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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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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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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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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56:58 |只看該作者
  此時間,樹上白花若有靈性,漸漸合上花瓣,從新結成花蕾。四下濃霧彷彿逃命一般,散得極快。一會工夫,空中清朗無礙,各類毒蟲也失了爭鬥之意,飛天遁地,八方遊走。便在這萬毒之中,立著一個老嫗,白髮蕭蕭,容貌奇醜,暴齒鷹鼻,眉毛一根也無,一雙眸子深陷顴上,精光灼灼,令人生畏。她身周十丈似有無形壁障,毒蟲紛紛走避,如江河分流。那老嶇身處萬毒之中,左顧右盼,神氣威嚴,彷彿赫赫帝王,檢閱軍旅,只不過,帝王統帥的是千萬兵馬,她統帥的卻是無數毒蟲罷了。

  梁蕭素來膽大包天,但此刻詭異百出,委實出人意表,一時間也是魂魄俱失,忘了身在何處。卻見那老嫗轉過頭來,審視三人道:「你們是活人麼?」梁蕭聞聲驚悟,但覺遍體冷汗淋漓,身旁二女靠著自己,早已渾身虛軟,心知二人嚇得不輕,若非把自己當作依靠,百般信任,只怕早已昏了過去,不由忖道:「這老太婆是山魈也好,厲鬼也罷,我先不能露出半點怯意。」當下壓住心頭震駭,笑道:「你見過會說話的死人麼?」老嫗打量他一番,道:「尋常人進這林子,從來有死無活!哼!滾下來!」梁蕭忖道:「看她言行舉止,似乎不是什麼怪物,但她說進這林子有死無活,難不成我們躲過這些毒蟲,她便要取我三人性命?」遲疑問,老嶇不耐道:「你聾了不成?老身叫你下來。」梁蕭心道: 「我縱橫天下,豈能在一個老婆子面前畏畏縮縮?」當即抱著二女,飄身落下,但怕老摳趁機偷襲,落地之際,心中擬好七八個後著,只待老嫗稍有異動,便以電光霹靂之勢,將她斃於當場。

  誰料老嶇一動不動,只冷眼瞧著三人,又道:「你們怎麼避過萬毒之爭?」梁蕭聽她反覆詢問此事,也不覺奇怪:「方纔毒蟲亂舞,天上地下無所不至,為何我們身處樹上,卻能安然無恙……」當真思索不透,老嫗卻當他心中有鬼,不敢明言,怒哼一聲,眼中凶光更甚,忽而停在曉霜臉上,雙目陡張,露出訝色。

  梁蕭見她盯著曉霜,心生警惕,想起她驅逐萬毒之能,不敢久待,拱手笑道:「晚輩三個,採藥之時不慎誤入貴境,得矚前輩神通,眼界大開。如今霧散事了,就此告辭!」 老嫗目光仍然落在曉霜臉上,唔了一聲,頷首道:「原來如此!」口氣較之先時,軟緩許多,手指花曉霜,道:「你們要走可以。這女娃兒卻得留下!」三人齊齊一怔,梁蕭道: 「前輩說笑吧!」老嶇冷哼一聲,道:「誰跟你說笑?這女娃兒九陰之體,千載難逢,便是出現,也萬難活到這個年紀。哼,若非是她,你們還能站在此地,與老身說話麼?」花曉霜被她一語道破自身隱疾,甚為詫異,忽見老嫗把手一招,沉聲道:「女娃兒,還不過來?」花曉霜大為忐忑,望著梁蕭,不知如何是好,梁蕭一哂,忽一拂袖,大笑一聲,只待眾人聞聲驚疑,忽地拔起,掠過四丈之距,向老嫗凌空撲下。

  這一撲宛若電光石火,探手之間,已抓到老嶇面門。柳鶯鶯識得厲害,脫口叫道: 「好……」話未說完,忽見梁蕭爪勢一凝,停在老摳喉前寸許,便似觸著銅牆鐵壁,難進分毫。老嫗冷眼看著梁蕭,沉哼一聲,梁蕭應聲一震,忽似失了支撐,軟在地上,面肌抽搐不已。柳鶯鶯大驚,使招「雪滿燕山」,雙掌凝著重重寒勁,向老嫗湧去。就當此時,鼻間嗅到一絲淡淡香氣,若有若無,柳鶯鶯便覺週身氣力一瀉,頓時軟倒,一股劇痛從肺部湧起,初時只是針尖大一點,倏忽間,就變成杯口大小,好似火燒火燎一般;她剛想運氣抵禦,心口又生劇痛,慌忙凝神心脈;不料念頭方動,左腰處又生痛楚,劇痛未絕,刀割之感忽地侵襲右腰,柳鶯鶯方欲苦忍,那奇痛之感卻似有性靈,轉到後腰腎門,這一下,奇痛之中又摻人奇癢,一時間,她哭笑不能,端地難受之極。

  花曉霜見二人相繼倒地,心下駭然,搶上試探柳鶯鶯脈象,不由面色大變,回視那老嫗,吃驚道:「你……你用毒?」話音未落,柳鶯鶯已痛楚難忍,呻吟起來。花曉霜拔出銀針,一連三針,刺中她三處大穴,柳鶯鶯痛苦稍減,復又止住呻吟,咬牙苦忍。老嫗見曉霜出手運針手法,眼神微變,皺眉道:「三元舒脈針!女娃兒,你師父是誰?」花曉霜按著柳鶯鶯的脈息,但覺毒性奇特,侵蝕極快,不覺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嫗說話,她也聞若未聞。想了想,忽地解下手腕布帶,露出傷口,欲要以九陰毒血,以毒攻毒。老摳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這個法子!」花曉霜一愣,卻聽老嫗道:「九陰之毒與 『五行散』毒性相類,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毒性便強了一倍 ……」柳鶯鶯大怒,不待老嫗說完,叫道:「好啊,你又想陰謀害我?我動彈不了,你 ……你幹麼不一掌拍下了事……」她罵人分神,體內劇毒 發作,又呻吟起來。花曉霜本就彷徨無計,聽得這話,更添無窮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嫗連連磕頭。

  老嫗見她磕頭,醜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得意道:「女娃兒,服氣了麼?」花曉霜顫聲道:「婆婆本事大,還請大人大量,放過蕭哥哥與柳姊姊。」老摳道:「放人可以,但你須得答我幾個問題。」花曉霜道:「婆婆請問!」老嫗點頭道:「你這娃兒倒是有些禮貌,嗯,你學醫的師父是誰?」花曉霜道:「家師名諱吳常青。」

  老嫗瞇起雙眼,冷笑道:「是他?那胖小子脾氣倔強,頭腦古板,怎會違背師訓,收錄個女弟子?若是常寧那小滑頭,倒能說得過去。」花曉霜聽她稱呼師父胖小子,大覺奇怪,問道:「婆婆認得我師父?」老嫗兩眼一翻,冷哼道:「怎麼不認得?當年我沒少揍這他的屁股,但他就是不認錯,不認錯我就再揍。哼,倒是常寧那小子奸猾,看我一瞪眼珠子,就一個勁地求饒。但這小子從來只會哄人,他的話當不得真,胖小子脾氣雖倔些,為人卻實在!」說到此處,她眼中露出追憶之色,說道:「娃兒,我問你,那胖小子… …咳,該還好麼?」花曉霜神色一黯,道:「師父他過世啦!」老嫗神色微變,默然良久,搖頭道:「樹無常青,人無常寧。罷了,他苦學醫術,到頭來還不是與他那老鬼師父一般,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己。」忽又瞪著花曉霜道:「胖小子收個女弟子,叫人難以置信。嗯,我且問你幾句話兒,你是他嫡傳弟子,必然答得上來,若答不上來,咱們再來計較。」 花曉霜只得道:「婆婆請說。」老嫗道:「我出個聯子,你來對對,上聯叫做『當歸方寸地』!」花曉霜不假思索,隨口應道:「獨活世上人。」老嫗面色稍緩,點頭道:「好。再說一聯:攜老,喜箱子背母過連橋。」花曉霜道:「扶幼,白頭翁拾子到常山。」老嫗神色更緩,眼中微露喜色,溫言道:「那麼,『熟地迎白頭,益母紅娘一見喜』呢!」花曉霜脫口便道:「淮山送牽牛,國老使君千年健。」

  這三付對聯,都是藥名構成,當歸、獨活、喜箱子、白頭翁、常山、熟地、益母、紅娘子、一見喜、淮山、牽牛子、國老、使君子、千年健等都是直取藥名,背母、連橋、拾子則是貝母、連翹、時子三味藥物的諧音。

  這三聯是吳常青師門切口,若三聯均能應答無誤,必是本門中人。老嫗聽曉霜說完,醜臉上第一遭露出笑意,頷首道:「你果然是胖小於的傳人!」花曉霜卻奇道:「婆婆,你……你怎麼知道這三個聯子?」老嫗怒道:「怎麼?難不成吳常青便沒提過我這個師叔?」 花曉霜聽得此言,猛然想起一人,後退兩步,失聲叫道:「你……你是『毒羅剎』?」老嫗森然笑道:「沒錯,我便是『毒羅剎』駱明綺!」她見曉霜神色驚惶,不悅道,「你害怕什麼?」花曉霜身子一顫,低聲道:「師父……他……他總是說你不好!」駱明綺道: 「我怎麼不好?」花曉霜道:「他說,你……你違背祖訓,時常用毒?」駱明綺驀地雙目陡張,厲聲道:「用毒,用毒不好麼?」梁蕭忍受五行散之苦,始終不吭一聲,此時見狀叫道:「當心……」花曉霜見他說話之時渾身顫抖,面肌抽搐,雙目中卻滿是關切之意,頓覺眼中酸熱,恨不得撲入他懷,大哭一場,卻聽駱明綺又怒聲喝道:「用毒不好麼?」 五指陡出,趁花曉霜分心之際,一把扣住她脈門。

  花曉霜一時渾身酸軟,但她不善作偽,雖身處險境,也如實答道:「毒藥用的恰當,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卻能治小兒驚風,痰迷心竅之疾;烏頭有毒,但醫治中風癱瘓卻有奇效;曼陀羅花是有劇毒,卻能治小兒慢驚,還可用做開胸破腦的麻藥;砒霜能治瘧疾,狼毒能愈蟲患,鬼臼能墮死胎,斑蟊能拔膿腫,其他諸般毒藥,輔以臣佐之藥,適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駱明綺凝神聽著,面上漸有笑意,放開曉霜手腕,道:「小丫頭這話還不錯,婆婆我聽得人耳。不錯,毒藥用得好,也是活人的靈丹;那些靈丹妙藥落人庸醫之手,也往往成了奪命的毒藥!」花曉霜道:「可……可師叔祖你… …」駱明綺擺手道:「別叫我師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歡喜;你說,我怎麼著?」花曉霜道:「婆婆你用毒殺人,卻是不對。師父再三說,以毒殺人,是天底下最無恥下賤的勾當!」 駱明綺頓足怒道:「放他媽的屁,哼,不對,是放他師父的屁。老身是用毒殺人,但殺的都是大奸大惡之徒。哼,讀書的用筆殺人,行俠的用刀殺人,老身用毒殺人,一般的都是殺人,又有什麼高低貴賤了?」

  花曉霜搖頭道:「婆婆,我們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殺人的。」駱明綺哼了一聲,眉間露出桀驁之色:「你是大夫,我可是羅剎!你那師祖,說什麼『菩薩手段,閻王心腸』,哼,老身偏是羅剎的手段,閻王的心腸,看著好人便救一救!瞧見惡人麼,一下毒死乾淨。」花曉霜聽她口氣絕決,自忖說服不了,便道:「蕭哥哥與柳姊姊都不是惡人,婆婆給他們解毒好麼?」駱明綺搖頭道:「他們看見我就動手動腳,分明就不是好人!」 花曉霜心道:「原來所謂好壞,都是憑你自己心意,唉,難怪師父說起這位師叔祖,就老大的生氣。」她無法可施,咬著嘴唇,淚花只在眼中打轉。

  駱明綺數十年離群索居,今日忽遇曉霜,談論醫道,雖是寥寥數語,也覺老懷大慰,見她如此模樣,不覺心軟,取出兩粒黑黢黢的藥丸,道:「罷了,你拿去,給他們服下。」 花曉霜大喜,匆匆接過,給二人服下,梁蕭與柳鶯鶯體內劇痛稍止,只覺渾身乏力,梁蕭撐起身子,默運內功,但覺心肺處如針刺蟻咬,不覺悶哼一聲,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淌了下來。駱明綺冷笑道:「你當老身給你吃得解藥麼?做夢去吧!這不過是止痛之藥,一用內力,又會發作,你若不信,再試上一試!」梁蕭怒道:「要殺便殺,何必這樣折磨人?」 駱明綺淡然道:「我便折磨你,你又如何?」梁蕭怒極,正要大罵,花曉霜急道:「蕭哥哥,你就讓著婆婆一些!」梁蕭一愣,忖道:「不錯,我一人生死是小,鶯鶯可不能死。」 當下伸手扶起柳鶯鶯,柳鶯鶯握住他手,很聲道:「梁蕭,我們走,大不了死在一起,無論如何,也無須向這個惡老太婆低頭。」

  梁蕭未有決斷,卻聽駱明綺冷聲道:「你若要走,我也不攔你。但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無人能解,若發作起來,須得痛足十天半月,然後五臟肌膚,逐分化為黑色膿血,屆時求生不得,求死也無氣力,只有渾身腐爛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曉霜聽得花容失色,急道:「蕭哥哥,你且好好聽婆婆的話,她怒氣消了,自會為你解毒。」駱明綺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氣來,十年八年也未必會消!」

  又向曉霜說道,「你隨我來!」手持燈籠,走在前面,曉霜不敢違拗,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眼中充滿祈求之意,梁蕭無奈,挽了柳鶯鶯,跟在後來。

  花曉霜隨著駱明綺走了一程,問道:「婆婆,這林子中的樹木吞雲吐霧,好不古怪。」 駱明綺道:「這是當年我從南海荒島上引來的異種,我叫它蚩尤樹。」曉霜奇道:「蚩尤樹?」駱明綺道:「相傳軒轅黃帝與蚩尤神戰於琢鹿,蚩尤施展法術,造出漫天大霧,讓黃帝很吃了點苦頭。這蚩尤樹開花之時,花蕊能夠吐出極濃霧氣,但與尋常雲霧不同,霧中有股奇香,若有若無,人畜不易察覺,但天下毒物卻會趨之若鶩,為之狂性大發,在霧中死鬥不休。那情形你方才也見識過了。毒蟲廝殺之後,留下劇毒精血,浸入膏土之中,便成蚩尤樹養分,再過月餘,就能結出蚩尤果啦!」花曉霜聽得人神,問道:「世間竟有如此奇樹。但這樹木,種來有什麼用處?」駱明綺嘿然道:「蚩尤樹吸取萬毒精血而生,本身蘊有奇毒!能配製最奇妙的毒藥。」花曉霜秉承師訓,不以毒藥害人,但她醫者襟懷,對藥物之道,自有天生的好奇,聽到此處,忍不住問道:「如何奇妙法?」駱明綺瞅她一眼,露出笑意,花曉霜雙頰一紅,訕訕低下頭去。

  駱明綺道:「有甚不好意思?本草之道,與脈理同為醫家大宗。小丫頭你要做個好大夫,就該知曉天下藥物藥性。說起脈理之精,我及不上你那老鬼師祖,但說到本草辨識之能麼?嘿嘿,他可及不上婆婆我一個零頭了」說到此處,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樹道,「你問有何奇妙之處麼?我來告訴你:這一樹之中,樹根、樹幹、樹葉、蚩尤花、蚩尤果;毒性各有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煉製,便成了五行毒散」駱明綺說到這裡,瞥了瞥梁蕭與柳鶯鶯,冷笑道:「五行散滋味如何?」她談興極濃,不待二人答話,又續道,「只因一樹五毒,五種奇毒殊途同源,彼此間自相生剋。五行散一入人體,便混入人體十四經脈,其中樹根之毒專攻腎臟,樹幹之毒專攻肝臟,樹葉毒克脾臟,花毒侵蝕肺臟,而蚩尤果麼,則專攻心臟,這五大劇毒循血而行,在五臟之間此起彼落,生生不息,故而中毒之人血行不止,痛苦也永難止息。所以說,五行散絕不同於尋常劇毒,尋常之毒是死的,五行散依附人體而存,故而它是活的。」

  花曉霜聽得臉色蒼白,顫聲道:「如此說來,怎樣才能解開?」駱明綺望她一眼,淡然道:「你要問解毒之法麼?告訴你也無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花曉霜雙目一亮,點頭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剋。」駱明綺道:「不過說來容易,做來卻是極難,五種奇毒配製之時,份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藥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就須配得多些,若是葉毒多些,那麼解藥之中,克制葉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話,只要深明五毒份量,便能殺活自在!」說到此處,得意笑道,「小丫頭你便知解法,但不明份量,也是枉然。若解藥配得不對,毒上加毒,他二人死的更快。」

  談論間,樹林到了盡頭,前方出現一片山坳,遍植藥草,比之山道所見,又多出十倍不止,其中許多曉霜竟是從未見過,不覺心生好奇,出口詢問;駱明綺難得遇上知音,又喜曉霜嬌憨,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將藥性用法一一道出。不知不覺間,前方出現一座小屋,花曉霜回頭望去,卻見遠處蚩尤樹林又被濃霧籠罩。不由奇道:「這霧分明散了,怎又騰起來了?」駱明綺提起燈籠,指著籠中黃燭道:「這蠟燭之中,摻和了 『旱魃奇香』,乃是蚩尤樹的剋星,奇香所到之處,一里方圓絕無霧氣,這會兒沒了旱魃香,那蚩尤花自然又來作怪了。」花曉霜歎道:「如此一來,那些毒蟲忒也可憐了些。」 駱明綺一愕,冷笑道:「都是些畜生,可憐什麼?」說罷轉入房內,拿出個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銀質小刀,對曉霜道:「挽起袖子來!」曉霜奇道:「挽袖作甚?」駱明綺道: 「你這九陰毒脈,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出一劑絕妙之極的毒藥來!」花曉霜一驚,錯步後退,駱明綺醜臉一蹙,鼻口幾乎擠在一處,忽又笑道:「甭怕,婆婆輕輕地割,包管你不會痛的,流滿這一盒就好!」說著踏上一步。花曉霜面如白紙,失聲道: 「這……這怎麼使得?」

  駱明綺兩眼一橫,正要發怒,梁蕭卻已忍無可忍,不顧內腑奇痛,雙掌帶起一陣疾風,向她拍到。這一招含有「轉陰易陽術」,換在平時駱明綺萬難抵擋;但此時梁蕭奇毒在身,身法慢了數倍;駱明綺覷他來勢,輕易讓過,梁蕭正要變招,不料氣血運轉之際,牽動體內毒素,氣力一瀉,忽地摔倒,唇齒撞地,鮮血順著口角淌了下來。

  二女齊聲驚呼,花曉霜正要上前攙扶,卻見柳鶯鶯搶先一步,將梁蕭扶起,眼看他滿臉是血,心中難過,不由流下淚來。花曉霜見狀,心頭發酸,僵在當地。駱明綺冷笑道: 「好小子,你想送命,還不容易,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未及動手,便聽花曉霜說道:「婆婆,您別為難蕭哥哥,我聽你話便是……」說著挽起袖口,將瘦弱白晰的手腕伸到駱明綺面前。梁蕭驚怒交進,偏又使不出絲毫氣力,一時心頭似若油煎火烤,澀聲道:「曉霜,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語無倫次,身子猛然一掙,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駱明綺一阻。柳鶯鶯知他心意,豈肯放他自蹈死地,手臂一緊,死死摟住。梁蕭情急怒道:「放開……」柳鶯鶯拚命搖頭,淚如泉湧,梁蕭只覺脖子濕冷一片,身子乍軟,怔在當場,呆呆望著曉霜,雙目倏然紅了。

  花曉霜見他落淚,心頭有若千萬鋼針攢刺,想說幾句安慰話兒,但看柳鶯鶯背影,終究難以出口,只歎了口氣,道:「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駱明綺道:「你說!」花曉霜道:「只求婆婆放過血,便為蕭哥哥與柳姊姊解毒。」駱明綺道:「生殺在我,為何要聽你說話?」手若雞爪,扣住曉霜手腕,嘎嘎笑道,「也罷,我權且答應你,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不取他們性命!」花曉霜歎道:「如此多謝婆婆了!」她精通醫理,深知九陰毒脈厲害,若失血太多,陽氣闇弱,寒毒立時發作,何況她為抵禦萬毒之爭,已失血不少,倘若此時再流出這麼大一盒鮮血,那是必死無疑,想到片刻之後,便與梁蕭陰陽兩隔,再無會期,心頭不勝黯然,目光微轉,投向梁蕭,卻見他雙目怒張,眼中淚光閃動。花曉霜只覺胸口一堵,不忍再看,但雙目雖閉,心中情愫卻如驚天巨浪,起伏不定,忽覺手腕倏痛,耳邊傳來梁蕭的叫聲:「曉霜……」喝聲入耳,花曉霜身子陡震,跟淚如破堤的江水,滾滾而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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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三章 顛倒五行


  微風著地掠過,吹得遍野草木沙沙作響。雖只霎息功夫,花曉霜心中卻似去了千百年,身上的鮮血仿若凝固了,全無流瀉之感。這般待了許久,仍不覺動靜,她不禁睜開雙目,卻見駱明綺目光銳利,正瞪著自己,心中頓生怪訝,低眉一瞧,只見那柄小刀壓在腕脈之上,並不割下。

  忽見駱明綺神情蕭索,歎了口氣,收起小刀道:「罷了!饒你一次。」花曉霜心下奇怪,但又不敢詢問,只是既不割脈放血,便不會與梁蕭分開,不由喜道:「謝謝婆婆。」 梁蕭見狀,也大大鬆了口氣。不料駱明綺卻兩眼一瞪,怒道:「謝什麼?我割腕放血,擺明是要你性命。你幹麼不恨我罵我?就算放過你,又有什麼可謝?沒出息的東西,就你這糯米糕性子,怎生鬥得過人家?」她滿臉怒容,唾沫飛濺,手指點在曉霜白生生的額頭上。花曉霜被她一頓臭罵,半晌摸不著頭腦,怯道:「鬥什麼……我……我不明白……」駱明綺怒哼一聲,指著梁蕭道:「我問你,你喜不喜歡這小王八蛋?」花曉霜滿臉漲紅,作聲不得,駱明綺又道:「我問你有沒有?」花曉霜瞥了柳鶯鶯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 「哪……哪裡有了?」駱明綺冷笑道:「是麼?那好,我不殺他,是看你面子。哼,若你不喜歡,我這就取他性命。」花曉霜驚道:「萬萬不可!」駱明綺冷笑道:「那就是喜歡了?」梁蕭聽得啼笑皆非,心道:「這老虔婆無賴透頂,天底下哪有這般問話的?」花曉霜卻全無心機,著她三言兩語抵得面紅耳赤,只得螓首低垂道:「是!」又輕又細,幾乎無人聽得。駱明綺哈哈大笑,轉身面對梁蕭,臉色又是一沉,道:「小子,老身今日就做一件美事,嘿,便宜你了。」一指曉霜道,「我把這個師侄孫送給你做老婆,你喜歡不喜歡?」梁蕭不由一怔,還沒答話,柳鶯鶯已是怒不可遏,罵道:「臭老太婆,你亂嚼舌根,不得好死,死了也要進拔舌地獄……」尚未罵完,忽覺內腑劇痛,頓時蜷起身子。

