微怔,腦中靈光一閃,笑道:「去看日出麼?」梁蕭驚喜道:「你還記得?」

  花曉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卻想:「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片刻都沒忘的。」 卻聽梁蕭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們這就出發上山。」花曉霜滿心歡喜,說道:「好,我這就著衣。」

  梁蕭聞言背過身子。花曉霜換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蕭卻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著你上去。」花曉霜吃了一驚,忙道:「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大粽子。」梁蕭點頭道:「對啊,還是個美人餡的大粽子。」花曉霜垂下頭,低聲道:「我可不美!」梁蕭搖頭道:「我看著美就美。」花曉霜頓時耳根紅透,心中卻甚歡喜。

  梁蕭用被子將花曉霜裹好,抱著出門,展開「乘風蹈海」,向山頂奔去。曉霜耳邊風響,好似騰雲駕霧,飛在天上,只覺得心中喜樂,渾忘一切,不知不覺間,竟打了個盹。

  她忽聽梁蕭道:「這裡想必就是觀日峰吧!」張眼看去,只見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湧動不已,該當就是東海了。

  梁蕭將她放下,兩個人並肩坐在一塊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輕又細的風聲,時來時去。梁蕭想要開口說話,又不忍打斷這難得一有的寧靜,但他不說話,花曉霜也不好開口。

  兩人這麼靜靜坐了一陣,梁蕭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內功精湛,治軍之時數晝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此時並未如何勞累,眼皮卻越來越沉,勉力苦撐,也睜之不開,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漸生,不待日出,竟睡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一陣山風打來,梁蕭悚然一驚,急聲叫道:「曉霜、曉霜……」叫聲中滿是驚惶之意。花曉霜心頭詫異,應道:「蕭哥哥,你叫我幹嗎,我在這裡啊?」梁蕭看到她,方噓了口氣,一摸額頭,竟滿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來驚覺,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他舉目看去,太陽已升起大半,黑雲將收未散,便似濃濃的墨魚汁裡煮著個蛋黃。梁蕭大覺無趣,側目望去,只見花曉霜凝目遙望,神色專注,瘦削的臉兒被朝陽映著,發出柔和的光。梁蕭望了兩眼,但覺睡意又生,情急之間,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曉霜聽到響聲,轉過眸子,詫道:「蕭哥哥,你在做什麼?」梁蕭雙頰一紅,好在被旭日紅光照著,看不出來,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曉霜奇道:「這麼冷也有蚊子麼?」 梁蕭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曉霜被他這一岔,也沒了觀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卻見一株華通花,孤零零長在山崖上,隨著晨風搖晃,不由心中一動,低聲吟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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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26:12 |只看該作者
  梁蕭皺眉道:「你在說啥,什麼反兒反爹的?」花曉霜笑道:「這是孔子的話,意思說:」華通花開,翩翩搖擺,難道我不思念你麼?想是家離太遠……「話未說完,她神色一暗,垂下頭去。

  梁蕭望著她,問道:「曉霜,你想家了麼?」花曉霜眉眼微微一紅,輕輕點了點頭。梁蕭道:「我正想問你,為什麼你會做吳常青的弟子,離開天機宮到嶗山來呢?」

  花曉霜默然片刻,彷彿鼓足勇氣,望著梁蕭,認真地道:「蕭哥哥,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梁蕭一怔,點了點頭。

  花曉霜歎了口氣,道:「那天,你被明歸爺爺抓走……」梁蕭不悅道:「你怎還叫他爺爺?」花曉霜面色微紅,低聲道:「我叫順口啦。總之,那天許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還有秦伯伯都去了,卻讓我一個留在宮裡。我難過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們救你回來。可過了一個多月,爹爹回來了,臉色十分難看,我問他你怎麼了,他只是搖頭歎氣,卻不說話。後來,過了許久,我才聽梅影姐姐說,說你……你已經死了。」曉霜說著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梁蕭苦笑道:「都是明歸那廝騙人的,我哪裡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還是鬼?」花曉霜破涕為笑,臉紅道:「我念起那時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場,從小到大,從沒那麼難過的,幾乎……幾乎就不願活了……」

  梁蕭聽得心生感動,兩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見,匆匆別過頭去。卻聽花曉霜又歎了口氣,道:「當天夜裡我就病倒啦,天幸師父留在宮裡,要麼我就再也見不著蕭哥哥你啦。但誰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鬧起彆扭,彼此都沒什麼好臉色,問他們也不說。我假裝睡著,才聽得緣由。敢情,奶奶要他們給我添個弟弟,以後好做天機宮的宮主。」

  梁蕭道:「這也是好事啊,他們幹嗎還要爭吵?」花曉霜搖頭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聽媽媽說,爹爹對她不好,當年她被一個女人打傷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卻又將她放了。唉,我從沒見媽媽那麼生氣,她說恨死爹爹了,要讓花家斷子絕孫。奶奶見媽媽不肯生弟弟,就說花家人丁單薄,才引起明歸爺爺的反叛,如果媽媽不從,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媽媽氣得大哭起來,爹爹也說,他已害了媽媽,再不能害第二個女子,寧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蕭早先聽明歸說過花清淵與韓凝紫的情事,聽花曉霜一提,他心中便已瞭然,聽到這裡,不覺暗暗點頭:「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卻也有些血氣。」

  花曉霜歎道:「總之,奶奶使盡各種軟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媽媽就範,終於生起氣來,指著我說:」霜君,你聽好,既然你不肯聽我的話,我就將她關起來,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見不著她……「,梁蕭只覺心口一窒,張口欲罵,但看了花曉霜一眼,終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時便去天機宮,鬧她個天翻地覆。「

  只聽花曉霜續道:「奶奶說到做到,就要動手抓我,媽媽想護著我,卻又打不過。這時,師父來了,大罵奶奶。奶奶卻說,這是花家的家務事,不要你惡華佗管,師父說:」 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誰動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誰拚命…… 「,梁蕭拍手道:」說得痛快!「心中對吳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覺衝著這幾句話,便看他些臉色,卻也無所謂了。

  花曉霜仍是悶悶不樂,說道:「我見他們鬧翻,心裡難過,便對奶奶說,我不呆在天機宮也好,我拜吳爺爺做師父,到嶗山去,媽媽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來。唉……其實,我一直想跟師父學醫的,我從小生病,十分難受,吳爺爺每給我看病,痛苦就要輕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許多人害病,也就與我一般難受,若我有吳爺爺的本事,就能讓他們痛苦輕些。從那以後,我看了許多醫書,並向師父請教,他也隨意指點。可我每次說要給他做徒弟,他總不作聲。」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不過,那天他和奶奶賭氣,當即一口答應,收我為徒,將我帶出天機宮,到了嶗山。」

  她說得輕描淡寫,梁蕭卻知道這其間她定然受了無窮委屈,心中憐憫大生,歎道: 「曉霜,你受苦啦!」花曉霜搖頭道:「這也算不得受苦。那時,聽到你的死訊,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學醫救人,忘了苦惱,我……我或許早就難過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豈非再也見不著蕭哥哥。」她一雙大眼驀然含滿淚水,凝注在梁蕭臉上。

  梁蕭見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轉過頭去,一顆心兀自狂跳:「為何她這眼神,竟與阿雪恁地相似,難道我看錯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但見她一張瓜子臉與阿雪的圓臉決不相似,但那一雙眸子中的淒然之意,卻是一般無二,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梁蕭一時心潮起伏,望著東方一輪朝陽,默然不語。

  待到天已大亮,兩人方才相攜下山,梁蕭沿道採擷野花,紮了個精緻斑斕的花冠兒,給曉霜帶在頭上,曉霜臨水照影,好不歡喜。

  到了山下,將近杏林,忽見遠處有人跌跌撞撞,倉皇而來。走近一看,卻是傀儡雙煞。只見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臉色慘白,似乎都受了極重的傷。

  布袋煞遙遙看見二人,便叫道:「活菩薩,活菩薩……」身子倏地一軟,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帶,也仆地不起。

  曉霜大驚,急忙搶上,取出隨身攜帶的金針,給二人紮了數針。木偶煞背上傷口血流頓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轉,喘著氣道:「活菩薩,你……你快走,有人要對你師父不利!」 花曉霜吃了一驚,臉上頓無血色。

  梁蕭卻一皺眉,淡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不用著急,慢慢說來!木偶煞搖了搖頭,歎道:」你武功雖高,但對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勝的!「梁蕭道:」到底是什麼人?「

