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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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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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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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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36:42 |只看該作者
  那人高七尺有餘,一件羊皮坎肩在打鬥中撕得粉碎,紅褐長髮披在肩上,濃眉有髯,一對虎目炯炯有神,臉上幾道血痕,想必是鬥毆時抓傷。但看他隨手一摔,沒將四人甩開,驀地雙目瞪圓,雷霆般一聲大喝,雙臂發力,一手一個,將兩個摟腰的少年舉了起來,雙腿發力,將腿上二人甩出丈外,倒地不起,然後雙臂凌空一合,那兩個少年撞在一起,頓時昏厥。年輕人將人隨手擲在地上,用蒙古話朗聲叫道:「服輸了麼?」聲如驢鳴,神威凜凜。梁蕭瞧得暗暗點頭:「這便是土土哈麼,當真有些氣概。」

  李庭兒四人不料只此走路的工夫,朋友們盡被他打倒,驚怒交迸,趕上前去。他們與蒙古人雜居,也懂些許蒙古語,楊小雀當先搶到,朗叫道:「土土哈,咱們還沒打,就還沒輸。」土土哈看見他們,皺眉道:「你們來晚啦,好,一起上吧!」鐵牛在地上呻吟道:「楊小雀,算啦,這次又打不過啦,這蠻子越來越厲害……哎喲……」

  楊小雀搖頭道:「這次我們不一起上,一個對一個。」地上的漢人少年皆是驚詫,紛紛嚷道:「楊小雀你活膩了?」土土哈也露訝色,打量他道:「這話當真?」楊小雀道: 「不錯,我先跟你打!」土土哈點頭道:「好,這麼多年,你第一個對我這般說話,不管輸贏,都是好漢。」楊小雀與他廝鬥多年,雖然是敵非友,骨子裡卻對他頗是佩服,今日得他一句贊語,端的又驚又喜,當即擺了個架勢,足取弓步,掌作虎形,叫道:「你來。」 土土哈搖頭道:「我讓你先出拳。」

  楊小雀不敢托大,左拳一晃,直奔土土哈面門。土土哈見他出拳迅疾,甚覺吃驚,翻手抓他手腕;楊小雀右掌突地自小臂下穿出,撲的一聲,打在土土哈胸口。掌上帶了內勁,土土哈體格雖強,也覺隱隱作痛。胡老一見徒弟得手,得意笑道:「好一招『暗渡陳倉』,下招是『摧斷山根』。」

  土土哈性子倔強,中掌之後,不後仰消勢,反而運力前傾,順勢一拳,帶起烈風,掃向楊小雀面門。這些日子楊小雀拆招無數,應變極快,土土哈拳勢甫動,他便身形忽矮,使一招「摧斷山根」,腿若蛟龍擺尾,借土土哈前傾之勢,以巧勁一勾。土土哈站立不住,眼看便要倒金山、頹玉柱,但此人身手著實敏捷,危急間腿足發力,一個弓步,將極猛烈的去勢生生剎住。忽聽背後風響,楊小雀繞到他身後,雙掌疾出,按他背心,這招「雙龍搶珠」威力頗大,楊小雀擬將土土哈凌空震飛,讓他跌得難看。

  土土哈半空中無處借力,應掌飛出。楊小雀心頭一喜,哪知尚未收掌,手腕驟然一緊,竟被土土哈反手扣住,暗叫不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不由主,被土土哈滴溜溜當空一掄,摔出四丈開外,攪得塵土飛揚。此番變故橫生,快如閃電,胡老一雖瞧得明白,卻唯有咧著一張大嘴,全然來不及提醒。

  土土哈被震飛丈許,尚未跌倒,便雙手拍地,挺身站起,兀自神完氣足。楊小雀雖也掙扎而起,嘴角卻掛了一絲血跡,顯然傷了內腑。他拭去血跡,啞聲道:「你我各摔一跤,扯了個平,大家再打過。」土土哈搖頭道:「你受了傷,不打了吧。嗯,你拳腳很快,比起地上這些人,厲害了十倍也不止。」楊小雀還要再說,李庭兒撥開他道:「你先退下,且讓我來。」趙三狗搶道:「換我來吧!」胡老一怒道:「他奶奶的,兩個小雜種都滾開。摔一跤有什麼了不得,頭掉了也是碗大個疤。」胡老十叫道:「什麼話,打不贏還要打,佔著茅坑不拉屎麼?」胡老千道:「對,還是李庭兒來,只有李庭兒打得過他!」胡老萬道:「還是王可來最好,昨天老子教了他幾下絕招,正好用到這紅毛鬼頭上。」

  只因有言在先,五個人唯有遙遙指揮。忽聽梁蕭在身後冷笑道:「胡老一你們四個分明是死鴨子嘴硬。所謂一力降十會,這土土哈蠻力驚人,你打他十拳,他也渾然沒事,但他抽空裡還你一拳,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中條五寶齊聲叫道:「老子跟他打,包管一拳便叫他趴下,決不打第二拳。」梁蕭臉一沉,道:「你們答應過我什麼?」中條五寶頓時氣焰一餒。梁蕭尋思:「你五個混蛋不知輕重,倘若當真出手,只怕要了這漢子的性命。」他想著走上山坡,那四人拱手道: 「梁大哥。」梁蕭點點頭,向楊小雀道:「你過來,讓我瞧瞧傷勢!」楊小雀應聲過去,梁蕭在他胸腹間推拿數下,楊小雀胸悶之意頓時消解不少。

  土土哈看見來了個陌生人,心中奇怪,用蒙古語向梁蕭道:「你也來和我打嗎?」梁蕭搖搖頭,也用蒙古語道:「我不和你打,你打不過我的。」土土哈雙眉一揚,朗聲道: 「你蒙古話說得好,也是蒙古人嗎?好,我們兩個打一次,也是一個對一個。」梁蕭一愣,失笑道:「你這是向我挑戰嗎?嗯,你最擅長什麼?」土土哈道:「這話怎麼說?」梁蕭道:「若是比鬥拳腳,我勝你就像大雕捉拿小羊。但這般勝你,豈不是欺負你了。除了拳腳,你還會什麼?」土土哈怒道:「你這廝盡說大話。我偏要比拳腳,有膽量的便過來交手。」上前一步,虎目含威。

  梁蕭微微一笑,雙腿一分,道:「我讓你打三拳,若撼得動我,我便與你拚鬥拳腳。」 土土哈天生神力,能生裂虎豹,拳斃牯牛。沒料到梁蕭如此小覷,心中驚怒,但見梁蕭雖不比自家矮小,說到體格,卻遠不及自己雄壯,何況便有自己的體魄,也未必就有自己的神力。略一沉吟,搖頭道:「你別說大話唬人。我手重得緊,你小鞭子一樣的人兒,三拳打罷,十個也打壞了,還是你一拳我一腳吧。」

  梁蕭聽他這一說,頗喜他氣量恢宏,點頭笑道:「打壞了也不怪你,只須讓我退後半分,便算我輸。」土土哈大怒,但見李庭兒等人神色自若,並無規勸之意,他並非一介莽夫,心知定有緣由,忖道:「我輕輕打他一拳試試。」便道:「好,若害怕的就先說,我收拳便是。」

  梁蕭笑道:「你來,你來。」土土哈臉一沉,一拳直奔梁蕭肩頭,這一拳雖說留手,仍有三四十斤力道。不料一拳及體,卻如中鐵板,土土哈吃痛,收拳叫道:「你這漢子,好硬骨頭。」梁蕭笑道:「你不是叫做『赤毛虎』嗎,老虎的猛勁去哪裡啦?輕手輕腳的,跟兔子一樣。」蒙古話裡,他這番話頗是辱人,土土哈濃眉一挑,再不答話,用上九成力道,擊向梁蕭左胸。李庭等人雖服梁蕭之能,見狀也是一驚:「梁大哥雖然武功絕倫,但挨了這拳,能不退後麼?」

  梁蕭見他拳來,卻不動彈,直待拳勁及身,身子方才微微一仰,足下倏然入地三寸,直沒至脛。中條五寶見這情形,眼中俱是一亮,齊聲驚呼道:「蕭大爺的『立地生根』!」 這招「立地生根」乃是黑水一派的不傳之秘。當年在『群英盟』上,蕭千絕抵擋「南天三奇」之一姬落紅的畫戟,用的便是這招。訣竅在於後仰的一霎,內力忽生變化,將對方勁力引至腳跟。至於入地深淺,則由對方勁力大小而定。這本是極上乘的武功,須以極高內力方能駕御,要麼便會一著不慎,反傷己身。蕭玉翎當年傳授時只知其法,無力示範。梁蕭因為近日內功大進,方才練成這門功夫。

  土土哈見一拳撼不動梁蕭,心頭駭然,但他出手奇快,一拳未收,二拳又至,尚未擊到,便聽中條五寶齊喝一聲:「弓弦勁。」喝聲方起,梁蕭忽地變後仰為前傾,便如拉滿的弓弦,一放手便彈了回去。須知引弓之力甚大,一不留心,弓弦回彈,甚至能割傷開弓者自身。梁蕭這招「立地生根」,便如生長於地的樹木,用手一推,猶能來回擺動,倘若推力用足,反彈之時能傷人畜,其理與弓弦相同。

  但梁蕭並非死木,乃是活人,身子回彈的一剎那,帶上了土土哈的拳勁不說,更有梁蕭本身之力,二力相合,勝過土土哈一倍不止。中條五寶喝聲方落,便見土土哈飛出二丈之遙,摔得結實。但他筋骨強健,略一掙扎便即跳起,只覺手臂痛麻,胸口氣血翻滾不已,一時瞪著梁蕭,十分驚駭。他哪知道,梁蕭已然手下留情,當年姬落紅挨了蕭千絕的「弓弦勁」,當場便已筋摧骨斷,五臟俱裂了。

  李庭四人見狀,齊聲叫好,其他漢人少年也掙扎起來,大聲歡呼。梁蕭挨了這兩拳,胸口微微發麻,暗驚道:「這廝蠻力也頗驚人了。」吐出一口氣,哈哈笑道,「土土哈,你認輸了嗎?」土土哈心知今日遇上了高人,但他自幼喪父,獨立支撐家業,性格磨煉得堅韌倔強,生平從未服輸過,當下濃眉一揚,高聲道:「好漢子,你敢跟我比試摔跤嗎?」 梁蕭笑道:「折騰半天,這便是你擅長的麼?好,就比摔跤。」土土哈吸一口氣,撕下皮袍,赤裸上身,雙腳微曲,兩臂分開,其架勢正是蒙古國術,摔跤之術。

  梁蕭脫下袍子,擲給趙三狗。李庭兒湊前低聲道:「梁大哥小心,這傢伙摔跤術了得,從未敗過。」梁蕭點了點頭。要知高手交鋒,力求傷敵於身外,決不容人近身,就此而言,摔跤本是極下乘的法門,梁蕭與土土哈較量,自取下乘,頗違本性。但既然放出話來,自然也當照辦。他雖未練過摔跤,但聽母親說過,以他武技之精,不難揣摩其門道。當下足下微動,賣個破綻,土土哈覷到破綻,果然虎撲上來,來扣梁蕭腰部。

  梁蕭略退半步,抓住土土哈的手臂,反足勾他左腿。剎那間,兩人四條胳膊,四條腿絞成一團。摔跤本是蒙古人從牛羊抵角、虎豹相搏中悟出的搏鬥法子,後來又加入殺牛宰羊之法,更見威力。二人四肢交纏,盤旋疾走,尋隙抵暇,攻敵破綻,你一個「擰牛角」,我一個「騎駱駝」,時時出腳掃蹴對方下盤。旁觀的少年皆是會家,看到精妙處,紛紛叫好。

  梁蕭本力略遜土土哈,武技卻高出他十倍不止,深諳借力消勢之法,原本不用其他武功,三招之內,便能將他摔倒。但他頗愛土土哈風骨,不願太早摔倒此人,讓他難堪。

  如此你來我往,角了兩個回合,梁蕭正想尋個破綻,將土土哈摔翻,中條五寶卻已不耐,胡老一嚷道:「老大,扣他腰部,鎖他右肩,勾他左腿!」胡老十道:「頂他左邊膝蓋。」胡老百嚷道:「對,扣他腋下,用屁股頂他腰子。」胡老千道:「向右轉,勒他脖子。」胡老萬接口道:「掏他下陰。」王可驚道:「師父,這招可不能使!」胡老萬兩眼一翻,道:「老子這叫聲東擊西,嚇唬嚇唬他,趁他躲閃,踩他腳背……」王可道:「踩腳也是不行的。」胡老萬給他一個栗暴子,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打個屁。」 王可眼淚汪汪,好不委屈。

  這五人雖大呼小叫,但眼力奇高,所說無一不是土土哈的破綻。梁蕭心中大惱:「我偏不按你們說的出手。」但那五人旁觀者清,十隻眼睛盯著,土土哈破綻稍露,五張嘴便爭先恐後說出。梁蕭身在局中,被他們七嘴八舌一攪,思緒反倒不及他們嘴皮子敏捷,而且土土哈摔跤之技精熟,若不依五寶的章法出手,一時竟難取勝。土土哈也聽出話中之意,驚惶間極力補救。如此一來,倒似土土哈與中條五寶六人合力對付梁蕭一個,角了四炷香的光景,還是難分勝負。

  胡老百見梁蕭久久不能得手,不由焦躁起來,嚷道:「老大,你是否想故意輸給他,存心要老子跟你沒臉?」梁蕭大怒,叫道:「胡說八道!」他說話分神,土土哈趁勢欺進,反身一個背摔,將梁蕭凌空拋了起來。眾人齊齊驚呼。中條五寶同聲叫道:「扣脖子!頂胸脯。」這一解數極為厲害,乃是反敗為勝的殺著,倘若使出,梁蕭倒地之前,借力打力,凌空一扳,便能將土土哈反摔出去。梁蕭本也想到,但被五人叫出,偏偏不用。

  土土哈聽得,忙將頭一縮,護住脖子,不待梁蕭落地,陡然掩上,雙手扭他手臂,左腿掃他下盤,頭則頂他頸項,三招並發,迅雷不及掩耳。當此危急之時,忽見梁蕭雙足一點,身子騰空,蜷成一團,好似風車一般,順著土土哈扭轉之勢滴溜溜轉了一轉。土土哈不料他變化如此詭奇,一腳掃空,腦袋收轉不及,沒頂著脖子,卻頂在梁蕭雙膝之上,痛得他哎喲大叫。

  梁蕭這一下被逼用上輕功,暗叫「慚愧」,借土土哈頭撞之力,身子張開,輕飄飄落到他身側,方要動手反擊,那邊中條四寶早已嚷開:「勾他左腿,撞他屁股。」梁蕭卻不照辦,牽住土土哈的胳膊,飄然走出一步。

  這一步玄奇異常,正是「九九歸元步」,因是借力而發,土土哈被他一牽,幾乎撲倒,無奈上前一步,未及站穩,梁蕭轉身又走一步。土土哈站立不住,只得猛跨一步,橫掃梁蕭下盤,誰想足下一空,梁蕭人影俱沒;土土哈扭腰揮臂,欲要摔開梁蕭雙手,哪知他腰身扭向何處,便被梁蕭帶往何處;剛剛動念後墜,梁蕭早已將他向後牽引,想要前衝,梁蕭已然前方拖拽。往左時,梁蕭在左,往右時,梁蕭在右,總是料敵先機,搶先一步將他帶動,土土哈隨他走了十來步,步法已是零亂不堪。

  要知摔跤最重下盤功夫,土土哈足下失措,頓時破綻百出,中條五寶叫喊聲更急。但梁蕭全不理會,只帶著土土哈以「歸元步」行走。他越走越快,土土哈也不由自主越轉越快,走了片刻工夫,只見梁蕭身形一變三,三變六,人來人去,看得眾人眼花繚亂,土土哈便似被牽了鼻子的牯牛,跟著他東轉西轉,走個不停。

  又轉了一會兒,梁蕭忽地撒手,微笑著站在一旁。土土哈雖得自由,卻如風魔般就地疾旋,無法稍停,他心中清明,欲要停住身形,但此時帶他旋轉之力,卻是他此前掙扎之力的總和,被梁蕭以歸元步盡數借來,還施在他身上,任他氣力再強十倍,也難抗衡。眾人正自不明所以,突見土土哈雙腿互絞,坐倒在地,兀自如陀螺般滴溜溜亂轉。眾人一怔之後,笑成一片。土土哈好容易手足並用,剎住旋轉之勢,卻覺一陣頭昏眼花,胸悶異常,早先他心中尚覺驚怒,此時卻已怒意盡去,僅存駭然了。

  胡老一撓頭道:「既不扭他,也不絆他,借他氣力,逼他自己摔倒。老大你這招高明是高明,但不是摔跤。」胡老十也道:「對,老大這是武功,還是窮酸的武功,老子最討厭窮酸的武功啦。」梁蕭皺眉道:「胡說,摔跤術裡也有借力打力的法子。我不戰而屈人之兵,比用蠻力高明多了!」這時土土哈忽地一跳而起,高聲叫道:「手腳上的本事,我比不上你,但我仍不認輸。」眾潑皮大怒,這個嚷道:「土土哈,你褲子都輸掉了,光了屁股還不認輸?」哪個叫道:「這位大哥法術高強,土土哈你肉眼凡胎,能跟他鬥麼?」 「對,這叫做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滾你姥姥的臭鴨蛋吧。」七嘴八舌,極盡挖苦之能事。土土哈面皮時青時紅,瞋目不語。梁蕭卻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頗是激賞,揮手笑道:「都閉嘴吧!」

  眾人頓時寂然。梁蕭笑道:「要比什麼,隨你挑選。便是烹飪飯菜,女線針紅,我也奉陪到底。」心道:「就算比女線針紅,憑我編竹子練出的手法,想也不輸於天下任何一人。」眾人聽得他一說,頓時哈哈大笑。若換了是別人,土土哈定當是侮辱他,但聽梁蕭說出,也不由笑道:「我不會這些,比不過你。你等我一會兒,我立時便來。」梁蕭點頭道:「好!」土土哈拔足飛奔,往北去了。眾人均是猜測他做什麼去,議論紛紛。不一陣,便聽北方馬蹄聲響,兩騎人馬飛也似趕來,眾人定睛一看,只見土土哈乘一匹褐色大馬,背負弓箭馳在前面,後跟一個留三塔頭、面皮白淨的蒙古少年,也背負弓箭,乘一匹白馬。眾潑皮紛紛怒喝:「土土哈,你去找幫手麼?」「打不過就叫囊古歹來幫忙,土土哈你不害臊嗎?」梁蕭卻猜到緣由,眉頭微聳。

  土土哈跳下馬來,也不理眾人聒噪,向梁蕭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這馬是向囊古歹借來的,他聽說了,也要來看。」梁蕭道:「無妨,你要跟我比騎馬射箭嗎?」土土哈點頭道:「正是。」眾人均是一呆。土土哈揚聲道:「囊古歹,你把弓箭給他。」那蒙古少年將弓箭取下,遞給梁蕭。土土哈手指遠處的垂楊柳道:「我們射柳條!各射三箭,看誰射得遠,射得柳條多,誰就勝了。」此時方才入春,柳條細嫩,柳葉還未長出,要想射中頗是困難。梁蕭皺眉道:「好!你先來。」他從未練過騎射,但自恃眼力臂力,想也不難應付。但所以讓土土哈先射,固是「知己知彼」之策,更有「現學現賣,新鮮熱辣」之意。

  土土哈也不推辭,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距柳條越來越遠,漸有三百步之遙。眾人無不駭然:「他去這遠射?」梁蕭看在眼裡,眉頭大皺。只見土土哈疾馳之中,倏地轉身,挽強弓,引白羽,嗖的一聲,箭出若電,將細柳條一截兩段,其勢不止,羽箭沒入樹幹之中,嗡嗡直顫。囊古歹脫口叫好,叫聲方起,土土哈馬不停蹄,第二箭離弦而出,他有心顯露本事,這箭方出,第三支箭搭上弓弦,瞬息出手,銜著第二箭的箭尾,便似追星趕月一般,哧的一聲將頭一支箭縱向剖開,變做兩支,其勢不止,與第三支箭並鏃齊飛,剎那間將三根柳條齊齊截斷。到此之時,囊古歹叫好之聲方才落地。眾潑皮個個面無人色,皆想道:「若是他早用箭射,咱們向閻王爺報到多時了。」

  土土哈縱馬馳回,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梁蕭,說道:「你來!」潑皮們一個個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又變法術,大顯奇能,挫敗土土哈。誰知梁蕭沉默片刻,搖頭道: 「我輸了,這個我做不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胡老一嚷道:「不成啊,老大,不能認輸。」胡老十道:「是呀,你是老大,你一認輸,咱們跟著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其他三人紛紛稱是。梁蕭鐵青著臉,將手中弓箭扔給囊古歹,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中條五寶迎面攔住,齊聲嚷道:「老大,你這麼一走,老子豈不也威名墮地啦!」梁蕭冷笑道:「好啊,有本事,你們來!」中條五寶自忖不能,紛紛啞口無言。土土哈將弓箭交給囊古歹,忽地上前兩步,雙手按胸,向梁蕭躬身說道:「請問大名。」梁蕭知道這是蒙古極高的禮節,心頭詫異,說道:「我叫梁蕭。」土土哈奇道:「你是漢人麼?漢人中少有蒙古話說得這麼好的。」頓了一頓,又道,「我是欽察部人,叫土土哈。」梁蕭笑道:「我知道了。」

  土土哈呵呵一笑,正色道:「你武藝很好,為人豪氣,我很喜歡,要請你喝酒。」梁蕭笑道:「你的弓箭也很厲害,蒙古人中數你第一嗎?」囊古歹接口道:「不是,當今第一神箭手是八剌部的伯顏!」這幾句竟是用漢話說出來。梁蕭心道:「原來是他,將軍神箭,名不虛傳。」一轉眼,瞧著囊古歹,笑道:「你漢話說得不壞!」

  土土哈大笑道:「這裡的蒙古人,數囊古歹最有學問,他還能作漢人的曲子。」梁蕭點點頭,對李庭兒四人道:「聽到了麼。蒙古人都願讀書,你們還不肯學好?」四人面紅耳赤,低頭無語。囊古歹面露傲色,揚聲道:「成吉思汗在《扎撒》中說過:」讀書的尋常人終究會勝過天生的聰明人『,須得明白漢人的學問,才能統治他們。「土土哈聽得是成吉思汗所說,頓時肅然起敬道:」說得極好。「梁蕭忽道:」成吉思汗自己就不認字,不讀書,卻是為何?「囊古歹一愣,不知從何回答。梁蕭哈哈笑道:」打仗殺人,有沒有學問也沒關係,但理財算賬,卻非得學問不可了。「囊古歹若有所悟,連連點頭。

  梁蕭轉身向李庭兒道:「你和趙三狗、王可去買酒買肉,楊小雀有傷,跟我回去。」 土土哈急道:「我請你喝酒,你不要買。」梁蕭道:「這次我請你,下次你請我吧!」不容他分說,扣住他手臂,土土哈被他扣住要穴,頓時動彈不得,心道:「他的手像有魔法一樣,真是奇怪。」卻聽梁蕭又道:「囊古歹你也來。」囊古歹含笑答應。

  土土哈道:「我的馬被他們偷了,須得要回來。」梁蕭道:「交給趙三狗便是。」趙三狗領命,自與潑皮們交涉,潑皮們大敗虧輸,不敢違拗,只得引他去取。

  一行人一路說話,到了竹屋前,阿雪正自擔心,遠遠瞧到,歡喜道:「回來啦!」梁蕭對土土哈道:「這是我妹子。」土土哈笑道:「你妹子很美!」他說蒙古話,阿雪不懂,望著梁蕭,梁蕭笑道:「這是土土哈,他誇你長得美呢。」阿雪雙頰緋紅,低頭一笑,轉身進屋去了。

  梁蕭道:「土土哈,你不會說漢話麼?」土土哈道:「我聽得懂,但說不好的!」梁蕭道:「我妹子不懂蒙古話,你來我這裡,就說漢話,我去你們那裡,就說蒙古話。」土土哈呵呵大笑,用漢話道:「好!」

  阿雪捧出羊肉,依梁蕭坐下,梁蕭將比鬥之事說了。阿雪大覺有趣,說道:「土土哈你好厲害,哥哥也成了你的手下敗將!」土土哈忙擺手道:「不不,論拳腳功夫,我輸得掉了褲子,都光屁股啦!」他急切間找不到妥當之言,便將潑皮們罵人的言語說出來。阿雪一聽,羞得面紅耳赤。

  半晌工夫,李庭兒四人將酒肉買到,將土土哈的失馬也拉了來。喝了陣酒,梁蕭問道:「土土哈,你是欽察人,欽察離這多遠?」土土哈道:「遠得緊呢,我離開欽察時四歲,來中原已六歲,足足走了兩年。欽察的模樣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很大一條河,叫亦得勒(按:即今俄羅斯境內伏爾加河),河邊住了許多色目人,紅頭髮黃頭髮都有的。」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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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蕭聽得悠然神往,歎道:「天下真是廣大。」他對阿雪道:「待我報了爹爹的仇,我們也去欽察見識。」阿雪大喜道:「哥哥說話算數?」梁蕭一笑,道:「自然算數,到時候你若嫁了人,讓你丈夫也同去。」阿雪笑容一斂,低頭道:「阿雪才不嫁人呢!」梁蕭皺眉道:「不嫁人,做老姑娘麼?」阿雪默不作聲。

  土土哈始終目不轉睛看著阿雪,忽道:「梁蕭,我很喜歡你妹子,我還沒娶妻,把她嫁給我好嗎?」他是蒙古人,行事直爽,對婚姻之事也是想到便說,全無滯澀。眾人聽得一愣,中條五寶哈哈大笑,胡老一叫道:「笨丫頭要嫁人啦,哈哈,好玩好玩!」阿雪面紅耳赤,罵道:「你們放……放……」但她女孩兒家,終究說不出那個『屁』字,胡老十逮到話頭,笑道:「你放呀,放呀,你怎麼放不出來……」正說得開心,屁股上挨了梁蕭一腳,五人哈哈一笑,抓了酒肉,一邊聒噪去了。