  梁蕭叫道:「賊婆子,又下毒麼?」駱明綺怪笑道:「膽敢罵我,豈能不教她吃些苦頭。哼!乖侄孫,乾脆婆婆為你斬草除根,弄死這狐狸精吧!」花曉霜吃了一驚,急道: 「那可不行!婆婆你答應過我,不得殺害他們!」駱明綺鼻頭一聳,哼了一聲,瞧著梁蕭道:「好,臭小子你說,你要不要我師侄孫做老婆?」梁蕭見她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傷人於無形,一時無計可施,目光一轉,卻見柳鶯鶯望著自己,目光淒婉,頓時心中一酸, 「鶯鶯待我情深意重,若是負她,豈不是豬狗不如?」剎那間打定主意,搖頭道:「前輩見諒,此事小子萬難從命!」柳鶯鶯聽得這話,雙目中蒙上一程淚光,嘴角卻浮起盈盈笑意;花曉霜卻征了怔,雙膝發軟,靠在牆邊,臉上再無半點血色。駱明綺不料梁蕭膽敢違拗自己,勃然怒道:「如此說,你不答應了?」梁蕭道:「不錯!」駱明綺凝視著他,臉上怒意漸褪,神色陰騭,瞅了瞅梁蕭,又瞅了瞅柳鶯鶯,頷首道:「哼,天下的男人都一樣,只喜歡長相漂亮的狐狸精!既然如此,我便把她變成個醜八怪,瞧你還喜不喜歡?」 隨手從頭上抽出一枚鐵簪,向著柳鶯鶯獰笑。梁蕭心頭一緊,剛疾之性驀地發作,哈哈笑道:「就算她變成醜八怪,我依舊喜歡!」伸出手來,握住柳鶯鶯纖纖玉手,柳鶯鶯眼見鐵簪寒光閃閃,原也甚是恐慌,但經他一握,但覺熱流如熾,自他掌心直透過來,烘得心頭如火,不禁衝他綻顏一笑,所有痛苦再不放在心上。

  駱明綺見此情形,大為不解,奇道:「臭小子!你喜歡她不為容貌麼?卻是為了什麼?」 梁蕭冷笑道:「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容貌長,容貌短,難不成因為容貌醜陋,沒人喜歡?」 他隨口譏諷,卻戳中駱明綺心頭痛處,她眼中透出攝人的寒光,嘴角一撇,大袖突振,梁蕭只覺五臟六腑一緊,生生擠在一處,奇痛難禁,不覺失聲慘呼。花曉霜大驚,兩步搶上,將梁蕭摟在懷裡,只見他瞠目咬牙,牙關中迸出血來。她素知梁蕭性情剛烈,若非難受至極,決計不會如此作態,一時心如刀割。駱明綺冷笑道:「我將五行散加了四倍份量,瞧這臭屁小子能撐多久?」花曉霜不禁駭然,還未答話,梁蕭已然忍耐不住,淒厲慘呼。花曉霜大驚,望著駱明綺,急道:「婆婆……」駱明綺怒道:「不許求情!哼,臭小子,我再問你,你答不答應娶她?」梁蕭痛得口不成言,卻只是搖頭,駱明綺嘿道:「好,看你硬到什麼時候?」兩句話的工夫,梁蕭慘叫之聲越發慘厲,柳鶯鶯聽得芳心欲碎,淚如雨下,顫聲道:「你答應她吧……我……不怪你……」梁蕭仍是搖頭,花曉霜胸中劇痛,淒然想道:「他終究喜歡柳姊姊……以前種種,都是……都是我癡心妄想了……」一時百感交集,伏在梁蕭胸前,失聲痛哭。

  「五行散」份量增加四倍,四加一得五,即是先前五倍,是為五行散用藥之極。其藥效並非以一乘五,厲害五倍那麼簡單,而是合於五五梅花之數,較之先時厲害了足足二十五倍,故而過此份量,人畜必死無疑。中毒之人,直有萬蛇噬體之痛,百蟻鑽心之癢,諸般痛苦層出不窮,換了常人,決然抵受不住,猝死當場。梁蕭自幼練武,體質奇特,但遭此毒刑,也覺難以忍受,時候一長,不由涕淚交流;二女看得觸目驚心,一齊向駱明綺痛哭哀求。豈道駱明綺也是遇強則強的乖戾性子,梁蕭越是頑強,她心腸越是剛硬,不見高下誓不罷休,臉色鐵青,不理二女求告,只想道:「看是你厲害,還是老身的毒藥厲害!」

  這次毒性來得猛烈之極,梁蕭死去活來,不一陣,連慘叫的氣力也沒有了,唯有陣陣奇痛洶湧如潮,幾經暈厥,幾度痛醒,偏偏又不能速死,其中滋味,較之當日華山之上陰陽龍戰之苦,還要難受幾分,他忍耐不住,幾欲認輸開口,但目光每每掃過柳鶯鶯,到嘴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

  這般生死兩難,不消片刻工夫,花曉霜但覺梁蕭脈息漸弱,距死不遠,自己空有一身醫術,卻沒有半點法子,心頭一急,只覺體內寒毒蠢蠢欲動,不禁癱倒在梁蕭身邊,心中淒然:「蕭哥哥倘若死了,我又何必再活,這寒毒來得正好,死在他身邊,我也心滿意足了。」想到此處,憂愁略減,幽幽看了梁蕭一眼,但見他面上肌膚扭曲得不成樣子,幾乎辨認不出,頓時不忍再看,閉目尋思:「五行散名為五行,也該不離五行。陰陽五行為醫家之本,唉,可惜醫術只為活人,這五行散卻只會害人?」想到此處,思及那日嶗山之中,與梁蕭相依相偎,以醫家五行之道解讀《紫府元宗》的情形,當此生離死別之際,那份溫馨湧上心頭,情難自禁,喃喃道:「宇宙之初,天地本無,無中生有,始有混沌,混沌中開,陰陽乃成;故天有日月,地成虛實,人分男女,獸為雌雄。陰陽運作,從無休止,因之四季有寒暑,日月有虧蝕……」這幾句正是《紫府元宗》開宗明義的總綱,花曉霜心情所至,只顧在梁蕭耳邊絮語。所謂迴光返照,此時此刻,梁蕭雖處垂死之境,心智卻忽轉清明,花曉霜的話一字一句,猶如晨鐘暮鼓,敲擊耳畔。梁蕭猝然一驚:「天地萬物,不離陰陽!五行散也是萬物之一,怎能跳得出陰陽……」想到這裡,忽有所悟。

  駱明綺正自得意,忽見梁蕭闔目閉口,再無聲息,再看曉霜也閉了眼,口中唸唸有詞,不覺心頭微驚:「糟糕,老身只圖快意,竟將這小子弄死了……唔,小丫頭嘰嘰咕咕,又搗個什麼鬼?」但想始終不能令梁蕭屈服,大為掃興,走上前去,想要狠踢他幾腳解氣。哪知尚未抬腳,梁蕭雙目倏張,一躍而起,雙掌齊出,向她迎面拍來。駱明綺不防他詐屍暴起,大驚失色,不及轉念細想,向後奮力躍出。

  換了平日,梁蕭這一掌奇兵突出,天下無人可當。但此時他飽經荼毒,經脈五臟大受摧傷,出手較之往日慢了八分。駱明綺這一躍堪堪避過,但事出突然,胸口終究被掌風掃過,鬱悶難當,心頭驚怒,深深吸一口氣,厲聲怒叱,便要下毒反擊。

  豈料就在她呼吸之間,忽地嗅到一縷異香,對駱明綺而言,這氣味再也熟悉不過,一時驚駭欲絕,脫口叫道:「五行散……小子,你怎麼……怎麼……」才說兩句,毒素己然發作,內腑陣陣痙攣,奇痛難忍。但她長年與毒為伍,抗毒之能極強,雖然中毒,卻未軟倒,匆忙倒退兩步,伸手人懷,去摸解藥。她眼中透出攝人的寒光,嘴角一撇,大袖突振,梁蕭只覺五臟六腑一緊,生生擠在一處,奇痛難禁,不覺失聲慘呼。這幾下變化甚奇,曉霜與柳鶯鶯見此情形,都是驚多於喜,各自圓瞪妙目,微張檀口,一時再也合不攏來。

  原來梁蕭生死關頭,悟出道理,當即強忍痛楚,將五行散當作內息,神意默運,分辨陰陽。他這一推斷,實為異想天開,卻又偏偏暗合至理。要知「五行散」取自蚩尤樹汁,樹木汁液便如人體氣血,運行之道,的確不離陰陽五行;駱明綺深諳其妙,故而以「五行」 命名。只不過人體氣血之行為正五行,而「五行散」卻是反五行,正反相剋,故而處處壓抑五臟,使得人痛苦難熬。

  悟通此節,梁蕭當即神與意合,逆轉陰陽,陰脈生出陽氣,陽脈中生出陰氣,渾身氣血違反常理,以反五行之道運轉,一身上下仿若蚩尤樹一般,與「五行散」融為一體,毒素真氣兩兩相合,痛苦之感也頓時消散了。梁蕭運功之際,覺出駱明綺逼近,便佯裝死透,待她近前,突然發難,將「五行散」化作真氣逼出掌外,殺了毒羅剎一個措手不及,眼看她伸手取藥,豈能容她得逞,一聲斷喝,左掌劃了個半弧,呼地拍出。

  駱明綺正要閃避,梁蕭右手倏晃,後發先至,搶在左掌之前,一指點在她「極泉」穴上,哪知才觸衣衫,便覺痛癢難當,急急縮手。定睛一瞧,指尖已變紫黑,心知這老太婆一身是毒,不留神又中了暗算。

  當下暗罵自家糊塗,卻見那毒發得快極,呼吸間,一條手臂已成青紫,他不及轉念,雙足撐地,向後翻轉,依照方纔所悟心法,驅使劇毒透過經脈,穿掌而出,呼得掃地而過,掌下草木如被烈焰焚過,丈餘方圓盡變酥黑。

  梁蕭眼見毒性霸烈至斯,心頭暗驚,抬眼一看,只見駱明綺掏出解藥,顫巍巍便要舉手服食,立時手掌奮力一撐,翻身逼上。駱明綺見他少退又進,動靜如常,渾沒有毒之象。不覺心中凜然,不及解毒,揮袖間放出三種奇毒。梁蕭依樣畫葫蘆,玄功默運,頃刻間又將來毒一一逼出。要知駱明綺武功平平,所恃唯有劇毒,這會兒一再無功,饒是她久經世事,也不由心生慌亂,雙手亂舞,將身上所藏劇毒紛紛撒出。

  梁蕭慘遭毒刑,身子大為受損,此時既要攻敵,又要逼毒,不過數招,便覺渾身脫力,空負一身絕學,十成中卻使不出半成。一連數次,駱明綺都是伸手可及,他卻偏偏差之毫釐,無法將她制住;梁蕭心中雪亮,此時若讓老太婆服下解藥,萬事俱休。當下咬牙苦撐,死纏爛打,絆著駱明綺,只不讓她騰出手來解毒。

  二人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壓得四周草藥一片狼藉,舉手投足似乎笨拙,但其中凶險,卻非常人所能想像。短短半柱香光景,梁蕭遭遇奇毒三十餘種;換作常人,死上百次也是不夠。但「五行散」本來取自蚩尤樹,此樹汲取萬毒精血,化為五毒。故而天下毒物之性,都脫不出這五毒樊籬;梁蕭神功妙悟,既能將「五行散」逼出,天下萬毒,皆不能侵。一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體內真氣流轉,浩浩若水,毒藥人內,便如小舟,梁蕭以水載舟,輕輕巧巧便送出身外了。

  只片刻功夫,駱明綺隨身藥物用盡,眼見梁蕭仍未中毒。一腔驚怒化作無窮恐懼,除卻避讓,再無別法。此時二人全憑意志支撐,駱明綺鬥志一衰,「五行散」發作更快。要知這曠世奇毒煉成之後,駱明綺自家還是頭一遭品嚐,但覺五內如焚,果真有些不大好受。搖搖晃晃讓過梁蕭一拳兩腿,忽地一個支撐不住,踉蹌坐倒。此時梁蕭也是強弩之末,虛弱不堪,駱明綺突然坐倒,大是出乎意外,因為招式用老,頓時一撲落空,伏在地上大喘粗氣。

  駱明綺情知到了緊要關頭,忍痛咬牙,聚起渾身氣力,舉起藥瓶向嘴邊湊去。梁蕭咬咬牙,身子貼地躥出一尺,將她胳膊死死攥住,兩人手上較力,口中也毫不相讓,一個罵道:「兔崽子……」一個罵道:「老虔婆……」雖是上氣不接下氣,但怨毒之意,各不稍減。

  二人這邊殊死相搏,曉霜卻看得傻眼,忘了動彈,柳鶯鶯又氣又急,不覺怒道:「你 ……你這呆鳥,站著作甚……還不快……快去幫忙……」話一出口,廝鬥二人同時醒悟,此時場上四人,唯有花曉霜尚能動彈。梁蕭頓覺勝券在握,心頭狂喜,啞聲道:「曉霜 ……按住她……奪……奪解藥……」駱明綺驚怒交加,急道:「女娃兒……我全是為你好 ……快給我解毒……婆婆做主……讓他……讓他娶你……」梁蕭呸道:「放屁……」駱明綺冷笑道:「女娃娃……倘若救了那個女的,她比你美……臭小子怎會娶你?只……只會娶她了……」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花曉霜聽得怔松,半晌歎道:「蕭哥哥,婆婆,你們別鬥氣啦,大家扯一個直,從此和和氣氣豈不更好?」走上前去,向駱明綺說了聲, 「得罪。」揮指點了她幾處穴道。駱明綺大怒,正要喝罵,卻見花曉霜拿起解藥,送到她嘴邊,梁蕭初時見她點穴,心懷甚慰,此時一瞧,不禁轉喜為怒,叫道:「曉霜……你怎麼……怎麼……」兩眼瞪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花曉霜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望著手中瓷瓶,心道:「這便是五行散麼?」此時此地,她拿著此物,無疑手握生殺大權,其他三人屏氣凝神,死死瞧她。柳鶯鶯一顆心冷如冰雪:「報應來了,落到這小賤人手裡,還能活麼?」駱明綺體內奇毒一解,痛苦大減,桀桀笑道:「女娃兒,算你還有良心。所謂一不做,二不休。這狐媚子花枝招展,只要活著,休想臭小子要你!哼,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不若解了婆婆穴道,婆婆出手弄死她,讓這臭小子死心塌地娶你……」此時梁蕭已聚起少許勁力,聽得惱怒,忽地一手探出,扣住駱明綺脖子,駱明綺氣不能出,頓時兩眼翻白。花曉霜慌忙拉開梁蕭,順手封了他兩處穴道。梁蕭不料她但敢如此,驚怒交進,喝道:「好啊,你聽了這老虔婆的渾話,真要對鶯鶯不利嗎?」

  花曉霜一愣,搖頭道:「我……我怎麼會對她不利。」梁蕭道:「沒有就好,你先解了我的穴道。」花曉霜默不作聲,心道:「蕭哥哥性如烈火,吃了這許多苦頭,豈肯與婆婆甘休?倘若放了他,婆婆必然沒命,唉,但若放了婆婆,她脾氣古怪,又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一時躊躇難決,想了想,對梁蕭道:「蕭哥哥,你須得答應我,脫身之後,不要再與婆婆為難!」梁蕭心中怒火升騰,冷冷道:「這算是脅迫我了?」花曉霜見他神色,不由打了個哆嗦,但仍搖頭道:「你答應我,我便放你。」

  梁蕭生平從未遭受這般折磨,早已氣得發昏,再見花曉霜一再袒護駱明綺,更如火上澆油,腦子一熱,咬牙道:「好,那便說個明白,你現今若不放我,從今往後,我再不理你!」花曉霜身子劇震,只覺一陣冷流湧遍全身,心道:「是呀,我一個病女孩兒,性命朝不保夕,更遠不及柳姊姊美貌,你終歸要娶柳姊姊的,再不理我也是理所應當的……」 心中越想越苦,淚影婆娑,恨不得當場大哭。梁蕭話一出口,便有幾分懊悔,又見她泫然欲泣,心頭頓時軟了,歎道:「曉霜,你放開我,以前種種我都不怪你……」駱明綺打斷他道:「女娃娃,不要聽他花言巧語……咳咳……男人信不得……咳咳……」她屢屢折磨梁蕭,心知他一旦脫困,自己必無生理,心頭一急,痰氣上湧,大咳起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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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1:59:46 |只看該作者
  花曉霜望了她一眼,猛然定下決心,緩緩道:「蕭哥哥,對不住,即便……即便你再不理我,我也要你答應。」梁蕭軟硬兼施,都難逼她就範,氣得口不能言,半晌才緩過氣來,怒道:「小糊塗蛋,維護這挨千刀的老賊胚,有你什麼好處?」駱明綺聽得大怒,叫道:「我呸,你這小賊胚才挨千刀,挨萬刀……不得好死……」梁蕭雙目噴火,駱明綺雙眼也毫不相讓。卻聽花曉霜歎道:「蕭哥哥,無論如何,我也不願見你殺人傷人。只要你答應不傷婆婆,我便放你。」梁蕭默然一陣,側目看去,只見柳鶯鶯奇毒未解,神色痛苦,不由咬牙道,「好,算你狠,就這麼說定!」花曉霜點點頭,又對柳鶯鶯道:「柳姊姊,你呢?」柳鶯鶯淡然道:「梁蕭怎樣,我便怎樣……」目光溫柔如水,始終一轉不轉,脈脈望著梁蕭。花曉霜只覺心酸難忍,淚水幾乎包含不住,一時不敢再看二人,掉頭對駱明綺道:「婆婆,你也要答應我,從今以後,再也不許用毒害人!」駱明綺嚷道:「哪怎麼成?」花曉霜歎道:「婆婆你若不答應,我便不放你。」

  駱明綺性情剛烈,本想說:「不放便不放。」誰知與曉霜目光一交,又將頂撞言語生生嚥了回去,悶聲道:「好,權且依你!」花曉霜見三方答應,便先給柳鶯鶯解了毒,又給梁蕭與駱明綺解開穴道。梁蕭看了花曉霜一眼,忽地冷笑,雙手撐地,站起身來,花曉霜伸手要扶,卻被他袖手摔開,梁蕭一言不發,扶起柳鶯鶯,便向谷外走去。駱明綺怒道:「臭小子,你敢這樣走了?」梁蕭全不理會,只是走路。

  駱明綺大怒,正要叫罵,卻聽曉霜低聲道:「婆婆,罷了……」回頭一看,但見她眉眼通紅,淚水只在眼眶裡打滾,不由胸中一痛,歎道:「乖女,你一心維護婆婆,婆婆很承你情。故而更不能讓臭小子與那狐狸精攪在一起。可惜,你逼我發了那個狗屁誓言,從今往後,婆婆再也不能用毒,若不用毒,又怎麼幫你?」花曉霜搖頭道:「婆婆別在意,蕭哥哥與柳姊姊天生一對,本來就很般配,我身上有病,活不長的,若強要喜歡蕭哥哥,只會誤他一生幸福。」駱明綺本是一心幫她,聽得這話,好生沒趣,冷哼道:「既然這樣,你哭喪著臉幹什麼?」花曉霜顫聲道:「我雖這麼想……但不知怎地,心裡還是難過… …」話未說完,淚水已撲簌簌滑落面頰,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駱明綺歎道:「真是個傻丫頭。」伸手將她攬入懷裡,旁著小屋坐下,柔聲道:「乖女,婆婆給你說,世上什麼都可以讓來讓去,唯獨情之一物,決計不能讓的。即便一時讓了,今後也會後悔。」她抬頭望了望天,半晌歎道,「許多年前,婆婆也曾與你一樣,喜歡一個男子。我們一塊兒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他……嗯,待我很好,就像親妹子一樣;我呢,也很愛與他在一起,須臾也不想離開。唉,那時婆婆真傻,竟以為能夠這樣過上一輩子……」說到這裡,駱明綺語聲微微一哽,鼻尖又濕又紅,老眼中閃著淚光,過了一陣,方才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是有一天,門上忽然來了個女子。她生得俊俏,眼兒大大,眉兒彎彎,腰身也細細的,就跟楊柳似得,唉,我……我是萬萬比不上的;那冤家見了這女子,一下就喜歡上了,娶她做了妻子。從此以後,他就很少理我了!我不知……不知哭了多少次,但也沒有法子,他與那女子在一起,就是說不出的快活。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事,心中便想,只要他快活,我受些委屈,也算不得什麼,於是悄悄離開他們,趁夜一個人走了……」花曉霜聽她說起生平憾事,心生憐憫,忘了自身,聆神傾聽,聽她住口,不由問道:「後來呢?」駱明綺歎道:「還能怎樣?我離開心愛之人,自是十分悲傷,在江湖上東飄西蕩,遊歷了許久。忽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思念,悄悄回去,哪知… …哪知暗地裡一打聽,才知道我那師兄數年之前便死了。」

  花曉霜驚道:「怎會這樣?」駱明綺冷道:「這就叫報應,世上男子最愛美女。哼,那些女子何嘗不知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勾引男人,常言說得好:」家有丑妻當個寶,美貌妻子多煩惱『!「花曉霜聽得一愣,失聲道:」莫非,莫非那個姑娘勾……「她終究面嫩,期期艾艾,說不出口。駱明綺臉上刻滿怨毒,咬牙道:」那賤人淫蕩無恥,可惡至極。我師兄忙於治病救人,無暇陪她,那賤人便見異思遷,跟著師兄一個病人私奔逃了。師兄他……他怎受得了這般打擊,痛不欲生,一病不起。他本有通神的醫術,活人無數,卻偏偏不肯自救,你知道那種滋味嗎,明知如何醫治,卻不願自救,明知如何活命,卻活活病死在床上。人死或許還能復生,但心死了,卻沒半點法子……不論醫術多高,也沒半點法子……「說到此處,她雙眉一揚,一拳擊在地上,恨聲道,」事後,我千方百計尋著那對姦夫淫婦,讓他倆號了三天三夜才死,可又怎麼樣?就算讓他們號上三百天,師兄還是活不過來,你說,若我一早狠心,偷偷將那賤人毒死,師兄哪會死呢?「說著眉頭一顫,兩行濁淚滾滾落下。

  花曉霜聽得心驚膽戰,心想:「她一口一個師兄,莫非就是我那師祖?師父從不提及師祖,敢情是有這麼一段丟人的事。唉,與婆婆相比,我這境遇又算得什麼?」駱明綺哭了一陣,冷靜下來,說道:「所以乖女啊,什麼都能讓,唯獨這情是不能讓的。」花曉霜無言以對,只得道:「但柳姊姊不是哪種人!」駱明綺冷笑道:「美貌女子都不可信,嗯,你等著。」說著一鑽入屋內,取出個四四方方的鑌鐵匣子,說道:「臭小子雖然奸猾,卻忘了一個破綻,我雖立誓不再用毒,但你卻大可一用。」她打開匣子,從中取出一尺見方,四寸來厚的一本書來,隨手翻動,卻見紙張不知是何物所造,薄如蟬翼,上面書滿蠅頭小楷,旁有彩色圖譜,畫著禽獸蟲豸,花草樹木,林林總總,栩栩若生。

  駱明綺道:「我與你師祖各有所長,他醫理精深,我則喜好鑽研藥材,平生踏遍八荒,無所不至,搜羅了許多奇花異草。這部《神農典》便是婆婆一生心血所聚,其中許多物性藥理,都是前人沒有說過的。」

  說著塞到曉霜手裡,道,「其中更有諸般煉毒使毒的法子,你多多鑽研,覷著時機,將那狐媚子偷偷結果了,包管那臭小子看不出半點痕跡。」花曉霜原本心癢,頗想一觀,但聽這話,不由駭然道:「那怎麼成,我……我不能害人的。」駱明綺兩眼一橫,正想發怒,轉念又耐住性子,醜臉擠出一絲笑意,說道:「其實,我還別有用意,你是吳常青的弟子,自然精於醫理,若能以他傳你的醫理,活用這其中的藥物,說不準能治你的九陰毒脈。再說,毒藥好比武功,用之為善則是好的,用之為惡便是惡的。」花曉霜聽得這話,方才接下鐵盒,躬身道:「如此多謝婆婆啦!」