  木偶煞道:「說來話長,昨日得菩薩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結,便向南行,打算從此浪跡江湖,靠玩傀儡戲度日。人夜時分,我們投宿在路邊客棧。無意間,聽得隔壁有人談論活菩薩治病之事,一個軟綿綿的聲音說道,活菩薩定是惡華佗吳常青的弟子,又說惡華佗違背門規,收了女弟子,定然……唉,總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話。我兄妹受菩薩大恩,粉身難報,豈容他人如此褻瀆,正要闖將過去,卻又聽一個怪聲怪氣的人說,那《青杏卷》是否真有養生駐顏的無上法門。先前那人回答說,確然無疑,只要明日抓住惡華佗,逼他交出就是。我們聽到這裡,也沒再聽,便揚聲挑釁。不想話音方落,就聽隔壁一聲冷哼,一股怪異內勁透過土牆直逼過來。我妹子站在牆邊,被那內勁一衝,口吐鮮血,撞到我身上,那內勁也跟著傳來,激得我五內翻騰。我頓知遇上無法抵敵的大高手,當即扶著妹子,搶出門外。這時,只看隔壁跳出一個道士、一個喇嘛,拆了兩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劍,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環打壞。幸好老天庇佑,讓我逃出客棧,仗著地勢熟悉,趁夜遁來這裡,……菩薩,那些人實在厲害,你和尊師快快離開,一避風頭。」

  梁蕭聽他說完,眉頭微皺,轉眼瞧了瞧花曉霜,見她臉色蒼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麼?」花曉霜發愁道:「是誰要對付師父呢?」

  梁蕭隱約猜到對方身份。尋思道:「此事蹊蹺,只怕得暫避鋒芒才好。」當下對傀儡雙煞道:「信已帶到,你們去吧。」二人對視一眼,木偶煞道:「對頭爪子挺硬,不若我們也留下幫手。」梁蕭道:「你們有傷,留下也是無用,有我在此護持,只管放心。」木偶煞歎道:「足下武功雖然勝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牆傳勁的高手,仍須小心」梁蕭淡淡一笑,道:「我理會得。」

  花曉霜從懷裡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藥丸,給布袋煞道:「你為陰勁所傷,這三粒 『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劍傷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養月餘便好!」 布袋煞謝過,與木偶煞相攜去了。

  梁蕭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吳先生,還請出來商議。」花曉霜驚道:「師父已到了麼?」只聽林中一聲怒哼,吳常青大聲罵道:「你們兩個小雜種,半夜三更跑哪裡去了?哼,他媽的,小丫頭不守婦道,小小年紀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掃你出門,省得你壞老子門風,給老子滾,跟這臭小子滾,滾得遠遠的,不要讓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氣。」

  花曉霜聽得目瞪口呆,臉色越來越白,忽地咬牙閉目,軟軟倒地。梁蕭大驚扶住。忽見林中人影倏晃,吳常青急步趕上前來,一臉懊惱,邊給曉霜扎針服藥,一邊咕噥道: 「臭丫頭,怎麼恁地經不得氣。」梁蕭沒好氣道:「誰叫你罵得這麼狠?就算對手再厲害,你也不該用這個法子趕她!」

  吳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臉色漲紅,坐在一棵杏樹下,抱頭不語。梁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心頭微沉,正要說話,忽聽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卻見遠處走來六人。吳常青神色微變,一躍而起,梁蕭目光一閃,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頓時止步,均有震駭之色。

  梁蕭掃視眾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灘,你們三個賤骨頭,都還沒死麼?」又望著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虧這位『笑閻王』常寧的妙手吧?」

  阿灘等人此番有恃無恐,一驚之後膽氣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裡逃生,可喜可賀!不知今日是否還有這個運氣。」

  梁蕭微笑不答,目光一轉,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賀陀羅,你我兩次相見,均未盡興,今日須得好好會會!」賀陀羅銀眉一軒,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從?」梁蕭笑道:「好說,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賀陀羅城府雖深,也不禁臉色陡變,沉聲怒哼。

  梁蕭一曬,目視賀陀羅身旁的黃衣老者,笑道:「明老大,聽說你假傳老子死訊,惹曉霜傷心。也好,新仇舊怨,今日一併了斷。」明歸目光閃爍,望了望梁蕭,又望了望曉霜,一絲笑意掛在嘴角。

  梁蕭口風雖硬,心裡卻很發愁:「今日太歲出土,大不吉利。一個賀陀羅已然棘手,添上這五個傢伙不啻於雪上加霜。」心思轉得風車一般,急想對策。

  吳常青見梁蕭以寡敵眾,氣勢依然迫人,壓得對方個個失色,心中好不驚訝:「真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只當這小子還是那個愣頭青,不料今日一個人說話,卻比千軍萬馬還要氣壯。」此時,花曉霜悠悠醒轉,看見對方六人,猜到來路,頓時面露驚惶。

  吳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誰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帶臭丫頭滾開些,老子一個足以應付。」梁蕭還沒答話,常寧已嘻嘻笑道:「好師兄,幾十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般的臭脾氣。」吳常青怒道:「去你媽的,誰是你師兄?」梁蕭心頭恍然:「原來他倆竟是師兄弟,難怪醫術俱都了得。」

  常寧卻不著惱,仍嘻笑道:「師兄不認我這個師弟,但師弟我最念舊情,哈哈。想當年,你我同門學藝,何等親密。」吳常青張嘴要罵,但想起當時情義,終究沒能出口。

  卻見常寧裝模作樣歎了口氣,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傢伙偏心。論天資,分明小弟更勝一籌,哪知他有眼無珠,偏要將衣缽傳給你這又凶又惡的臭胖子。」 昊常青「呸」了一聲,怒道:「放屁,你心術不正,仗著醫術騙財劫色,師父若是傳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寧笑道:「師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錢,天經地義,行醫辛苦,順道找兩個女人玩玩,消乏解悶,也是應當。哈,不若小弟引薦兩個粉頭,保管師兄你心火頓消,惡華佗變成笑華佗呢。」吳常青口齒之利遠不及他,一時想不出駁斥之詞,直氣得暴跳如雷,祖宗爺娘亂罵一氣。

  常寧卻不以為意,嘻嘻一笑,又道:「這些年師兄你有天機宮撐腰,趾高氣揚,屢屢托人尋小弟的晦氣。小弟得蒙關照,那是銘記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過風水輪流轉,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當朝脫歡大王,天機宮那些麼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與師兄算算這幾十年的舊賬,但小弟宅心仁厚,顧念舊情,只要師兄將《青杏卷》交給小弟,大夥兒往日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吳常青臉色一沉,道:「要《青杏卷》麼?哼,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常寧臉色微變,繼而眼珠一轉,望了曉霜一眼,笑瞇瞇地道:「這位便是師侄女吧?嗯,雖然瘦弱些,但也算溫婉可人。嘿,放心,師叔我最是愛惜晚輩,呆會兒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閉上你媽的臭狗嘴。」

  常寧哈哈大笑,正想再討便宜,忽聽梁蕭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會兒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寧笑臉一僵,回望賀陀羅。

  陀羅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揚聲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腳功夫如何?」 梁蕭冷哼一聲,正要舉步,卻聽吳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帶曉霜滾。」常寧哈哈笑道:「師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師兄弟重逢,也當親近親近。」

  他給眾人使了個眼色,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靠了過去。梁蕭見此情形,暗暗著急,方纔他想了百十條計謀,但因對手太強,諸般巧計都如紙上談兵。賀陀羅見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雙拳齊揮,似要擊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動,左腿忽起,一個側踢,如旋風般向梁蕭掃至。

  梁蕭日與釋天風這等高手拆解,反應奇速,不待賀陀羅踢至,向右閃過,直奔哈里斯。賀陀羅見他身法,微覺吃驚:「數月不見,此人又有精進?」

  賀陀羅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脅迫自己,當下一晃身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到梁蕭身前,霎時間連出三拳三腿。

  梁蕭雖知此人厲害,但如此詭異身法卻生平未見,步法疾轉,讓開三拳兩腿,第三腿終究難避,右掌一沉與來腿撞在一處,頓覺一股內勁毒蛇般鑽人手臂,順著經脈遊走。梁蕭悶哼一聲,貼地飛躥丈餘,連催三道內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勁。不容他喘息。賀陀羅身形驟晃,又憑空消失,出現時已在他身後,彷彿一條飛蛇,左右飛旋,連出三拳。

  梁蕭閃身避過來拳,還了一掌,勁力方交,那內勁又如毒蛇般鑽入經脈。梁蕭急催內功化解,倉促間眼前一花,賀陀羅已到身後,一腿踢來。

  梁蕭險被踢中,心中駭異:「向日公羊先生與我說過他這內勁,『破壞神之蛇』固然名下無虛,但這身法神出鬼沒,卻是什麼來歷!」

  他有所不知,賀陀羅這身法名為「虛空動」,創白天竺術士。據說密宗祖師龍樹上人未人佛門之時,曾為邪門術士,與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宮,穢亂宮廷。只因這門奇功能將渾身精氣化人身法,故而來無影,去無蹤,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緣故,奔走之時,六識關閉,身子軟弱,無有絲毫餘裕應付外力,後來王宮衛士得高人指點,閉了眼聽風辨位,舉矛刺殺,竟將幾個大高手一一刺死。龍樹見機得快,避過一劫,險死還生之餘,頓悟人生夢幻,彈指即滅,遂遁人空門,參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師。

