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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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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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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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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10:28 |只看該作者
  柳鶯鶯見他如此模樣,心頭一酸,走上前去,澀聲道:「你暗算梁蕭的時候,想到如今麼?你雖對我有恩,但……但你殺了梁蕭,這個仇非報不可……」猛地將心一橫,抬起掌來,雲殊慘然一笑,道:「國破家滅,空有此身,生有何歡,死何足懼!」柳鶯鶯見他神意蕭索,心中也是一陣淒涼,終於收掌歎道:「眼下大海茫茫,我不殺你,老天爺也會殺你。」走回花生面前,說道,「花生,你怕死不怕?」花生道:「怕!」柳鶯鶯秀眉大蹙,道:「你不想救曉霜?」花生道:「自然想的。」柳鶯鶯氣惱道:「你既怕死,又要救人,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事到如今,唯有與白髮老鬼拚個死活,你若害怕,便不用跟來。」轉身便向著艙中走去,雲殊忽地睜眼道:「柳姑娘,等我傷勢好轉,或許可以助你一臂……」柳鶯鶯啐了一口,道:「我寧死不要你幫。」雲殊瞧著她身影沒人艙內,心中難過之極,掙了一下,終究無法起身,不由得闔上雙目,流出兩行淚來。

  柳鶯鶯走到艙前,忽聽賀陀羅在裡面與曉霜說話,心頭頓時一緊:「小和尚已破了膽,現今只有靠我了。」此時賀陀羅正與花曉霜談說七輪中的喉輪,只聽他道:「喉輪有十六脈,若不乾淨,心中不安,定然煩惱多病,所以瑜伽術中須用白布清洗食道。」花曉霜道:「這法子太過蠻橫,實非常人能夠忍受。不過,中土有個治瘧疾的法子。用鮮葛根去皮後,由口腔通人食道,瘧疾便好;這二法出處雖有不同,道理卻是一般……」正說間,忽見賀陀羅白眉一挑,望著艙門冷笑道:「你來作甚?」花曉霜掉頭看去,卻見柳鶯鶯緊咬貝齒,面籠寒霜,俏生生立在門前,淡淡地道:「廢話,自然是來要人?」賀陀羅起身笑道:「你多少斤兩,也敢來惹我?若非看你嬌花嫩朵的人兒,洒家早將你拍死啦!」他瞧著柳鶯鶯,眉間漸漸透出淫邪之氣。花曉霜急道:「柳姊姊,我很好,你快走,你鬥不過他的。」柳鶯鶯瞪她一眼,道:「你肯一個換一個,卻要我不講義氣?」花曉霜心頭一慟,淚水滾將而出,柳鶯鶯道:「不許哭哭啼啼,讓敵人笑話!」

  賀陀羅哈哈笑道:「也好,你既然來了,那便留下,陪洒家解悶消乏。」柳鶯鶯見他神色淫褻,不自禁倒退兩步。賀陀羅見狀,心中得意,一拳送出。柳鶯鶯揮掌抵擋。賀陀羅意在活捉,不欲傷她,手掌猝翻,扣向她脈門。柳鶯鶯身子低伏,向右躥出,揮掌劈他肩膊。賀陀羅左肩微沉,小臂如蛇圈出,閃電般搭上柳鶯鶯手臂,柳鶯鶯縮手不及,頓覺賀陀羅的內勁如毒蛇狂舞,直透過來。

  花曉霜見狀,合身撲上。賀陀羅左掌運功逼住柳鶯鶯,身子稍側,右掌勾出,又將曉霜雙掌格住,蛇勁吐出,花曉霜只覺數十條小蛇順著手臂鑽人身子,難受之極。賀陀羅笑道:「女大夫,這便是我天竺功中的軍茶利了,滋味如何?」正自得意,忽覺一道寒流若有若無,透過真氣傳了過來,不覺一驚:「這是什麼武功?」猝喝一聲,內力急吐,將花曉霜震退倒地。

  柳鶯鶯著賀陀羅蛇勁催逼,香汗淋漓,眼看不支,忽覺肩頭著人輕擊一拳,柳鶯鶯不覺有異,賀陀羅卻感一股大力透過柳鶯鶯手臂直撞過來,不由渾身一震。那人一拳方落,二拳又至,挨到第三掌,賀陀羅虎口劇痛,把持不住,撒手喝道:「小賊禿,你來得好!」

  柳鶯鶯回頭看去,只見花生兩眼瞪圓,一抖手中鐵錨,嘩啦作響,戟指賀陀羅道: 「你……你欺負曉霜,又欺負柳姑娘,是個大大的壞人,俺……俺要與你拚個死活。」柳鶯鶯聽他將一番豪言壯語說得結結巴巴,氣勢大減,又柳鶯鶯回頭看去,只見花生兩眼瞪圓,一抖手中鐵錨,嘩啦作響。好氣又好笑,心道:「小和尚雖然笨嘴笨舌,卻還是滿講義氣!」微微一笑,道,「花生,併肩子上。」花生一點頭,右手鐵錨忽舉,三個鐵鉤挾著厲風,向賀陀羅劈頭抓到。賀陀羅見他來勢洶洶,不敢硬接,縱身後躍,花生左手一振,錨後兒臂粗細,一丈來長的粗大鐵鏈宛若怪蟒出洞,向賀陀羅橫掃過去。敢情這鐵錨落人他手,竟成了一門極厲害的兵刃,或以錨抓,或以鏈掃,剛柔並濟,舞得滿室生風。柳鶯鶯喜道:「小和尚,你怎麼想到這個法子!」花生道:「不是俺想的,是門前那個相公想的。」柳鶯鶯知他說得相公便是雲殊,不由暗暗歎了口氣。

  花生身負大金剛神力,兵刃越沉,威力越大。賀陀羅被他一輪急攻,連連倒退。心道不妙,掣出般若鋒,掌中寒光吞吐,攪起滿天飛雪。這二人出手奇快,斗在一處,手中兵刃舞得不見形狀,鐵錨黑沉巨大,般若鋒光亮靈巧,遠遠看去,便如一朵烏雲裹著一輪秋月,徘徊盤旋,流轉不定。只是烏雲雖濃,明月卻時隱時現,始終不被遮蔽。

  柳鶯鶯見二人鬥得緊急,插不上手,低身竄出,扶起曉霜,阿灘見狀心驚,一把抓住趙咼厲喝道:「你過來?我捏他死。」柳鶯鶯投鼠忌器,兩人勢成僵持。忽聽豁拉一聲響,卻是花生收勢不住,一錨打碎艙壁,與賀陀羅翻翻滾滾,鬥到船頭露天處。柳鶯鶯關心勝負,暫且拋下趙咼,攙著曉霜出艙觀看。

  花生仗著兵刃出奇,初時佔了上風,但賀陀羅穩住陣腳,盡展其能,團團銀光繞身而飛,不僅將般若鋒以雙手施展,還以頭頸胸腹駕馭。要知這「大自在天之舞」的妙處正在於此,賀陀羅「古瑜跏」練到出神入化,渾身筋骨肌肉伸縮自在,神意所至,便與雙手無異,故而常人用手使用兵刃,賀陀羅偏能用腿足、頭頸、肘腋、胸腹等全身各處運轉般若鋒,防不勝防。鬥到間深處,忽聽賀陀羅叫一聲:「著!」花生腿上中招,皮破血流。

  柳鶯鶯見花生吃虧,心急搶上,賀陀羅手臂一掄,般若鋒忽地旋到肩上。柳鶯鶯眼前白光驟閃,頭頂倏涼,烏髻散落,驚出她一身冷汗。賀陀羅笑道:「這回是頭髮,下次可是面皮,洒家若在你小臉上劃兩個大叉,可是不大好看。」說笑間,般若鋒運得更急,不一時,花生又中三下,鮮血星星點點飛濺而出,隨他身形移轉,在甲板上劃出圈圈血痕。花生瞪大一雙環眼,咬牙苦戰,出力仍然沉猛,鐵錨章法卻有些亂了。柳鶯鶯心道:「小和尚都不怕死,我怕什麼?」正要撲上,耳邊忽地傳來一聲悠長嘯聲,好似猿啼空山,又如龍吟瀚宇,直欲搖動雲根,穿裂金石。柳鶯鶯聽得嘯聲,心口好似中了一拳,頭腦一眩,愣在當場,就在這時,就聽花曉霜「啊呀」一聲驚叫起來,柳鶯鶯忙道:「曉霜,你… …你也聽到什麼?」

  花曉霜渾身發抖,顫聲道:「是……是他,是他……」柳鶯鶯這才確信,循聲望去,只見遠方海上凸起一座小島,越凸越大,竟是一頭巨鯨分水破浪,迤邐而來。鯨上綽約有個人影,披頭散髮,站立鯨背之上,忽地叉手按腰,向天再嘯,嘯聲雄渾之極,如風行海上,久久不絕。

  柳鶯鶯瞧得眼中一濕,沒來由一陣虛軟,倒向地上。花曉霜將她扶住,急道:「姊姊,你……你怎麼啦?」柳鶯鶯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悲是喜,有氣沒力道:「曉霜,你瞧仔細些,真……真的是他?」嗓子發顫,幾乎不成聲。花曉霜也是喜極而泣,淚水順著雙頰滾下來,用力點頭道:「是他,是他!」柳鶯鶯道:「不是做夢麼?」花曉霜搖了搖頭,含淚笑道:「哪裡會呢!」掐了掐她如雪皓腕,柔聲道:「痛也不痛?」柳鶯鶯一呆,忽地摟緊曉霜,咯咯笑道:「我就知道,小色鬼他不會死得那麼容易……」話未說完,想起這些天所受的委屈,嗓子一堵,淚如走珠,顆顆滴在曉霜頸上。花曉霜將她摟在懷裡,一時癡了。

  卻說那一日,梁蕭受傷落海,一時昏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轉,睜眼一望,已是紅日平西,霞光滿天。

  梁蕭掙扎欲起,卻覺百骸欲散,一提真氣,丹田處空空如也,只得閹上雙目,匯聚精神,重引水火,再養龍虎,從無到有,緩緩聚集真氣。約莫三柱香功夫,一股冷氣自後腰 「鴻尾」處漸漸升起,一團熱氣則於神闕穴出緩緩湧動,兩道微弱真氣順脈流走,每經受傷之處,便如利刃剜割一般。

  折騰小半個時辰,梁蕭聚攏真氣,轉了一個大周天,精力稍復,方才睜眼,卻見天光已斂,暮色晦暗,東方疏疏落落點著數粒寒星。梁蕭掙扎坐起,咳出兩口淤血,咳嗽牽動掌傷,痛得厲害,伸手摸去,卻是斷了兩根肋骨。梁蕭一邊摸索著接好斷骨,一邊尋思道:「我不是落海了麼?這是哪裡?」疑惑間伸手摸去,但覺坐下土地光滑綿軟,隨著手指微微陷落。梁蕭正自驚疑,忽聽「啾」得一聲嗚叫,那土地忽地沉了下去,梁蕭猶未明白發生何事?身子早已入水,鹹苦海水向著眼耳口鼻洶湧灌來,梁蕭心中靈光乍閃,猛然醒悟:「我在巨鯨背上!」想通此節,不禁駭然,急急扣住巨鯨背脊,一動也不敢動。

  頃刻間,那頭巨鯨潛得更深,帶起一股絕大暗流,帶得梁蕭立身不住,十指插入鯨背之中,只是不放。他在華山練成龜息之法,便在水下也能支撐一時。但那鯨魚被他附著,如芒在背,深感不適,越潛越深,且在海中翻轉起來。梁蕭心知大海微茫,不見盡頭,這巨鯨便如海中一葉孤舟,若是被它拋落,自己必死無疑。當下一邊默運龜息法,一邊穩住身形,抵禦海底暗流,但那潛流洶湧澎湃,非同小可,沖得他數次脫手。但危急之時,人們往往能夠發揮出平日所無的潛力,這時間,梁蕭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每次脫手,又奮力游上,重新爬上鯨背。

  這般上上下下,一人一鯨糾纏七八個回合,梁蕭終究傷重,漸自支持不住,只覺耳鳴心跳,經脈欲裂,心頭唯有一個念頭若斷若續:「我……不能死……鶯鶯……曉霜……危險……不能死……不能死……」想到二女尚在險境,求生之念又生,雙手如鋼鉤利刃,死死扣著巨鯨背脊。但人力終是渺小。梁蕭意志雖強,仍難抗衡這龐然大物,不一時,身子發輕,從鯨背上飄將起來,知覺點滴消失,海水源源不絕灌人口鼻。誰知就在這瀕死之際,忽聽巨鯨發聲尖嘯,梁蕭身子一沉,重又浮上海面。

  他僥倖脫險,半昏半醒,雙手漸漸鬆開,身子好似成空殼,再無半點血肉,良久嗆出一灘海水,模糊間看到一個女子背影,似曉霜,似鶯鶯,又似阿雪,縹縹緲緲,若霧若煙,伸手摸去,卻又遙不可及。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臉上一熱,梁蕭猝然驚醒,但覺溫熱水流在臉上,勉力張開雙眼,藉著星輝,只見巨鯨背上噴起高高的水柱,半晌才矮了下去。

  梁蕭只覺臉上又癢又麻,情知這水柱內含毒質,急忙閃開,將水拭去。回想那陣幻覺,花、柳二女身處險境,自己卻陷在這裡,不覺揪心已極。遠遠望去,靛墨也似的大海起伏不盡,天地寥廓,唯有巨鯨擺鰭之聲嘩嘩傳來,一下下敲在心頭。梁蕭瞧著星光大海,枯坐良久,不覺眼眶已濕,尋思道:「但有一線生死,我都不可輕易言死,直待再與她們相見……」

  這一次,巨鯨在海上漂浮許久,直待東方發白,也未潛下。梁蕭行功一夜,真氣凝聚,他掙扎起身,頗感飢渴,忽見前方凸起一物,定神望去,卻是一隻人頭大小的章魚,八條軟足牢牢吸住鯨背,動也不動。梁蕭心道:「敢情還有個搭便船的。」爬上去伸手一拽,竟未拽動,又費一番功夫,才將章魚扯下來,撕了一半,連肉帶汁一併吃了,飢渴稍解,沉思道:「這軟東西無爪無牙,怎就貼得恁地緊湊?」細看章魚軟足,卻見上面佈滿細小吸盤,不由心頭一動:「是了,鯨背光滑,若用『吸字訣』,以內力附著其上,應當更為省力。」想罷脫去上衣,裹住半個章魚,負在背上,然後趴上鯨背,手掌小腹貫人內力,便似一大二小三個吸盤,牢牢吸在鯨背。不一時,巨鯨果然又發出一聲嗚叫,向著深海中潛去。

  梁蕭此番已有防備,不再慌亂,施行龜息之法,隨那巨鯨潛行。直過了兩個時辰。巨鯨重又升起。梁蕭渾身酥軟,恨不能一頭睡倒,再也不起,但又不知這巨鯨何時潛沒,唯有強打精神,將剩下的半隻章魚吃了,閉目運功。

  如此沉浮不定,又過一日。梁蕭發覺巨鯨潛行,實為就食,這頭怪魚也不知活了幾百幾千年,體形壯如山巒,不離不棄,追逐著一個龐大魚群。它潛行掠食之時,只須搖動嘴邊長鬚,便可將無數海魚混同海水趕人口中,嚥下魚群,再將海水排出。梁蕭在海中雖然無法張眼,但知覺極靈,逢有海魚經過身畔,出手便抓,第一日便擒了四條大魚,每條腹內都有黑色魚卵,鮮美異常,梁蕭吃在肚裡,但覺遍體陽和,精力大漲。

  又過兩日,梁蕭附身鯨背,漸自習慣,海面上以常法吐納,入水則倚仗龜息。即便如此,仍有驚險,那頭巨鯨興之所至,往往潛得極深,深海中水壓奇大,逼得梁蕭血氣沸騰,只憑極強的求生慾念,終究忍受下來。但每每經歷一次,上到海面時,梁蕭都覺渾身癱軟,彷彿大病一場。

  說也奇怪,這般日夜不眠,運功不輟,梁蕭真氣不但未曾衰竭,反而更趨渾厚。三日不到,兩處掌傷俱都康復,氣脈流暢勝於往昔。不過六日光景,他體內真氣越積越厚,凝若實質,粒粒如珠。如此情形前所未有,梁蕭百思不解,唯有暗暗稱奇。

  這一日,巨鯨潛人海中,梁蕭如常伏在它背上,正自運功抵禦大海潛流。忽聽一陣怪異聲音順著水流悠悠飄來,若合符節,彷彿一段樂曲,忽而雄壯激昂,忽而宛轉低沉,時如雷霆轟響,時如流水潺潺。這般變化莫測,渾不似人間之樂,許多音調,梁蕭有生以來也是從未聽過,不覺大生好奇,傾聽半晌,驀地發覺,這樂聲竟是巨鯨所發。不多時,那鯨歌漸漸寬宏奔放,透出歡欣之意。梁蕭沉浸其中,週身氣血不知不覺隨那樂聲運行,忽而如沸如怒,忽而若有若無。氣機一亂龜息法也被擾動,梁蕭連嗆了兩口海水,方才醒悟過來,急斂心神,回復原狀。

  那巨鯨一路歌吟,浮上海面,也是不停。梁蕭盤坐調息,卻幾度被它帶岔真氣,只好暫且停住,側耳傾聽半晌。忽地心頭一動,想起那日在臨安郊外,自己被釋天風鼾聲引亂呼吸,狂奔不休的事來,不由想道:「釋島主內功奇高,一呼一吸搖神撼魄,不足為怪,這鯨歌怎也有如此威力?」他突發奇想,「釋島 主的呼吸導引出『乘風蹈海』的內功心法,我權且試試,這巨鯨呼吸引得出什麼?」好奇心起,也不顧身在難中,放鬆週身真氣,任其所之。不一會,真氣果真被那鯨歌引得異動起來,東躥一下,西鑽一下,便如歌聲一般,盎盎然大有生意,不消片時工夫,內臟筋骨,肌膚毛髮,無一不被真氣充盈。

  練了約莫四個時辰,巨鯨又度下沉。梁蕭收斂神意,但覺渾身真氣溶溶洩洩,沛沛洋洋,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心中驚喜之極。這番入水,他雖然潛行兩個時辰,浮上水面之際,竟也不覺太過疲憊。

  那巨鯨不知為何,沉浮之際,始終放歌不絕。梁蕭一旦浮上水面,再又依它節律,闔目練功,時候一久,他發覺這鯨歌並非渾然一體,而是分做十三段,週而復始,循環不絕。自家真氣隨之運轉,也生出十三種變化。初時梁蕭唯有身處海面才能修練這路內功,練至後來,便至深海之中,也能習練無礙。

  如此練了三晝夜,到了第四日夜中,梁蕭只覺體內真氣起伏,如大海洶湧,不吐不快,忍不住出掌擊魚,往時海魚須到一尺之內,他才能出手擊打,怎料如今手掌一揮,便帶起一股激流,將六尺外一條大魚震昏。梁蕭連出六掌,震昏六條海魚,最遠達至丈外。就在此時,忽聽鯨歌戛然而止,巨鯨靜悄悄浮上海面。

  梁蕭坐起身,但覺體內真氣混沌一片,五分陰陽,而神意所至,又陰陽自生。梁蕭略一怔忡,忽地跳將起來,仰天大笑。原本,他受這鯨歌導引,數日中運轉乾坤,晝夜苦練,竟爾被他另闢蹊徑,練出了一門前所未有的絕世內功來。

  梁蕭歡喜一陣,尋思道:「我隨著巨鯨載沉載浮,掙扎求生,龜息不輟,故有精進,再得鯨歌中的奇妙音律導引,終究大成。這門內功源自《紫府元宗》,成於大海長鯨,鯨歌乃巨鯨之息,不妨便叫作『鯨息功』吧。」想到此處,他站起身來,眺望瀚海,又不覺喜悅煙消,悲從中來:「身處這汪洋大海,就算天下無敵,又有什麼用處?」不由廢然長歎,坐了下來。

  自傷自憐之際,忽聽數聲嗚叫,與巨鯨叫聲相類,只是細弱許多。梁蕭心生驚奇,循聲望去,只見巨鯨一旁浮起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鯨,拱著巨鯨身子,狀甚親暱。梁蕭略一轉念,恍然大悟:「原來鯨大嬸唱歌,是因為要生娃娃。難怪歌聲裡總有一股勃勃生意。」 瞧著那兩頭小鯨,梁蕭童心大起,俯身輕撫小鯨背脊。兩頭小鯨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似在與他嬉戲。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巨鯨重又下沉,梁蕭練成鯨息功,與巨鯨呼吸相合,隨其所之,再不覺疲累,過了一陣,突然知覺,身邊的海流忽冷忽熱,變化微妙,以前他專注自保,無暇分心別顧,如今內功增長,是以發覺。梁蕭心中驚訝,用心體會海流冷暖變化,漸漸明白:「敢情這大海看似渾然如一,其實也如人體一般,內中海流有陰陽之分。《紫府元宗》上說:」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看來無論天地也好,人體也罷,乃至這蒼茫大海,都不離陰陽之理。「想到此處,但覺身邊陰陽海流奔騰沉降,激盪衝突,端地變化無窮,忽地心頭一動,生出個模糊念頭。

  未及細想,那頭巨鯨又升上海面,搖頭擺尾游了一程,忽聽小鯨發出鳴聲,梁蕭聽出叫聲中充滿驚惶之意。凝神四顧,只見遠處一隻細長灰鰭破水而來。小鯨挨著巨鯨團團亂轉,鳴聲更響。巨鯨也洪聲鳴叫,似在威懾敵人。但那灰鰭來得極快,霎息逼近,忽然升起一張生滿利齒的巨口,向小鯨噬過來。

  梁蕭疾疾揮掌拍出,掌風所及,將那頭灰皮鯊魚拋出海面,跌出數丈,但方纔落下,尾鰭一擺,又從海底撲來。

  梁蕭心知母鯨龐大,運轉不靈,鯊魚卻靈活迅疾,雖奈何不了巨鯨,要吃兩頭初生小鯨,卻是綽綽有餘。一時不及多想,縱身人水,循著水響,一把抓向灰鱉肚皮,他此時手勁大得出奇,不弱於鋼爪利刃。

  灰鯊白花花的肚皮頓時裂開,肚腸齊流。鯊魚性最貪吃,抑且不知痛楚。那頭灰鯊嗅到血腥,不辨敵我,掉頭便將自家肚腸一一吞下。梁蕭雖然聽說過啖睛的猛將,卻沒見過這等自殘的怪魚。正自心驚,忽聽右方水響,瞇眼一瞧,只見一頭極大的鯊魚刺斜裡衝來,梁蕭正要出掌,卻見大鯊並不理睬自己,火扎扎直撲那頭灰鯊,噬咬其內臟。不一時,只見四面八方,鑽來十多頭鱉魚,一起噬咬灰鯊,灰鯊頃刻間四分五裂,一命嗚呼。

  梁蕭沒料引來這麼多鯊魚,駭然無及,心知它們噬完同類,小鯨必然無倖。惶急中,靈機一動,忽地游上,撮指成刀,又將一頭鯊魚肚皮劃破,此時兩頭鯊魚撲了上來,梁蕭揮掌震開,縮到巨鯨身下。不出他所料,那頭大鯊肚皮開花,眾鯊魚又是一擁而上,大快朵頤。梁蕭趁機出手,將鯊魚一一抓傷。霎時間,只看群鯊相殘,咬得血水翻騰。梁蕭匿在巨鯨身下,護著小鯨,見有新來鱉魚,便給它一爪,數十頭惡鯊彼此混戰,哪還顧得著吞吃小鯨,不到半個時辰,盡數支離破碎,無一活命。

  梁蕭見無鯊魚再來,方才浮上海面,兩頭小鯨一左一右,圓腦袋與他輕輕觸碰,甚是親暱。梁蕭爬上鯨背,瞧得群鯊殘軀,心中突突直跳,忖道:「這怪魚好不殘忍。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轉念又想,「說起來,人與人何嘗不是同類相殘,征戰不休?」思及征戰之慘,不由長長歎了口氣。

  忽聽巨鯨母子的鳴聲交替響起,此起彼伏,似若相互問答。不一陣,那巨鯨潛入水中,繼續前行,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忽地湧出海面。只聽那一大二小三頭鯨同時嗚叫,梁蕭抬頭望去,遙見一角船影,模模糊糊,若隱若現,待得看清,不由心頭狂喜,跳將起來。腳下巨鯨發出長鳴,擺尾向前。那艘大船輪廓越發清晰,梁蕭喜極而呼,高叫道:「鯨大嬸,你要帶我回船麼?」話一出口,又覺荒誕,自嘲道,「大鯨無知之物,豈會報恩,不過湊巧罷了。」但終究歡喜無比,忍不住連翻兩個觔斗。他為這一天,早有準備,所吃大魚都留下魚縹,洩去空氣,藏在身上,大半月來,已積下數以十個,本擬積滿數百,將來遇上陸地,便吹漲起來,結成一葉小舟,橫渡大海。此時取將出來,一一吹漲,掛在腰間。

  原來巨鯨追逐魚群,與大船同處一道陰流之間,相距並不甚遠。魚縹才吹得十來個,巨鯨離船更加近了。梁蕭極目眺望,遙見船頭諸人打鬥正烈,花生落在下風。焦急之餘,不由得縱聲長嘯。

  賀陀羅聽到嘯聲,偷眼看去,心子打了個突:「白晝見鬼了麼?」心下一慌,般若鋒頓顯散亂,花生卻是精神大振,鐵錨左右揮舞,將賀陀羅逼退數步。賀陀羅又驚又怒: 「萬不可讓他二人聯手,先殺和尚,再殺梁蕭。」計較已定,大喝數聲,殺手迭出,花生躲閃不及,右臂挨了一下,創口深可見骨。花生慘哼一聲,鐵錨把持不住,嗆啷墮地。二女見狀,不由齊聲驚呼。

  梁蕭遠遠瞧見,心中一急,等不得巨鯨駛近,手一揮,一隻魚鰾被掌風激飛,梁蕭縱身踏上,飄落海面,足下乍沉乍浮,向前滑出丈餘;同時拋出另一隻魚縹,飛身踏上,如此反覆再三,頃刻行出二十餘丈。

  這路功夫正是「乘風蹈海」,梁蕭向日難以施展,此時功力大增,使將出來,如鷗飛燕翔,全不費力。只見他長髮飛揚,踏浪而行,真如蓬萊仙人,橫渡滄海。頃刻間,迫近船頭,身形驟晃,眾人眼前一花,梁蕭已搶到花生之前,左掌一拂,激得般若鋒歪斜尺餘,右掌一沉,拍向賀陀羅胸腹。