  駱明綺心中暗笑:「若你當真喜歡那臭小子,早晚要妒火攻心,剷除情敵,嘿嘿,到那時候,我這《神農典》才是妙用無窮。」心中這麼想,但怕曉霜固執,口中卻不透露半點,揮手道:「好了,你去吧。」花曉霜奇道:「去哪裡?」駱明綺冷笑道:「我不是說過麼?情之一物,決不能讓!」花曉霜尋思道:「倘若真如婆婆所說,柳姊姊日後對蕭哥哥不好,我豈不要同婆婆一樣,懊悔終生麼?」一念及此,心中憑生不安,匆匆別過駱明綺,向南走去。

  花曉霜不敢再從蚩尤林經過,繞了兩里路程,上了一處彎曲曲的山道,扶著峭壁走了數步,忽聽前方響起柳鶯鶯的聲音,花曉霜心頭劇跳,僵在當地,卻聽她道:「明明說了不理她,又要折回去,你這算是什麼?」語聲之中大有慍怒之意,只聽梁蕭道:「我方才一時氣憤,難免說了些胡話,當不得真。」柳鶯鶯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你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說了話就該算數!」梁蕭道:「那我就不作男子漢大丈夫!」柳鶯鶯怒道:「呸,你……你又要無賴了?」梁蕭道:「無論如何,方纔我也不對,老虔婆狼虎之心,我不該將她丟在那裡。唉,我只當她會跟來,哪知她聽信我的渾話,傻站著不動,倘若有什麼閃失……我……」說到這裡,嗓子已然低啞了。柳鶯鶯冷笑道:「她那麼陰險狡詐,怎麼會有閃失?」梁蕭揚聲道:「你說她別的還好,說她陰險狡詐,卻是胡說八道!」 柳鶯鶯道:「怎麼不是?不說先前醫治蛇咬之事。後來我與老虔婆都中了毒,她卻先救老虔婆,遲遲不來救我,害我白白挨了好些痛苦,這分明就是故意拖延。哼,她臉上假扮善人,心中卻儘是陰謀詭計。」

  梁蕭略一沉默,道:「曉霜為人我最清楚,她必不是有意害你。」柳鶯鶯氣道:「你相信她,就不相信我麼?」梁蕭道:「你機心多多,有時我也猜測不透,但曉霜心如白紙,一望便知根底。無論你怎麼說,我也信她不會害你!」柳鶯鶯默然半晌,道:「好,我再問你,你當真這麼相信她嗎?」梁蕭決然道:「不錯!」

  花曉霜始終屏息傾聽,聽到此處,忽覺一股熱流直衝面頰,雙目酸楚難忍,猛地靠在山壁上,放聲大哭,所有委屈都化作淚水湧出,心中直有說不出的快美。朦朧中只見不遠處人影閃動,梁蕭快步走來,急聲道:「是曉霜麼?」語中大有喜氣,走上前來,拉住她手,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咦,你哭什麼?莫非老虔婆欺負你麼,哼,我這就去尋她,新仇舊恨一併清算。」怒沖沖拔足便走,花曉霜忙拉住他,拭淚道:「不干婆婆的事,我 ……我只是心中高興,忍不住就想哭了!」梁蕭見她安然無恙,喜不自勝,不再固執,佯嗔道:「傻丫頭,高興就該開懷大笑,哭什麼哭?」曉霜也忍不住破涕為笑。抬眼望去,只見柳鶯鶯站在遠處,神色大為嗔怒,當下蓮步輕移,走上前去,低聲道:「柳姊姊,我 ……我方才仔細想過。你說得是,那時候,我雖沒害你的念頭,但也不大願意救你。蕭哥哥為你受了那麼大的痛苦,也不肯屈從……是以看你受苦,我……我便有些歡喜。」說著面紅耳赤,幾乎抬不起頭來。柳鶯鶯不料她坦然承認,略一怔忡,瞥著梁蕭冷笑。

  花曉霜歎了口氣,又道:「可是沒法子,無論我怎麼開解自己,心裡也放不下蕭哥哥。婆婆她說得對,什麼都可以讓,唯獨情之一物,我不能讓的。」說著抬起頭來,雙目之中,竟流露出幾分少有的倔強。

  柳鶯鶯沒料到她說出這等話來,杏眼含煞,凝注在她臉上。

  二人對視半晌,柳鶯鶯忽道:「好,你明刀明槍說出來,算你還有些骨氣。梁蕭,既然話已挑明,你怎麼說?」二女目光一轉,齊齊投向梁蕭;梁蕭看看曉霜,又看看柳鶯鶯,沒的一陣灰心:「阿雪死後,我本已心如死灰,今生也不想再提這個情字,沒料到還是陷了進來。」想著歎了口氣,低頭不語。柳鶯鶯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氣惱,說道:「那好,再給你三日想想,三日之後,必須做個了斷,要麼她走,要麼……我走!」說罷轉身而去。花曉霜也移步跟隨。

  梁蕭心神恍惚,眼看二人消失在山道盡頭,只得歎了口氣,暫且跟上,走了數步,忽見曉霜背上鐵匣晃來晃去,不由問道:「曉霜,你背著什麼東西?」花曉霜道:「這是婆婆送我的一部藥典,裡面記載了許多神奇藥物;她說善而用之,或許能夠治我的寒毒。」 梁蕭道:「老虔婆的東西,可得留個心眼。」花曉霜歎道:「婆婆本性是好的。只是命運乖戾,害她受了許多苦楚,才會變成今日這樣。」梁蕭見她如此天真,大不瞭然,卻也不好迫她,默默走了十來步,胸中閃過個念頭,忽道:「曉霜,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對你的病有些好處?」花曉霜笑道:「什麼法子,難道你也懂醫術啦?」梁蕭道:「你可知道?我身中『五行散』,為何能夠不藥而癒?」花曉霜道:「我也納悶呢,你快說說,究竟用了什麼法子?」柳鶯鶯也頗好奇,不由放慢腳步,側耳傾聽。梁蕭便將自己悟功逼毒之事述了,笑道:「這法子玄妙異常,說不定能將『九陰毒脈』逼出來。」花曉霜搖頭道: 「那可不成了,九陰毒脈是胎裡帶來的,與我血肉相連,仿若手足,若要逼走陰毒,豈非連九大陰脈也去掉了麼?若沒了九大陰脈,那人又怎麼活呢?」梁蕭道:「五行散一入人體,何嘗不與五臟相融。老虔婆不也說過麼?『九陰毒』與『五行散』毒性相類,我這法子能逼出五行散,未始不能逼出九陰毒。」花曉霜無奈,只得道:「既然如此,我就暫且試試!」

  梁蕭便將心法一一說出。要知經歷此劫,他內功更上層樓,其運用之妙,不僅已得《紫府元宗》神髓,更有超越之勢。花曉霜亦曾解過《紫府元宗》,抑且精通脈理,聞言大有所悟,沉吟道:「蕭哥哥,聽你這一說,或許真有效用!」梁蕭知她言不輕發,喜道: 「此話當真?」花曉霜道:「蕭哥哥,你這個法子,便如峰迴路轉,別有洞天。倘若融人醫道,從今往後,不知能救多少人呢?」她越說越喜,玉頰生暈,好似白玉上抹了兩抹胭脂,平添嫵媚。

  這月餘時光,梁蕭只見她鬱鬱寡歡,如此喜態,卻是破題兒頭一遭見著,再瞧柳鶯鶯,不覺心向下沉。此後三人俱不言語,沿著山道行了一程,忽聽下方傳來刀兵相交之聲、低頭望去,只見數十名元軍正追逐幾名宋人,雙方且戰且走,鑽入蚩尤林的濃霧中。三人暗叫不好,果不其然,霧中驀地傳來慘叫之聲。三人方才死裡逃生,此時聽得叫聲,如同身受,梁蕭道:「不可見死不救,須得想個法子。」花曉霜早已取下鐵匣,拿出《神農典》來,翻到一頁,指著上面畫的一株草木,說道:「這便是旱魃草。此草生於蚩尤樹附近,處高向陽。燃燒此草,能生異香,克制蚩尤樹的怪霧。」柳鶯鶯斜眼瞧去,見那「旱魃草」 色澤淡黃,纖弱不堪,便譏諷道:「這般細小的草兒,也成得了事麼?」花曉霜道:「萬物各有其能,也有其不能。就好比蒼鷹不能涉水,游魚不能飛翔。旱魃草雖然細小,卻能克制這萬毒之王。」柳鶯鶯見她面對自己談吐從容,再無先時的窘態,心中老大不快。只恨她言之有理,反駁不得。

  梁蕭道:「這裡毗鄰蚩尤林,而且地勢甚高,大家分頭找找,或能尋到。」三人分頭覷看,花曉霜驀然喜道:「這裡了。」伸手從崖縫間拔出一株鵝黃色的小草,一尺長短,莖生六葉,兩枚葉片抱一顆嫩綠珠子,與《神農典》所繪一般無二。

  此時梁蕭也在近旁覓到三株旱魃草,便綁於枯木中點燃,又折了一根木棒,攀巖而下,深入怪霧之中,花、柳二女放心不下,隨在他身後。火把中異香飄散,濃霧遇火而開。梁蕭行了數十步,沿途俱是屍首,並無一個活人,尋思道:「到底延誤了時辰,怕是沒有活人了。」念頭方起,便聽遠處傳來細微呻吟聲,當下循聲尋去。怪霧一散,地上毒物紛紛竄逃。三人雖是二度入林,仍是觸目驚心。走了十來步,但見前方撲著兩人,大半個身子已被毒蛇爬滿。不待梁蕭走近,群蛇四面散開,露出二人身子,卻是宋人裝束。

  梁蕭料得必是旱魃草神效,暗服造化之能,當下上前觸摸,但覺二人氣息未絕,只是面皮淤腫,辨不出容貌。花曉霜伸手探脈,說道:「他們被毒蜂蟄傷,逃到這裡便已昏厥,是故未遭受蛇蠍噬咬,留得性命。」梁蕭見火把燃燒過半,再若耽擱,只恐火把燃盡,自己三人又被困住,便道:「出林再說。」當下將火把交與柳鶯鶯,自己挾起二人,退出林外。此番他讓曉霜留下醫治二人,自己另采旱魃草,燃起一根火把,與柳鶯鶯重人霧中走了一遭,再也不見倖存之人。反身出林,卻見那兩名宋人早已甦醒過來,躺著喘氣,臉上淤腫也消退許多。梁蕭認出其中一人正是何嵩陽,另一人卻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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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四章 幼帝之爭


  花曉霜見二人出林,便道:「他們好多了。」梁蕭尚未開口,卻見何嵩陽支撐起來,啞聲道:「幾位恩公相救之德,何某沒齒不忘。」梁蕭聽他說話客氣,心中怪訝,定神細瞧,才發覺他被毒蜂蜇了臉,眼皮腫脹,不能視物。梁蕭不由心念忽動,壓低嗓子道: 「好說,你們為何會被元人追殺?」他著意掩飾,何嵩陽更加無法分辨來人,只是歎道: 「不隱恩公,區區姓何名嵩陽,以前江湖上小有名氣,這位則是靳文靳公子。我二人本是雲殊雲大俠的部下,此次從崖山突圍出來,四處召集救兵,怎料一無所獲,反被元人一路追殺至此。」梁蕭奇道:「宋軍在崖山?」何嵩陽慘笑道:「也快到頭啦!原本雲大俠屢敗韃子水師。韃子被逼無奈,專程自北邊調兵增援。兩軍對陣,正是緊要關頭,那些王八蛋官兒卻來害他,有人跟韃子私通,將城池獻了,有人則心懷嫉妒,怕雲大俠成了大功,專扯他的膀子,甚至不讓他入朝見駕。唉,雲大俠孤掌難鳴,連吃了幾個敗仗,退到崖山的海上。」

  梁蕭沉吟道:「入朝見駕,大宋還有皇帝麼?」何嵩陽道:「自然有的?如今也被困在崖山。」梁蕭道:「是益王還是廣王?」何嵩陽聽得這一問,不覺疑竇叢生:「此人怎知聖上早年封號?」忽地向後一縮,挽住靳文之手,嘿笑道:「至於益王廣王,我便不知了!」梁蕭瞧破他的心思,情知再也問不出真話,便道:「先出了山再說!」扶起二人,一同出山。到了山前路口,說道:「此地向東直走,可上官道,但如今元人勢大,出去有死無生。你們不妨尋個隱蔽處,躲上幾日。」靳文雙眼雖能視物,但不認得梁蕭,便即謝過,扶著何嵩陽向西面一處山坳走去。

  望著二人走遠,三人轉身前往官道,尚未走近,便見前方擱著數具屍首,梁蕭遽然一驚,施展輕功趕至官道處,卻見大路之上,也躺著幾具宋元士卒的屍體,鋼刀斷矛四處散落。卻不見了花生的影子,梁蕭心往下沉,急聲叫道:「花生,花生……」叫到第二聲,嗓子已然啞了。正自焦急,忽聽道旁樹叢中悉嗦作響,鑽出一個圓乎乎的光腦袋來,賊眼溜溜,不是花生是誰。梁蕭見狀,方鬆了口氣。花、柳兒女隨後趕至,見此情形,也是詫異,花生見了三人,喜道:「你們回來啦,俺還以為你們把俺忘了!」說著牽著胭脂、快雪,背著行禮走出樹叢。梁蕭接過行禮,問道:「怎麼回事?」花生苦著臉道:「俺坐得好好的,忽然來了許多凶巴巴的人,打著架一路過來。俺一害怕,就牽著馬呀驢的躲到樹林裡,就看他們砍呀殺的,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俺趴在林子裡,大氣也不敢出。」

  梁蕭心知必是元軍追趕何嵩陽一行,廝殺至此,歎了口氣,拍了拍花生肩頭,道: 「虧你機警,躲得及時。」花曉霜也誇了花生幾句。花生心中得意,撓著光頭,呵呵直笑,忽地想起一事,轉頭對柳鶯鶯道:「你這馬可真兇,幾乎兒比你還凶呢。」柳鶯鶯秀眉一挑,嗔道:「小賊禿,你敢罵我?」花生道:「俺不是罵你,俺說得都是真話,方纔我拉它躲避,卻被它踢在這裡。」他指指臀部道,「還有個蹄子印呢,你不信,俺脫給你瞧。」 說罷伸手便解褲帶。柳鶯鶯玉頰漲紅,怒道:「瞧你個大頭鬼,你敢脫褲子,我……我便殺了你。」花生見她如此惱怒,大覺納悶,道:「這樣說,你就是信俺啦!」柳鶯鶯一怔,若說不信,這小賊禿便脫褲子,若是說信,豈非自承很凶,端端無言以對,心中氣悶之極,頓足掉頭,撅嘴生氣。

  她氣了一陣,轉過身來,正想臭罵花生兩句,忽見梁蕭坐在道邊,抬頭望天,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不由問道:「小色鬼,你想什麼。」梁蕭道:「我從山上下來,始終想著一件事情。」柳鶯鶯道:「什麼事,是三日後的事麼?」她暗忖梁蕭必是為三日後取捨之事煩優,故而心事重重。

  誰料梁蕭搖了搖頭,道:「鶯鶯,倘若一個孩子叫過我叔叔,如今又遇上性命之危,換了是你,你怎麼做?」柳鶯鶯不假思索,道:「那還用說?自然是奮力相救了。」梁蕭微微頷首。柳鶯鶯嗔道:「你古古怪怪的,怎麼突然說起這個?」梁蕭一拂衣衫,起身道:「鶯鶯,我將曉霜托付給你,請你好好照看於她。」柳鶯鶯一驚,但見他神色嚴厲,全無嬉戲之態,不由啐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哼,我為什麼要照看她,我恨不能殺了她才好。」梁蕭一呆,忖道:「是了,我怎可將曉霜托付給她?」再瞧花生呆傻模樣,更覺煩惱,忽聽花曉霜顫聲道:「蕭哥哥,你,你果真的討厭了我麼……」梁蕭側目望去,但見她眉眼通紅,心知自己一言不當,又要惹她垂淚,不覺歎道:「鶯鶯,曉霜。便如方纔所言,那個叫我叔叔的孩子如今身處絕境。他向我叩過頭,我也曾答應過,保他周全。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無信,更何況……」說到此處他胸中大痛,緩緩道,「他能活到今日,全賴我妹子阿雪出生入死,捨命換來,若不能將這孩子救出,我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她?」說到後面幾句,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柳鶯鶯微微冷笑,揚聲道:「這好辦,我跟你一起去救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想借此逃避三日之約,想都別想。」梁蕭還未答話,花曉霜也道:「柳姊姊說得極是。」她語聲雖柔和,眉間卻有一股決絕之意。梁蕭見二人兩對美目閃閃發亮,瞧著自己,不由心虛起來,一時又無別法,只得道:「也罷,若是如此,凡事便要聽我吩咐。」 二女聽了,暗暗吁了口氣。梁蕭又向花生道:「花生!你怎麼說?」

  花生耳裡聽得清楚,心中卻不明所以,摸摸光頭,道:「你們去哪裡,俺就去哪裡!有吃有喝就是好的。」

  柳鶯鶯一指頭戳在他光頭上,笑道:「算你小禿驢說了句人話,你若不敢去,我一百個瞧你不起!」花生摸頭憨笑,梁蕭卻知此行兇險異常,若得此人相助,可多幾成勝算,當下含笑道:「如此甚好,屆時怕還要仰仗你呢。」

  計議已定,方要啟程,梁蕭心念忽動,對三人道:「你們在此等我一陣。」不由分說,快步進了山中。三人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他回來,柳鶯鶯心中驚疑:「這冤家莫非趁機遁走,獨自行險去了?」越想越急,一頓足,便欲入山尋找,就當此時,忽見遠方山巒之間,濃煙滾滾,沖天而起。正自驚疑,又見梁蕭大步流星,奔了回來,頓時又驚又喜,迎上嗔道:「小色鬼,你去哪裡了?」一把揪過梁蕭,狠狠打了一拳。梁蕭捂著肩頭痛處,笑道:「我去蚩尤林了。」花曉霜奇道:「又去做什麼?『』梁蕭道:」我放了一把山火,將那鳥林子燒了,老虔婆害我不淺,也算是討個公道?「柳鶯鶯喜道:」好呀,雖不能討回本錢,討點利息總也不錯。「花曉霜舉目望去,但見濃煙越發濃重,不由歎道:」蚩尤樹天下奇木,如此滅絕,忒也可惜啦?「梁蕭道:」誘殺萬千生靈,以成一己之私。此等歹毒物事,留之何益?「花曉霜低下頭去。梁蕭卻怕駱明綺尋來,纏夾不清,催促三人上路。一行人披星戴月,連夜兼程。梁蕭沿途拾揀被人丟棄的弓箭槍矛,修理妥當。次日清晨,抵達崖山附近,他促馬上了一處小崗,極目眺望,只見大洋如靛,浩蕩無極,宋元戰艦陳列海上,旌旗分明,狀若無數具細小玩偶,隨波蕩漾,起伏不定。

  梁蕭默默瞧了一陣,道:「宋軍敗了。」柳鶯鶯道:「宋人戰艦還要多些?怎會敗了?」 梁蕭道:「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元軍陣容整肅,壁壘森嚴,戰艦大小相宜,一東一西勢成犄角;宋軍截然相反,大艦與小舟雜陳,軍船和民船為伍,陣勢混亂,不能成軍,倘若一戰不利,前陣受挫,後軍必然潰敗,再無挽救餘地。奇怪,雲殊頗通兵法,怎會恁地糊塗?」 皺眉沉吟,好生不解。

  柳鶯鶯白他一眼道:「說得蠻好聽,難不成你會打仗麼?就會說嘴罷了。」梁蕭微微苦笑,卻聽花曉霜歎道:「無論怎樣,打打殺殺終歸不好,常言道:」和為貴『。蕭哥哥,你千萬想個法子,為他們兩家消解誤會,大家和和氣氣,豈不更好?「梁蕭搖頭道:」這個誤會大到無以復加,絕無和解餘地。當務之急,是要救出兩個孩子,至於其他,非我單人只劍能夠濟事。「轉頭叫道:」花生。「花生笑道:」俺聽到啦。「梁 蕭見他憨態可掬,不由暗自嘀咕:」這三人懵懵懂懂,全不知兵凶戰危。我忒也自大了,不該帶他們來的 ……。「但事已至此,翻悔不及,一指帶來的鋼刀長矛,說道:」你揀一樣趁手兵器,護住曉霜與鶯鶯!「花生一怔,明白過來,抓頭咕噥道:」非得兵器嗎?「環眼一掃,不拿地上槍矛,逕直走向一株水桶粗細的大槐樹前,將行禮擱在一旁,兩手環抱,神力猝發,喀喇一聲,將丈餘大樹連根兒拔起。花生托在手中,揮舞數下,笑道:」這個麼 ……卻還趁手!「柳鶯鶯忍不住啐了一口:」蠻牛便是蠻牛。

  梁蕭莞爾道:「好和尚,算我服了你。」下馬將八支長矛斷作四尺來長,負在背上,方才提起一桿中平長槍,躍上馬背。柳鶯鶯卻抓起一口單刀,翻身跳上雪癡兒背脊,與花曉霜坐在一處,含笑道:「就坐這兒好啦。」梁蕭怔了怔,心口一熱:「鶯鶯平日嘴上刻毒,此時此地,竟肯看顧曉霜。她的心腸終是好的!」他舉目遙視,見兩軍戰船來回游弋,交戰在即,倘若宋軍一敗,亂軍中再無救人時機,當下面色一沉,凜凜殺氣直透眉梢,舉槍勒馬,飛馳而下。

  元軍依陸為寨,正與宋軍對峙,轅門向北,左右各有塔樓一座,以作嘹望之用。塔上土卒遙見梁蕭人馬疾來,心中驚疑,發出喊聲。誰料梁蕭來勢更疾。一名土卒頓時吹起號角,餘者彎弓發箭,躲在箭垛之後,向梁蕭攢射過來。

  梁蕭看得分明,右手掄槍,蕩起斗大槍花,將羽箭一一撥開;右手挽韁,馭使「胭脂」 神駒,演起「十方步」來,忽左忽右,頃刻間避開來箭,離轅門百步之時,他反手摘下斷矛,疾喝一聲,抖手擲出,斷矛掠過百步,刺中箭垛,木箭垛豁然而裂,斷矛去勢不止,洞穿一名十夫長胸口,那人長聲慘嚎,從塔樓上重重栽落,摔得肝腦塗地,慘不忍睹。

  花曉霜見此情形,目瞪口呆,急道:「蕭哥哥,不要殺……」忽覺後頸一麻,嗓子頓時啞了,只聽柳鶯鶯在耳邊笑道:「我便知道你假仁假義,會鬧這些把戲。你當我真想護著你麼?哼,臭丫頭乖乖閉嘴,不要添亂。」花曉霜啞穴被制,眼睜睜看著梁蕭將斷矛當作投槍,出手如電,例不虛發,將塔上元軍一一刺殺,心中一陣難過,雙眼一閉,淚水撲簌簌滾了下來。

  俄頃,梁蕭斷矛用盡,人馬也已逼近轅門,眼見大門緊閉,轉身喝道:「花生!破門!」 花生應聲奔近,手中大樹奮力頂出,一聲巨響,轅門就如紙糊一般,整個兒仆倒在地上。梁蕭飛馬縱入,迎面呼喝如雷,元軍士卒蜂擁而來。梁蕭長槍抖出,紅纓亂撲,槍花與血花共舞,元軍騎兵紛紛墮下馬來。「胭脂」性子暴烈,遇上如此戰陣,興奮異常,放聲長嘶,馬蹄亂飛,踹得元軍步眾鮮血亂進。