  賀陀羅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採買香料,無意中得到一尊濕婆的檀木造像,內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該先祖依法習練,竟成武功高手,於是明裡行商,暗裡仗著武功劫掠。後傳至賀陀羅,習練「古瑜伽」有成,前來中原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蕭千絕,後遇九如和尚,連吃大虧,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賀陀羅臥薪嘗膽,勤修數十年,終於練成祖上無人練就的「虛空動」。他自知「虛空動」神速有餘,機變不足,由動到靜之時須得數息工夫回氣,若遇高手,必為所乘,故而加以變化,將長途行走轉為咫尺奔襲,減少回氣時間,再與「破壞神之蛇」合施,對手中了蛇勁,定要運功化解,趁此間隙,便可以「虛空動」施襲。

  梁蕭既對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應付,他的「十方步」納天地之大於方寸之間,窮極想像,往往於轉折之處見功:「虛空動」快是快極,但直來直去,變化不足,遇上這中土第一等聰明的步法,急切間倒也難分高下。

  明歸從旁看得,心中暗驚:「這小子何時練到如此地步,日後怎麼還制得住他?」目光一閃,凝注在花曉霜身上。

  常寧見梁蕭被賀陀羅纏住,招呼眾人散成半圓,向吳常青與花曉霜逼來。吳常青見狀,叫道:「曉霜,到我身後來。」花曉霜依言而行。忽聽明歸大笑一聲,倏地縱起,好似蒼鷹下搏,迎面抓來。吳常青雙手一揚,擲出十枚金針,明歸變爪為掌,將金針掃飛,火真人與哈里斯同時撲上,一個拍向吳常青,一個抓向花曉霜。

  昊常青醫術雖高,但武功平平,眼見火真人掌來,雙掌接住,忽覺渾身一熱,踉蹌間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時哈里斯也撲到曉霜身前,雙手齊出,點她穴道,他自負了得,見這少女嬌弱,也沒使幾分氣力。

  不料花曉霜雙掌揮出,若雲似霧,縹緲不定,兩道勁風掃中他雙臂。哈里斯只覺手腕酸麻,自知輕敵,羞慚間正要變招,忽覺背後疾風陡起,頓覺背脊疼痛欲斷,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見一道青影晃過,不由心頭一凜,情知梁蕭到了。

  梁蕭一掌傷了哈里斯,左腳飛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慘哼一聲,捂腿後退。忽聽明歸大喝,飛掌拍落,梁蕭沉喝一聲,抬臂一格,明歸但覺大力湧來,一股酥麻之感從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個觔斗倒翻出去,落地時胸口窒悶,如壓巨石。梁蕭卻借明歸掌力,滴溜溜當地一轉,翻手接住阿灘尊者的「大日如來印」。這一掌合上他與明歸兩人之力,阿灘眼前金星亂濺,倒跌出一丈有餘,臉色倏地慘白。

  梁蕭呼吸間連敗四大高手,端的傾盡全力,一陣氣促神虛,忽見賀陀羅一晃身,到他身後,雙掌如蛇般絞來。

  花曉霜驚呼道:「小L.」梁蕭頭也不回,忽地抓住吳常青,反手擋出。此招大出賀陀羅意料,他慌忙收勢,瞪視梁蕭,一臉驚詫之色。

  常寧也不禁嚥了口唾沫,乾笑道:「怎麼?平章大人不顧自己人死活了?」花曉霜則定定瞧著梁蕭,檀口微張,忘了言語。梁蕭冷笑一聲,道:「老子生平殺人無數,管什麼自己人不自己人?你們要勞什子《青杏卷》嗎?好啊!」他左掌一揚,停在吳常青頂上三寸處。

  眾人無不變色,均知他為將之時縱橫南北,殺戮千萬。以他馳騁沙場的手段,既能拿吳常青擋賀陀羅掌力,說要殺他,只怕也非誑語。這群人本都是見利忘義之輩,此時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曉霜望著梁蕭,心頭也是空落落的,渾想不透其中緣故,但她臉皮極薄,又不忍開口斥問。剎那間,她眼眶一熱,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亂中,她忽覺手臂一緊,已被梁蕭攥住。

  只聽梁蕭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從來不擇手段。誰敢攔我,我就先拿這死胖子開刀,拚個魚死網破,老子活不了,你們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曉霜聽得這話,嚇得渾身發抖,兩行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也不知該悲傷還是憤怒,欲要掙扎,卻被梁蕭死死攥著前行。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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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游卷 第九章 暗香浮動


  吳常青初時不明梁蕭之意,驚疑不定,忽聽這話,怒火升騰,大罵道:「小畜生,你敢罵老子死胖子,老子剝你的皮……」,梁蕭微微冷笑,只是向前,眾人怕他殺了吳常青,失了那《青杏卷》的下落,紛紛散開。

  梁蕭兵行險著,反客為主,略略鬆了一口氣,忖道:「倘若讓我走出十里,再施展『 乘風蹈海』的輕功,或能脫身。」沉吟間,忽見明歸上前一步,氣派瀟灑,攔住去路,笑道:「小子,有種的,你殺了吳胖子瞧瞧!」常寧驚道:「明先生,這……」明歸擺手笑道:「你放心,我保管給你個活蹦亂跳的惡華佗便是。」忽地呼呼兩掌,向吳常青拍到。梁蕭見他出掌不留半分餘地,心知被他看破,暗暗歎了口氣,推開吳常青,翻掌迎上。

  明歸卻一縮手,倒退兩步,哈哈笑道:「怎麼著,手軟了麼?嘿,老夫當年便瞧出來了,你膽子是大,機心也深,但終究免不了婦人之仁。你這點苦肉計,騙得了老夫麼?」 其他人見狀,均是大悟。花曉霜聽得這話,更是不憂反喜:「蕭哥哥用的原來是苦肉計,我可真傻,以為他真要對師父不利。」想著忍不住破顏微笑。

  明歸話未說完,忽又縱身而上,連出十掌,其中倒有七掌落向曉霜,梁蕭又氣又急,護著曉霜左右閃避,心頭大罵明歸十八代祖宗。吳常青明白梁蕭計謀,心頭懊惱,挺身欲上,忽覺背心一麻,已被賀陀羅提在手裡。賀陀羅嘿笑道:「多虧明先生,不然豈不被他矇混了!」說著目中凶光進出,投注在梁蕭身上。

  梁蕭眼看大勢已去,心念電轉:「我戰死不打緊,曉霜決不能跟著送命!」他決斷極快,一瞥吳常青,驀地咬牙,抱起曉霜,不待賀陀羅動手,長嘯一聲,展開「乘風蹈海」,晃過明歸,縱足狂奔。

  賀陀羅見他去勢驚人,微感詫異,將吳常青推給常寧,展開「虛空動」猛追。「虛空動」甚耗精力,只能在十丈之內施為,超過十丈,非得現身回氣不可。賀陀羅將此奇功連催兩次,趕上梁蕭,揮拳阻擋。

  梁蕭卻不迎戰,以十方步盤旋繞過,繼續狂奔。短途之中,「乘風蹈海」或許不如 「虛空動」迅疾,但論及長力,卻是天下無雙。賀陀羅變到第四次,落後一丈,變到第五次,已是落後三丈有餘,無奈之餘,只得以尋常輕功追趕。

  二人前後奔出百里,賀陀羅竟被落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蕭尚且抱了一人,驚怒之情,當真無以復加。又奔數里,梁蕭遁人嶗山深處,七彎八拐,到了一個山谷,回頭一望,不見賀陀羅人影,心頭一懈,不由得坐倒,急劇喘息。

  花曉霜得了自由,急道:「蕭哥哥,我要去救師父……」舉步要走。梁蕭伸手欲拽,卻覺百脈俱空,手腕發軟,不由慌道:「曉霜!那些惡人凶得很……」

  花曉霜聞聲一怔,回望梁蕭虛弱模樣,禁不住落下淚來。梁蕭也是心頭一黯,忽聽遠處賀陀羅嘿然笑道:「平章大人……腳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語悠長刺耳,如鋼針般扎人二人耳內,花曉霜一陣煩惡,禁不住摀住胸口。