  他此番騎鯨過海,踏浪而來,奇中見奇,已是先聲奪人。賀陀羅見此威風,已然怯了,見他掌來,絲毫不敢大意,沉身運掌,全力迎出。二掌相接,兩人同是一晃。賀陀羅驀地跳開丈餘,嘿笑道:「平章精進神速,可喜可賀。」梁蕭心知自己面上雖與他扯直,實則佔了來勢突兀、出其不意的便宜,論及真實功力,仍不及此人精純,當下哈哈笑道:「承讓承讓,如蒙不棄,不才還想領教兩招!」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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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八章 金蟬脫殼


  賀陀羅與花生斗了許久,氣力消耗甚劇,梁蕭武功又憑空高出一截,此消彼長,勝算大減,便陰笑道:「來日方長,平章大人不急在一時。」匆匆轉身步人艙中。

  梁蕭一招驚退賀陀羅,轉身望去,卻見大海渺渺,巨鯨母子早已不知去向。心神一黯,轉眼看向柳鶯鶯與花曉霜,只見柳鶯鶯似哭似笑,小嘴一撇,忽地衝上前來,雙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梁蕭任她捶打,反手將她摟人懷裡,柳鶯鶯不覺喜極而泣。

  花曉霜望著二人,呆了呆,默默拉過花生,給他包紮傷口。梁蕭瞧她一眼,含笑道: 「曉霜,你還好麼?」花曉霜笑了笑,微微點頭。柳鶯鶯推開梁蕭,將淚一抹,笑道: 「曉霜過來,他害你哭得那麼傷心,打他三百拳出氣。」梁蕭死裡逃生,得見二女,心頭一片火熱,聞言攤手笑道:「曉霜若要打,三萬拳我也不怕。」花曉霜卻笑道:「蕭哥哥回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打他?」柳鶯鶯瞪她道:「好呀,你這麼一說,越發襯得我不講理了。」花曉霜抿嘴直笑。

  梁蕭見她二人眉眼來去,儘是親密之意,心中疑竇叢生,不知這對冤家,如何變得恁地友善。略一默然,轉身顧視雲殊,冷笑道:「當日一掌之賜,不敢或忘。梁某不慣陰謀暗算,你且起來,接我一掌!」雲殊咬牙扶著艙壁,顫巍巍站了起來。柳鶯鶯心頭一沉,欲要阻止,卻不知怎生開口。不料梁蕭卻打量雲殊一眼,忽地皺眉道:「你受傷了?」微一沉吟,道,「你有傷,我無傷,現今傷你,也不算好漢。」雲殊聽得這話,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怒道:「誰要你做好人?我打你落海,你也不用假惺惺裝什麼好漢,雲某性命在此,你拿去便是!」合身一撲,向梁蕭衝去,不想足下一絆,跌得滿口是血,再也掙不起來。梁蕭頭也不回,扶起花生逕自去了。柳鶯鶯歎了口氣,將雲殊攙人艙中坐下,雲殊本已灰心之極,被她一攙,驀地心酸眼熱,禁不住涕淚交流。

  柳鶯鶯見他哭成如此模樣,也不由一陣心酸,說道:「曉霜,你瞧瞧他傷勢好麼?」 花曉霜俯身給他把脈片刻,道:「傷勢雖然不輕,但他內功深厚,服些丹藥,調息兩天便好。」又從錦囊中取了一支玉瓶,倒出幾粒丹藥,遞在雲殊手中。雲殊已平靜下來,閉著雙目,臉上掛淚,胸中兀自急劇起伏。

  柳鶯鶯不好擾他,挽著曉霜,來到梁蕭身邊,問起他死裡逃生之事。梁蕭如實說了,眾人無不嘖嘖稱奇。柳鶯鶯聽到妙處,眉飛色舞。而後不待梁蕭講完,又連說帶笑,將大半月的遭遇唧卿咯咯訴說一遍,她口齒便給,說到驚險處,不免加油添醋,大大渲染一番,聽得梁蕭張眼握拳,緊張不迭。最後聽說花生為救曉霜,與賀陀羅惡戰,不由大生感動,站起身來,向花生一鞠到地,道:「大恩不言謝,花生兄弟,將來但有所遣,赴湯蹈火,做牛做馬,梁某在所不辭。」花生不料他來這一下,慌忙閃開,雙手連擺,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柳鶯鶯笑道:「梁蕭,你只管胡說八道,沒得嚇壞了小和尚。」梁蕭道:「這不是胡說。他此番屢屢救護你與曉霜,我便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柳鶯鶯聽得這話,胸中酥暖,歎道:「你呀,儘是胡來。你給小和尚做牛做馬,豈不存心叫我跟你沒臉麼?」梁蕭笑道:「那你說怎麼辦?若無一個說法,從今以後,我可睡不好覺。」柳鶯鶯妙目一轉,道:「你方才叫他花生兄弟,依我看來,你二人做個兄弟,豈不更好。」花曉霜拍手笑道:「姊姊這法子好!」梁蕭點了點頭,挽住花生,歎道:「可惜沒有線香犧牲。」柳鶯鶯取出匕首,在船板上刮下三堆木屑,說道:「別人撮土為香,我們撮木為香好了。」梁蕭一笑,向花生道:「我生平自以為是,瞧得上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論義結金蘭,同生共死了!」說到這裡,他想起往事,歎了一聲,又道,「早先有個結義妹子,可惜被我連累慘死,梁蕭未能以死相謝,內心極是遺憾。我與你萍水相逢,性子也不投契,只不過,你雖貪杯好吃,卻是真情實性、全無虛偽。世間貴重者莫過於真心二字,我很喜歡。從前梁蕭沒有兄弟,自你花生以後,想來也不會再有。」拉著花生跪倒在地,朗聲道,「四維八方,皇天后土,梁蕭今日與花生結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今日之後,共當患難,共享歡樂,如違此誓,死無葬身之地。」

  花生不知何為結拜,只聽得糊里糊塗。柳鶯鶯瞧得生氣,從後面對他孤拐一腳,嗔怪道:「你瞪眼作什麼?梁蕭說的話,你也說一遍。」花生嗯了一聲,梁蕭那些文縐縐的話他聽不大懂,便胡亂念道:「蛇尾巴黃,黃舔猴兔,梁蕭……」柳鶯鶯忍不住又踢他道: 「他說梁蕭與花生,你該說花生與梁蕭。」花生無奈,只得道:「花生與梁蕭結拜兄弟,但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話未說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腳,只聽柳鶯鶯怒道:「念反了,重念!」花生哭喪起臉,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梁蕭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繁文縟節,俱都免了。花生,你多大年紀?」花生抓著光頭,苦著臉道:「好像十六,又像十七,俺也記不清了。」柳鶯鶯冷笑道:「吃肉喝酒你倒記得清楚。」梁蕭笑道:「就算你十七,我也虛長你兩歲,我是哥哥,你是兄弟。」說罷拉著花生拜了三拜,方才站起,尋思道:「我自負聰明,先結交一個傻妹子,現在竟又結交了這麼個一等一的傻兄弟。」 不由想起阿雪,心中酸楚,感慨不盡。這番別後重逢,眾人自有說不完的話,柳鶯鶯不厭其煩,將什麼是結拜兄弟,給花生說了兩遍,花生始才明白過來,諾諾連聲,也自歡喜。

  梁蕭問起曉霜給哈里斯治病一節,聽說哈里斯喝尿,不由笑道:「老子憋了好大一泡仙尿,不知哈里斯還要不要喝?他若喝得完,保他再長出一條腿來。」柳鶯鶯啤道:「不要臉,老大的人還充童子。」梁蕭瞥她一眼,道:「奇怪,你怎知我就不是童子?」柳鶯鶯遽然醒悟,俏臉緋紅,啐道:「下流鬼?不與你說了。」梁蕭見花曉霜坐得遠遠,有問便答,要麼只是微笑,暗忖久別重逢,她怎就變得恁地生分了,不覺悒悒不樂。柳鶯鶯看在眼裡,心道:「這丫頭真傻。她那日對我說的話,卻當真了麼?」笑容一斂,輕輕歎了口氣。梁蕭歇息片刻,起身道:「咼兒還在賀陀羅之手,我須得救他出來。」柳鶯鶯道: 「那老賊武功甚高,既要勝他,又要不傷咼兒,可是極難。」梁蕭笑道:「有什麼難的!」 對著眾人低語兩句,柳鶯鶯拍手笑道:「你這小色鬼,鬼點子就是多!」

  賀陀羅在艙中調息片刻,內力復元,拍開一罈酒,喝了兩口,精神大振,忖道:「梁蕭武功雖有長進,卻還未必勝得了洒家。但若小和尚傷癒,二人聯手,便有麻煩。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洒家須得早些動手,只要殺掉一人,萬事大吉。」正自思量,忽聽船頭傳來一陣歡呼,接著便聽花生悶聲悶氣地道:「快些上岸……」話未說完,忽地打住,似被人堵住了嘴。賀陀羅亦驚亦喜:「莫非他們瞧見了陸地?」一躍而起,正要闖出艙外,忽又停步,心道:「不對,梁蕭那廝詭計多端,不免有詐……但聽小和尚口氣,卻又不像。」 他拿捏不定,瞥了阿灘一眼,寒聲道:「你去看看,若見陸地,便來報訊。」

  阿灘無奈,忍著傷挪步而出。賀陀羅半晌不聞聲息,又生疑惑:「糟糕,這喇嘛近來對我多有不滿,倘若當真見陸地,未始不會拋下我父子,獨自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節,再也按捺不住,對哈里斯道:「等我回來……」哈里斯著了慌,叫道:「宗師… …別丟下我。」賀陀羅怒道:「沒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鑽出艙外,掉頭四顧,哪有什麼陸地,唯見阿灘直挺挺躺在遠處,心頭一跳,頓知上當,未及轉身,便聽破壁聲響,慌忙沖人艙中,早見梁蕭破壁而人,哈里斯急欲掙起,要抓趙咼,卻被梁蕭搶先一腳踏住胸口,目視賀陀羅,似笑非笑。賀陀羅臉色陰沉,嘿道:「姓梁的,你要怎的?」 梁蕭笑道:「你佔住這裡也很久了,該當挪挪窩吧!」賀陀羅不假思索,道:「好,一言為定。」梁蕭道:「我不信你,也不怕你。我們四個人,你卻只得一個,加上兩個殘廢,好自為之。」將哈里斯一腳挑了過去,賀陀羅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轉出艙外。趙咼見了梁蕭,歡喜異常,叫聲叔叔,正要撲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睛一看,卻見雲殊臉色煞白,氣喘如牛,頓時驚得哭起來。

  梁蕭不想自己螳螂捕蟬,雲殊黃雀在後,更不料他重傷之餘,尚且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

  雲殊這一縱一抱幾乎耗盡氣力,一時渾身發軟,靠在牆邊只顧喘氣,心中卻想:「我便拼了這條性命,也不能讓聖上再入惡賊之手。」梁蕭見他模樣,心知若要強奪,量他也抵擋不住,但見他倔強神色,又不覺歎了一口氣:「罷了,讓他這一次。」再不理會,向花生道:「好兄弟,你能動手不能?」花生連連點頭。梁蕭道:「老頭兒安頓好他那斷腿兒子,必來尋咱們晦氣。待會兒,你只管用盡氣力,只攻不守!」又對柳鶯鶯道,「你護住曉霜與咼兒。」柳鶯鶯瞧了雲殊一眼,心道:「咼兒在他手裡,護住咼兒,也就是護住他了。」一念未絕,便聽賀陀羅厲聲長笑,艙門前人影一晃,般若鋒化作一道電光,撲了進來。花生緊記梁蕭之言,施展「一合相」,全力出拳,賀陀羅只覺勁力如山,不敢硬接,閃身避開,正欲批亢搗虛,忽見梁蕭雙掌天落,無奈向後退卻。一時間,只見花生步履沉實,一拳一腳使將開來,梁蕭則如一道電光,繞著花生旋轉不絕,雙掌神出鬼沒;兄弟兩人一個至巧,一個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賀陀羅遮攔不住,步步退卻,不一時便退到船舷,心知再不還手,勢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鋒虛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飛出,打中梁蕭左胸,腰間卻挨了梁蕭一腿,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擊,只見賀陀羅反手撐地,縱身跳起,三縱兩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蕭,返回艙中,梁蕭運功半晌,吐了一口淤血,笑道:「好傢伙!但想來他也吃虧不小。」柳鶯鶯道:「敢情好,我與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蕭擺手道:「窮寇莫追,想賀陀羅何等人物,此去必有防範,不可冒失。他傷得未必服氣,只怕還會再來。」 頓了一頓,道,「花生,你神力蓋世,卻不善運用,我適才想出一門陣法,你我同使,必能穩勝賀陀羅。」當下站起身來,口說手比,傳授花生攻守之法。

  次日凌晨,賀陀羅傷癒,想好克制二人之法,再來挑戰,誰料花、粱二人陣法已有小成。雙方鬥到兩百餘招,賀陀羅腹內飢餓,抵擋不住,脫身遁走。梁蕭見花生舊傷進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擊,扶他轉回包紮。到得午時,眾人正自說話,忽聽阿灘長呼一聲,淒厲之極。柳鶯鶯驚道:「發生什麼事?內訌麼?」梁蕭臉色鐵青,忽地一拳,洞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賊,天理不容。」柳鶯鶯心念—動,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曉霜見梁、柳二人神色古怪,不由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梁蕭沉著臉一言不發。

  柳鶯鶯卻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白髮老賊忒也可惡,他不像我們那樣捕魚,卻殺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曉霜驚得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梁蕭忽道:「阿灘尊者似乎有病在身,武功弱了許多。」柳鶯鶯笑道:「都是曉霜傷的。」梁蕭訝然道:「曉霜武功大進了麼?」花曉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師父或許不會死啦!」梁蕭更覺驚訝,細加詢問,花曉霜才將那日之事說了。梁蕭歎道:「古人說禍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沒有九陰毒脈,可就糟了。」花曉霜生起氣來,嗔道:「蕭哥哥你還笑,我寧願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蕭笑道:「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萬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責,即便你不傷阿灘,賀陀羅殺他也易如反掌。」 花曉霜落淚道:「但我一運內功,便會害人。」梁蕭道:「看來是你功力不夠,故而須以人畜為媒,才能洩去毒質。無妨,你將九陰毒度給我,我再逼將出去,只要洩盡陰毒,你的病好了,便不會傷人了。」花曉霜想了想,擔心道:「若你逼不出來,怎麼是好?」梁蕭笑道:「你忒也多心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來,九陰毒算得什麼?」

  曉霜這才放心,施展「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度給梁蕭,梁蕭再行逼出。兩人二掌相抵,約莫運功一個時辰,花曉霜只覺倦怠異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脈,卻覺九陰毒並無減少,氣血卻虧了許多,不由沉吟道:「蕭哥哥,我們白費氣力了。九陰毒與我同生共長,便如血液一般,流失之餘,也在增長,若抽取太多,又無陽氣補充,只會氣血大虧,送了我的性命。」梁蕭大覺灰心,道:「那可如何是好?」花曉霜笑道:「不妨事,九陰毒脈難治,全在於導不出體外。我最近研讀婆婆給我的《神農典》,想出幾種怯陰補陽的方子,再若將『轉陰易陽術』練到某個境界,九陰毒流瀉之速勝過生長之速,而後補以靈藥,佐以針灸,不出十年,必能痊癒。」梁蕭歎道:「十年之期,未免長了些。」花曉霜道: 「師父那麼大本事,都無法治好我,而現今我卻已找到了治癒的法子。」她淡淡一笑,道, 「蕭哥哥,你說得對:」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古人未必就勝過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過古人……「她臉上笑著,兩行淚水卻奪眶而出,忽地轉過身子,奔到牆角,肩頭輕輕聳動。梁蕭吃了一驚,正欲上前寬慰,花曉霜卻擺了擺手,哽聲道:」蕭哥哥……你 ……你別過來……別過來……「

  梁蕭莫名其妙,柳鶯鶯將他拉到艙外,低聲罵道:「大笨蛋,還不明白她的心意麼?」 梁蕭茫然搖頭。

  柳鶯鶯定定地瞧著他,歎了口氣,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著她了!」梁蕭眉頭一聳,低頭不語。柳鶯鶯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過了,你打算好了沒有?」梁蕭一言不發,柳鶯鶯美目驀地湧起怒意,伸手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頓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都是笨蛋,氣死本姑娘了。」怒沖衝奔人艙內,憤憤坐著一陣,又吐了口氣,將花曉霜摟人懷裡,細聲寬慰。梁蕭轉身眺望大海,心中煩悶之極。

  兩日內,賀陀羅或明或暗,又來挑釁數次,初時憑般若鋒之利,尚與二人有攻有守,鬥到後來,但覺梁蕭掌力一日強似一日,僅是一對肉掌,已難對付,況且還有花生助陣,再鬥下去,有輸無贏。當下猛攻兩招,抽身退出,裝腔作勢放出兩句狠話,方才退去,他餘威所至,梁蕭倒也不敢過分相逼。

  賀陀羅回到藏身之所,暗暗發愁,此刻阿灘屍身已被吃盡,賀陀羅拴了般若鋒捕魚,但卻不知為何,船邊海魚竟越來越少。賀陀羅當然不知這是洋流衰竭所致,費了半日工夫,竟未勾上一條,海中無魚,海鳥沒有食物,也俱都飛走。賀陀羅沉著臉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死死盯住哈里斯,哈里斯對這老子再也清楚不過,瞧他眼神,便知其心意,頓時發起抖來。賀陀羅盯著他,歎道:「哈里斯,你別怨我,為父也是沒法子。」他與哈里斯之間極少以父子相稱,這話一說,哈里斯便知他心意已決,眼中懼意更甚,顫聲道:「宗師 ……」賀陀羅打斷他道:「你若要怨,便怨梁蕭那廝,不過你大可放心,為父吃了你,有了氣力,必定殺光那幫鳥男女,給你報仇。」哈里斯聽他如此說話,情知必死無疑,渾身蜷作一堆,直向後縮,驀然間,他眼神一亮,指著賀陀羅身後,急道:「宗師,你看,你看……陸地……陸地……」賀陀羅搖頭道:「到此地步,你何必還要說謊。這個計策,梁蕭已經用過一次,為父不會再上你當。你放心,為父出手,包你不覺痛苦。」說著踏上一步,便要動手,哈里斯卻哭將起來,號道:「阿爹,你信我這次,我腿沒了,跑不掉的。」 賀陀羅見他如此惶急,不似作偽,回頭一瞥,只見海天交接處,果有一道細細的黑邊,不覺一陣狂喜,叫道:「不錯,當真!」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汕笑道:「我的兒,我方才都是跟你說笑呢!」哈里斯卻知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但此刻萬不敢觸怒他,臉上賠笑,暗裡卻恨到極處:「你總有年老體衰、動彈不了的光景,屆時我要你生死兩難… …」

  父子倆各懷鬼胎,虛與委蛇。賀陀羅拖來一條小舢板,將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轉,轉到前船,回來時,哈里斯見他手中提著那隻大鐵錨。賀陀羅跳上舢板,劃出一程,忽地發聲沉喝,將鐵錨飛擲而出,只聽豁得一聲,大船破了一個窟窿,海水洶湧灌人。

  梁蕭覺出船隻震動,當先衝出艙外,但那大船沉沒極快,頃刻間已有傾斜之勢。梁蕭舉目眺望,賀陀羅父子已在二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本三艘,但剩下兩艘都被賀陀羅掌力震毀。其他人隨後趕出,均是失色。梁蕭略一思索,忽地扯斷一段長木板,插在腰間,又拾起兩丈長一條纜繩,一頭遞給花生,反拽另一頭,飛退數步,陡然縱在半空,頓將纜繩崩得筆直,叫道:「花生,甩起來。」花生應聲而動,使足「大金剛神力」,將梁蕭凌空甩動起來,只聽嗚嗚作響,梁蕭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為軸,飛旋起來。柳鶯鶯頓時喜道:「是了,這是套野馬的法子。」她生長天山腳下,草原上多有野馬,牧人捕捉時,就挾著繩套乘馬追逐,追得近時,將繩套飛速甩動,便可拋得極遠,套住野馬。這種力量後世叫做離心力,鐵餅鏈球俱是憑此拋飛。梁蕭通曉格致之理,自然明白,憑借這根繩索,可將花生的神力增長數倍。

  片時功夫,梁蕭估摸力道足了,算準方位,陡然放手,身似若脫弦之箭,掠過里許之遙,不偏不倚射向舢板。半空中,梁蕭取出腰間木板,抓下一塊,拋出踏上。使出「乘風蹈海」,踏浪飛奔。頃刻間,距離舢板已是不遠。賀陀羅折斷船槳,左右開弓,颼颼颼奮力擲出。梁蕭拋出木板,縱身閃避,頃刻間,木板便已用盡。

  船上眾人遠遠瞧著,無不心驚,忽見一斷尖木射中梁蕭心口,梁蕭啊喲一聲,捧心大叫,胸口濺血,身子倏地一斜。眾人見狀齊齊驚呼。賀陀羅大喜,出手頓緩,誰想梁蕭略一下沉,忽又縱起,抖手之間,射出手中尖木,動若脫兔,飛身踏上,滑水丈餘,身子一縮一伸,已到舢板上空。

  賀陀羅恍然驚悟,後悔不迭。原來梁蕭手中木塊耗盡,眼看再無借力之處,瞧得賀陀羅尖木擲來,索性行險接住,但那尖木帶上賀陀羅十成功力,又是就近擲出,力道驚人,梁蕭雖然勉力接住,卻人肉三分,鮮血進出。他長於機變,就勢詐傷,騙得賀陀羅心神懈怠,然後擲出尖木,借其浮力,躥上舢板。賀陀羅不待他落足,般若鋒飛劈過來,梁蕭也是拳腳齊出。舢板狹小侷促,二人這一上一下,俱都用上全力,剎那間,梁蕭腿現血光,賀陀羅則左肩中腳,身形後仰,未及變招,只見梁蕭左掌按上哈里斯後頸,厲聲道:「掉頭回去,要麼大家沒命。」

  賀陀羅面色鐵青,動彈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但若梁蕭足下一頓,立時船破水人,無奈搖動木槳,原路返回。此刻大船盡已沉沒,眾人抱了幾塊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蕭將二女援上舢板,柳鶯鶯伸手再援趙咼,賀陀羅怒道:「再上來人,船便翻了。」梁蕭冷笑道:「嫌人多麼?」抓起哈里斯,拋人海裡。賀陀羅大怒,正要喝罵,卻見哈里斯情急求生,雙手扣住船舷。梁蕭笑道:「賀陀羅,你養的好兒子,當真機靈。」賀陀羅氣得頭髮上指,偏又發作不得,唯有恨在心裡。雲殊不肯放開趙咼,柳鶯鶯只得連他一起援上。花生則扣住船舷。胭脂與白癡兒俱都會鳧水,金靈兒站於花生頭頂,也得倖免,唯獨快雪不會水,梁蕭到時,已然溺死。花曉霜望著愛驢沉沒,不覺落淚。柳鶯鶯抱住她連聲安慰,只說要把胭脂送她,花曉霜慌忙推讓,如此竟忘了傷心了。

  傍晚時,舢板拖著眾人抵達陸地。略一查探,卻只是一個島嶼,只是規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環抱,其內竹木蓊鬱,溪流淙淙,禽飛獸走,滋衍甚繁。梁蕭腿傷不輕,賀陀羅肩頭中掌處也甚疼痛,哈里斯斷腿,花生、雲殊也自不消說。五名男子既然無人無傷,只好暫且休戰,各自覓地休養。島上水甜食豐,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別。當夜梁蕭打了一隻黃羊,柳鶯鶯則與曉霜採來清水椰果,鑽木取火,美餐一頓,各自覓地睡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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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14:11 |只看該作者
  次日清晨,梁蕭搜尋全島,並未發現土著,怏怏而回,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蕭心靈手巧,花生力大無窮,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一座吊腳小樓,中有木塌三張,柳鶯鶯與曉霜同臥。梁蕭想方設法,又尋來草莖樹葉,鳥羽獸毛,織成四張被褥,抑且砌石為灶,燒土做陶,造水車引來山泉。

  經他一番經營,不出數日,小樓之中,大有家居氣象。柳鶯鶯笑道:「這麼過上一世,卻也不妄啦!」花曉霜也笑著點頭。花生有吃有喝,自然無憂無慮。只有梁蕭搖頭道: 「粱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暫且住上幾日,終究還是要回去。」花曉霜聽了這話,收了笑容,低頭回房。柳鶯鶯狠狠瞪了梁蕭一眼,轉身跟進。不一陣,便聽二人在房中卿唧咯咯大聲說笑,接著柳鶯鶯便放開嗓子,唱起歌來,她歌喉極美,唱一句,花曉霜便跟一句,歌聲婉轉,令人聽而忘俗。

  梁蕭聽了片刻,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站起身來,轉出山谷,來到海邊,攀上一塊礁石,遙望茫茫大海,心中也彷彿海中波濤,起伏不定:「若是沒有仇恨,與鶯鶯、曉霜、花生兄弟活在這島上,卻也不壞,但我身負血仇,總要與蕭千絕一決生死。」想起這數月光陰,恍若夢寐:「以前我喜歡鶯鶯,後來以為她變心,又喜歡上阿雪,只是與她有兄妹之約,表白不及,她已殞命。但如今鶯鶯、曉霜均鍾情於我,卻更叫人為難了?情之一物卻不似數術,要麼我渾天一轉,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終難斷,我便學花生做個和尚,了此殘生罷。」他望著大海,驀地心灰意懶起來。

  坐了片刻,忽一個浪頭打來,撞上礁石,飛瓊濺玉,盡都撲在梁蕭臉上。梁蕭神智一清,舉手圈在嘴邊,縱聲長嘯,嘯聲悠長,遠遠傳出。三聲嘯罷,梁蕭吐出心中塊壘,胸懷大開,一眼望去,但見海天相接,萬里一碧,真真浩蕩無極。他瞧著海景,驀地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陰陽海流變化,但覺變化萬千,又思索當日與釋天風交手時所創的各種招式,不由依陰陽之變,去蕪存菁,化繁就簡,如此沉思良久,心頭忽動,當下身形微蹲,運轉鯨息功,雙掌吐個架子,掌風所至,滿地碎石盡都跳動起來。梁蕭遙想深海奇景,雙掌綿綿圓轉,便如波濤起伏,使得數招,突如海風驚起,浪濤陡疾,魚龍潛躍,奔鯨長歌;忽而夜叉奮戟出水,推波助瀾,怒蛟擺尾穿空,吞雲吐霧;俄爾,雲如濃墨,風似牛吼,白浪觸天,日月驚墜,道道閃電撕裂長空,紅光亂躥亂進,霎時異變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計其數,乘風御浪,呼嘯而出……練到此處,梁蕭週身勁氣湧動,不吐不快,忽地雙掌齊出,拍向一塊礁石,轟然巨響,石屑飛濺,塵煙沖天而起,偌大礁石化為一堆碎石。梁蕭未料自己掌力一強至斯,也不覺收掌呆住。