  土土哈道:「我還沒娶親,娘常催我,可我不中意那些蒙古女子。你妹子待人很好,不像其他漢人女子那麼多心眼,我一看就喜歡,若你答應,我用這九匹欽察馬做聘禮。」 梁蕭道:「聘禮就不用了,但得看我妹子的意思。」顧視阿雪道,「阿雪,你怎麼說。」 阿雪臉上倏地血色盡失,咬著唇道:「哥哥讓阿雪嫁,阿雪就嫁。」土土哈一聽,只道大事已定,喜道:「好啊,我稟告了娘,就來迎你。」

  梁蕭瞧了阿雪一陣,搖頭歎道:「阿雪,你願嫁就嫁,不願我絲毫不會迫你,我只想你開開心心的。」阿雪秀目微微一紅,忽地流下淚來,拚命搖頭道:「阿雪說了,阿雪說了,我不嫁,就做個老姑娘……」忽地鑽進屋裡,放聲大哭。土土哈看得發呆,不知如何是好。梁蕭略一沉吟,歎道:「土土哈,我妹子不肯,唯有作罷!」土土哈一怔,歎道: 「可惜。」囊古歹奇道:「你們漢人不是有三從四德麼?父死從兄,梁蕭你答應了不就成了。」

  梁蕭冷笑道:「三從四德麼,哼,狗屁而已。」囊古歹更奇,說道:「你的性子不像漢人,倒像是蒙古人。」梁蕭微笑道:「我娘是蒙古人,我算半個蒙古人。」他端起酒笑道,「雖打不成親家,還可以做朋友。」土土哈也舉酒笑道:「對,做朋友。」囊古歹笑道:「既然大家這麼投緣,不妨交換信物,結為安答。」梁蕭淡淡一笑,道:「何須那些俗套,心中是安答,便是安答!」那二人只覺熱血上湧,齊聲道:「對,心中是安答,就是安答!」一時間,七人同聲大笑,將碗中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又喝酒放歌,鬧了半天,方才散去。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時常帶些酒肉,來梁蕭處聚飲。看見趙三狗四人練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覺羨慕。梁蕭見胡老百閒得無聊,便讓他傳授二人拳腳兵刃,自己隨意指點一些內家功夫。土土哈與囊古歹投桃報李,也將騎射之術傳與眾人。

  梁蕭當日騎射敗於土土哈,嘴上認輸,心中卻頗有不服。他悟性奇高,眼力臂力俱臻一流,精進神速,與土土哈日以賭鬥騎馬射柳為樂,十局之中,梁蕭初時勝三局,敗七局,但月餘之後,便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也是天生的練武奇才,得高手指點拳腳兵刃,如虎添翼,李庭兒四人聯手,也往往敵他不過。

  二月時光忽忽而過,已至暮春。這天,梁蕭正編一把竹扇,忽見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兒四人有說有笑,乘馬而來。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經和好,反倒如膠似漆,成了極好的朋友。

  六人下馬上了山坡,梁蕭見六人都是一臉喜色,便放下活計,起身笑道:「甚事這樣歡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終於下聖旨啦!簽軍二十萬,大舉南征!」梁蕭奇道: 「南征?征哪裡?」囊古歹笑道:「征宋唄?以往兩次征討大宋,皆有不利,這次聖上必是下了決心,不滅大宋,絕不甘休。」梁蕭眉頭微皺,暗忖道:「好端端的,打什麼仗,豈不要死許多人?」他一向淡漠國家大事。對胡漢之爭,雖有疑惑,卻也懶得多想,嗯了一聲,又問道::「你們都簽軍了麼?」土土哈道:「今天得了信,我和囊古歹都簽到了,這方圓百里的蒙古人不多,不過百家,囊古歹的爹爹就是這裡的百戶,我們跟他出征。梁蕭,我想托你照拂我娘。」

  梁蕭滿口應允,望著李庭兒和王可,道:「你們怎麼樣?」李庭兒道:「本該我爹爹出征的,但他身子不好,是以由我代他;王可他爹早年戰死,除了他就只有一個弟弟,所以他也簽啦。楊小雀和趙三狗雖不是軍戶,但這次徵兵多廣,十六歲以上男子,但凡武藝精熟,均可從軍。他們既有武藝,自也順順當當地簽了。」

  阿雪笑道:「既然大夥兒都如願從了軍,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說得極是!我都歡喜糊塗了,早知道就該打頭蒼狼、野豬什麼的,讓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愛吃阿雪做的飯啦。」說著目光炯炯,望著阿雪,阿雪臉一紅,低頭不答。土土哈對她猶未忘情,此次出征,母親要他成婚了再走,他也沒答應,但看阿雪如此模樣,不覺心頭暗歎,一腔喜悅中多了絲陰影,揮之不去。

  眾人坐定,梁蕭說道:「常言道:瓦罐不免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你們都要小心。」 眾人轟聲應了,然後談起前程,甚是憧憬,都盼著立功沙場,獲取功名。梁蕭對此雖無興趣,但既然說起,也就姑妄聽之。

  此時間,中條五寶從山上道觀下來,聽到從軍之事,頓時亂作一團。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天上傳來尖銳的鷹唳。胡老一聽得一愣,抬頭看去,只見一隻禿鷲在半空中盤旋。不由臉色一變,嚷道:「別鬧啦,看!」其他四人一看,也露出驚容,胡老一奔到空地上,撮著嘴唇,一聲長嘯,那只禿鷲從天而降,落到胡老一肩上。胡老一從它爪上取下一支竹管,肩著禿鷲奔回來,舉著張紙條子嚷道:「老大,老大,老子不識字,你幫著瞧瞧。」

  梁蕭接過紙條,中條五寶紛紛圍上,神色緊張,梁蕭心頭奇怪:「這五個賊廝鳥著什麼急?」定睛看那紙條,念道:「湘潭丟找!」四個字寫得拙劣,但筆力極強,似要破紙而出。梁蕭正覺摸不著頭腦,中條五寶卻一跳而起,齊聲對梁蕭道:「老大,告辭了。」 梁蕭奇道:「為何告辭,這紙條是誰寫的?什麼含義?」胡老一道:「這是蕭大爺寫的,說在湘潭追丟了老窮酸,讓咱們去幫他找。」梁蕭頓時會過意來:「蕭老怪自負平生,既然追丟了人,必然深以為恥,將『在湘潭追丟老窮酸,你們來幫我找』如此簡略,絕不寫 『追丟老窮酸』或是『來幫我找』,但這五個傻瓜卻能領悟,倒是奇哉怪也!」

  中條五寶說完,對徒弟們嚷道:「老子走了,你們好自為之。」眾人莫名其妙,正要詢問,五人早已急匆匆撒腿便走,忽地人影一閃,梁蕭橫身攔住五人,厲聲道:「不許去!」 胡老一道:「為什麼?」梁蕭怒道:「我是老大,不許你們去幫蕭千絕。」胡老一搖頭道:「你是老大,蕭大爺卻是祖宗,老大怎麼也比不上祖宗的。」

  梁蕭大怒,本想用強留下五人,但數月來朝夕相處,卻又有些下不了手。只得道: 「那好,你們說,為何這樣幫助蕭千絕?若不能讓我心服,決不讓你們走。」五人對望一眼,胡老萬無奈道:「你是老大,老子才給你說,可不能告訴別人。」其他四人回瞪眾人道:「都給老子滾開。」將其他人一一推得老遠,並嚴防眾人上前。梁蕭看了,大覺詫異。

  胡老萬咳嗽一聲,方才低聲說道:「我們兄弟五個,少年時曾在河南闖蕩。那年元宵節,我們到開封看花燈。途中我發現一條人影在屋頂上飛奔,輕功好生了得。我們一時興起,偷偷跟在後面,瞧他去哪裡。不料到了隱蔽處,那傢伙打開背上口袋,拉出個花裡胡哨的娘兒們,那傢伙解開她穴道,也不管她哭得死去活來,就來撕她褲子。」梁蕭冷笑一聲,鄙夷道:「那人就是蕭千絕麼?果然不是好東西。」胡老萬雙手亂擺,說道:「錯啦,錯啦。蕭大爺光明磊落,敢做敢當,就算是撕娘兒們褲子,也是大庭廣眾裡撕,那會躲躲藏藏地撕。」梁蕭呸了一聲,道:「那還不是一樣麼!」胡老萬兩眼一翻,道:「就不一樣,你再把蕭大爺比那個臭賊,老子就跟你翻臉。」梁蕭暫且忍住氣道:「也罷,你繼續說。」

  胡老萬方道:「結果老子想,爹說娘兒們都是禍害,不能碰的。當年他就是一著不慎,中了老媽的圈套,才有老子五個,事後大大地後悔。」梁蕭這才明白他們處處擺出不跟女人說話的模樣,並非瞧不起,而是心中害怕,想要大笑,又覺須得做出臉色,只好忍住。

  胡老萬道:「於是老子大發善心,跳出來關照那個傢伙,叫他不要碰那娘兒們,否則也會跟老爹一樣,大大地後悔。不料那廝卻大光其火,說關老子鳥事。」梁蕭雖不十分明白,也知那人正在為非作歹,卻被五人當場撞破,自然生氣。卻聽胡老萬說道:「老子好心沒好報,當時也很生氣,跟他對罵一陣,雙方就開打。不料那賊廝鳥武功十分古怪,身子東一扭,西一扭,彎來拐去,像條花花綠綠的菜花蛇。」梁蕭心中一動,忖道:「這般說起來,倒像是脫歡走狗哈里斯了。」

  胡老萬續道:「老子一不小心,被他打倒。四個兄弟見狀,一起上前,但那廝武功太怪,只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四個都被他打倒了。」梁蕭尋思道:「不對,若是哈里斯,怎擋得住四寶聯手合擊。」卻聽胡老萬道:「眼看那廝繃著一張臭臉,要殺大夥兒。就在這時,忽聽到頭頂上有人冷笑。老子忍痛看去,就見屋頂上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輕飄飄的,好似浮在空中一樣,老子以為是見了鬼,嚇得大聲叫喚,誰知那個影子開口說道:」老夫最厭三等人,一等是冒犯於我之賊;二等是忘恩負義之輩,三等便是姦淫婦女之徒。今日既撞上,算你運氣,看你武功不錯,留你全屍,你自戕了吧『……「

  梁蕭冷哼一聲,道:「是蕭千絕麼?」胡老萬奇道:「老大好聰明,老子本想賣關子的,你卻先猜到了!」梁蕭道:「這等臭屁,除了蕭千絕,誰放得出來?」胡老萬點頭道:「對呀,當時老子也覺得他大放臭屁,哎喲!」他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號道:「錯了,錯了,蕭大爺,老子錯了。」梁蕭又好氣又好笑:「蕭千絕遠在湘潭,你怕什麼?」胡老萬正色道:「不管他在哪兒,老子也不能說他壞話。」梁蕭暗歎了口氣,問道:「後來呢?」 胡老萬道:「後來也就順理成章啦!那廝不知好歹,跟蕭大爺動手,輸得個落花流水,夾屁而逃,但他武功很怪,蕭大爺縱然傷了他,卻沒殺得了他,被他逃了。」梁蕭心道: 「此人能從蕭千絕手下逃命,卻也了得。」又問道:「你知道那人的名號麼?」胡老萬撓撓頭,皺眉道:「這個……這個,蕭大爺好像說他叫活駱駝。」梁蕭哭笑不得,呸了一聲,道:「還死駱駝呢。你連大仇人的名號也記不清麼?」

  胡老萬笑道:「反正都是駱駝,死的更好。」頓一頓,續道,「當時老子爬不起來了,胡老一胡老十受傷太重,就要死啦!眼看咱們中條五寶就要變成中條五鬼,忽聽得蕭大爺歎了口氣,沒有去追那個臭駱駝,卻來救老子五個。老子當時好生感激,心想蕭大爺這種大高手,不去追人,卻來救人,是很沒臉子的事情,換了我們,一定痛打落水狗,哪顧別人死活。過了幾天,咱們傷好了,一心要拜蕭大爺為師。」說到這裡,胡老萬忽地嘴一撇,號啕大哭,他這一哭,眾人頗是驚奇。胡老一罵道:「胡老萬,你灑貓尿作甚?田里又不差你那點水!」其他三寶紛紛稱是,只是防範眾人竊聽自家臭事,不敢移步,只你一句我一語遠遠開罵,胡老萬也不管他們,只是大哭。

  梁蕭想了想,道:「胡老萬,莫不是他說你們太傻,不收你們麼?」胡老萬聽得,立時止了哭,淚汪汪地瞪著梁蕭道:「老大你怎麼知道?」梁蕭道:「這等事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胡老萬頹然道:「是呀,蕭大爺嫌咱們傻,不要咱們,又說他有徒弟了,不想再收了。咱們卻不死心,纏著他不放,結果,蕭大爺被老子的誠心打動了。」梁蕭冷笑道:「那是什麼誠心,分明是臉皮夠厚。」胡老萬道:「那又怎樣?總之蕭大爺說不收徒,卻可以指點老子功夫。」說到這裡,他望著梁蕭道,「老大,蕭大爺救了老子性命,又教了老子功夫,你說,他叫我去,我去不去?」梁蕭沉默半晌,揮手歎道:「罷了,你們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五人聽得一聲歡呼,胡老百叫道:「老大,你別傷心,老子找到老窮酸,還回來見你。」 梁蕭只覺眼角一熱,嘴裡卻罵道:「傷心個屁,你們滾蛋大吉,我開心還來不及,快滾快滾,看著你們就生氣。」五個人嘻嘻哈哈,一陣風去了。楊小雀和李庭兒四人叫著追了幾步,眼看追趕不上,想到五人授藝之恩,不禁落下淚來。

  梁蕭道:「有什麼好哭,你們既是他們的徒弟,他們早晚會回來。」這時間,忽見趙四急匆匆往山坡而來,一臉焦急。還沒上山坡,便嚷:「不好啦,不好啦!」趙三狗迎上去,叫道:「爹爹,出了什麼事情?」

  趙四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撥開兒子,拉住梁蕭道:「好……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聰明 ……最……最能幹,你……你定要想個法子!」梁蕭道:「您老慢慢說!」趙四喘過一口氣,惶惑道:「不知道怎生回事?方才西華苑來人說,朝廷簽軍,簽到了三狗兒啦!」趙四又指著楊小雀道,「還有小雀兒也被簽啦,這下怎生是好?咱們明明都不是軍戶啊!怎麼也被簽了呢?」跺著雙足,都快掉下淚來。

  梁蕭瞧了楊小雀和三狗兒一眼,卻見二人均是心虛,低下頭去。又聽趙四道:「好侄子,你可千萬想個法子,將這差使兒推了。」梁蕭皺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趙四聽他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趙三狗一眼,歎了口氣,一步一挨,回家去了。

  入夜時分,趙四夫婦又帶著趙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蘆,全家四口來尋梁蕭。趙四最為著急,眼巴巴望著梁蕭,只盼他想出個絕妙法兒,推了差使。趙三狗卻怕梁蕭橫插一足,壞了好事,雙眼東張西望,心神不定。

  梁蕭默然良久,方道:「趙四叔,這事我管不了!」趙四急道:「侄子你恁地聰明,怎會沒法子?」梁蕭搖頭道:「這事我真管不了,不是我沒法子,而是我不願管。」趙四聽得摸不著頭腦。

  梁蕭向趙三狗道:「三狗兒,你想好了?真要從軍麼?」趙三狗看看父母,紅著臉點了點頭。趙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就搧了過去,喝道:「小畜生你懂個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當年活蹦亂跳,一頓吃半頭豬的身坯,那一出去,卻連把骨頭也沒回來,老子還指望你傳宗接代,養老送終,小畜生,你再點頭?」一路拳打腳踢,趙三狗也不躲閃,隨他怎麼毆打,只是拚命點頭。父子二人一時僵持不下。

  梁蕭歎口氣,止住趙四,說道:「趙四叔,以我所見,三狗兒年紀大了,見識也多了,終究不會甘居鄉下。鳥兒的翅膀硬了,終是要飛上天的,魚兒的個頭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趙四聽他這一說,呆了半晌,忽地抽噎起來,說道:「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戰場,刀呀槍的,搪著就完了啊……」說著已是老淚縱橫。梁蕭盤膝床上,合眼道: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趙四見梁蕭不肯幫忙,大勢已去,頹然歎了口氣,扶著門踉蹌出去。梁蕭道:「三狗兒,送你爹回去!」趙三狗點點頭,跟在父親後面。小葫蘆奇怪道:「爹哭什麼呀?」趙四家的歎了口氣,只是搖頭。阿雪拿了塊麥芽糖,塞給小葫蘆,笑道:「來,吃糖糖!」 小葫蘆歡喜道:「多謝阿雪姊姊。」阿雪將她摟在懷裡,道:「我們去外面玩兒。」看了梁蕭一眼,轉出門去。

  趙四家的始終不作聲,只是垂頭坐在櫃邊,過得半晌,梁蕭睜眼道:「四嬸嬸,您有話說麼?」趙四家的忽地一驚,強笑道:「沒,沒!我就坐坐!」梁蕭道:「好,您坐。」 又閉上雙目。趙四家的坐了許久,幾度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起身走出門外。

  過得半晌,阿雪輕手輕足,走了進來,輕聲道:「哥哥,我將趙四嬸送回家啦!」梁蕭睜眼望著她,目光閃動,許久歎道:「阿雪,你過來!」阿雪傍他坐下,梁蕭略一默然,緩緩道:「再過三日,我便要從軍出征!」阿雪聞言嬌軀一震,小口微張,眼中露出駭然之色。梁蕭苦笑道:「按理說,我大仇未報,該當一心練好武功,可……」他說到這裡,目視搖晃不定的燭火,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半晌方道:「但我終究放心不下他們六個,尤其是三狗兒,他是趙四嬸的兒子。四嬸對我爹一片癡心,可爹爹無法回報她……剛才不論四叔怎麼求我,我也決不會動心,但見四嬸一句話不說的樣子,我就想起我媽,心裡十分難受。」說到這裡,他又歎了口氣,道:「我想了許多,終究還是隨他們走一趟的好。阿雪,我走以後,你好好對待四叔四嬸,告訴他們,無論如何,我總會把三狗兒平安帶回來。」

  阿雪呆呆地一語不發,只是那麼坐著。坐了許久,恍恍忽忽進了裡屋,便躺上床睡了。梁蕭卻只想著著出征之事,此事委實大違他的本性,一則軍旅頗多羈絆,二則若為征戰荒廢報仇之事,如何能讓亡父靈魂安寧,再說留下阿雪一人在此,委實叫人難以放心。他心中矛盾已極,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其後三日,土土哈、趙三狗六個都忙著出征之事,也沒前來。梁蕭卻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槍,依照中條五寶傳授六人的槍法,乘著向土土哈借來的馬匹,馳騁演練。諸般兵刃中,短兵刃梁蕭喜劍,長兵刃中最喜槍,武學有云:「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法飄逸幻奇,最難練好,可練好之後,也最難抵擋。梁蕭劍法雖奇,但寶劍過短,不宜遠攻。槍法於常人而言,固然難練,但武功練到梁蕭的地步,武學之理一通百通,劍也好,槍也好,都不離幻奇二字。梁蕭揣摩兩日,便盡得槍術之妙,戰陣殺敵,已不在話下。每到他練槍之時,阿雪便在旁觀看,只是心事重重,神色忽驚忽喜,喜而又驚,也不知想些什麼。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後來到,各帶美酒佳餚,擺出一醉方休的架勢。眾人大呼小叫,端著酒碗,個個神采飛揚。喝了幾碗酒,土土哈酒勁上來,忽地高叫道:「梁蕭,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啦?土土哈這幾天老想,若能與你騎馬並肩,一同殺敵,這輩子也算沒有白過。」囊古歹也歎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藝,勝我二人十倍,埋沒此間,斯可痛哉。」梁蕭笑道:「囊古歹,你學了幾個漢字,又放文屁了!你們兩個今晚來,好似合了伙要勸我從軍?」二人對視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梁蕭笑了笑,道:「就如你們所願吧!」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臉上,其他人聽得又驚又喜。趙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當真跟我們一起去麼?」

  梁蕭冷笑道:「離了老子,你們四個豬頭豬腦,沒的丟了性命。」但見四人倏地紅眉腫眼,不由眉頭大皺,道:「不許哭,沒得丟了志氣。」阿雪也笑道:「是呀,你們一哭,哥哥會不好意思。」梁蕭被她說中心事,面皮一紅,回頭瞪她一眼。土土哈此時才回過神來,一把揪住梁蕭,叫道:「梁蕭,你說話算數麼?」梁蕭道:「這是什麼話?你當我逗你玩麼?」土土哈搔頭一笑,對囊古歹道:「給你爹說,我要跟梁蕭一隊,不去他那裡了!」 眾人皆是一驚,囊古歹叫道:「你這叫我怎麼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左右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李庭兒大笑道:「有了土土哈與梁大哥,我們這七人,能當千軍萬馬使了。」

  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既然從軍,便將小名去了,李庭兒叫李庭,楊小雀便叫楊榷,趙三狗叫趙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蘸了酒水,將三人名字寫在桌上。三人各各答應。

  土土哈道:「如今再多三人,便是個十人隊了,我推梁蕭做十夫長。」眾人一口同意,梁蕭也就不好推辭。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馬匹剛賣了三匹,留三匹給我媽,還剩三匹,本想帶做從馬(按:遊牧民族用馬制度,數匹馬戰爭中輪流使用,以保持馬力)。但梁蕭做十夫長,不能無馬,我送一匹給你,剩下一匹我倆輪流用。」囊古歹搖頭道:「不用如此。我家馬多,我牽十匹來,讓大家都有坐。土土哈,你不許推三阻四,說什麼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土土哈心頭感動,抓著他肩膀,呵呵笑道:「好,這次我就不推辭,梁蕭既然從軍,還請你媽照顧我媽。」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問道: 「阿雪怎麼辦?」梁蕭道:「她跟四叔四嬸一塊兒住。」土土哈點頭道:「這樣很好,咱們早點打完仗回來,不要讓親人們擔心!」梁蕭點頭微笑,眾人得知梁蕭從軍,無不歡喜,一邊談論戰事,一邊開懷暢飲,喝到半夜,但聽得天上殷雷陣陣響起,片刻工夫,淅淅瀝瀝,最後一場春雨飄然而至。眾人這才盡歡而散,唱著曲子相扶而歸。

  梁蕭與阿雪冒雨收拾好殘宴。阿雪多喝了幾杯酒,頭昏昏的,洗漱過後,頃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蕭起身推開大門,只見雨水嘩嘩啦啦從屋簷落下,便如一道水晶的簾子掛在眼前,西方雷聲轟隆,響個不停,便似千軍萬馬從天空馳騁而過。梁蕭凝望著南邊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合上竹製的門扉。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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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卷 第七章 車馬轔轔


  次日清晨,眾人都來梁蕭處聚集。趙四得知梁蕭也從軍照應,轉悲為喜,又著實拜託了一番。

  梁蕭與眾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點兵校場。但見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滿了應徵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征軍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徵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眾人各與親人告別。梁蕭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 「阿雪,無須再送!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梁蕭見她容色太過平靜,心中隱隱不安:「這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麼蠢事。」

  這時鑼鼓響起,梁蕭七人翻身上馬,眾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眾軍士各自入列,只見史富通身著鐵甲,騎著戰馬,一陣風馳到苑外,耀武揚威,數點兵馬。囊古歹自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者,處以極刑。梁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年事已長的同袍,十個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約摸四旬年紀,玉面黑鬚,眉長眼大,一襲白狐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促馬上前,在梁蕭耳邊低聲道:「這便是史格了。」

  卻見那史格目光炯炯,掃視眾軍一匝,朗聲道:「但凡自古名將,多是出生行伍。戰場之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貴,但若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為之。」言畢將眾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紮,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的大軍匯合。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地坐下,大聲叫道:「這史格讓人好不生氣。想我土土哈從軍,是要為忽必烈皇帝打仗,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麼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只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蕭你也一樣。」梁蕭搖頭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再攜我媽和阿雪遍游天下,過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陣,歎道:「梁蕭,土土哈被你一說,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土土哈。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燙,若不騎馬開弓,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緊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蕭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願,也無法子,只得默不作聲,倒下睡了。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梁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眾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 「一」,眾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待三狗兒報完「十」,梁蕭正要轉身去跟百夫長交代,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眾人俱各驚奇。梁蕭定睛看去,卻見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著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眾人只當有人站錯了列,正欲提醒,梁蕭卻看得分明,一言不發,劈手揪住「他」,也不顧那士兵掙扎,拖到一邊角落,壓著嗓子道:「阿雪,你弄什麼鬼?」

  阿雪眼睛一紅,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冑脫了,回家去。」說罷轉身便走,誰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嚶嚶啜泣起來,梁蕭心道:「不論你怎麼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梁蕭一愣,忍不住回頭道:「我怎麼不算數了?」阿雪嗚咽道:「哥哥說的,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梁蕭心道:「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又怎麼著?」阿雪哭道: 「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嗚嗚,阿雪……阿雪不要留在這裡……阿雪要跟著哥哥……」

  梁蕭被她這番話說得僵住,心中又是惱怒又是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說道:「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從軍?」阿雪拭去淚,大眼瞪著梁蕭,道:「我不管,哥哥你說了,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從軍,哥哥不答應,讓我不開心,就是說話不算數,哥哥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梁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死丫頭笨頭笨腦,怎地會琢磨出這麼一番話來。糟糕,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如何不與梁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捨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梁蕭以為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裡千巧百靈,此時卻除了兩眼圓瞪,說不出一個字來。而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