  梁蕭猛可間想起一事,臉色大變,也不知從哪兒來了氣力,奮力拽住花曉霜,四面一望,只見遠處崖腳下有個小洞,大小可容兩三人。梁蕭奔到洞前,將曉霜推人,轉身抱起一塊大石,退入洞時,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曉霜怔怔瞧他施為,直到洞穴被封,方道:「蕭哥哥,這是為何?」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來,接著便聽見鳥翅撲稜之聲,似有無數鳥雀向這邊飛來。花曉霜驚疑不定,正想開口,卻覺小口一堵,已被梁蕭摀住。她心頭一跳,但覺梁蕭的身子又熱又濕,汗氣襲人,更有一股濃濃的男子氣息,將自己包圍起來,頓覺慌亂無比,頭暈目眩,心兒突突亂跳。

  她這般雲裡霧裡,也不知過去多久,忽聽辟里啪啦,似有什麼東西不斷撞向山崖,聲音急促,便似落了一陣急雨。花曉霜一驚,欲要詢問,卻被梁蕭捂了嘴,出不得聲。

  那雨點般的聲音響了片刻,忽一歇,只聽賀陀羅哼了一聲,道:「平章大人躲得倒嚴實,好,再聽聽洒家這個。」忽然之間,便聽得一陣鳥語啁啾,柔媚婉轉,花曉霜心頭一動,只覺一股熱氣從小腹升到心口,禁不住向梁蕭懷裡靠去。梁蕭覺出她舉動有異,心頭微微一蕩,但他功力深湛,念頭一閃即沒,忙用手摀住曉霜雙耳。但那鳥啼聲越發柔媚,似遠似近,若有若無,如無數根又細又韌的鋼絲蜿蜒透來,鑽巖繞石,透過梁蕭雙手,鑽人花曉霜耳內。花曉霜只覺那鳥鳴中滿含春意,彷彿清溪碧水,春風送暖,對對鴛鴦,水上相戲,不自禁心神蕩漾,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梁蕭腰肢。

  梁蕭曾在黃山見識過賀陀羅的神通,一聽鳥語,便知其中有催情之功,急施「洗心入定」之法,祛除雜念。正運功之際,忽覺花曉霜身子滾燙起來,呼吸漸沉,口中吐出熱氣,輕輕噴在自己臉上。梁蕭不由暗暗叫苦。

  原來,賀陀羅先以鳥笛引來無數雀鳥,搜索二人,卻不料梁蕭早已有備,賀陀羅搜尋不到,心想梁蕭身邊既有女子,不妨先亂了那女子神志,再讓這女子引誘梁蕭,一旦兩人神志昏亂,必為鳥笛所趁,乖乖出來。於是便奏出雎鳩之聲,他曾以這手段迫得公羊羽衷情大發,幾欲瘋狂,花曉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梁蕭但覺花曉霜渾身發抖,輕輕呻吟,不由心中暗歎,在她耳邊低聲道:「曉霜,我說一門心法,你好好聽了,照著修煉,便不會難受……」花曉霜心神迷亂,渾身熾熱難忍,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洩,只想抱緊梁蕭,方能舒服一些,聽得這話,搖頭道: 「蕭哥哥……我……我不要聽……你抱住我……我便好……」

  梁蕭皺了皺眉,將一道內力度人她玉枕穴。花曉霜神志一清,耳邊傳來梁蕭的聲音: 「道者天地兩不知,身在壺中無人識,老樹盤根入泥土,疏枝橫斜不留影……」他一邊念誦口訣,一邊將含義說出,曉霜為人雖然天真,但聰明過人,梁蕭一遍說完,她已大致領悟,依法習煉,心神收斂,熾熱之感也漸漸消退。

  過了大半個時辰,那詭異鳥鳴終於止歇,想是賀陀羅久不見二人出來,另往別處搜尋去了。二人舒了口氣,對視一眼,花曉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端的面紅耳赤,羞慚不勝。梁蕭卻尋思道:「賀陀羅武功太強,眼下不是他的敵手,卻不知如何才救得出吳先生。」

  花曉霜心中慘然,道:「蕭哥哥,都怪我,敵人那麼厲害,我……我不該逼著你去救師父的。」想著昊常青生死未卜,眼一紅,淚水如珠滴落。梁蕭搖頭道:「曉霜,我這條命本是撿回來的,丟了也不算什麼,可是我若死了,吳先生又沒救出,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叫人如何放心?」

  花曉霜聽他如此關心自己,已覺感動,又見他眼中愁意甚濃,心中悲喜交集,脫口便道:「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梁蕭心道:「一死倒也乾淨,怕只怕落人那些奸賊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曉霜掛心,沒有說出,只是勉強笑笑。

  花曉霜不忍再說救人之事,岔開話題,道:「蕭哥哥,你方才教我的是什麼功夫?」 梁蕭隨口道:「那是《紫府元宗》的『洗心篇』與『人定篇』。」

  花曉霜奇道:「《紫府元宗》是什麼?」梁蕭取出懷中木盒,展開油紙,取出素箋道:「就是這個。」曉霜接過,展開閱覽。

  梁蕭道:「『人定篇』之後,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後來找過兩個道士,但那些牛鼻子不學無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看來非得尋個積年的道士,方能問個明白。」 花曉霜就著縫隙餘光,粗粗看了一篇,忽道:「蕭哥哥,我雖不是積年的道士,卻也能看懂的!」

  梁蕭歎道:「曉霜,我知你想引我開心……」花曉霜搖頭道:「不是不是,我雖不懂什麼修真成仙之法,但這裡面有許多醫理,我細細琢磨,都能明白。」

  梁蕭將信將疑,卻聽花曉霜道:「我們醫者為治病救人,須得鑽研脈理,探究人體奧妙;看了這《紫府元宗》,我才知道,這些修真羽士,為了駐顏長生,成就仙道,也在探究經脈氣血的奧妙;世人雖有千千萬萬,但身子都是一般,不離血肉毛髮,五臟六腑和二十經脈;治病的大夫與修真的羽士,雖然各行其是,其實殊途同歸,都在探究人體奧妙,我能看懂他們的道書,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們的醫書。」

  梁蕭肅然道:「如此說來,醫道仙道本是一家了!」曉霜點頭道:「說來說去,我們兩家,都不離陰陽五行之理。」她用雪白纖細的手指點著(紫府元宗),說道,「醫書有云:」青屬木入肝,赤屬火入心,黃屬土入脾,白屬金入肺,黑屬水入腎。『這句』九九桃花生洞闕『,桃花為三春之陽,古人有詩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桃花為紅,紅乃赤也,赤者心也,故而此處當是指手少陰心經,九九為陽數之極,這句話就是說:」以至陽之氣,遊走手少陰心經八十一轉『。「

  梁蕭茅塞頓開,喜不自勝,接口道:「如此說來,『八八青龍總一斤,七七白虎雙雙養』之中,青龍當指足厥陰肝經,七七為大衍數,缺一為五十,為玄陰之數,這句是指『 以純陰之氣,在肝經中遊走四十九轉』;白虎則指手太陰肺經,八八為易數中的老陽之數,故而指『以純陽之氣,行六十四轉於肺經,』後來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溫,十二宮中蟾魄現,時時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並地髓,白雪黃芽自長成『,木為肝,木母當是指肝經,金為肺,金公自然是肺經,唔,白雪當指肺經之氣,黃芽自是指足太陰脾經之氣,嗯,只是地魄天魂又是什麼?天根地髓又是什麼?十二宮卻是何物?「

  花曉霜微笑道:「十二宮在醫書之中,也指肝經,而魂魄之說,道家有之,醫家也有之。魂者為木,藏於肝;魄者為金,藏於肺;精者為水,藏於腎;神者為火,藏於心;意者為土,藏於脾。其中,魂者為陽,魄者為陰,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這個藩籬。天根地髓雖不是醫道術語,但我讀過《道德經》,裡面說了這麼幾句:」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註釋中說,谷神指丹田,玄牝則指內息,而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臍以下,即丹田;至於奼女嬰兒,各指陰陽之氣;抽鉛添汞之說,鉛為黑色,當指腎中之精,汞為白色,當指肝中之魂;這句』轉運河車上崑崙『麼,河車為藥物,性陽,比擬陽氣,崑崙則是穴道名,屬於足太陽膀胱經……「花曉霜記性過人,兼之家學淵源,舉世無匹,學醫之後,她以廣博的學問推演醫理,頗得舉重若輕之妙;如今又以醫道解仙道,更是旁徵博引,如數家珍。梁蕭則天生聰明,數術過人,精於推演五行,二人聯手解讀(紫府元宗》,不到兩個時辰,便將這些古怪詩歌一一破解。