  忽聽遠處傳來鼓掌之聲,梁蕭轉眼望去,卻見柳鶯鶯站在遠處,含笑道:「好啊,小色鬼你可不老實,偷練成這麼厲害的武功,也不讓我知道。」她來了許久,梁蕭沉迷於創造武功,竟未發覺,聽了這話,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學會的。」柳鶯鶯輕哼道:「鬼才信你!」穿過一片礁石,跳了過來,梁蕭見她專揀險僻處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鶯鶯卻甩開他手,撇嘴道:「你當我是風吹就倒的千金大小姐麼?哼,你武功是厲害了,卻不要瞧不起人!」

  梁蕭見她嬌嗔薄怒,越發堪憐,當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飛簷走壁況且如履平地,區區豈敢小瞧。」柳鶯鶯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並肩瞧了一陣大海。柳鶯鶯忽道:「梁蕭,你那掌法看得我心驚膽戰的,叫個什麼名兒。」梁蕭道:「這掌法是我從驚濤駭浪、陰陽海流中悟出來的,尚未圓熟,更不用說名字了。」柳鶯鶯笑道: 「還沒練熟就這麼厲害,倘若使熟了,豈不把賀老賊打個一佛出世……」梁蕭接口道: 「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來。

  柳鶯鶯笑罷,又道:「這麼厲害的掌法,定要起個好名字。既是你從驚濤駭浪裡想出來的,那就叫做『碧海驚濤掌』,好麼?」梁蕭笑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不好也好。」 柳鶯鶯啐道:「小滑頭油嘴滑舌。」

  兩人又依偎一會兒,柳鶯鶯歎道:「梁蕭,我問你。咼兒說得那個嬸嬸,究竟是怎麼回事?若不問明白,我始終不能心安。」梁蕭沉默一陣,終道:「那是我結義妹子,咼兒不知道,胡亂叫的。」柳鶯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喜道:「她現在哪裡?」梁蕭抬起頭來,苦笑道:「在天上罷。」柳鶯鶯愣了一下,醒悟過來,見梁蕭神色痛苦,便輕輕一歎,偎著他,良久道:「梁蕭,曉霜若離開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的。」見梁蕭低頭不語,心中大為不悅,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回去罷!」

  梁蕭頷首起身。二人並肩轉回小樓,還未走近,便見賀陀羅站在樓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攔在曉霜身前。梁蕭吃了一驚,縱身趕上,賀陀羅見他過來,雙手一攤,笑道: 「平章勿要多心,洒家決無歹意。」

  梁蕭見花生、曉霜俱都無礙,才放下心來,冷冷道:「那你來作甚?」賀陀羅左顧右盼,噴噴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強,手藝也巧得緊啊,瞧瞧這裡,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閻羅地獄了!」梁蕭道:「你有話就說,何必這麼多彎曲?」賀陀羅笑道:「好,爽快。洒家早就聽說平章長於巧思,精通各類機關建造之學,向日南征之時,軍中許多犀利戰船,都是由平章畫圖設造,對也不對?」梁蕭恍然笑道:「敢情要我幫你造船?」賀陀羅搖頭道:「非也,不是幫我,是幫大家,海路凶險,若無堅固船隻,實難通過,但如此大船,非平章巧手不能成之。若能造好船隻,大家同舟共濟,一起返還陸地,豈非天大美事… …」柳鶯鶯不待他說完,冷笑道:「誰跟你同舟共濟了?這裡有山有水,有鳥有魚,愜意得緊呢!姑娘我樂不思蜀,這輩子都不想回去了呢!」賀陀羅雙眉倒立,臉上倏地騰起一股青氣。梁蕭擺手笑道:「大師不要聽她說。你且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賀陀羅擊掌笑道:「平章果真英雄了得,見識高遠,娘兒們有什麼主意,咱們做漢子的,豈能受她們支使?」嘿嘿一笑,揚長去了。

  柳鶯鶯氣得臉色發白,待他走遠,揪住梁蕭,怒道:「大蠢材,你怎就受他欺誑,不聽我話,這個臭賊,哪會安什麼好心?」梁蕭笑了笑,還沒說話,卻見雲殊抱著趙咼從遠處走來,走得近了,卻神色遲疑,逡巡不前。梁蕭眉頭大皺,柳鶯鶯也怪道:「有事麼?」 雲殊瞥了花曉霜一眼,道:「聖上病得厲害,我帶他來給你瞧瞧……」眾人皆驚,花曉霜忙道:「請進屋裡來。」雲殊點了點頭,足下依舊徘徊,柳鶯鶯大不耐煩,罵道:「婆婆媽媽。」伸手將他拽進屋裡。梁蕭也跟進來,坐在花曉霜身後煽火燒水。

  花曉霜見趙咼面如白紙,氣息微弱,眉頭微皺,再摸額頭,熱得燙手,不由變色道: 「病了幾日了?」雲殊忙道:「三日前便不舒服。」花曉霜略一遲疑,長歎道:「你該早些帶他來的。」雲殊聽得這話,如雷轟頂,目瞪口呆一陣,顫聲道:「你……你是說他沒救了。」花曉霜又猶豫一陣,低聲道:「你若早來三天,或許有救,現今我……我只能克盡己能,減輕他的痛苦……」說道後來,聲音細小,幾不可聞,似乎便要哭出來。雲殊見她如此愧疚難過,渾身血流似都凝住了,只想無怪自己如何輸人內力,始終不見效果,原來竟是患上不治之症,一時間悔恨無及。花曉霜用手撫著趙咼小腿,歎道:「你若不信,可以自己把脈,他『手厥陰心包經』與『手少陰心經』之間,有一股陰鬱之氣,驅之不散,可見他是患了心病,想來這些天他受盡驚嚇,故而發病。若日夜救治,大約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過今天。」雲殊伸手把脈,果覺那兩條經脈之間果有一團鬱結之氣。一時間,只覺腦子裡連響了十幾個悶雷,呆了許久,頹然放下趙禺,澀聲道: 「既然如此,便請大夫您聊盡人事,略減聖上痛苦,過了今日……我再來探望。」搖晃站起,踉蹌出了門去。

  花曉霜待他走遠,忽地長長舒了口氣,道:「蕭哥哥,這等事下不為例,以後無論如何,我……我也不做啦。」梁蕭歎道:「我只怕你說錯了話,沒想你卻做得很好。」花曉霜將趙咼抱人懷裡,取出銀針,給他灸治,說道:「我是不願雲大人帶咼兒去打仗,才違心騙他,但願從今往後,咼兒都能決活過日。」梁蕭道:「一定能夠。」花曉霜道:「倘若這樣,我就墮入拔舌地獄,卻也不枉了。」梁蕭苦笑道:「你若下地獄,天下便無人不入地獄了。」柳鶯鶯心裡糊里糊塗,皺眉道:「你們到底打什麼機鋒?」話一說完,忽聽趙咼哇得哭了一聲,睜開眼來,看見眾人,喜極而泣。曉霜伸手撫慰趙咼,對柳鶯鶯道: 「咼兒是受了風寒,並非不治。蕭哥哥在我身後,用『傳音人密』之術,教我騙過雲大人,說這樣可讓咼兒快樂過活。我想既然這樣,只好做了。至於心包經與心經那兩團鬱結之氣,卻是蕭哥哥以『轉陰易陽術」傳給我,我再如法傳入咼兒體內。沒想到當真就騙倒了雲大人。「 柳鶯鶯聽罷,默然一陣,站起身來,踏出門外,耳聽梁蕭問道:」你做什麼去? 「柳鶯鶯不答,行出一程,遙見雲殊站在一塊礁石上望海號哭,不由心道:」梁蕭做得忒也過了,雲殊把這孩子當作復國之望,絕望之餘,會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會水,怎麼救他?當年他救過我一次,如今落到如此地步,我豈能袖手旁觀。「猶豫間,忽聽賀陀羅的大笑傳來,不由心下一驚,藏身一塊大石下面。

  雲殊驀地停住哭泣,沉聲道:「你來作甚?」人影一晃,賀陀羅站在礁上,笑道: 「聽得雲大人向隅而泣,特來瞧瞧!」雲殊冷笑道:「你想打架麼?」賀陀羅擺手笑道: 「錯了錯了,洒家此來,是要助雲大人興復漢室呢!」雲殊道:「你來消遣雲某?」說罷神色一黯,怔然道,「興復漢室?還有什麼指望?聖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幾天啦!」 賀陀羅道:「那小孩兒濟得什麼事?死了更好!」雲殊怒道:「雲某雖鬥不過你,卻也不怕你。」賀陀羅笑道:「我說過啦,今日決不是來與你廝鬥。方才不過一時口快,實話實說罷了,若你生氣,洒家道歉便是。」說著拱手作禮。雲殊只覺驚疑不定,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賀陀羅微微一笑,說道:「常言說得好:」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趙匡胤不也是從孤兒寡母手中奪來天下的麼?姓趙的既然能做皇帝,難道姓雲的就不能做天子?「雲殊一驚,怒道:」這話大逆不道,休得再言。雲某生為宋臣,死為宋鬼,豈是篡逆之輩,操莽之徒?「賀陀羅冷哼一聲,道:」就我們西域人來看,曹操、王莽殺伐決斷,敢做敢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說,難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著宋人被元人欺辱麼?「雲殊一愣,半晌方道:」聖上活著一日,我便保他一日罷了。「賀陀羅道:」若那小孩死了呢? 「雲殊頹然一歎,無力道:」這與你有何干係?「賀陀羅笑道:」大有關係!你們漢人有句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洒家眼下雖替蒙古人行事,但卻並非蒙古人,哼,我們可是色目人。」雲殊身子微震,道:「此話怎講?」賀陀羅道:「蒙古以征戰奪取天下,當年成吉思汗王鉞一揮,伏屍百萬,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計其數,你當我面上恭敬,心裡也那麼恭敬麼?」雲殊冷笑道:「但你們為虎作悵,滅我大宋,確是不假。」 賀陀羅歎道:「我們都是蒙古人的牛羊,為其驅使,既然力不如人,也是別無他法。但若有機會,我們也非不想反抗。你可知道,蒙古人善於征戰,卻不善理財,大量財富都交給我的族人打理,幾十年下來,色目商賈個個富可敵國,非我誇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與洒家有些干係,只是人口稀少,雖有財寶無數,卻不足以在戰場上與蒙古爭雄。你們漢人則不同,人口眾多,地域廣大,只要精修兵甲,憑著南方水澤之地,仍可與蒙古人一戰。我們色目人有錢,你們漢人卻有人有地,倘若齊心協力,裡應外合,十多年下來,難道就不能滅亡大元麼?」

  雲殊聽得這話,血為之沸,但對賀陀羅其人終有戒心,半晌方道:「你總不會白白助我吧?」賀陀羅笑道:「自然不會白白助你,將來事成,阿爾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蠻舊地都歸我們,其他土地屬你漢人,抑且色目人在中土經商,不得徵收賦稅。」雲殊怒道:「豈有此理?」賀陀羅笑道:「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價錢之事,大可商量。何況能否成功尚難定論,說這些話也早了些兒。」雲殊聽得心中怦然,沉吟不語。賀陀羅又道:「不過,你我合作之前,須得先殺一個人。」雲殊問道:「誰?」賀陀羅寒聲道:「梁蕭那賊子非殺不可,他與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統,更是伯顏的師侄,蕭千絕的徒孫!」雲殊雙眉陡立,叫道:「此話當真,」賀陀羅道:「你與他交過手,難道不知他的來歷?據我所知,此人實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讓他把持大元國政,定是第二個成吉思汗!」 雲殊怒哼道:「你也不必誇大其詞,我早巳立誓,非殺此、不可:既然你也有意,大夥兒聯手,諒他也抵擋不住。」柳鶯鶯聽得雲殊被賀陀羅說動,按捺不住,方想出頭駁斥,誰料背心一麻,渾身頓僵,耳聽得梁蕭歎道:「隨他去吧!」柳鶯鶯無法動彈,心中大急。卻聽賀陀羅笑道:「此事不急,他會造海船,洒家說好與他一起建造,造好之後,再動手殺他不遲。然後你我乘船返回大陸,圖謀復國大計。」他見雲殊仍是猶豫不定,便道, 「你若信不過我,我將兒子作質如何。」雲殊當即接口說道:「如此說定,只要你真心實意,我絕不動你兒子一根汗毛。」賀陀羅嘿嘿乾笑,二人說著話,去得遠了。

  梁蕭放開柳鶯鶯穴道,柳鶯鶯怒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道:「我怕你遭遇不測。」 柳鶯鶯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來見雲殊吧!」梁蕭道:「你說得對。我來,是不放心你;我若不來,卻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鶯鶯神色稍緩,歎道:」罷了,算我說你不過,但我心中有許多疑惑,比如雲殊為何定要殺你?「梁蕭歎道:」你若不問,我也不想說,但你問了,我也不會瞞你。「又歎了口氣,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柳鶯鶯聽罷,不覺呆了,心道:」若是當年我與小色鬼不曾分開,這些事都不會有啦!「征征瞧了梁蕭一眼,心中不勝黯然,」想這些有什麼用,唉,怨只怨我們命苦。「

  兩人各懷心事,轉回小樓,已是掌燈時分。趙咼發過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曉霜燃起一盞羊脂燈,讀《神農典》讀得人神,唯有花生似個熱鍋上的螞蟻,背著手轉來轉去,看見梁蕭,眉開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餓了!」他平時都直呼姓名,唯獨餓了才叫大哥。誰想梁蕭此刻心情大壞,全不理會。柳鶯鶯也坐在床邊,沉吟半晌,問道:「梁蕭,你真要給賀陀羅造船麼?」梁蕭道:「自然還要。」見柳鶯鶯疑惑不解,便道,「我這是將計就計,實則虛之。給他們造艘假船,咱們則造艘真船,他們忙著造假船,便不會發現咱們造真船了:」柳鶯鶯聽得糊塗,道:「什麼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蕭將計謀說了一遍,眾人喜上眉梢,齊聲叫好:正自歡喜,忽聽咕嚕嚕一陣響,花生唉聲歎氣道:「你們說了半天話,俺的肚皮也要說話啦:」柳鶯鶯不由得鬱結盡消,噗哧笑道:「它說什麼呀?」花生道:「它說,俺要吃飯,還要吃肉,既然沒有美酒,那也就算了。」眾人又笑,梁蕭道:「好好,花生大爺,我這就去張羅。」花生甚是歡喜,呵呵直笑,柳鶯鶯卻踢他一腳,笑罵道:「你是梁蕭的大爺,卻是我的小廝,不許偷懶,砍柴燒水去。」花生不敢違拗,連滾帶爬,跟著梁蕭去了。

  是夜無話,次日賀陀羅清早便來,約梁蕭造船,並喚花生一路,梁蕭卻道:「他要看家,手腳又笨,去了反而誤事。」賀陀羅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聽這麼一說,心知梁蕭對自己戒心未去,只得作罷。

  梁蕭著地畫出圖樣,道:「海上風高浪大,氣候兇惡,我們人少,最好造海鰍樓船,有八部水車,即便風帆折斷,還能以水車推動。」賀陀羅皺眉道:「八部水車太多,一部兩部便夠了。」

  梁蕭道:「這是海船,而且路程甚遠,有備無患。」賀陀羅又問:「多高多長。」

  梁蕭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長。」賀陀羅又想埋怨太大,可轉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便要動手殺人,人數減少,船兒自然不需如此龐大。但眼下不可流露這個意思,叫他生疑。」他心懷鬼胎,點頭稱是。梁蕭猜出他心意,趁勢口若懸河,將工程說得繁複無比,實則許多部件並無用處,但賀陀羅本是外行,被他頭頭是道一番說,暈頭轉向,難分真假。

  二人計劃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蕭卻又推這棵樹木質不好,經不得海水侵蝕,那棵樹太過彎曲,僅是尋找龍骨,又花了數日功夫,賀陀羅笑在臉上,急在心裡。

  梁蕭這邊與賀陀羅虛與委蛇。柳鶯鶯卻依梁蕭所給圖樣尺寸,讓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龍骨船板,入夜之時,與梁蕭另行架設一艘海船。這般晝夜趕造,賀陀羅的海鰍船龍骨未定,這邊梁蕭桅桿已然架好,那邊船板還是稀稀落落,這邊梁蕭已用樹皮織好風帆,裝在桅上。其間,雲殊來看了趙咼幾次,小傢伙裝得要死不活,騙得雲殊傷心不已,暗裡苦練武功,準備一舉擊殺梁蕭。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風徐徐,夜空陰霾。梁蕭見是順風,便找個借口騙過賀陀羅,早早返回住所,與花生用滑輪木板,將船拖至海邊,又將所需物品盡數裝上。花曉霜抱著趙咼率先登船,柳鶯鶯則與花生隨後,梁蕭登上船頭,方要拆掉跳板,忽聽遠處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騙得洒家好苦,既有現成船隻,也不用造什麼鳥船了罷?」說話聲中,只見兩團黑影若風馳電掣,一路奔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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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33:31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九章 自古多情


  柳鶯鶯識得是賀陀羅與雲殊,驚道:「糟糕?」梁蕭劍眉一挑,淡然道:「你將風帆升起來,花生,依
我教你的法子,轉那大木輪,曉霜,你與咼兒到艙內去。」柳鶯鶯急道:「你呢?」梁蕭道:「我隨後便來
。」柳鶯鶯一怔,花曉霜忽地撲上,將梁蕭死死抱住,顫聲道:「蕭哥哥,我們不走也罷,你……你別行險
……」

  梁蕭胸中一熱,豪氣奔湧,笑道:「區區麼麼小丑,何足道哉?」此時花生已運起大金剛神力,轉動樞
紐,海船行駛開來。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車,以多種機關妙術,連接船心一個木輪,因有五輪,故名
五行樓船,木輪一旋,四部水車同時飛轉,僅是花生一人,便將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飛。

  梁蕭眼見那二人越奔越近,看看就要搶到船前,猛然將花曉霜推開,縱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聲,
呼呼兩掌,拍向兩大勁敵。那二人只覺梁蕭掌勁如怒潮奔湧,心中暗驚,翻掌抵擋。剎那間,三人同聲悶哼
。梁蕭一個觔斗翻出,雙足深深插入海水之中,賀陀羅倒退三步,勉力拿椿站穩,掣出般若鋒,叫道:「雲
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對付這廝!」 雲殊此時已明白上了當,趙咼必在船上,當即縱聲長嘯,斜刺裡衝出,
便要搶船。

  梁蕭大笑道:「慢來,要想上船,先過我這關。」左掌攪起一股水柱,勁急萬分,衝向雲殊,水柱中帶
上「鯨息功」,雲殊揮臂一擋,便覺有異,來得雖是水柱,撞到臂上,卻如鐵柱一般,頓時身不由主,重又
落回岸上,心頭駭然:「這奸賊恁地了得?」賀陀羅揉身急上,梁蕭雙掌齊飛,又攪起兩股水柱,一剛一柔
,一前一後,迎了上去,賀陀羅震散一道水柱,手掌發麻,正自暗凜,另一道水柱卻活物一般,凌空挽了個
平花,繞過賀陀羅的掌風,撞他腋下。賀陀羅大驚失色,慌忙後躍丈餘,橫劈一掌,才水柱擊散,掉頭與雲
殊對視一眼,忽地齊齊撲上。梁蕭笑道:「來得好。」使開「碧海驚濤掌」,將兩大高手一併截住。

  其實,雲、賀二人今夜來得也很湊巧,雲殊白日裡探過趙咼,眼見小皇帝氣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
回住所後,練功打坐都無心情,只想著趙咼那張小臉。挨到晚間,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這孩子一眼,即便
挨上梁蕭冷眼,也在所不惜。當下前往小樓,遙見燈火依舊,哪知走進一看,卻是空無一人。雲殊隱覺不對
,但何處不對,卻又想不出來,急尋賀陀羅,二人均是智謀之土,略一合計,便猜出梁蕭詭計,在小樓附近
一看,果然發現造船痕跡,賀陀羅氣得暴跳如雷,雲殊依據常理,推斷梁蕭去得不久。二人沿著島嶼四週一
路尋來,終於找到。

  三人苦鬥半晌。「碧海驚濤掌」自大海萬象中化出,本就厲害。梁蕭更將「鯨息功」融人海水,化成水
柱攻敵,更是令人防不勝防。兩大高手被他擋在岸上,眼睜睜瞧著海船去遠,當真氣得七竅生煙,花曉霜見
梁蕭跳下船,心中一急,湧身一躍,便要隨他跳下。柳鶯鶯將她抱住,急聲道:「別犯傻,你下去也沒用的
。」花曉霜這些天始終記著諾言,不與梁蕭親近。她表面上強顏歡笑,心中卻是痛苦難當,當此生離死別之
際,再也忍耐不住,落淚道:「姊姊,我活著沒法與他在一起,難道也不能一起死麼。」柳鶯鶯正色道:「
曉霜,你真這麼信不過他?」花曉霜道:「可敵人太強……」柳鶯鶯打斷她道:「梁蕭也很強。」她望著海
灘上三道黑影,喃喃道:「我信他這次,若他回不來,我也不活。」曉霜聽得一呆,卻見柳鶯鶯掉頭道:「
我去升帆!」花曉霜急道:「姊姊,我……我能做什麼?」柳鶯鶯笑道:「曉霜,你信佛麼?」花曉霜點頭
,柳鶯鶯道:「那你便用心念佛,保佑梁蕭,千萬誠心誠意哦!」花曉霜急道:「我定然一萬個誠心。」當
即坐在船頭,望天禱告。

  風帆升起,船行更速,柳鶯鶯望著岸上,心如焦灼。花曉霜從毗婆屍佛念道釋迦牟尼、又從釋迦牟尼念
到彌勒佛祖,三世諸佛一一念罷,岸上人影漸小漸暗,兒乎再也看之不見,花曉霜口中念叨,淚水卻止不住
地滾落下來。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餘合,賀陀羅喝一聲,般若鋒白光一閃,梁蕭腰上鮮血進出,後退數步。雲殊縱身而
上,一拳揮出,梁蕭閃身後退。賀陀羅與雲殊眼見船隻去遠,追之不及,心中惱怒,不殺梁蕭誓不罷休,當
下快步搶上。只聽三人足下嘩嘩啦啦,一進一退,盡都踩入海水之中。雲殊遽然而驚,忽地收足叫道:「當
心有詐」賀陀羅一怔止步。梁蕭見雲殊識破計謀,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賀陀羅還要追趕,雲殊已拉住他,搖頭道:「不要追了,這廝當日被你我打得重傷落海,尚且能活,水
性可通鬼神。方纔他詐退入水,正是要引誘我們入水。水中廝拼,你我有輸無贏。」賀陀羅聽得出了一身冷
汗,道:「多虧雲將軍機警,要麼又著了他道兒。」 心有不甘,抓起幾塊石頭,向海中亂打一氣。

  柳鶯鶯見梁蕭脫身,喜之不盡,讓花生暫且停船。不一時,梁蕭潛到船下,柳鶯鶯放下纜繩,援他上來
,回頭笑道:「曉霜你好誠心,果真感動了菩薩!」花曉霜臉一紅,她先時覓死覓活,待得梁蕭上船,卻又
無話可說。梁蕭奇道:「佛祖怎麼?」柳鶯鶯笑道:「這是我與曉霜的秘密,不讓你知曉。」梁蕭嗤了一聲
,道:「誰希罕麼?」他只怕夜長夢多,以風向雞辨向,揚帆轉舵,朝北航駛。

  行了數日,只因天公作美,卻也順風順水。但第五日未時,風勢陡變,幾陣亂風打過來,喀喇一聲,竟
將船上的風向雞吹折了。梁蕭舉目遙望,但見彤雲低垂,幾乎壓著海面,海水一個漩渦連著一個漩渦,翻滾
不定。一轉眼,風聲蕭蕭,巨浪疊起,樓船便似一粒芥子,在大鍋沸水中團團亂轉。梁蕭手中扳舵,口中發號,剎那間柳鶯鶯放下風帆,花生轉動水車,一行人使出渾身解數,駕御樓船,避開風尖浪口,在海水中左
右穿梭。

  俄爾,天邊雲色更重,好似團團靛墨,化之不開,其時風勢更厲,掀起浪濤,喧囂震響,直如萬馬千軍
齊呼齊喊,衝殺過來。忽地兩個浪頭連環打來,樓船經受不住,向右偏轉。眾人東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
抱住桅桿,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掙扎,花生翻腸倒肚,嘔吐不已,趙咼雖被曉霜抱著,卻早已兩
眼翻白,嚇得昏了過去,柳鶯鶯連聲尖叫:「梁蕭,不成啦……不成啦……」

  梁蕭正在掙扎,聽得這話,心頭一灰:「縱然我機關算盡,終究抗不過天意麼?」直覺大船搖晃數下,
便要翻轉,一時間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地縱起,抱住木舵連扳數下,樓船滴溜溜連打兩個旋兒,竟被他
堪堪穩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又度撲來,船身被帶得轉了兩轉。梁蕭力貫雙足,雙足陷入船板,直沒至
踝,一時間,便如鑄在船板之上,雙手掌舵,仰天怒嘯,嘯聲遒勁清越,破風激浪。

  這般苦苦支撐半晌,風浪稍弱,四人正要鬆一口氣,乍聽巨聲震耳,撇眼一望,只見巨浪藉著狂風之勢
,層層堆積,高如雪山銀城,凌空壓來,眾人瞧這勢頭,盡皆面如死灰。這時間,忽聽近處傳來一聲嗚叫。
梁蕭聽得耳熟,循聲望去,只見樓船右側,升起一個龐然大物,浪頭著它一阻,頓時退去。梁蕭驚喜交進,
叫道:「鯨大嬸,你好啊!」巨鯨昂昂鳴叫,宛似與他對答,霎時間,樓船前後左右,四頭巨鯨應聲浮起,
結為簸箕陣勢,將船團團圍住。只聽狂風嘶鳴,排天巨浪此起彼落,打在群鯨背上,飛珠濺玉,化作漫天白
雨。

  得到群鯨庇護,樓船搖晃漸微,如在避風港裡,說不出的安然舒適。眾人目瞪口呆,幾乎忘了言語。

  過得良久,花曉霜方道:「蕭哥哥,哪位才是鯨大嬸呢?」梁蕭瞧了半晌,搖頭道:「它們都是一個模
子,我也看不出來。」柳鶯鶯啐道:「沒心沒肺的,連救命恩人也忘了?」 梁蕭笑道:「說得是,請打!」
說罷將臉伸了過去。柳鶯鶯冷笑道:「邊說邊笑,挨打的誠意也無,再說你這麼厚的臉皮,打得我手疼!曉
霜你來,別用巴掌,須用船槳才好。」 花曉霜笑道:「我不才打他,只罰他找出鯨大嬸來。」梁蕭苦笑道:
「哪你還是打我的好。」 二女都笑。