  花生隨在梁蕭身後,糊里糊塗衝進營中,乍見元軍個個齜牙咧嘴,撲將上來,不由大為驚懼;但到此田地,後悔逃跑卻已來不及了;驚惶之餘,忽見對方拉開弓箭,便要射來,他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暫且忘了師門教訓,搖動大樹,舞了個風雨不透,盪開箭矢,向前猛衝,所過之處,元軍將士人仰馬翻,當真六丈之內無人能夠立足。柳鶯鶯緊隨在花生後面,她膽量雖大,此等戰陣卻是從所未見,望著四面人影憧憧,不由心驚肉跳,除卻催驢向前,再無別的念頭。曉霜被她摟在懷裡,始終閉著雙眼,淒厲慘叫聲聲人耳,刺得她心如滴血。

  四個人各懷心思,一路廝殺過去,直如滾水湔雪,勢不可擋;元軍將士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梁蕭殺得性起,橫槍馬上,取下弓箭,左右馳突,箭如飛電,斷是無一虛發。戰到緊要處,忽聽左方一人驚呼道:「梁蕭!」梁蕭側目看去,卻見一名漢軍百夫長望著自己,滿臉惶恐。梁蕭但覺此人眼熟,正想何處見過,忽聽右旁又是一聲「是梁蕭。」剎那間,呼叫聲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作三個,越來越多,越來越響,如旋風般捲過人群,眾軍士驚惶異常,紛紛喊道:「梁蕭來了!梁蕭來了!」一邊呼叫,一邊四下退卻,前後雜沓,東倒西歪,眾將官想要喝止,卻是哪裡能夠。

  ,梁蕭向日從軍之時,威名極大。後來錢塘江一戰,單槍匹馬,殺得元軍屍橫遍野。伯顏雖嚴令封鎖,但眾口難防,消息終究不脛而走。軍中最重勇士,士卒們道聽途說,越說越玄,傳到後來,竟將梁蕭描繪成力大無窮、不懼刀箭的怪物,還說他能驅鬼運神,喚來錢塘江潮破敵。此地多是北方漢軍,雖沒見過梁蕭,但這些傳說卻也聽過,眼見來人驍勇無匹,早已膽裂,再聽那百夫長一呼,俱都生出一個念頭:「是他?難怪了……」一時紛紛萌生退意。

  梁蕭不知就裡,忽見元軍不戰自潰,頓覺機不可失,衝開一個缺口,奔出營外,只見海上艫舶相連,密密層層,白帆片片,連天接雲,難分彼此。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後元軍緊迫不捨。梁蕭反身發箭,護著眾人且戰且走,忽然間,前方喊聲大作,抬頭看去,卻是一彪元軍自前兜截過來,人人扯滿角弓,潑天箭矢瀉落過來。

  柳鶯鶯心驚膽寒,急催毛驢回轉,花生則舞著大樹抵擋羽箭,且戰且退,直退到梁蕭馬前。梁蕭射倒數騎,伸手一摸,忽覺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時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北面山崖聳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槍迎敵,忽見一艘小艇自宋營中飛出,槳櫓輪轉,逼近江岸,一名宋軍站在船頭,揮手喊道:「壯士,快快上來!」梁蕭大喜,與三人躍上小艇。水手將竹篙一撐,小艇離岸數丈,其他宋軍紛紛搖櫓弄槳,去岸漸遠。元軍趕到岸邊,張弓射來,箭矢紛紛墮人海裡。宋軍歡然大笑,將小艇划得似如一條活潑潑的飛魚,在海面上縱躍不止。

  一名壯年宋軍笑道:「大壯士,你也來勤王麼?」梁蕭道:「我有要事,須見聖上,相煩老哥帶路。」那宋軍眉頭一皺,並不作聲。片刻工夫,小艇鑽入水營,在大船小艇間穿梭前行。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各船水手衣衫雜駁,有男有女,還有十來歲的懵懂少年,個個面容愁苦,皮膚黧黑,渾然不類尋常士卒。一問身旁宋軍,才知都是來勤王的沿海漁民。

  梁蕭尋思道:「這些百姓卻是何苦,多來一人,不過多送一條性命。」轉念又想, 「換了是我,與其甘為魚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戰。」想著蹙額不語。花曉霜此時睜開雙目,想著方才殺戮之慘,猶有餘悸,望著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倘若打起來仗來,他們也都會死麼?」想著不覺流下淚來。柳鶯鶯瞧見,心中冷笑:「小賤人害怕了麼?真沒出息。」忽見花生摟著船舷,面如土色,兩眼發直,不禁冷笑道:「小禿驢,你該不會是怕水吧?」花生聽得這話,顫聲道:「你……你不怕嗎?」說了兩句話,臉色更壞了三分。柳鶯鶯自家也不識水性,但她生性好強,即便心頭惴惴,對著旁人也不露聲色,冷冷道:「那個自然,小禿驢,你信不信,我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說罷做出推人模樣。花生神色大變,雙手亂擺,忙道:「別……別,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哭出來。

  柳鶯鶯道:「那好,想我不推你,你須得答應,從今以後,都要聽我吩咐,我叫你向東,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許站著。」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無不從,連道: 「好,好!」柳鶯鶯妙目一轉,笑道:「你說得好聽,我便試你一試,看你聽不聽話,嗯,你且向東邊跳三尺!」花生驚道:「哪怎麼成?東邊都是水呢。」柳鶯鶯道:「你不聽我的話了?」花生左右為難,苦著臉連聲哀告。柳鶯鶯此時別說推人,便是挪身也是不敢,只是覺得氣氛過於沉重,是故拿花生尋開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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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2:00 |只看該作者
  說鬧之際,小艇在一艘大船邊停住。船頭放下舢板,梁蕭當先躍上,一名校尉迎上來,拱手笑道:「閣下驍勇善戰,令人佩服。敢問可是雲將軍的部下?」梁蕭心道:「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場廝殺。」當下胡謅道:「不錯,我此來是有要事,須得面見聖上。」那校尉笑容忽斂,冷然道:「這卻免了?陳大人和陸大人說了,雲殊的人,聖上一律不見!」 梁蕭打量對方一眼,道:「我不見什麼陳大人陸大人,只求面聖……」那校尉甚不耐煩,揮手打斷他道:「陳大人的意思便是聖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蕭,冷笑道,「還站著作甚?要我踢你下船麼?」不料梁蕭目中威稜迸發,伸手拿住他胸口,提得離地三尺。那校尉掙扎不得,驚怒道:「反了麼?左右,給我拿下。」他是宰相陳宜中的親信,平日裡作威作福,眾軍土受夠他的閒氣,此時俱是冷眼旁觀。那校尉喊了兩聲,眼看無人答應,頓時著慌,澀聲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說,凡事好說。」說話之時,餡媚之態天然流露。

  梁蕭笑道:「你帶不帶我去?」那校尉面露難色,忽見梁蕭神色不善,忙道:「帶,帶。」梁蕭放手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違抗,轉到前艙。卻見艙門處站了四個軍士,校尉一指艙內,嘟噥道:「就是這裡……」門前衛兵見勢不妙,舉槍阻攔。梁蕭抬臂一揮,眾衛兵虎口劇痛,四條長槍飛到半空。

  梁蕭跨入艙內。但見艙室闊大,四壁斑駁,佈滿褐色水漬,鹹濕的空氣中混著一股淡淡藥香。靠裡處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官兒,愁眉苦臉,正在說話,聽得腳步聲,紛紛掉頭來望,一個方面黑鬚的官兒喝道:「怎麼沒經通報?」那校尉慌道:「陳丞相,這是雲殊的部下,要見聖上!」陳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麼?但凡雲殊遣人,統統趕走。」那校尉苦著臉道:「沒奈何,他逼我來的。」陳宜中一怔,厲聲道:「作反了麼?豈有此理,來人……」他身旁一個清文官擺手道:「丞相,罷了!他拚死來此,可見忠於我大宋,倘若這般趕走了,豈不叫人齒冷?」陳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陸太傅,你還不明白?雲殊狼子野心,仗著手握兵權,一心要奪走聖上……」清文官歎了口氣,向梁蕭道:「聖上龍體欠安,不便見客,你有什麼話,只管對我陸秀夫說罷!」

  二人言語,梁蕭聽得清楚,便向陸秀夫拱手笑道:「雲將軍聽說聖上微恙,特令在下請來一名女神醫,為聖上診治。」堂上諸人都是一愣,陳宜中兩眼瞪著梁蕭,冷笑道: 「我們自有大夫,不必勞動那位神醫的大駕了。」梁蕭沒想這人恁地不識好歹,正要發作,忽聽花曉霜道:「那位……那位聖上可是患了驚風之症?」陳宜中與陸秀夫對視一眼,眉間露出訝色,後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曉霜又道:「方纔你們給他服用了壽星丸,是不是?」陸秀夫更驚,點頭道:「不錯,不錯。」花曉霜道:「方子用得不壞,可惜缺了幾本緊要藥材,不能濟事。」眾官臉色微變,陸秀夫站起身來,肅然道:「敢問其詳!」 花曉霜道:「從藥味分辨,當是缺了人參與石菖蒲,嗯,是了,硃砂份量也沒用足!」陸秀夫眉間透出一團喜色,拱手道:「姑娘說得極是,只因被元人圍困,藥材奇缺,故而缺了幾味;嗯,敢問可有補救之法麼?」花曉霜道:「我要見過病人,才能決斷。」陳宜中勃然怒道:「豈有此理……」陸秀夫擺手道:「丞相,事急從權。而今眼目下,聖上性命危在旦夕,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語道破用藥之蔽,必是有真才實學的,讓她試試,聊勝於無吧。」

  陳宜中擰起雙眉,打量曉霜,滿臉狐疑。陸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顧忌什麼?雲殊擁兵自重,所忌者唯有聖上,倘若聖上有個長短,只怕大事不妙。」陳宜中聽他言之有理,無奈道:「好,且讓她進去。」

  陸秀夫喜道:「姑娘請!」當先引路,花曉霜舉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隨在後。陳宜中急道:「你們站住。」

  梁蕭全不理會,陳宜中驚怒交進,衝出艙外,召喚軍土。

  陸秀夫一心救人,也顧不得許多,掀開竹簾,匆匆步人後艙。艙內氤氳繚繞,藥味更濃,兩個宮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藥,床上蜷著個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臉煞白如紙,兩眼緊緊閉著。梁蕭一眼便認出這孩子就是廣王趙咼,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形,不覺胸中一酸,轉念又生疑惑:「怎麼只見弟弟,不見哥哥,星兒哪裡去了?」。

  花曉霜傍著趙咼坐下,伸手探脈,雙眉微蹙。陸秀夫觀顏察色,心頭暗驚,還未及說話,梁蕭已搶先問道:「如何?」花曉霜歎道:「他想是受了莫大驚嚇,痰迷心竅,此外肝腎不調,有消中易饑之患。唉,二疾並發,也真是苦了他」陸秀夫搓著手,惶聲道: 「可有救治之法麼?」花曉霜瞧了梁蕭一眼,見他面帶憂愁,不覺心頭微動:「敢情蕭哥哥說的孩子,便是他了。」當下淡淡笑道:「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便能讓這孩子活蹦亂跳了!」看了趙咼一眼,眼裡露出憐惜之色。眾人齊鬆了口氣,忽聽有人冷聲道:「好大的膽子,他是當今聖上,你敢叫他孩子?」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陳宜中兩手叉腰,臉色陰沉,幾個士兵站在身後,只怕驚了趙咼,不敢率爾上前。陸秀夫點頭道:「丞相說得對,姑娘,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後稱呼千萬小心,不可亂了規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曉霜聽得這話,瞪大雙目,大為不解。卻聽梁蕭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麼叫不得?」陳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聽外面有人說道:「請稟告聖上,都統制雲殊求見。」語聲疲憊沙啞,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穩。

  眾人心頭齊震,忽聽嗆啷聲響,夾雜著幾聲悶哼,陳陸二人顧不得梁蕭等人,掀開竹簾,搶出艙外。

  只聽陳宜中怒聲道:「雲殊你好大膽子,擅闖朝堂,該當何罪?」雲殊歎道:「丞相見諒,若不出此下策,雲殊萬萬進不來的。」陸秀夫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們把持朝政麼?」雲殊道:「這是太傅自己說得,雲某可沒說過。」靜了一靜,陳宜中寒聲道:「好,那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雲殊道:「如今軍情危急,我要帶聖上突圍。」 陳宜中冷笑一聲,道:「如此說,我們是輸定了?」雲殊緩緩道:「敗多勝少,但大宋血脈不可就此而絕!」陳宜中冷笑道:「就算敗了,又與你何干?姓雲的,你別忘了,聖上已頒下聖旨,虢奪了你的兵權,你如今一介白身,卻強佔兵符,處處以主帥自居。哼,自古以來,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過於此吧!」雲殊歎道:「丞相言重了,雲某生當為宋人,死亦為宋鬼;眼看著漢柞運移,國事崩摧,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再說,倘若雲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馬怎會落到這步田地?」他語中雖力持平靜,但悲憤之意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只聽陸秀夫怒道:「好啊,你這話什麼意思?要推卸兵敗之責嗎?」雲殊道:「會有今日之局,雲某自也脫不了干係。只是當日雲某提請棄舟北上,兵發江西,與文天樣文丞相匯合,但丞相以聖上安危作為托詞,堅決不允,力持游擊海上。文大人一介書生,不通兵法,勉力為將,以致一潰千里,葬送大好時機。此為其一。」陳宜中冷道:「這麼說,還有其二了。」雲殊道:「不錯,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諸位大人不分好歹,輕信蒲壽庚,殊不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廝本是西域胡人,雲某曾說得明白:舉凡胡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諸位把雲某之言當作耳邊風,以致這奸胡臨陣倒戈,害我大軍一敗塗地。」陳宜中冷笑道:「如此說來,今日之局,都是我們的不是了?」雲殊長歎了口氣,道:「豈敢,雲某未能堅持己見,也算是莫大過失了。如今我軍人數雖多,卻都是未經操練的百姓。一派烏合之眾,如何抵擋元人狼虎之師,一經交戰,不僅無補於事,反成拖累。當日我力請不要接納百姓從軍,諸位大人不加理會,以致今日形勢危殆。此乃其三也。」梁蕭聽得明白,心道:「原來此中利弊,他盡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覺替他惋惜。

  卻聽陸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話!百姓投奔我軍,是因我大宋秉承仁義之道,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無敵『,我軍人多勢重,萬眾一心,勢必能擊敗韃子,光復華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麼?我且問你,你讀過幾本書,又懂得多少聖人的道理?「雲殊道:」說起聖人之理,雲某遠不及太傅淵深。但雲殊卻明白一個道理:為子死孝,為臣死忠。雲某絕不能眼看聖上送命,聖上若在,大宋還有光復之機;聖上若有不測,大宋才算是亡了。 「陸秀夫怒聲道:」你今日擅闖朝堂,以下犯上,還有臉說什麼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敗,陸某便負聖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釋兵權以來,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國,就算要亡,也該亡在士大夫之手,絕不能亡於你這個屢抗聖旨,擁兵自重的武夫。「

  卻聽雲殊略一沉默,冷道:「看起來,雲某話已說盡,唯有冒這個不忠不義之名了。」 話音方落,便是數聲悶響,只聽陳宜中咆哮道:「好賊子,反了麼……」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風颯然,雲殊捲起竹簾,跨人內艙,與梁蕭見了個正著。這一下,即便泰山崩摧,萬馬忽至,雲殊也不至於如此驚駭,一時間,只看他目瞪口呆,雙足好似釘在門前,挪不動半步。梁蕭望著這個宿敵,心中暗歎,敢情經年不見,雲殊容色枯槁,雙頰凹陷,兩鬢之間竟已星星斑白。

  雲殊略一愣神,側目望去,渾身又震,澀聲道:「柳姑娘……」柳鶯鶯也怔了怔,歎道:「雲公子,一別數年,你可憔悴多啦。」雲殊聽得這話,心中沒由來一酸,雙目不由潮了,強自忍住,回望梁蕭,寒聲道:「你來作什麼?」梁蕭道:「你做什麼,我便做什麼。」雲殊只當他奉了軍令,來擒趙咼,心中暗恨。再見趙咼躺在床上,猶如死人,頓時目光一寒,道:「好啊。」梁蕭隨口應道:「當然好了……」話未說完,雲殊雙掌猝發,裹在袖中拍來。梁蕭見他抬肩,便知他要出手,身子稍挫,揮掌迎出。二人雙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蕭心頭暗凜,原以為自己妙悟神功,此番該當穩勝,不想一別年餘,雲殊精進之速竟也非同小可。雲殊更是驚駭,只感梁蕭掌力雄奇,隱隱然已出乎自己之上,不待掌力接實,奇步陡轉,使招「罔兩問景」,從左到右閃電般連出兩掌。

  梁蕭凝立不動,掌隨身轉,處處封住雲殊掌勢。雲殊卻一沾即走,招式絕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變招「風搖影動」,右腿如旋風般掃出,梁蕭掌勢含而不吐,護住胸腹,足尖斜挑,對準他右足外踝「跗陽」穴。雲殊雙足忽曲,避過梁蕭掌勢,雙掌下揮,勁風撲地,帶得他向上騰起,繞著梁蕭凌空轉了個半圓,刷刷刷連劈四掌。這數著變化一氣呵成,快不可言,乃是雲殊新近悟出的一路「,晾影迭形拳」。「窮儒」武學宗旨本在「覷敵虛實,後發制人」,但雲殊練到這個地步,眼界漸高,只消對手動眼抬足,便能猜出其人心意,先發制人,逼得對手一招半式也遞之不出。故而「驚影迭形拳」但求一個快字,處處力爭先手,一經施展,幾乎不能見人,只有一串虛影忽東忽西,掠來掠去。

  梁蕭心頭凜然,轉身出掌,守得水潑不盡,只不讓雲殊搶近,倏忽間,只聽嗤嗤輕響,雙方掌風連交數次,盡被梁蕭以內勁帶偏,掃中艙門竹簾,那細竹簾竟若鋼絲一般,一根根筆直豎起。這幾掌兩人各自用上全力,雲殊翻身墮地,氣血翻騰,梁蕭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響,竟將甲板踏出一個孔洞。雲殊方欲揉身再上,忽聽身後滴滴答答一陣響,側目看去,敢情那竹簾被二人陰勁崩斷,數十枚竹管散作一地。雲殊暗忖倘若掌力再被帶偏,落到趙咼身上,那可大大不妙,一時心生猶豫,駐足不前。

  他二人這輪交手,變化奇快,艙中諸人目不暇接,更遑論出聲阻止。此刻一住,柳鶯鶯叫道:「有話好說,不要動手?」她雖是對著二人說話,目光卻是不由自主落在梁蕭身上,關切之意溢於言表。雲殊看得明白,只覺一股無名邪火直衝入腦,忽地縱上丈餘,左掌拍向梁蕭小腹,右爪如風,拿向床上趙咼。這一抓一拍看似平常,實則變化奇絕。梁蕭不敢怠慢,左掌斜引,右掌橫批。二人渾身一震,四掌竟已抵住。梁蕭目中精芒乍閃,踏上一步。雲殊卻身形倒退,面露痛苦之色。梁蕭喝一聲,又踏上一步。

  柳鶯鶯見他二人情形,分明是在比拚掌力,當真心驚肉跳,但又無力分開二人。此時,梁蕭用上「轉陰易陽術」,掌力乍陰乍陽,忽剛忽柔。瞬息百變,雲殊從未遇上過這等奇功,頃刻間連退六步,背脊抵著艙板,額上豆大汗珠涔涔落下。相持片刻,梁蕭雙目斗張,雙掌突地向前抵出。忽然間,眾人只覺船艙劇晃,豁拉一聲,艙板轟然倒塌。雲殊忽地一個觔斗,後躍三尺。

  梁蕭微微一笑,收手讚道:「姓雲的,真有你的,這法子若非莫大膽氣,絕不敢用。」 雲殊勉力壓住胸中血氣,一雙手仍是顫抖不已。原來,方纔他甘冒大險,撤去內勁,任憑梁蕭內力侵入體內,然後傳到艙板之上,震塌艙板。梁蕭內力一經瀉出,後勁接濟不上,雲殊趁機脫出他的掌勢。

  陳宜中被點了穴道,躺在梁蕭腳旁,眼見二人打鬥,梁蕭竟佔上風,心頭大喜,對梁蕭道:「拿下這個反賊,本相重重有賞。」梁蕭笑道:「我要的東西,只怕你賞不起吧?」 陳宜中一愣,心道:「你要得無非高官厚祿了?」當下笑道,「只要拿下雲殊,但是本相力所能及,定然雙手奉送!」梁蕭道:「好說,倘若我要你頭上這頂烏紗帽,你也雙手奉送麼?」陳宜中一愣,怒道:「放肆,憑你也配做丞相?」梁蕭大笑道:「說得是,躺在地上的烏龜丞相,區區著實做不來。」嘴裡說話,目光卻始終不離雲殊。

  柳鶯鶯見兩人遙遙相對,大有立分生死之勢,心中一急,忍不住搶上兩步,擋在二人之間,叫道:「住手吧。」梁蕭搖頭道:「你別管,這是男人的事。」柳鶯鶯雙眉一挑,怒道:「你說這話,就是瞧不起女人?我偏要攔,你要刺,就刺這裡。」纖手指定微微起伏的酥胸。梁蕭不由氣結。柳鶯鶯放軟語氣道:「梁蕭,各讓一步天地寬,何必定要你死我活?」梁蕭搖頭道:「你不知道,這冤仇一百年也解不開的。」柳鶯鶯神色微變,心道:「哪有這麼深的冤仇,難道是……是為我?」回頭向雲殊望去,雲殊見她目光哀怨,心頭一軟,幾乎便想放手,但想到國仇家恨,心腸復又剛硬,倏地閃身,繞過柳鶯鶯,一掌拍向梁蕭肩頭,梁蕭矮身避過,當即還以顏色。柳鶯鶯見他二人渾不理會自己,只顧廝殺,不由得惱羞成怒,索性再不勸阻,抱起雙手,冷眼旁觀,心道:「瞧你二人鬥成什麼樣子?」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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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4:07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五章 敵友莫辨


  花曉霜坐在床邊,只見兩人生死互搏,迭出殺招,直驚得忘了動彈。惶急間,忽聽背後傳來低低呻吟,回頭看去,只見趙咼眼神呆滯,望著自己,心知方才針灸生效,但此刻場中鬥得甚急,也不及多問,方要轉頭觀戰,卻聽趙咼叫道:「叔叔!」梁蕭激鬥間聽得叫聲,心神倏分,出掌頓緩,被雲殊一輪快攻逼得喘不過氣來。

  忽聽趙咼又叫道:「雲殊住手。」聲音尖利,滿是怨恨。雲殊一愣,忽聽陳宜中冷道:「雲殊,聖上命你住手,你又想抗旨不從?」雲殊眉頭一皺,瞧了瞧梁蕭,又看了看趙咼,嘴裡湧出一股苦澀,咬了咬牙,忽地縱身後退,澀聲道:「下臣雲殊,叩見聖上。」 趙咼卻不理他,直直望著梁蕭,道:「叔叔……」嗓子一啞,淚水順著雙頰滑了下來。花曉霜雖不明緣由,也覺心酸,將他攬入懷裡。

  雲殊見趙咼要哭,忙道:「聖上,還請不要失了禮數……」話未說完,趙咼忽地叫道:「走開,走開……」小手一揮,啪得打在雲殊臉上。雲殊挨了一記,一愣之間,卻見趙咼淚眼中透出深深的恨意,他心中莫名其妙,還想撫慰。趙咼雙手亂揮,尖叫道:「滾開,你害死了哥哥,又來害我……」雲殊聽得這話,面肌微一抽搐,眼裡露出深深痛色。