  解完字句,花曉霜秀眉微蹙,沉吟道:「沒想到這些修真羽士,竟將人體經脈氣血鑽研到這個地步,許多道理都是醫書上沒有的。蕭哥哥,你看這句,『烏帽先生入火池』,說的是,引腎水濟心火,將足少陰腎經之氣導入手少陰心經,二者皆是陰脈之氣,彼此相通,倒也罷了。而這兩句『白虎誤闖青龍窟,跳進風池走下關』,說的是,將純陰之氣,由手太陰肺經導引入足少陰腎經,然後經風池穴,走下關穴。可是,風池穴是足少陽與陽蹯脈匯合之處,下關穴則是足少陽與足陽明之匯合,都是陽脈的要穴,如此一來,豈非要在諸大陽脈之中,習練諸大陰脈的功夫麼?除了這個,『玄用篇』到『燦爛篇』,許多詩句,都在說陽脈中煉陰氣,陰脈中煉陽氣,顛三倒四,全然違背醫理!」

  梁蕭沉思片刻,作跏趺坐法,斂神靜氣。他經歷陰陽球之劫後,體內自有純陰至陽之氣,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煉玄用篇、神微篇、鼎瑞篇、活得篇;果在陽明、太陽、少陽,陽崔,陽維九大陽脈之中,生出純陰之氣,轉而又在厥陰、太陰、少陰、陰崔,陰維九大陰脈之中,生出純陽之氣,習到「燦爛篇」時,陰陽二氣以任督二脈為中繼,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陰陽變幻,以至無窮。

  梁蕭習完「燦爛篇」,雙目陡睜,忽地推開洞前大石,縱聲長笑。花曉霜詫道:「蕭哥哥,你歡喜什麼?」梁蕭笑道:「曉霜,有了《紫府元宗》這轉陰易陽之法,或許能與那些奸賊鬥一鬥!」曉霜茫然不解,梁蕭道:「以前我只能在陽脈煉陽氣,陰脈裡煉陰氣,現如今,我卻能於陽脈中生出陰氣,於陰脈之中生出陽氣。若是與人交手……」說到此處,他笑視曉霜道:「曉霜,你說會當如何?」

  花曉霜想了想,忽地哎喲一聲,喜道:「那豈非能在倏忽之間,變陰勁為陽勁,變陽勁為陰勁,忽陰忽陽,誰也防備不了。」梁蕭大拇指一蹺,笑道:「曉霜,你果然聰明了得!」花曉霜被他一讚,面紅過耳,心中卻極歡喜。

  梁蕭抖擻精神,一躍而起,道:「好,我這就去救昊先生出來。」花曉霜也興奮莫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蕭本想讓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我當日將阿雪留下,以致抱憾終身,今日再留下曉霜,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又重蹈覆轍?」便問道: 「你會武功麼?」

  花曉霜用力點頭道:「會的!師父說,練些武功,活動筋骨,對我的病大有好處。所以姑姑從小便教我拳腳。」說著雙頰含笑,將雪白的手掌比劃兩下。梁蕭莞爾道:「那好,你便與我掠陣,看我如何破敵!」心中卻想:「我自當拼盡全力,與她並肩而戰,倘若仍是不敵,我親手殺她,然後自殺,同生共死,決不受辱於奸人!」

  他心性果決,想通此節,頓然生出無邊豪氣,挽著曉霜之手,走到洞外,兩人遊目四顧,均是一驚,敢情地上滿是鳥雀屍體,皆是腦顱破裂而死,再回頭望時,只見崖壁上血跡斑斑。花曉霜顫聲道:「蕭哥哥,這是怎麼回事?」梁蕭皺眉不語,心知必是賀陀羅為探明自己二人方位,故命鳥雀在附近亂撞,好逼自己現身,許多鳥雀不擇路徑,當即撞死壁上。轉眼間看到一株松樹,當即到樹前搖下若干松針,藏在袖間。曉霜見他神色,也不便多問。

  兩人心情沉重,寂行半晌,到了杏子林前,卻不見人,梁蕭心道:「莫非吳先生被帶去別處去了……」

  一念未絕,忽聽見杏林中傳來一聲慘叫,曉霜驚道:「是師父!」急往林中奔去,梁蕭緊隨其後,將近谷中瓦房,又聽吳常青淒厲慘呼,喊聲中滿是痛苦。

  梁蕭心一沉,拉住曉霜,低聲道:「不要硬闖!」曉霜方寸大亂,聞言只得依他。只聽常寧哈哈笑道:「師兄,所謂『望聞問切』。如今你兩隻手沒了,切脈是萬萬不成啦!一雙眼也瞎了,所以望氣也決然不能;兩隻耳朵也剩得一隻,嘿,你再不說出《青杏卷》的所在,只怕聞聲也聞不了啦!哈哈,惡華佗啊惡華佗,天下有無手無眼無耳的華佗麼?就算沒得《青杏卷》,從今往後,論醫術我也是天下第一!你這殘廢,豈能與我相比?」

  吳常青喘聲道:「去你媽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飽受折辱,中氣虛弱,但嘴上仍然倔強。

  常寧笑道:「你只管罵。呆會兒,我便割了你這條臭舌頭,讓你『問』也問不了。你不說是麼?嘿,老子只須將這幾間瓦房翻過來,不愁找不到!吳胖子,你死到臨頭,老子再告訴你一件妙事,你留神聽好了,保你喜歡!哈哈,你知道麼,你為什麼又矮又肥?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調吧!但你知道為什麼會三焦失調麼?嘿嘿,老子告訴你吧,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手少陽三焦經上弄了點手腳,讓你長得又肥又醜,好讓那老東西討厭,將衣缽傳給老子!怎麼樣,師弟我手段如何?老東西也沒看出半點兒破綻,哈哈……」他說到得意處,縱聲狂笑,吳常青憤怒到無以復加,叫罵不止。

  他說話之時,梁蕭挾著曉霜,躡足繞行,到了瓦房右側,只見一間瓦房已被拆毀,阿灘、火真人正在廢墟中搜尋,除此之外,不見別人,想必都在房裡。

  梁蕭覷得真切,對花曉霜低聲道:「你藏在樹後,不要亂動,若我輸了,再來幫我。」 言罷閃電縱出,呼呼兩掌,幾乎不分先後,落向阿灘與哈里斯。他武功原本高出二人,此刻又用偷襲,阿灘猝不及防,背心中掌,頓時嗷嗷大吼,口中鮮血長流。火真人站得遠些,覺出風聲,回掌抵擋,忽覺梁蕭掌力陰柔,正要以陽勁抵禦,不料梁蕭掌勁忽變陽剛,火真人雙臂陡熱,一股剛勁直衝肺腑,不由失聲慘哼。

  梁蕭不容他喘息,一伸手,便拿向他「俞府」穴,正想將其擒住,不防頭頂勁風進發,賀陀羅人影陡現,雙掌拍落。梁蕭身子急蹲,一招「三才歸元」,雙掌上推,賀陀羅見他硬撼,心下大喜,但覺梁蕭掌中暗蘊陽剛勁力,當即以柔克剛,將「破壞神之蛇」提至八成,掌勁陰柔無匹。

  誰知四掌相交,梁蕭掌勁忽變,由陽剛猝變陰柔。賀陀羅只覺蛇勁猶如撞上一堆棉花,渾不著力,暗道不好。但覺梁蕭掌力又變陽剛,反逼過來,賀陀羅心中大凜,他生平謹慎,當即身子後仰,縮手避讓。

  梁蕭不待他縮手,手腕陡翻,「三才歸元掌」倏而化為「如意幻魔手」,五指輕揮,拿住賀陀羅外關、會宗兩要穴。要知他悟透《紫府元宗》,內勁變化,與往日大不相同。內功為武功根基,根基一變,招式也自然生出變化,不但能以「玄陰離合神功」使出公羊羽的掌法;還能以「浩然正氣」之類純陽內功施展蕭千絕的武功,看似「如意幻魔手」的勢子,揮出之時,卻帶上了陽剛之勁。至此,他一身武學,才算是真正渾融如一了。

  這輪變化太奇,賀陀羅只覺梁蕭招式陰柔,內勁卻呈陽剛之象,不及轉念,手腕已是一陣劇痛;但他久習「古瑜伽」,週身關節滑若聯珠,轉折如意,一覺不妙;手臂忽振,瞬息脫出梁蕭十指,若毒蛇反噬,扣他手腕。梁蕭雙手縮回,轉到賀陀羅身側,一掌推出,出掌之時,為陽剛之勁,掌到半途,又化陰勁。賀陀羅已知他有化陽為陰之能,早有防範,揮拳迎出,卻不料拳掌相接,梁蕭轉陰易陽,陡變陽剛。賀陀羅渾身劇震,連退三步,臉色時紅時白,連變兩次。