  此時風浪越來越急,唯見巨浪洶湧,端端瞧不見天色。雖有巨鯨護持,船上眾人仍是無法入眠,個個兩
眼大張,圍坐艙中,輪流說起故事解悶。直說到次日辰時,天色漸白,風浪緩緩平復。又歷三刻光景,巨鯨
四面散開,眾人心中一喜,湧到船頭,手搭涼棚,極目眺望,但見海碧天青,白雲疏淡,紅日如輪,光華人水,海面上便似進起萬點火星;浪濤一如天際薄雲,舒捲開闔,數尾銀魚如箭躍起,復又刺入海中,激得水
花四濺。三兩隻鷗鳥撲翅盤旋,嘎嘎而鳴,叫聲十分歡快。

  眾人瞧得心曠神怡,恍若隔世。忽聽鳴聲啾啾,轉眼望去,只見巨鯨成群結隊,搖頭擺尾,慢吞吞向遠
方游去,最末一頭,身邊伴著兩頭圓頭圓腦的小鯨。梁蕭喜道:「鯨大嬸!」巨鯨母子聽到呼喚,又轉過身
子,繞著樓船轉了一周,尖聲嗚叫,梁蕭雖然不盡明白,卻也聽出辭別之意,心知此番作別,再無見期,不
覺胸中一痛,張口長嘯,嘯聲激越,在雲天中迴旋不絕。巨鯨也發出長長鳴聲,節律宛然,充滿生機,正是
那支鯨歌。

  這一人一鯨,或嘯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止。忽然間,梁蕭罷住嘯聲,望著巨鯨母子沉入海底洪荒,
驀地一聲不吭,轉回艙內。二女知他心中難過,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片刻,梁蕭發令啟程,此時風向雞已
折,但幸喜日掛中天,梁蕭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為日晷,從日影之中推算航向。他經此一劫,對這茫
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風浪不期忽至,便將眾人分作兩班,晝夜兼程,白日為花生,人夜為自己與柳鶯
鶯,輪流推動水車。

  趙咼受足了驚嚇,事後定下心來,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這一覺睡到次日凌晨,方才
醒來,他小孩心性,興致既好,再也無法安坐,將花曉霜鬧醒,纏著她出艙走動。二人踱出艙外,只見玉宇
澄淨,星光明滅,一鉤明月西墜,照得樓船通體如雪。忽而一陣海風吹來,又鹹又濕。趙咼只覺鼻間發癢,
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忽聽船尾傳來柳鶯鶯的笑聲:「咼兒你醒了麼?」趙昌心中歡喜,一溜小跑奔過去,花
曉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轉到船尾,只見柳鶯鶯與梁蕭相對而坐,梁蕭正低頭擺弄一堆方形木板
。趙咼笑聲:「叔叔。」坐到他身邊,梁蕭撫著他頭,笑道:「小懶蟲,睡得香麼?」趙咼點頭直笑,望著
地上木板,奇道:「叔叔,這是什麼呀?」梁蕭笑道:「猜出來算你厲害?」趙咼撓了幾下頭,噘嘴道:「
我可猜不出來。」轉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嗎?」曉霜正與柳鶯鶯拉手說話,聞言笑道:「這該是牽星術
吧。」柳鶯鶯撫她臉蛋,低笑道:「還是你聰明,一猜就知;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就會看他瞎擺。」花曉霜
臉一紅,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趙咼瞪大眼睛,奇道:「什麼叫牽星術?」花曉霜道:「聽
說這是夜裡航行時,海客們辨別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牽星板,共有十二塊,最大一塊長八寸,邊距依次
遞減二分,故而最小一塊僅二分來長。嗯,至於這個小石塊,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得時候,只須在
夜空裡對準北極星,手執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為北極星,下方是水平線。如此這般,以十二塊木板
及小石板替換計算,便可算出咱們身在何處。但至於具體算法,我卻不知了。」趙咼聽得糊塗,眨巴兩眼,
望著梁蕭,梁蕭道: 「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曉霜笑道:「咼兒,叔叔算學之精,天下無雙,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氣。」柳鶯鶯搖頭道:「這些
古怪玩藝有什麼好學?咼兒,你還是學武功罷,學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蕭點頭道:「哪也好,一應拳
術刀劍,弓馬槍術,但凡殺人傷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還可傳你韜略兵法、經濟之
術;而後十年生聚,十年征戰,待得屍積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興大宋,成為震爍古今的大英雄、大豪
傑,從古到今的帝王將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談,趙咼卻越聽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來,柳鶯鶯
摟住他,瞪著梁蕭道:「你吹什麼牛皮?」

  梁蕭搖頭道:「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戰不休,國勢難久,勢必有機可趁。只不過,這一仗打下來,
又不免生靈塗炭,死傷無數百姓。」他頓了一頓,凝視趙咼道:「咼兒,我再問你一句,你當真不願做皇帝
麼?」柳鶯鶯聽他大言炎炎,臉色卻極是嚴峻,毫無戲謔之意,正自驚疑,忽覺腕間劇痛,側目望去,卻見
曉霜凝視趙咼,渾身微顫,指甲不知不覺陷人自己肉裡。柳鶯鶯心頭一跳:「敢情小色鬼當了真?」她知梁
蕭極重然諾,既能救出趙咼,未必不會因他一言,助他中興大宋,一時也不由心慌起來。

  趙咼被三個大人盯著,一時忘了哭泣,好畢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學叔叔的本事,咼兒要學,就
學霜阿姨。」柳鶯鶯奇道:「為什麼呢?」趙咼繃起小臉,認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領,就能治病啊
,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會死了……」說到這裡,嗓子一堵,眼淚又落下來。

  眾人聽得這話,盡皆呆住,梁蕭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蕭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個孩子。難得
他有這種念頭。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來。」不覺胸中快慰,縱聲大笑。眾人見他如此歡喜,
都覺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蕭見海中有許多破碎木屑,還有一些木塊,狀如房屋檁柱,猜想距海岸不遠,當下叫
醒花生,合力將樓船划得飛箭一般。近午時分,遙見迷濛晨光中,亙著一道長長的暗影。柳鶯鶯坐在桅桿上
,當先瞧見,叫道:「是陸地呢!」眾人出艙瞧見,皆大歡喜。

  傍晚時,樓船靠岸,眾人棄舟登岸,尋找海邊村落,哪知連尋兩個村子,都只剩下瓦礫殘垣,四人心中
疑惑,又行數里,方才尋到人家,一問卻是廣州附近,更聽說日前發生海嘯,沿海村落盡遭浩劫。眾人方知
日前那場大風浪竟是一場海嘯,不由心有餘悸,當日在農家宿下,一夜無話,次日啟程向北。其時大宋已亡
,元廷重置州縣,出榜安民,百姓劫後返鄉,世道漸趨平定。

  這一日途徑惠州,花曉霜想起一事,對梁蕭道:「昔年東坡先生在此為官,愛妾朝雲染瘴氣病歿,香塚
在此不遠。東坡先生晚歲流離困窘,朝雲千里相隨,其心不改,是個極有情義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順道
拜祭。」梁蕭聽罷,不覺肅然。柳鶯鶯卻冷笑道: 「她給人做妾,渾沒骨氣,也值得一拜麼……」但見花曉
霜神色黯然,便轉顏笑道:「逗你玩呢,罷了,算我隨口胡謅,她有情有義,終究可敬,拜上一拜卻也無妨
。」梁蕭見她答應,自去張羅酒食不提。

  眾人午間出發。花曉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鶯鶯卻興致甚好,忽而調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趙咼,更與梁
蕭不住鬥嘴,滿嘴話兒說之不盡。朝雲墓地處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鬱可人,卻見一杯孤塚藏於濃蔭深處
,令人平生淒涼。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頹敗。眾人上前致祭,梁蕭敬朝雲重情重義,當先
拜了一拜,花曉霜隨後拜祭,花生與趙咼不明所以,見梁蕭、曉霜都跪,自也隨著拜了。只有柳鶯鶯並不上
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樹下,拈著柳條兒冷眼旁觀。

  祭拜已定,梁蕭招呼花生,將墳邊小亭修好,整飾妥當。花曉霜移步亭前,見亭柱斑駁,依稀可見一副
對聯,豐腴嫻雅,正是東坡手跡,上聯為「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下聯卻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
露如電」。她對此二聯,吟誦數遍,念及身世,只覺人生譬如朝露夢幻,離合難料,悲歡易來,一時不由流
下淚來。花生瞅見,大驚小怪道:「曉霜你哭什麼?」花曉霜忙了拭淚,岔開話道:「我才沒哭。花生,你
知不知道,這付下聯出自佛法,大有來歷!《金剛經》裡如來說法,曾說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天下佛法,無一能出此藩籬。「花生似懂非懂,嘴裡嗯嗯,但他胸中不染點塵
,既不甚懂,也就懶得細想了。

  梁蕭也默視那幅對聯,半晌歎道:「天下道理到了頂尖兒處,大都相通。若能將武功練到『如夢如幻如
泡如影如露如電,的境界,當可無敵於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進步,非得悟透這十二字不可。
」花生眉頭擰起,更覺糊塗。此時柳鶯鶯將祭品撤下,笑道:「花生,開吃啦……」花生一拍額頭,眉開眼
笑,沒口子答應:「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轉眼功夫,嘴裡
便已塞得滿滿,發出嗚嗚之聲。柳鶯鶯瞅了眾人一眼,忍住笑道:「你們一個說佛法,一個講武功,卻都不
及我一聲吆喝;小和尚聽到這個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電,喝得滿嘴冒泡,吃得肉不見影,醉得如夢如幻
呢!」眾人盡皆失笑。

  柳鶯鶯拉過曉霜,並肩坐下,給她拭去淚痕,柔聲道:「傻丫頭,又哭了麼?多愁善感,總會傷著身子
,既來遊玩,就該開開心心,快快活活。」花曉霜點頭道:「姊姊說得是,我太傻,本不該哭的。」拿起一
壺酒,對著壺口就喝,她從不喝酒,只覺人口辛辣,頓時咳嗽起來。柳鶯鶯給她捶背,皺眉道:「你不學別
人,卻來學花生?」花曉霜咳了兩聲,靠在柳鶯鶯肩上,又飲兩口,她臉上本少血色,酒一人喉,便如塗上
一抹胭脂,平添幾分艷麗。柳鶯鶯望她片刻,笑道:「梁蕭,曉霜臉色若是紅潤些,可是個大美人呢!」梁
蕭笑笑,自與花生對飲。

  柳鶯鶯撫著曉霜秀髮,憐惜道:「曉霜,你病若康復了,須得好好補補身子,長得珠圓玉潤,嬌嬌俏俏
的才好。」花曉霜點點頭,忽地壓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柳鶯鶯道:「什麼事
?」

  花曉霜道:「總之不是壞事,好姊姊,你先答應我吧?」柳鶯鶯失笑道:「哪有這種道理,你先說了,
我再斟酌,吃虧的事,我可不幹。」花曉霜歎了口氣,默然片刻,低聲道:「姊姊,請你一生一世,好好對
待蕭哥哥,愛他疼他,不論怎樣,你也不要嫌棄他,讓他孤零零的!」柳鶯鶯奇道:「傻丫頭,你說這些話
做什麼?」花曉霜握住她手,嗓音發顫,道:「姊姊,你答應我這回,好不好?」柳鶯鶯皺眉道:「傻丫頭
,他若對我壞,我憑什麼對他好?」花曉霜身子一顫,掉頭望著地上,淚水撲簌簌流下來。柳鶯鶯心中不忍
,婉言道:「你別哭了,我答應你就是。」花曉霜破涕為笑,拭淚道:「姊姊,我就知道,你會一輩子待他
好!」斟酒舉杯道:「曉霜敬你三杯。」柳鶯鶯一愣,笑道:「你要與我拼酒麼?那可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豪氣頓生,與曉霜對飲三杯。

  趙咼吃了兩個果子,見眾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麼?」梁蕭笑道: 「好啊,喝大口些。
」趙咼笑瞇瞇喝了一口,臉色忽變,蹙眉吐舌,將滿口酒盡都吐出來。梁蕭笑道:「好不好喝?」趙咼眼淚
都流出來了,哈著小嘴,使勁搖頭;梁蕭笑道:「那便記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鶯鶯遙遙罵道:「你
盡會欺負小孩兒,有膽過來班門弄斧,與我拼酒。」梁蕭笑道:「你若是魯班,我就是魯班的師父。」柳鶯
鶯啐道:「你是魯班的灰孫子,盡會胡吹大氣,敢說不敢做。」

  梁蕭提酒過去,二人一口一杯對飲起來。花曉霜三盅下肚,早已不勝酒力,醉倒一旁。梁蕭與柳鶯鶯喝
得興起,指指點點,猜起拳來,梁蕭精於算計,柳鶯鶯十拳九輸,勝的一拳也是梁蕭過意不去,有意相讓。
不一時,柳鶯鶯醉眼惺忪,罵罵咧咧,歪倒一旁。梁蕭又與花生對飲,趙咼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
了天黑,梁蕭不支醉倒;花生奮起餘勇,將所剩酒肉一掃而光,才覺心滿意足,在六如亭邊撤了一泡尿,而
後抱著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覺。

  明月皎潔,出於東山之上,雲霾或濃或暗,流轉不定。忽而一陣風吹來,花曉霜打了個機靈,緩緩坐起
來,吐出一個黑色小丸,躡足走近梁蕭,低頭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蕭哥哥,我要走啦!原想與你道別
,但你一說話,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這下等的法子。其實……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
你不能同時對兩人好,姊姊會發惱,我也不快活。婆婆說,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來,婆婆說得不對
……柳姊姊不但美,為人也很好很好……」她說到這裡,微微哽咽,指尖輕輕劃過梁蕭鬢角,一點水珠滴在
他的額上,晶瑩渾圓,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花曉霜長長吐了口氣,又道:「柳姊姊答應了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對你。她是女中豪傑,言而有信,從
今往後,我也不用牽掛你,但……唉……不知為什麼,我還是難過得很 ……但我不走,又有什麼法子呢……」
點點淚珠滴在梁蕭臉上,復又滑入泥裡。

  花曉霜從懷裡取出一塊黃色物事,低聲道:「酒裡我下了迷藥,你喝了會睡許久,但嗅了這醍醐香,一
柱香後就會醒過來……那時候,我就走遠啦……」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走到一旁,背起盛滿醫書的竹架,
回頭望了望眾人,鼻間一酸,淚水如泉湧出。她咬了咬牙,定下決心,正要轉身邁步,忽覺後頸一麻,動彈
不得,花曉霜大驚,卻聽柳鶯鶯歎道:「小傻瓜,你去哪裡?」花曉霜驚道:「姊姊,你沒醉麼……」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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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34:05 |只看該作者
  柳鶯鶯淡然道:「我與你同吃同睡,你怎麼騙得了我?我瞧著你買藥、配藥、下藥,酒當然一口沒喝,
統統吐掉了。」花曉霜心頭慌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卻聽柳鶯鶯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覺,醒來
時就不會痛苦,也不會為難……」花曉霜叫了聲: 「姊姊……」後腦忽震,昏了過去。

  柳鶯鶯拍昏曉霜,邁步走到胭脂身旁,撫著細軟的馬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正要挽韁上馬,忽聽一個
低低的聲音道:「鶯鶯!」柳鶯鶯嬌軀一顫,幽幽道:「你也醒了?」卻聽梁蕭歎道:「我知酒裡有詐,卻
不知誰動的手腳,本想將計就計,卻不料……」柳鶯鶯回過頭,見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不覺心頭刺痛,搖
頭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許你哭。」梁蕭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不哭。」柳鶯鶯揚起頭,攀住
一枝柳條,笑了笑,說道:「小色鬼,你記得麼?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弄壞我的斗笠。」梁蕭道:「記得
!那時候,你戴柳笠的模樣,尤其好看。」柳鶯鶯嗔道:「這是什麼話,我現今便不好看了?」梁蕭道:「
更加好看了。」柳鶯鶯睨他一眼,啐道:「就會油嘴滑舌。」噗哧一笑,又道,「你記得便好,你說,你弄
壞我的柳笠,該賠不該賠?」梁蕭歎道:「一百個該賠。」伸手折下幾根柳條,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
動手編織,腰間突然一緊,但覺柳鶯鶯身子緊貼在背上,滾熱如火,霎時間,梁蕭衣衫便濕了大片。一陣微
風拂來,帶起一絲幽香,縈繞在他鼻間,似有若無,若斷若續。梁蕭忍不住道:「鶯鶯……」柳鶯鶯壓低嗓
子,輕聲道:「你只管編斗笠,別說話……」梁蕭緩緩點頭,十個指頭卻抖個不住,他手巧心靈,從來編得
又快又好,此刻卻是屢編屢錯,不時打散重來。

  明月中天,透過頂上枝椏,撤下寥落碎銀,霧氣自湖面升起來,乳白髮亮,寒蛩倏歇,週遭寂然。梁蕭
打上最後一個結,吐口氣道:「這下成啦。」柳鶯鶯輕哼道:「笨手笨腳,累我好等。」接過柳笠,戴在頭
上,絲絲柳條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你,這樣才好說話。」她站起身來
,望了望天,歎道,「梁蕭,我跟你說,曉霜是小傻瓜,你是個大傻瓜。」梁蕭正琢磨她話中涵義,卻聽她
又道:「我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師父曾說:」聰明人只能對付聰明人,不能與傻瓜計較『,你說,是不是?
「梁蕭苦笑道:」難不成,我比花生還傻?「柳鶯鶯歎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
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對不對?「說到這裡,匆匆轉到馬前,飄然翻了上去。梁蕭呆呆
瞧著,喃喃道:」對啊,我著實配你不起……「柳鶯鶯心頭沒由來一陣惱,破口罵道:」對你個屁。「兜頭
一鞭,梁蕭額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柳鶯鶯不料一打便著,不覺一怔,猛地轉過頭,抖起韁繩,胭脂馬灰得長嘶,撩開四蹄,潑喇喇向北飛
奔,奔了不出百步,柳鶯鶯突然勒馬,高叫道:「死梁蕭,小色鬼,我恨你八輩子……」叫得這裡,驀地轉
身伏在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綠煙,注人濃濃夜裡。蹄聲漸去漸遠,越發低微,初如雨打殘荷,特特細響,
片刻間不復再聞。

  梁蕭立在湖邊,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鯨鯢之背,海天之間,煢煢獨立,孤寂無依。又一陣風吹過來
,令湖面泛起數圈漣漪,柳條也隨風舒捲,颯颯作響,片片枯葉散在梁蕭肩頭。梁蕭伸手拈起一片,抬頭看
去,一鉤纖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濃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蕭呆立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轉身走到曉霜身邊,將內力度入她心口。俄爾,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
道:「柳姊姊……」舉目四顧。梁蕭搖頭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曉霜一愣,哇地哭道:
「她怎麼走了呢?她……她答應我的,要一生一世對你好,她說了又不算數……嗚嗚……她騙人……騙人…
…」捏起拳頭,敲打地上。

  梁蕭按著她的肩頭,歎道:「曉霜,你就這麼討厭我麼?」花曉霜怔道:「我……我怎麼會?」梁蕭道
:「你既不討厭我,幹麼老說要走的話?好吧,你們都走了,我與花生做和尚去……」花曉霜慌了神,伸手
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為難……」她又羞又急,語無倫次。梁蕭微微一笑,道:「
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為難!」花曉霜抬起頭來,張著一雙淚眼,定定望著梁蕭。

  梁蕭道:「我並沒醉過,你方才說得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也都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花曉霜以
手掩口,將到口的叫聲堵回去。梁蕭看她一眼,莞爾道:「傻丫頭,你連鶯鶯都騙不過,騙得了我麼?你的
把戲,只能騙騙花生罷了。」花曉霜面紅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亂糟糟的,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好容易
按捺心神,卻聽梁蕭道:「……你淚水滴在我臉上,我便拿定了主意,鶯鶯要走,我也沒留她。」花曉霜忍
不住抬起頭道: 「蕭哥哥,你這樣不對……」梁蕭不容她多言,擺手道:「對錯是非,都已過去。從今往後
,我都會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他緊緊握住曉霜雙手,與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說道:「
今生今世,再不離開。」花曉霜只覺眼前微眩,幾乎昏了過去,這一句話在她心中夢裡,也不知響了幾千幾
萬次,但在耳邊響起卻是第一遭,一時百感交進,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還是快活,呆了半晌,縱身撲
人梁蕭懷裡,涕淚交流。

  也不知哭了許久,她只覺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隨這淚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變成一片羽毛,輕飄飄
的,倦乎乎的,又彷彿成了一具空殼,什麼氣力也沒有,連話也說不出來,睡了過去。

  梁蕭見她睡靨上淚珠未干,嘴角卻噙著笑意,一時不好打擾,抱著她就地枯坐。不一時困了上來,迷糊
一陣,忽聽有人叫喚,張眼望去,卻見花生醉眼惺忪,抱著亭柱,掙扎道:「梁蕭,梁蕭!」但迷藥藥性未
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裡念道:「梁蕭 ……呃……俺打小喝酒,從來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卻沒傾出半滴,當下抱著亭柱子,蹭來蹭去,嘿嘿笑道:「梁蕭……呃……你的
腿比木頭還硬,蹭得俺好痛……」他順著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頭呢,怎麼沒頭,呃……就像一根
大柱子……」梁蕭又好氣又好笑,曉霜也聞聲醒來,面紅過耳,取了醍醐香,給花生嗅了。花生驚醒,看著
懷中亭柱,抓頭奇道:「啊呀,俺抱著柱子作什麼?」花曉霜與梁蕭對視一眼,低頭苦笑。

  他二人不說,花生也不知究裡,嘟囔幾句,便也罷了。不一會,趙咼也醒過來。這兩人問起柳鶯鶯,梁
蕭只說她回天山了,數十日來,二人與柳鶯鶯同舟共濟,抵禦強敵,聽說她不告而別,都不免大生惆悵,但
幸得一個小孩兒,一個呆和尚,心情來去甚快,傷感半日,便也擱下。倒是花曉霜想著柳鶯鶯獨返天山,路
途艱難,不免心中掛念、愁眉難舒。

  眾人覓地歇息半日,啟程向北。經過刀兵之災,粵地疫病又行,死者甚眾,花曉霜採藥救人,四處奔波
,這般走走停停,轉眼便在粵境中呆了一月時光。這日,眾人穿過梅嶺,進入江西。正行走間,忽聽前方傳
來兩聲慘呼,甚是淒厲。眾人趕上前去。不出二百來步,便見前方兩個農夫躺在地上,鋤頭散落一邊,二人
雙肘雙膝全都脫臼。眾人甚是吃驚,花曉霜給兩人接好斷骨。那兩人初時不住叫痛,但曉霜手段高明,包紮
已畢,兩人便已痛楚大減。梁蕭問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懼之色,其中一人顫聲道:「我們
走路走得正好,手腳忽然一痛,清醒時就躺在地上了。」花曉霜奇道:「你們沒見人嗎?」兩人同聲叫道:
「沒見人,撞鬼啦。」梁蕭叱道:「胡說?」兩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蟬,驚恐之色卻揮之不去。梁蕭忖道:「看這卸脫關節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會與尋常農夫為難?」又問幾句,那二人只
說沒見兇手。梁蕭只得將二人攙扶回家,而後佯裝離去,轉身卻暗中潛伏,但守了一夜,卻無動靜。

  兇手既不露面,梁蕭無法可施,繼續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里,又聽一聲慘叫,梁蕭飛步趕上,卻見
一個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兩捆柴草、一把斧頭散落於地;梁蕭定睛細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脫臼。梁蕭給他
接好手足,詢問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見兇手,便已遭殃,梁蕭略一沉默,忽地皺眉起身,揚聲喝道:「藏頭
縮腦,算是什麼好漢?不妨滾將出來,見個高下!」這兩句話以「鯨息功」道出,遠遠傳出,過得許久,才
從山巒間傳來陣陣回音。半晌不聞人答,其他三人盡都到了,花曉霜道:「蕭哥哥,怎麼回事?」

  梁蕭歎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曉霜不再多問,低頭給那樵子綁好手足,讓花生背回家去,重
又上路。走出不遠,便聽西北方慘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經過先前兩回,眾人再不吃驚,上前一看,路上
果然又躺著四個行商,手足脫臼,各自慘叫。花曉霜雖是菩薩性兒,也不由生起氣來:「無故折人手足,好
生可惡,蕭哥哥,我們逮住兇手,非讓他認錯不可。」梁蕭冷笑不語,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
手腳不可。」

  此後,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便有慘叫聲傳來,或是逃難返鄉的難民、或是走鄉竄鎮的貨郎;或是村野
農夫、或是市井百姓;一個個斷手折足,號呼痛哭。梁蕭一路走去,心情越發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
「這事古怪得很,兇手十九衝我們來的。」花曉霜道:「他若與我們有過節,何不直截了當尋我們報復,卻
把怨氣撒在旁人身上。」梁蕭道:「你尋思尋思,每每聽到叫聲,要麼在西北,要麼在東北,雖然忽東忽西
,曲曲折折,終歸不離北方,一旦偏離,便有叫聲傳來!看來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曉霜發愁道:「那如何
是好?」梁蕭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卻偏要向東,瞧他現身不現身?」花曉霜猶豫道:「但若這個惡人
並無他意,只愛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們向東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豈非無人救護!」梁蕭無言已答
,微微皺眉。花曉霜又道:「他要我們去北方,我們就去北方好了,順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會傷人。」梁
蕭深感此法大違本性,不悅道:「這惡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陰謀。若只我一人,與他周旋卻也
無妨,但你與咼兒若有閃失,如何是好?」花曉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東走,今生今世,我心裡都不會
踏實。」二人對視無語,花生卻焦躁起來,嚷道:「梁蕭,太陽落山啦!錯過了宿頭,可沒飯吃。」梁蕭啐
道:「用不著你教訓。」背起趙咼,大步向北。花曉霜見他答允,心頭一甜,快步跟上。

  眾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曉霜所料,傷人之事大減。梁蕭見狀反而定下心來,瞧他有何伎倆。如此渡過黃
河,忽忽月餘,遙見大都輪廓,舉目望去,只見那巨城南有伏龜之形,北有騰龍之勢,門若獸口,廣吞八方
之財,池比鴻溝,浩聚百泉之水。城南處一隊士兵森然羅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蕭遲疑間,正欲上前,
忽聽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這裡?」梁蕭未及回頭,便覺背後風起。梁蕭一反手,將來人手腕扣住
,但覺來人並無武功,忙放了手,掉頭看去,卻見那人黑鬚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訝然道:「郭大人?」曉
霜、花生見他與人說話,也各各止步。