  二人就這麼對望半晌,遠處傳來號角之聲,那是大軍集合的號令。梁蕭一頓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個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計謀得逞,頓時眉開眼笑。梁蕭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轉回。眾人見他二人去而復返,皆是詫異。

  李庭兒驀然認出阿雪,失聲叫道:「哎喲,這不是……」話未說完,便挨了梁蕭一腳。梁蕭怒道:「都給老子閉嘴,誰敢再說話,軍法處置。」他心裡有氣,趁機發洩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認出阿雪,但看梁蕭一臉怒容,情知必有隱衷,不敢觸他霉頭。其他三個兵士卻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隊,怎麼多出一個,還長得女裡女氣,能打仗麼?但見這十夫長滿身殺氣,也都不敢吱聲。

  號角三響,爆竹響起,驅祟辟邪。兩千兵馬裹著應徵民夫,向東開發。道路兩旁擠滿送別的人,父母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女哭爹爹,牽衣拽馬,遮道而哭,號泣聲響成一片,眾征卒無不動容,孱弱者紛紛墜下淚來。

  大軍越走越遠,哭聲已不可聞,可仍在眾人耳邊盤旋,梁蕭回頭望去,但見丘山重重,再無一個親人,不由心生惆悵,想起少時學的一首詩,歎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囊古歹聽得,皺眉道:「梁蕭,這詩可不吉利。」梁蕭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趙三狗卻奇道:「怎麼不吉利?」囊古歹有意顯擺學問,笑道:「這是漢人詩聖杜甫的名篇,最後幾句是這麼說的: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這幾句甚是淺顯,土土哈等人都聽得明白,紛紛罵道:「明知不吉利,你還念出來!懂幾首屁詩就了不起了麼?」囊古歹被濺了一臉口水星子,大是狼狽。

  兵馬從華陰出發,當日過了潼關,夜宿閔鄉,次日渡過黃河,行軍兩日,進入河南境內。在洛陽史格與兄弟史弱匯合,兵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餘日後,進抵蔡州,此時史天澤也率本部精銳到達。兄弟二人晉見父親。午時史格回營,召集眾軍聚合。

  眾人到了軍帳之前,但見史格負手而立,不言不語,面色陰沉,皆感事有不妙,心頭好生納悶,過了好半晌,卻聽史格道:「本帥見過家父了,家父以為,這支新軍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駐紮,多加操練,後方糧草不久將至,到時協助押運。」

  眾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蕭之輩,不用打仗,樂得輕閒,怒的卻是土土哈與囊古歹。眾人返回營帳。土土哈還沒進門,便將頭盔猛擲於地,怒道:「本指望直撲襄陽,跟宋人大戰一場,怎料竟是押運糧草?」回頭一看,但見梁蕭盤膝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畫,不由叫道:「梁蕭,你怎麼不說話?」梁蕭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澤,說話不管用。」囊古歹看著地上字符,奇道:「梁蕭,你在算術?」梁蕭笑道:「你也會?」 囊古歹道:「會一點,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蕭道:「左右無事,我在計算軍中糧草出入之數,順便推演若是打起仗來,每一軍士一天應背負多少軍糧,每日消耗多少糧草;步軍消耗多少,馬軍消耗多少,作戰三天如何分派糧草,作戰七天又如何攤派?」

  土土哈奇道:「這也能算出來?」梁蕭笑道:「能的。你瞧這一題,假令一個民夫負五斗米,一個軍士帶五天的乾糧,每天一人吃兩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師,一來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兩個民夫和一個軍士,背糧的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來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個民夫一個軍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頭道:「就算三個人背,還是不夠咱吃!」

  梁蕭道:「此次征宋,簽軍二十萬,加上前線大軍,便有三十萬之眾,征討時日,也不止一月兩月,許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糧不止,一個人頂兩頭豬,不,該頂兩頭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個民夫也養活不了。」眾人大笑。梁蕭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馬,倒要省些。駱駝能背三石,馬一石五,驢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餵養,牲畜多了,還會生病死去,糧食擱在哪裡,就爛在哪裡!況且使用牛馬,還須得道路暢通,是以遇上險阻,還得開路搭橋。再說,蒙人多吃肉食,牛馬消耗極大。據以上種種,經我運算,便是以車馬運輸,三十萬大軍少說也要百萬民夫,趕牛牽馬、晝夜搬運才能供養。」

  李庭歎道:「聽梁大哥這麼說,咱們只知打仗痛快,卻不知道養活一個士卒如此艱難。」 土土哈也道:「難怪忽必烈皇帝遲遲不願簽軍,原來是因為這個。」梁蕭道:「若以錢糧消耗而論,攻遠大於守。征討越遠,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處。其實背糧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糧於敵』,即是用對方的糧草養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獲得給養,此長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為強悍。」


  土土哈大悟道:「對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沒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說來,若是守者最好堅壁清野,不留糧草於敵了?」梁蕭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說呢?」 土土哈道:「我以為,莫如斷敵糧道,逼迫對方退兵。」梁蕭道:「土土哈說得對,與其死守,莫若出擊,以精兵銳卒游擊敵後,斷其糧草,方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 「梁蕭,你繞著彎子,就是要說押運糧草十分緊要,叫我不要輕視嗎?」梁蕭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膽略,但出奇兵於我軍之後,游擊騷擾,摧毀糧道,卻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則圍之』,故而守城較易,但突襲卻非得極精銳之士不可。換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當敵之強,以我之強,攻敵之弱。弱者莫過於糧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毀一支千石糧隊,兩年之內,定叫元朝大軍哀鴻遍野,無功而返了。」

  土土哈聽到這裡,忍不住嚷道:「梁蕭慢來,你究竟是替誰打仗?怎麼盡替宋人著想?」 梁蕭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窮極無聊,算算罷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動道:「梁蕭,但若你當將軍,對手可就吃虧啦。」梁蕭搖頭道:「這一招對成吉思汗沒用。」 土土哈凜然道:「不錯,太祖之時,牛馬隨軍而出,可說無糧可斷。」梁蕭道:「聽我媽說,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戰牧兩不誤,但他們能用這種法子一統北方,橫掃西方,卻很難征服南方。因為南方為水澤之地,無法放牧,必須攜帶糧草,更要用到舟楫。」

  帳中靜了一陣,土土哈歎道:「梁蕭你真聰明,換了土土哈,萬萬想不出這等道理。」 梁蕭搖頭道:「我聽一個姓明的老頭兒說過,大將軍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不靠蠻力,要用心思。你們想做大將,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厲害,但漢人的兵法也不簡單,我聽那明老頭說過一些,左右閒著,我說給你們聽聽。」眾人聞言大喜,紛紛坐直身子,傾聽梁蕭說話。阿雪沒什麼興致,升了火,將發放的兩塊牛肉抹了鹽,用鐵叉串著烤炙,待眾人說完,分而食之。

  眾人滯留蔡州,白日裡習武練箭,晚上便聽梁蕭講解兵法。當日逃亡路上,明歸曾與梁蕭多言兵法,梁蕭便轉述給六人,但他心思跳脫靈動,從不一味依照書本,多提自家見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領悟最多。土土哈喜愛野戰;李庭則偏喜排兵佈陣,長於算計。

  史格遠離戰場,甚不得志,日日與侍妾歌女廝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裡,頗為瞧他不起。過了二十來天,大軍糧草運到,約有三十萬石,史格將人馬分為三十撥,一撥百人,先後出發押送。自己則率人殿後。梁蕭一隊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鋒的意思,讓土土哈好生歡喜,不料夜裡來了消息,這一撥的百夫長竟是史富通。眾人聞訊,洩氣至極,紛紛扯著嗓子罵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對梁蕭等人百般挑剔,呼來喚去,動輒打罵;梁蕭卻一反常態,笑臉相迎,扶他上馬下馬,百依百順。只是好景不長,才過了午飯時分,史富通忽地模樣大變,跟在梁蕭身後搖頭擺尾,乖巧至極,倒似梁蕭一變做了百夫長,他則成了十夫長一般。

  眾人見他前倨後恭,皆覺驚奇,不知梁蕭用了什麼法子。而史富通死纏著梁蕭,睡覺也要跟著,大家無暇詢問。到了第二天,眾人好容易抽了個空子,悄悄詢問,梁蕭笑道: 「說來簡單,他叫我扶他上馬,我就扶他上馬,只不過趁機在他『足陽明胃經』上做了點手腳,讓他胸悶厭食,吃不下飯,然後告訴他,我會醫術,看出他命不久矣,並將諸般症狀說出。這傢伙一聽,當真魂不附體。我又說,只要你聽話,我就想法救你,要麼你自求多福!」眾人無不大笑,土土哈道:「這法子雖好,但怕時日一長,史富通難免發覺上當。」

  梁蕭道:「我自有變通。昨晚胡亂捏了兩顆藥丸子給他吃了,借把脈看病的時候,解了胃經,卻在他小腸經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厭食了,但又開始亂拉肚子;我決意一天給他來個調調,明天是督脈,後天是任脈,再後天是奇經八脈。嘿,不著急,一條一條慢慢來……他這會兒拉稀去了,出來之後,你們不許笑破我的好事。」話才說完,便看到史富通臉色青白、提著褲帶從山坡後面轉出來,一行人紛紛轉過頭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著臉拉著梁蕭,訴說病情,剛說兩句,猛地面紅耳赤,又捂著肚子向山坡後飛奔。眾人張嘴要笑,梁蕭瞪視過來,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無人處,放聲大笑。

  停停走走,過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忽而背痛,忽而腰酸。這裡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時懷疑梁蕭弄詭,沿途連尋了幾個大夫,但人人都覺脈象不對,可就是說不出毛病在哪兒,吃藥針灸,均不見效,反倒梁蕭每次給他「看病」後,總要好上一些。但過不多久,一種難受消失,別種難受又生。史富通貪戀富貴,十分怕死,但覺週身不適,真當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於梁蕭之手,當即對他掏心掏肺,言聽計從,更無絲毫違拗。

  這一日,押糧大軍進入伏牛山區,距離襄樊不遠,忽見右方出現兩百來人的車仗。梁蕭看見,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會一聲?」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糧草上,聽他這聲叫喚,不覺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著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澀聲道:「好兄弟,你瞧著辦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陽啦。唉,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轉告萬戶爺一聲,說我史富通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時,對史家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是以請他善待我家裡四個婆娘。好兄弟,我給你說,除卻家裡四個,史某還有六個外室,二十頃地都在她們名下,我這一走,定被那六個賤人趁機佔了。你代我給萬戶爺說,務必……務必要回來給我兩個孤苦的孩兒呀… …」想著陽世繁華就要從此別過,他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眾軍見他垂死之人卻哭得中氣十足,皆覺詫異。

  這時,對面派來一騎人馬,馳到近前,問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來問,你們是押運糧草的麼?」史富通一驚,放開梁蕭,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來,扶我下來。」眾人見他忽又生龍活虎,俱是驚奇。哪知史富通由兩個民夫一扶,又顯出嬌弱之狀,說道:「大人在哪兒?小人史格萬戶手下史富通。」

  那傳令兵見他怪模怪樣,訝道:「你是這裡的頭兒?」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長。」那人將信將疑,道:「那好,我告訴海牙大人。」說罷馳馬而去。片刻工夫,那隊人馬奔來。當頭一人身著紫緞便服,頭戴紫貂皮帽,鼻樑高高隆起,一雙褐黃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尋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類。

  那人得手下指點,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長?」史富通有氣無力地道:「小將史富通見過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無法成禮,還望將軍見諒。」阿里海牙訝然道:「既然生病,就該換人帶兵,怎能強自支撐?你個人生死事小,失了糧草可是大事。」 史富通頓時啞口無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聲,顧視眾軍,見梁蕭與土土哈氣宇軒昂,容貌不凡,心頭一喜,馬鞭遙指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梁蕭與土土哈對視一眼,走上前來。阿里海牙道: 「你們擔任什麼職務?」土土哈道:「我是尋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長。」阿里海牙點頭,對梁蕭道:「我命你暫代百夫長。」又對土土哈道:「十夫長之位,由你擔任。」二人只得應了。阿里海牙又問史富通道:「史格為何分軍押運?」史富通傻了眼。原來,史格深信兵書「愚兵易馭」之法,決不將用兵之道告知屬下,史富通自也無從知曉。惶恐之際,兩眼望著梁蕭,滿是乞求之意。梁蕭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熱漸至,糧隊牲畜又多,合兵押運一旦滋生疫病,就會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隊,前後調開,一隊害病,也不至於危及其他隊伍。」史富通一聽有理,忙道:「對對,萬戶爺就是這麼說的。」阿里海牙頷首道:「不愧是名將之子,思慮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蕭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勢弱,遭人各個擊破麼?但想來此處臨近襄陽,大軍一呼萬應,諒宋人也沒此膽略,敢在十餘萬大軍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問話,百夫長答不上來,這個十夫長卻侃侃而談;我說利弊,他卻將不利之處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蕭,心道:「看他服色,不過是尋常軍士,怎地卻有如此見識?」當下也不露聲色,淡然道:「說得不錯,但凡事得防微杜漸,倘若真有人行劫,又當如何處置。」目光炯炯,凝視梁蕭。

  梁蕭笑道:「區區一介兵士,又會什麼處置?大不了少分十撥,二百人一撥,隊伍也不離如此之遠,前後相顧。每隊設傳令兵,一遇險情,便前後呼應,以一字長蛇陣應對,擊我首則尾應,擊我尾則首應,擊我中段麼,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殺他個落花流水罷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蕭半晌,忽地點頭道:「你到襄陽,可來我營中相見。」史富通雷震一驚,望著梁蕭,目中隱有妒色。

  梁蕭笑而不語,心道:「我沒事見你幹嗎?」阿里海牙又道:「襄陽乃是兩國交界,我軍近了,宋軍也近了。你們與我合軍一處,彼此照應。」他見梁蕭不答話,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長,聽到了麼?」梁蕭道:「全聽大人號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輕閒。」

  阿里海牙滿意頷首,率領這支人馬,穿過山側所辟道路,前往襄陽。史富通方才遭梁蕭搶了風頭,突然間來了精神,尋個機會,乘馬擠到阿里海牙身邊,大獻慇勤道:「小人早聽萬戶爺說過,海牙大人與阿術大人乃是伯顏元帥帳中雙璧,本來宋軍也有幾個厲害角色,如李庭芝、呂德,當年曾與憲宗皇帝和聖上交鋒,也算是當世名將,可從沒在您與阿術大人手上討得好去!」

  阿里海牙雖然不好逢迎,但聽得這話,也覺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術大人?阿術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陽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來。我所立功勞甚是微薄。不過說起來,李庭芝和呂德也只是靠著堅城深池,負隅頑抗。以聖上之英明,當年屢攻宋人不下,只因不習水戰,而非這兩人有多厲害。如今聖上拾遺補缺,大力振作水師,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豈是這兩人能夠抵擋?」說到這裡,頗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歎道:「小人長居窮鄉僻壤,孤陋寡聞了!唉,聖上神明英睿,聖意如龍,實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維吾爾農夫,出身低微,憑的是自己苦學成才。他獲取功名之後,也喜他人與己一般好學多問,當下頷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處,就是精進之先兆。只要勤奮好學,深思自強,定有出頭之日。唔,先時你不是生病麼,如今似乎好了許多。」 說著露出關切之色。史富通歎道:「我這病時好時壞,梁蕭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皺眉道:「是麼,我認識幾個軍中大夫,醫術不錯,到了軍營,讓他們給你看看。」 史富通感激涕零,幾乎要下馬叩拜。阿里海牙攔住他,安慰兩句,回顧梁蕭,見他遠遠跟著,笑道:「他叫梁蕭麼?年紀雖輕,卻是個難得的人才。」史富通聽得這話,心頭好不嫉妒,嘴裡卻笑道:「他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易與人相處。」阿里海牙皺眉道:「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此人驕傲太甚,尋常將領只怕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萬戶爺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語。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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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41:15 |只看該作者
  梁蕭雖落得甚遠,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語倒是聽得大半,暗自冷笑:「這廝胡亂搬弄是非!哼,明天輪到足少陰腎經了,你小子備好兩缸清水,邊喝邊拉好了!」又聽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為何大駕到此,不在襄陽與宋軍鏖戰。」阿里海牙道:「我方從大都返回,只因聖上登基以前,兩度征宋,皆無功而返,故而對南征之事始終存疑。朝中大臣也各執一詞,爭論激烈。伯顏元帥和阿術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回朝稟報襄陽戰況,堅定聖上南征之意。唉,幾經周折,萬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話頭,更是極力吹捧,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阿里海牙聽到得意處,發出陣陣爽朗笑聲。

  談笑間,眾人繞過山腳,順著蒙古大軍開闢的大道行進。走了一程,忽見前方一塊山石,將道路阻了大半,人馬雖可繞行,但車輛卻難以經過。阿里海牙皺眉道:「莫不是下雨,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向梁蕭道,「你派幾個人來將石頭移開。」梁蕭皺了皺眉,招呼眾人搬運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說也有萬斤之巨,梁蕭與土土哈合手,也無法撼動。其他漢人軍士都來幫忙,梁蕭喊起號子,著大家齊心協力,將那石頭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這時間,忽聽傳來鞭打聲,一個村姑伴著一名童子,一前一後,揮鞭趕著二十來條牛,迎面向隊伍走來。那童子挽著雙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聲唱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音稚嫩清脆,一邊唱著,離隊伍也越發近了。

  阿里海牙通曉漢人文字,不由忖道:「沒料到這小小童子,也會詩歌?」維吾爾族嗜好音樂,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聽這童兒唱得合音符節,不覺微微點頭,卻聽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雖是布衣荊釵,不失窈窕之態,輕啟朱唇,婉轉歌道:「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逕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眾軍見她人才秀麗,歌聲圓潤,耳聽目視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頃刻已到軍前,眾人雖覺二人來得出奇,但童子女流,並不放在心上。

  梁蕭將石頭推到坡上,尋了塊較小石頭卡在下面停住,緩過一口氣,掉頭一看,但覺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轉念間眉頭大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做什麼?」那兩人認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倆不是別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卻是雲殊的小書僮風眠。二人一見梁蕭,面上皆有驚惶之色。眾人見梁蕭與之爭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蕭,你說些什麼?」梁蕭見了那童風眠,頓時想到雲殊,當真分外眼紅,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厲聲道:「小屁孩兒,你喬裝打扮,在此幹嗎?」那小書僮風眠眼珠一轉,笑道:「自然是放牛啊!這裡不是叫伏牛山麼?」梁蕭罵道:「放牛?放屁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梁蕭聽得耳熟,舉目一看,但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負背,一手卷書,足下似緩而疾,行雲流水般走來,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梁蕭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數轉,忽見風眠、楚婉分別拿出火折子,在幾頭牛尾上晃兩晃,牛尾上所繫爆竹頓時點著,辟啪震響,二十多頭大牯牛受此驚嚇,第一個念頭便是向前狂奔亂突,擺脫危機。剎那之間,牛群擁入軍陣,眾軍措手不及,人仰馬翻,糧隊牛馬也受了驚擾,紛紛掙扎亂動。梁蕭、土土哈因推動大石,弓箭皆在馬上,此時變起倉促,連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睜睜看一群瘋牛將隊伍沖得七零八落。

  二人點火之時,雲殊一聲長笑,笑聲沖天而起,只見兩邊坡上林中,人頭聳動,倏忽現出數百之眾。雲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斕古劍,劍鋒下指,朗聲唱道:「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眾人齊聲應和:「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歌聲中,紛紛提著弓箭長矛,鐵錘刀槍,從兩面山坡呼嘯而下。

  雲殊一劍當先,光影縱橫,殘肢斷臂好似落葉紛飛,鮮血四濺,便如雨下,濺在他白衣之上,艷若片片桃花。他幾個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馬前,見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領,凌空一爪,劈頭落下。

  阿里海牙久經戰場,見勢身子一偏,倏忽鑽入馬腹之下,還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現一張嫩臉,卻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擋,便被小書僮風眠拿住心頭穴道,捉在手裡。眼見不遠處史富通滿地亂爬,忙叫道:「快來救我。」然史富通此時心驚膽戰,只想如何逃命,哪還管什麼「海牙大人」。

  風眠將阿里海牙自馬鐙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雲殊雙足在馬鞍上一點,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飛身縱起,刷刷三劍,又刺死三名色目親兵。

  伏兵來得突兀,梁蕭等人都在坡上,首當其衝,唯有轉身抵擋。一個使鬼頭刀的壯漢直奔梁蕭,一個瘦長漢子則挺槍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對手。

  梁蕭微微側身,那使刀漢子手中一輕,鬼頭刀已被奪過。梁蕭反手回刀捲來。漢子不料這尋常軍士竟有如此武功,大驚之下躲閃不及,不料梁蕭刀在半途,突地偏轉刀鋒,一刀橫拍在他太陽穴上,壯漢遭此重擊,悶哼倒地。此時間,忽聽土土哈一聲大喝,梁蕭回頭看去,但見他將長槍夾在腋下,神力迸發,將瘦漢凌空舉了起來。這大力一拋,那瘦漢握不住槍桿,向後飛出。但他武功嫻熟,一個觔斗翻身落下,猶未立穩,土土哈已飛身搶至,長槍不及掉頭,著地橫掃。他天生神力,這一掃何止數百斤力道,漢子小腿中棒,慘號倒地。

  土土哈與梁蕭輕易勝出,趙山五人卻陷入苦戰。要知這次來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過習了數月武藝,縱得高手指點,也難大成。更何況赤手空拳與這些好手交鋒,頓然不敵。梁蕭見狀,一起一落掩上前來,手中鬼頭刀遊走如龍,將一干豪傑殺得連連後退,但梁蕭與他們並無冤仇,故而始終不出殺手,但對手仗著人多,一退又上,拚死糾纏。

  土土哈見狀飛身趕上,趁眾人被梁蕭吸引,自後偷襲,砍翻兩人,厲聲道:「梁蕭,戰場之上不可留手。」梁蕭眉頭一皺,氣貫刀鋒,嗆啷之聲不絕,六七名南朝武人虎口流血,刀槍脫手。梁蕭刷刷兩刀,迫開眾人,喝道:「拾兵器。」李庭兒五人應聲搶上,將兵刃拾起。此時眾豪傑看出這幾個兵丁棘手,均圍上來。

  梁蕭見對方個個皆是好手,若不傷人斷難脫身,當即高叫道:「要活命的滾開些。」 群豪置若罔聞,一個臉上帶疤的漢子舞著對短戟,當先撲到。忽見刀光如雪,瞬間便到漢子肩頭。敢情梁蕭心一狠,使出氣奪千軍的「修羅滅世刀」來。眼看漢子手臂就要搬家,忽地一支長矛橫裡格來,錚的一聲,竟將梁蕭這招「掣電追風」擋住。梁蕭手臂劇震,心知來人高明,刀勢略偏,一招「孤神渺渺」,刀光吞吐,順著矛身遊走,削那人十指,那人驚咦一聲,後跳丈餘,叫道:「好傢伙。」那刀疤漢子撿回一條胳膊,狼狽而退。

  梁蕭見那持矛之人鬚髮皆白,紅光滿面,正是「參天狻猊」方瀾。方瀾望著梁蕭,也覺心驚:「韃子行伍之中,竟有如許人物?」沉喝一聲,搖動長矛,分心便刺。梁蕭舉刀接住,他此時武功已在方瀾之上,霎時間七斬八斫,殺得方瀾節節後退,只仗著矛長刀短,奮力不讓梁蕭欺近。梁蕭鬥得不耐,忽地厲喝一聲,招變「焚天滅地」,刀光霍霍,漫天湧到。方瀾匆匆擋了三刀,忽被梁蕭刀裡夾腿,踢偏長矛,一刀掠向他胸口。方瀾正覺難當,忽地一人搶至梁蕭身後,一對鐵鷹爪破空有聲,襲他後背。

  梁蕭無奈回轉刀勢,擋住來人鐵爪。方瀾回過一口氣來,叫道:「靳飛,這廝爪子硬得很。」舞起長矛,與靳飛左右夾擊。他二人俱是南武林一流人物,梁蕭縱然厲害,也被纏得無法脫身。但靳飛與方瀾聯手之下,才擋住一名蒙古軍士的單刀,心中駭然之情,卻是無以復加。

  這邊廂,雲殊領著一百來人,在元軍之中衝來蕩去,所向披靡,頃刻之間,將三百多名士兵殺得死死傷傷。正廝殺間,忽聽楚婉一聲嬌喝:「不要走。」雲殊循聲瞧去,只見一名矮小元兵舞著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和楚婉四人邊鬥邊逃。他身手不弱,長劍鋒快,而且只顧逃走,楚婉一行竟攔不住他。雲殊再一轉眼,更覺吃驚,但見東面坡上,一道寒光倏來倏去,殺得方瀾、靳飛後退不迭,另有六名元兵,隨那寒光砍殺。

  雲殊此次立意殺光這支糧隊,決不放走一人,因之長嘯一聲,縱身躍出,見那矮小元兵正往坡上疾奔,當即搶到他身後。這名元兵正是阿雪,她未去搬運石塊,故而留在軍中,突見兩邊殺至,心中驚惶,見梁蕭在東坡,便往東逃,不料卻被幾個南方武人迎面截住。幸得梁蕭怕她遇險,將鉉元劍給她防身,對方措手不及,被她斬斷刀槍,眼看突圍在即,忽覺身後風聲大起,心頭一凜,當即反身出劍。雲殊左手成爪,將鉉元劍劈手奪過,右劍一振,正要刺出,忽聽阿雪尖叫一聲:「是你!」