  梁蕭陰陽掌力連變三次,內力間生出偌大縫隙,但覺蛇勁攢動,狂透人體,不由失聲慘哼,跌出兩丈之遙,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花曉霜看得清楚,脫口驚呼,奔出杏林,摟住梁蕭,但見他咬牙閉目,臉色慘白,再一觸摸,身體冷若寒冰,不由淒聲叫道:「蕭哥哥 ……」一時哀慟欲絕,兩行淚水滑落雙頰。

  淚眼模糊間,黃影一閃,明歸已掩到六尺之外。花曉霜銀牙猛咬,站起身來,雙掌一比,竟是「雲掌風袖」的勢子。明歸從小見她長大,知她不會作偽,既得知她是吳常青之徒,眼下如此悲哀,定是梁蕭重傷不治。他所忌不過梁蕭一人,從未將曉霜放在眼裡,當即笑道:「霜丫頭,你要和明爺爺動手麼?」說著大步走近,曉霜一心護衛梁蕭,猛然撲上,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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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41:13 |只看該作者
  明歸笑道:「這招不錯!」左掌盪開她的肘擊,右手「飛鴻爪」探出,拿向她手腕,便在此時,忽覺下方勁風陡起,直向小腹撞來。明歸悚然而驚,躬身疾退。但他退勢雖快,那一掌卻來得更疾,正正擊中他小腹要害。明歸失聲慘哼,踉蹌退出八步,喉頭發甜,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抬眼望去,卻見梁蕭翻身縱起,朗朗笑道:「明老大,這一招卻又如何?」

  明歸瞳目結舌,賀陀羅也露出駭然之色。花曉霜卻是驚喜道:「蕭哥哥,你沒事麼?你……你吐了那麼多血……」梁蕭伸出舌頭,上有一道傷口,尚在流血,花曉霜恍然大悟,嬌靨生暈,嗔道:「蕭哥哥,你……你可真會騙人!」梁蕭搖了搖頭,苦笑道:「對不住!我若不先騙過你,怎騙得過那隻老狐狸?」

  原來,他被蛇勁侵人經脈,覺出其中含四分陽勁,六分陰勁,當下以《紫府元宗》之法,陰陽忽易,以陽克陰,以陰克陽,瞬間將蛇勁威力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難以化解,經脈大受創傷,眼看明歸窺視在旁,躍躍欲試,情知他此刻出手,自己萬難抵敵,當下咬破舌尖,吐出鮮血,繼而轉陰易陽,在陰脈陽脈中均生出陰氣,使得渾身冰冷,花曉霜一摸,便覺無救,傷心欲絕,這才引得明歸人彀,傷了這個勁敵。

  明歸明白緣由,懊悔不及:「這小子自來多詐,我怎地如此大意?」再瞧賀陀羅,見他面色白裡泛青,顯然也受傷損,當下急轉念頭,尋思對策。

  忽見常寧將吳常青提了出來,吳常青雙手被生生斬斷,兩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線從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捲,慘不忍睹。花曉霜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慘狀,只驚得渾身發抖,叫了聲:「師父……」

  眼淚便流了下來。梁蕭微一咬牙,目視賀陀羅,嘿笑道:「賀臭蛇,你我還未打完呢!」 賀陀羅見他氣勢如虹,心中驚疑不定。向哈里斯使個眼色,著他上前試探。哈里斯早先挨了梁蕭一掌,內腑兀自疼痛,但父親有命,不敢不從,縱身而上,尚未出手,忽見梁蕭左掌外吐,右掌內縮,卻不推出,哈里斯心頭怪訝:「這是什麼姿勢?」一念未絕,忽地眼前綠芒閃動,繼而前胸刺痛,禁不住「哎喲」一聲,栽倒在地,耳邊傳來賀陀羅一聲斷喝:「碧微箭!」

  梁蕭攜帶松針,本為克制賀陀羅的鳥笛,此時發出,實屬無奈,由此牽動內傷,一口血湧到喉間,忽覺背後風起,敢情是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倏向曉霜撲到。此時梁蕭變勢轉身已然不及,索性勢子不變,內力卻用上「轉陰易陽」之術,原本「碧微箭」以陽勁為弓背,陰勁為弓弦,向前直射,但梁蕭將陰勁變為陽勁,陽勁變為陰勁,弓弦弓背凌空互易,松針倏地向後射出,只見一蓬綠光從他腋下掠過,撲向火真人。火真人正攥住花曉霜手腕,心中得意無比,方要開口,忽覺身側風聲颯然,一時間,也不知有多少根松針一齊鑽人了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癢酸軟,諸味雜陳,兩眼上翻,咕咚一聲,萎靡在地。

  梁蕭足下未動分毫,連傷二人,不覺豪興大發,風眼生威,大喝一聲:「還有誰來?」 聲若沉雷滾滾,顯出暗嗚叱吒、揮斥千軍的氣勢。眾人只覺心頭發虛,無形中矮了一頭,目光紛紛投向賀陀羅。

  賀陀羅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極為駭異:「他與我硬撼一招,本該重傷才對,怎的還有如此氣勢?並且他頭也不回,還能發箭傷了火真人,顯然大有餘力,奇怪,奇怪;」他生平最精算計,從來惟利是圖,遇害則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是決計不為;生平雖少逢敵手,但均是凌弱而不欺強,發覺不對,立時逃之夭夭,故而當年屢屢遇上蕭千絕與九如那等高手,也能及時抽身,逃得性命。他此來嶗山,只因常寧吹噓《青杏卷》中有駐顏長生的妙方。賀陀羅生平有二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聽此妙方,如何不喜,當即糾集眾人,前來搶奪。此時見梁蕭氣若虹霓,不由得心旌動搖,生出怯意。梁蕭看穿他心思,目中精光暴漲,忽地射向明歸,明歸見狀不禁連退兩步。梁蕭哈哈大笑,明歸則老臉一熱,羞慚無地。

  賀陀羅見梁蕭自信滿滿,心頭一面鼓更是擂個不停:「我經脈已然受損,暫且走避,才是上策,待我養好內傷,再做計較……」他怯意一生,但覺相較之下,一部《青杏卷》遠不及這條性命要緊。當下目光一閃,忽地抓住哈里斯臂膊,又防梁蕭施襲,疾退兩步,長笑道:「今日就此揭過,平章大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眾人聽他說出這等話來,無不失色,明歸方要出聲招呼,但賀陀羅去意已決,邁開大步,穿林而去。

  殊不知,梁蕭的武功比之賀陀羅頗有不如,能夠傷他,全憑出奇制勝,此法可再一再二,決難再三再四,賀陀羅只消略加揣摩,便可破解,況且梁蕭傷勢較他只重不輕,賀陀羅帶傷出手,也能輕易將他拿下。不料梁蕭深諳兵不厭詐之道,弱而示之強,傷勢雖重,卻仗著一腔剛勇桀驁,虛虛實實,故佈疑陣,竟將賀陀羅一舉驚走。

  賀陀羅一走,群龍無首,眾心大亂。梁蕭趁機目光微斜,看向阿灘,足下卻向右轉動,大有聲東擊西,撲擊明歸之勢。明歸奸猾有餘,但論及沉毅勇略,卻有不及,雖疑對手使詐,但因負傷不輕,賀陀羅又去,也不禁大亂陣腳。梁蕭勢子甫動,他已掉轉身形,拔腿便跑;眼角餘光到處,只見阿灘隨在左側,發足狂奔。

  一時間,只看豕突狼奔,堂堂一群高手,盡作鳥獸散去,站立的只剩常寧一人,左顧右盼,神色驚惶,瞪著梁蕭道:「你別過來……你……你別……過來。」一手比在吳常青脖子上,聲音微微發抖。

  梁蕭冷笑道:「你真敢殺他?」常寧怒道:「如何不敢!」梁蕭道:「他手斷眼瞎,生不如死,你動手殺他,正合他意。但此後麼?嘿,老子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一道一道嘗過!」他日如冷電,看得常寧毛骨悚然,渾身都不自在。

  吳常青雖不能視物,聽得對話,也知梁蕭佔了上風,當即吼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個狗雜種……」常寧聽得這話,臉色數變,一咬牙,嘿笑道:「既然如此,平章大人,咱們就做個買賣,一命換一命,我將他放了,你也放我。」吳常青厲叫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殺了這狗……」常寧只怕梁蕭被他說動,急急掐住他脖子,吳常青氣不能出,嘴裡嗚嗚作響。

  梁蕭仰首望天,沉默片刻,忽道:「好,一命換一命,你放過吳常青,我今日暫且饒過你,過得今日麼,哼,你自求多福」常寧道:「口說無憑……」梁蕭道:「廢話少說,換是不換?」常寧被他眼神一逼,頓時一怯,乾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下,自然一言九鼎,常某今日就信你一回!」當下放開吳常青,轉身便走,吳常青軟倒在地,花曉霜急忙搶上,將他扶住,但見他慘狀,淚水又忍不住落了下來。