  來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蕭多言,便拽著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緣分不淺,一別多年,竟在這裡遇上
。」一邊說話,一邊拉住梁蕭便向後轉。梁蕭聽他稱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納悶,但見他面上含笑,眼神
卻是游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當下隨他來到一輛馬車後面,笑道:「郭大人,別來無恙?」郭守敬低聲道
:「梁大人,你膽量忒也大了!」額上早已密密層層滲出汗來,他四處張望一陣,低聲道:「梁大人,你可
知道,城中守衛大都是你南征舊部,十有八個認得你,貿然闖人,豈不是自投羅網?」梁蕭動容道:「既然
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緊他手,笑道:「當日聽說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卻不料卻
是謠言。今日遇上,怎能這麼放你過去?」梁蕭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塗了,難道要拿我見官麼?」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當什麼人?你坐我馬車,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裡盤桓幾天
。」梁蕭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連累大人。」郭守敬擺手道:「你我以學論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
推辭,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蕭心中一暖,便不推辭。郭守敬轉身叫來馬車,他原本攜眷出遊,便命妻妾合乘,騰出一輛馬車,梁
蕭抱趙咼與曉霜同坐。郭守敬又讓家僕接下花生的行禮,牽來一頭毛驢,與他代步。

  果然馬車經過城門,暢行無阻,花曉霜悄聲道:「蕭哥哥,你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蕭將郭守
敬的來歷說了。花曉霜道:「原來是他!」梁蕭怪道:「你認識他麼?」花曉霜道:「我聽奶奶說過,這位
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脈劉秉忠的弟子。劉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經緯之術。奶奶說過,論學問他本不差
,只可惜,他輔佐蒙古皇帝,大節有虧,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蕭沉默半晌,道:「曉霜,郭大人也為蒙古人出力,你會不會瞧不起他?」花曉霜一愣。梁蕭又道:
「郭大人治河修橋、修訂曆法,盡力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漢又有何分別?」花曉霜笑道:「
這就叫『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梁蕭道:「這話怎講?」花曉霜道:「這是孟子
讚賞柳下惠的話,說他不以侍奉惡毒的君主為恥辱,不以官職卑賤而推辭,做官必定竭盡全力,但絕不改變
操守。」梁蕭讚道:「這人了不起,但不變操守,難免吃虧。」花曉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說他『遺佚
而不怨,厄窮而不憫』,遭到遺棄卻不怨恨,身處困窘而不發愁。」梁蕭默然頷首。

  有頃抵達郭府,是夜郭守敬設宴相待。須臾飯飽,郭守敬安排廂房,供曉霜、花生歇息,自將梁蕭延至
書房,著童子烹茶,相敘別情。片時茶沸,郭守敬摒開僕童,說道:「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軍,聖上雷
霆震怒,三日沒有臨朝;伯顏大人也幾乎獲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脫身。」梁蕭捧茶不語。郭守敬又道:
「不過,你那部將土土哈、李庭好生厲害。和林一戰,他二人大破西方諸王,奪回成吉思汗的武帳,生擒蒙
哥之子昔裡吉,繼而討伐東方諸王,又獲全勝,軍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蕭擱下茶碗,道:「郭大人,
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歎道:「也罷,不談國事。」起身抱過一堆卷宗,說道:「梁大人還
記得我在揚州說過話麼?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測來的天文數據,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釐定!」

  梁蕭動容道:「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聖上有言:」海內一統,天授其時『,故名《授時歷》
。「梁蕭歎息道:」說得好聽,什麼天授其時,若是沒有屍山血海,哪有他孛兒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
不語。

  梁蕭也不願多說,鋪開草箋,對著燈燭援筆推算,郭守敬則一旁運籌,兩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
息。

  自此,梁蕭在郭府隱而不出,潛心修訂曆法,郭守敬辟出一間小軒與他居住,並遣心腹照應。郭守敬長
年治水觀星,耽於學問,平日裡最愛談天論地、運籌算數,只苦於少有知己。梁蕭一來,端地令他欣喜欲狂
,白日主持天文測量,時辰一到,便匆匆回府,與梁蕭製作儀器、推算曆法。二人志趣相諧,言語投機,說
到要緊處,須臾不忍分離。郭守敬索性在軒中支起一榻,與梁蕭聯床夜話、秉燭相談。這般一來,郭守敬雖
然歡喜不盡,一干妻妾獨守空房,卻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時光一晃即過,花曉霜閒著無事,白日助梁蕭推算曆法,夜中則挑燈研讀《神農典》。以往風塵困
頓,難得有此閒暇,如今安逸下來,她捧卷細讀,領悟良多。這一晚,她將《神農典》四卷讀罷,合卷沉思
:「婆婆說得對,用藥之道彷彿武功,以之救人則為藥,用之傷人則為毒,是藥是毒,不在藥物,而在醫者
本心。」她望著燭火,遙想世上疫病橫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閒散度日,大違醫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
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罷早飯,花曉霜對梁蕭道:「蕭哥哥,我也閒了大半個月了,今日天氣大好,我想上街設
攤,與人看病。」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曆法是澤被千秋的大好事,倘
若耽擱了你,我就是古往今來的大罪人。我問過府裡嬤嬤,斜對著郭府大門,有個功德牌坊,算命的、賣果
子的都在下面營生,我就去那裡,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蕭修訂曆法,算到緊要處,不忍放開,又
聽說只在左近,便應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兒,將針藥桌凳收拾妥帖,身著直綴僧衣,候在庭心。趙咼則青衣
小帽,扮作燒火童兒,笑嘻嘻拉著花生衣角,兩人在府裡悶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氣。梁蕭叮囑道:「勿
要走得遠了,申酉時分我來接應,若有不妥,花生先來報我。咼兒莫要頑皮亂跑,更莫向人說起你的名字…
…」那二人嫌他囉嗦,嘴裡嘻嘻哈哈答應,兩條腿早已隨著曉霜溜出門去。

  出了門,果見一個牌坊,頂上鐫著「功高岳穆」四個大字。三人徑至坊下支起攤子,插了一個白布標兒
,上標「懸壺濟世」。待了半晌,不見人來,花曉霜面嫩,不敢學著梁蕭強拉病人,只得呆呆坐著。花生向
她討過幾枚銅錢,領趙咼買果子吃,留著吃剩的棗核兒,趴在地上,當作彈子玩耍,一來二去,倒也歡喜。

  過得片刻,忽聽遠處傳來嗚嗚之聲,好似法螺鳴響,跟著便見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湧上街頭,再
聽忽喇喇一陣馬蹄聲響,數十匹高頭大馬如風馳來,馬上騎士俱是紅袍金箍,頭陀打扮,揮舞長鞭,大聲呼
叫。人群左右避讓,頃刻間將大街兩側塞滿,居中留出兩丈寬一條大道。花曉霜被人浪一沖,早、已不辨東
西,攤兒又被幾個無賴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當,四下一望,竟不見了花生與趙咼的影子。花曉霜大驚,叫
喚二人名字,但人聲鼎沸,她的叫聲哪裡傳得出去,好容易擠到前排,只見西邊數百喇嘛黃衫皂靴,迤邐而
來,當先百人分列兩行,羽葆交錯,寶瓶生輝,金劍光出,銀輪常轉。人群中一頭白色巨象,披金掛銀,瓔
珞宛然,像背負著一座純金大轎,四面中空,掛著珍珠簾子,隱約可見一個黃袍喇嘛,端然靜坐。數百名喇
嘛口誦經文,將手中圓筒骨碌碌轉個不停。

  直至喇嘛去盡,花曉霜也不見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發一聲喊,又如潮前擁,花曉霜被人流裹挾
,穿過長街,抵達通衢之地,卻見一巨大廣場,場上數萬人圍著一座高台,台高三丈,遍飾錦緞,台下方圓
數十丈鋪滿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餘人,有僧有俗,夾雜著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過人群,來到台前,伸出長鼻,搭在台上。那黃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台,便聽數萬人齊聲
發出「八思巴」的叫聲,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曉霜省到「八思巴」便是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
只見那喇嘛雙手下按,眾皆寂然。八思巴盤膝坐下,雙手捏蓮花印訣,朗聲道:「今日是佛生日。」說得竟
是漢語,語聲渾厚圓潤,頗為動人。花曉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釋迦誕辰。」她心掛花
生二人,沒有聽經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見兩人蹤跡,不覺心急如焚八思巴話音方落,便聽人群中一
個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陽怎麼成了佛祖的兒子?」人群一靜,哄地笑了起來。八思巴長眉微聳,轉
口又道:「今日生佛。」卻聽那人又道:「這回佛祖又成了太陽的兒子!真叫做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是理。
」八思巴雙目一張,喝道:「何方妖孽,給我出來?」聲如平地驚雷,在偌大廣場迴響不絕。人群倏地一寂
,再無聲息。

  正當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道:「媽媽!」嗓子稚嫩,卻極清脆,曉霜聽出是趙咼聲音,心頭一喜,情急
之下,縱起身來,踩上眾人頭頂,極目望去,卻見一個小小人影躥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個女尼。這一
下甚是突兀,眾守衛一時愣住,忘了阻攔,那女尼也是驚慌失措。花曉霜識得那小孩正是趙咼,大吃一驚,
踩著眾人頭間,直奔過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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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47:43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十章 心隨明月


  那女尼呆了呆,忽地捧住趙咼臉兒,顫聲道:「你是咼兒?」趙咼泣不成聲,只是點頭。那女尼又道:
「你……你還活著?」原來這女尼正是趙咼生母全太后,臨安投降之後,大宋皇族被押北還。忽必烈為絕後
患,命謝太后、全太后、宋帝趙穎剃度為僧尼,隨同剃度的宮人數以百人。今值釋迦誕辰,帝師八思巴當眾
講經,全太后等人奉命出聽,不料竟遇上這個幼子,她早先聽說趙咼在崖山一役,被陸秀夫背負投海,傷心
之極,此刻乍然相逢,不覺驚喜交進,將他一把摟住,眼淚一串串滴落下來。

  趙咼逃出臨安之後,頭一遭遇上親人,哭了一回,又感歡喜,抹淚道:「媽媽,咼兒沒死,咼兒好想你
……」舉目望去,瞧見謝太后與兄長趙穎,不由喜道,「奶奶、哥哥。」 那二人望著他,如見蛇蠍,臉色煞
白,齊退一步。謝太后厲聲喝道:「哪來的野孩兒?快走開。」趙穎伸手,要將全後與趙咼分開。全後急道
:「他是咼兒……」謝太后怒道: 「他不是咼兒,咼兒已經死了!」此時蒙古王公一片嘩然。八思巴也轉過
目光,看是發生何事。趙穎發急,猛地抓住趙咼,狠狠一掀,趙咼摔倒在地,大哭起來。全後欲要上前,卻
被謝太后死命拉住。兩名守衛搶上前來,分別抓住趙咼手臂,宋廷眾人,無不失色,但卻無一人膽敢上前。
忽見人影驟閃,花曉霜與花生左右奔到,四名守衛挺矛上前,花生雙手展開,撥在四桿長矛之上,眾守衛齊
聲慘哼,左右跌出。花生撲到趙咼身前,兩名守衛欲要阻他,卻被他連環兩腳踢成滾地葫蘆。

  花生拉起趙咼,咕噥道:「你就會調皮,梁蕭知道了,一定怪俺。」趙咼傷心之極,也不理他,只是大
哭。花生瞅見十餘個元兵惡狠狠撲上來,忙將趙咼往曉霜懷裡一塞,奪過一桿長矛,格住眾人刀槍,神力所
至,眾元軍虎口盡裂,刀槍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花曉霜抱起趙咼直奔人群,突覺勁風颯颯,裹著熱浪滾滾而來,花曉霜揮掌一格,只覺耳鳴眼花,一顆
心幾乎跳了出采。定睛望去,只見前方立著一個年老喇嘛,高大枯瘦,皺紋滿面,灰眉長鬥,壓著一雙凹目
,目中冷電森森,投在曉霜臉上。花曉霜被他看得心頭發緊,展開「風袖雲掌」,舉步向前。那喇嘛見她掌
法精妙,微露訝意,袈裟卻無風而動,高高鼓起,花曉霜只覺熱風撲面,肌膚如遭火炙,頓即縱身躍起,揮
掌拍向喇嘛肩頭。老喇嘛見她擋住自己一拂,不覺動容。卻不知花曉霜天生九陰之體,遇上純陰內力,勢必
受害,但純陽功夫上身,卻如火星濺水,自然化去了。

  老喇嘛讓過來掌,枯瘦五指如電抓出,扣住曉霜手腕,花曉霜只覺那爪子好似火鉗一般,情急間,使出
九陰掌,一股陰力度了過去。老喇嘛長眉一軒。心道:「這漢人女娃的內勁好不古怪,若非老衲將『大圓滿
心髓』練到九成,幾乎被她傷了。」怒哼一聲,運功將「九陰毒」化去,同時掌中加勁,花曉霜吃疼,叫了
起來。花生回頭望見,撇開一眾護衛,手中長矛抖出,向那老喇嘛手腕刺到,忽地眼前發花,出現一個胖大
喇嘛,肥臉上嘻嘻直笑,信手將鐵矛捉在手裡,只一搓,精鋼矛桿便短了一截,細細鐵屑自他指間簌簌落下
。花生一驚,用力疾送,但胖喇嘛雙手如風,笑嘻嘻已搓到他右手邊上。花生無奈撒手後躍。胖喇嘛嘻嘻一
笑,將鐵矛一搓,搓出兩把鐵沙,撒在半空,嘰裡咕嚕說了句話,瘦喇嘛忽地揮掌,只聽呼得一聲怪啊,滿
天鐵沙盡數熔化,化作數百點暗紅火星,向花生射到。

  花生眼見不對,施展「一合身」相化拳為掌,拍向火星,不料胖喇嘛後發先至,又拍一掌,那火星本已
含有瘦喇嘛的「大圓滿心髓」內勁,又被胖喇嘛的陰柔掌力裹挾,無異瘦、胖喇嘛聯手一擊,威力倍增,一
如勁矢利箭,嗤嗤嗤穿透「大金剛神力」,向花生射落。花生驚得魂飛魄散,倉惶後退,但那火星鋪天蓋地
。哪裡躲避得開,正要束手待斃,忽覺一道大力從旁湧來,千百火星便似撞上無形壁障,紛紛下墜,陷入地
毯之中,升起縷縷清煙。

  花生掉頭望去,忽地喜上眉梢,叫道:「師父。」花曉霜聞聲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個白眉白鬚的高大和
尚,手持一根烏木棒。老和尚聽得叫喊,白眉一擰,還沒說話,花生一個虎撲,早已將他大腿抱住,咧嘴哭
道:「師父,你上哪裡去了,不要俺了嗎?」九如怒道:「放手放手,成何體統?」花生道:「俺一放手,
你又跑了。」九如眼珠一轉,道:「乖徒弟,你把手放開,為師一言九鼎,這回包管不跑。」花生道:「你
一言九鼎,待會兒又會抱九個鼎來哄俺?」九如不料數月不見,小和尚竟然精明了許多,驚怒交進,前踹後
踢,想將他甩開,哪知花生死抱不放,渾似鑄在九如腿上。圍觀眾人見此情形,先是驚奇,繼而哄笑。眾護
衛正要上前擒拿,忽聽那胖喇嘛用蒙古話道:「不得妄動。」他身份貴重,護衛聞聲止步。

  九如忽地伸手,拿住花生背心,花生渾身一熱,雙手頓時鬆開九如將他丟在旁邊,烏木棒一頓,哈哈笑
道:「獅心、龍牙,吐蕃人說話,都是放屁嗎?」那枯瘦喇嘛正色道:「老衲從不放屁!」九如笑道:「妙
極妙極,敢情你從不放屁,全都憋在肚裡。」眾人都笑起來。眾喇嘛面有怒容。胖喇嘛冷聲道:「九如和尚
,你不要罵人。」九如笑道:「那好,咱們約好了什麼時候?」胖喇嘛冷笑道:「明天早上。」九如道:「
說好明天,今天你們怎就來欺負和尚的徒弟?」胖喇嘛一怔,道:「他是你徒弟麼?」冷哼一聲,揮手道,
「好,你們走,明天一塊兒來。」九如笑道:「爽快,女人小孩我也一併帶走啦。」瘦喇嘛道:「不成,她
們身份古怪,不能走。」九如哈哈大笑,聲若洪鐘,烏木棒陡然伸出,刺向瘦喇嘛眉心,瘦喇嘛識得厲害,
躬身疾退。九如棒子刺到半空,突然左折,掃向胖喇嘛。胖喇嘛抵擋不及,蹭蹭蹭倒退丈餘,瘦喇嘛見他轉
攻同伴,心頭稍定,不防九如招式猶未使足,嗖的一聲,又反手刺來,瘦喇嘛心頭惱怒:「當我害怕麼?」
運足神功,來捉九如棒頭。

  便當此時。人群之中,忽地躥起一人,形若大鳥,落到瘦喇嘛身後,揮掌擊他背心,瘦喇嘛心頭一凜,
慌忙圈回掌勢抵擋來人,不想那人卻是虛招,手掌斜出,扣住他捉拿曉霜的手腕。瘦喇嘛只覺一股強勁絕倫
的內勁順著腕脈直躥上來,失聲慘哼,手掌頓時鬆了,那人大袖一裹,便將花曉霜攬將過去。瘦喇嘛又驚又
怒,正要發勁掙脫,忽覺心口微窒,已被九如一棒抵住。胖喇嘛被九如隔開,救援不及,眼睜睜瞧著兩人聯
手制住瘦喇嘛,再見後來那人身穿青袍,帶著一個青面獠牙的修羅面具,不由厲聲喝道:「九如和尚,你埋
伏幫手,暗算傷人嗎?」眾護衛呼啦一下圍上來,未及動手,卻聽八思巴悠悠道:「今日佛誕之日,不宜大
動干戈,且讓他們去吧。」九如笑道:「大活佛說話,必然算數。」撤了木棒,那青袍客也將瘦喇嘛手腕放
了。

  瘦喇嘛鐵青著臉,反身走了兩步,忽地轉身喝道:「你也吃我一下。」雙掌吐出,滾滾熱浪拍向那青袍
客,青袍客不閃不避,揮掌劃了個圈,兩人掌力一撞,瘦喇嘛只覺對方掌力如重濤疊起,一浪高似一浪,陡
然立身不住,倒退兩步。青袍客卻只一晃,便拿樁站定。

  瘦喇嘛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心中駭然不已,嗔目叫道:「你是什麼人?留下萬兒來。」青袍客卻不作聲
,一揮袖,挽著花曉霜徑直去了。九如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八思巴道:「明日卯時,吾輩在大天王寺恭候佛
駕。」九如哈哈一笑,帶花生穿過人群。快步走出一程,看見那青袍客與曉霜並肩而行,笑道:「梁蕭,站
住了!」青袍客轉身作揖,道:「九如大師,今日之事,感謝不盡。」九如道:「你戴著勞什子唬誰?」伸
手抓他臉上面具。梁蕭中指微曲,拂向他小臂諸穴,口中道:「大師勿要玩笑,我戴這物事,自有難言苦衷
。」幾句話工夫,二人一進一退,拆了七八招之多,九如抓不下他的面具,梁蕭也脫不了他的五指。

  聽他說完,九如住手笑道:「這麼說,是因你反出元營了?」梁蕭奇道:「大師也知道?」九如雙眼一
翻,冷笑道:「我見過楚仙流,聽他說過。若非如此,和尚非打爛你屁股不可。」梁蕭默然不語。九如擺手
道:「此事暫且擱下,先找有酒有肉的地方再說。」花生笑道:「好啊好啊。」九如瞪他一眼,道:「好你
個屁。」梁蕭道:「莫如去郭大人府上。」九如道:「什麼大人小人的府上和尚不去。和尚自有和尚的去處
。」梁蕭知他清高自許,只得依從。

  九如當先引路,花曉霜問道:「蕭哥哥,你怎麼不編曆法,到這裡來了?」梁蕭道:「還編勞什子曆法
?捅出這麼大的漏子,若非九如大師,瞧你怎麼收拾。」花曉霜抿嘴一笑,撫他臉上面具道:「這面具哪裡
來得,怪嚇人的。」梁蕭隨口道:「在街上順手拿的。」花曉霜笑道:「早知道,也給我拿一個。」梁蕭白
她一眼,道:「你女孩兒家,戴這醜怪面具做什麼?那裡有觀音菩薩,下回遇上,我給你買一個。」花曉霜
聽他如此說,便知他怒氣已平,淡淡一笑,不再多言,眾人隨著九如,彎彎曲曲鑽進一個小巷,盡頭處是一
個破舊小廟,廟內神像只剩一堆泥土,門前坐著個老者,扎道士髻,穿和尚袍,白髮稀疏,皺紋滿面,眾人
到時,他正靠在門框打瞌睡。九如伸棒將他敲醒,笑道:「朱余老,來了客人啦。」朱余老張開渾濁眸子,
也不說話,向眾人咧嘴笑笑,露出寥寥幾枚牙齒,而後拄了枴杖,向巷外慢慢去了。眾人見他扎道髻,穿僧
袍,卻有個俗家姓氏,不倫不類,均感好奇,目送他去得遠了,方才踅進神像後一進小院。庭院正中有一株
粗大榆樹,亭亭如蓋,兩側卻是廂房。

  九如笑道:「權且坐坐,勿須客氣。」梁蕭摘下面具,道:「大師就住這裡?」九如道:「不錯。」花
曉霜忍不住道:「大師,那位朱老先生當真……當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麼奇怪?他原本是道
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後來八思巴與全真教御前鬥法,全真教輸了個精光,從掌教護法到看茶的小廝都
被按在地上剃了光頭,普天下的道觀十有六個變成了喇嘛廟。這裡本也是道觀,道士害怕,一哄散了。這朱
余老年紀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剛做幾天,便有市井潑皮欺他老弱,要強佔寺院。幸被和
尚遇上,管上一管。但這朱余老病弱不堪,廟中又無香火,和尚便讓他還俗,將廟產租賃出去,少少課些錢
米,聊以度日。」

  花曉霜動容道:「大師你這麼做,豈不褻瀆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語。梁蕭深知這和尚藐睨
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曉霜,這朱余老年老體弱,若不這般打理,豈非生生餓死了麼?佛法雖是
濟世之道,但若不能濟小,焉能濟大?」九如拍手笑道:「好個不能濟小,焉能濟大,這話說到和尚心裡去
了。」梁蕭笑笑,問道:「大師可與那些喇嘛認識?」九如笑道:「和尚的拳頭倒是認識好幾個。」

  梁蕭待要細問,卻見朱余老提了個大竹籃進來。人還未到,酒氣肉香便已撲鼻而來,花生口涎直流,跳
將過去,撕下一條雞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佔了先,不禁怒道:「沒大沒小,豈有此理!」揮棒便打,
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記,繼而又被絆了個觔斗,但他嘴裡狼吞虎嚥,絲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
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雞骨,他還沒解饞,將雞骨頭舔了一遍,圓眼兀自盯著竹籃,骨碌碌亂轉。

  梁蕭讚道:「想必小和尚這挨著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練出來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聲,朱余老呵
呵直笑,將酒肉果子擺上桌案,拄著枴杖,又去門口打吨去了。

  吃喝半晌,梁蕭提起前問,九如笑道:「也沒什麼好說。我在山東時,遇上幾個喇嘛強搶民女,來坐什
麼歡喜禪……」花曉霜奇道:「什麼叫做歡喜禪?」九如道:「你是女娃兒,這話說明白了,可不大方便。
」花曉霜見他神態詼諧,隱約明白此事關涉羞恥,一時滿面通紅,不敢再問。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
,公羊羽猖狂玩世,卻生了這麼個扭扭捏捏的小孫女,也算報應了。」花曉霜瞪大眼道:「你怎麼知道他是
我爺爺?」九如道:「還不簡單麼?你方才跟龍牙上人對敵,用了花家秘傳的『風袖雲掌』,公羊羽是花家
的贅婿,瞧你這點年紀,若不是公羊羽的孫女,難道是他女兒?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紅珠,未免驚世駭
俗……」梁蕭聽老和尚越說越不堪,忙岔開話道:「九如大師,如此說來,那位瘦喇嘛便是龍牙上人了,他
的掌力有些門道。」九如道:「那廝的『大圓滿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滅神掌』也算不差。

  但說到厲害,他師弟獅心法王的『慈悲廣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剛,更勝半籌。「梁蕭道:」獅心是那胖
大喇嘛麼?大師與他交過手?「九如笑道:」方才說了,我在山東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倆的徒子徒孫。
原本和合雙修,也無不可,但須得兩相情願才是。那幫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姦淫之實,可惡之極,和尚
看不過眼,一把火將那鳥寺燒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併廢了武功,剝光衣褲,在泰州城門上吊了一晚梁蕭拍
手讚道:「快哉,當為此事浮一大白。這般手段,可比殺了他們還要痛快。」花曉霜瞧著二人,心道:「花
生老實巴交,他師父卻和蕭哥哥一般的胡鬧。人說物以類聚,卻是大謬不然。唉,說來奇怪,天下那麼多老
實人,我怎麼獨獨喜愛蕭哥哥呢?」念起女兒家的心事,不覺輕歎了口氣,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與梁蕭乾了一杯,說道:「說起來,此事本也尋常。但龍牙、獅心卻以為丟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
迢,來山東尋和尚的晦氣。不過,那時候和尚正被一個大對頭纏上,東竄西逃,片刻不能安枕,著實無暇與
他二人廝並,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難而退。他二人見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說密宗之中,還有勝過
他二人的高手,要我於明日卯時,到大天王寺一會。和尚被那對頭追得急了,無暇分辨,但也不願示弱,隨
口答應下來。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擺脫那個對頭,來到大都,卻又湊巧遇上你們。」梁蕭動容道:「當
今之世,誰能將大師逼成這樣?」九如笑道:「話不可這樣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況那廝強在纏夾不
清,和尚卻是不耐久戰,硬拚下去,不免兩敗俱傷。是以還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為妙。」

  梁蕭見他不說,也不好追問。片刻酒過三巡,梁蕭見趙咼悶悶不樂,果子肉食一著未動,問道:「咼兒
,不開心麼?」趙咼眼眶一紅,道:「媽媽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認我啦!」梁蕭想起他生世淒慘,與
自己大有干係,心中愧疚,唯有撫著他頭,長歎一口氣。