  原來,阿雪當日在五龍嶺見過雲殊,此時照面認出,驚叫出聲,只因毫無掩飾,脫口便是女子嗓音。雲殊長劍本已到她咽喉,但聽到這聲,頗為吃驚。他劍術已臻收發由心之境,劍鋒一凝,反手拿住阿雪肩背,吃驚道:「你是女的?」他不及細想,將阿雪反手擲出,喝道:「楚姑娘,看好她!」足不點地,直奔坡上。阿雪被他一抓一扔,皮帽落地,露出一頭青絲,女兒模樣盡顯,楚婉暗暗稱奇,上前一步將她擒住。

  梁蕭被一眾高手圍攻,使盡解數,猝然間也脫身不得。交鋒片刻,趙山、王可被對手一輪搶攻,沖在一旁,忽聽女子叫聲,轉過頭來,恰見阿雪被捉。二人大驚,不及向梁蕭呼救,轉身便沖,想要奪回阿雪。正逢雲殊快步趕來,迎個正著。趙山不知厲害,朴刀一挺,迎面砍出,雲殊左手鉉元劍一掛,將他朴刀挑在一旁,右手劍光電閃,刺入他胸膛,趙山大叫一聲,仰天便倒。王可目眥欲裂,手中鎦金钂一抖,向雲殊掃來,雲殊如法炮製,左劍掛開鎦金钂,右劍掠出,劃過王可小腹,王可慘號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聽得慘叫,回眼一看,只驚得魂飛魄散。他此時身處重圍,稍一失神,便著靳飛鐵爪掠肩而過,血透衣甲。梁蕭痛哼一聲,掌中刀光亂閃,四名豪傑身首異處。靳飛怒道:「好賊子,有你無我!」與方瀾二人併力撲上,梁蕭無心久鬥,避開二人,盡殺弱敵,剎那間又刃數人,合圍之勢頓如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雲殊正欲補上一劍,取了王可性命,忽見同伴們死傷慘重,心頭一驚,丟了王可,直奔梁蕭。土土哈橫身一攔,挺槍便刺,雲殊卻足下不停,於飛奔中閃過來槍,劍若雷行電掣,直奔土土哈左胸。

  土土哈橫槍疾擋,不料雲殊挽了個劍花,劍鋒上掠,向他咽喉挑來。眼看土土哈要步趙山後塵,忽聽空中一聲驟喝,梁蕭居高臨下,一刀劈來,鋒刃未至,已是激盪生風,波及數丈。這一招「修羅斷岳」,凶狠猛烈之處,當為天下刀法之最。雲殊左劍疾向上格,右劍自然一緩,土土哈身手也甚敏捷,趁機後躍,但劍鋒所及,仍將他胸甲劃破,鮮血淋漓。

  刀劍相擊,火光四射,梁蕭挾畢生之力,行傾巢一擊。雲殊則是倉促抵擋,頓時虎口迸裂,鉉元劍脫手飛出。但他臨危不亂,右手長劍如怒龍昂首,直刺梁蕭小腹。梁蕭瞧出這一劍乃是「歸藏劍」的路子,心中驚詫。要知這一招「修羅斷岳」有攻無守,全無後招,當下只得借雲殊揮劍格擋之力向後飄閃。雲殊得勢不讓,長劍精光閃動,緊隨梁蕭退勢,刷刷刷殺出兩丈之遙。梁蕭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鬼頭刀一豎,錚的一聲,終於封住雲殊一劍。

  兩人二度交鋒,均如電光石火,直到此時,雲殊才看清梁蕭容貌,微微一怔,失聲叫道:「是你?」梁蕭卻不答話,反手又是兩刀,雲殊封出兩劍,忍不住脫口問道:「柳姑娘……」梁蕭已恨極了他,「柳姑娘」這三字更如火上澆油,揮刀之際,迎面狠啐一口。雲殊偏頭讓過,頰上仍不免濺上兩點口水星子,一時羞怒難當,厲聲道:「好賊子,受死吧!」劍光霍霍,再不留情。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招。「修羅滅世刀」本不是蕭千絕最得意的功夫,而「歸藏劍」 卻是公羊羽生平絕學。二十招不到,梁蕭隱然已露敗象,再瞧方瀾、靳飛正率眾圍殲土土哈五人,不覺心急火燎,足下一晃。雲殊揮劍刺空,微覺愕然,忽見梁蕭展開「歸元步」,向土土哈疾奔而去。雲殊渾然思想不透,這少年已被自己廢去內力,為何不但武功盡復,而且遠勝從前,但此時情急勢迫,不容他細想,當即也展動「歸元步」,緊躡梁蕭之後。二人一前一後,疾似脫籠之鳥,滑如潛淵之魚。梁蕭沿途頻施殺手,刀刀見血,決不落空;雲殊又氣又急,心知任他轉上兩個來回,只怕這裡再無活人,當即催動內力,雙足一頓,縱在半空,「震劍道」出手,雷霆一劍,刺向梁蕭背心。

  梁蕭反手一刀,封向身後。奈何雲殊那口「炎龍劍」本是寶劍,刀劍互絞,鬼頭刀斷作兩截,雲殊劍鋒不止,直抵梁蕭後心。怎料梁蕭並不轉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兩人步法一般,原本互知根底,雲殊算計妥當,這一劍已然封死了梁蕭諸般去路,殊不料梁蕭這一步怪異至極,絕非「三才歸元掌」中任何一路步法,雲殊苦心設下的後招,統統落空。

  原來這一步出自梁蕭由「無所不能圖」中悟出的「十方步」。九如和尚有言「棒打十方世界」。梁蕭以「十方」為名,大有「踏遍十方世界」之意。若說「歸元步」趨退入神,已得九宮圖之大成,那麼這一路「十方步」則脫出九宮之外,更是出神入化了。

  梁蕭擺脫雲殊,左一晃,右一擺,倏地一掌落向方瀾肋下。方瀾卸開土土哈的長槍,準擬將他一矛刺死,不防梁蕭背後施襲,頓然挨個結實,口噴鮮血,拋向雲殊。雲殊只好放過梁蕭,將他接住。

  梁蕭見土土哈渾身是血,長槍亂舞,已然殺得頭昏,心知大勢已去,一把將他扣住,大喝道:「走。」王可奔過來,一手捂著肚皮,一手拿著鉉元劍,咬牙道:「梁大哥,給。」 敢情他躺在地上,鉉元劍脫出雲殊之手,可巧落在他身邊,被他拿起衝殺一陣。

  梁蕭接過長劍,見王可氣色灰敗,搖搖欲墜,不覺心頭一緊,揚聲道:「囊古歹,扶好他。」劍光連閃,刺倒兩人,領眾人搶上大路。李庭抱著趙山,邊跑邊哭道:「梁大哥,三狗兒快死啦……快死啦……」梁蕭心一沉,將趙山接住,喝道:「李庭,你去搶馬。」 低頭一看,只見趙山胸口被鮮血染紅一大塊,氣若游絲,便一迭聲喚道:「三狗兒,三狗兒……」叫聲未歇,身後風起,雲殊揮劍又至。梁蕭忙將趙山負在背上,轉身抵住他一輪搶攻。此時兩人一般的寶劍,一般的劍法,雲殊急切間竟佔不得絲毫上風。何況突見梁蕭使出「歸藏劍」,驚詫莫名,連連喝問來由。但梁蕭一言不發,只仗著「十方步」東奔西突,迫得雲殊疲於奔命。

  趙山依稀間聽到梁蕭的聲音,勉力張開眼皮,卻見白光亂閃,耳邊嗚嗚嗚儘是劍風呼嘯之聲,頓覺三魂六魄悠悠蕩蕩,均已不在身上,忽聽得雙劍交擊,錚然長鳴,趙山神志略略一清,喘道:「梁……梁大哥……我……我要死……啦……」他肺部中劍,氣息一入便洩,幾不成聲。梁蕭心如刀割,一邊抵擋雲殊的劍招,一邊罵道:「三狗兒你莫說胡話 ……」趙山哧哧喘息,每喘一口氣,便有鮮血湧出傷口,浸在梁蕭背上,只聽他道:「我 ……我……參軍,只想……讓……娘……笑一笑……讓娘……過……過好日子的……」說著咳聲加劇,鮮血流出口外,滴到梁蕭頸上,火辣辣的竟有些燙人。

  此刻土土哈趁著梁蕭擋下群豪,領其他五人搶到馬前,翻身上去。四個豪傑上前阻攔,土土哈力挽強弓,箭出連珠,那四人疾揮兵器格擋,不料梁蕭從後掩至,盡數將他們刺翻。雲殊緊隨其後,連聲大喝,長劍嗖嗖疾刺。兩人武功本在伯仲,論身法梁蕭稍強,但論劍術,雲殊卻要厲害些許。但梁蕭懷抱趙山,多了個累贅,撐到此時已十分不易,匆匆擋了兩劍,忽地踉蹌,向後跌倒。雲殊得勢不讓,揮劍疾刺。土土哈見勢,驀地開弓引弦,羽箭如一字長蛇,逶迤而來。雲殊不得已圈回寶劍,將一串羽箭打落,梁蕭趁機躥出,遙見李庭牽著馬疾馳而來,梁蕭幾步搶到,翻身上馬,剎那間六人齊齊呼喊一聲,縱馬便走。

  雲殊恨梁蕭入骨,抓起地上長矛,奮力擲出。梁蕭仰身出劍,挑落長矛。只此停滯,雲殊又搶近數步,挑起一桿長槍,還未及擲出,眾人已回身開弓,向他射來,雲殊雖沒將李庭等人放在眼裡,卻對土土哈的箭術甚為忌憚,因此身形一滯,梁蕭趁機揚鞭催馬,去得遠了。

  六人奔出一程,不見人來,梁蕭方才勒住馬匹,低頭看去,只見趙山面白如紙,身子冰冷僵硬,雙眼空洞,兀自瞪天。梁蕭神色木然,忽地伸手將他眼皮緩緩抹下。李庭、楊榷和王可見此情形,才肯相信趙山真的死了,不由得失聲痛哭。王可身受重創,傷心之下頓時兩眼發黑,墮下馬來。梁蕭搶上將他抱起,但見他腹上一條傷口,約有四寸來長,血流如注。梁蕭知道若不救治,定然無倖,舉手封住血脈,又尋了些細韌草莖,暫將創口縫合起來。

  梁蕭穩住王可傷情,起身回頭,只見人人傷痕纍纍。土土哈傷勢尤為嚴重,但他體魄強健,尚能支撐。梁蕭退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給受傷最輕的囊古歹道:「你們速去大營,以這枚扳指求見伯顏,告訴他此地情形,請他救治你們。」眾人面面相覷,土土哈道: 「梁蕭,你不與我們同去麼?」梁蕭雙眉一抖,好似漫不經心地道:「要麼那群人死光,要麼我梁蕭氣絕,從今往後,這件事永無了結。」他口氣陰鬱至極,眾人聽了背脊上均生出寒意。

  囊古歹道:「梁蕭,這些人定是宋人派來斷糧道的奇兵,只怕今次得手,便逃回宋境去了。你一人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還是同去大營,再作計較。」眾人連聲稱是。梁蕭翻身上馬,盯著來路,臉色鐵青,略一沉默,驀地喝道:「我乃百夫長梁蕭,現令你等速往大營,拒我號令者,軍法從事!」他此番以將官身份發號施令。五人一呆,再也不敢違拗,轉過馬匹,向襄陽方向奔去。

  梁蕭將弓箭負上肩頭,寶劍斜插腰間,目光所及,夕陽西沉,天際也似染滿鮮血。他仰天悲嘯一聲,掉轉戰馬,往來路奔去。

  奔近糧草被截之處,只見前方焰炎高漲,萬石糧草盡數沒入火海。梁蕭胸中大慟,下馬衝入火中,四處尋找阿雪屍首,卻沒見著。正覺惶惑,忽見一具屍體從地上躍將起來,跌跌撞撞向他撲來。梁蕭乍逢屍變,禁不住倒退半步,定睛看去卻是史富通,恍然明白,這傢伙必是倒地裝死,避過一劫。

  史富通張臂摟緊梁蕭,放聲哭道:「好兄弟,咱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梁蕭本想摔開他,但聽他哭得淒慘,也不由眼眶酸熱,強自忍住眼淚,冷冷道:「你倒也聰明伶俐?」 史富通知他語帶譏諷,訕訕地拭了淚,望著熊熊大火,又忍不住跌足道:「完啦,完啦,這下怎麼向萬戶交代。」他轉身對梁蕭道:「咱們快走,那群人若是回來,可大大不妙。」

  梁蕭道:「他們去哪兒了?」史富通指著東邊山坡道:「他們帶著俘虜進山去了。」 梁蕭聽說還有俘虜,鬆了一口氣道:「史兄,指點之恩,梁蕭銘記在心。你騎我的馬,回大營去吧。」說著舉步上山。史富通驚道:「你做什麼?」梁蕭並不理會,只是上行。史富通猜到他的心思,大感驚惶,叫道:「好兄弟,你勿要做蠢事,咱身患絕症,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成啦。」梁蕭心頭煩亂之際,無暇理會,縱身奔上山坡。史富通呆立半晌,忽一咬牙,嚷道:「罷,罷,左右是死,大夥兒一起死吧。」拾起一桿斷矛,跟在梁蕭身後。

  梁蕭微覺詫異:「這爛痞子竟有如此膽氣?」也不多言,逕自穿過山道,尋覓蹤跡,但見沿途多有足印血跡,像是群豪人多勢眾,又有傷者,自不免留下蹤跡。梁蕭就循此蹤跡,一路尋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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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43:19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八章 折弓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漸濃,殘照如血,映著草色煙光,分外淒迷。苦於天色暗淡,地上蹤跡漸趨模糊,山路若有若無。梁蕭紮了一支火把,走在狹窄山路上,想著阿雪生死未卜,心頭便如壓了一塊萬斤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酸澀難當,若非史富通瞧著,恨不得伏在路邊,大哭一場。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個收足不及,撞在梁蕭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沒路了麼……」話未說完,卻被梁蕭一把摀住嘴,繼而又見他將火把踩滅。忽然間,便聽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停在數丈開外,只聽一個南方口音道:「黃老五,方纔我明明見了火光,這會兒怎就沒有啦?」黃老五道:「我也瞧見啦,他奶奶的,莫非是鬼點燈?」前一人呸了一聲,道:「晦氣?什麼鬼點燈了,這荒山野嶺的,真叫出個鬼來,老子看你怎麼應付?」黃老五笑道:「若來個美麗女鬼,我黃老五也笑納了。」打個哈哈,又歎道:「我說楊湖,這次兄弟們出去,竟弄得死傷慘重,委實出人意料。」

  那楊湖長歎道:「原本雲公子神機妙算,殲滅這支糧隊該當不費吹灰之力。沒料到頭一遭出手,便遇上這等硬爪子。」黃老五歎道:「我當雲公子拳劍無敵,卻沒料到韃子區區一支糧隊裡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來,若非文千張在前面擋了一刀,我黃老五十九完蛋。你說,若是每支糧隊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楊湖冷笑道:「高手這等不值錢麼?那廝來頭可不尋常。楚姑娘和雲公子似乎都認得他。」兩人議論著往來路轉回,梁蕭和史富通屏息躡在後面。山道崎嶇,霧氣洇濕。走了幾十步。忽聽黃老五又道:「不過,雖然死傷不少兄弟,也終究值得。沒想到這次誤打誤闖,竟然拿住韃子老大一個官兒。我說,那個阿什麼牙的是個啥官兒?」楊湖道:「韃子的規矩誰知道呢?但聽雲公子說,除了伯顏、史天澤、阿術,就數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纔還自他身上搜出韃子皇帝的聖旨。雲公子說,拿住此人,比擊破一百隊糧草還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問,若能讓他說出韃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黃老五道:「他媽的,揍死這廝才叫痛快。還有那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必是那狗韃子一夥,依老子所見,活該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蕭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緊握,身子發起抖來。卻聽楊湖又道:「可惜雲公子心軟,說不該如此對付女流。可眾兄弟心裡有氣,難免給她些苦頭吃。我出來的時候,沈二爺已將她吊在大廳裡,他兩個兄弟都死在那韃子劍下,孤月嶺三個寨主去了兩個,沈二爺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著要抽那娘兒們一頓鞭子出氣。他是這裡的地主,雲公子強龍不壓地頭蛇,自然拗他不過。嘿,我瞧他尋得那根柳條鞭子比胳膊還粗,蘸了水可是厲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兒們細皮嫩肉的,挨得住幾鞭。哈哈,只怕這會兒已經皮開肉綻,筋骨寸斷呢,哈哈……」黃老五也覺快意,跟著大笑。

  梁蕭渾身緊繃,牙關咬得隱隱作痛。再走幾步,遙見前方燈火飄忽,忽聽有人嚷道: 「黃老五、楊湖,有動靜麼?」黃老五笑道:「有個屁,老子說是鬼點燈,姓楊的還不信!」 那人道:「今天剛出了事,韃子一定四處搜捕,咱們也小心些。」楊湖笑道:「再怎麼搜,也搜不到這地兒,再說這孤月嶺四面懸空,就這隕星峽上的鐵索可通。嘿,這就叫做『孤月嶺,隕星峽,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哈哈……」楊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對面那人但覺奇怪,正要張口,忽見二人往兩側軟倒,一道黑影倏地搶到,那人一個「你」字尚未出口,梁蕭已扣住他的脖子,但聽一聲微響,那人頸項斷折,軟軟倒下。

  梁蕭下手不容情,瞬息間連斃三人。史富通見他得手,方才衝出,忽覺足下一空,身子頓往下墜,未及驚叫,梁蕭出手如電,一把將他拽了起來。史富通戰戰兢兢往下一瞧,但見黑漆漆幾不見底,竟是一處深谷,不由驚道:「媽呀!」再定睛細看,卻見身側一條二十來丈的鐵索橋,鐵索黝黑,共有八條,左右各一,作為護欄,下方則有六條,橋上竟無半張橋板。

  卻聽梁蕭冷然道:「還要過去麼?」史富通好生為難,心裡卻算計道:「這廝武功高強,未必就會失手,我這絕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發,隨著他終是多一線生機。」主意打定,歎道,「罷,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蕭聽他如此一說,真有些哭笑不得,見史富通邁步便要上橋,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麼?」梁蕭道:「你仔細瞧瞧腳下。」史富通藉著星月微光一瞧,只見鐵索上每隔數尺,便懸著一個鈴鐺,頓時一隻腳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卻聽梁蕭道:「對面定然有人防守,我們一上橋,那邊必然發問,若是應對不周,斷了鐵索,正好跌成一對肉餅。」

  史富通抹去額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蕭沉吟道:「你跟這黃老五體形相似,換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喬裝改扮麼?」梁蕭頷首道:「你還不笨。」說著換上楊湖的衣衫。史富通猶豫一下,也換過衣衫。梁蕭將其他三人屍體藏好,挽著史富通上了鐵索,果然一腳踏上,鈴聲大作,只是對崖並無聲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覺前方動靜全無,深感怪異,正埋怨梁蕭算計有誤,忽聽迎面有人高聲叫道:「是誰?」史富通轉念間心中大罵,敢情此時二人正在鐵索橋中段,應對不周,對方將鐵索一斷,二人進退不得,必然墮下深谷。

  梁蕭學著楊湖的嗓子,悶聲道:「黃老五肚痛得厲害,老子扶他回來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時哼哼兩聲。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無病呻吟,故而這兩聲雖是隨口哼來,卻哼得地道,叫人聽不出破綻。

  對面火光一亮,只見橋上立著一條精瘦漢子,左右不下十人,張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蕭假意挽著扶手,低頭垂目,讓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則蜷成一團,便似肚痛得站不起來。那漢子見二人服色無誤,揮手讓撤了弓箭,笑罵道:「黃老五你個龜孫子,吃多了狗肉麼?」 他說話之時,梁蕭扶著史富通,幾步逼近橋頭,卻聽那漢子又笑道:「黃老五,老子會按摩,給你揉揉,包管你龜孫子屁響如雷,一瀉千里……」方要上前,藉著火光,忽地看清梁蕭面目,頓時臉色大變,正要發號施令,梁蕭長劍疾出,那人應劍倒地,其他人無不大驚,還沒叫出,梁蕭倏地放開史富通,搶過橋頭,刺倒當先二人,轉身揮劍,三支火把頓時熄滅,橋頭漆黑一片。史富通只聽悶哼聲、低號聲、倒地聲不絕於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緊,心頭大駭,但聽梁蕭道:「過來。」

  史富通鬆了一口氣,走過橋頭,梁蕭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頭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滿屍體,俱是傷在咽喉,難怪很少人能夠出聲。

  二人快步上山,其間又有三道崗哨,但遠不及隕星峽防守嚴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蕭閃電施襲,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見前方燈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聽見鞭打之聲及女子慘叫。梁蕭聽得是阿雪的聲音,一時心如滴血,轉身將弓箭交給史富通,澀聲道:「你在外面接應,我叫聲『放』,你便放箭!但記著邊跑邊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軟,聞言自是求之不得,低頭鑽進一旁的林子。梁蕭手按寶劍,吸了一口氣,進入屋內。此時屋中燈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圍成一圈,是以梁蕭入內,也無人留意。堂中地上放著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綁在向門的柱子上,滿身鞭傷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脫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強。阿雪則被縛著雙手,披頭散髮吊在堂中,渾身衣衫破碎,垂著頭,早已昏厥過去。

  那持鞭的粗矮漢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潑醒她再打,雲殊忽地一皺眉,揚聲道:「沈利,你也打夠了吧!她不過一個女子,你就算殺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麼話?我兩個兄弟都壞在她同夥手裡。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剮了她,也難消老子心頭之恨。」眾人恨透梁蕭,紛紛叫道:「對,剖腹挖心,祭我師弟。」「還是剮啦,大夥兒烤著吃了吧!」這些人儘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俠亦匪,殺人剮人的勾當幹得多了,只覺對待惡人,無論男女,都該如此。

  雲殊忍不住騰地站起,怒道:「豈有此理……」靳飛抬手將他按住,沉聲道:「這女子為虎作倀,死不足惜。雲殊你無須再說,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雲殊急道: 「師兄,殺人不過頭點地……」靳飛瞪眼道:「住嘴!」雲殊知他意在籠絡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氣得大喘了兩口氣,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邊,小聲道:「雲公子,若要殺她剮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麼?」雲殊一愣,忽見楚婉雙頰生暈,流露幾分羞澀,心中一慌,急忙回過頭去。

  原來,楚婉心中掛念雲殊,與梁蕭分手之後,並不回莊,逕直至神鷹門。恰逢雲殊要來北方,她一縷癡念不絕,也巴巴地跟來,哪知雲殊心中已有柳鶯鶯,明知她一腔情意,卻也故作不知。方瀾傷勢未癒,倚在虎皮椅上,此時聽得清楚,笑道:「殊兒,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這些事骯髒了些,不好看的。」雲殊心中大悔:「早知如此,不若一劍刺死了這女子,省得讓她多受痛苦!」想著長歎一聲,搖頭道,「人是我抓的,求諸位兄台瞧她弱質女流,給她一個痛快。」沈利見他鬆口,揚聲道:「好!我沈老二素來敬佩雲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聽你一言,給她個痛快,拿刀來。」說著,他從嘍囉手中接過一把單刀,迎風一舞,方要動手,忽地半空裡精芒一閃,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釘在地上,口中發出淒厲慘叫。群豪嘩然而驚,定睛瞧去,那精芒卻是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再循來路一望,只見梁蕭面色如鐵,雙拳緊握,大步走來。

  他來得突兀至極,眾人均感錯愕。雲殊當先還過神來,拔劍站起。梁蕭卻不正眼瞧他,直直盯著阿雪,雙目血紅,神色間頗有癲狂之意。

  群豪紛紛還過神來,怒吼聲此起彼落。卻見梁蕭步履如飛,逼近人群,一名披頭散髮的高壯漢子跳將出來,厲聲叫道:「兀那賊子,恁地張狂麼?」左臂一揮,掃向梁蕭。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從異人處學得一身鐵臂功,綽號「鐵三尺橫掃千軍」,便是說他臂長三尺,堅若精鋼,上陣之時雙臂揮舞,便能斷人刀劍,折人筋骨,猛不可當,雙臂之下傷過許多好手。此時他有意顯威,這一掃既快且狠,聲勢驚人。

  雲殊見董亮貿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見梁蕭右手抬起,兩人手臂纏在一起,只聽卡嚓一聲響,便如木柴折斷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彎折,眼耳口鼻頓時擠成一團。但他忒也豪氣,手臂雖折,卻咬牙不吭一聲,右臂掄起,又要揮出。忽覺梁蕭手上內勁如潮壓來,頓時百骸欲散,一口鮮血湧到嘴裡。雲殊本欲上前,但見同伴被制,微感遲疑,忽聽梁蕭大聲喝道:「殘殺民夫,算什麼豪傑?」內勁一吐,董亮雙膝發軟,如軟泥般癱在地上。

  梁蕭將董亮一甩,繼續前行,他一招廢了「鐵三尺橫掃千軍」,群豪神為之懾,場中頓時鴉雀無聲。忽聽咿呀呀兩聲怪叫,一刀一槍,向梁蕭左右襲來。梁蕭不閃不避,直待刀槍攻來,雙手忽地交錯,群豪沒瞧清他用何手法,便聽兩聲慘叫,使槍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卻砍在使槍者肩頭,鮮血四濺,觸目驚心。

  梁蕭雙手一分,左手拔出長槍,右手起下刀來,但那使槍者乃是「槍挑東南」龍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頗有乃師之風,肩頭雖受重傷,仍是死攥著槍柄不放。眾人見狀齊齊發喊,手持兵刃向梁蕭撲來,梁蕭雙眉一挑,大喝一聲:「攔道偷襲,是什麼好漢?」右臂猝然發力,將楊照連人帶槍拽得騰空而起,掃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頓時向後退卻。

  梁蕭逼退群豪,忽聽雲殊長嘯一聲,縱身掠來,兩眼倏地瞪圓,厲聲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嗎?」雲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聞言心神微亂,驀地失了一往無前的氣勢。忽見梁蕭手臂一振,將洪照擲來。雲殊眼見來勢猛惡,匆忙收劍接住,只此停滯,梁蕭右手鋼刀飛出,將阿雪腕上繩索凌空斬斷,自屋樑上墮了下來。