  梁蕭失聲道:「咼兒你說什麼?星兒死了?」臨安一別,趙咼經歷無數慘變,聽得這聲「咼兒」,胸中一熱,號陶大哭,他久病之身,這般竭斯底裡一鬧,渾身便似抽空一般,再無半點氣力,指著雲殊抽噎道:「哥哥死啦,哥哥被他害死啦……」梁蕭只覺難以置信,問道:「他怎麼害死你哥哥?」趙昌道:「那天叔叔你走啦,阿姨帶我們去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就在那兒,我與哥哥遇上這個……這個壞人!」手指著雲殊道,「他定要哥哥做皇帝,哥哥說他不會做,他就嚇唬哥哥,哥哥怕得直哭,最後……最後只好做啦。後來,他帶著我們坐船去殺人,殺了好多好多人,流了好多血,哥哥嚇得不敢看,他就逼哥哥看,還說哥哥以後也要這樣殺人,哥哥害怕,天天都哭。那天,有好多人跑到船上,到處都在叫,船上都是血……」他想起當日慘酷情形,小臉扭曲,露出難言恐懼,兩手抓住曉霜的衣袖,渾身顫抖。花曉霜憐意大生,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歎了口氣。

  趙咼雖說得語無倫次,梁蕭卻已猜中幾分,見他平靜了些,問道:「後來呢?」趙咼道:「再後來……許多人撲到哥哥面前,血啊,肉啊,都淋在哥哥身上。到了晚上,哥哥再也說不來話了,我叫喚他,他就只望著天上這麼喊:啊—啊—啊—」他學著趙呈的嗓子尖聲叫喚,慘厲淒涼,彷彿晚鴉哀鳴,眾人聽得心口一陣酸楚,雲殊雙目一閉,長長吐了口氣, 梁蕭面色蒼白,半晌道:「再後來呢?」趙禺哭了一陣,道:「再後來,哥哥就一直叫啊叫的,叫了許久,突然瞪著眼,張著嘴,再也不叫了。我摸他的臉,冷冰冰的,我當他睡著啦,就去搖醒他,可是他們都說,哥哥死了,再也不會醒啦……」他說到這裡,心頭無比難過,一口氣回不上來,軟綿綿癱在曉霜懷裡,花曉霜拔出銀針,在他「志堂」、 「人中」處紮了兩針。過得片刻,趙咼睜開眼,呆呆望著天上,流淚道:「哥哥死了,再也醒不來了……」梁蕭怔了半晌,心中殺機盡消,雙拳緩緩鬆開。

  卻見趙咼轉過頭,望著雲殊,恨聲道:「你不逼哥哥做皇帝,他就不會死了。你逼了哥哥,又來逼我,我恨死你啦。」手指著陳宜中道,「他們說你壞,我就點頭,他說不要你帶人打仗,我就說好。他在紙上寫好字,我就按了手印。哼,你害死哥哥,只要對你不利,我就說不出歡喜……」陳宜中老臉一紅,連連咳嗽,道:「聖上……這話怎麼拿來說 ……」雲殊心頭一痛:「聖上竟為這個與我為難,唉,我竟不知情。」一念未絕,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聲炮響,殺伐之聲大起,雲殊騰地站起。只看一名軍士匆匆奔人,大聲道: 「雲帥,韃子攻上來啦!」雲殊看了趙咼一眼,回復鎮定之色,又見一名軍士踉蹌奔人,叫道:「雲帥,前軍著火啦!」雲殊未及發話,卻聽梁蕭問道:「風向如何?」那人應道:「東北風。」雲殊冷笑道:「姓梁的,如今大宋完了,你可歡喜了?」陳宜中驚道: 「你胡說什麼,還不快去抵擋?」雲殊拍開眾人穴道,冷聲道:「元兒順風火攻,擋不住了,你們各自逃生去吧。」說罷邁開大步,走向趙咼,梁蕭伸手一攔,道:「你帶他去哪裡?」雲殊喝道:「讓開!」呼得一掌拍來。梁蕭翻掌接住,叫道:「鶯鶯,你與曉霜帶孩子先走。」雲殊厲聲道:「豈有此理?眾軍聽令,死活不論,將這幾人統統拿下。」眾軍土原本莫名其妙,此時得了雲殊將令,紛紛掣刀撲上。柳鶯鶯大為氣惱,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麼?」矮身出腿,掃翻數人。

  花曉霜面色慘白,忙抱趙咼退到一旁,恰好身後一名軍士持刀劈來,花曉霜慌亂之間,不進卻退,反將身子送到刀下。花生從旁見得,飛步搶上,一拳揮出,嗆啷連聲,那柄鋼刀應手斷成數截,其勢不止,被大金剛神力裹著,似如勁矢疾箭,颼颼颼一陣亂響,沒人甲板之中。那名軍士望著手中刀柄,不由呆了。雲殊瞧得心驚:「這和尚竟然深藏不露。看來這伙奸賊有備而來,我是大大失算了。」心中一急,竟被梁蕭逼退。

  花曉霜驚魂甫定,向花生道:「謝……謝啦!」花生抓著腦袋,呵呵直笑,忽見一名軍士挺槍刺來,便側身讓過,反手在槍桿上一撥,不料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頓如騰雲駕霧一般,連人帶槍拋將出去,豁拉一聲,將艙壁撞了個大窟窿。花生啊喲叫道:「糟糕。」 飛步搶出,較之那人去勢還要快三分,本擬後發先至,將那軍士憑空抓將回來,豈料眼前一花,一個人抓著那名軍土,從牆洞之中鑽了進來,與他撞個正著。

  花生不及轉念,神力注人雙腿之間。迎面那人卻收勢不住,慌忙出掌,啪的一聲擊中花生胸口。花生好似大樹生根,動也不動,那人卻向後一仰,一跤坐倒。花生見來人金髮碧眼,從所未見,心頭驚奇,憨笑道:「金毛兒,對不住!俺來扶你。」說著伸手便扶,那人打他一掌,手掌隱隱作痛,又驚又怒,叫道:「對不住你爹。」猛然發拳,重重搗在花生肩頭。

  花生中拳,身子一晃,便將拳勁卸去,奇道:「你幹麼打人?」那人見他挨了自己全力一擊,竟似渾不在意,不覺頭皮發麻,右腿急起,踢向花生下陰。下陰是人體最為薄弱之地,大金剛神力縱然厲害,也難練及。花生無奈,只好伸手格住。那人蹲覺小腿劇痛,厲聲道:「去你媽的。」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彎刀,閃電劈出。花生一驚,向後躍出,卻聽梁蕭冷聲道:「哈里斯,你來得好?」那胡人聞言色變,厲聲長嘯,嘯聲一出,只聽艙外又有兩聲長嘯,與之呼應。

  梁蕭聽得嘯聲,一招迫開雲殊,向哈里斯凌空撲到。哈里斯急舞彎刀向後退卻。梁蕭方要追擊,忽見雲殊晃身撲向曉霜,神色一變,前奔之際,忽地後掠,一掌拍向雲殊。雲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未交,便聽一聲大響,艙頂破出一個大洞,阿灘尊者從天而降,振臂一揮,金剛圈帶著嘯聲,向梁蕭後腦撞來。

  梁蕭前後受敵,右掌微縮,卸開雲殊掌勁,左掌如風,向後掠出。金剛圈著他掌力一激,陡然快了一倍,變了方向,自他身邊繞過,咻得射向艙外。便在此時,只見艙外銀光乍閃,一個人飄然而入,將金剛圈輕輕接在手中,縱聲笑道:「平章大人身子健旺,尚在人間。洒家真有不勝之喜!」雲殊見梁蕭掌力回縮,正欲進逼,忽見這銀衫客露了這手,頓時吃了一驚。想那金剛圈帶了阿灘一擲之力,再加上梁蕭的掌力,二力相疊,勁力何等驚人,便是自己,也難硬接。再聽得他開口說話,心中咯登一響:「糟糕,梁蕭這廝又來了厲害幫手?」

  卻聽梁蕭笑道:「有勞足下掛心,足下活著一天,梁某決不會先死!」這一下用上了真力,那人頓如騰雲駕霧一般,連人帶槍拋將出去,豁拉一聲,將艙壁撞了個大窟窿。賀陀羅笑道:「好說,好說。」瞥了雲殊一眼,將金剛圈拋還給阿灘,目光忽又落到趙咼身上,拍手笑道:「這個便是大宋的娃娃皇帝麼?好好好,果然生得精乖……」乖字出口,已是形影俱無。雲殊瞧得一怔,猛聽梁蕭叫道:「小心。」叫聲未絕,便覺勁風疾來。原來賀陀羅聲東擊西,嘴裡說著趙咼,出手卻直奔雲殊,要知他稱雄西方,威名遠及大秦、高盧,這番前來中土,除了斷往日仇怨,更雄心勃勃,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豈道先後受挫於九如與釋天風,嶗山為梁蕭氣勢所迫,不戰而逃,更是生平奇恥。明歸本就與他不睦,事後趁機設計,慫恿火真人、常寧在脫歡面前大說賀陀羅壞話。賀陀羅顏面盡失,急於立件功勞,挽回面子。聽說此間交戰,便與哈里斯南來,欲要活捉宋主,揚名天下,阿灘尊者經不住哈里斯利誘,也跟來分一杯羹。

  待得元軍火攻,宋軍潰亂,三人趁機偷入宋營。賀陀羅早知梁蕭入營,此來已有防備,但瞧得雲殊與梁蕭鬥得旗鼓相當,卻是吃驚。又見雲殊宋將裝束,不由尋思:「久聞宋人中有個雲殊,武功厲害,料得便是此人。」他自付與梁蕭動手,彼此熟捻,不易得手,但雲殊卻是初見,出其不意,不難一舉傷敵。

  賀陀羅的「虛空動」為天下一絕,晃身便到雲殊右側,使出「破壞神之蛇」,出拳無聲,但內勁內蘊,便如草中毒蛇,冷不丁躥起咬人。雲殊雖得梁蕭提醒,但事發倉猝,抵擋不及,只得竭力向左閃避。賀陀羅心中暗喜,雙臂隨之遞上,正要斃敵於拳下,忽覺身後勁風颯然,不用回頭,也知梁蕭拳腳到了。他只當二人交手,必是對頭,只須先傷雲殊,再殺梁蕭,將這兩人各個擊破,誰料梁蕭竟會出手相助雲殊,不覺心中氣惱,但也未敢輕忽,足下不動,身子扭轉,原本落向雲殊的雙拳,卻向梁蕭遞出。

  梁蕭在嶗山與他交過一回手,早有防備,當下施展「轉陰易陽術」,剛勁變柔勁,陰勁變陽勁,變到半途,忽覺賀陀羅拳中蛇勁如山洪暴發,不隨自己內勁變化,直直瀉人經脈之中,不由悶哼一聲,撤掌疾退。賀陀羅一代宗師,上次大意輕敵,吃了小虧,事後略加揣摩,便想出克制「轉陰易陽術」的法子。梁蕭使出這路功夫,正投他心意,當下以不變應萬變,一舉破了梁蕭的奇功,不待他退讓,哈哈一笑,雙臂暴長半尺,搭上梁蕭雙腕,左足立地,右腿好似漫不經心,踢向梁蕭。他雙手雙足自行其是,彷彿分屬不同主人。

  雲殊遭賀陀羅暗算,心中驚怒,此時見他出腿之際,下盤破綻大露,當即身子一矮,一腿著地掃去。

  不料賀陀羅腰身一扭,踢出之腿忽又掃回。雲殊不妨如此凌厲的一腿竟是虛招,但覺勁風撲面,如大斧劈來,慌忙翻身斜躥。梁蕭趁著賀陀羅分心,脫出他的手底。賀陀羅嘿笑一聲,隨之搶上,揮袖出拳,梁蕭再不敢與他較量內力,二人以快打快,瞬間拆了七八招。

  雲殊瞧得迷惑:「這二人不是一夥麼?為何窩裡鬥起來了。」對於梁蕭出手相救一事,更覺琢磨不透,眼瞧賀陀羅出手凌厲,梁蕭漸落下風,頓生敵汽之心:「這銀衫客來者不善,武功又高。姓梁的賊子倘若敗了,我也孤掌難鳴。」他精通兵法,深知連弱抗強之道,心念至此,忽地縱上,與梁蕭夾擊強敵。賀陀羅力敵兩大高手,頓被逼出了渾身能耐,時隱時現,身若龍蛇,舉手投足,均是出人意表。

  此時柳鶯鶯綽起一口單刀,與阿灘尊者斗在一處。激鬥片刻,柳鶯鶯見這喇嘛色迷迷瞧著自己,心念一動,衝他微微一笑,笑生雙靨,便如奇花初綻,白水生暈,美艷不可方物,阿灘本是色中餓鬼,只瞧得兩眼發直。但此刻生死相搏,豈容分心,迷亂之際,便覺肩頭風起,柳鶯鶯一刀向他腦袋削來。阿灘躲閃不及,鋼刀掠肩而過,帶走半片耳朵,頓時鮮血淋漓。

  阿灘驚怒交進,以吐蕃話大罵,柳鶯鶯咯咯笑道:「臭禿驢,你用番話罵我,欺姑娘聽不懂麼?哼,我給你計個數,你罵我一句,我便砍你一刀。看是你的嘴利,還是我的刀利?」阿灘一愣,心道:「自然是你的刀利些,我罵你一百句,也抵不過你砍我一刀了。」 正欲發狠進擊,忽又見柳鶯鶯容光絕世,一笑一顰俱是嬌媚可人,頓覺眼花繚亂,神魂顛倒,一時間迭遇險招。

  只此功夫,賀陀羅三人翻滾不定,鬥到百招上下。梁、雲二人招式忽地一變,雲殊四方遊走,使出「三才歸元掌」,梁蕭卻隨手展開「大逆誅心掌」。前者是天下第一等審敵武功,後者卻是天下一等一騙人功夫。二人使了數招,忍不住相互瞧了一眼,都覺驚訝不已,敢情這兩路掌法看似水火不容,彼此克制;冥冥之中卻有相生之道。一經合使,威力倍增。「大逆誅心掌」長於欺敵,敵手一旦心意大亂,露出破綻,「三才歸元掌」便能趁隙而人,施展歸元一擊。就好比戰場之上,一軍迷惑對手,一軍伺機破敵。

  此中奧妙,蕭千絕與公羊羽也是從未慮及。

  賀陀羅初時尚能應付,但越鬥越覺吃力,只覺梁蕭出手詼諧,不易捉摸,雲殊一雙肉掌看似凝而不發,氣勢卻無所不在,不由心凜:「這兩個兔崽子配合無間,大大不妙。」 他雖未必會輸,但生平但求穩妥,絕不行險,當即躍開數丈,笑道:「平章大人,你想勾結宋人殺了洒家,獨佔這個功勞嗎?」梁蕭知他意在挑撥,斜眼一瞥,見雲殊神色狐疑,心知他身處劣勢,倍感警惕,聽了著話,心意已生動搖。又聽賀陀羅笑道:「也罷,平章大人,你我聯手殺了此人,那小娃娃算你的,這人首級算我的如何?」梁蕭狷介之性,心中雖惱,卻不屑與他辯解,冷冷一笑,不置可否。雲殊見他神情,更是信了八分:「楚婉說他救過聖上,果然都是假話。那女子也不知為何,竟杜撰出那般荒誕言語;這兩人原是一丘之貉,可笑我竟鬼迷心竅,只當這姓梁的惡賊來此,是要救聖上出困?」越想越怒,猛地想起,自己鬥得入神,竟爾忘了趙咼,回頭望去,只見艙中空空,那還有趙咼的人影。雲殊大怒,瞪視梁蕭,恨道:「好你個聲東擊西!」

  梁蕭知道趙咼定是被花曉霜趁亂帶走,心中卸下一塊大石,不覺微笑。賀陀羅兩眼一轉,忽地縱聲長笑,向艙外躍出。雲殊知他要出艙捉人,豈容他得手,一聲大喝,縱到半空,掌力遙遙擊出。賀陀羅閃身避過,忽覺腰間又有勁風掠來,情知梁蕭到了,心中暗罵,伸手格住,眼角餘光一掃,只見雲殊正欲掠出艙外,不由怒哼一聲,借梁蕭掌力翻身撲上,拳腳齊施。雲殊轉身抵擋。二人在半空中拆了一招,忽見梁蕭逼近艙門,不由同聲喝道: 「哪裡走?」喝聲中,雙雙騰空撲出。梁蕭只覺勁氣如山壓來,急使「大逆誅心掌」,化正為逆,身子一蜷,疾風般退回艙內,抬眼望去,卻見那二人堵在門前,鬥得激烈。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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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4:31 |只看該作者
  且說花曉霜抱著趙咼,眼看刀槍簇簇,混亂不堪,趙咼小小身子不住發抖,不由尋思:「這般砍殺下去,怕會驚著他。」便捂著趙咼雙目,躬身從花生砸出的窟窿中鑽了出去。

  花生與哈里斯糾纏正烈。哈里斯將一把彎刀舞成團團銀光,將花生裹在其中。卻見這小和尚也不抵擋,東一搖,西一擺,任憑刀鋒在他身前飄來蕩去,卻始終割不到他一片衣角,哈里斯暗呼邪門,卻欺他只守不攻,大喝大叫,放手猛劈。花生見他齜牙咧嘴,眼透凶光,心頭頗有些害怕,忽見曉霜出艙,忙道:「等等俺。」使了個「無拘泥相」,從哈里斯身邊掠了過去。哈里斯見他說走便走,驚怒交進,但想這小禿驢武功雖高,若不還手,不足為懼,當即跟著跳出,抬眼一望,只見遠處烈焰沖天,好似一條狂龍,掠過無數宋軍船隻,蜿蜒而來。大宋軍民驚懼不已,鬥志全無,大呼小叫,紛紛驅船逃命,大船小艇自相衝撞,一時沉沒無算。

  哈里斯雖殘忍好殺,但見如此慘狀,也覺心驚,覷眼一看,只見曉霜與花生並肩站在左近,瞳目發呆,不禁竊喜:「小傢伙沒見過世面,嚇得傻啦!」收了彎刀,悄悄縱上前去,突然施襲,右手並起食中二指,點向花生後心,左手似若雞爪,扣向曉霜肩頭。

  花曉霜被眼前戰爭驚住,腦中空白一片,忽覺肩頭一痛,已被哈里斯扣住「肩井」穴,半身酥麻,雙手一鬆,趙咼頓時落向甲板。哈里斯這手抓住曉霜,那手也點在花生「至陽」 穴上,但覺指尖一痛,如中鐵壁。只聽花生啊喲一聲,叫道:「好痛!」哈里斯見他中指之後,還能叫痛,心下大駭,急欲縮手。卻不料「大金剛神力」練到「一合身相」的地步,隨機生發,勁在意先,習練者念頭未轉,勁力已早早到了;花生雖在發呆,但勁力周流全身,方才中指,立生反激,但聽喀嚓一聲,哈里斯兩根指頭齊齊折斷。

  哈里斯失聲痛哼,抓著曉霜縱身退後。花生轉身瞧見,不由圓眼一瞪,呼地一拳,奔他左臂而來。

  哈里斯手指被他震斷,驚駭莫名,暗忖挨了這拳,手臂豈不粉碎了;慌忙放開曉霜,奮力後躍。花曉霜被他這一帶,身不由主,向後栽倒,花生急急收拳,將她扶住,忽覺頭頂風起,卻是哈里斯揮了彎刀,惡狠狠劈了下來。

  花生拉起曉霜,慌忙避開。哈里斯一刀逼開二人,伸手便向趙咼抓去。花曉霜急道: 「糟了。」花生應聲縱上,一拳橫掃,哈里斯只覺拳風撲面,口鼻皆為之閉,顧不得擒人,慌忙閃開,卻見花生俯身抱人,露出破綻,便身子一扭,彎刀自下而上撩向花生面門。這一刀出手方位古怪之極,大出花生意料,心想若不閃避,勢必被他割中雙目,只好無奈躍開。

  一時間,二人繞著趙咼時進時退,疾走不已。花生武功雖高,但囿於師命,不肯出手攻敵,只是東躲西閃,覷機搶人。哈里斯斷指處陣陣抽痛,對這小和尚忌憚已極,他素來滑溜,頗具乃父之風,彎刀揮來揮去,並不強攻,只待花生出手搶人,便一陣亂刀將他逼退。趙咼夾在二人之間,只覺四周勁風颯颯,刀光亂閃,不覺又驚又怕,哇哇大哭起來。

  花曉霜心急如火,移步搶上。哈里斯見狀,轉身一刀劈向曉霜,花生只怕曉霜受傷,急忙一拳將他逼退。哈里斯心念一動,笑道:「敢情小和尚動了凡心麼?」花生奇道: 「什麼叫作動凡心?」哈里斯心中大怒:「臭禿驢跟老子裝蒜麼?」便嘿笑道:「動凡心就是想妞兒!」忽地一刀劈向趙咼,花生正要阻攔,哈里斯刀鋒偏轉,又向曉霜砍去,花生慌忙揮拳相救,哈里斯身子右轉,彎刀一橫,花生倉促之間,幾乎將手送到他刀上。

  哈里斯詭計得逞,東一刀,西一刀,只向花曉霜與趙咼招呼,花生左遮右攔,狼狽之極。哈里斯正覺得意,不料斜刺裡衝出一人,將趙咼抱人懷裡,貼地滾出。哈里斯一心對付花生與曉霜,卻被旁人揀了個便宜,怒不可遏,飛腿便踢,花生抬腿擋住,二腿一交,哈里斯如中鐵柱,裂著嘴向後退出。

  那人定了定神,眼見花生敵住哈里斯,心頭一喜,背起趙咼發足便跑。趙咼驚魂甫定,認清來人,喜道:「陸太傅,是你呀!你沒逃嗎?」陸秀夫顧不得辯解,匆匆奔近船尾,抬眼一望,忽地怔住,遙見陳宜中站在一艘船上,順風張帆,向南去得遠了。

  陸秀夫原與陳宜中約好,陳宜中守著船隻,自己去救趙咼,誰知這老滑頭見勢不妙,自顧走了。陸秀夫只覺渾身上下如墜冰窟,回頭看去,遙見火光燭天,元軍戰艦成群結隊衝殺過來。陸秀夫不覺兩眼一閉,仰天長歎,澀聲道:「聖上,事已至此,下臣得罪了。」 趙咼不明其意,忙道:「你別說話,快快跑……」話未說完,忽聽陸秀夫大叫一聲:「蒼天啊。」衝上數步,跳了起來,趙咼一時只聽耳邊風響,身子已在半空,他不知出了何事,張大小嘴,卻叫不出半個字來。

  哈里斯與花生糾纏數合,忽地聲東擊西,向右撲出,揮刀劈向曉霜,花生不知是計,翻身攔在曉霜身前。哈里斯一刀引開花生,忽地向左狂奔。不出十步,便見那老頭背著小皇帝遠遠站立,不覺心頭一喜,正要上前,忽見陸秀夫湧身一跳,逕向海中落去。

  哈里斯大驚失色,他千里南來,就為逮住這個小孩。如此一來,豈不前功盡棄?當即腦子一熱,猛地丟開彎刀,魚躍而起,向二人伸手抓去,但終究相距太遠,他這一躍雖用盡全力,仍是差了半尺。倘若換作他人,至此必定束手無策,但哈里斯身負古瑜跏之術,手足關節伸縮自在,一抓未中,大喝一聲:「疾!」,手臂暴長一尺,堪堪扣住趙咼肩頭,硬生生將他拽了過來。陸秀夫背上一空,心頭劇震,不及回望,已然墜入海中。他忿怒之極,雙手向天奮力亂抓,才一張嘴,鹹苦的海水便咕嘟嘟湧人口裡,身不由主,直沉下去。

  哈里斯抓住趙咼,狂喜不已,雙足一撐,欲要勾住船舷,豈道腳下一虛,竟沒勾著,不覺心往下沉:「糟糕,我一念之差,竟被這小兔崽子害死了……」念頭未絕,足踝一緊,已被人抓住。哈里斯絕處逢生,向上一瞧,卻見花生懸在半空,一手搭在船頭,不由喜極而呼:「小禿……咳,小師父,要抓牢些。」