  趙咼忽地牽著他衣角,說道:「叔叔,若能再見媽媽就好了,咼兒有許多話,要與她說。」梁蕭道:「
那有何難?我送你見她便是。」趙咼喜道:「真的?」梁蕭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趙咼眉開眼笑,
跳了起來。九如濃眉一軒,道:「梁蕭,你可知那些宋室遺族住在什麼地方?」梁蕭笑道:「大師倘若知道
,還望指點一二。」九如捋鬚道:「和尚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盤子,哪知誤打誤闖,踅
進囚禁宋朝后妃的無色庵。」梁蕭動容道:「如此說來,兩座寺院挨在一處了?」九如道:「相距也不過百
步。

  只是那無色庵地方不大,卻毗鄰禁軍大營,守備兵馬成千上萬,很難接近,當時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
察覺了。「他頓了一頓,又道,」話雖如此,但若時機湊巧,也非無機可趁。明日之會,八思巴約鬥和尚,
以示公平,不願官府介入,傳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軍。如此一來,無色庵守備勢必削弱
,你不妨相機潛入。不過,依和尚所見,還是小心為妙,宋室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顧念
什麼祖孫之情、兄弟之義。憑你梁蕭的本事,本也不須怕他,但這小娃兒嬌嫩貴氣,可經不起什麼折騰。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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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48:13 |只看該作者
  梁蕭沉思半晌,對曉霜道:「不知《神農典》中,可有什麼迷藥,能將幾百人同時迷倒?」花曉霜想了
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沒有的,但有一個『神仙倒』的方子,順風施為,能夠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梁蕭笑道:「那也僅夠了,大不了多用幾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傷人命,實乃美事。和尚左
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廝混,順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蕭大喜,拉起趙咼施禮道:「承大師相助,萬無一失。」

  商議已定,須臾酒畢,九如將花生拎到一旁考較功夫。梁蕭與花曉霜則去張羅藥物,配成數劑「神仙倒
」。這「神仙倒」不只是藥物,還有相應機關一具,叫做「龍吐水」,細長如管,藏在肘間,只須牽動機括
,便會藥丸射出,化作煙霧。梁蕭制了兩具「龍吐水」,自備一具,另一具分給花曉霜防身。

  將近丑時,一行人抵近無色庵,果見守衛森嚴。梁蕭放出一發「神仙倒」,迷倒幾個守衛士卒,而後眾
人越牆而人,穿過兩道月門,但見前方庵房無算,大多漆黑無光。梁蕭覺出花曉霜掌心滲汗,微微發抖,便
低聲問道:「害怕麼?」花曉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視一笑,雙手握得更緊,忽聽九如笑
道:「和尚守在這裡罷,省得你倆卿卿我我,平白教壞了我徒弟。」兩人面皮發燙,花曉霜低聲道:「蕭哥
哥,房屋這麼多,怎知人在哪裡?」梁蕭道:「讓咼兒一叫便知。」花曉霜急道:「那可不成,會惹來官兵
。」梁蕭笑道:「你也太膽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曉霜道:「還是穩妥些好,尋個人問問
。」

  梁蕭知她謹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舉目望去,遙見孤燈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當下背起
趙咼,縱到屋前,卻見昏黃窗紙上,投下一個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揮目送,正在弄琴,琴韻低回流轉,耳聽那女子應弦和道:「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
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後裡,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
,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姬娥,於我肯
從容,同圓缺……」歌聲欲揚還抑,似在竭力壓制心中苦痛,倏爾曲斷歌歇,一縷愁思兀自悠悠不絕。

  梁蕭聽罷這曲,觸動心懷,一時忘了破門而人,忽覺趙咼身子發抖,顫聲道:「蕙姑,是你麼?」屋內
響起一聲低呼,兩扇門支嘎敞開,走出一個緇衣素面、眉目如畫的女道士,雙頰上尚自掛著淚珠。趙咼從梁
蕭背上跳下來,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門欞,方才不致軟倒,顫聲道:「
殿下,當真是你?」原來,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宮女,才慧過人,趙咼幼時從她學文認字。此番歷
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摟在一處,禁不住淚如雨下。

  趙咼哭了一陣,想起此行目的,問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淚,強笑道:「太后正念著你
呢,我帶你去見她。」目光一轉,落到梁蕭身上,梁蕭見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隨她去吧。」趙咼急道:
「你不去麼?」梁蕭心道:「我去徒添尷尬,不若暗中護持。」便搖頭道:「我在這裡等你。」趙咼只得任
王清蕙拉著,向東走去。不多時,便見東邊一座廂房亮了起來。

  梁蕭望著燈火,胸中一痛:「咼兒找到娘親,而我的娘親又在哪裡?我……我渾渾噩噩這麼久,卻連她
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著滿天星斗發愣。花曉霜見他一派頹喪,握住他手,道:「蕭
哥哥,你想到不開心的事麼?」梁蕭微微搖頭,花曉霜偎進他懷裡,歎道:「蕭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
你不快活!」

  梁蕭微微苦笑,正欲說話,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怪笑,一個蒼勁的聲音道:「老禿驢,不要逃,我看見你
啦。」梁蕭一驚:「這個怪人怎地來啦?」當即揚聲叫道:「釋島主?」那人咦了一聲,道:「誰叫老子?
」梁蕭聽釋天風口氣,似乎清醒許多,甚是詫異,笑道:「釋島主,你連陪你治病的小朋友也不記得麼?」
釋天風略一默然,忽地哈哈笑道:「想起來啦,是陪我打架的小子?好啊,好啊,待我揪住老禿驢,再來與
你親近。」梁蕭聽他記得自己,更覺驚奇。釋天風叫聲一起,附近房舍逐一亮起燈火,卻聽釋天風又道:「
我瞧見了,出來出來……咦,老禿驢怎地變成小禿驢了,哼,你當拔了鬍子,老子就認不出來了?這個光頭
,我可是認得明明白白的。」叫聲中夾雜呼呼響聲,似是掌風激嘯,忽聽花生啊喲一聲痛呼。接著便聽九如
喝道:「老烏龜,你莫要得寸進尺,真當和尚害怕你麼?」

  卻聽釋天風笑道:「奇怪,怎麼出來兩個禿驢。哈哈,是了,老禿驢,這小禿驢是你孫子吧?難怪都是
光頭。」九如呸道:「他是你老子。」釋天風奇道:「他是我老子?你是他爺爺……」猛可間明白過來,怒
叫道:「好禿驢,你罵我是灰孫子?」二人口中互罵,拳掌相交的辟啪聲卻是不絕於耳。花生叫道:「師父
,俺來幫你。」九如喝道:「沒你的事,躲開些……」話音未絕,轟然大響,一座假山應聲而倒,卻聽釋天
風厲聲長嘯,遠處兩道人影騰起數丈,一左一右縱上屋頂,纏鬥一處,出手之快之奇,當真不可思議。

  梁蕭恍然大悟:「九如大師的對頭竟是釋島主,這也難怪,此老委實稱得上『纏夾不清』,但不知他怎
生尋到這裡?」眼見不少人走出房子,便發出數枚「神仙倒」,出房者不及觀看,便即昏迷。

  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搶到全太后房前,道:「咼兒,若然不走,可就來不及啦。」房中默然片刻,卻聽
全後低聲交代幾句,趙咼卻只嗚嗚哭泣,片刻功夫,便聽門響,王清蕙挽了趙咼走出,趙咼滿臉都是淚痕,
抽噎道:「叔叔,媽媽不肯走,她說她走了,會連累他人,她……她讓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越
說越傷心,忍不住大哭起來。

  梁蕭心頭暗歎,王清蕙上前一步,稽首道:「漢柞運移,天地反覆,大宋僅剩這點血脈,還望壯士大仁
大義,善為護持。」梁蕭道:「大仁大義不敢當,但咼兒的安危你儘管放心。嗯,王姑娘,你肯和我一道走
了。」趙咼聞言,拉住王清蕙衣袖道:「蕙姑,你跟我走吧!」王清蕙斂眉苦笑,合十歎道:「問姐娥,於
我肯從容,同圓缺。」趙咼瞪著眼,茫然不解,梁蕭歎道:「人各有志,姑娘一心與故主同圓同缺,共歷榮
辱,好生令人相敬。只是前途多艱,還請善自珍重。」拱手一揖,轉身抱起趙咼,與花曉霜大步奔出。

  不出十步,只見庵外火光沖天,喧嘩一片。梁蕭心中叫苦,忽瞧見花生在前方團團亂轉,搓著兩手,不
知如何是好。便將趙咼遞給他道:「我去瞧瞧。」縱身上房,卻見數百名元軍士卒堵在門外,手持兵器,盯
著一處屋頂,那裡兩道黑影忽來忽去,鬥得正劇。敢情一眾禁軍聞聲趕來,卻被九如與釋天風吸住了心神。

  屋上二人已鬥到緊要處,各出平生絕學,只見釋天風恍若流光魅影,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出了幾拳幾腳
。九如卻將烏木棒插在身邊,拳隨身轉,直來直去,絕無花巧,但便是如此,釋天風雖有天風飆來之勢,卻
也占不得絲毫便宜。

  原來,那日釋天風追趕賀陀羅不得,又在山東境內閒逛月餘。這一日,忽爾遇上九如和尚,他四次為九
如所敗,多年來耿耿於懷,此番東來,正為尋他晦氣,別的事物他或許不記得,但九如的武功相貌卻是須臾
不曾忘記,見面也不多言,立馬動手。九如唯有出手自保。三十年不見,兩人各有精進,釋天風所學原本雜
而不純,但晚年悟通「無法無相」之妙,得成正果;九如專心修煉「大金剛神力」,數十年之功,也是非同
小可,鬥到五百餘合,九如不耐久戰,撒腿便跑;釋天風卻死纏爛打,窮追不休。

  九如輕功雖然了得,怎奈「靈鰲島」輕功天下無對,釋天風更是個中翹楚,兩人追追逃逃,從山東鬥到
河南,又自河南直下江北,再從江北一路北上。九如頻使詭計,只求脫身,怎料釋天風為人固執,此番定要
分個高下,不論老和尚怎麼屎隱尿遁、使奸弄詭,總是擺脫不掉,即便頭兩日僥倖逃脫,第三天釋天風包管
尋到,如此反反覆覆,百試不爽。

  如此這般,兩人一逃一追到了黃河邊上。九如百般無奈,狠心抱了一塊巨石,撲通跳進河裡。這法子大
出釋天風意外,但他正在興頭上,豈肯就此罷休,也隨之跳人河中,潛了一陣,但覺黃河水渾濁不堪,無法
視物,只好重回岸上,大聲叫罵,想激九如上岸,誰知罵了三個時辰,仍不見九如的影子。釋天風只當老和
尚溺死河中,悻悻不已。哪知道,他在這裡死守河岸,九如卻抱了大石,屏息凝神,在河底走了一個時辰,
從一下游隱蔽處上岸,腳底抹油,直奔大都應約。

  釋天風練功失憶,心智混亂,但與九如幾番劇鬥,略佔上風,數十年心願得償,追到黃河邊時,失憶症
已好了七七八八,靜坐一日,憶起不少往事,至乎梁蕭之事也都想了起來。但因勝負未分,釋天風心病也難
全好,一時恍兮忽兮,沿河行走,逢人便問九如消息。皇天不負有心人,竟被他從一個漁人哪裡探知九如行
蹤,釋天風知道九如沒死,驚喜欲狂,追到大都城中,晝夜搜尋,終於發現九如蹤跡,趕來無色庵中。九如
慌忙躲避,花生卻躲閃不及,被釋天風揪了出來。九如無法可施,只好出手。

  二人越鬥越急,釋天風不耐,驀地伸手展足,擰腰轉背,絲絲銳風自週身射出,活似一個滿身佈滿尖刺
的大刺蝟,團團滾向九如。正是靈鰲島鎮島之學「仙蝟功」,又名「無相神針」,能自週身百穴射出真氣傷
敵。九如與他廝鬥已久,深知厲害,也將「大金剛神力」使到極處,一拳一腳,蘊藉十方之力。這兩大神功
俱都出自佛門,均得無相之妙,端地棋逢對手,翻翻滾滾,直鬥到一座極高大的房屋頂上。

  地上眾禁軍覷得久了,有人還醒過來,叫道:「兩個人都是奸細,放箭射他們下來。」眾軍聽得這話,
紛紛取下弓箭,瞄準二人射擊。釋天風正鬥得高興,忽被打擾,心頭火起,怪叫一聲,棄了九如,縱入人群
,指東打西,霎息間打倒數人。眾軍士見他來勢如鬼如魅,直驚得大喊大叫,舉刀掄搶,齊撲上來。九如心
中竊喜,哈哈笑道:「老烏龜你慢慢耍子,和尚不奉陪啦。」跳下房頂,拔足便走。釋天風情急之下,順手
抓起一名禁軍,喝道:「老賊禿,接著!」將那人如流星趕月般擲向九如。九如心知若不接下,這名禁軍勢
必頭開腦裂。他雖然舉止猖狂,但佛性暗藏,不忍瞧人送命,一反手將那兵士接下,輕輕放在一旁。

  釋天風大樂,笑道:「接得妙,再來再來。」雙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著身畔禁軍不絕擲出,九如
隨放隨接,手忙腳亂,禁不住破口罵道:「老烏龜,你要打架和尚奉陪,不要拿旁人出氣。」

  釋天風叫道:「好啊!」卻將手中兩名軍士隨手擲出,九如方才接住,忽見人影一晃,釋天風迫到眼前
,雙掌飄若風吹敗葉,落向他胸口。九如兩手抓人,胸前空門大開,設若用手中兩人格擋,或能擋住釋天風
的掌力,但老和尚一生光明磊落,不肯行此下作法子,舍人救己,當下暗叫一聲:「罷了!」不閃不避,氣
貫胸膛,硬生生接下釋天風雙掌。釋天風這兩掌挾渾身之力,直有摧雲斷石之威,以九如之能,也自抵擋不
住,登登瞪退出丈餘,瞪圓雙目,嘿道:「老烏龜,你打得好!」口中鮮血如泉湧出,一時染紅領下白鬚。

  釋天風一擊而中,也感意外,奇道:「老禿驢不濟事了麼,不要逃,再接我一掌?」一縱丈餘,飛身撲
來,九如暗自苦笑:「老和尚橫行一世,竟死在一個臭瘋子手上。」放下手中二人,正要抵擋,忽見眼前黑
影一晃,梁蕭搶到他身前,足下稍旋,右掌橫切釋天風手腕,左手並指若劍,刺他額心。釋天風小臂圈轉,
變掌為爪,刁向梁蕭脈門,額頭不退反進,撞梁蕭手腕,雙腿則連環迭出,狂風驟雨般踢向梁蕭下盤。

  這三招同使,妙人毫巔,梁蕭慌亂避過,但左手二指收縮不及,只覺釋天風「印堂處」 射出一縷銳風,
刺在指尖,又酸又麻。心頭一凜:「這便是『仙蝟功』了?」

  釋天風這一招被梁蕭躲過,不怒反喜,眉開眼笑道:「好本事!」將九如拋在一旁,拳掌齊出,盡向梁
蕭招呼。梁蕭使開「碧海驚濤掌」,倉促拆了兩招,但覺釋天風招式精絕,甚難抵禦,心優如此下去,沒個
了局,眼角瞥處,忽見眾禁軍收拾隊形,逼將過來,九如靠在圍牆之上,氣色灰敗。梁蕭心中一緊,恰適釋
天風一掌掛來,便勾手卸開,右掌虛拍,釋天風正要拆解,忽見一顆粉色小丸自梁蕭袖裡射出,釋天風不知
來得是什麼物事,順手一蕩,不料那小丸被掌風一激,嗤得化作一團淡淡煙霧,釋天風轉念不及,吸人些微
,頓覺一陣頭腦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梁蕭放出「神仙倒」,實屬無奈,他口含解藥,不畏藥性,眼見釋天風步子虛浮,縱身躍上,掌中夾指
,點他「膻中」穴。指力方到,忽覺釋天風胸肌其滑如油,將他指力卸在一邊,梁蕭見他中了迷藥,尚有如
此能耐,心中驚佩,正要變招,忽聽釋天風一聲怪叫,躬身脫出梁蕭掌下,乍起乍落,頃刻間越過一處房屋
,消失不見。

  梁蕭不料他中了「神仙倒」,仍有脫身之能,不由驚服其能。忽聽腳步聲響,轉身一看,只見數百禁軍
把弓扯滿,箭鏃亮晶晶一片。梁蕭轉身揮袖,將剩下的「神仙倒」一併射出,化作團團煙霧,只聽箭雨呼嘯
,激射而來,梁蕭揮掌掃開箭雨,退至九如身前,眾軍士向前進逼,想要生擒,不想一頭撞人「神仙倒」的
藥霧之中,只聽撲通之聲不絕,一霎間倒了五十來人,剩下禁軍不知究竟,爭相後退,亂作一團。

  梁蕭趁亂扶了九如,退人無色庵中,叫道:「花生!曉霜!」九如輕咳一聲,指著遠處道:「你看那裡
!」梁蕭掉頭一看,但見花生直挺挺撲在假山之下,花曉霜與趙咼俱都不見蹤影。梁蕭頓覺心往下沉,額頭
上滲出汗來。九如在他肩上一拍,歎道:「勿要慌亂,小和尚還活著!」梁蕭定睛細看,果見花生背部起伏
,尚有生機,當下將「鯨息功」透人花生背心,在他百脈中走了一匝,將被制穴道衝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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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


  花生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嚷道:「曉霜,曉霜!」但見梁蕭臉色陰沉,心中一緊,一撇嘴便要哭出來
,九如歎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裡。」花生見他身上血跡未乾,驚道:「師父你也
受傷了?」九如罵道:「什麼叫也受傷了,小小流了一點血罷了,也算得了傷麼?」花生只得愁眉苦臉,將
他背起,梁蕭壓下心中波瀾,咬了咬牙,帶著二人穿過無色庵,越牆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睜睜瞧著,盡都
不敢阻攔。

  三人避開禁軍,回到朱余老住處。朱余老見三人狼狽形狀,好生驚訝,慌忙張羅熱湯。九如擺手道:「
不用燒水了,快拿十斤酒來。」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蕭詫道:「大師有傷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
你有所不知了,酒這物事,不僅能消悶解乏,還可疏經活血,暢通穴脈,對和尚來說,便是最好的補藥。和
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氣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憑什麼內傷外傷,全都不在話下。」梁蕭失了曉霜二人
,心頭沉重如鉛,明知此老一派歪論,也無心與他爭辯,退到一旁,默然不語。

  朱余老捧來酒罈,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經過,仔細說給我聽,
不可漏掉一點半分。」花生搖頭道:「俺也不知出了什麼事,背心一痛,就撲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聲,
道:「你沒瞧見對頭?」花生連連搖頭。梁蕭忍耐不住,忽地厲聲喝道:「真是蠢材,連對手也沒瞧見,好
啊,你除了吃飯,還會做什麼?」花生從未見他這般生氣,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內疚,忽地捂著胖臉嗚嗚哭
起來。梁蕭一句罵過,已有幾分後悔,再見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無言語。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蕭,你不用發急,那人是誰,和尚我已猜到了幾分。」梁蕭雙目一亮,露
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無知無覺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數。」他逐一扳指數道:「除
去你我,尚有老窮酸公羊羽、老怪物蕭千絕、老烏龜釋天風、老色鬼楚仙流,嗯,還有賀陀羅這條臭蛇。釋
天風與你交手,分身乏術,前面三個傢伙又氣派很大,萬不會暗算傷人,嗯,想來也只有臭蛇賀陀羅……」
梁蕭搖頭道: 「不會是他。」九如奇道:「此話怎講?」

  梁蕭將賀陀羅滯留海島的事略略說了。九如笑道:「賀臭蛇這個觔斗栽得叫人解氣。」繼而白眉一擰,
道,「如此說來,和尚倒是猜得不對。但或許漏說了一人。」梁蕭道:「天下還有什麼高手?」九如道:「
大元帝師八思巴人稱藏密第一高手,和尚雖沒稱量過他,但此人少年聰明,是密宗裡不世出的人物。十六歲
時,佛法武功便已無敵於吐蕃,其後與中原全真教兩次鬥法,將道教群倫壓得抬不起頭來。是以他若有此本
事,那也不足為奇,只是此人身份貴重,該當不會親自出手……」梁蕭心如亂麻,勉強點了點頭。

  九如將酒一氣吸盡,臉泛紅光,頭頂上罩了一團氤氳白氣,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過來。」花生
抹著淚,沒好氣道:「幹嘛?」九如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點點頭。九如道:「是
就好,天色將明,卯時也到了。為師喝了酒,須得小憩片刻,運功療傷。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
乖乖好徒弟,那就替為師走一趟,會會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說我老和尚言而無信。」花生嚇了一跳,他
生平最不愛與人爭鬥,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說不出的害怕,搖頭便道:「俺打不過,俺不去。」九如怒
道:「你還做不做我徒弟麼?」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聽
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覺詫異,心念一轉,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認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
呆,臉色時紅時白,淚水只在眼眶裡打轉。九如硬起心腸,閉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轉出門外
,他丟了曉霜趙咼,又被梁蕭責罵,心中已是說不出的難過,此刻再被師父逼上絕路,不由得悲從中來,蹲
在巷子一角,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正哭得傷心,忽覺有人走近,花生淚眼迷糊,抬頭一看,卻見梁蕭正望著自己,便哽聲道:「梁蕭,對
不住。」梁蕭搖頭道:「我才對不住,方才不該罵你的。」伸手將他攙起。花生聽他一說,心裡略略好過些
,轉過身子,低頭便走。梁蕭道:「你去哪兒?」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蕭道:「是大天王寺,你名
字都記不住,還去做什麼?」花生汗顏道:「對,對,大天王寺。」心裡默念了幾遍,牢牢記住。

  卻聽梁蕭又道:「花生,你說,咱們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麼不算。」梁蕭道:「那你可否記得
,當日你我在海船上結拜時曾說過,要共當患難,共享歡樂麼?」花生早將誓言忘到爪哇國去了,經梁蕭一
說,方才記起,懵懂點頭。梁蕭歎道:「既然共當患難,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麼?」他仰望天際
明月,冷笑道,「況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師八思巴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曉霜……」梁蕭擺手道:「那人若是衝我來得,遲早都會現身。倘若曉霜有個三長兩短
,天下間只怕從此不得太平。」說著眸子裡透出濃濃煞氣。花生瞧得打了個寒戰,趕忙搭下眼皮。梁蕭戴上
阿修羅面具,鄭重地道:「花生你記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終生是兄弟,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丟下你不管
。」花生聽得這話,不禁心如火燒,熱血沸騰,大聲道:「對,一朝是兄弟,終生是兄弟。」二人相視一眼
,前衍盡釋,齊聲大笑,披著星輝月華,向著大天王寺走去。

  長街十里,空寂無聲,白露如霜,清輝洩地。城頭戍卒的歌聲蒼勁洪亮,沖天而去。兩人抵達大天王寺
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內寶炬流輝,亮如白晝。寺前卻是空曠無人。寺門閉得正緊,兩座千斤石獅並排擱在
門前,將大門攔死。梁蕭一皺眉,揚聲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師命,來赴卯時之約,閣下大門
緊鎖,石獅攔路,也算是東道之誼麼?」

  寺中略一靜默,只聽一個聲音緩緩說道:「非也,敢問天有門乎?地有門乎?」語聲和藹之中暗藏威嚴
,正是是八思巴說話。梁蕭道:「笑話,天地渺渺,哪有門戶!」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無所礙,十方
閻浮世界,盡開方便之門。」梁蕭心頭一震:「不好,今日是佛門相爭,不僅是鬥神通,還要比試佛法。我
只圖嘴快,先輸一陣。」眉頭一皺,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較你呢!」花生歪頭想了想,抽了抽鼻子,
走到門前,雙手推在一尊石獅之上,喝一聲:「去。」那石獅被他「大金剛神力」一撼,骨碌碌滾出三丈。
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獅,喝聲道:「起。」將千斤石獅扛在頭頂,奮力一撞,寺廟大門頃刻粉碎。

  花生扛獅而人,舉目瞧去,但見寺前廣場上樹著一根旗桿,高入雲天,旗桿下密密匝匝都是喇嘛,也不
知有幾百上千。花生呵呵笑道:「去吧!」將石獅重重擲下,轟隆一聲,地皮為之顫動。

  眾喇嘛見他如此蠻闖進來,儘是目瞪口呆。龍牙厲聲喝道:「臭和尚,是你砸門了麼?」花生有梁蕭相
陪,膽氣大壯,圓眼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有門麼?俺沒瞧見!」他從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問:「
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麼?」花生立馬推諉道:「有肉麼,俺沒瞧見!」每每氣得九如橫眉怒目,卻無辦法
。今日龍牙一問,花生聽得耳熟,隨口便答,只不過略加變通,把「肉」字換作了「門」字。

  龍牙瞧他神氣憊懶,惱怒更甚,啐道:「胡說,大門明明就在那裡,你瞎了眼嗎… …」話音未落,只聽
八思巴歎息聲自偏殿傳來:「龍牙,他若瞎了眼,你卻是瞎了心。」龍牙悚然一驚,合十道:「帝師教訓得
是,龍牙著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獅心見勢不妙,豎掌於胸,飄然出列,陰陰笑道:「小和尚,你
師父怎麼沒來?」花生一怔,正要如實回答,忽聽梁蕭長笑道:「九如大師當世神僧,佛法通天,豈能與爾
等一般見識,派上個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聽他聲音竟從寺內發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只見
梁蕭戴著修羅面具,迎著如水晨光,盤坐在大雄寶殿的飛簷之上,晨風西來,吹得他長發狂舞。

  龍牙、獅心二人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蕭如何上了房頂,竟一無所覺,龍牙神色數變,厲聲道:「降魔九
部何在?」只見九名紅袍喇嘛合十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金剛降魔柞。龍牙手指梁蕭,道:
「趕他下來。」九人轟然應命,縱上房頂,將梁蕭圍在正中。大雄寶殿離地二丈有餘,九人提了百斤兵器,
縱躍而上,輕身功夫已是驚人,眾喇嘛見狀,哄然喝彩,屋瓦為之震動。

  梁蕭一手按腰,笑道:「龍牙,你當人多就厲害嗎?」龍牙微一冷笑,道:「假面人,你不要囂張,你
聽這是什麼?」舉手一拍,忽聽偏殿中傳來小兒哭聲,但只哭了一聲,便即止住。