  眾人一呼而上。梁蕭一聲厲喝,直如平地驚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鳴,忽見梁蕭雙掌倏抬,勁氣排空,身前兩人口血飛濺,騰空而起。眾人伸手欲接,卻覺來如山嶽坍塌,頓時東倒西歪。梁蕭身形忽閃,搶到阿雪身下,左手將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劍來。

  由廳門至阿雪被綁處,約有十丈,間隔二十餘人,梁蕭卻來如疾電奔雷,於重圍之中將人救下。群豪無不羞惱。忽聽梁蕭長嘯一聲,復又殺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變,出劍狠毒絕倫,一時只聽慘叫四起。雲殊雖欲上前,但廳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蕭屏障。雲殊施展不開,驚怒叫:「散開,全都散開。」

  眾人聞聲四散,梁蕭趁機背起阿雪往門外衝出。雲殊當先追趕,不料梁蕭「十方步」 展動,倏忽一個轉身繞開雲殊,又鑽進廳內,和隨後搶出的群豪撞在一起。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殺得慘叫連連,直衝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噹噹,將他身上鐵索盡數斬斷。眾人不料他聲東擊西,引開雲殊,本意卻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時均感錯愕。雲殊卻不驚反喜,心道:「你帶著兩人,走得了嗎?」

  梁蕭將阿里海牙下巴歸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單刀,遞給阿里海牙,高叫道:「還能戰麼?」阿里海牙雖處困頓,威風不減,傲然道:「怎麼不能!」梁蕭道:「好,你往東,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藝本自不俗,只是遇上雲殊這等高手才無法子,當下舞起單刀,向西衝去,梁蕭卻向東走。

  眾人都已聽到梁蕭說話,不敢近他,皆去圍堵阿里海牙,三招兩式便將阿里海牙逼入絕境,但因他還未說出元軍虛實,故而只想生擒沒出殺手,如此倒讓他苦撐了幾招;誰知梁蕭佯往東突,忽地轉身,展步又向西奔,從背後偷襲群豪。群豪被傷了兩人,驚惶中只能轉身對付梁蕭;阿里海牙趁機逃走,此時雲殊趕到,梁蕭又往東逃,群豪又轉身去趕阿里海牙。梁蕭卻又擺脫雲殊,從後偷襲。

  一時之間,大廳中形勢變得異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牙,梁蕭則偷襲群豪,雲殊又拚命追殺梁蕭,大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勢。不過,雲殊破不了梁蕭的「十方步」,群雄自是最為吃虧,被梁蕭連連施襲,殺傷慘重。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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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覆再三,雲殊忽地丟了梁蕭,追趕阿里海牙,想要制住此人,破去梁蕭的奸計。梁蕭見狀,長劍疾出,搶他背心,靳飛趁勢從梁蕭背後躥出,舉爪扣來。孰料梁蕭猛然放過雲殊,反身出劍,剎那間劍光霍霍,籠罩靳飛全身。靳飛不料他疾奔之中,竟使出如此猛烈劍招,但他終究是一派宗主,忙亂間讓過腹部要害,大腿卻中了一劍,大叫一聲,踉蹌後退。

  梁蕭搶上一步,便欲刺死靳飛。雲殊聽得靳飛慘叫,再也顧不得阿里海牙,反身來救師兄。誰知梁蕭虛張聲勢,待他一來便步法轉動,又向群豪衝去,將群豪殺得七零八落,阿里海牙本已陷入險境,此時絕處逢生,大口喘氣,飛也似的逃出大廳去了。

  雲殊見靳飛腿上鮮血長流,那邊慘號又起,一時不知何去何從。靳飛忍痛喝道:「還不快去,不要管我!」雲殊無奈,提劍追逐梁蕭。梁蕭一陣東奔西走,漸感氣促神虛,力不從心,心知今日報仇委實勉強,只得步阿里海牙後塵,躥出門外。群豪如何肯放,緊追不捨。

  眨眼間,雙方一追一走,到了山道之上。梁蕭回頭一瞟,只見雲殊越過眾人,越趕越近,當即叫道:「放!」到此緊要關頭,史富通不敢退縮,從林子裡連射數箭,山道上黑咕隆咚,群豪頓時有人中箭,失聲慘哼。史富通得手,又驚又喜,依足梁蕭之言在林中飛奔,邊跑邊射,竟被他瞎貓咬死耗子,又射傷幾人,群豪一時間不知林中有多少人手,紛紛叫道:「林子裡有埋伏。」雲殊也驚疑不定,步子一緩。不料史富通見對方人多,嚇得屁滾尿流,從林子另一邊衝出來,嚷道:「不成啦,不成啦。」他這一叫,梁蕭疑兵之計頓然無用,群豪一愣神,又衝上來。梁蕭放下阿雪,對史富通道:「把弓箭給我,你背她先走。」史富通聞言,忙將弓箭給他,反身背上阿雪,跟阿里海牙撒足狂奔。梁蕭躍至林中,開弓發箭,幾個南方豪傑應弦而倒,哀哀大叫。

  梁蕭左右開弓,箭若連珠而出。黑暗之中威脅極大,群雄幾度衝突,皆被擋回。頃刻間,梁蕭兩袋箭告罄,估摸那三人走遠,跳將出來,拔腿便走。

  雲殊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不吐不快,長嘯一聲,提劍緊追。群雄緊隨其後。雲殊忌憚梁蕭機詐百出,群雄上來反礙著自己手腳,徒添死傷,當即叫道:「勿要過來。」群雄只得止步,一人道:「賊子用箭,我們也用弓箭?」眾人但覺有理,讓幾人去拿弓箭,其他人遠遠跟著。

  梁、雲二人一走一逐,眨眼到了隕星峽鐵索橋頭,史富通三人此時方才過橋。梁蕭踏上索橋,雲殊也堪堪趕至,長劍下掠,「炎龍劍」鋒芒所至,鐵索頓時斷了一根。梁蕭足下一虛,幾乎墮下,急忙側身,一個金雞獨立站穩,但覺劍風呼嘯,雲殊長劍凌空刺來,當下揮劍抵擋。錚錚錚三劍交罷,雲殊落向索橋,梁蕭鉉元劍趁勢下掠,錚的一聲,也將雲殊落足鐵索截斷。

  雲殊不料他以己之道還施己身,無處立足,半空中,左手抓住扶手,右手揮劍刺向梁蕭。梁蕭疾退半步,長劍一掛,雲殊所抓鐵索也斷,雲殊無法,凌空一個翻身,飄然鑽入索橋之下,雙腿各自絞住兩根鐵索,一手抓住一條鐵索,同時揮劍疾出,自下刺削梁蕭足脛,此時梁蕭足下五條鐵索盡皆被他勾住,梁蕭若是斬斷,自己也無法立足。

  梁蕭冷哼一聲,疾退丈餘,挽著剩下那條扶手,騰空翻轉,長劍下揮,連環五響,下方五條鐵索齊遭截斷。雲殊再也無法掛在橋上,但他早料得梁蕭有此一招,雙腿潛運勁力,便在梁蕭斷索的剎那,一個翻身凌空魚躍,從索橋下閃電鑽出,伸手搭上了那條僅存的鐵索,同時攻出四劍三腿,逼得梁蕭無法施襲。梁蕭見他變化不窮,雖極不情願,也暗暗喝了聲彩。

  此時間,鐵索橋只剩一條鐵索。雲、梁二人再不敢截斷,或用足勾,或以手挽,憑著掌拳劍腿攻敵要害,進退翻滾之間,好似一對燕雀,貼在鐵索上鬥得難解難分。

  阿里海牙和史富通都在橋那邊看著。阿里海牙顧著義氣,不願逃走,史富通卻怕梁蕭喪命,痼疾無人救治,也不敢輕言離開。二人瞧到此時,均是張口結舌,但覺梁、雲二人生死俱在一線,稍有不慎便會送命,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上。南方群雄也舉著火把趕至,見狀無不吃驚,有人舉起弓箭,想要射擊,但二人攻守如電,絞成一團,哪分得出彼此。

  拆了三十來招,二人忽地不約而同用上了「巽劍道」。巽者風也,二人一時劍走輕靈,好似兩片輕飄飄的落葉,繞著一條鐵索,在峽谷天風中倏上倏下,浮浮沉沉。要知到了這個時候,什麼手眼腿步都不管用,全憑輕身功夫取勝,越是輕靈的武功,越是奏效,「巽劍道」飄忽無定,最是適合。

  拆了數招,二人看著對方使出一般功夫,心頭好生不是滋味。雲殊喝道:「你哪兒偷學來這劍法掌法?」梁蕭哼了一聲,只不答話。

  這時間,阿雪悠悠醒了過來。那沈利綠林出身,心狠手辣,雖被雲殊折服,但脾性依舊,加之挾怒而發,出手十分歹毒,若非阿雪自幼習練內外功夫,筋骨堅韌,早已沒命,其間幾度昏死,要是再讓沈利鞭打一回,便不用刀砍,也要沒命了。此時她略一清醒,身上便似火燒一般疼痛,忍不住呻吟起來,勉力從史富通肩上睜眼看去,模模糊糊看見兩道人影在一條鐵索上廝殺。看了片刻,驀然認出梁蕭的身形,恍然明白,梁蕭已將自己救出,正與強敵相搏,驚喜之餘又好生擔心,用盡渾身氣力,叫道:「哥哥,哥哥……」叫了兩聲,只覺一陣暈眩,又昏過去。

  梁蕭聽得,心頭一跳:「該死,我只顧跟這直娘賊賭鬥生死,卻忘了阿雪的傷勢。」 向雲殊疾刺三劍,將他逼退,忽地揮劍下掠,錚的一聲,鐵索分成兩段,兩方人無不驚呼。但見二人出手如電,分別持著斷處,凌空換了一劍,隕星般向峽谷兩崖落去,眼看將要撞壁,卻各自用足一撐,剎住去勢,手足並施,抓著鐵索向崖頂攀援。

  群雄見狀,張弓搭箭紛紛向梁蕭射來,梁蕭只得手挽鐵索轉身拔箭,但僅得一手,難以上攀。阿里海牙機靈,急忙伸手拉起鐵索,史富通也來幫忙。梁蕭得他二人相助,再也不管對面如何,雙手齊用將鐵索帶得左右搖擺,避開來箭,但上升之速倍增,宛若閃電。雲殊方才登上懸崖,梁蕭也即將登頂,恰好一箭射來,梁蕭反手接住,取下背上強弓,搭上來箭,也不細看,照原路一箭送回。那人不料他回手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那支箭左眼進,後腦出,將他釘在身後石壁上。群雄見狀,無不駭然,弓在弦上,卻也不敢再發。

  梁蕭躍上崖頂,一手按腰,與眾人遙遙相望,面色陰沉,高聲叫道:「你們為何劫掠我們?為何殺死我朋友?為何鞭笞我妹子?」雲殊聞言,心頭一沉:「看來這個冤仇永無消解之日。」當下也不示弱,揚聲道:「我乃大宋子民,爾等蠻夷,犯我社稷,人人可殺!」 梁蕭一點頭,道:「你們是大宋派來的麼?」雲殊大聲應道:「是!」梁蕭只覺血往上湧,頭腦一熱,高叫道:「好,我梁蕭對天發誓,若不殺光你們,滅了這個大宋朝,便如此弓。」 說著將手中強弓一折兩段,隨手丟下懸崖,反身抱著阿雪,與史富通二人大步離去。

  群豪聽得一愣,紛紛大罵。雲殊見梁蕭折弓為誓,不知為何,心頭升起一股寒意。掉頭看去,卻見靳飛捂著大腿傷口,立在身後;再看眾人,幾乎是無人無傷,沒幾個完好無恙的,心頭一痛,向靳飛道:「師兄,他們一去,韃子立時便至,劫糧之計難以再用,北地也不可久留。還是早早撤回南邊,另作打算吧。」靳飛歎了口氣,一瘸一瘸向山上走去。雲殊望他背影,木然不語。

  楚婉見眾人都已散去,上前一步,輕聲道:「雲公子。」雲殊苦笑著歎了口氣,大袖一拂,與楚婉轉過身子,並肩向山上走去。

  梁蕭走了一程,停下察看阿雪傷勢,幸得多是外傷,梁蕭推拿一陣,阿雪便醒了,閉著眼只是呼痛。梁蕭心酸難言,把她摟進懷裡,阿雪覺出梁蕭抱著自己,顫聲道:「哥哥,阿雪痛……」梁蕭雙目赤紅,似要滴出血來。

  阿里海牙歎道:「梁蕭,她皮肉之傷甚重,非尋醫療治不可。唉,那些傢伙雖沒用火刑,可抽打這女孩子比打我還狠。」梁蕭恨恨道:「他們怨的是我,卻在她身上出氣。」 阿里海牙尋思半晌,忽道:「好,咱們早早出山,叫來兵馬,非將他們一個個零割碎剮不可。」

  梁蕭點點頭,站起身來。阿里海牙忽地握住他胳膊,沉聲道:「梁蕭,若你願意跟隨我,我保你來日貴不可言。」梁蕭搖頭道:「我只求給我朋友和妹子報仇,富貴什麼我不在乎。」阿里海牙一怔,哈哈笑道:「那還不是一樣。」史富通忙道:「我也想跟隨大人 ……」阿里海牙冷哼道:「早先叫你救我,你只管逃命,本來該將你軍法處置的,但看你冒險來此的份兒上,功過相抵吧。」

  史富通好生洩氣,但又不敢多說,只得諾諾應了。梁蕭道:「史富通,你雖然不是什麼好貨,但今日幫了我,我日後定然報答。嗯,告訴你吧,你其實並無毛病,不過是我做了手腳罷了。」史富通呆了呆,詫道:「我……我沒有毛病?那……那就不會死了?」梁蕭也不再說,抱著阿雪,跟阿里海牙向山外走去。史富通呆站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 「我沒有毛病!我沒有毛病啊!」他一旦得知自己無病,什麼不快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歡喜如狂,跟在二人身後拍手大笑。

  三人只怕對方追趕,在山道上連夜疾奔,破曉時分出了伏牛山,來到山下大道。走了不出百十步,便聽後方蹄聲若雷,一隊人馬飛馳而來,梁蕭一驚,握劍在手。阿里海牙卻看得分明,叫道:「是自己人呢!」只見那彪人馬近前,一人馳馬而出,朗聲叫道:「阿里海牙,是你麼?」

  阿里海牙聽得聲音,心頭一震,叫道:「阿術。」那人聽得又驚又喜,翻身下馬,一把將他摟住,歡然道:「真是你!嗨,我派出近萬人馬搜索一晚,好歹是尋著你了!嗯,莫非消息有誤,你沒被那些宋人逮著?」他心中激動,一氣說完,阿里海牙搖了搖頭,苦笑道:「慚愧。我確實被人拿住,多虧百夫長梁蕭冒死將我救出。嘿,我阿里海牙半生征戰,昨日可說最是驚險。不過我失了聖旨,卻是罪該萬死。」

  阿術笑道:「人回來就好,聖上英明豈會在乎這個?」說著掉過頭來,看也不看史富通一眼,目光如炬,望著梁蕭道:「你就是梁蕭?」阿里海牙奇道:「阿術,你怎地一下子便看出來的!」阿術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老鷹的眼睛,但還能分出黃狼和豹子?」 按住梁蕭肩膀,笑道,「你的部下很好!除了那個傷得不能動彈的,都有義氣,整晚跟著大軍四處尋你。」

  梁蕭聽得心頭一熱,道:「我有一個夥伴受傷了,急需救治。」阿術點頭,揚聲道: 「阿剌罕,你換兩匹馬給阿里海牙與梁蕭。」一名將官應聲換了馬匹。梁蕭乘上,阿術傳令阿剌罕進山搜捕雲殊等人,自與阿里海牙前往大營。

  眾人行了一程,阿里海牙笑道:「阿術,我要與史格討個人!」阿術微微一笑,道: 「梁蕭麼?」阿里海牙笑道:「正是。」阿術搖頭道:「不成。」阿里海牙道:「怎麼,史格會不給面子?」阿術笑道:「史格敢說什麼?我看那土土哈很不錯,讓他跟隨我,他卻說,梁蕭在哪兒,他也在哪兒!」阿里海牙一愕,叫道:「好呀,原來你要與我搶人?」 阿術笑道:「你別胡賴,我不過要土土哈,他既不肯離梁蕭,我只得一塊兒要啦!」

  阿里海牙給他一掌,罵道:「你才胡賴,你既能一塊兒要,為啥我不能一塊兒要?」 阿術笑道:「我先跟土土哈說的。」阿里海牙瞥了梁蕭一眼,歎道:「也罷,我爭不過你。不過,這傢伙便如一匹駿極的野馬,得要厲害的主人才能馴服。你比我厲害,更配做他的主人,不過也要小心,可別被他踢著。」

  阿術眸子一閃,微笑道:「我讓他去欽察營。」阿里海牙搖頭道:「欽察營那群傢伙眼高於頂,他是漢人,可呆不住。」阿術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伯顏元帥昨日對我說了,他有蒙古血統,比我還要高貴。」阿里海牙吃了一驚,要知阿術的祖父便是蒙古名將速不台,當即問道:「比你高貴,莫非……」阿術點點頭,接口道:「我聽伯顏說了,他有成吉思汗的血統,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阿里海牙神色大變。

  說話間,元軍大營遙遙在望。梁蕭勒住馬匹,舉目看去,但見一條漢水浩浩蕩蕩,貫通南北,河上艨艟鬥艦,成千累萬,旌旗招展,彷彿雲霓;江水兩岸,雪白的蒙古包連綿不絕,猶若汪洋大海;兩座十丈巨城各佔東西,隔著漢水森然對峙,空中黑雲如陣,低低壓著城頭。報曉刁斗攜著晨風,自城中悠悠傳出,此時間,元軍大營的號角聲也響起來,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在大地上來回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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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卷 第九章 六花妙術


  梁蕭觀望之際,阿術與阿里海牙拍馬趕上,阿里海牙揮鞭遙指道:「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蕭道:「區區兩座城池,怎地老是攻打不下?」阿術道:「自宋人大將岳飛收復襄陽以來,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經營襄樊。窩闊台大汗時,名將孟拱重兵守衛江漢,更傾一國之力,多次擴充襄陽,莫說城池堅厚,舉世罕見,且兵精糧足,攻守武器多達四十四庫。據伯顏元帥和史天澤推斷,若是無法攻破城牆,僅是襄陽便能支撐二十餘年,憑借尋常攻城之法,根本無法攻克。」

  梁蕭道:「如此說來,雙方只能相互耗著了?」阿里海牙歎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斷絕二城外援,消耗它儲備的糧草武器,早年我軍築城於鹿門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柵欄,去年大舉進擊,擊敗宋人後,築實心台於漢水中流,沉七塊巨石入水,列成水陣,在萬山、百丈山、虎頭山、峴山一線築一字城,又於漢水西邊築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東西、水上陸上都已絕援了。」他說到這裡,對阿術道,「我路上聽說宋軍進援襄樊?」 阿術點點頭。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殺得個片甲不留吧!」阿術淡然道:「那範文虎是賈似道的女婿麼?」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術冷笑道:「他和那個夏貴,仗沒開打就逃了,真比耗子還伶俐。幹嗎不派張世傑和李庭芝來?害我白白出兵一場,卻沒用武之地。」阿里海牙笑道:「若非這群飯桶,咱們哪能輕易圍困襄陽?」阿術默然一陣,說道:「說得不錯,宋人是一年不如一年。當年在合州,我還遇上幾個有血性的,如今跟這些飯桶打仗,真是傷人志氣。」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不一陣,眾人馳入元軍大營。阿里海牙將梁蕭安置在自家帳中,叫來最好的大夫,又尋了兩個隨軍女子,服侍阿雪上藥更衣。阿雪肌膚迸裂,血漿和衣衫凝在一起,脫不下來,只有以剪刀絞碎,用熱水一塊一塊化掉乾硬的血塊,水一沾上傷口,阿雪頓時發出慘叫。梁蕭忍著心酸,抱住她細聲安慰,阿雪怕他擔心,咬牙含淚,拚死忍耐,那兩名色目女子看她渾身慘狀,也是流淚,雙手顫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蕭只得自己動手拆衣敷藥,心裡將雲殊等人恨到無以復加。

  不一陣,土土哈等人趕了回來,覷見阿雪如此模樣,驚怒交迸,紛紛大罵。梁蕭不願眾人擾著阿雪,將他們趕出帳外,沉著臉道:「讓你們在大營治傷,怎麼違我號令?」眾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淚,道:「伯顏元帥答應了的。」梁蕭道:「這次就罷,下次若再違令。」他用手一比,沉聲道,「不管是誰,定斬不饒。」眾人齊聲答應。梁蕭方才頷首道:「你們都有傷在身,全去休息,傷好之前,不許亂動。」眾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戀戀不捨,幾步一回頭,直往這邊張望。

  次日,梁蕭托人將趙山骨灰帶回華陰。自己終日守在阿雪身邊,照看她的傷勢。治病的大夫是御醫出身,久在軍旅,對皮肉之傷極是在行,用藥頗準。六七天工夫,阿雪漸趨清醒,傷口也開始結痂,只是渾身筋骨疼痛,難以起床。梁蕭便費盡心思,編些故事笑話,說給她聽,逗得阿雪合不攏嘴,當真忘了傷痛,只覺若能夠永遠如此,便是挨上再多的鞭子也是不怕。

  轉眼又過月餘,這天哨兵傳令,說伯顏召見。梁蕭隨哨兵前往元帥大帳。掀帳入內,卻見伯顏負著雙手,正看著牆上的地圖,聽梁蕭進來,也不回頭。梁蕭呆了半晌,漸覺不耐,欲要退出,忽聽伯顏哈哈大笑,轉身道:「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麼個急性子?」

  兩人久別重逢,四眼相對,心情複雜難明。梁蕭想到此人便是蕭千絕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親的師兄,又沒來由生出些暖意。

  伯顏瞧出他的心意,岔開話題,指著牆上的地圖道,「梁蕭,你知道這是什麼?」梁蕭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圖。」伯顏微微一笑,手指襄樊之地,說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軍便能順著漢水,趨入大江,橫渡江南,進略鄂州,而後舟楫百萬,順流而東,橫掃大宋,直取臨安。」他手指順著江水而動,停在臨安之上,長歎道:「虧得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少了他,便是斷了我一條臂膀,日後攻滅大宋,可就艱難多了!」他說罷踱了兩步,負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難斷之事,良久方才轉過頭來,注視梁蕭道:「阿術愛你驍勇,薦你去他手下欽察營做百夫長,如今我權且答應下來。你好自為之。記住了,做好將軍可比練好武功更不容易!」說著取下白玉扳指,遞給他道,「日後有什麼為難事,還來尋我,只要不違軍紀國法,我仍是幫你。」

  梁蕭心口發燙,雙手接下。伯顏詢問了一下他同伴傷勢,但覺再無別事吩咐,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欽察營。梁蕭返回駐地,將伯顏之令與阿雪說了,讓她留在阿里海牙帳中養傷。阿雪心中好生不願,但知軍令如山,違抗不得。也不好多說。當夜,梁蕭搬入欽察大營,就任百夫長之職。

  欽察營是元軍中最精銳的騎兵,來自成吉思汗之孫拔都所建的欽察汗國,中有欽察、阿速、斡羅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許混血後的蒙古人,金髮碧眼,雜處一營,一個個人強馬壯,剽悍異常。梁蕭在漢人中算是高挑個兒,但到了營中,也只算尋常。

  阿術的祖父速不台曾與哲別、拔都兩度西征,揚威絕域。是以欽察營的軍士都很敬畏阿術,但卻瞧不起漢人。一則因為言語不通,二則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於蒙古人,卻高過漢人,他們地位不如蒙古人,總想在漢人身上找回面子,便是遇上史天澤這等名將重臣,也從不下馬行禮。加之作戰驍勇,冠於三軍,憑著功勞更是橫行霸道,從不將漢軍放在眼裡。

  梁蕭一副漢人模樣,卻被派到這欽察營裡,而且一來便是百夫長的身份,欽察士兵氣急敗壞,暗地裡商議要與他為難。

  到得次日,梁蕭照例出帳點兵,號角吹了三響,竟無一人來報。他不明緣由,心中吃驚:「他們竟不聽我號令?若是要行軍法,這百來個傢伙都得砍腦袋,但如此一來,我這百夫長豈不是成了光桿?」這時間,其他隊伍將士出完早操,都來看熱鬧,圍著梁蕭指指點點,嘻嘻直笑,並用番話嘰裡咕嚕叫嚷。梁蕭孤零零站在場地中間,進退不得,尷尬無比,但對方言語又無法聽懂,不知何以至此。默然半晌,只得權且忍住怒氣,一言不發,返回帳中。

  欽察將領立馬將此事稟報阿術,大說梁蕭壞話。阿術將梁蕭放在如此地方,存心是要挫他傲氣,聞言只是一笑置之,忖道:「看這小子怎生處置?」誰知到了第二日,梁蕭竟未出帳召兵,那群欽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只樂得大睡懶覺,讓其他隊伍的軍士好生羨慕。欽察將領卻甚是不滿,又到阿術帳下,說梁蕭沒用,不能帶兵。阿術聽說梁蕭竟不露臉,也覺詫異,思慮再三,讓眾將領下去,道是梁蕭明日再無動靜,自己定有主張。眾將聽令,歡喜去了。

  到了第三日晨練時分,蒙古大營號角響起,各部人馬紛紛出帳。但梁蕭營中仍無動靜,眾軍士早已得了消息,鐵了心趕走梁蕭,人人趴在床上,自顧蒙頭大睡。其他隊伍將領也紛紛派出探子窺伺,只待晨練一過,便去稟報阿術,讓他換將。