  花生見哈里斯去追陸秀夫,便與花曉霜一起跟來,正巧看見哈里斯跳出去捉趙咼。他救人心切,一時也忘了不會水性,跟著躍出,將他抓住。待得此時,才猛然驚覺,望著碧澄澄的海水,想起柳鶯鶯先前說過的話,心頭好不害怕,顫聲叫道:「曉霜,完啦,俺要落水喂王八啦!」花曉霜趕上前來,見三人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但不見了陸秀夫,知道必已落水無幸,不由一陣慘然,抬眼望去,卻見無數宋軍士卒在海中掙命,慘呼聲響徹雲端。她驟然看見這世上最可怕的慘狀,偏又無力阻住,只覺心如刀絞,一時癡了。

  花生叫了一聲,不見曉霜答應,越發害怕,手足發抖,流下淚來。此時間,那艙板吃不住三人重量,咯的一聲,兀自裂了。哈里斯心頭一顫,慌道:「小師父,快帶我上去。」 花生也不答話,咧嘴直哭。哈里斯哀求數聲,眼見無效,頓時焦躁起來,「小畜生,小賊禿」一陣亂罵。

  花曉霜聽得哭罵聲,方纔還過神來,問道:「花生你哭什麼……」話音未落,便覺背後勁風乍起,掠來掠去,迅快之極,忽聽梁蕭冷聲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便讓和尚放手,左右拚個同歸於盡。」花曉霜正自六神無主,聽到他的聲音,大感寬慰,回頭瞧去,只見梁蕭與柳鶯鶯並肩而立,賀陀羅則鐵青著臉,與阿灘站在左近,雲殊獨站右方,五人鼎足而立,相對怒視。

  梁蕭目視對手,口中叫道:「花生,拉人上來。」花生仍是不敢稍動,柳鶯鶯見小和尚卻如此膿包,心頭火起,叱道:「再不上來,我可踢你下去了。」說著伸足便踢,花生吃了一驚,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反手一撐,便躍上船板,順手將哈里斯與趙咼也提了上來。哈里斯早有準備,一上甲板,飛足便踢花生面門,花生猝不及防,把頭一低。哈里斯收足不及,踢中光頭,頓覺足背欲裂,不由「啊喲」大叫,正想變招,忽覺足頸一緊,已被花生拿住,還要掙扎,花生內勁由足頸經脈直透過來,哈里斯渾身一軟,癱在船上。

  雲殊、賀陀羅見狀,雙雙撲上。梁蕭與柳鶯鶯換個眼色,一個抓起哈里斯,一個抱住趙咼。那二人各有所忌,同時止步。賀陀羅寒聲道:「你要怎地?」梁蕭道:「你不動手,我也不動你兒子。」賀陀羅略一沉吟,道:「好!洒家認栽!」梁蕭料他必然口是心非,只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過分相逼,微一冷笑,回眼望去,只見元軍戰艦密密麻麻蜂擁而來,便向雲殊道:「你號令水手,向南行駛。」

  雲殊恨得牙癢,但此時兵敗如山,趙咼又落入人手,一時無可奈何,心道:「他為何不逕自向北駛入元營,卻向南作什麼?」但覺如此一來,對自己終究有利,冷笑一聲,進了船艙,命水手揚起風帆,向南駛去。梁蕭見船啟動,提著哈里斯,退人艙內。這艘戰船本由海船改造,甚為長大,分為三部,前艙起居,後艙儲藏,底艙作為水手寢室。

  賀陀羅待梁蕭入內,方與阿灘進艙,陰沉著臉,靠艙板坐下。梁蕭暗自發愁:「這老賊武功太高,留在船上終是禍胎,須得想個法子除去。」雙方各懷心事,船艙中一時靜了下來。

  趙咼早巳嚇昏了,花曉霜施以針灸,才悠悠醒過來,哭了幾聲,道:「叔叔!」梁蕭還過神來,向他笑笑,將他小手握住,但覺小手冰涼,瘦小堪憐。趙咼被他握住手,只覺有了依靠,平靜下來,問道:「叔叔,嬸嬸還好麼?」梁蕭一愣,花曉霜卻臉色倏地慘白,柳鶯鶯也聽得分明,秀目中透出驚怒之色。

  梁蕭默然半晌,終不忍說出真相,歎道:「她很好。」趙咼奇道:「既然很好,怎麼不來看我?」梁蕭胸中一痛,澀聲道:「她不得空……我替她瞧你,還不好麼?」趙咼露出失望之色,這時機,便聽柳鶯鶯冷不丁問道:「咼兒,你那嬸嬸長什麼樣子?」趙咼一怔,想了想道:「她很好看,可沒你好看。」又指著花曉霜,笑道,「但比她好看些。」 花曉霜臉上血色也無,低了頭去,柳鶯鶯卻美眸生寒,瞪向梁蕭,見梁蕭低頭不語,更當他心裡有鬼,越發氣苦,正欲發作,忽聽艙外一聲響,彷彿霹靂大作,船身隨之震動,搖晃起來。

  梁蕭騰地站起,但聽船尾又是一聲響,似是弓弩發射之聲,這般此起彼伏,響了數聲,忽見雲殊走入艙內,冷冷道:「韃子追上來了。」梁蕭道:「多少船隻?」雲殊道:「打沉一艘,還剩十艘,正發炮石過來,只怕再過片刻,這船就要沉了。」賀陀羅長身而起,擊掌笑道:「各位再不投降,更待何時?」雲殊瞪他一眼,凜然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大丈夫死則死矣,豈可屈膝投敵?」賀陀羅為他目光所懾,一時語塞。雲殊冷笑一聲,拂袖而出,梁蕭抓起哈里斯道:「我們也去看看。」柳鶯鶯被戰事岔開了話,不便與他算賬,狠一頓足,也來到船尾。

  此時層雲蔽天,北風正厲,只見十艘黃鷂戰船鼓滿風帆,向著大船包抄而來。梁蕭觀望片刻,拾起一張角弓扯滿,一箭直奔當頭元船,將那帆上纜繩撕裂一半。元軍尚未明白發生何事,梁蕭第二支箭急急射到,這箭來勢更狠,將纜繩截成兩段。船帆忽失牽掛,嘩啦墮下,元軍驚怒交進,齊聲叫罵。那船無風可借,頓時來得緩了。

  雲殊心頭暗凜:「一箭中繩已然極難,兩箭射在同一方位,難上加難。我與這廝數度交兵,騎射盡落下風,今日看來,輸得倒不冤枉!」思忖間,忽聽身後嘩然大響,回頭一看,本船的三張風帆同時落下。雲殊心頭一沉,只聽梁蕭叱道:「賀陀羅,滾出來!」但聽一聲笑,賀陀羅自艙內慢悠悠踱出來,說道:「不知平章大人有何吩咐?」梁蕭道: 「哈里斯在我手裡,你不怕兒子送命嗎?」足尖抬起,對準哈里斯腦袋,只需輕輕一送,哈里斯頭開腦裂,決然無疑。

  賀陀羅笑道:「梁大人當世英才,行事總要講個理字。方才洒家坐在艙裡,那可是沒挪一下屁股。是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船那些水手吃裡扒外,放下風帆,自己跳海逃走。阿灘尊者,你說對不對?」阿灘笑道:「對啊,對極啦。」柳鶯鶯啐道:「對你個鬼,你們殺人放帆,還想狡辯?」賀陀羅笑道:「無憑無據,豈可胡亂定罪?姑娘現在說說,還不算什麼?倘若做了大官,金口一開,可要冤殺多少百姓?哈哈,敢問姑娘,你哪只眼睛瞧見在下殺人放帆了?」他喬張作致,一字一句扣著柳鶯鶯的話頭,柳鶯鶯明知他殺光水手,放下風帆,卻苦於沒有親見,難以辯駁,蓮足一頓,心中大為惱火。

  梁蕭一時大意,讓賀陀羅趁亂殺人放帆,鑄成大錯。但眼下形勢危急,無暇分辯,大船航速驟減,敵人逼得更近,當即扯起角弓,凝神指定,只待元船進人射程,便發箭射帆。元軍吃過一回苦頭,也變得聰明起來,始終遠遠綴著,只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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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7:01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六章 煙波微茫


  如此僵持片刻,忽聽趙咼驚呼道:「啊呀,不好啦,海裡冒出小山來啦?」眾人斜眼瞥去,卻見遠方海面上,憑空出現一座黑黢黢、光溜溜的小島,俱感驚奇:「方纔還波濤萬里,怎地突然多出一座小島?」忽見島上噴起一道泉水,高及丈餘,八方噴灑。柳鶯鶯倒抽了一口冷氣,失聲道:「這島會動!」眾人定睛一看,小島果然緩緩漂移,向元船逼近。卻聽雲殊冷笑一聲,道:「什麼小山小島?分明是一頭大鯨。」趙咼奇道:「什麼叫大鯨……」話一出口,忽又撇起小嘴道,「我才不與你說話?」雲殊聞言,滿心不是滋味。

  此時,元軍也看見巨鯨,紛紛駭呼。這些士卒來自北方,對這海中巨獸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頓時張弓亂射。那巨鯨挨了兩箭,尖聲長鳴,沉人水中,再度浮起,已在戰船之下,元船輕小,著它背脊一頂,頓時翻轉過來,士卒如下鍋的餃子般落人海裡,掙扎哀嚎。他船元軍大呼小叫,引弓放箭,那巨鯨又度下潛,出海之時,將兩艘齊頭並駛的元船一齊頂翻。元軍驚惶之極,一面放箭,一面掉櫓回逃,巨鯨時沉時浮,緊追不捨,半晌工夫,元船又被頂翻六艘,僅剩一艘,惶惶若喪家之犬,忙忙若漏網之魚,扯滿風帆,霎時間逃得不見蹤影。這輪人鯨交戰,驚得諸人目瞪口呆。雲殊忽向趙咼一膝跪倒,喜道:「聖上洪福,夭降神鯨,可見大宋國運未絕,還能補救,哈哈,還能補救……」他數月來連遭慘敗,忽然逢此吉兆,激動得語無倫次,如顛如狂,兩眼驀地流出淚來。趙咼大吃一驚,戰聲道:「你說什麼,我……我都不懂……」

  雲殊大聲道:「天祐大宋,大宋決不會亡……」他快意莫名,欲要縱聲長笑,誰料笑聲卻是說不山的低沉暗啞,好似夜中梟啼。趙咼瞧他這般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模樣,心中害怕之極,緊緊抓住曉霜衣衫,渾身顫抖。

  賀陀羅不料堂堂大元水師,竟被一頭巨鯨沖得七零八落,張大一雙碧眼,一時難以置信,聽得雲殊之言,不覺心頭一動:「莫非當真是天祐大宋?若不是老天弄鬼,為何偏偏節骨眼上,卻來一頭鯨魚?」正自驚疑不定,忽聽梁蕭冷笑道:「你說它是神鯨,它可未必認得你大宋,仔細瞧瞧再說!」賀陀羅舉目一看,卻見那頭巨鯨掉了頭,向著大船游弋過來,轉念間神色陡變,脫口道:「難道說,它把我們也當作敵人?」梁蕭道:「算你明白。」賀陀羅眼珠亂轉,露出焦慮之色。

  雲殊雖是不信,可見那鯨魚越來越近,也不由心神忐忑,一瞥花曉霜,見她呆望巨鯨,無有防範,不由忖道:「:聖上清白之軀,就算一死,也決不能與奸賊死在一起?」想到此處,呼地一掌,拍向曉霜面門。

  花曉霜覺出掌風,猝然一驚,但雲殊無意傷她,這掌只是虛招,尚未用老,右爪疾出,扣住趙咼肩頭,將他抓過,左掌倏地圈回,「砰」得接下花生一拳。花生一晃,雲殊也倒退半步,厲聲道:「好和尚。」喝聲未落,頭頂風聲乍響,梁蕭一掌拍到。雲殊並不後退,身形微挫,揮掌上迎,掌力方接,他忽使一招「天旋地轉」,立地便旋。梁蕭掌下發虛,勁力盡被卸開,方要變招,忽聽柳鶯鶯發聲嬌叱,回頭一瞥,只見柳鶯鶯踉蹌後退,俏臉煞白,賀陀羅一臉詭笑,已將哈里斯奪回。

  梁蕭棄了雲殊,躍到柳鶯鶯身旁,握住她手,急道:「沒事麼?」內力源源度了過去,助她化解賀陀羅的蛇勁。柳鶯鶯見他面露關切之色,雙頰微微泛紅,忽地神色又變,摔開他手,冷冷道:「放尊重些!你有妻子,還來惹我作什麼?」梁蕭詫道:「你說什麼?」 柳鶯鶯漲紅了臉,怒視他道:「還不承認嗎?小孩子叫你叔叔,又說有個嬸嬸,哼,叔叔嬸嬸,難道不是一對?梁蕭,我當你是個好漢子,你卻當我是笨蛋,是傻子……」說到這裡,眼裡已泛起迷濛淚光。梁蕭見危機四伏,大敵當前,柳鶯鶯卻偏偏來算舊賬,心中氣惱,道:「這事另有別情,以後再說。」柳鶯鶯怒道:「不成,你不說明白,我便不放你。」 伸出素手,反將他牢牢拽住。

  賀陀羅見他二人纏夾不清,喜不自勝。他奸商出生,精於算計,權衡當前三方,梁蕭一方與己實力相當,若然動手,討不得好。雲殊武功雖高,卻只得一人,手中多了趙咼,更添累贅,若能將他擊斃,以趙咼作為人質,又能挾制梁蕭等人,可謂一石三鳥之計,天造地作之策。他算計已定,忽地兩眼望天,口中打個哈哈,左拳倏抬,拍向雲殊。

  這一下變起俄頃,雲殊不及轉念,一縮身,以「歸元步」閃避。賀陀羅數度與他交手,對其武功瞭然於胸,此時佔得先手,縱聲長笑,左拳橫掃,將雲殊逼住,右手反出,撤下般若鋒來。

  般若鋒本賀陀羅自創兵刃。與之相合,還有一路「大自在天之舞」,威力奇大,他珍為絕技,從不輕使。初時與梁、雲二人交手,他自重身份,未用兵刃,現今自忖不出絕招,難以速勝。當即「般若鋒」凌空一抖,向雲殊劈下,卻是單刀刀法。雲殊縮身避過,還了一招「罔兩問景」。賀陀羅手腕斗翻,般若鋒向前探後勾,又變鉤法,鎖拿雲殊手腕。雲殊不料他刀中帶鉤,忙收掌後退。賀陀羅如影隨上,招術忽刀忽鉤,乍聽裂帛聲響,雲殊衣襟著了一下,斷成兩截。趙咼身處鬥場,驚得雙眼緊閉,只覺得四面八方氣流迴旋,刮得面皮生痛,心頭一駭,哇的哭了起來。

  梁蕭惱恨雲殊偷襲,不願相幫,但聽得趙咼哭聲,一顆心頓又軟了,忽覺柳鶯鶯玉手津津生汗,側目一看,見她盯著雲殊,微有關切之色,沒來由心中泛酸,冷笑道:「你嘴裡跟我慪氣,心裡卻在意那姓雲的吧?」柳鶯鶯臉色微變,扔開他手,怒道:「你放屁 ……」她眼裡淚花滾來滾去,高聲道,「在意他又怎樣啦?你能找妻子,我便不能找情人麼?你是我什麼人,我在意誰,要你來說嘴麼?」梁蕭心往下沉,冷冷道:「不錯,你在意誰,不用我說嘴!但你記住了,我不是救他,更不是幫你!」忽地伸腿挑起地上散落的一桿長槍,迎風抖出,向賀陀羅背心疾刺過去,朗聲道:「白刃對空拳,不害臊嗎?」他先刺後喊,槍尖與叫聲同時抵達,看似光明正大,實則近乎偷襲。賀陀羅心中暗罵,般若鋒反手揮出,如風車般滴溜溜一轉,頓將槍尖絞落。梁蕭不料「般若鋒」竟有如此妙用,讚道:「好功夫。」也不收勢,手中白蠟桿向下一沉,驀地橫掃,正是「太祖棍法」中一招「橫掃千軍」。「太祖棍法」於宋之一代流傳極廣,宋太祖趙匡胤以一條桿棒打下四百座軍州,憑得就是這路棍法。後世學武者大都會使,但同是一路功夫,不同人使來,威力大有不同。只見梁蕭一桿棒在手,便如蒼龍戲水,野雲孤飛,往往於極尋常的招術之中,生出極不尋常的威力。

  二人驚鴻矯電般拆了數招,難分勝負,賀陀羅竟鬥不下一路「太祖棍法」,不覺焦躁起來,白眉倒立,厲叱道:「趙匡胤何足道哉?」般若鋒忽地大開大闔,宛若飛雪滿天,無所不至,只聽刷刷刷異響連連,桿棒節節寸斷,頃刻間僅餘四尺。梁蕭笑道:「中土英才輩出,豈只趙匡胤一個?」談笑間,舉棒數振,瀟瀟灑灑脫出「般若鋒」的利刃,刺向賀陀羅胸口。賀陀羅心道:「好傢伙,棍法不成,又用劍法麼?」這路「歸藏劍」遠非 「太祖棍法」可比,他不敢大意,揮舞般若鋒,凝神對敵。

  雲殊揮拳逼退哈里斯,忽聽梁蕭之言,心血上湧:「這奸賊雖然可惡,但這話說得極是,我中土英才輩出,豈有滅亡之理,假以時日,定可掃滅韃虜,中興漢室……」心中激動不已,低頭望去,卻見趙咼小臉煞白,雙目緊閉,早已驚得昏了過去。雲殊心中暗歎,忽覺大船猛震,船上眾人無不東倒西歪。雲殊拿樁站定,心下駭然:「不好,那頭鯨魚真來作怪了。」

  梁、賀二人被這一震,各自退開。賀陀羅定住身形,毒念陡起:「都是姓梁的小子壞我大事。洒家得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賜。」暴喝一聲,「般若鋒」橫批豎斬,直撲梁蕭。梁蕭舉棒拆了兩招,足下又是一震,船身再傾。梁蕭動念奇快,借此傾斜之勢,足下一轉,到得賀陀羅身側,揮棒刺他「五樞」穴。這招合以天時地利,賀陀羅躲閃不及,長吸一口氣,「五樞」穴忽地陷落三寸。梁蕭這一棒本已刺到他肌膚,忽覺棒下一虛,錯愕間,賀陀羅擲出般若鋒,向他面門掃來。

  梁蕭不及轉念,雙腿釘地,上身疾仰,只覺「般若鋒」掠面而過,刮得面皮生痛。他避過這招,心道賀陀羅兵刃脫手,正該趁虛而人,身形未穩,桿棒挽出一個平花,刺向賀陀羅胸口。誰料賀陀羅反手一招,那「般若鋒」竟又飛回到手中。梁蕭收棒不及,「般若鋒」寒光數閃,喀喀兩聲,桿棒斷作三截。

  賀陀羅這一放一收極是出奇,正是「大自在天之舞」的殺著,以此破敵,從未有失,當下左掌再吐,正中梁蕭右胸,梁蕭悶聲慘哼,翻出丈餘,立足未穩,身側一股勁風全無徵兆,忽然襲來。這一掌來得迅猛突兀,梁蕭即便全神防備,也不易避開,何況此時他才遭重創,全無抗拒之能。一剎那,只覺腰脅劇痛,身不由主拋起兩丈,直向海中落去。下墜之際,他恍惚看見,雲殊立身船頭,一手握拳,神色說不出的陰鷙。梁蕭只覺心中一陣狂怒,一道殷紅血箭奪口而出,只聽嘩的一聲,海水冰涼,四面湧來,硬生生將他拉扯下去。

  雲殊瞧著梁蕭落海,心頭突突直跳。方才梁蕭退後之際,竟將腰脅送到他面前,他頭腦一熱,忍不住揮掌暗算。眼瞧這生平大敵遭此滅頂之災,心中既是興奮無比,又覺爽然若失,不由仰首望天,心道:「蒼天有眼,娘親姊姊,眾位同門,方老前輩,大宋千萬將士,這惡賊終於死啦……終於死啦……」想著不覺長笑出聲。只笑了半聲,便聽尖聲慘呼,一道綠影自旁掠過,直向著海中撲去。雲殊見是柳鶯鶯,忙伸手將她拽住。

  柳鶯鶯昏亂中,給他扣住肩膊,欲要掙扎,又覺渾身虛脫,提不起半分氣力,雙膝一軟,伏在舷上,慘呼道:「梁蕭……」卻見海水碧沉沉一片,哪還有半個人影,頓覺陣陣暈眩,兩耳嗡嗡作響。瞧著海面傻了片刻,忽聽花生的呼聲若斷若續,悠悠傳來:「別嚇俺……啊喲,曉霜要死啦……要死啦……」又聽賀陀羅高聲笑道:「雲大人與洒家當真默契,哈哈,用你們漢人的話……叫什麼來著,對,『天作之合』,哈哈,這掌使得當真妙極,梁蕭這廝定然不活啦……」

  柳鶯鶯聽到這裡,耳中只有一個聲音反覆激盪:「不活啦……不活啦……不活啦… …」一時間,心中千萬根鋼針刺扎也似,痛苦難忍,驀地玉掌圈轉,回擊雲殊胸口。雲殊避過她的掌勢,正色道:「柳姑娘!梁蕭大奸巨惡,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柳鶯鶯縱身躍上,雙掌亂揮,尖聲叫道:「你胡說,他拼了性命,就為救你懷中孩子。他是壞人,天下還有好人嗎?」雲殊聞言心神微震,躲開她的七掌八腿,回想起梁蕭種種舉動,也不覺迷惑起來。

  賀陀羅冷眼旁觀,心中卻是樂不可支,暗忖梁蕭中掌落海,必無幸理,那頭巨鯨也再未撞擊船底,想是船大且沉,不易翻轉,鯨魚體形雖巨,卻是無知蠢物,一受挫折,便即放棄。如此便去了兩個麻煩,倘若柳鶯鶯再和雲殊來個鶴蚌相爭,真是上上大吉。但見雲殊神色迷惑,只恐他被說動,便道:「是啊,說起來,梁蕭確是個難得的好人,可惜可惜,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他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麼顛而倒之一回說,雲殊胸中怒火陡升:「你這胡兒就是天大的禍害,你說的好人,會是什麼好貨色?」他新遭亡國之慘,心性大變,尋思道,「梁蕭那廝大奸大惡,殺了他萬無錯理,若不是他攻破襄陽,我大宋會有今日麼?」剎那間,滿心疑惑盡都拋至九霄雲外,忽地一掌將柳鶯鶯震退三步,喝道:「殺了便殺了,我雲殊做事,從不後悔!」一時按腰仰首,神氣凜然。

  柳鶯鶯瞪著他,雙目冰冷,眉間騰起一股濃濃的戾氣。雲殊瞧得心驚,凝神防範。兩人正當對峙,忽聽花生哀哀哭道:「曉霜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柳鶯鶯側目望去,只見花曉霜牙關緊咬,面色慘白,眉間透出青黑之氣,她這般情形,柳鶯鶯也見過幾次,心知她必是看見梁蕭墮海,傷心過度,以致痼疾發作,性命危殆。柳鶯鶯原本萬念俱灰,想與雲殊以死相拼,但瞧得曉霜這般模樣,心頭沒來由一軟:「小色鬼固然可惡,卻始終待她很好。我若見死不救,小色鬼地下有知,必會怨我……」一時生出同病相憐之意,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心腸復轉剛硬:「不成,我若救了她,豈非自個兒犯賤麼?」轉念又想: 「我隨小色鬼死了,做對短命鴛鴦也就罷了。若她也去了陰曹地府,豈不又會纏夾不清;倘若這樣,與其讓她送命,不如讓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活著受罪才好……」霎時間,她心裡種種念頭激烈交戰。過了數息工夫,終於長歎了口氣,道:「花生,你左掌按她『天泉穴 』,右掌捺『陽池穴』,慢慢度人內勁,不可急躁!」花生早已束手無策,聽得這話,如獲聖旨,立馬施為,他內力渾厚,真氣所至,花曉霜眉宇頓時舒展開來。賀陀羅一心要讓兩方自相殘殺,當下也不阻攔,饒有興致,負手旁觀。