  這哭聲雖然短促,梁蕭卻聽出正是趙咼,頓覺頭腦一熱,心血上湧,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師,
竟也幹這等沒臉勾當?」八思巴淡淡地道:「閒話休提,貧僧便在此處,爾等若有能耐,不妨過來。」梁蕭
不料他算計如許周詳,竟事先擒住趙咼,曉霜雖未出聲,想必也在近旁,頓時方寸微亂,揚聲道:「好。我
便過來。」正要縱向偏殿,龍牙卻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見那孩兒,可得先過降魔眾這關。」他微一獰笑
,又道,「不過,交手之時,他們可以攻你,你卻不得還手,若有一指加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
梁蕭聽他口氣,忖道:「八思巴拿咼兒脅迫我,卻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見他還不知昌兒身份。怪了,他們怎
麼知道我要來此?」疑惑間,卻見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個黑臉喇嘛低聲道:「假面人,這比鬥不算公平。
你若害怕,大可認輸。」梁蕭淡然道:「誰要認輸了?」黑臉喇嘛神色一變,喝道:「好,請接招。」金剛
杵挾起凌厲勁風橫掃而來。梁蕭囿於龍牙之言,不敢還手,錯步讓開。另一名喇嘛搶上一步,手中鐵杵飄飄
然點向梁蕭後心。誰料梁蕭身形忽矮,人影俱沒。只聽噹的一聲大響,兩支金剛柞相撞,火花四濺。

  其他七名喇嘛見狀,齊齊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後向梁蕭揮來。梁蕭使開「十方步」,東一轉,西一旋
,竄高伏低。只見那九條金剛柞越使越快,梁蕭身法也越變越疾。下方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
光中出沒無端,形如一條飛蛇,遊走於滿天電光之中。驀然間,只聽嘩啦一聲,一個喇嘛揮柞打空,擊穿房
頂,留下老大一個窟窿。再鬥兩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勢不住,將一根檁子擊斷。

  獅心見梁蕭已被困住,轉身笑道:「小師父來得辛苦,獅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專為小師父
消悶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隨口道:「好呀。」獅心見他滿不在乎,暗自驚疑:「這小和尚聽說『十六天
魔舞』之名,竟爾無動於衷,難不成有什麼出奇的神通?」微一沉吟,雙手一拍,只見人群分出一條道路,
走來二十七名絕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頭戴唐帽,手持諸般器樂;餘者均是梳雲鬢,戴牙冠,掛雲
肩,束綬帶,瓔珞披肩,紅綃墜地,手持曇花銅鈴,面帶媚容艷色。花生有生以來,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只
瞧得眼花繚亂,莫名所以。

  眾女依列站定,為首一名鵝蛋臉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師父好呀!」花生面紅心跳,忸怩道:
「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見花生舉止侷促,尋思道:「獅心這老喇嘛年紀越大,膽子卻越小了麼?哼,
對付一個不經事的小娃兒,也須勞動十六天魔?」當下淡淡笑道:「小師父,你這可不對呀。我問你好,你
就不問我好麼?」花生一怔,忙點頭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眾女瞧他呆傻模樣,
各各莞爾。鵝蛋臉女子嘻嘻笑道:「小師父,你說我好,我好在哪裡?」花生瞅她一眼,低聲道:「你好看
。」

  眾女都覺好笑。一名圓臉少女佯嗔道:「小師父忒也偏心啦,蓮萼姊姊好看,我們就不好看麼?」

  花生哪懂這般風情,面色漲得醬爆豬肝也似,汗流浹背,一迭聲道:「都好看,都好看。」一個細眉大
眼的女子笑道:「這才像話,那小師叔你又評評理,誰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
但覺個個妙艷無方,難分軒輊心頭不覺生出幾分迷亂。蓮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雙靨,手中銅鈴輕搖,除了
龍牙、獅心,眾喇嘛各各後退,閉目盤坐,偌大廣場突然鴉雀無聲。

  花生正覺奇怪,只見那十一名樂女奏起曲子來,端地吹聲迤邐,彈聲靡靡,響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
想。那蓮萼朱顏含笑,步走圓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錦繡圍。」歌聲嬌媚,勾人綺念。圓臉少女輕
輕一笑,接口道:「千花織布障,百寶帖仙衣。」餘韻未歇,細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紛難定,行雲
不肯歸。」

  這時間,眾女手成拈花之形,齊聲和道:「舞心挑轉急,一一欲空飛。」伴著歌聲,群女雙臂起落,背
翻蓮掌,手勢變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萬臂,纖纖蓮足挑轉不定,若鶩鳥舒翼,盈盈欲飛。花生從未見過如
斯妙舞,只看得眉飛色舞,心中生出無窮喜樂。

  蓮萼見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人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間,人群中發出一聲吼叫,
一名喇嘛跳將起來,雙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數步,忽又滴溜溜打了個轉兒,口吐白沫,癱在地上。
花生被這一擾,驚然驚醒,撓了撓頭,訕汕地道:「哎呀,俺幾乎兒迷糊啦?」

  原來,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極大魔力,定力稍弱,便會神智錯亂。眾喇嘛中,除了幾個
頂尖兒的人物,也都須閉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張眼偷看,這一瞧,便被樂舞吸住
心神,癲狂昏厥。花生年紀雖少,但自小修練禪宗神通「大金剛神力」,禪定功夫極深,雖迷惑於一時,但
一聽喇嘛咆哮,立時醒轉。眾女見他一霎之間,眸子又轉清明,不由心中凜然,小覷之心盡去,舉動更趨妖
媚,或是嬌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嬈,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馳目眩,心頭又生迷亂,驀然
間,只聽耳邊一聲沉喝:「花生,閉眼!」

  這一聲如雷貫耳,花生聽出是梁蕭呵斥,慌忙合眼。誰料雙眼雖闔,那靡靡之音仍是絲絲人耳,各種天
魔妙姿,隨那樂聲,仍在花生腦中盤旋舞動,無論如何揮之不去。也怪梁蕭身處鬥場,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閉
眼,卻沒叫他捂耳。小和尚雖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豈不更好……」但轉念又想,「梁蕭只說閉眼,沒
說捂耳,俺若不聽,一定挨罵。」一時間,他越聽越覺心癢,終究按捺不住,瞇眼去瞧,這一瞧,便見群女
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無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許多前所未見、想像不到的奇妙姿態來。花生
但覺一股熱血湧遍身心,臉上漸漸露出歡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隨著眾女舞了起來。他自幼習武,
體格柔韌,這一舞雖無趙飛燕之輕盈,但折腰襯腮、手揮目送之間,卻流露出幾分楊玉環的綿軟來。

  梁蕭見花生陷入樂舞之中,無力自拔,不自禁連聲長嘯,身法愈發迅疾。降魔九部見他似要突圍而出,
紛紛怒吼,金剛杵使得更為猛烈,砸得瓦礫四濺,木屑紛飛。猛然間,梁蕭足下在大樑上一頓,凌空拔起,
高叫道:「都給我下去吧!」霎息間,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好似當空打了個響雷,大雄寶殿陡然坍塌。劇
變忽生,九個喇嘛一時再無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著瓦礫紛紛,墜了下去。原來,金剛柞重逾百斤,駕馭
費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難收勢,是故梁蕭有意加快身法,誘得他們一輪亂杵,砸得房頂千瘡百孔;而
後突然發難,頓足震斷大梁,房頂吃力不住,頓時坍塌了。

  梁蕭一招得手,大鳥般越拔越高,倏忽間連畫三個圓弧,一個大似一個,不待第三個圓弧劃盡,已在六
丈高空,雙袖忽振,如輕絮一團,飄然落下。龍牙、獅心齊齊搶上,隔在他與花生之間,防他出手救援。

  梁蕭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後果不堪想像。但忖度眼下形勢,龍牙獅心已難應付
,更有八思巴虎視在側,即便僥倖勝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錯亂,無可挽救了。剎那間,他心中連轉數個念
頭,忽地大袖一捲,負手而立。

  龍牙、獅心見他並無出手之意,頗感訝異:「這人好沒道理,難道不管同伴死活?」卻見梁蕭屈指一彈
,口唇微張,發出啾啾之聲,初時細微莫辨,漸漸響亮如嘯,直衝雲霄。間中啾啾昂昂,韻律之奇特粗獷,
眾人均是聞所未聞,聽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樂女被這嘯聲一擾,竟爾走音竄板。

  梁蕭大袖拂出,嘯聲綿密如水,越發悠長,忽低沉,忽雄壯,忽而曲折如線,忽而淒厲如槍,往往於不
可能處高昇低落、橫生奇變。那調子也越變越奇,非宮非商,不微不羽,大違音樂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為樂舞,隨樂而舞,樂曲是其根本。這套「天魔曲」純以精神力蠱惑敵手,對手定力
越高,樂女精神力也相應加強。這些樂女自幼修練此曲,不但深明樂理,抑且內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
力奇大。此番對付花生,兀自未盡全力,而此時被梁蕭這奇怪嘯聲一攪,頓被逼出渾身解數,竭力與那嘯聲
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雖然千錘百煉,堪稱樂中極品,但終究只是人類之音。梁蕭口中嘯聲卻出自
瀚海長鯨,乃是鯨族經歷億萬斯年悟出的天籟。與之相較,人籟自然落了下乘。

  又過片時工夫,眾樂女漸漸抵禦不住,香汗如雨,羅衫濕透,露出玲瓏身段。眾舞女也停住舞蹈,紛紛
搖鈴助陣,但二十七人聯手,仍是抵不住梁蕭的怪嘯。急管繁弦間,只聽那嘯聲忽如一隻鷂鷹,倏地躥入雲
中,拔了一個尖細若鋼絲的高音。剎那間,錚錚數響,琵琶胡琴相繼斷弦;那嘯聲卻悠悠乎乎,在極高處盤
旋數息,細細耍了個花腔,更拔數分,只聽辟啪之聲不絕,龍笛簫管都生出長長的裂紋。

  「十六天魔舞」純以精神制敵,一旦敗落,立時反噬其主。眾女藝成以來,從沒遇上如此強敵,當真是
騎虎難下,唯有守著哀弦危柱,苦苦支撐,再也無暇對付花生。花生禪心深厚,束縛一解,頓然清醒,定睛
往場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見那群天魔女為嘯聲所趁,身不由主隨之起舞,時而陀螺亂轉,時而滿地翻滾,
或者抱成一團,扭腰摸臀,醜態百出,那還稱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覺滑稽,終於忍耐不住,裂開
大嘴,呵呵大笑起來。他這一笑,如便春風融雪,身上殘存的精神異力頃刻瓦解,眾女神色慘變,口角溢血
,一個個歪歪斜斜,癱在地上。

  花生大感驚訝,搶到蓮萼身前,欲要扶她起來。忽地一道灼熱掌風撲面而來,花生頓覺眼鼻酸熱,扭身
出拳。拳掌相交,龍牙挫退半步,只覺內腑滯澀,氣機不暢。花生趁機攙扶天魔女,眾女不想他竟然如此好
心,又驚又愧。龍牙顧著換氣,無暇阻攔,眼睜睜瞧著花生扶起諸女,心頭驚怒:「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
,竟然若無其事麼?」梁蕭大袖再拂,收了嘯聲,長聲道:「八思巴,還有什麼伎倆,一併使出來吧。」說
著走向偏殿,獅心攔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得什麼。適才不過老衲不過借題發
揮,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見帝師,卻沒那麼容易!」梁蕭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舉步,忽見眾
喇嘛都從腰間中取下轉經筒,信手搖來,嗡嗡亂轉。倏忽間,百十圓筒脫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撲來。
梁蕭正待後退,那些圓筒又倏然轉回,卡嚓嵌回眾人手柄之上。這一放一收,雖是百名喇嘛同時施為,但卻
殊無錯漏,更無半點撞擊,足見平日裡習練精熟。獅心瞧著梁蕭,嘴角似笑非笑,隱有嘲意。

  梁蕭雙目如電,掃過人群,驀地發聲大喝,聲如響雷。喝聲一頓,梁蕭身形驟起,只聽嗡聲大作,十多
枚轉經筒激射而來,勁風呼呼,刮得梁蕭長髮根根直起。梁蕭一足點地,雙掌一分,身如風車陡轉,使出「
碧海驚濤掌」中的「渦旋勁」來。「渦旋勁」乃是「碧海驚濤掌」的「六大奇勁」之一,合於水流漩渦之性
,對手一經掃中,勢必下盤虛浮,身隨之轉,只消功力稍弱,非轉到口吐白沫,昏暈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轉
經筒被這奇門掌力一帶,不僅不撞梁蕭,反如眾星捧月一般,繞著他旋轉起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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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07:10 |只看該作者
  眾喇嘛大驚失色,紛紛拋出轉經筒,但一人「渦旋勁」,盡被梁蕭掌力裹走,片時功夫,梁蕭身邊圓筒
大大小小,已有六十餘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龍卷颶風在人群中滾來蕩去,黃銅映日,金光耀眼。眾喇嘛
目瞪口呆,紛紛走避。梁蕭使得性發,大喝一聲:「回去!」一陣撞擊聲響,轉經筒陡然脫出漩渦,掃向人
群,眾喇嘛皮破血流,慘呼大作。

  獅心見此神威,細眼暴張,喝道:「蓮花生佛。」此時龍牙大袖飄飄,也掠入人群,長聲應道:「天魔
降伏。」眾喇嘛得了號令,四面散開,東一團,西一簇,結成九品蓮花之形,正是密宗絕學「蓮花伏魔陣」
。相傳此陣為密宗祖師「蓮花生」所創,降妖伏龍,威力奇大。

  梁蕭放眼一觀,笑道:「要鬥陣法麼?」直直闖入陣中某處,雙掌齊出,將一隊喇嘛打得七斷八續。龍
牙、獅心見狀大驚,敢情該處正是「蓮花伏魔陣」的「蓮蕊」所在。「蓮花伏魔陣」有九葉一蕊,九葉變化
皆由「蓮蕊」帶動,「蓮蕊」深藏於九花之間,極不起眼。常人萬難料到這小小一隊人手便是陣法樞紐,往
往被假相所惑,強攻佯裝發令的獅心、龍牙。從而背腹受敵,至死不悟。但梁蕭乃當代陣法大家,「蓮花伏
魔陣」出自天竺,雖與中原陣法不同,但卻暗合天竺數術,梁蕭曾得蘭婭指點,通曉天竺算學,其中究竟,
一瞧便知。

  蓮蕊遭襲,陣法亂象叢生。龍牙按捺不住,飛步搶上,一招「荼滅神掌」拍將過來。梁蕭揮掌抵住,二
人拆了數招,梁蕭始終佔住蓮蕊,龍牙奮起全力,也難將他逼開,反被梁蕭御主驅奴,帶動蓮葉九陣之一,
衝擊其他八陣。

  獅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憑梁蕭佔著「蓮蕊」,統帥九花,「蓮花伏魔陣」勢必自相衝擊,不戰而潰
。一時間,顧不得身份,幾步搶上,與龍牙聯手夾擊,力圖將梁蕭逼出「蓮蕊」。他兩人禮佛論道雖然平平
,但論及武功,卻是密宗裡第一流的高手。梁蕭以一敵一尚可應付,以一敵二,立時相形見細,十招不到,
險象環生。

  又鬥兩招,梁蕭忽地一掌拍向龍牙面門,龍牙揮掌迎出。兩掌方交,梁蕭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龍牙收勢
不住,頓被吸住,這吸力正是六大奇勁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沒萬物之理。龍牙暗叫不好,正
待運功掙脫,梁蕭早巳使出「渦旋勁」,右臂一掄,拖得他馬步虛浮,噢地撞向獅心。獅心大凜,右移橫移
,讓過龍牙,揮掌拍向梁蕭左胸,梁蕭微微一笑,左掌揮出,又以將獅心吸住。龍牙、獅心不驚反喜,齊運
內力,攻向梁蕭,心中皆想:「合我二人之力,豈不將你擠成肉餅麼?」

  梁蕭覺出兩股內力一同湧到,當下默運心法,使出六大奇勁中的「陰陽流」來。這一勁包孕冷暖海水上
下交流之理,龍牙的「大圓滿心髓」汲收烈日精華,至陽至大;獅心的「大慈廣度佛母神功」則走陰柔一派
。梁蕭將兩大神功歸人經脈,須臾一轉,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大圓滿心髓」湧向獅心,「佛母神功
」則衝向龍牙。二人大驚,匆忙運功抵禦,殊不知自家內勁越強,同伴所受衝擊也就越大。但兩人此時為求
自保,各將功力運到十足,一時間,只見龍牙肌膚泛紅,透出滾滾熱浪,獅心肥臉上則白裡透青,身上寒氣
森森,砭肌刺骨。

  眾喇嘛見三人凝寂不動,只當龍牙、獅心已將梁蕭制住,一個喇嘛有心立功,壯著膽子縱上前來,揮起
一拳,打向梁蕭後心。梁蕭轉陰易陽,自身內力消耗不大,此刻正是饒有餘力,聽得風聲,足下一轉,又使
出「渦旋勁」來,龍牙、獅心自相苦鬥,已無抗拒之力,頓被帶得飛旋起來。那喇嘛躲閃不及,被獅心肥大
身軀重重一撞,飛出丈餘,跌了個四腳朝天。梁蕭大喝一聲,奮起神威,將龍牙、獅心當做兩樣絕佳兵刃,
舞得呼呼亂轉,這一個灼熱如火,那一個奇寒如冰,所到之處,無人可當。一時間,只見梁蕭縱橫馳騁,將
一座「蓮花伏魔陣」沖得七零八落,再難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圍住。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鬥了片刻,花生寡不敵眾,步步後退
,須臾間已背靠旗桿。但見來人一個個面目猙獰,四面撲來,不覺害怕之極,情急中反身抱著旗桿便向上爬
,兩個喇嘛跟上來捉,卻被他一腳一個,踹了下來。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直爬到二十丈高的旗斗裡,往下一瞧,只見下方人物細小不堪,便似一群螞
蟻往來廝鬥,始才驚覺自己爬得太高,心裡好不忐忑。

  梁蕭以龍牙、獅心作兵器,初時無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兩大高手,時辰一久,真氣漸濁,舉
動也有些遲緩了。眾喇嘛卻前仆後繼,勇悍依舊。梁蕭心知如此纏鬥,再鬥片刻,有輸無贏,掉頭四顧,卻
不見花生影子。瞧了半天,才發現他竟然爬到旗斗裡,披襟當風,好不快活。

  梁蕭這一氣端地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來,我擋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敵人密密麻麻,來
去如潮,心頭便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覺還是此處穩妥,思忖間,忽感尿急,當即靈
機一動,高叫道:「梁蕭,瞧俺幫你。」拉開褲帶,也不客氣,向著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桿下眾喇嘛正仰天叫罵,忽覺雨從天降,有人閉口不及,嘴裡落了數點,但覺又鹹又騷。睜大眼睛往
細處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時顧不得許多,奮起金剛柞,對著旗桿猛力掃出。旗桿喀嚓一聲
折成兩截,向北傾倒。花生大驚失色,抱了旗桿便向下滑,邊滑邊叫:「梁蕭救俺,梁蕭救俺…」

  梁蕭暗罵,撤去「陷空力」,龍牙、獅心早已精疲力竭,一時雙雙滾到旁邊,閉目調息。梁蕭幾步穿過
人群,搶到旗桿下方,騰空縱起,一掌擊中旗桿。那旗桿墜勢稍緩,花生趁機翻落,臉色青灰,心有餘悸,
轉眼一瞧,卻見梁蕭閉目凝立,雙掌顫個不住。花生瞧得不對,問道:「梁蕭,你怎麼了?」梁蕭澀聲道:
「我……我不大妥當,你……擋一擋。」原來他鬥了這許久,內力幾盡,旗桿下墜之勢又極為驚人,他拚力
一阻,內腑大受震盪。花生聞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湧至,不及細想,俯身抱起旗桿,運足大金剛神力,
掄將開來,只一合便掃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掄過,地上倒了二十來個。眾喇嘛發一聲喊,四面散開。

  花生見狀,信心斗增,旗桿一橫,頗有橫槍立馬,一掃千軍之勢。眾喇嘛瞧得盡皆愕然,繼而又發聲喊
,紛紛撲來。花生一心護衛梁蕭,瞪起環眼,把旗桿舞將開來,橫推豎捻,上下翻飛。掃得眾喇嘛只能在旗
桿外圈遊走,竟無一個搶得進來。

  梁蕭調息半晌,氣機平復,張眼一瞧,卻見花生將旗桿使出如許威力,不由得既驚且喜,笑道:「小和
尚好本事。」再不怠慢,飛身縱上旗桿,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會意,旗桿一掄,掃開眾人,指
定偏殿大門。梁蕭長嘯一聲,順著旗桿一陣狂奔,奔到旗桿前端,將身一縱,搶入偏殿。

  他方踏入門中,便覺熱浪撲面而來,定睛一瞧,只見殿中懸了一口盛滿沸水的大銅鑊,下方柴火正旺。
銅鑊之後,一個黃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靜坐,身後侍立一名紅衣喇嘛,卻是梁蕭在臨安見過的膽巴尊者。
梁蕭忖道:「這黃衣喇嘛當是八思巴了?」遊目自顧,卻見趙咼坐在膽巴腳下,四肢僵直,唯有一雙眼珠溜
溜直轉,看見梁蕭,忽地流出淚來。梁蕭左顧右盼,不見曉霜,心中微覺慌亂。忽聽那黃衣喇嘛雙目陡睜,
長聲道:「檀越請坐。」抓起一張蒲團,揮手擲出,抵達梁蕭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落在他腳邊。

  這一擲拿捏由心,梁蕭暗暗佩服,盤膝坐下,仔細打量這位當朝帝師。只見他肌膚瑩白,眉目俊秀,面
上輪廓圓潤,渾不類降龍伏虎的羅漢,卻似個飽讀詩書的儒生。當下問道:「八思巴,還有一個人呢?」

  八思巴曬道:「此間只得你我四人,還有他人麼?」梁蕭雙眉倒立,方要發作。八思巴卻斂眉一笑,歎
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亂了呢!」梁蕭心頭一震:「是了,大敵當前,我不可自亂心旌。」按捺怒氣
,道:「別人暫且不提,眼前這個孩子,我非帶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說好說,你我不妨賭鬥一回
,勝了某家,這孩子由你處置。」梁蕭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說道:「容某家先說一則故事。」
梁蕭未知他弄何玄虛,略一沉吟,立意靜觀其變,當下點頭說道:「請說。」

  八思巴微微笑道:「卻說昔日天竺有位國王,夜夢九色鹿王,美麗非凡。國王心嚮往之,張榜索求於國
中……」他說話之際,雙手結為諸般手印,如蓮花,如寶劍,成方象圓,幻化如意。隨他手印變化,銅鑊上
的乳白水氣漸漸凝成一頭牝鹿,昂首奮蹄,躍躍欲活。梁蕭見狀心凜,尋思道:「以內力裹住水氣,令其成
形原也不難。但要如此逼肖,卻非易事。他這結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麼?」

  只聽八思巴續道,「這一日,農夫發現鹿王蹤跡,告訴了國王,國王大歡喜,發兵圍獵。此時鹿王身邊
,尚有幼鹿二頭,鹿王眼看無法逃脫,向國王跪拜道:」我命運乖蹇,落在大王手裡,剝皮食肉,敲骨吸髓
,也是應該。但求大王慈悲,饒我孩兒性命。『國王欣然答允,哪知兩頭幼鹿卻說道:「母親既去,我倆怎
能獨活,只恨年紀幼小,不能換得母親性命,情願同生共死,絕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隨母親赴難,國王長
歎道:」鹿猶如此,何況人乎?『當即舍下鹿王,不顧而去。「隨他言語,水氣聚散開合,幻出種種獸狀人
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較之皮影戲還要生動幾分,直待國王釋鹿,水氣幻象始才煙消,重歸於混沌。梁
蕭雖不知這則寓言源自佛經,但言外之意卻已明白:」這喇嘛無非向我示威,讓我學這鹿王丟低服輸。「默
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師說過了,我也來說一則鹿的故事。「八思巴訝然道:」檀越也要說鹿?八思巴
洗耳恭聽。

  梁蕭緩緩道:「卻說某山之中,生有一頭牡鹿,俯飲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遙快活。」雙掌虛拍,一
掌以「陷空力」內收,一掌以「滔天勁」外鑠,後者也是六大奇勁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
滔天之勢,這兩大奇勁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勁之「生滅道」,濤生雲滅間,白氣凝結成團,狀若牡鹿縱躍
。八思巴微露訝色,讚道:「好掌法。」

  只聽梁蕭續道:「卻說這一日,牡鹿去溪邊飲水,草中躥出一頭蒼狼,將其撲食。蒼狼饜足,尚未離去
,卻又來了一頭猛虎,蒼狼力弱,慘遭猛虎吞噬。猛虎躊躇滿志,返歸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與一位獵戶
狹道相遇,獵戶驍勇,以藥箭鋼叉殺死猛虎,滿心歡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獵戶失足跌落懸崖,連
人帶虎摔成粉碎,屍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蟲豸鑽咬,不久化為骷骸。蟲豸朝生暮死,軀殼朽壞,歸於土壤,
土中草木重又生長。這一日開花結果,終又引來一頭牡鹿……」隨他掌力變化,水氣先後變為蒼狼,餓虎,
獵人、草木、蟲豸;須臾之間,演出一個小小的生死輪迴。直待牡鹿重出,梁蕭方才拂散煙雲,道:「所以
說,帝師今日獵鹿,來日未始不為鹿所獵,天道循環,應驗不爽。」

  八思巴闔目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輕輕一笑,拈指道:「膽巴!」膽巴應聲上前。八思巴淡然
道:「我且問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幾多印法?」膽巴恭聲道:「分為四十九大手印,一個大手印包含四十
九中手印,一個中手印含有四十九個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計印法十一萬七千六百四十九門。」

  八思巴道:「善哉,且問修習至今,你共得幾多手印?『?膽巴道:」膽巴魯鈍,僅得三千。「八思巴
歎道:」想為師十五歲時,便會三千了。「膽巴惶恐道:」師尊天縱奇才,遠非膽巴可比。「八思巴搖了搖
頭,道:」但十八歲時,為師心中卻只記得三百手印,又過八年,僅記得三十了……「膽巴一怔:」哪有越
記越少的道理。「心中疑惑,卻又不敢擅問,只聽八思巴又道:」膽巴,你權且猜猜,現如今,為師還會幾
多手印?