  第二通號令即將吹罷,眾探子大為高興,只待三聲號罷,便去稟報。忽然間,便聽得馬蹄聲響,二十來匹駿馬虎虎突突衝入營中,梁蕭一馬當先,手提一串帶鏈的三爪鐵鉤,鐵鏈末端,兜繫在六匹戰馬頸上,每匹馬負著兩個木桶,用蓋子封好,不知裝著何物。他身後五人,也俱是手挽鐵鉤。眾探子還沒明白怎生回事,便見梁蕭擲出鐵鉤,勾牢一頂帳篷,其他五人如法炮製,手中鐵鏈紛紛拋出,將營中二十餘頂帳篷盡數勾牢。

  這時間,梁蕭馬鞭一揮,六人齊齊抽打馬匹。眾馬吃痛,四面狂奔。瞬息間,二十餘頂帳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欽察士兵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揉著眼睛,懵懂而起,四面顧望,不明所以。忽見駿馬衝至,梁蕭揭開一個大木桶,頓時奇臭沖天,桶中竟是人畜屎尿。眾軍士還沒還過神,糞便就兜頭兜臉潑將過來,穢物濺得四處都是,其中還有蛆蟲蠕動。另外五人如法炮製,一眨眼的工夫,欽察士兵無一倖免。眾軍尚自發呆,梁蕭頭也不回,帶眾飛馳而去,留下這一百來人,或坐或站,一身糞便,傻在當場。其他欽察軍士得知消息,紛紛來看,更讓這些軍士羞得無地自容,對這梁蕭端地恨入骨髓。

  這一來,欽察將士無不驚怒。他們遠在異鄉,人地生疏,彼此間極其團結,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無異於辱及全軍,大怒之下,紛紛提了槍矛,乘著駿馬來尋梁蕭,不料尋遍全營,也沒見他人影,卻將一個元軍大營,鬧得沸沸揚揚,乃至驚動伯顏。伯顏命阿術即刻處置,不可擾亂軍心。

  欽察將領群情激憤,到阿術帳中,要求嚴懲梁蕭。阿術也沒料到梁蕭竟用出這種法子,心下頗是惱怒,後悔沒有聽阿里海牙之言,一心要挫滅梁蕭的銳氣。但他乃當世名將,也不推諉,便將用人不當之罪,攬在自己頭上。欽察將領對阿術極是敬重,見他如此說,當下再無言語,只是請求撤走梁蕭。

  但阿術卻別有念頭:「這梁蕭不像偷了雞就逃的黃鼠狼。罷了,且看看他有無後招。」 一念及此,嘴上答應,骨子裡卻隱忍不發。欽察將領們得他應允,怒意稍減,暗地裡卻謀劃,定要弄死梁蕭,以報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蕭隊裡百名欽察士兵早早起來,乘馬備箭,排好陣勢,以防梁蕭故伎重施。頃刻間,三通號角吹起,梁蕭仍未現身,眾人心神一懈,紛紛大罵梁蕭膽小鬼、狗屎。正罵得痛快,忽聽馬蹄聲響,霧氣中出現六騎人馬,倏忽馳近,只見梁蕭與土土哈並轡而行,梁蕭斜提花槍,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後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槍矛,英姿颯爽。

  眾軍士不料他還敢前來,俱是一呆,繼而還過神來,仗著有欽察將領撐腰,紛紛破口大罵。梁蕭聽不懂番話,向土土哈問道:「他們說什麼?」土土哈乃是欽察人,通曉欽察言語,聽得分明,便道:「都是極難聽的罵人話。」梁蕭點頭道:「代我告訴他們:」今日他們起得正是時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後也要早早起來。『「土土哈皺眉道:」梁蕭,如此當真行麼?這些人可是十分蠻橫!「梁蕭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說了便是。「

  土土哈無法,便依言說了。眾人聽他說出自家言語,無不驚奇,待聽清楚,先時一呆,繼而大怒。一個金髮漢子出列叫道:「梁蕭狗屎,我們不會聽你指揮。你侮辱我們,我要跟你分個死活。」梁蕭聽土土哈一說,抽動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 那人問土土哈道:「他說什麼?」土土哈道:「他說你好臭。」眾人聽得這句,頓想起昨日狼狽之事,雖在漢水裡泡了半日,身上臭氣仍是難消,一時怒火上衝,紛紛擎起長矛。

  金髮漢子對土土哈叫道:「你是欽察人麼?我不殺你,你讓開些。」他一指梁蕭,喝道,「你這漢狗,有什麼能耐做我們百夫長?你是阿術大人派來的,我不殺你,我跟你比鬥,誰輸了,誰自盡。」梁蕭笑道:「憑你麼?還不夠我塞牙縫呢!」他一指眾人,道: 「不用客氣,你們全都上吧!」

  眾人聽罷土土哈翻譯,又驚又怒。金髮漢子叫道:「狂妄漢狗,你少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勝你。」梁蕭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說著馳馬上前,那金髮漢子也挺矛而出。

  此時欽察營兵士都知梁蕭來了,也不晨練了,乘馬提矛,將他營地圍得水洩不通。幾個欽察將領更是吩咐諸軍,要讓這漢狗有來無回。但見金髮漢子挑戰,眾人紛紛拇指向下,呵呵叫道:「契爾尼老,殺死他!殺死他!」

  這金髮漢子契爾尼老本是斡羅斯人,在這百人之中最是驍勇,本指望做這百夫長,誰料竟被梁蕭奪去,失望之餘頓生怨恨。此時聽得眾人一叫,膽氣頓粗,叱吒一聲,夾馬而出,長矛直刺梁蕭面門。

  梁蕭也不縱馬,揮槍一格,契爾尼老手臂酸麻,長矛頓時偏出,心頭一驚:「這漢狗人小,氣力卻是好大。」念頭還沒轉完,梁蕭長槍陡至,契爾尼老急忙低頭,頭盔卻被梁蕭挑在槍尖。契爾尼老匆匆揮矛橫掃,梁蕭隨手抓住,契爾尼老頓覺長矛好似鑄在鐵裡,進退不得,若梁蕭迎面一槍刺來,自家無可抵擋,驚惶間猛力回奪。誰知梁蕭順勢放手,契爾尼老用力過猛,幾乎墮馬,急忙雙腿夾馬,想要穩住,梁蕭卻揮槍而出,槍尖掛著的鐵盔打在他頭上,這一下用上了真力,契爾尼老只覺眼前一花,跌下馬來。梁蕭不待他落地,一槍刺出,挑他腰帶,將他掛在槍尖上。

  契爾尼老輸得如此容易,欽察軍士一片嘩然。李庭笑彎了腰,叫道:「梁大哥哪是在比鬥,分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道:「是呀,還是一隻金絲猴。」眾人哈哈大笑,他們幾個經過這些日子養傷,大都痊癒,便是王可,也傷口結痂,好了九成。

  契爾尼老掙扎難下,眾目睽睽下無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頸上抹去。梁蕭長槍一抖,將他挑在半空,契爾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頓失準頭,梁蕭橫槍一掃,將他腰刀打飛,槍桿順勢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處,將他挑回馬上。

  契爾尼老不及轉念,順勢跨上馬背,雙手抱住駿馬脖子,不禁傻了眼,梁蕭笑道: 「你服輸嗎?」土土哈通譯過去,契爾尼老怒道:「我輸了,你幹嗎不讓我自殺?」梁蕭搖頭道:「你除了跟長官作對,就會自殺嗎?」他唾了一口,冷笑道:「能贏不能輸,算什麼男人?只是沒用的懦夫!」契爾尼老被他罵得面紅如血,無言以對。梁蕭槍尖一指那群欽察軍士,喝道:「你們很了不起嗎?都上來吧!」眾軍士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上。梁蕭大喝道:「你們不來,我可來了。」將馬一縱,疾馳而出,長槍勢若飄風,殺入人群。當頭一人見梁蕭衝至,方要舉矛,梁蕭槍尖倏抖,他兩眼頓時發花,不知該擋向哪裡,梁蕭趁勢一槍突出,將他頭盔刺落,反手之間,槍桿掃中他太陽穴,將他打落馬下。

  一時之間,梁蕭馳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馬背上一羽鴻毛;一支花槍更是左盤右旋,如蛟龍行雲,又如騰蛇乘霧,東西飄忽,專刺軍士頭盔,刺落之後,再將其打昏落馬。欽察軍士驚怒交迸,奮起反擊,剎那間兩方槍來矛去,鬥得難解難分。

  梁蕭存心技壓三軍,使出渾身解數,來去倏忽,槍法若電,兩盞茶的工夫,便將百來人擊落八成。但欽察軍士極是堅韌驍勇,雖遇如此強敵,也毫不退卻,呼喝大叫,前後圍堵,左右進擊,絲毫不亂方寸。

  梁蕭心中暗讚,也動了好勝之念,發聲長嘯,一朵槍花使得其大如斗,飄來蕩去,所向無有一合之將。片刻間便把眾人打落得十七八人。還剩二人,驚駭萬分,拚命抵擋。

  梁蕭揮槍掃落一人,另一人從後揮矛刺來,梁蕭頭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於手,大喝一聲,把他從馬上提了起來,振臂一掄,那人頓時騰起六丈來高,飛星擲丸一般落向地面,但覺耳邊呼嘯生風,當真心膽欲裂,哇哇慘叫。梁蕭將人擲出,便已馳馬狂奔,搶在那人落地瞬間,手臂一舉,將他後心穩穩拿住,舉在頭頂,策馬一旋,輕輕將他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聲大起,欽察諸軍卻是人人張口結舌,失了言語。

  梁蕭經過這番激戰,馬力已乏,見場上無主之馬四處亂走,便縱身換了一匹,槍指四面欽察軍士,冷笑道:「你們也要來嗎?」欽察人見他公然搦戰,一片嘩然。一名褐頭髮、藍眼珠的千夫長出列喝道:「你這漢狗,以為有點能耐,就能逞英雄嗎?」他用蒙古話說出,梁蕭聽得懂,冷笑道:「我手下士兵不服管教,自當教訓,關你什麼事?若沒有狐狸施展詭計,獵狗敢在人前撒野嗎?」那人大怒,喝道:「我是千夫長,你只是百夫長,你敢這樣與我說話?」

  梁蕭道:「漢人有種說法,大將帶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從。既是打仗,生死都掛在弓弦上。你的話對,我自然聽從你;若是不對,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話,我也未必聽從,要麼打起仗來,這一百來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敵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欽察軍從亦得勒河打到漢江邊上,從未輸過。哼,就算沒有將軍,同樣天下無敵。你這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欽差士兵舉起長矛,齊聲呼叫:「對,漢狗百夫長,我們不稀罕!」梁蕭啞然失笑,道:「天下無敵?好厲害啊!你敢與我賭鬥嗎?」那人道:「怎麼不敢?」說著持矛躍馬,便要上前。

  梁蕭道:「單打獨鬥不算本事。你們人多嗎?你們這些人,我們就六個人,大家不放箭,各憑刀槍上的本事。若我衝不出欽察營,就憑你們處置,要是衝出去,又當如何?」 欽察軍聞言,又驚又怒,無不大聲嚷叫。那千夫長厲聲道:「好!賭鬥便賭鬥,你們六個若能衝出大營,你要做百夫長,隨你好了!不過刀槍不長眼,說好了,你們的死活,與我們無干!」

  梁蕭笑道:「好,一言為定。」將長槍一舉,土土哈五人聚到身邊。其時四面欽察軍圍得密密層層,其勢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長帶領,眾軍勒馬齊呼,發出「呵呵」咆哮,好似風吹浪起,聲勢逼人。

  剎那間,三名千夫長馬鞭一揮,眾軍大呼,策馬衝來,梁蕭覷眼一觀,驟喝道:「西南來風,垂天之形。」六人馬匹倏忽轉動,頓成一個具體而微的奇特陣勢,向西南方衝出。梁蕭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於後,舞刀弄槍,似一把鋼錐,剎那間刺透重圍。

  那千夫長急忙喝令圍堵西南,忽聽梁蕭喝道:「西方之水,青鋒之象。」六人陣勢倏變,梁蕭與土土哈各據前後,李庭四人並行中央,化作前後銳利,居中厚實的紡錘模樣,向西衝突,突出數丈,梁蕭喝道:「小畜北,大壯南,龍蟠之陣。」剎那間,陣勢化作龍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衝,實往南突,東顧西馳,舒捲開闔,剎那間連變數陣,衝出二十多丈。梁蕭忽又叫道:「東北之雷。」他話一出口,其他五人應聲而動,化作「黑虎之勢」,忽然轉身,猶若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東北方強行衝突,所到之處,欽察軍人仰馬翻,無人能抗。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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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47:01 |只看該作者
  一時之間,只聽梁蕭呼喝不絕,六人陣勢跟著變化無端,虎驟龍奔,八方去來,便如水銀瀉地,端地無孔不入。眨眼之間,竟將不可一世的欽察騎兵沖得七零八落,首尾難以相顧。三個千夫長連發號令,也是莫可阻擋,心中駭然至極。他們雖然馳騁大漠,精熟野戰,卻哪知漢人用兵之妙。梁蕭所用陣勢,正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創的「六花陣」,這路陣法脫胎於武侯八陣,但精微奧妙遠遠過之,以六人一隊,各持武器,變化無窮,實為對付塞外鐵騎的不二之法。當年李靖曾憑此陣以少勝多,在陰山之下大破突厥鐵騎二十餘萬,生擒頡利可汗,從此以後,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無力與大唐相抗。

  要知古今陣法,均不離數術。梁蕭算學精深,超邁前人。雲殊劫糧後,他痛定思痛,開始揣摩用兵之法,想的是日後不讓任何一人有所損傷。土土哈五人傷勢稍好,他便將其叫出,算上自己恰好六人,正合六花之數,命眾人操練六花陣。演練之時,他細加推演,對陣法多有改進,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場受辱之後,梁蕭隱忍不發,讓土土哈潛入欽察營暗地打探,明白眾軍不肯前來的緣由,心知若要折服這群傢伙,難免有場惡鬥;一邊尋覓僻靜之地,加緊操演陣勢,一邊激怒眾軍,與己賭鬥,存心以此六花妙術,折服三軍。此時施展開來,果然所向披靡,便是欽察精兵,也是莫可抵禦。

  廝鬥片刻,梁蕭變了十六種陣形,漸漸逼近轅門,忽見西南、西北各有一處陣勢露出破綻,當下疾喝「長鯨之陣」。六人策馬,勢若鯨奔,向「歸妹」位衝突,眾將疾疾麾軍兜截,梁蕭其意卻在他處,猛然率眾斜插西南,陣成「鯤鵬之變」。一時魚龍化鵬,扶搖而上九天,呼嘯之間,便將前方軍陣剖成兩片,自「無妄」位穿出一個大口子,逸出千軍之外。身後的欽察騎兵收馬不及,前推後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六人馳出轅門,想到初試鋒芒,竟然大獲全勝,一個個意氣奮揚,勒馬長笑,梁蕭揚聲叫道:「勝負已分!你們先說的話,算不算數?」

  欽察諸軍好容易勒住馬匹,收束陣形,心中駭然無比。這一陣,梁蕭六人無一傷損,欽察人卻傷損極多,但土土哈五人聽從梁蕭之令,並未刻意傷人,故而諸軍多是皮肉輕傷,無甚大礙,落馬軍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馬,數千雙眼睛都落在三個將官身上,直待他們號令。一時間,校場上靜悄悄一片,只聞風吹大旗,獵獵作響。

  三個千夫長面面相覷,此時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載軍威毀於一旦,不答,失信違諾,也是軍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有人朗朗笑道:「既然說過,當然要算數,何況別說是百夫長,便是千夫長也當得了!」三人聽得聲音,齊齊下馬,叫道: 「阿術大人。」

  梁蕭見阿術面帶笑意,攜著親兵迤邐而來,也下馬行禮道:「阿術大人,實無其他法子,不用這雷霆手段,梁蕭難以在此立足。」阿術下馬,兩手扶起他,笑道:「說起來,這欽察軍人強馬駿,打仗一等一的厲害,僅以一兵一將的本事,便是太祖手下的怯薛歹軍也未必穩佔上風。只因長年來未逢敵手,故而驕橫得緊,誰也不放在眼裡。我讓你來,也沒料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誰知你竟以六個人突破三千欽察軍。嘿,我做了半生大將,卻也看走眼啦!」

  梁蕭道:「大人說過了,我先拿話僵住這幾位,讓他們不能用箭。若真上戰場,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工夫,我們六個都成了刺蝟!」阿術頷首道:「你勝而不驕,很好。不過實情確是如此,欽察騎兵最強並非槍矛,而是弓箭。」他目視三個千夫長,道:「你們三個,還有話說麼?」

  三人對望一眼,那褐髮千夫長道:「若論衝鋒陷陣,我們輸得沒話說,但阿術大人說了,我們最強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蕭的箭術。」阿術罵道:「你們是石頭腦袋嗎?」 梁蕭笑道:「無妨,請借弓箭一用。」眾將正要解弓,阿術道:「用我的。」自馬上取下一張描金硬弓。梁蕭接過,眼看百步之外,有兩個在江堤上打水說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帶紗巾,一人則裸著面,頭上帶著串耀眼明珠。

  梁蕭笑道:「看我射散左邊那人頭頂明珠。」眾人聞言皆是一驚。阿術皺眉道:「射中人怎麼得了?」梁蕭道:「射落一根頭髮,砍我梁蕭腦袋。」阿術不及多說,梁蕭已馳馬斜走,突地挾矢彎弧,白羽箭閃電掠出。那胡女正與同伴說笑,忽地頭頂風起,不知所以,嗡地一聲,一支羽箭嵌在不遠處的柵欄上,便在此時,她髻上明珠四散滾落,滴滴答答落入江中,敢情梁蕭箭鋒銳利,妙到毫巔地擦過二珠之間,將串珠的金絲截為兩段,明珠斷線,自然紛散,眾軍見狀,先是一呆,繼而彩聲雷動。

  那女子正自驚詫,聞聲回過頭來。阿術看清她模樣,眉頭大皺。卻聽那三名千夫長齊聲叫道:「阿術大人我們都服啦!就讓他做萬夫長也夠啦。」阿術笑道:「服了嗎?嗯,做萬夫長可不成,千夫長也不能做。他初來乍到,沒有戰功,做這個百夫長麼,乃是因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強了!」眾人聽說梁蕭救過阿里海牙,頓時一派肅然。那褐髮將官道:「沒想到漢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術搖頭道:「他不是尋常漢人,他有蒙古血統。」諸將聽得,更添敬意,望著梁蕭,目光已然不同往時了。

  這時間,忽見那胡女拿著羽箭,氣沖沖趕上來,她體態高挑豐腴,肌膚勝雪,眉長眼大,眸子藍如海水,青灰色的頭髮結成辮子,自耳畔落下,纏在雪白修長的頸項上。一眾欽察人見得,齊齊嚥了口唾沫,心道:「哪來的漂亮妞兒,以前怎沒見過?」那胡女走近,指著箭上的標記,用蒙古話道:「阿術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嗎?」阿術哈哈一笑,正想將罪過攬到自己頭上,梁蕭卻道:「不干他事,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揚,高聲道:「你為什麼用箭射我?」梁蕭道:「又沒射著你,你幹嗎生氣?」胡女冷笑道:「你將爸爸給我的夜明珠射落水裡!再說,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射偏麼?你說蒙古話,是蒙古人嗎?我聽說,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鷹,為什麼雄鷹不去對付凶狠的蒼狼,卻來抓拿我這弱小的鴿子呢?」她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梁蕭雖然能言善辯,竟也無言以對。

  阿術眼見形勢尷尬,賠笑道:「蘭婭,你別說啦,我賠你夜明珠好麼。你住你爸爸的帳篷嗎?待會兒我派人送過來。」蘭婭將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歡爸爸給的珠子。」阿術笑道:「別擰氣,我親自送過來,火者還好嗎?」蘭婭聽他問候父親,怒氣稍解,道:「爸爸很好!不勞你過問了。」說罷與另一個胡女轉身去了。

  一個欽察將領吞著唾沫問道:「阿術大人,這妞兒哪來的?生得不錯!」阿術神色一肅,沉聲道:「你們這群壞蛋,不要亂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學者扎馬魯丁的女兒,是幸福的毛拉、賢明者之王納速拉丁所鍾愛的學生,伊兒汗國唯一的女賢哲。八歲時她向真主神立誓,終身不嫁,將貞操獻給天上的星星,並得到伊兒汗旭烈兀大王的讚許。你們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殺人,哼,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眾人聽說她終身不嫁,連道可惜。梁蕭尋思道:「回回星學者麼?天機宮數術筆記似乎提過,說是回回人中頂厲害的大數家,還隱約提到,他們的計數算法與中土數術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卻沒說明。嗯,那個納速拉丁竟被稱為賢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氣。」 他方才被蘭婭罵得啞口無言,本就氣悶,想到這裡,更是老大不服。

  阿術掉頭勉勵梁蕭一番,忽聽有戰報傳來,匆匆馳馬去了。那些欽察人與梁蕭不打不相識,又知他有蒙古血緣,輕蔑之意盡去,對他青眼有加,拉進帳裡喝酒。大夥兒一同喝了兩碗酒,直比親兄弟還親了。土土哈父親是欽察的蒙古人,母親卻是斡羅斯人,故而會說欽察言語,到了這裡,當真如魚得水,跟眾人抱成一團,大唱斡羅斯的牧歌,跳起家鄉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進去,一起胡鬧。

  梁蕭端了碗酒,將契爾尼老叫到身邊,讓人翻譯,誇他矛法不錯。契爾尼老是他手下敗將,原本窘迫,但聽梁蕭一誇,卻又說不出的高興。二人喝了兩碗燒酒,前嫌盡消。

  眾人正說得投機,忽聽戰鼓雷動,欽察軍將士神色一變,紛紛丟了酒碗,飛奔而出,一邊奔跑,一邊穿戴衣甲、提矛攜弓,飛也似跨上戰馬。第一通鼓尚未結束,眾軍各依所屬,呼啦啦匯聚一處,行止快得不可思議,與喝酒時荒誕無稽的樣子判若兩人。梁蕭也約束兵眾,且將土土哈五人混合四個欽察戰士,結成一個十人隊,由土土哈擔任十夫長。

  瞬息間,欽察軍集結已畢,飛馳出營。正往點將台奔走,忽聽鼓聲稍歇,號角聲陡起,一長二短。那褐髮千夫長阿速人合蚩蠻將手一揮,眾軍勒馬止步。合蚩蠻叫道:「聽號令,是命水軍出戰!宋人先從水道進攻了!」欽察軍共有三翼軍,一翼千人,每翼設一長,皆歸阿術節制。合蚩蠻在千夫長中資歷最老,戰功最大,故而平日都由他發號施令。

  合蚩蠻略加推測,揮鞭一指,叫道:「我們去西南邊,以防城裡的宋人從陸上出援。」 諸軍疾往西馳。還未越過前方山岡。便聽襄陽城炮聲大作,但見城門大開,宋軍步騎千人衝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漢軍當先迎上,陣勢還未對圓,雙方便已動手,一時亂矢如雨,血流滿地。

  襄陽城頭轟鳴不斷,巨弩大炮呼嘯,向元軍陣地瀉落,元軍前鋒死傷慘重,向後稍撤。宋人步兵趁勢衝上,一隊持著籐牌短刀,滾地來斬敵騎馬腿,一隊舉著神臂弓,向元軍步兵激射。元軍步騎頓有紛亂之象。城頭又是一聲炮響,宋人馬軍突入元軍陣中,彎弓舞槍,來回衝突,只兩個回合,元軍頓時潰亂。

  合蚩蠻立馬岡上,遙遙觀望,笑道:「宋人很賣力,漢軍不成啦,我們上吧!」眾軍正要馳馬奔出,梁蕭叫道:「慢著。」合蚩蠻道:「怎麼?」梁蕭道:「等宋人伏兵出來。」 合蚩蠻皺眉道:「什麼意思?」梁蕭道:「我方才估算過了,兩軍交戰之地,仍為城頭強弓大弩覆蓋。宋軍卻引而不發,派兵馬與我激戰,分明是故意裝出模樣,吸引我精騎馳援,然後佯敗入城。而我步騎則暴露於弩炮之下,到時宋人炮弩齊發,便是再強的騎兵,也要被衝亂陣腳,然後他精銳突出殺我個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後方還有精兵潛伏。」

  合蚩蠻一皺眉,還沒說話,忽聽一騎傳令兵飛馳而來,叫道:「阿術大人有令,命你按兵不動,待會兒城內宋軍伏兵攻出,立時衝上,截斷他們歸路,殲滅於城下。」合蚩蠻望著梁蕭,心道:「奇怪,他竟與阿術大人想得一般。」傳令兵話音未落,兩支漢人騎兵趕到,從左右兩方向宋軍衝至。來回一絞,宋軍頓時潰敗,向城內退卻。元軍未及揮軍進擊,宋軍早已炮弩大動,轟隆之聲震響耳鼓。頃刻間,炮石雨點般向漢人騎兵落下,元軍頓被斷成兩截;只聽城中號炮激響,四千宋騎如狂風飆出,馳入元軍陣中,大肆殺戮。

  元軍抵擋不住,向後退卻,宋軍得勢,準擬一鼓作氣,將這四翼元軍衝垮,一時勢如破竹,緊追不捨。此時間,城內又奔出兩千名弓弩手,成鷹翅之狀,由左右兩翼,配合騎兵陣勢,向元軍激射,元軍進退不得,左右難遁,頓時人馬雜沓,死傷慘重。

  梁蕭看到此時,叫道:「時候到啦!」合蚩蠻道:「阿術大人還沒說話。」梁蕭道: 「機會不待人。宋人本就膽怯,突襲得手,難免見好就收,我看它陣勢,非要窮追猛打。」 經過先前賭鬥,合蚩蠻對他頗是信服,立時號令三軍。