  柳鶯鶯見花曉霜面色轉紅,點了點頭,又道:「雙手換過,左掌按『陽池』穴,右掌按『天泉』穴。」這本是平素花曉霜病時梁蕭所用的法子,柳鶯鶯是有心之人,不比花生渾渾噩噩,見過一次,便已記住。花生依法辦理,「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恰能壓制陰毒,片刻功夫,花曉霜「喏」的一聲,睜開雙眼,一顧四周,淚水便奪眶而出,顫聲道: 「柳姊姊,他……他在哪裡……」換作平日,她嘴裡再甜,柳鶯鶯也未必心軟,但此時二人同失至愛,同樣淒徨,柳鶯鶯乍聽這聲叫喚,不由雙目酸熱,身子哆嗦兩下,忽將曉霜一把摟入懷裡,放開嗓子,痛哭起來。

  花曉霜呆呆任她摟著,恨不能也如她一般痛哭,但此時此地,身子偏似遭劫後的房屋,空空如也,一滴淚水也流之不出,種種舊事從心上掠過:少年相逢,同座教算,遭逢強敵,捨身相護,嶗山再遇,並肩行醫……梁蕭一舉一動,一哭一笑竟是那般清晰,便如方才發生……忽覺一陣倦意湧上來,她真想合眼一睡,覺來時梁蕭已立在面前,為她拭去淚潰。可惜就是這等荒誕念頭也難如願,她分明感覺得到,柳鶯鶯十個指甲深深陷人肉裡,痛楚陣陣刺人腦海,不住提醒著她:「梁蕭死啦,梁蕭已經死啦……」這念頭如此轉了數轉,花曉霜忽覺心口一涼,兩眼發黑,又昏過去。

  柳鶯鶯覺出曉霜身子變冷,忙放開她,促聲道:「快度內力!」花生應聲度過真氣。俄頃,花曉霜身子稍暖,落淚道:「姊姊,你別救我啦,我不要活了。」柳鶯鶯面色一沉,起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厲聲道:「胡說什麼,沒心肝的小東西,你不想給梁蕭報仇嗎?」 花曉霜挨了耳光,左臉頓時腫了起來,一愣神,含淚道:「我武功不好,打不過人。」柳鶯鶯道:「你不是連韓凝紫都打過了麼?」花曉霜低頭道:「那是蕭哥哥他幫我……他不在了……我……我什麼都不會做的……」嗓子一啞,淚水又落下來。

  柳鶯鶯望著她哀痛虛弱的神氣,只覺一道熱血直衝人腦,按捺心中傷痛,雙臂環緊曉霜,耳語道:「沒有梁蕭,還有我,咱們齊心協力,什麼都不怕。」花曉霜身子一顫,瞥了雲殊一眼,搖頭道:「我……我不成的……」柳鶯鶯道:「你只須好好活著,報仇的事,由我來做。」花曉霜彷徨無計,只好點了點頭。

  賀陀羅見柳鶯鶯遲遲不動,甚感不耐:「娘兒們囉哩囉嗦,成不了大事。」鼻間哼了一聲,道:「阿灘,你去轉舵,哈里斯,你去升帆。」二人應命。雲殊喝道:「且慢,你要作甚?」賀陀羅笑道:「自是掉船向北了。」雲殊面色倏沉,賀陀羅瞥他一眼,笑道: 「常言道:」孤掌難鳴『,雲大人自忖武功比洒家如何?「雲殊一怔,忖道:」僅他一人,我已不是對手,況且他有兩個幫手,我卻要顧著聖上……「想到此處,不禁慘然。

  賀陀羅哈哈大笑,斜眼望著柳鶯鶯三人,心中盤算:「這女大夫是『惡華佗』的弟子,那醫家寶典(青杏卷》定要著落在她身上,洒家駐顏長生,還用得著。這綠衣女郎姿容秀冶,實為老夫生平僅見,若是廢去武功,收為姬妾,當是人生一大樂事!哈哈,至於這小和尚嘛,身懷『大金剛神力』,和九如和尚必有干係,那老禿驢屢屢壞我好事,正要跟他算賬,若能生擒小和尚,遇上老和尚,可是一件法寶……」他越想越喜,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臉上不由露出笑意。

  花生不住度人內力,但覺曉霜體內陰毒漸退,心頭大喜,正要一鼓作氣,將其降服,忽聽柳鶯鶯低聲道:「花生,那個白髮老頭不懷好意,就要動手啦。你千萬聽我招呼,否則糟糕之極。」花生點點頭,忽又憨憨問道:「梁蕭掉進海裡,還能爬上來嗎?」柳鶯鶯慘笑道:「你能爬上來麼?」花生環眼圓瞪,搖頭道:「我掉下去,就完蛋啦。」說到這裡,忽地打了個機靈,慌道:「哪,梁蕭也完蛋了?」柳鶯鶯心中淒苦,也不及揣摩他的渾話,眼眶一紅,微微點頭,花生只覺一股熱氣直衝眼鼻,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柳鶯鶯強捺悲傷,輕歎道:「小和尚,別要哭,莫讓那些惡人笑話。」花生也頗聽話,撇嘴拭淚道,「梁蕭對俺……對俺很好的。」柳鶯鶯點點頭,輕歎口氣,卻聽花曉霜道: 「花生,九陰毒脈頑固得緊,你再用內力,也沒用得。蕭哥哥教我逼毒之法,或許……或許有效,可惜我還沒練,他……他……」說到此處,淚水又忍不住流下來。

  柳鶯鶯見狀,又想痛哭,但眼下危機四伏,萬不可一味傷感,誤了大事。當即咬牙含淚,覷眼看去,只見哈里斯正升起風帆,心頭大動,對花生低聲說道:「我吹口哨,你與曉霜便往桅桿下衝。」花生點頭。

  柳鶯鶯吸一口氣,忽地躍起,揮掌便向賀陀羅拍去。賀陀羅正在監看雲殊,聽到風聲,微露冷笑,心道:「洒家沒來動你,你卻先來捋我虎鬚?」倏地提起七成功力,欲要殺雞儆猴,一舉制住柳鶯鶯,威懾雲殊,誰知尚未出手,柳鶯鶯忽又收掌後躍,落在丈外。

  賀陀羅一征,心道:「這女人來來去去,弄個什麼玄虛。」卻聽柳鶯鶯冷道:「雲殊,誰要你討好?你就會暗算傷人麼?哼,天下無恥之徒,算你第一!」雲殊被她說得莫名其妙。賀陀羅心中卻咯登一下:「是了,姓雲的想揀洒家的便宜,又來個背後偷襲?哼,女人和尚不足為懼,這姓雲的武功既高,人又精明,方是洒家的大敵,若不將他制住,決難安枕。至於其他人麼,嘿嘿,這四周大海茫茫,上天無路,入水不能,留待洒家一個個收拾?」盤算已定,轉頭大笑道:「雲大人想故伎重施麼?洒家可不是梁蕭啊!」雲殊明知柳鶯鶯故意挑撥,但也不屑辯駁,冷冷一笑,並不回答。賀陀羅更無懷疑,雙拳齊出。雲殊錯步擰腰,以「驚影迭形拳」抵擋。霎息間,只看兩道人影兔起鶻落,難解難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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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7:25 |只看該作者
  柳鶯鶯計謀得逞,心中竊喜,轉身打了個呼哨。花生背起曉霜一跳而起,向著桅桿奔去。賀陀羅瞥見,恍然大悟,虛晃一拳,卻待要追;雲殊也猜到柳鶯鶯心思,有心助她成功,喝道:「勝負未分,便想走麼?」易守為攻,將賀陀羅死死纏住。

  此時哈里斯升起風帆,正欲返轉前艙,忽見柳鶯鶯三人奔來,心頭一驚。柳鶯鶯足下不停,使招「天寒地凍」,雙掌上下一合,寒氣森森,向哈里斯迎面湧去。哈里斯倒退兩步,急以「龍腸拳」拆解。拳掌未交,花生已然搶到桅桿之下。柳鶯鶯虛晃一招,向後跳出,嬌喝道:「再上一步,我便讓小和尚擊斷桅桿。」

  哈里斯大驚止步,卻聽柳鶯鶯喝道:「花生,放下風帆。」花生伸手抓住纜繩,啪啪啪三聲脆響,手臂粗細的纜繩盡被扯斷,風帆都落下來。哈里斯看得橫眉豎眼,偏又不敢亂動,忽見賀陀羅擺脫雲殊,趕將過來,急道:「父……呃……宗師!不好啦。」賀陀羅最厭兒子呼己「父親」,以免叫喚老了,故而哈里斯都以「宗師」相稱。

  柳鶯鶯冷笑道:「花生,打斷一根桅桿。」花生聞言,也不作勢運氣,順手一拳,左方副桅轟然折斷。

  賀陀羅兩眼噴火,止步笑道:「姑娘何必恁地生分?姓雲的是你敵人,也是洒家的對頭,依照漢人的說法,咱們可算是友非敵,敵汽同仇。只要你們不動桅桿,我賀陀羅對天發誓,絕不尋你麻煩!」他花言巧語,一心騙開三人,保存桅桿,暗地裡卻咬牙切齒。要知賀陀羅為人奸詐無信,於他而言,對天發誓還不及放一個臭屁,說過便算,從不當真。

  不料柳鶯鶯一揮手,道:「誰跟你是友非敵。滾遠些,踏入三丈之內,我便毀掉桅桿,跳海自盡,左右梁蕭死了,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眉眼一紅,傍著桅桿坐了下來。其時舟行海上,四面都是海水,倘若失了桅帆,無風可借,唯有困死。賀陀羅一時間面色鐵青,無法可想,卻聽哈里斯低聲道:「宗師,怎麼辦?」賀陀羅白眉一擰,冷笑道:「好,洒家瞧他們能挨多久!走,去儲艙看住淡水糧食。」與哈里斯揚長去了。

  柳鶯鶯聽得這話,心裡咯登一響:「糟了,我百密一疏,卻忘了『民以食為天』。沒了淡水糧食,如何挨得下去……」轉念又想:「大不了魚死網破,大家都不活了……」一陣心灰意冷,回眼向花曉霜看去,只見她盤膝而坐,正依梁蕭所傳心法,運功驅毒。花生則目視大海,神色茫然。柳鶯鶯輕歎口氣,心道:「他們都不著急麼?人傻自有人傻的好處,總能少許多煩惱……」此時平靜下來,又想起梁蕭,心中悲不可抑,背著二人,以臉促膝,低低啜泣起來。

  這般僵持了半夜,北風更烈,呼呼作響。賀陀羅拆下三塊甲板,當作船槳,與哈里斯、阿灘奮力向南划動。但船體龐大,巨鯨尚且不能掀翻,何況逆風而行,三個人擺弄到東方發白,卻是白費氣力。眼看大船離陸地愈來愈遠,賀陀羅大是後悔。早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船上水手一一抓斃,丟入海中,到這時候,卻又不禁心想:「早知如此,就該留下幾個,人多勢眾,或能濟事……」三人無可奈何,返回 前艙,忽又發現羅盤被人砸爛。要知大海微茫,難辨南北,白日也就罷了,夜裡沒有羅盤,決難航行。賀陀羅氣急敗壞,風度盡失,想要破口怒罵,但柳鶯鶯與雲殊都有可疑,不知罵誰才好,出言相詢更是不便,若弄得人盡皆知,豈不大長敵人志氣。氣悶半晌,決意佔住儲倉,斷了對頭水糧,再作計較。

  如此又過一日,賀陀羅幾度偷襲,均被柳鶯鶯發現,無法得手。雲殊與趙咼住在後艙,趙咼厭惡雲殊,成日哭鬧。雲殊勸解不得,只好狠起心腸,不加理睬。他存心令賀陀羅大海迷航,夜裡覷機震毀羅盤,並偷人儲倉,取了數日水糧,伺機逃生。賀陀羅一來全心對付柳鶯鶯三人,無暇他顧,二來害怕逼迫太甚,雲殊來個玉石俱焚,與趙咼同歸於盡,是以也不與他為難,間或還送去少許清水乾糧,花言巧語,誘使雲殊變節。雲殊清水照喝,乾糧照吃,但對投降之言,絕不理會。

  這一日一夜,柳鶯鶯三人粒米未進,飢腸轆轆,口中焦渴。未到午時,花生飢火衝上來,忍不住嚷道:「不好啦,俺要死啦。」柳鶯鶯道:「好端端的,你說什麼屁話?」花生哭喪著臉道:「俺要餓死啦!」柳鶯鶯道:「男子漢大丈夫,就會說這樣沒出息的話麼?」 花生道:「俺是和尚,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柳鶯鶯恨聲道:「你不是和尚,你是禿驢,再嚷一聲,我便把你當驢宰了吃,你怕不怕?」花生不驚反喜,吞了口唾沫道:「說得是,把白毛驢兒殺了,倒能吃幾頓好的。」花曉霜驚道:「那怎麼成,快雪那麼好!」花生道:「哪把狗兒殺了也成,挨一頓算一頓。」曉霜落淚道:「白癡兒是蕭哥哥從小養大的 ……」花生覷了胭脂馬一眼,未及說話,柳鶯鶯早已喝道:「你敢打胭脂的主意,我叫你好看。」花生不由發起狠來,叫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們都有道理!」說著一拳捶下,將船板打了個洞,柳鶯鶯焦躁起來,罵道:「你再嚷嚷,我丟你下海淹死。」花生氣道:「淹死卻也好些,萬萬不要餓死,俺師父說:」寧做飽鬼,不為饑漢『,肚裡空空的,死得忒難受啦。「此時賀陀羅遠遠聽到,心中暗喜,立馬叫阿灘取來乾肉美酒,當著三人大吃大嚼,連連稱好。花生看得口水長流,賀陀羅舉起一塊肉脯,晃來晃去,笑道:」 小和尚想吃麼,要吃就過來!「

  花生大吞了口唾沫,禁不住站起身來,邁步便要上前。柳鶯鶯一驚,叫道:「花生,不許過去。」

  花生聞聲止步,望了望賀陀羅,又望著花曉霜,問道:「曉霜,你跟俺過去好麼?」 花曉霜搖頭道:「我留在這裡陪柳姊姊,花生,你真餓得狠了,就過去好了!累你跟著受苦,我也萬分地過意不去。」花生聽得這話,彎眉一蹙,露出躊躇之色,徘徊數步,忽然一拍屁股,又轉回來,悶聲說道:「罷了,你不過去,俺也不去啦。」柳鶯鶯鬆了口氣,戳了他一指頭,罵道:「小餓鬼,算你還有良心。」想到方纔的驚險,眉眼早已紅了。賀陀羅誘惑不得,連罵三聲「賊禿」,恨恨去了。柳鶯鶯忖道:「這次好險,小和尚挨得過一次,未必挨得過二次。」忽聽卿唧喳喳,鳥聲喧囂,抬頭望去,卻是一群海鳥,在船上盤旋。柳鶯鶯心念一轉,面露喜色,取出「遁天爪」,飛擲而出,嗖得一聲,白羽紛飛,竟將一隻鷗鳥凌空抓了下來。

  柳鶯鶯接住鳥兒,取出匕首,割斷鳥頸,喝了口血,遞給曉霜,叱道:「把嘴張開。」 花曉霜露出驚怖之色,急往後縮,柳鶯鶯粉面一沉,撲上前,捏開她口,將鳥血強行灌人,花曉霜只覺口中腥鹹,胸中翻騰不已,轉身便吐。柳鶯鶯本就煩躁已極,見狀怒道:「作死麼。」抓住花曉霜,舉手便要毆打,忽見她滿臉淚水,楚楚可憐,終於放手歎道:「傻丫頭,你不吃不喝,怎麼與惡人鬥,怎麼給梁蕭報仇?」花曉霜滿臉是淚,蜷作一團,顫聲道:「我不想報仇,我……我只想跳進海裡,一了百了……」柳鶯鶯見她哭得可憐,胸中一酸,撫著她秀髮,慘笑道:「梁蕭從捨不得你受委屈,若你當真死了,他九泉之下也不會歡喜的。」花曉霜身子一顫,撲人她懷中,放聲哭道:「姊姊,其實曉霜明白,蕭哥哥喜歡的是姊姊,可……可我就是離不開他,我什麼都可不要,什麼都不在乎,但一想到與他分開,我便難受得很,離開爹爹媽媽,我沒這麼難受,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沒這麼難受……我心裡好苦,比死還苦,姊姊……這樣活著,真的好辛苦……」柳鶯鶯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忍淚歎道:「傻丫頭,別說傻話。」花曉霜泣道:「我說得都是心裡話。

  蕭哥哥最重情義,別人對他好一天,他便會對那人好一輩子;他不肯讓你難受,也不肯讓我委屈,只好自己暗地裡受罪……「柳鶯鶯搖頭道:」他不知道這樣優柔寡斷,只會讓大家加倍難受麼?「花曉霜呆然半晌,淒然道:」是啊,可他就是這樣的人,倘若他能活過來,我定然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見你們,再也……再也不讓你們難受……「但想大海茫茫,梁蕭絕無生理,不由大放悲聲,淚水將柳鶯鶯的衣花曉霜滿臉是淚,蜷作一團,顫聲道:」我不想報仇,我……我只想跳進海裡,一了百了……「衫濡濕一片,柳鶯鶯撫著她背,默然不語。

  花曉霜哭了一陣,心力交瘁,沉沉睡去。柳鶯鶯幽幽長歎,站起身來,眺望無邊海水,忽地想道:「倘若梁蕭真能活過來,我就算立時死了,也是情願,無論他做了什麼,無論他怎麼對我,我也不與他拗氣,就算他要娶這個小傻瓜,我也由他,不讓他為難……」想到此處,不覺癡癡流下淚來。過了半晌,她拭去淚水,回望曉霜,心中又是一酸:「傻丫頭胸無城府,又弱又笨,若是孤零零的,定會受盡惡人欺辱。難怪梁蕭在時,不惜與我翻臉,也要呵護她。」換作日前,這些念頭她想也不會想,此時卻順理成章般冒將出來,讓她自己也覺吃驚。

  柳鶯鶯想了片刻,回頭一看,卻見花生拿著那頭死鳥,皺著眉頭翻來覆去,不由問道:「你做什麼?」

  花生道:「這隻鳥怎麼吃?」柳鶯鶯白了他一眼,劈手將鳥奪過,拔了毛,取出火折,劈了些木屑點燃,將鳥烤得半生不熟,與二人分了吃下。到了傍晚,柳鶯鶯又抓下兩隻海鳥。

  這般熬過一夜,到得次日,柳鶯鶯又飛爪捉了兩隻海鳥。賀陀羅遠遠瞧見,吹起鳥笛,將鷗鳥驅到「遁天爪」不及之處。柳鶯鶯無法得手,只氣得柳眉倒豎,破口大罵;花曉霜卻打心底盼著鳥兒飛得又高又遠,再不被打中,可一瞧柳鶯鶯氣苦神情,又覺這般念頭對她不起,只好眼不見為淨,閉目運功。這些日子,她修練「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 逼到兩手「勞宮穴」處,凝聚成一團團紫黑圓斑,時大時小,變化不定,但不知為何,始終差上一分半分,無法逼出體外。她醫術雖高,武學上的見識卻有限得緊,左思右想,難以明白。

  柳鶯鶯罵了一陣,忽見一頭鷗鳥展翅縱身,躥到半空,然後斂翅如箭,射入水中,出水時,爪間多了條大魚,繼而飛到舷邊,啄得銀鱗四濺。柳鶯鶯心念一動,移步靠近舷邊,定睛望去,只見水中魚影流轉,數目甚眾,心念一動,放出遁天爪,射人水中勾魚。嘗試半晌,竟被她勾上一條七八斤重的大魚,剝開一看,肚裡還有大量黑色魚卵。柳鶯鶯歡喜不盡,烘烤吃了。如此這般,這一日,她接連勾上三條大魚,果了眾人之腹。花曉霜初時不慣飲用魚鳥血漿,但她生性軟弱,被柳鶯鶯強逼了幾次,抗拒不過,只好屈服了。

  賀陀羅數日裡守著儲艙,偶爾前來探看,只盼三人又渴又餓,身軟無力。豈料那三人越見健旺,柳鶯鶯膚光如玉,小和尚面色紅潤,花曉霜也非奄奄一息。賀陀羅驚疑不定,細為查探,發覺柳鶯鶯勾魚為食,他本事再高,也無法將海中魚類一舉擊斃,眼看著船隻向南越漂越遠,不由得怒氣衝天,對兩個同夥又打又罵。阿灘生性魯莽,力主用強一試,賀陀羅卻不敢行險,生恐桅桿折斷,永無回歸陸地之日。

  雙方勾心鬥角,各逞計謀,十餘日光陰轉眼即過。這日凌晨,海上風勢忽轉猛烈,巨浪一個接一個打上船來。賀陀羅只覺足下晃動不已,甚是心驚,當下率眾出艙,只見海水如沸,豆大雨點從天灑落。片刻間,風聲更厲,空中霹靂閃亮,陣陣殷雷滾滾而來。

  花生從未見過這等海天之威,抱住桅桿,面如土色;花曉霜靠在柳鶯鶯肩頭,瑟瑟發抖。柳鶯鶯雖也怕極,但想這二人一心依賴自己,自己稍露懼意,他們唯有更是害怕。當下定住心神,軟語安慰。但此時風浪呼嘯,柳鶯鶯的言語,花曉霜半句也無法聽見,忽見浪來如山,桅桿被風吹得支嘎作響,不由心道:「常言道『死後同穴』,倘若翻船落海,我便可與蕭哥哥呆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想到此處,驚恐冰釋,呆望著驚濤駭浪,再不將生死放在心上。

  賀陀羅遠遠瞧見,心道不好,若任這桅桿搖將下去,只怕船也搖翻了,此刻他但求保住眼前,也顧不得將來如何,長嘯一聲,揉身縱上。誰知還未奔近,足下忽地一絆,低頭看去,右足竟被一條繩索套住。

  敢情柳鶯鶯數日來,早在四周設下機關。賀陀羅不知究竟,一腳踩中,還未抽身,便覺大力拽來,將他下盤拉得一虛。賀陀羅暗自冷笑:「此等彫蟲小技,也來困洒家?」沉喝一聲,力注雙腿,鎮住身形。

  哪想這麼一鎮,卻又觸動第二個機關,剎那間,數十木箭帶著疾風八方射來。賀陀羅雙手急掄,撥打木箭,但終因出手倉促,木箭眾多,終有一枚無法打落,擊在肩頭,雖未受傷,卻頗疼痛。賀陀羅自覺顏面盡失,厲聲長嘯,並指若劍,向下一揮,腿上粗繩應手而裂,哪知繩索方斷,風聲又響,一截斷桅勢若霹靂,向他身側呼地掃來。敢情這前後三道機關似三實一,有名叫作「鬼哭神嚎三連環」,當日在江上曾讓雲殊吃過大虧,柳鶯鶯依樣畫葫蘆,拿來對付賀陀羅。賀陀羅大意之下,竟將這三道機關一一嘗了個遍,眼看斷桅來得迅猛,躲閃不及,只得伸臂一擋。哪知那支斷桅經機關牽引,來得沉重異常,臂桅一交,桅桿折斷,賀陀羅也被帶了個趔趄,立足未定,忽覺身後勁風襲來,卻是柳鶯鶯趁隙掩至,揮掌偷襲。

  賀陀羅連中機關,勢子用老,無奈氣貫於背,硬接柳鶯鶯的掌力。柳鶯鶯雙掌擊實,只覺如中敗革。

  賀陀羅但覺一股寒氣直透心肺,打了個冷噤,喝道:「背後偷襲,算哪門子好漢?」 閃電轉身,左掌倏地抓出。柳鶯鶯一擊得手,早已後退,口中低笑道:「我是小女子,算不得好漢!」賀陀羅自覺失言,怒哼不語。