  常寧見梁蕭依諾不來追殺,心下稍安,但生恐有變,步子一疾,轉眼間沒人杏林。梁蕭目視他背影消失,身子忽地一晃,一道鮮血奪口而出,剎那間,已是面如金紙。

  花曉霜見梁蕭口噴鮮血,不禁駭然,顫聲道:「你受傷了?」梁蕭喉間血氣湧動,不敢說話,只點了點頭,見花曉霜要來,忙一擺手,指著吳常青。花曉霜明白他讓自己先行照拂吳常青,此時她已主意全無,只得扶起吳常青,轉人房內。只見兩名僕婦倒在地上,早已斃命,頓覺心如刀割,忍淚含悲,給吳常青包好傷口。吳常青沉著臉,始終一言不發,待得曉霜忙過,才道:「我床下有個玉匣子,裡面有瓶『活參露』,你拿出去,給臭小子服下!」

  花曉霜知這「活參露」乃是千年人參混合其他藥材煉出的珍物,為療傷聖品;當下依言進了臥房,從床下取出「活參露」,正要出房,突聽外堂砰的一聲大響,間有骨骼碎裂之聲。曉霜大驚,搶出屋外,卻見一面白壁上濺滿鮮血,吳常青頭骨碎裂,當場氣絕了。曉霜呆了一呆,痼疾突然發作,一陣頭暈目眩,身子軟倒在地。梁蕭聽到動靜,踉蹌人內,見狀忙將她扶起,目視屋內慘景,甚覺淒然,心知吳常青性子剛烈,今日所受屈辱大到無法忍受,與其殘廢偷生,還不如一了百了。花曉霜緩過氣來,抱住吳常青屍首痛哭。梁蕭歎了口氣,收拾心情,溫言寬慰。曉霜哀哀切切哭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梁蕭傷勢稍緩,便著手收拾廳中狼藉。他抱開吳常青屍體,忽見牆上兩塊染血青磚鬆動殘破,露出黑黝黝的鐵皮;心下奇怪,扳開殘磚,從中抽出一隻方形鐵匣。打開一看,卻見中有十本厚厚書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書名之下,依次標著甲乙丙丁等天干之數。

  梁蕭翻看一遍,將鐵匣遞給曉霜,道:「常寧就是為這個害死你師父!」曉霜隨手翻了一頁,便即合上,遲疑道:「這是歷代祖師留下的醫學筆記,寫了古今醫案藥方,師父說過,這是我們這一脈代代相傳的寶典,傳男不傳女。還說,他原不願收女弟子,收我為徒只是為了賭氣。所以,這《青杏卷》是不能傳我的。」

  梁蕭眉頭一皺,道:「如今你師父去世,你沒有師兄弟,若要傳給男人,豈不要給常寧那狗賊?你師父尋死之時,為何不撞東牆,偏要撞西牆,不撞上面,非要撞下方!我看他是有意為之,大約因為祖上規矩不好違背,故而臨死之前,透露這本書的方位,讓你自觀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給它塞回去!」曉霜將信將疑,心想:「蕭哥哥比我聰明十倍,他這麼說,定然沒錯的。」她性子寬和,不善爭執,當即不再多說,將鐵匣收下,並把「活參露」給梁蕭吃了,再給他針灸一番。

  梁蕭運功調息片刻,去到杏林邊挖了三個土坑,準備掩埋僕婦與吳常青,但想起所見慘狀,越挖越惱,驀地扔開鋤頭,瞪視地上的火真人,火真人見他神色不善,心驚膽戰,但苦於動彈不得,急道:「平章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梁蕭將他提了起來,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手起手落,火真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右臂已被他生生擰斷,絞成一團。梁蕭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聲慘叫,左臂再斷。梁蕭充耳不聞,抓住他左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斷他四肢,真力進發,火真人這下連叫都沒叫出來,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梁蕭正想將他右腿一併擰斷,忽聽曉霜顫聲道:「蕭哥哥,你……你住手!」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她臉色蒼白,嘴唇急顫,眼中滿是驚色。梁蕭道:「他是害你師父的兇手,罪有應得……」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尚未用力,曉霜驀地上前一步,抓住梁蕭手臂,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梁蕭一怔,只好放手。花曉霜俯身察看,見火真人不僅骨頭斷成數截,而且肌肉經脈相互糾結,要想恢復如初,已無可能。火真人劇痛難忍,陣陣呻吟,曉霜聽在耳裡,心中難過,淚水不由奪眶而出,默默給他接好骨骼,理順經脈,再用夾板綁好,方對梁蕭道: 「你……你把他弄到房裡去。」

  梁蕭哼了聲,踢開火真人穴道,冷道:「不要裝死,起來。」花曉霜道:「他這個樣子,怎能起來。」梁蕭臉色一寒,厲聲道:「我數到三,牛鼻子你再不起來,便讓你好看。」 火真人聽到,強忍痛楚,一腳支撐,力圖爬起,曉霜急忙攙扶,梁蕭見她對敵人也這般心慈,心頭暗惱,折斷一條杏枝,扔給火真人,叱道:「滾得越遠越好。」花曉霜急道: 「他的傷……」梁蕭撥開她,道:「你不用管。」

  火真人不敢怠慢,接過樹枝,一跳一瘸,出林去了。曉霜臉色蒼白,看他背影,忽地咬了咬牙,猛然掉頭進屋。梁蕭也不理會,將吳常青葬好,方才盤膝坐下,默然半晌,心終究軟了,自語道:「我做得未必對,她做得也未必錯了,她一個病弱女子,我何苦惹她生氣!」當下步人房內,卻見花曉霜躺在床上,瞧他進來,便背過身去,削肩微微顫動。

  梁蕭在床前呆立一陣,苦笑道:「你當真生我氣了麼?這道士奸惡異常,我想到吳先生的死狀,便,唉……你打我罵我都好,可別悶在心裡。」花曉霜止住顫抖,忽地轉過頭,臉上淚痕未千,哽咽道:「我……我怎會打罵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看不得人受苦的……」雙目一紅,淚水又落了下來。

  梁蕭微微苦笑,給她拭?目道:「好好,你久病成良醫,見不得人受苦,算我怕了你,從今往後,我再不這樣折磨人了。」花曉霜破涕為笑,想起方纔還跟他嘔氣,不由霞生雙頰,分外羞慚。

  梁蕭擔心賀陀羅去而復返,便伐木壘石,在山中另築了一間小屋,與曉霜搬過去。他深知賀陀羅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日夜勤修武功,對《紫府元宗》的轉陰易陽之術領悟更多。練功間歇,還照拂曉霜起居,更有閒暇,便逗弄白癡兒與金靈兒,故而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其樂融融,曉霜心中快活,寒病也極少發了。

  這一日,梁蕭正在劈柴,忽聽林中鳥雀一陣聒噪,紛紛沖天而起,向某一方向奔去,他心頭一動,握緊斧頭,縱上樹梢,跟著那群鳥兒奔去,不一時,忽聽有人聲傳來,當即藏身樹間,只聽一個聲音絲絲地道:「洒家與老先生無怨無仇,何必死纏爛打,你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該夠了。」梁蕭聽出是賀陀羅的聲音,心頭一緊,屏住呼吸,心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聽有人嘿嘿道:「不夠不夠,你只顧逃,老子還沒打夠呢。」梁蕭聽出來人正是釋天風,不由大喜。又聽賀陀羅哼了一聲,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麼?」梁蕭撥開樹枝,探頭望去,卻見兩道人影在山邊忽上忽下,拳來腳往,鬥得正疾。

  原來,賀陀羅退走之後,細細一想,終於明白中了梁蕭之計,大為懊悔,他內傷本輕,稍愈之後,便來尋梁蕭晦氣,不料路上遇上釋天風。釋天風與梁蕭相處已久,對他心存依賴,逃過靈鰲島諸人追蹤,便回嶗山尋他,不料他患有心疾,走了一半,竟將此行目的忘了,只在嶗山附近逛來逛去,卻不知該做什麼。忽見賀陀羅行色匆匆,大步趕路,他一瞧對方身法,便知遇上高手,當下心懷大樂,上前相見。賀陀羅當日在臨安曾與他交手,深知此老厲害,未及開口詢問,釋天風已然動手。賀陀羅無奈應戰,兩人鬥了一日一夜,賀陀羅漸覺不支,拔腿便逃,釋天風緊追不放。兩人打打走走,偌大嶗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戰場。轉眼竟花去四日。賀陀羅被阻了正事,不勝其煩,釋天風則好容易遇上對手,心頭甜滋滋的,真如塗了蜜糖一般。