  欽察軍將士早已等得不耐,聞聲而動,從山岡之上突馳而下。此時阿術的傳令兵迎面趕來,叫欽察軍進擊,忽見其已然出擊,甚是驚詫。合蚩蠻不及聽令,率軍疾若飛電,迂迴到襄陽城前。此時漢軍潰亂,死傷慘重,宋人騎兵正擬後撤,兩千弓弩手方才發完一矢,也欲再度抽箭上弩,掩護騎軍返城,不料欽察軍來得突兀,倉皇之際,不知如何抵擋,爭先恐後往城內跑去。

  合蚩蠻馬鞭倏指,三翼欽察軍於狂奔之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殺弩手,一部斷絕騎兵歸路,還有一支由合蚩蠻親自率領,衝入宋軍騎兵之中。但見馬如龍飛,矢如雨下,欽察鐵騎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掃過襄陽城下,元朝漢軍趁機反擊,四面截殺,兩炷香工夫,五千宋軍潰不成軍,幾乎死傷殆盡。

  合蚩蠻酣戰片刻,遙見敗軍後撤,襄陽城門未及關閉,大覺有機可乘。他素來驕橫,自恃本部馬匹駿極,快不可言,一時興起,長鞭揮出,欲要趁勝揮軍,閃電般直搗襄陽,立下天大功勞。

  梁蕭正率手下百人圍殲宋軍殘敵,見狀駭呼道:「去不得。」但呼叫聲淹沒在喊殺聲中,合蚩蠻哪裡聽到。他一馬當先,與其他二名千夫長各領兵馬,飛騎逼近襄陽城下。這時間,只聽一聲巨響,城頭巨弩大石鋪天蓋地砸下,以雷霆之勢將合蚩蠻等人一時淹沒。

  梁蕭大驚失色,飛身下馬,仗著身法輕功,行險鑽入炮石之間,但見合蚩蠻一行血肉模糊,連人帶馬,早已成了團團肉餅,分不出彼此。

  梁蕭見無活人,只得退出,在炮石間穿梭不定。守城宋軍早有準備,炮石密集,似是無休無止,饒是他輕功厲害,步法絕世,讓過大石巨木,也未能躲開較小石塊,背上重重挨了一擊,這下足有七八百斤之沉。梁蕭一個踉蹌,消去大部力道,喉頭陣陣發甜,閃身躲過一塊百斤巨石,跌跌撞撞奔到大隊之中,方才躍上馬匹,待得脫出弩炮之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伏著馬背,一腔鮮血脫口而出。

  這一合,欽察軍損失異常慘重,三名千夫長盡死於城下,同時還有三百人喪命,留下十來個百夫長,一般大小,各自號令,諸軍群龍無首,亂哄哄一團。襄陽太守呂德乃大宋名將,深明韜略,看出其中便宜,不顧精銳連喪,又遣三千鐵騎馳出城門,一千騎阻隔漢軍,令其無法相救,兩千騎直衝欽察軍,存心要將這支元軍精銳一舉擊潰,挫滅元人銳氣。

  欽察軍創建以來,從無敗績,勝時固然越戰越勇,兵鋒極銳。但所謂剛不可久,鋒銳易折,這支不敗之師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堅韌不拔之氣。何況他們以同胞之誼治軍,極為重情,合蚩蠻等人一死,個個都失了理智,當下也不依戰法,蜂擁而出,憑著騎射精熟,各自為戰,與宋人拚命。此舉大違兵家之道,正中宋人下懷。宋將見機,密集陣形,乘勢衝突,將欽察軍分割開來,令其前後左右不能相顧,然後分兵縱擊,大肆屠戮。平日欽察人目高於頂,欺人太甚,各路漢軍對這支色目騎軍甚是憎惡,看其大敗虧輸,心中暗喜,紛紛消極應戰,並無絲毫援救之意。

  阿術擔負襄樊南面防禦,指揮水陸兩軍,此時水戰遇上厲害對手,難以分身別顧。忽聽傳令兵報,遙遙一看,但見陸上穩操勝券之局倏忽逆轉,驚駭欲絕,也顧不得水上,當即下了帥台,讓傳令兵火速召集騎兵,打算親自來救。但只這片刻之間,欽察軍十停中已去了二停。

  便在此時,忽見宋軍陣勢騷動。一隊欽察人馬沖透宋軍重圍,約有百騎之眾,卻是凝而未散,陣勢井然,在宋軍陣中來回掃蕩,當頭之人正是梁蕭。他受了內傷,本將軍務交於土土哈打理,突見宋軍殺來,己方兵馬失控,急忙馳馬而出,大聲呼叫,在亂軍中竭力約束部眾。他手下百人近日來連番遭折辱,已不如其他隊伍那般驕橫,加之土土哈等五人及契爾尼老全力相助,這一百來人終究沒有潰亂。

  梁蕭觀敵破綻,當強擊弱。一待穩住軍心,便與土土哈五人結成「六花陣」,以陣法為樞紐,帶動百人隊,批亢搗虛,反覆沖敵陣勢。並讓土土哈、囊古歹、契爾尼老以欽察語呼叫同伴,加入己陣。

  欽察軍士一時憤激,亂了陣勢,此時死傷慘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若不齊心協力,必敗無疑,當即紛紛加入梁蕭隊中。梁蕭衝殺之間,大呼小叫隨意指點,派與各人位置,傷與未傷各居所職,無有不當。倖存的百夫長也趁機收束自家軍士。只四五個來回,梁蕭竟於極其混亂之中,將一支分崩離析的潰敗之軍重新凝聚,兩千多人呼喝長嘯,皆以他馬首是瞻。

  欽察軍何等厲害,方才一盤散沙,自是容易欺負,此時有了首領,其心如一,無不以一敵十,他們從未遭受如此敗績,怒火中燒,聽從梁蕭號令,左衝右突,拚死衝殺。梁蕭觀敵陣勢,見宋軍兵馬走動,似欲斜插兩脅,便命欽察軍兩翼散開,擋住宋軍突襲;又令土土哈率本部精銳,趁時飛騎突陣,直透對方心腹,以勁弓銳箭,連斃宋軍數名大將。三千宋軍群龍無首,頓時土崩瓦解,被欽察軍來回馳突,殺得屍橫遍野。

  呂德見狀大驚,親率四千步騎出援,勉力救下兩千殘軍,其他一千多人無一倖免。呂德率軍且戰且退,直至城牆之下。梁蕭知道對方炮石立時又會打下,急令全軍後撤,一點兵馬,竟然折了七百多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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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48:32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十章 漢水驚濤


  阿術本已上馬出發,忽見梁蕭率眾突圍,收束敗軍,心中驚喜萬分,他深信梁蕭之能,當下翻身落馬,重返帥台。此時間宋軍戰船前後相屬,已然逆流而上。元軍大將張弘范率艨艟鬥艦,奮力阻截;水師統帥劉整則於兩岸列陣,發動炮弩,攻擊宋軍兩翼。一時間漢水之上炮聲雷動,火矢如蝗,較之陸上爭鋒,別有一番景象。

  宋軍艦船約有千艘,也非巨艦堅船,倒有許多小船輕舟,分明是從打漁船隻改來;大船則吃水頗深,裝滿輜重。乍眼瞧來,這支船隊絲毫不類水師,照理說一擊便潰,但其所列水陣卻很奇特,先似張翅鳧鴨,又變搖尾鯉魚,時而成方,時而像圓,進退攻拒之間變化多端。張弘范幾度麾軍進擊,宋人總是任他前鋒突入,然後兩翼一合,將十餘條戰船裹入陣內,後續船隻卻被阻隔在外;而後宋人輕舟快船舉火開弓,在陣內一通剿殺,將陷陣戰船頃刻瓦解。一時間,這支宋人水師彷彿龐然巨鯨,不斷張口搖舌,蠶食元人水師,逼近十條攔江鐵索。

  便在此時,宋人陣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舉,只見一魁偉壯漢向左,一白髮老者向右,各率數十雜衣漢子,手持巨斧,乘輕舟突出水陣,彼此掩護,冒著元人矢石,鑽到鐵索之下,揮起斧頭猛力砍斫。但聽金鐵交鳴,火花亂濺。眨眼工夫,十條鐵索盡皆斷裂,漢水之上再無阻隔,宋軍水師齊聲歡呼,全速衝上,襄樊水師也趁勢順流而下,裡應外合夾擊元軍。

  阿術見勢不妙,急命張弘范回軍上流,抵擋襄樊水師。又令中流炮台發射大炮強弩,欲要先破宋軍水陣。

  這江心炮台與橫江鐵索同是元軍去年所建。伯顏佔據襄樊以南後,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軍於峴山上拖拽數十萬斤巨石,沉於漢水江心,築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張弩機,八門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塊,列巨索十條,形成龐然水陣,便是宋軍憑借巨艦鯨船,不懼炮石,也難衝到台前。伯顏如此安排,可說萬無一失。宋軍水師之強,本在元軍之上,但自去年開始,屢屢被這陣勢所阻,難以進援襄樊。

  台上駐守元軍得到阿術號令,立時扳動弩炮。一時巨矢與大石齊飛,宋軍前鋒艦船無不粉碎,元軍見狀,歡呼聲震天動地。

  梁蕭整頓敗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內宋軍出援。忽聽江上喊聲震天,不知發生何事,他料得呂德經此一戰,決不敢再度出擊,便吩咐百夫長各領本軍,自己卻與楊榷馳馬前往帥台,向阿術稟告戰況,順道觀看水軍戰況。

  梁蕭趕到之時,正遇江心炮台發威,宋軍戰船所向披靡。梁蕭上台見過阿術,阿術聽得戰報,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頷首道:「我知道啦,多虧有你……」但此時戰況激烈,不容他多說,忽見宋軍前部凹陷回去,水師陣勢變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動,蛇口大張,時開時合,變化無端。不僅兩岸元軍炮石難以轟至,前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蕭細細一觀,訝然道:「水禽魚龍陣。」阿術一愣,對他道:「你認得這陣勢?」

  梁蕭頷首道:「此陣義理合於五行,陣形則依照水鳥蛇魚模樣,前鋒變化尤其奧妙,便似魚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對方兵馬,再以陣腹設精兵殲滅。向日我在《五行詮兵》中見過此陣變化,可沒有真見人用過。記得書中有註:」此陣變化舒緩,不利陸戰飆行,適於逆水鏖兵『。「這番話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術不通數術,自難全然明白,但聽梁蕭所說的陣形變化與眼前相較絲毫不差,不覺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蕭觀看元軍陣勢,搖頭道:「此陣前鋒變化莫測,不可正面與它爭鬥,唯有迂迴敵後,方有破陣之機。但如今水師退至上游,難以順流迂迴。不過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擋。」 話音未落,忽見二十艘快船飛出宋軍水陣,瞬息散成扇形,飛快衝往石台,似欲要強行登台,元軍豈容他們得逞,炮石亂飛,瞬間擊沉兩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毀了大半,梁蕭忽覺不對,皺眉道:「好傢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麼?」阿術不明這話典故,聞言訝道:「什麼意思。」梁蕭指著快船之後,道: 「你看那裡!」

  阿術定睛細看,只見一艘艨艟大船,上帶一張投石機,悄然躡在快船之後,趁著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飛快進逼。艨艟之上,一人身著白衣,手持竹篙從艙後搶了出來,正是方才揮軍變陣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電,驀地騰起五尺來高,躍向弩機,落足瞬間,五名宋軍同時扳動機栝,白衣人頓如離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就當此時,梁蕭猛地認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這白衣人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雲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軍不料他使出此招,驚奇萬分,頓時齊齊發喊。元軍戰船守在台旁,眾軍引弓待發,本是防備宋人快船登台,此時見狀,亂箭如雨,激射雲殊。

  雲殊身在空中,舞動竹篙,結成一張三丈方圓的大盾,密密層層,將箭矢蕩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終究太弱,雲殊雖用上自身縱躍之力,仍難及遠,被這箭矢一擾,勢子倏緩,離江心石台尚有五丈來遠,便無以為繼,落向江心。要知此處水流被巨石一阻,變得湍急無匹,人一落水,立時會被捲往下游。宋軍眼見功敗垂成,無不失聲驚叫,元軍則歡呼四起,聲震大江。

  就在落水剎那,雲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長,不長不短,前端正好頂在石台邊緣。瞬息間,雲殊內勁迸發,波的一聲,竹篙受力彎轉;雲殊借篙身彈力,倏地一個觔斗,再度翻身躍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兩篙,便搠翻兩名元軍。台上除了發炮軍士,尚有兩個十人隊守衛,見狀紛紛掄刀舞矛,來斗雲殊。

  雲殊大喝一聲,揮篙迎上,勢若虎入羊群,雖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卻無異長槍大戟,直殺得一身白衣盡成血紅。不到一盞茶工夫,石台元軍死了大半。宋軍再無炮石威脅,以 「水蛇陣」溯流而上。

  張弘范見狀,急催艦船來搶炮台,箭矢紛紛向台上攢射。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來發射弩炮,這時卻成雲殊壁障。雲殊躲入其後,一旦有人登台,便衝出殺戮。如此反覆數次,宋軍水師已進到石台之前,襄陽水師也揮軍縱擊,元軍腹背受敵,頓時陷入苦戰。

  阿術沒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驚詫。到此之時,石台陷落,除拚死攔截,已全無它法。他令旗揮處,金鼓雷鳴,以助水師軍威。這時間,忽聽楊榷驚叫道:「梁大哥!」 阿術微微一怔,順著楊榷目光看去,但見梁蕭跨著戰馬,沿江疾馳,阿術詫道:「他要做什麼?」楊榷道:「那個白衣人是我們仇人,他設計截殺糧隊,害死我們兄弟!」

  阿術皺眉道:「原來如此。」說話之間,梁蕭打馬馳出百丈之遙,忽地一個轉身,策馬直上江岸高坡。眾人正不知其意,卻見他驀地勒馬,旋身從坡上俯衝而下,到了江邊,縱韁揮鞭,座下欽察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後足猛地一撐,騰空躍起,掠過江岸元軍頭頂,飛落漢江。

  要知自古名馬不出「大宛」、「月食」。而這兩國都在欽察一帶。《史記正義》有云:「外國稱天下有三眾,中國為人眾,大秦為寶眾,月食為馬眾。」故而汗血馬、胭脂馬等絕世名駒無不出自欽察。梁蕭這馬雖不說萬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選,神駿非凡,何況借了俯衝之勢,霎時間便越過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軍戰船上,那船被這猛力一頂,幾乎翻轉,船上水軍東倒西歪,站立不穩。梁蕭馬不停蹄,倏又縱韁躍上別艘戰船。一時之間,他以宋元戰船為落足之地,策馬飛縱,如履平地,片刻間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師見狀,驚喜各異,發聲齊喊。

  雲殊正與元軍激鬥,竹篙揮處,將兩名元軍穿頸刺成一串,忽聽得呼聲震響,掉頭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戰馬騰空壓來;雲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馬腹,那戰馬悲鳴一聲,落似流星。

  梁蕭用手在馬背一撐,離鞍而起,手提長槍,向雲殊凌空撲到,雲殊揮篙疾刺,梁蕭翻身讓過,手中花槍抖出,霎時間挽出幾個槍花,挑開竹篙,撲地刺向雲殊。

  雲殊見來人槍法殊妙,心頭一凜,定睛細看,不由驚怒交迸,大喝道:「好惡賊!是你?」橫篙擋住一槍,隨即還以顏色。二人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一時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鬥起來。

  張弘范見雲殊遇上對手,也不顧梁蕭死活,急令元軍放箭,奪回石台。台上二人只得回身閃避。阿術急傳號令,令張弘范不得放箭。張弘范心頭詫異,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撲上拚鬥,但見篙影重重,槍花亂舞,進退之際,迅若疾電,宋元兩軍看得眼花繚亂,紛紛發喊,各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雲殊竹篙長大,石台狹小,施展不易;梁蕭花槍靈動,招數上雖佔上風,但他內傷未癒,勁力大打折扣,一時間二人勢成僵持,難分高下。

  雲殊搶佔江心石台之後,靳飛代他指揮諸軍,但「水禽魚龍陣」唯有雲殊深明其變。幸得已演練妥當,靳飛依葫蘆畫瓢,也能勉力應付,但被元軍順流衝突幾次,陣腳有些亂了。方瀾忙乘輕舟衝近石台,遠遠叫道:「殊兒快回來,你師兄頂不住啦。」

  雲殊聞言一驚,疾刺數篙,逼退梁蕭,倏忽抓住竹篙一端,騰空而起,將篙著地一撐,竹篙向下彎轉,嗡的一聲,雲殊借竹篙彈力,飛出十丈之遙,落在方瀾船上。梁蕭沒有此等用具,無法彈射,眼睜睜看著雲殊乘船轉入宋軍陣中,念頭一轉,反身要用炮弩對付,哪知雲殊早用內勁將弩炮機紐一一震毀,倉促之間無法修復。

  雲殊返回本軍,擂鼓變陣。宋軍船隊前鋒分作兩股,變成「雙頭鰲陣」,繞過江心石台,向上進逼。梁蕭幾度想要衝上宋軍船隻,但方瀾早有防備,命人以弓弩攢射。梁蕭衝突數次,皆是難以靠近,但覺內腑隱隱作痛,口中發甜,情知內傷發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後,陣陣喘息。

  宋人鼓噪聲如雷霆震響,繞過石台,兩軍合一,變為「犀象陣」,前鋒銳利,兩翼堅實。其變化精微之處,猶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跡,堪稱「水禽魚龍陣」最凌厲的變化。元軍被此陣勢一衝,頓時潰亂,宋軍逆衝上二里水路,與襄樊水軍會師一處,二軍合一,聲勢倍增。

  呂德在城頭看見,大喜過望,發出號令,乘勝進擊,要將這支元軍水師一舉殲滅,徹底破解南面之圍。霎時間,只聽鼓聲大起,宋人反客為主,從上流衝擊而下,元軍抵擋不住,頓向下游敗退。

  阿術見勢危急,命劉整從兩岸發炮轟擊,但收效甚微,當即讓人飛報伯顏。伯顏聞訊,自與阿里海牙率軍從陸上兩面攻襄陽,又傳令史天澤,率上游水軍順流邀擊宋軍,以此牽制襄樊水師,逼其回援。

  呂德見狀,令宋軍謹守陸上城池,並沿向水城牆架起弩炮,兩面轟擊史天澤的水師,並在兩城之間的浮橋上列陣,以弩炮攻敵。此戰中,宋軍用上元軍聞風喪膽的「飛火槍」 與「震天雷」。「飛火槍」於火槍中裝藥點火,遠射十餘丈,能貫穿精鐵鎧甲:「震天雷」 則以鐵罐裝滿火藥,點火拋出。半畝之內人畜盡為齏粉。只聽爆炸聲聲,響徹江上,幾十萬宋元水陸大軍捨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廝殺得難解難分。

  史天澤的水軍被宋人三面阻擊,艦船被震天雷擊中,頃刻粉碎。史天澤迫不得已,回軍上游。襄樊水軍再無後顧之憂,順流急攻,張弘范所部一敗塗地,四面潰散。

  眼看元軍敗局已定,忽聽江心炮台發一聲響,一枚巨矢飛落宋軍水陣,擊沉一艘艦船。元軍精神陡振,掉頭看來,卻見梁蕭奮起氣力,挽住一張弩機,又發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來,梁蕭趁雙方大戰之機,審視炮弩損毀情形。雲殊雖摧毀樞紐,卻不及損傷其他。梁蕭對機械極具心得,當下拾起刀劍砍削釘鉚,修好一門弩炮,重新填矢發炮。張弘范見狀,急遣數十名元軍乘船直抵台上,協助梁蕭。

  雲殊見狀故伎重施,變動陣法,想要搶上石台。梁蕭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後發動弩炮,將艦船擊得粉碎,雲殊等人紛紛落水。梁蕭再命發炮,雲殊匆忙鑽入水中,卻被一發炮石砸中背脊,頓時口吐鮮血。方瀾急率數只艦船拚死搶上,將他救起。雲殊傷得不輕,只好返回陣中,梁蕭見他死裡逃生,連叫可惜。

  此時,張弘范重新收束敗軍,捲土重來。宋元水軍橫江大戰鬥得甚是激烈。梁蕭修好所有弩炮,指揮發炮,霎時間,十七張炮弩一齊發射,大顯神威,宋軍戰艦瓦解無算。元軍振奮莫名,石台上每發一輪炮矢,眾軍士無不應聲呼喊,以壯聲勢。呂德見勢不妙,令水軍退回上游。張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這一場惡戰,從早上殺到日落西山,雙方水攻陸戰,均是勝而覆敗,幾度逆轉。元軍損失之慘,自圍困襄樊以來,從未有之。合蚩蠻的欽察騎兵與張弘范的漢人水軍,並稱元軍水陸雙雄,今日均遭慘敗。欽察軍三大千夫長更同時殞於襄陽城下。宋人也損失非輕,但雲殊截斷攔江鐵索,以千船沖透重圍,將無數衣甲糧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謂得失相抵。是以算將起來,還是元軍敗了。

  自伯顏執掌元軍帥印以來,襄樊宋軍連戰皆北,士氣低落。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眼看張弘范退卻,襄陽城頭一片歡騰。呂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見靳飛,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萬盼,總算將你們盼來啦!你是誰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飛拱手作禮,道:「我們並非正式官軍,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義軍。」呂德不覺一怔,皺眉道: 「無怪你們隊裡還有打魚船隻。唉!範文虎、夏貴精甲十萬,戰艦數千,屢次進援,也無尺寸之功。上次來援時,一戰不利便望風而逃,害得我兵前後受敵,被阿術殺了個片甲不留。喪師辱國,莫過於此!」他歎了口氣,又問道:「後方情勢如何?」靳飛未及回答,忽聽雲殊冷笑道:「後方情形,有詞為證。」呂德奇道:「說來聽聽。」

  雲殊冷哼一聲,揚聲道:「襄樊四載弄乾戈,不見漁歌,不見樵歌。試問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惡也能多!朱門日日買朱娥,軍事如何?民事如何?」這首詞道盡後方權貴不顧前線危亡,兀自醉生夢死、貪歡買笑的無恥情狀。待得雲殊吟罷,浮橋之上落針可聞,呂德以下,宋軍將士無不露出悲憤絕望的神情。

  靳飛見勢不妙,怒道:「雲殊,這歪詞不過是窮酸文人的牢騷話,何足為憑?怎可拿到這裡擾亂軍心?」雲殊輕哼一聲,別過頭去。

  呂德搖頭歎道:「罷了,此等事本也不問可知,閣下無須怨怪。」說到這裡,目視群豪道:「你們以數千人之力,成數十萬之功,可驚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盡。眾位豪傑請受呂某一拜。」說著便要拜倒。靳飛大驚,搶上一步扶住,道:「大人萬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區區二城,力擋元人二十萬之眾,才令人敬佩不已。」呂德也是做做樣子,料知對方勢必攙扶。當下趁勢站起,哈哈大笑,傳令設下慶功酒宴。此次義軍帶來衣甲米糧甚多,城中百姓無不歡喜,城中放起花火,歡騰一片。

  此時間,欽察大營卻是哭聲震天。元軍用宋軍屍首換回合蚩蠻等人遺體。兩千多條欽察漢子抱著同胞狼藉的屍體,哭得跟小孩兒一般。梁蕭心生淒涼,看不下去,出了欽察營,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營中探望,忽有阿術親兵趕來,傳他前往帥帳。

  梁蕭乘馬到了中軍大帳前,見有十餘個喇嘛盤膝坐在帳前空地,手轉圓筒,口誦經文,數十盞燈燃著古怪油脂,發出異樣香味。梁蕭以前也見過這等儀仗,知道他們在超度亡靈,不禁尋思道:「人死後真有亡靈麼?倘若爹爹、三狗兒在天有靈,能聽到我說話、看到我打仗麼?」但想鬼神之事終是虛妄,黯然歎了口氣,步入帳中。

  帥帳甚大,燃了兩支牛脂巨燭,仍嫌昏暗。帳內眾人皆是盤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將。眾人見梁蕭進來,無不側目。梁蕭行過禮,伯顏點頭道:「你坐到蘭婭火者後面去。」梁蕭轉眼看去,方見蘭婭坐左側最末,在她側方坐著個藍眼珠、黑鬍鬚的胡人老者,白布裹頭,長袍雪白。蘭婭見他看來,神色冷淡。梁蕭也不作聲,盤膝坐下。

  眾人默然不語,帳中氣氛甚是沉重。過得半晌,伯顏方才緩道:「如今鐵索斷了,援軍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們就沒話說了嗎?」阿術出列道:「全是我指揮無方,請元帥責罰。」伯顏冷哼道:「張弘范輸了是應當!對方擺了個奇特陣子,你沒見過,無法破解。但欽察軍呢?那群藍眼珠的猢猻,都被你嬌寵成什麼樣子啦?脖子裡撐著根牛骨頭,彎不下來了?那個合蚩蠻,堂堂千夫長,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衝襄陽。若是襄陽城這樣好打,咱們幹嗎要費這麼多力氣圍困?他以為他是誰,是成吉思汗嗎?」

  阿術大汗淋漓,話不敢說。史天澤起身出列道:「大元帥,容我說幾句。欽察軍雖然驕橫,也不失為一個長處。對手每每遇上那種氣勢,自然三軍氣奪,不戰而潰;阿術大人順著他們,也是不想讓這支騎軍墮了這股子剽悍之氣。」伯顏略一沉吟,頷首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阿術,你起來吧!」阿術這才坐回原位。伯顏道:「漢人的兵法說:」驕兵必敗『,雖說不是百無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驕傲,但將軍須得冷靜。士兵衝鋒殺敵,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幹勁,但將軍卻要仔細思量,於亂局中尋覓戰勝敵人的機會。 「阿術點頭稱是。伯顏又道:」如今欽察軍還剩多少?「