  膽巴不覺額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攏眉合掌歎道:「恕膽巴駑鈍,猜不出來。」八思巴一揮手,飄然
拍出,只見大鑊下篝火旺盛依舊,大鑊之上,卻瞧不見一絲水氣。八思巴悠然道:「誠所謂萬法歸一,為師
現今只得一法,便是這八思巴印!」膽巴愣在當場,茫然不解。

  梁蕭笑了笑,揮指點出一道銳風,將八思巴封住大鑊的掌力衝開一隙,濃白水氣洶湧而出。八思巴左掌
拍出,又將罅隙堵上。梁蕭所使乃是六大奇勁的「滴水勁」,所謂滴水穿石,「滴水勁」聚力於一點,堅無
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擋梁蕭指力。頃刻間,梁蕭出手好似強弩利箭,越發密集。八思巴眼見難以
封鑊,兩掌乍分,自水氣中化出一頭牡鹿,低角衝向梁蕭。梁蕭深知這牡鹿看似虛幻,實則蘊藏極大威力,
當下舒掌化出蒼狼之形,二獸捉對兒廝殺。八思巴手一揮,又變猛虎撲狼,梁蕭化出熊羆,來攥猛虎,八思
巴口宣佛號,化出蛟龍騰空,宛轉射落,梁蕭雙掌忽交,變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龍攔腰剪到。

  八思巴見他使出這種孩子氣的招術,不覺莞爾,雙掌一合,水氣倏然凝聚,變成一尊自身形象,盤膝合
十,鬚眉畢顯。那「剪刀」與它一觸,頓然煙消。膽巴見狀,逮然有悟,脫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個萬
法歸一,好一個八思巴印。」

  梁蕭聽得這聲,心間猛可流過朝雲墓前,曉霜念過的那首偈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
電,應作如是觀。」梁蕭胸中豁然而開,忽地撒去掌力,任憑那尊雲煙法相飄然迫近,微微笑道:「區區八
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聽他大言炎炎,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還有高招麼?」梁蕭搖頭道:「高
招沒有。但請問帝師,誠所謂萬法歸一,那麼一歸何處?」

  八思巴渾身一震,雙目大張,向著梁蕭呆望片刻,低眉歎道:「善哉善哉,某家輸了。膽巴,你將這孩
兒與他吧」膽巴詫道:「上師……」八思巴歎道:「佛門弟子以佛法為先,武學小道爾。佛法既敗,某家還
有何話可說?」膽巴無奈,伸手拍開趙咼穴道,趙咼跳起來,奔到梁蕭身旁,叫道:「叔叔。」梁蕭抱住他
道:「霜阿姨呢?」趙咼眼眶一紅,哭道:「我不知道,我醒來就在這裡。」梁蕭心中隱約感到此中似有一
個極大的陰謀,但真相如何,卻如隔霧看花,一時難以洞明。猶疑間,忽聽蓬然大響,牆壁破開一個窟窿,
花生灰頭土臉闖將進來,一見梁蕭,大聲嚷嚷:「梁蕭,他們兩個打一個,俺打不過啦。」說話間,龍牙、
獅心隨後縱人。龍牙臉色慘白,獅心笑容不改,但俱是眉間泛青,顯然尚未復元。

  梁蕭站起身來,淡淡地道:「花生,你帶咼兒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梁蕭道:「我隨後便
來。」

  花生摸了摸光頭,笑道:「俺去師父那裡等你!你要和曉霜一起回來!」梁蕭點頭道:「那是自然。」
花生見他舉止從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趙咼便向外衝。龍牙、獅心同聲呵斥,橫身阻擋。梁蕭
忽地搶出,大喝一聲,雙掌齊出。二人在他手底吃盡苦頭,早已是驚弓之鳥,梁蕭掌風未至,二人便匆忙閃
開,花生趁機掠出偏殿,一道煙走了。

  八思巴歎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還不走啊?」梁蕭冷然道:「大師健忘了些。還有一個人在你手裡
,我怎麼會走?」八思巴斂眉笑道:「你說得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聽某家說個故事!」梁蕭忖
道:「曉霜果然在他手裡,哼,瞧你還弄什麼玄虛?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心意已決,頷首道:「請說。
」八思巴長長歎了口氣,緩道:「卻說從前,有個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聰明,經文過目成誦,抑且口齒便
給,擅與高僧辯論。」梁蕭莞爾道:「這說得是帝師自家麼?」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說道:「卻
說那一年,小孩還未滿十三歲。蒙古大軍進逼吐蕃,小孩與弟弟隨叔父去見蒙古大汗,求他不要進犯吐蕃。
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們,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與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爺喜愛小
喇嘛,收留了這對兄弟。小喇嘛費盡唇舌,僥倖說服了四王爺,讓他信奉我佛妙諦,兵馬不入吐蕃。誰料天
有不測風雲,這一天,四王爺帳下來了一名老喇嘛,他與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領高強,能言善辯。他污蔑
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眾。四王爺將信將疑,下令小喇嘛與他鬥法,並說倘若敗了,就趕走老喇嘛,倘若
敗了,就處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尚不滿十五,修練不足,但為活命,也唯有拚力苦鬥。這一場鬥法,足
足較量了一個時辰,小喇嘛被對方逼到帳角,眼瞧便要輸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住口,梁蕭問道:「後
來如何了?」

  八思巴眼中露出追憶之色,幽幽歎道:「後來麼?恰逢觀戰的賓客中有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他年齡不
大,但武功很好,他見老喇嘛以大欺少,大為不平,便趁眾人不備,偷出帳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後,透過
帳幕,將內力度人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幫助,一舉打敗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僥倖做了四王爺的上師
。從那時起,小喇嘛便悄悄發誓,如有機會,定要報答這位恩人。」梁蕭點頭道:「這人善助弱小,是條了
不起的好漢。只不過,大師的往事與今日何干?」八思巴道:「非也非也,大有干係。倘若這位恩人求我相
助,某家是否答應他?」梁蕭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報?」八思巴道:「檀越說得是,八
思巴修行半生,終究勘不破這恩怨二字。唉,既然如此,檀越請再接招吧!」雙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
蕭莫名其妙,但這「八思巴印」來如驚雷,唯有以 「碧海驚濤掌」抵擋。

  兩人遙遙發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許。掌力一時越發越頻,風聲滿天嘯響。換作平時,鹿死誰手,尚
難逆料。但梁蕭人寺以來,連場苦鬥,已然疲態顯露。八思巴卻以逸待勞,精力正旺。不一時,只瞧得梁蕭
頭頂升起縷縷雲氣,雪白濃重,筆直若柱。其他三人見八思巴勝券在握,紛紛相視而笑。

  又鬥兩招,梁蕭一聲大喝,一記「滔天勁」掃中銅鑊下的柴火,火星進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揮掌拂
開,正欲反擊,忽見梁蕭大袖撣出,拂中大鑊,這一拂用上了「渦旋勁」,大鑊忽碌碌急速旋轉,騰空而起
,攪起一大股沸水,狀若一條水龍,飛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將沸水盪開。梁蕭佔得先手,
掌力綿綿不絕,攪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湧到。八思巴武功雖高,但這般水火交煎,殊難抵擋。不
一陣,光頭被滾水濺上,疼痛之極,衣角也被火星點著,騰騰騰地燃燒起來。

  膽巴尊者見狀,忍耐不住,拗起地上青磚,舉手擲出,只聽當得一聲大響,大鑊洞穿,沸水一洩而出,
將篝火浸滅。一不做二不休,龍牙、獅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心裡有愧,抑或顧惜身份,雖是群毆,卻
也不便一擁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輪番出手,以車輪戰法消耗梁蕭內力。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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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十二章 終天長恨


  又鬥半晌,梁蕭只覺內力點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曉霜下落,又不甘輕易離開,憑著「碧海驚濤掌
」苦撐了一柱香功夫,漸漸眼花耳鳴,出掌越發滯澀。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罷了。」

  猛可後躍,忽地一掌逼開龍牙,奪門而出,獅心發聲沉喝,運掌拍他脅下。梁蕭伸臂一擋,渾身熱血上
衝,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猛吸一口氣,藉著獅心掌力,背著身子躥向門外。不料門前人影晃動,一人出現
門口,伸出一指,點向梁蕭後心。梁蕭早已是強弩之末,一個收勢不及,竟將「至陽穴」送到那人指上,後
心倏麻,委頓在地。

  那人五指連彈,指尖隱有雷聲,瞬息封住梁蕭十處大穴。梁蕭瞧他手法,心頭一震,定睛再瞧,只見那
人俗家裝束,黑衣裹身,鷹鼻深目,兩鬢班白如霜,額上佈滿細密皺紋。梁蕭喝道:「你是誰?」那人經此
一番動作,似乎頗為疲倦,身子佝樓,輕輕咳嗽,不理梁蕭,忽向殿內道:「帝師大恩,蕭某生受了!」

  卻聽八思巴歎道:「慚愧,慚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幾乎擒他不住。
如此人物,絕非無名之輩。敢問蕭兄,他到底是誰?」那黑衣人又咳數聲,冷聲道:「你答應過蕭某,不可
問他來歷。」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實好奇,蕭兄既不肯說,那也作罷。」走上前來,屈指彈中梁蕭「膻中
穴」,黑衣人蹙眉道:「你作什麼?」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強,蕭兄的『輕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補
上這記『金剛彈指』,可策萬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剛彈指算得了什麼!」龍牙、膽巴皆有怒容,獅心
也收斂笑意,但迫於八思巴在場,俱都不敢發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蕭轉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將梁蕭丟入一輛馬車,振韁疾行。梁蕭默運「鯨
息功」,衝開三處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處,便遇滯澀,不覺怒道:「有能耐的,解開我的穴道,大家
一拳一腳分個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歎道:「向使能公平勝你,在惠州我便將你擒了,何苦這般費盡周
折?」梁蕭心中電光一閃,脫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麼?」黑衣人冷笑道:「什麼歹人不歹
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無妨。當日你在崖山現身的消息傳到北方,我便帶你南征舊部,去廣州尋你蹤跡。
費了好些時日,終於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當時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敵手,加之你才智過人,即便出
手暗算,也難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閒事,總愛與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這個折人手足的費事法子
,引你前來大都。八思巴少年時欠了我一個人情,我本擬請他出手。但他武功雖然高強,要將你如此活捉,
卻也不易。哼,如此這般,費了我無數心機,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天幸昨日來了個九如和尚,你們又彼此
相識。是以八思巴為我想出這條驅虎吞狼的計策,他從龍牙、獅心處得知,九如被一個對頭纏上;而那大高
手也來了大都。」

  梁蕭心中瞭然,恨聲道:「原來釋天風是你們引來的。」那黑衣人訝然道:「那怪老人是靈鰲島主?難
怪了。」唔了一聲,又道:「不錯,你們前往無色庵,我在暗處瞧見,知會八思巴。八思巴便將釋老兒引至
無色庵,叫你們鬥了個兩敗俱傷,原以為你也該受些傷損,怎料你不知用了什麼詭計,竟將釋老兒逼走。八
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將那女子、小孩一併擄了。本想今晚再用這二人誘你前來,卻不料九如和尚受
傷之後,不肯認輸,竟將你早早送上門來。」說罷大笑兩聲,笑聲中卻無絲毫喜悅,唯有傷感嫉恨之意。

  梁蕭悔恨交加,此刻想來,前來大都途中,自己幾度見過此人行跡,偏偏自負武功,只當他是尋常路人
,以致敵明我暗,一敗塗地。他越想越惱,叫道:「你我素不相識,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嗎?
」黑衣人哼聲道:「忽必烈算什麼東西?自從蒙哥汗去世,蒙古人裡再沒有我蕭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蕭心神劇震,失聲道:「你是蕭冷,蕭千絕的徒弟?」黑衣人轉過頭,鷹隼般的眸子在他臉上一轉,
寒聲道:「你叫我什麼?論輩份,你該叫我一聲大師伯。」梁蕭呸了一聲,道:「去你媽的大師伯,我與蕭
千絕那老混蛋全無干係。」蕭冷大怒,叱道:「孽障,你罵你師公什麼?」伸手捆向梁蕭臉上,但掌到臉旁
,復又停住,緊繃面皮扭過頭去,梁蕭卻嚷道:「有種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漢。」

  蕭冷瞧著他,冷聲道:「你當我真不敢揍你麼?哼,我怕一旦動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說到此處,
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蕭冷笑道:「是漢子的就不要說嘴!」蕭冷猛然掉頭,雙拳緊攥,
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來,足足瞪了梁蕭一盞茶的功夫,終究按捺怒意,沉聲道:「我要殺你,早就殺
了,何必等到現在?」梁蕭道:「你若不殺我,屆時必要後悔。」蕭冷嗤了一聲,道:「你莫忘了,那小姑
娘在我手裡,我殺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氣麼?」梁蕭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殺我,千方百計
抓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蕭冷長長吐了口氣,只顧趕車,再不作聲。梁蕭怕他對曉霜不利,也只得忍氣
吞聲。

  行了一程,馬車戛然停住。蕭冷將梁蕭拽出車外。梁蕭一瞧卻是城郊,蒼山滴翠,曲徑通幽,山林深處
,露出一角飛簷。蕭冷呆呆瞧著那角飛簷,神色茫然若失。過了半晌,才抓起梁蕭,循著小路上山,不一時
,便見山路盡頭,立著一座庵堂,濃蔭環抱,景致清幽。

  蕭冷放下梁蕭,順手封了他的啞穴,長歎一口氣,緩緩道:「師妹,我又瞧你來啦!」只聽庵堂內一個
女子的聲音歎道:「師兄,你這是何苦……」梁蕭聞聲,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

  卻聽那女子輕咳數聲,從容說道:「你帶了蕭兒的朋友來給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過朋友歸朋友
,並非蕭兒本人。我說過了,你若不能將蕭兒安然帶來,還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蕭聽得心如刀割,「媽媽
」兩字在喉間轉來轉去,只恨只苦於啞穴被制,無法吐出,急得他面紅耳赤,幾欲發狂。

  蕭冷面露蕭索之色,說道:「師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罷了。何苦定要在這荒山吃齋念佛,瞧你受罪,我
打心底難受。」蕭玉翎沉默半晌,歎道:「師兄再也休談。我若還俗,師父勢必舊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師兄你也知道,此事說什麼都勉強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喪如死,唯求在此這裡坐守古佛青燈,
了斷殘生;師兄若還顧念一點同門之誼,還請成全則個。至於這位小姑娘麼?也請你帶還給蕭兒,要麼……
要麼我那孩兒勢必……勢必很是著急……「說話聲中,她數度哽咽,幾乎無法成語,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
:」啊喲,阿姨……您……您是蕭哥哥的媽媽?「梁蕭聽出是曉霜,心頭又是一喜。

  卻聽蕭玉翎歎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嗎?唉,若換了蕭兒,老早就猜出來啦。」花曉霜囁嚅道:
「阿姨……你又不說,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蕭哥哥時常這麼說我呢。」蕭玉翎輕輕一笑,
溫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聽你說起他的事,阿姨歡喜得不得了,你說得他處處都好,足見對他一片真
心。」花曉霜急道:「阿姨……你 ……」蕭玉翎笑了一聲,道:「你害羞什麼?你性子好,蕭兒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過,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過,或許人長大了,略略收斂些,但本性可未必
褪得乾淨。唉,想來遠不及你說得那麼好的,曉霜,你千萬容讓他一些。」曉霜唔了一聲,輕聲道:「可蕭
哥哥對我當真很好,阿……阿姨,蕭哥哥就在大都,你幹麼不去見他呢?」蕭玉翎沉默半晌,歎了口氣,道
:「不成,我發下毒誓,絕不還俗,絕不離此半步,否則……唉……就要做一件為難的事兒。」

  花曉霜道:「那我叫他來見你。」蕭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來了,豈非要鬧個天翻地覆。他師公
是個很厲害的人,蕭兒鬥不過他的。你若真心喜歡蕭兒,便答應阿姨,立個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訴他我
在這裡。」花曉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終無法立誓。

  卻聽蕭玉翎歎道:「罷了,曉霜,你過來。既然你定要與他說,我再交代幾句緊要話兒與你。」堂中一
靜,忽聽曉霜出聲悶哼,接著便是重物墮地之聲。梁蕭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但聽蕭玉翎歎道:「沒奈何,
唯有讓你睡一會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該向你洩漏身份。師兄,你蒙了她的雙眼,千萬莫讓她記得路徑。
」梁蕭聽說曉霜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卻聽蕭冷寒聲道:「這倒不必了,你那寶貝兒子,我已帶來了。」蕭玉翎猝然一驚,失聲道:「什麼?
你……你敢違背師父之命?他說過,不得帶蕭兒與文靖來,你……你是騙我?是……是騙我開心的麼……」
想是她心緒激動,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蕭冷眉間露出一絲苦澀,歎道:「師妹,從來只有你騙我,我又什麼時候騙過你來。唉,你若肯還俗,
即便師父之命,我也顧不得了!」蕭玉翎默然許久,忽道:「好,你帶他進來。」蕭冷提著梁蕭入內,地板
上曉霜昏迷不醒,觀音塑像下,坐著一名白衣女尼,容顏俏麗,肌膚蒼白,額上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她瞧見
梁蕭,身子微微一顫,閹上雙目,眼角流出兩行淚來。梁蕭也是淚如泉湧,卻偏偏無法言語。

  過了半晌,蕭玉翎張開眼,望著梁蕭,目光百變。這十年來她迭經變故,心志堅韌了不少,終未放聲大
哭。良久歎道:「師兄,你解開他的穴道吧?」蕭冷搖頭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蕭玉翎咳嗽兩聲,輕
歎道:「原來,這小姑娘說得卻是真的,他的武功當真那樣高強?」蕭冷點頭道:「我自來不打誑語。他若
得了自由,勢必帶你離開,屆時我決計擋他不住。」他目視蕭玉翎,臉上透出沉痛之色,緩緩道,「我焉能
讓你再離我十年?」蕭玉翎身子一震,強笑道:「師兄,這些年來,你費盡心思,我始終沒有答應,你何苦
還要如此癡纏呢。」

  蕭冷道:「但你數月前說過,只要我將梁文靖父子安然帶到你面前,你便肯還俗。」蕭玉翎道:「那時
我挨不過你糾纏,才用上這個法子。師父曾逼你我發下毒誓,不得與他父子相見。我以為你對師父百依百順
,決不肯違拗半分。誰知你竟敢破誓,帶來蕭兒,倘若被師父知曉,如何是好。」蕭冷哼了一聲,道:「即
便遭受嚴懲,我也心甘情願。」蕭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過帶來蕭兒,文靖在哪裡?」蕭冷道:「
抓到兒子,老子的下落一問便知。」蕭玉翎道:「好,你解開他的穴道。」蕭冷搖頭道:「這小子聒噪得緊
,我若讓他出聲,不免自討苦吃。」他目光閃爍,盯著蕭玉翎道,「再說,你知道他老子的蹤跡,未必不會
動心,偷偷去尋他。你須得立個誓言,我再解穴。」

  蕭玉翎黯然歎道:「師兄你太多心了,我答應師父,永不離開此地。嗯,我與蕭兒十年不見,你不讓他
言語,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許你只是尋了他人來騙我。」蕭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過我麼?
」伸手拍開梁蕭啞穴。梁蕭脫口叫道:「媽……」蕭玉翎身子劇震,伸了伸手,似要將他摟住,但終究又收
回手去,淚光閃閃,強笑道:「蕭兒,當真是你麼?」梁蕭涕淚交流,哽聲道:「媽……我做夢都夢見你…
…」蕭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歎道:「娘又何嘗不想你,這些年……你……你過得好麼,你爹爹呢?他怎麼
樣了?」梁蕭心口似被重重一擊,望著母親,幾乎說不出話來。

  蕭玉翎見他神情,只覺一陣心神恍惚,苦笑道:「難道說,他……他有了別的妻子麼?蕭兒,你只管說
,好歹這麼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會怪他。」蕭冷望著梁蕭,不覺心中驚喜:「那廝倘若另有新歡,
師妹勢必徹底死心了。」梁蕭本不忍直言真相,但聽得這話,忍不住叫道:「哪裡會……爹爹他……他早就
去世了。」蕭玉翎如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蕭冷也是呆住,他與梁文靖有刻骨之恨,夢中也想奪他性命,
卻不知這個生平大敵早已死了,歡喜之餘,又感失落,忽然間呵呵慘笑起來。

  蕭玉翎聽得笑聲,激靈一下,忽地摟住梁蕭,急聲道:「你說什麼?他……他怎麼會死?怎麼會死呢?
」梁蕭張口欲言,忽聽一個陰沉的聲音道:「是老夫殺的,那又如何?」 語調鏗鏘,如斷金鐵。

  屋內三人聽得這聲,同時變色。蕭冷面色慘白,撲通跪倒,澀聲道:「師父!」蕭玉翎望著門外,眼神
迷茫,問道:「師父,這話當真麼?」蕭千絕冷笑道:「與其讓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說來痛快。只怪
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敵不住老夫的『太陰真黑』,死了也是活該。」

  蕭玉翎只覺胸中劇痛難忍,身子微微一晃,澀聲道:「你騙我,你答應過不殺他……你答應過的……」
蕭千絕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騙你十年。大家兩下撇清,各不相欠。」蕭玉翎聞聲,猝然止住哭泣,說
道:「不錯,都怪我太傻,我早該知道,憑著你的性子,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蕭千絕哼了一聲,冷笑道
:「那是自然。」蕭玉翎雙眼通紅,恨聲道:「你讓師兄與我發誓不得見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曉真相,不肯
受你擺佈,是不是?」

  蕭千絕冷哼一聲,答非所問道:「蕭冷,你做得好啊!」蕭冷苦笑道:「蕭冷知罪,任憑責罰。」蕭千
絕略一默然,道:「也罷,做了便做了,小鳥兒遲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紀大了,也不能永遠管著你們,起來
吧!」言辭之中,頗有蕭索之意。蕭冷起身道:「多謝師父寬宥。」

  梁蕭久不出聲,此時忽道:「蕭千絕,你敢與我堂堂一決嗎?」蕭玉翎一愣,卻聽蕭千絕冷笑道:「小
子有種,老夫就等你這句話!蕭冷,解開他的穴道。」蕭冷不敢違拗,解開梁蕭數處大穴,但「膻中穴」卻
解之不開,不由額上汗出,顫聲道:「弟子無能,解不開『金剛彈指』的禁制。」蕭千絕啐道:「金剛彈指
?何足道哉!」一道勁風穿堂而人,拂中梁蕭心口,梁蕭「膻中穴」豁然而開,長身站起,猛然一掌擊向蕭
冷。蕭冷氣為之閉,匆匆橫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鮮血,面色淡金也似。蕭玉翎驚
道:「蕭兒……不要殺他……」梁蕭怒哼一聲,向蕭冷道:「你雖賺我一場,但卻讓我見了我媽,恩怨相抵,
這一掌權作利息。」只聽門外蕭千絕不耐道:「臭小子,廢話恁多,打是不打?」

  梁蕭吸一口氣,正要出門,蕭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蕭兒,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說。」蕭千絕冷哼道
:「婆婆媽媽,沒點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頂紫竹林等你。」一陣風去得遠了。

  蕭玉翎待他走遠,又對蕭冷說道:「師兄,相煩你迴避一陣。」蕭冷狠狠瞪了梁蕭一眼,拖著步子出門
去了。

  蕭玉翎挽著梁蕭,在佛像前坐下。梁蕭年紀已長,被她如此親暱挽著,甚不自在,聳肩道:「媽,你拽
這麼緊作甚?」蕭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還是你媽,往年你拉屎拉尿,怎麼不說別拽緊了?


  梁蕭不由訕訕,轉眼盯著曉霜,欲言又止。蕭玉翎會意,伸手花曉霜背上一拍,花曉霜醒轉,見了梁蕭
,狂喜道:「蕭哥哥。」梁蕭心中歡喜,但當著母親,卻故作淡漠,嗯了一聲,將她扶起。蕭玉翎見他二人
耳鬢廝磨,不覺隱有醋意,說道:「好啊,有了媳婦兒,便忘了媽麼?」

  花曉霜雙頰嫣紅,梁蕭也面皮發燙,伸手抱住母親,強笑道:「也罷,省得你吃醋。」蕭玉翎雙目一紅
,望著屋頂歎道:「若有醋可吃,卻也好了。」梁蕭知她念起亡父,心頭一顫,低頭道,「媽,待我報了爹
爹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讓您快快活活,再不會難過傷心。」蕭玉翎搖了搖頭,道:「蕭兒,我怕你做不到
的。」梁蕭一征,道:「我怎會做不到?」蕭玉翎道:「你不會聽媽的話。你若不聽話,我怎麼會快活?」
梁蕭急道:「我一定聽您的話,若有違拗,叫我天誅……」蕭玉翎慌忙摀住他嘴,嗔怪道:「舉頭三尺有神
明,怎能發這樣的毒誓?」梁蕭正色道:「孩兒說得千真萬確,絕無虛言。」蕭玉翎望著他,點頭道:「好
,蕭兒也成了男子漢啦,唉,倘使……倘使我讓你不要為你爹爹報仇,你答應不答應?」

  梁蕭不防她突出此語,不由得膛目結舌,片刻搖頭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別的事我都能答應,獨
有此事不能。」蕭玉翎神色一黯,緩道:「好,既然如此說,我要你與曉霜姑娘一刀兩斷,你肯不肯答應?
」花曉霜大吃一驚,梁蕭正色道:「媽,你定要與我為難?」蕭玉翎歎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
。曉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終身。長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與她分開。」梁蕭望向花
曉霜,卻見她眼角淚影閃動,只是搖頭。梁蕭一時進退維谷,僵立當場。蕭玉翎歎一口氣,撫著梁蕭肩頭,
柔聲道:「乖孩子,媽媽失去了你爹爹,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你!」

  梁蕭面色一沉,冷然道:「媽,你就知道我一定會輸?」蕭玉翎怔了怔,歎道:「蕭兒,媽從小命苦,
若非你師公,早巳死於非命。你師公對媽並不壞,唉,只是他為人太過固執,做了許多錯事,卻總當自己對
了。蕭兒,無論如何,請……請你瞧我面上,不要與他動手。」梁蕭騰地站起,高聲道:「不必說了。我千
辛萬苦,練成這身武功,只為今日一戰。此仇不報,我梁蕭無顏苟活於天地之間。」狠起心腸,再也不瞧母
親一眼,轉身出庵,花曉霜跟上去,道:「蕭哥哥,我陪你去。」梁蕭回頭望她,卻見她神色侷促,雙拳緊
握,心念一動,忽地抓住曉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來。花曉霜面紅耳赤,急聲道:「蕭哥哥……我…
…我……」梁蕭歎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既是堂堂一戰,暗器傷人,不算好漢。」便將「神仙倒」
揣人懷裡,望得山頂紫竹成蔭,邁開大步,走了上去。花曉霜呆了呆,小跑著跟在後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見蕭千絕負手立於修竹之間,身形傲岸,衣袂飛揚,便如一隻黑色大鷹,踞立山頂。
瞧得梁蕭來了,點頭道:「小子有種,我當你不敢來呢!」

  梁蕭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種,我還當你夾屁而逃了呢?」蕭千絕眼中厲芒一閃,冷笑道:「小子,你
怎地不帶劍來?」梁蕭道:「我不用歸藏劍,照樣勝你。」

  蕭千絕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斷玉,你不用兵刃,可別說老夫佔你便宜。」隨手一揮,勁風如刀
掠過,身週五根粗大紫竹喀嚓折斷,斷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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