  只看二人電光石火般鬥了一陣,賀陀羅忽地躍上一塊山石,掣出鳥笛,吹奏起來。梁蕭心頭一跳,遊目四顧,正想找一棵松樹,取些松針相助。卻早見一群麻雀從天而落,撲稜稜將釋天風圍住。梁蕭正要縱下,忽見釋天風只一弓身,週身便有一種無形之力進將出來,身邊的麻雀如中箭鏃,紛紛落地,竟無一隻能夠近身。

  梁蕭暗暗稱奇,恍然想起凌水月的話,心道:「莫非這便是『無相神針』?」再見釋天風弓身模樣,又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無相神針』又稱『仙蝟功』,看來果然像只大刺蝟。」釋天風雖不懼雀陣,但終被阻了一阻,眼見賀陀羅一晃身,消失在大石之後。釋天風哇哇怒叫,雙手亂揮,空中哧哧有聲,瞬間雀屍遍地。他破了雀陣,身如飛箭,跳到大石之後,隱沒不見,只聞陣陣叫罵之聲,在空山中迴盪不已。

  梁蕭見二人去遠,跳下樹來,撿起一隻死雀,卻見雀兒體外並無傷痕,當是傷在內腑。他沉吟一陣,返回住處,將所見所聞與花曉霜說了,又道:「賀陀羅既被釋島主纏住,難以分身作惡,此間清苦,還是回杳林為好。」當下二人收拾行李,重返杏林。尚未走近,忽見林外站著兩名女道土,正在說話。年長者氣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著一頭白驢。梁蕭瞧得分明,不由喜上眉梢,揚聲叫道:「是了情道長麼?」

  那二人聞聲回頭,正是了情與啞兒,乍見梁蕭,均是驚喜。花曉霜奇道:「蕭哥哥,你認識他們麼?」

  梁蕭點頭而笑,拉著曉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長怎麼到嶗山來了?」了情面帶微笑,打量他一陣,方道:「你這孩子也長大了呢,唉,我聽說這附近有位神醫,特來拜會,可惜卻不得門徑,故而在此盤桓。」

  梁蕭笑道:「原來如此。」轉身為花曉霜引介道,「這位是了情道長。」又瞧了啞兒一眼,卻見她撅著嘴,冷冷瞥著自己,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便笑道:「這位是啞兒道長,你可小心些,否則挨了她的劍,別怪我沒有提醒!」花曉霜臉色微變,啞兒卻面有惱色,瞪了梁蕭一眼。

  了情莞爾道:「梁蕭,這是你朋友麼?」梁蕭笑笑,將曉霜引見與二人,了情聽她姓名,哦了一聲,道:「你姓花?」梁蕭不欲隱瞞,便道:「她是花無媸的孫女。」了情眼神微變,點點頭,笑容卻收斂了。

  四人一邊說話,到了杏林之中。梁蕭問起,方知了情路過此處,聽說活菩薩之事,便想瞧啞兒的啞疾有治無治,不由笑道:「可巧,這位神醫與我再熟不過了。」了情訝道: 「竟有此事,還煩你與貧道引介。」

  梁蕭笑而不語,了情頓然有悟,目視花曉霜,含笑道:「難不成是這位女神醫?」梁蕭笑道:「正是。」

  忽覺有人拉扯衣袖,回頭一瞧,卻見花曉霜面漲通紅,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道長,日後別說什麼菩薩神醫的話,她臉嫩得緊,叫她曉霜便好。」了情點點頭,仍是不住對花曉霜打量。啞兒也目不轉睛望著花曉霜,分外詫異。

  四人到了房中,花曉霜看過啞兒的嗓子,又翻過《青杏卷》,想了想,道:「啞兒道長嗓子有異常人,非剖開施術不可。」啞兒聽說此等駭人之法,大驚失色。了情也覺驚訝,看著梁蕭,見他微微點頭,略一沉吟,歎道:「那麼全憑姑娘作主。」

  花曉霜奇道:「道長答應得忒快了,別說身體髮膚,父母所賜,不容侵犯,而且這開喉之術風險不小,動輒有性命之優,多數人都不肯的。」了情莞爾道:「我信得過梁蕭,他待你這麼好,我自也信得過你。」

  花曉霜喜笑顏開,對了情大生好感,說道:「是呀,我也信得過蕭哥哥的。」又向梁蕭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紙線,呆會兒給啞兒姊姊縫創口。」梁蕭應了,花曉霜嫣然一笑,轉人藥房,配藥去了。

  了情見她人內,向梁蕭笑道:「敢情好,你這匹野馬算是有了轡頭」梁蕭搖頭道: 「道長別想岔了,我哪裡配得上她?」了情皺皺眉,欲言又止,啞兒卻拉住梁蕭,指手畫腳。梁蕭知她詢問阿雪,不禁歎了口氣,慘然道:「她去世啦……」啞兒如遭雷殛,張口結舌,了情也露出震驚之色。梁蕭淚湧雙目,但怕被二人瞧見,匆匆掉頭道:「我去準備紙線。」步履如風,逕自去了。

  辰巳時分,花曉霜給啞兒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繼而塗抹藥酒,割開咽喉,矯正聲帶,最後塗抹止血藥物縫合。忙至酉時,梁蕭留下善後,讓花曉霜自去休息。了情甚是關切,始終守在門外,見花曉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總算落地。

  花曉霜拿出素箋,寫了兩張方子,道:「道長放心,我再開兩劑活血生肌的藥物,內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啞兒姊姊便能開口說話了。」了情大喜,稽首道:「雖說大恩不言謝,但貧道還是要多謝姑娘。」花曉霜雙手連擺,道:「這是應當做的,道長可別這麼說!」 了情見她沒有半點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對這女孩兒生出莫大好感來。

  花曉霜施術之時,心弦繃緊,此刻鬆弛下來,忽覺頭暈目眩,忙取金風玉露丸吃了兩粒,坐在門檻邊,微微喘氣。了情見她臉色透青,關切道:「不舒服麼?」花曉霜強笑道:「一個老病根兒,不礙事。」

  了情訝道:「你精通醫術,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曉霜見她眉目慈和,氣度溫潤,心中無由生出依戀之意,一五一十將身患「九陰毒脈」之事說了。了情聽得心中淒然: 「這女孩兒行醫濟世,自己卻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生出無邊憐意,傍著曉霜坐下,將她拉人懷裡。花曉霜心生感動,驀然想起母親,自傷自憐,淚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說道:「曉霜,你給貧道的弟子治好啞疾,貧道無以為報,想要傳你一門功夫,不知你願學不願?」雙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曉霜治病從來不求回報,聞言頗是怔忡,忽聽梁蕭笑道:「既然道長有心,曉霜你還不拜師?」花曉霜聞言,福至心靈,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視梁蕭道:「你這憊懶小子,盡出些古怪主意」 心中卻是訝異:「他到了身後,我竟不知。一別兩載,這孩子的武功精進得好快!」

  梁蕭笑道:「依我看,道長與曉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師徒。我為道長尋了這麼個好徒弟,道長該如何賞我?」了情又好氣又好笑,脫口便道:「賞你一頓板子。」

  花曉霜只覺與了情說話,頗是投緣,聽得梁蕭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情不便與她執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將她扶起,歎道:「如此一來,倒似貧道硬來佔了個便宜。不過如此一來,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轉眼瞧了曉霜一眼,但覺她神氣之間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心中歡喜,當下舉袖揮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見招式飄逸,意態雍容,形動於外,神斂於內,八分處守,兩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網、疏而不漏,攻則從容不迫,防不勝防。使到得意處,飄飄然有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態。

  梁蕭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勢,擊掌讚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長忒也偏心了,既有如此拳法,為何早不傳我?」了情白他一眼,道:「這是我自創的功夫,比之歸藏劍頗有不如,何況你飛揚跋扈的性子,怎耐煩學這抱樸致遠、以靜制動的拳法。」梁蕭微笑不語,心道:「道長說得是!武功練到一定地步,無不合於人之本性。曉霜恬淡無爭,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讓我八分守,兩分攻,豈不是折磨人麼?」

  了情道:「霜兒,我這路拳法名為『暗香拳』,法於五五梅花之象,分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後五路,中五路。講求抱元守一,心意空靈,出拳若有若無,彷彿寒梅清幽,暗香浮動。尋常武功,總要因時應勢,變化制敵,這路拳法卻是憑借氣機牽引,自發自動,不為外物所惑。」說著一招一式,予以指點。

  曉霜學著將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覺遍體陽和,極是舒服。轉眼一望,卻見了情凝視自己,笑問道:「怎麼樣?」花曉霜道:「方纔骨子裡有些發冷,跟師父打了這通,頓時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這『暗香拳』看似拳法,實為內功,便如寒梅獨放,凌霜傲雪,於行動中涵養體內純陽之氣,克制諸般陰邪,你時常習練,或許有些好處。」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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