  阿術道:「據梁蕭百夫長清點,有兩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顏道:「如今大軍聚集,你麾下兵馬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分心了。俗話說,一個人殺牛時顧不著紡羊毛!今日之敗便是這樣,若你親自率領,哪裡會輸呢?嗯,你可有適合人選,帶領這幫猢猻麼?」阿術欲言又止。伯顏目視眾將,又問道:「誰能帶領他們?」帳內一時悄然無聲。

  史天澤忽地咳嗽一聲,道:「欽察軍居功自傲,素來排外。莫說色目將領,便是尋常的蒙古將領,也不能讓他們服帖。除非大元帥和阿術大人這等蒙古英傑,功勳蓋世,方能從容駕馭。」阿術接口道:「那可未必,這群騎軍雖然驕傲,但佩服強者,很講義氣。若是有人既能憑本事折服他們,又對他們有救命之恩,駕馭起來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眾人聽得一愣,紛紛將目光投向梁蕭。阿術騰地站起,揚聲道:「我推舉梁蕭百夫長擔任欽察軍統帥。」梁蕭聞言一驚,帳內更是一片嘩然。大將軍阿剌罕高叫道:「怎麼成呢?他剛來一個月。」劉整也道:「他資歷太少,今日雖立下大功,但做一軍統帥,卻還不夠。」史天澤也沉吟道:「不錯,他年紀太少,難以持重。」一時間除了阿術、阿里海牙之外,幾乎人人都說不可。緣由甚是簡單,眾將身經百戰,功勞無數,方有今日地位。梁蕭不過初來乍到,論及資歷,給他們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軍最精銳的騎兵統帥?如此一來,豈不是魚躍龍門,與這些重臣名將平起平坐了。自然誰也不會甘心。

  阿術待帳中喧嘩稍稍平復,冷笑道:「那好啊!你們都說不可。我問你們,誰能以六騎人馬,衝破三千欽察軍的重圍呢?誰能在欽察軍潰敗之際將其重新振作呢?誰能認出今日宋人水師的陣法呢?」他說到這裡,看了蘭婭一眼,微微笑道:「誰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斷一串明珠的金線呢?」蘭婭瞥了梁蕭一眼,素白的面頰上露出氣惱之色。

  帳內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阿術朗聲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兩條,我便收回先時之言。」但聽帳內仍無聲息。阿術目光炯炯,環顧眾人道:「漢人有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們要打敗宋人,就該不拘成法。功勞都是往日立下的,你們身經百戰,今天不也吃敗仗嗎?我擔任萬夫長時,跟他差不多年紀,我立下的功勞比你們少嗎?「

  眾將一時默然,伯顏濃眉擰起,忽道:「阿術說得對!我贊同他的意思!」一轉眼,朗聲道:「梁蕭聽令!」梁蕭長身而起。伯顏道:「我命你暫代欽察軍萬夫長之職,若率領有方,戰功夠大,我便啟奏聖上,正式命你為欽察軍統帥。」梁蕭性情執拗,眾人既然群起反對,反而激起他的傲氣,當下一拱手,大剌剌應了。

  吩咐梁蕭就座,伯顏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戰力,我軍不宜久戰,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強攻。」伯顏目光一轉,對那藍眼老者道:「扎馬魯丁,大炮還要造幾天?」扎馬魯丁道:「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師、賢明者之王、火者納速拉丁畫出這個圖紙之後,也沒有製造過,但據他說,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遠,力量最大,無論多堅固的城牆也能摧毀。」伯顏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嗎?」扎馬魯丁搖頭道:「這件武器還沒有在大地上出現過,它的威力,只在老師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顏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蕭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來,揚聲道:「我不相信世間有這麼厲害的石炮,任何機械都有破解之法。與其建造從未有過的武器,不如思量絕妙的計謀。」伯顏雙眉一展,沉聲道:「你說!」梁蕭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觀望襄樊二城,發覺我們攻打一座城的時候,實則是與兩座城的兵將作戰。」史天澤接口道:「你是說兩城間的浮橋嗎?」

  梁蕭道:「不錯,兩城宋軍通過浮橋相互救援。常言說得好:殺得死一頭猛虎,打不倒兩頭病牛。」伯顏頷首道:「你初來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關鍵,很不容易。這個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軍攻過幾次,但宋軍防守嚴密,沒能得手。」梁蕭道:「水軍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襲麼?」史天澤皺眉道:「說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麼遠,又不被宋人發覺?」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這麼一說,我卻想起一個法子。大元帥,你記得當年聖上征討大理時,渡過瀾滄江的情形嗎?」伯顏笑道:「你是說革囊跨江麼?我明白了!你和劉整試試吧。」梁蕭聽著,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伯顏又交代些整軍經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蕭乘馬回營,才出轅門,便聽有人道:「梁蕭站住。」梁蕭回頭一看,卻見蘭婭馳著馬,怒沖衝奔來。梁蕭大皺眉頭。蘭婭在他身前勒住馬,神色氣惱,大聲道:「你憑什麼瞧不起人呢?」梁蕭奇道:「我怎麼瞧不起人?」蘭婭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師納速拉丁設計的『回回炮』。」梁蕭淡然道: 「我說話直了些,但想來也沒甚了不起。」蘭婭柳眉倒立,漲紅了臉,嬌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師,我要跟你比賽。」梁蕭哈哈笑道:「比什麼,比騎馬打仗嗎?」蘭婭輕哼一聲,道:「那是你厲害!我打不過你,但我問你,你會歐幾里得司幾何學嗎?會占星學嗎?會水利學嗎?會機關術嗎?會用沙盤推演幻方嗎?」

  梁蕭聽得微微皺眉,除了水利學和機關術,其他均沒聽過,遲疑一下,問道:「你說的都是什麼!」蘭婭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這都是老師頂精通的學問。以你的無知,根本不知他的偉大。納速拉丁卓絕的智慧像颶風般傳遍全世界,而你,不過是元朝皇帝的一個奴才罷了。」

  納速拉丁是當世最偉大的伊斯蘭賢哲,蘭婭對其尊重備至,決不容人輕慢,氣憤之下口不擇言,這番話說得十分辱人。梁蕭只覺一股熱血衝上面頰,左手握緊。蘭婭見他面紅如血,目光凌厲,心中微覺害怕,但事關老師的尊嚴,決不肯退縮,大聲道:「你除了打仗殺人,欺負女人,還會幹什麼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梁蕭一怔,想起日間之事,微覺愧疚,慢慢鬆開拳頭,道:「聽說你是回回星學者?」 蘭婭道:「是又怎樣?」梁蕭道:「聽說你們精通數學,能設計巧妙的機關,知道星辰的運行,改變大河的流向,建造不朽的房屋,是嗎?」蘭婭微覺奇怪,但仍點了點頭,道: 「你也知道。」梁蕭微微冷笑,揚聲道:「好,我接受你的挑釁,納速拉丁的學生,我跟你比天文,比機械,比水利!但凡一切算數之學,任你挑選。」蘭婭一怔,撇撇嘴,露出輕蔑之色,冷笑道:「自取其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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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0:54:19 |只看該作者
破城卷 第十一章 襄陽攻防


  梁蕭冷笑道:「好,你隨我來。」策馬便走。蘭婭雖覺不妥,但想自己挑釁在先,萬無退縮之理,當即打馬跟上。

  隨梁蕭來到一座大帳前,梁蕭鑽入帳內,蘭婭略一遲疑,也隨之進入,方才挑開帷幕,便聽一個女子用漢話說道:「哥哥,你回來啦!」蘭婭天生聰明,通曉多族語言,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臉上佈滿鞭痕的女孩兒從床上坐起來。

  梁蕭支開兩個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這兩天沒來看你,好掛念呢。」 話沒說完,那個叫阿雪的女子已撲進他懷裡,嗚嗚大哭起來。梁蕭手忙腳亂,道:「怎麼啦?怎麼啦?」阿雪嗚咽道:「白日裡聽到喊殺聲,我擔心死啦。」她哭到傷心處,梁蕭也忍不住眼眶潮濕,歎道:「傻丫頭,別哭了。」覷眼一看,但見蘭婭呆立一旁,心頭一驚:「只顧著阿雪,倒忘了她在旁邊。」阿雪也抬起頭,抹了淚,怪道:「哥哥,她是誰啊?」

  梁蕭道:「她來和我比試數術。」阿雪露出驚奇之色,瞪著蘭婭道:「你要跟哥哥比數術嗎?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沒人比得上的。」

  蘭婭大不服氣,冷笑道:「梁蕭,你們家的人都會胡吹大氣嗎?」梁蕭忍住氣惱,道:「你懂漢人的計數法麼?」蘭婭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蕭笑道:「了不起,連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寶劍,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題。一道「七曜珠聯算」,涉及天文;一道 「大禹治水圖」,涉及水利;第三題是道「魯班樹下問」,題為魯班在一棵五圍粗、六丈長的大樹下發問,問如何砍伐這棵大樹,才能做成最龐大的攻城雲梯。這一題,涉及機關尺寸(按:相當於現今數學的極限問題)。

  這三題精微奧妙,繁複至極。蘭婭看了數行,神色大變,蹲下身子,揀了一顆尖石,在地上畫出方圓尖角,寫下「12……5 7 」等怪異符號,邊想邊算。但梁蕭既知她身為回回星學者,數術造詣該當不凡,是以有意刁難,這三題俱是其難無比。蘭婭第一題算了數步,便陷入苦思。

  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但計算步驟簡潔,卻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若非與她翻臉,此時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歎了口氣,自與阿雪說起這幾日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又頓時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兮惚兮,就似做夢一般。

  蘭婭埋頭苦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呆呆望著算題發愣。梁蕭此時怒氣已消,他少年時受盡難題之苦,見蘭婭愁苦模樣,頓生同情之念,低聲問道:「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低聲道:「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害人麼?」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蘭婭也非等閒之輩,故而化繁為簡,只寫緊要之處。頃刻間,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又驚又喜,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 梁蕭奇道:「怎麼?你也算出來了嗎?」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得這話,頓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道: 「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 阿雪撅嘴道:「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麼?」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歎了口氣,道:「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麼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 阿雪點點頭,眼中頗有不捨之意。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扎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准!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卻未必困得住我老師。」梁蕭淡然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裡?」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台,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裡,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崇敬之色。

  梁蕭略一默然,沉聲道:「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

  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震,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笑道:「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一窩水銀上蕩起微微漣漪,喃喃說道: 「真想你現在就去!」梁蕭奇道:「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

  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只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說道:「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呢?」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璀璨的燈火,神色一黯,長歎道:「現在可不成啊!」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但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麼?」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啦,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麼啦?你不是將貞操和生命都托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麼啦?」雖這麼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復。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率,其後十餘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法,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率諸軍。

  蘭婭自那日之後,每晚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癡迷算學,從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所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歎中土數術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餘,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詢問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裡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候,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之地,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回回學者手裡。回回人鑽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但這時候,蒙古人卻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煉金術和占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台,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占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製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裡,眼眶微微泛紅,歎道,「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裡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慼然,繼而心頭又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之間,他窮盡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此刻忽然知曉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如何不喜。當下向蘭婭討教。蘭婭欣然答應,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回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漸進。

  這日,蘭婭教算之時,用回文在沙盤上寫下「金字塔筆算」,又寫了一題「尼羅河田畝丈量」,前題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當於立體幾何),後題是求尼羅河邊開墾田畝的大小。這兩題都出自希臘人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原本》。蘭婭讓梁蕭譯出後解答。

  梁蕭若以中土算法解題,原本容易,但通譯卻十分艱難,兼之要用希臘算法解答,更覺頭痛。希臘算法迥異中土。中土算法頗是冗雜,但希臘算法卻力求簡潔優美,論理縝密。用蘭婭的話說:「中土的數術,就像零珠片玉,讓人看來眼花繚亂;希臘的數術卻是串好的明珠項鏈,雖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顆顆都能放在最適當的地方。」她說來容易,梁蕭卻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臘算學的訣竅。以他聰明絕頂,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換了他人,只怕艱難更甚了。

  梁蕭連估帶猜,將「金字塔筆算」算出,吃驚道:「這尖塔龐大無比,卻是用來做什麼?」蘭婭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將埃及的風土人情一一說了。

  阿雪在旁瞧得氣悶,突聽蘭婭說出這般趣事,好不歡喜。蘭婭稍一停頓,她便連聲催問道:「還有呢?還有呢?」待得蘭婭說完,梁蕭想像異域風物,不由歎道:「費千萬人之功,修一人之墳。這些埃及法老,與我們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報了仇,我們去埃及好嗎?去蘭婭姐姐說的金字塔,還有那個立在海邊的大燈塔(按:即法洛斯燈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曾矗立於埃及亞歷山大港,十三世紀被毀)!」

  梁蕭笑道:「好是好,可去了欽察,又去埃及,等咱們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頭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語,心道:「若能跟哥哥這樣走一輩子,阿雪也沒白活了!」

  蘭婭瞧著阿雪,忽用回回語道:「梁蕭,你妹子真可愛,但她身上的鞭痕怎麼回事呢?」 她這問題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來。梁蕭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語作答,結結巴巴將經過說了。阿雪聽他二人嘰裡咕嚕說話,只當二人研討算學,也不疑有他。

  蘭婭聽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兒家,身上滿是傷痕,將來可不好看。」她這話戳中梁蕭心底痛處,梁蕭面紅耳赤,無言以對。蘭婭翠眉微挑,笑了笑,說道:「我這裡有個藥方,若配好了藥塗抹幾個月,再難看的傷疤也能去掉。」梁蕭驚喜交迸,搓著手道: 「蘭婭,蘭婭,這,這……」想要懇求,卻又有些難以開口。蘭婭抿嘴一笑,找來紙筆,將藥方寫出,忽又皺眉道:「這配方是老師以前煉金時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貴,若非富有無比,很難配齊,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籌措到足夠的錢財。」

  梁蕭細看藥方,儘是赤金美玉、寶石珍珠、豹胎靈芝等物,不禁啞然,但他生性驕傲,不肯輕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這帖藥方,我已極承你的情了,至於藥物,我自己想法配齊便是。」

  蘭婭打量他一眼,將信將疑,欲待再勸,忽聽帳外馬蹄聲響,阿術的親兵鑽進來。梁蕭丟了沙盤,道:「有戰事嗎?」親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襲浮橋,讓你去看。」 梁蕭頷首起身,蘭婭說道:「我也去!」

  三人馳馬趕到江邊,早有小舟在岸邊接引,待棄舟登上戰船,領軍大將都在船上,隱見伯顏面色凝重,目視前方。此時天上黑雲重重,將星月裹在其中,絲毫光亮也難脫出。突然間,遠處戰船上傳來低微的號令聲,但聽嘩嘩水響,兩百名元軍死士抱著大革囊,跳進水裡,靜靜地向著襄樊二城間的浮橋漂去。

  梁蕭識得這革囊叫做「渾脫」,也叫「囫圇脫」,是以獨特手法,將羊皮整個兒脫下來。這樣脫下的羊皮,只有六個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縫好之後,可裝酒盛水。這種 「渾脫」,蒙古騎兵遠征時必然隨身攜帶,平時裝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脹了捆在一起,結成羊皮筏子泅渡。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便是人手兩個「渾脫」,掃南蕩北,無可阻擋,滅了無數國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討大理國時,也是憑借「渾脫」橫渡湍急無比的瀾滄江,突襲大理。

  這次突襲,每個元軍死士身下都有三個「渾脫」,兩個充氣,中間一個裝滿火油。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悄然繞過宋軍設下的橫江鐵索。

  元軍戰船上,人人屏息。眼見宋軍警戒船隻也無所覺,革囊離浮橋不及二十丈,許多元軍發出低低的歡呼聲。便在這時,忽聽橋畔鈴鐺大作。伯顏低喝道:「糟糕!」其他將領無不色變。

  霎時間,元軍死士發覺自己陷在一大片魚網之中,進退不得,網上生了無數倒鉤,魚網兩端還掛滿鈴鐺,一旦牽扯,頓時響個不停。

  城上聞訊,兩岸火光大起,宋軍將士看見元軍在魚網中掙扎,無不大笑,繼而亂箭齊發。頃刻間,兩百來人死傷慘重。但這次所選的死士極是悍勇,雖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著矢石,拚命越過魚網,爬上浮橋,紛紛拔出佩刀,刺破裝油的「渾脫」,將火油傾在橋上,然後打燃油紙包裡的火折,浮橋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門大開,百十宋軍自兩側衝上浮橋,一撥舉槍舞刀,來斗元人,另一撥則提著木桶救火。

  元軍也分為三撥,一隊元軍迎上宋軍,舉刀相敵,他們身手敏捷剽悍,頃刻間將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隊死士則張開革囊,阻擋弓箭;剩下一隊則解下背上大錘,奮力敲打支撐浮橋的木樁,片刻間便敲倒數根,只聽轟隆一聲,浮橋塌了一段。

  此時江風陡起,橋上火勢大張,燒得畢畢剝剝,元軍水師歡呼之聲更響。劉整趁勢進擊,襄樊二城也將炮石打下,聲聲巨響,響徹夜空。

  忽然間,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眾而出,衝到浮橋之上,劍光霍霍,刺倒數名死士。梁蕭識得正是雲殊,不覺怒從心起。其他將領也認了出來,阿術叫道:「好傢伙,又是他!」

  雲殊一把劍有若風掃落葉,兩個來回,數十名元軍死士非死即傷。宋軍飛身上前,從江中打水滅火,重新立起木樁,其他損壞之處,也尋木板換過。劉整見此情形,情知今日難以討好,只得勒兵退卻。

  雲殊血染衣襟,返回城頭,呂德迎上笑道:「多虧雲公子神機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著,設下這個魚網陣,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哈哈,果真是漂著來,兜著走!」

  雲殊拱手道:「太守說笑了。元人這個革囊偷襲的法子無聲無息,防不勝防。不過算他們晦氣,家師當年曾對我提及此法,且道防禦之妙,莫過金鉤魚網陣。雲殊不過是聽從教誨罷了!」他說到這裡,眉間一黯,歎道,「家師學究天人,那『水禽魚龍陣』也是得他所傳。這六年間,他傳授我許多攻戰之策。初時雲殊不知深意,還嫌耽擱學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費盡心血教授於我,以助太守成功。」

  呂德駭然道:「令師謀慮如此深遠,真乃高人!但他為何不親自前來?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時候。」雲殊苦笑道:「這個麼?雲殊就不知了。」

  呂德歎了口氣,沉吟道:「雲公子你屢立大功,呂某想薦你做統制,你意下如何?」 雲殊搖頭道:「家師有言,不得為大宋官吏。雲殊不敢違背,做一區區幕僚,也就心滿意足了。」呂德聽他口氣決絕,只得作罷。

  浮橋上火光漸熄,襄樊二城重歸靜寂。伯顏聽著江水嘩嘩作響,陰沉沉不發一言,良久方道:「誰能毀掉這座浮橋,我有重賞!」

  船上一靜,眾將面面相覷。忽聽梁蕭道:「此話當真?」伯顏一愣,回顧他道:「難道你有法子?」梁蕭道:「我方才想到一個法子,雖然頗耗人力物力,但卻能不損一兵一卒,毀掉浮橋,還讓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顏道:「耗費人力不打緊。人累了還能喘氣,人死卻不能復生了。只要你能辦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梁蕭一點頭,道:「好,首要麼,便是截斷漢江,蓄水上流。」眾人聞言,無不吃驚。

  史天澤皺眉道:「梁將軍是想蓄水沖垮浮橋麼?那可難了。一則宋人造橋時,將數丈巨木錘入水底,頗是堅固;二則漢水舒緩,江面寬闊,不易蓄起毀橋的水勢。最難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橫江截流?」他身為老臣宿將,思慮周詳,何況久帶水軍,深悉水性,這番話說得人人點頭。

  梁蕭搖頭道:「我非要用水沖橋,不過借助其勢罷了!」眾人一愣,伯顏問道:「如何借勢?」梁蕭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我先得勘察水勢,再行相告!」又對伯顏道, 「大元帥,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誰人修築?」

  伯顏皺眉道:「你問這個做什麼?」梁蕭道:「能在湍流中築起那等石台,當有攔江截流的本事。」伯顏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蕭微一皺眉,卻聽蘭婭說道:「我略知水利,可來幫你!」梁蕭喜道:「得你相助,勝過千軍萬馬了。」蘭婭不料他當著眾人如此誇讚自己,羞不可抑,面紅耳熱,低下頭去。

  伯顏想了想,道:「此事太過費力。若不成功,怎麼辦?」梁蕭隨口道:「砍我腦袋便是。」眾人儘是一驚,梁蕭此言一出,無疑立下軍令狀。

  阿術口唇微張,待要說話,伯顏已道:「好。軍中無戲言,若不成功,我不會留情。從今往後,軍中士卒工匠,隨你調動!你要多長時日?」梁蕭掐指算道:「兩月足夠了。」 伯顏一怔,朗聲道:「好,兩月之內,我聽你消息。」當下反身,頭也不回,逕直上岸去了。

  眾將紛紛拿眼覷著梁蕭,多是幸災樂禍。他們對伯顏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滿,眼見梁蕭好大喜功,攬了如此活計,都是竊喜:「截江斷流,兩月時光怎生足夠?這小子求功心切,活該受死!」阿術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與梁蕭一道上岸,兩人默不作聲,並肩走了一程。過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問道:「梁蕭,你究竟有幾分把握?」梁蕭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詫道:「我當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蕭笑道:「天下間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要我幫忙,只管開口。」梁蕭謝過,逕自返回欽察營。

  次日,梁蕭製成波動儀,與蘭婭去漢水邊勘測,丈量江寬水深。功夫不負有心人,三日後,兩人尋到適合築壩之地。當日返回大營,梁蕭沉思一夜,畫出水庫圖稿與各類機械式樣,再與蘭婭商議定奪。

  他二人一是東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師的弟子;如今東西合璧,齊心合力,確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議了兩日,便將堤壩圖紙定稿,蘭婭召集工匠,按圖製作機械,改造艦船。

  梁蕭不慌不忙,白日裡依然操練兵馬,夜晚學習回回數術,然後才聽蘭婭述說工程情形。蘭婭想他立下軍令狀,心中焦急萬分,但梁蕭囑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軍令狀之事,她也不便多說,但教授回回數術之時,總是心不在焉,時時算錯題目。偏偏梁蕭眼賊,一瞧便知,少不得皮裡陽秋,揶揄她幾句,只弄得蘭婭哭笑不得。

  光陰如箭,一過十日。這一日,梁蕭在營中操練騎兵,命眾軍為馬球之戲。馬球戲本是漢人貴族閒時遊戲,最考賽者騎術。蒙古人學會後,作為騎兵練兵之法,做馬球一個,球門六個,騎者分隊比鬥,在馬上各持綵杖,打球入門多者為勝。這球戲本是兩隊對壘,梁蕭卻有意考較眾軍陣形,僅設球門四個,將兩千多人分為三百七十餘隊,一隊六人,以六花之陣,爭打三個馬球。

  梁蕭站上帥台,發出號令。校場上煙塵陡起,兩千多人圍著三個緋紅馬球爭奪起來,每六人一隊,各據陣勢,不敢稍亂。陣勢一被衝亂,便算是輸。一時間,只見校場上三百多隊人馬穿梭去來,各自變化陣勢,圍追堵截,抽射阻擋,捉對兒爭搶。其情形便如時人所言:「半空綵杖翻殘月,一點緋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驕馬蹙雷霆。」說來瀟灑無比,但那畢竟是十數人的遊戲,此地卻有兩千人爭奪,馬術精絕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將六花陣變化出奇,也絕難奪魁,是以拚鬥智巧之功,則遠勝於比鬥騎術之妙了。

  梁蕭遠遠觀望。但見三點馬球在四個門中進出無端,迅疾非常。若是尋常人,決難記住剎那間進球多少,但梁蕭心算之強獨步天下,馬球來來去去雖然雜亂無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個。故而這雖是天下無雙的練兵之法,但這天下間也只怕唯有梁蕭能用。如不然,各隊自記得本隊進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會惹來埋怨,本是好事,卻變成惡行了。

  不一會兒,兩百餘隊人馬均被衝散認輸,退到一旁。尚有一百來隊在場中鏖戰。梁蕭記得分明,土土哈、李庭兩隊進球最多,幾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楊榷、王可三人所在隊伍次之。只因這五人追隨梁蕭已久,於六花陣領悟頗深,故而陣勢變化遠較欽察軍士厲害。又過三刻工夫,場上只剩下十隊。梁蕭命取走一球,只留兩球爭搶。

  片刻之間,其他五隊各被土土哈五人隊伍衝散。此時算來,土土哈一隊進球最多,李庭則少進三球。片時間,囊古歹、楊榷、王可三隊陸續潰散,場面變成土土哈與李庭二隊相決。梁蕭再命拿走一個球,場上只留一個馬球。

  土土哈一隊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長,騎術精湛。李庭一隊雖是尋常軍士,但李庭機智善變,指揮得當,陣形變化多端,極難沖潰。一時間,兩隊各據所長,鬥得難分高下,你來我往,將一點馬球抽打得如飛箭一般。

  這時候,欽察士卒見兩隊遲遲不分勝負,好生無聊。練兵之時,梁蕭嚴厲無比,其餘時間則任其簡慢:欽察軍士無聊之餘,有的開始下注,賭鬥兩隊輸贏,有的則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場中亂哄哄一片。

  梁蕭注目良久,見土土哈雖略勝一籌,李庭也非易與,不覺微微點頭,甚感欣慰: 「不枉我費了許多苦心,這二人若再多多錘煉,來日必能獨當一面,成為大將之才。」想到這裡,忽有所覺,側目看去,只見伯顏、阿術帶著親兵,騎著馬,悄然立在遠處觀看。二人身後跟著一名漢人文官,約摸三旬年紀,黑鬚及胸,面目清,一雙眸子注視場上,閃閃發亮。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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