  他吃了這般苦頭,豈容柳鶯鶯走脫,使出「虛空動」,一晃而上,正要抓拿,忽見柳鶯鶯目光投向自己身後,面有喜色。賀陀羅連遭不測,已成驚弓之鳥,心中咯登一響: 「糟了,小和尚還有埋伏?」他對花生的大金剛神力頗為忌憚,匆匆回頭,卻不見人影。柳鶯鶯趁機退回,她一個眼神驚退當代高手,心中得意,按腰咯咯笑道:「你追著一個女人動手,又是什麼好漢?是了,你盼著天底下人人作好漢,你卻正好做個卑鄙小人。說起來,好漢光明正大,總是鬥不過卑鄙小人的。」賀陀羅被她冷嘲熱諷,句句刺心,恨不能和一口水將她吞了,方要撲上,忽地一個巨浪打來,船隻搖晃甚劇,賀陀羅慌忙拿椿立定,吸一口氣,忽地直奔花生。

  柳鶯鶯見他連遭重擊,還能如此矯捷,又驚又懼,高叫道:「花生!」本意讓花生抵擋,哪知花生被大風大浪驚得呆了,聽柳鶯鶯叫喚,又見賀陀羅撲來,只當要再打斷桅桿,當即呼得一拳,擊斷主桅。賀陀羅大笑道:「打得好。」左掌逼開柳鶯鶯,右拳晃出,將僅剩一根副桅也震成兩段。

  柳鶯鶯未料他此來竟為出手斷桅,一怔之間,桅桿落地,船隻搖晃之勢頓然緩了。賀陀羅消弭危局,又覺心中一涼,尋思桅桿斷了,再難返回大陸,瞅了三人一眼,不覺毒念橫生:「都是你幾個兔崽子阻三阻四,壞了洒家的大事,若不好好炮製你們,洒家姓名倒過來讀,叫做羅陀賀。」柳鶯鶯見賀陀羅目射凶光,急道:「小心」叫聲未落,賀陀羅已然撲向花生,他一心制住這小和尚,留下兩個女子,不足為懼。花生倉碎應對,只得施展 「無拘泥相」閃過,慌亂裡還了一拳,賀陀羅舉臂一格,花生站立不住,倒退兩步。

  賀陀羅雖然迫退花生,手臂卻隱隱發麻,叫道:「好賊禿,再接洒家三拳!」抖起精神,雙拳連出,拳至半途,東一扭,西一拐,走向百變,如龍如蛇。花生驚懼萬分,除了師父九如,他從未遇上此等高手,但九如出手雖重,還不會當真傷他,賀陀羅一招一式卻蘊藏極大威力,碰著一下,不死即傷。

  花生人雖糊塗,武功卻高得出奇,平日裡得過且過,緊要處卻是遇強越強。此時狂風驟雨,驚濤駭浪,又遇如此強敵,無形間竟激發出他渾身潛力,「三十二身相」諸般妙處便如破堤河水,源源不絕湧上心頭。所謂「三十二身相」,本是如來三十二種法相,但所謂佛法無邊,如來法相之微,又豈是區區三十二數能夠囊括?小和尚使得順了,舉手抬足,身搖影晃,莫不迥異平時,凝若金剛坐地,動如天神行法,變化之奇,便如恆河之沙,莫可勝數。

  霎時間,這一個西方怪客,那一個神僧傳人,老少兩大高手以快打快,咬牙廝拼,只見兩團黑影滾來滾去,斷是難分彼此。賀陀羅越鬥越驚:「小賊禿恁地厲害,直逼老禿驢當年了!洒家須得好生應對,稍有疏忽,只怕平路上摔跤,陰溝裡翻船……哼,這念頭混賬之極,老子雖不會輸,但這小賊禿不除,必成大患。」殺機更濃,連發數招,將花生迫得倒退不迭。柳鶯鶯見勢不妙,一掌拍出,賀陀羅轉身欲接,花生湧身而上,兩拳忽至。一時間,只看三人輾轉交鋒,猶如走馬,賀陀羅雖是以一敵二,但十成功夫倒有九成落到花生身上,應付的柳鶯鶯不過一成。

  劇鬥間,雷霆震怒,風浪更急,大船好似一個爛醉之人,偏來倒去,嘎吱作響。花曉霜瞧著三道人影隱沒起落,拳腳之間密不容針,哪裡插得上手去。正自優急,忽聽一聲長笑破風而來,苦楚淒厲,令人聞之心寒。花曉霜聽出正是雲殊,不由忖道:「他不知受了什麼委屈?笑得好不傷心。」不覺生出憐憫之意,卻聽雲殊慘笑數聲,忽又厲叫道:「善惡不分,忠奸不明,老天爺,你非要亡我大宋,才肯甘心麼?好啊,我雲殊在此,你來,風刮大些,浪掀高些……來來來……把這鳥船打翻,哈,船一翻,大宋就亡啦,風再大些 ……打個船底朝天,淹死我君臣,大宋就亡啦,哈哈……」他慘笑數聲,又大哭幾聲,而後再笑三聲,罵兩聲,又哭三聲,再罵兩聲,間中夾雜著趙咼的抽噎聲。

  花曉霜關心趙咼,忍不住屏息凝神,靠近船尾,卻見前方漆黑一團,只聞其聲,卻不見人影。忽聽刮喇喇一聲響,一道長大閃電蜿蜒爬過天空,電光慘白,照出雲殊披頭散髮、厲鬼也似的影子,縱上躍下,狂笑號啕。趙咼蜷在一旁,張嘴直哭。曉霜瞧他身子伶仃,哭聲暗啞,胸中大痛:「這人怎能如此對待孩子,就算冒死,我也要把他奪過來。」打定主意,尚未舉步,忽見兩團黑影一動,悄沒聲息向前滑出。

  花曉霜心中一驚,極目看去,卻是哈里斯與阿灘,心想這兩人鬼鬼祟祟,定是要做壞事。一念未絕,只見二人猛然躍起,哈里斯撲向雲殊,阿灘則向趙咼搶到。花曉霜欲要提醒,卻已晚了,只見阿灘手不落空,將趙咼一撈人懷;哈里斯的雙拳則砰的一聲,重重落在雲殊背上。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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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2:09:56 |只看該作者
劫波卷 第七章 否極泰來


  原來,雲殊這幾日苦思中興大計,但覺元人勢大,自己流落海上,除了這個成日哭泣的小皇帝,再無半點復國之望。他想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也覓不著半點法子,熬了數個晝夜,不覺心力交瘁。他本也是聰明人,但此刻沉溺興復之念,一再自苦,時候一長,神志漸自不清,朦朧中忽聽迅雷疾風,波濤呼嘯,又覺船隻搖晃不定,頓時想道:「上天也要亡我大宋麼?」一念及此,胸中所積怨恨湧將上來,排解不得,不由得神昏智亂,抱著趙咼衝出艙外,呵天罵地,如顛如狂。

  但他終是少有的高手,心神雖亂,武功仍在,哈里斯拳風及體,頓然知覺,本能將身一晃,讓過背心要害,給哈里斯擊中肩胛,但覺劇痛鑽腦,咯得吐出一口鮮血,驀地回掌擊向哈里斯。哈里斯極是乖覺,一招得手,便即東躥西跳,攻一招,退兩步,邊鬥邊逃,想引得雲殊內傷發作。

  再說阿灘抓住趙咼,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仰天怪笑。趙咼又驚又怕,覷他分心,一口咬中阿灘手臂,只覺口齒疼痛,幾欲斷折,眼淚頓時流出來。阿灘見他膽敢反抗,眼露凶光,正想給這小娃兒一些厲害瞧瞧,忽覺背後傳來風聲,轉身一瞧,卻是曉霜。阿灘未曾將她放在眼裡,將趙咼身子當胸舉起,道:「想要麼?給你吧!」手臂一伸,直送過來,花曉霜不疑有他,喜道:「大師父卻是好人。」伸手便接,誰料阿灘右手將趙咼一晃,吸住曉霜眼神,左手疾探,將她右手脈門扣了個正著,得意笑道:「我放大線釣長魚。」他漢語粗通,卻愛學著賣弄,花曉霜被他使詐一扣,頓覺半身酥麻,沒了氣力,聽得這話,忍不住提點道:「說錯啦,是放長線釣大魚……」阿灘怪眼一翻,手掌用勁,叱道:「胡說,哪裡有錯?你,是條又短又小的魚,不算長魚,也不算大魚。」

  花曉霜被他扣得腕骨欲裂,忍不住運功抵禦。阿灘正自得意大笑,忽覺一絲酸溜溜、冷颼颼的寒流循著『勞宮穴』直透過來,手掌頓時麻了。他心生詫異,正要運勁捏緊,哪知寒流更甚,麻軟之感直向手腕襲來,阿灘咦了聲,大叫:「古怪。」手掌用勁,欲要扣緊曉霜,誰知那寒流越發濃重,在經脈中似無遮攔,一絲絲向上透來。阿灘大駭,慌忙回勁抵禦。花曉霜覺出他手掌鬆脫,心中驚喜,頓欲抽手脫身。

  阿灘覺察其意,奮力扣緊,花曉霜心道:「你不放我,我也狠狠抓你。」此時阿灘勁力弱了許多,花曉霜手掌猝翻,竟將他手腕扣住,掌心「勞宮穴」恰好對準阿灘「內關穴」。 「內關穴」為「手厥陰心包經」要穴,曉霜內勁所至,阿灘只覺寒流由一絲化作一股,直鑽入「內關穴」,順著手臂,循「手厥陰心包經」上行。

  倘若他機靈一分半分,此時運勁拋開曉霜卻也罷了,但他堂堂密宗高手,又豈能在內力上輸給這嬌弱女子,當即憋上一口氣,無論如此也不放手,只是竭力運功抵禦,但那寒流卻不似尋常內勁,陰冷綿密,有形無質,既難化解,又難抵禦,片刻間,他一條膀子盡已軟了,那寒流卻仍是綿綿密密,不絕湧來。

  阿灘既驚且懼,齜牙叫道:「小人賤。」右手放落趙咼,忽地一掌拍向曉霜,此刻他大半內力用以抵禦那道古怪冷流,這掌去得甚緩。但花曉霜見狀,卻是慌亂不已,左掌迎出,撲得一聲,二人雙掌抵在一處。花曉霜吃力不住,倒退兩步,方才站穩,但覺出阿灘右掌內勁湧來,無奈之下運功抵擋。阿灘正喜佔得上風,忽覺掌心一涼,一道寒流又鑽進來,三焦一脈頓然酸軟,忙將內勁撤回抵禦。花曉霜見他面容扭曲,眼露凶光,口鼻氣息濁重,不由得心中害怕,不敢與他面對,閉著兩眼只顧運功抵禦。誰料她運功越緊一分,阿灘便覺那股寒流粗大強悍更增一分。不到片刻工夫,這凶僧已是臉色青灰,冷汗涔涔,一雙腿抖得如篩糠一般,口中大叫道:「小人賤,小人賤……」

  花曉霜只覺對方內勁越來越弱,漸漸被自己壓服,心中好不驚奇,忖道:「原來他也挺弱的。」忽聽叫罵聲,便睜眼奇道:「大師父,你……你說什麼?」阿灘三十六顆大牙捉對兒廝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仍叫道:「小人賤……啊喲……小人賤……啊喲… …」阿灘原本想罵曉霜「小賤人」,誰料出口之時,卻叫錯了。花曉霜聽得驚奇:「這大師父真奇怪,跪倒不說,還自責為小人……」皺眉沉吟,恍然有悟,歎道:「大師父,你要棄惡從善,是不是?但要懺悔,也該跪拜佛祖,不該跪我,更不要一味責罵自己。唉,你雖不是好人,但佛門寬大,只要改過自新,佛祖也會寬宥你的……」她一心勸慰,阿灘卻當她勝券在握,有意取笑,眉間怒氣更濃,高叫道:「放你屁,哎喲,小人賤……哎喲 ……你使毒暗算佛爺,好漢地不算……」花曉霜詫道:「我怎會用毒?柳姊姊說了,我們是女子,好漢地不算……」她膽小心細,深知阿灘武功遠勝,是以始終戒備,說話之時也運功不懈,話未說完,忽見阿灘兩眼翻白,輕哼一聲,便軟軟癱在地上。

  此刻風浪漸歇,東天露出微光,花曉霜定神瞧去,但見阿灘偌大身軀團作一堆,面色灰敗,氣息已是有進無出了。花曉霜瞧出他身罹奇毒,好不驚疑,探他脈門,不由大驚道:「九陰之毒。」放開阿灘,後退兩步,攤開手掌一看,卻見掌心兩個紫黑圓斑已成淡紅。花曉霜恍然大悟,原來二人拚鬥之機,她不覺用上「轉陰易陽術」,將九陰毒逼到掌心。按理說,她習練未久,功力尚淺,雖將「九陰毒」匯聚一處,也是無力排出,須以生人活畜為媒,循其經脈,將陰毒轉嫁過去,但中毒人畜卻是非死即傷。阿灘修為不足以抗衡九陰毒,與她拚鬥內力,自是飛蛾投火,自找沒趣。

  花曉霜精通黃歧之術,心裡雪亮:自己天生異體,不經意間已練成了極厲害的毒掌功夫,一時望著掌心那對紅斑,欲哭無淚。趙咼見她勝了,一頭撲過去,叫道:「阿姨!」 花曉霜悚然一驚,錯步後退,趙咼身子虛弱,不禁一跤摔倒,哭了起來。花曉霜大感歉然,取出金風玉器丸,給阿灘服了一粒,然後蹲下來,向趙咼道:「好啦,來,乖乖摟住我脖子,我抱你起來。」趙咼見她雙手縮在袖裡,始終不肯拿出,心中奇怪,但也只好依她言語,抹了淚,伸臂環住她脖子。花曉霜直起腰來,一雙手掌始終不與他身子相觸,心中好不苦惱:「師父千叮萬囑,讓我不可使毒傷人,沒想到我竟練成毒掌。我身為醫者,卻變成使毒害人的大禍害,這般活著,不如死了得好……」悔恨不已,呆怔當場。

  趙咼循她目光看著阿灘,心中佩服,道:「阿姨好厲害。」花曉霜搖頭苦笑,舉目看去,只見雲殊襟上鮮血淋漓,傷勢不輕。再看另一方,花生步步進逼,賀陀羅節節後退,柳鶯鶯則施展小巧功夫,閃轉騰挪,伺機傷敵。花曉霜見二人竟佔上風,心頭甚喜。

  花生與賀陀羅鬥了一百來招,忽覺賀陀羅勁力轉弱,已不如方才難當。柳鶯鶯不覺心喜:「這惡人到底年歲大了,當不得小和尚少年生力。」只見賀陀羅向著船尾不住退卻,花生氣勢如虹,越發逼近。不知不覺,賀陀羅已退至船舷。此刻花生氣勢蓄足,身形一斂,雙拳攏入袖中,猛然揮出,正是「大金剛神力」中「一合相」。「一合相」出自佛經,指代世界萬物之合,是以尚未使出,便己聚集渾身之力,有著無畏無懼、無堅不摧的大威力。但也因威力太大,易發難收,故而若修為不到,一招不能傷敵,難免為敵所乘,然而當今之世,能當這一擊的高手,卻已是風毛麟角,僅以氣力而論,幾已無敵於天下。

  花生使出這招,心中卻甚迷惘,但覺出手太過輕易,似非出自本意,倒像是被賀陀羅牽拉著使將出來。他勁力才吐,突見賀陀羅身形如蛇,扭動數下,讓過來拳,右手搭上花生手臂,腰身疾轉,借力便旋,這一招來得既快且巧,只聽賀陀羅疾喝一聲:「下去。」 花生一個站立不定,失聲慘呼,頭在下,腳在上,一咕腦兒栽下海去。

  賀陀羅一擊得手,縱聲大笑。原來,他早已窺出小和尚勁力收放之間,尚不能隨心所欲,是故賣個破綻,引出花生使出這招「一合相」,然後借力打力,將他摜下船去。這兩下劇變橫生,柳鶯鶯竟是瞧得呆了。賀陀羅一聲笑罷,縱上前來,三招不到,便將她一指點倒,柳鶯鶯數日來心力交瘁,此時一想落入這大惡人手裡,不知要受何種污辱,頓覺天旋地轉,幾乎兒昏了過去。

  賀陀羅點倒柳鶯鶯,眼見哈里斯與雲殊鬥得正急,當下一手叉腰,笑道:「我的兒,你且照看這女子,讓洒家來侍候雲大將軍。」大步跨上,替下哈里斯,雲殊武功本就遜他一截,此時受了內傷,更加不是對手,賀陀羅三拳兩腳,便將他迫得縛手縛腳,退讓不迭。

  哈里斯躍至一旁,見柳鶯鶯神色委頓,但雲鬢花顏,秀麗不減,軟綿綿躺在那處,更堪憐惜。哈里斯只瞧得嗓子一陣發乾,舔舔嘴唇,獰笑著逼上。柳鶯鶯被他一雙怪眼看得心驚,欲要咬舌自盡,但穴道被制,提不起半分氣力,一時驚急萬分,血氣直衝人腦,幾乎昏了過去,忽聽一聲:「柳姊姊……」柳鶯鶯心頭一震,側目看去,卻見花曉霜神色驚惶,抱著趙咼奔將過來。哈里斯不見阿灘影子,心下詫異:「難不成大喇嘛不濟事,竟被這小姑娘斗倒了?大喇嘛武功不在我之下,這小姑娘定有什麼出奇手段。宗師說得好:贏一百次不打緊,輸一回也嫌多。我須得小心。」當下揪住柳鶯鶯秀髮,陰笑道:「你敢過來?大爺一掌把她拍爛。」

  花曉霜看了看哈里斯,又看看柳鶯鶯,說道:「我們一個換一個,你放開柳姊姊,抓我好了。」柳鶯鶯心中一酸:「傻丫頭,你來胡說什麼……什麼一個換一個?早知如此,我何苦為你操心,跳海自盡,豈不乾淨……」哈里斯綠眼珠一轉,笑道:「也好,你伸手過來。」花曉霜望了柳鶯鶯一眼,放下趙咼,伸過手去。哈里斯覷著她瘦稜稜的胳膊,暗想:「這女人長得倒不壞,只是這手臂兒瘦了些,不過捉一個是捉,捉兩個也是捉,只要是漂亮女人,老爺我絕不嫌多?」歪嘴一笑,試著抬起手來。

  花曉霜雖然善良,卻不蠢笨,這些日子與這些大惡人共處一船,耳濡目染,對世上奸惡也知道了不少,此時一心搭救柳鶯鶯,暗將「轉陰易陽術」運起,心道:「我先毒壞了你,再給你醫好便是。」但此舉終究大違本性,伸手之時,已然淚光濛濛,趙咼站在一旁,急得叫道:「阿姨,別聽壞人話,他要害你!」哈里斯聞言,森然一笑,正要抓出,忽聽奪得一聲異響傳來,他爪子猛收,神色驚疑。卻聽又是一響。哈里斯顧不得曉霜,跳到舷邊,往下一望,哈哈笑道:「好禿驢,真有你的。」柳鶯鶯被他揪住長髮,頭臉探出船舷,定睛一瞧,不覺狂喜。只見花生渾身精濕,十個指頭插人船板,正懸在半空,只見他右手扣穩,身子躥起二尺,左手五指卻如利針穿紙,奪得一聲,插入船板。

  原來花生落水,眼看便要沒頂,他心中慌亂,不自禁手舞足蹈,忽然間,指間觸著船底。他神功所至,十指不輸百煉鋼劍,就勢扣住船板,屏息絕氣,從艙底一路爬了上來。哈里斯雖然驚訝,但居高臨下,也不畏懼,正思對策,忽見海水中露出幾個灰黑溜光的大魚背脊,時隱時現,其中一頭大魚昂起頭,露出小眼利牙,忽地躍起,張開大嘴向花生咬來,花生雙腿急縮。那條大魚咬中一隻破鞋,跌落海裡。

  花生腳趾上皮破血流,直驚得四肢發軟,上升之勢為之一緩。

  哈里斯識得那是幾頭鯊魚,心頭大樂,忽有所覺,回頭喝道:「小娘皮,滾開些!」 花曉霜正想搶奪柳鶯鶯,被他一喝,又無奈止步,暗恨自己手腳笨拙。哈里斯舉目四顧,忽見不遠處擱著一隻大鐵錨,重逾百斤,連著粗大鐵索,他搶上抓起,向柳鶯鶯漂了一眼,陰笑道:「美人兒,瞧我打這光頭壁虎下去餵魚……」說著哈哈一笑,將柳鶯鶯放在舷邊,雙手把住鐵索,奮力將鐵錨掄了個圓,向花生急掃過去。柳鶯鶯不忍看見花生慘象,頓時將眼一閉,還沒聽見花生慘叫,便覺頭頂逆風刮來,激得頭皮生痛,接著便聽哈里斯長聲慘叫,嘩得一聲響,似有重物落水。

  柳鶯鶯心中大奇,偷偷睜眼,誰料這一眼看去,卻見花生好端端貼在船上,哈里斯則口吐鮮血,正在水中撲騰。柳鶯鶯驚喜萬分,但又好生不解。原來,哈里斯鐵錨打向花生,花生眼看避不過,將心一橫,右手扳住艙壁,覷著鐵錨來勢,左手一撥,那鐵錨來勢雖猛,卻又怎當得住「大金剛神力」,霎時變了走向,白花生身後掠過,竟如怪蟒掉頭,反掃回去,哈里斯始料不及,竟被掃個正著。

  這邊賀陀羅佔盡上風,一連三掌,打得雲殊口吐鮮血,委頓難起。他連敗三大高手,正覺得意,忽聽兒子慘叫,心頭一跳,掉頭望來,恰見哈里斯中錨墮海,慌忙棄了雲殊,搶上前去,但卻慢了一步,探首瞧去,更覺駭然,只見數頭大鯊魚便如車輻繞軸一般,圍著哈里斯團團亂轉。哈里斯內傷沉重,勉力出拳震開鱉魚,卻難致其死命,鯊魚稍一後退,便又擁上,這海中霸主殘暴異常,不得獵物,從不罷休,其中一頭趁亂鑽入水中,哈里斯顧得其上,難顧其下,忽覺右腿劇痛,號叫一聲,幾乎兒昏了過去。

  賀陀羅眼見海中血水滾將起來,驚怒已極,伸手抓裂一塊船板,覷著那頭鱉魚,呼地擲出,這木塊帶上他的絕頂內功,威力不下鉛錠鐵石,穿入水中,將那鱉魚打得頭開腦裂,沉入海底。賀陀羅一擊得手,更不怠慢,雙手此起彼落,抓下木板,連環擲出,將水上水下鯊魚一一擊斃。但海中魚群豐茂,大群鱉魚聚在附近攝食,嗅得血氣,紛紛湧來,或是吞噬同類,或是直奔哈里斯,頃刻之間,船下又聚了二十餘頭,賀陀羅雙眼血紅,厲聲吼叫,抓起木塊不斷擊殺,但鯊群卻是越殺越多,哈里斯則半死半活,向著海中沉去,賀陀羅心如火焚,手中擊殺群鱉,口中則以大秦話向著兒子連聲怒喝,命他支撐。

  花生得此良機,手足並用爬上甲板,賀陀羅忙於救人,顧不得理會。花曉霜抱過柳鶯鶯,伸手解穴,但賀陀羅點穴法自成一統,她連試數次,均是徒勞,只好放下,瞧著賀陀羅惶急模樣,心生側隱,叫道:「前輩,你幹麼不用鐵錨拉他起來。」柳鶯鶯見賀陀羅父子吃虧,眉開眼笑,好不歡喜,忽聽花曉霜這一聲,幾乎氣得穴道為之暢通了。

  賀陀羅得此提點,心中咯登一下:「洒家糊塗了。」一手抓起鐵錨,用力擲出,高叫道:「接好!」哈里斯神智尚未全滅,聞聲抱住鐵錨,賀陀羅振手將他拽起,卻見哈里斯右腿齊根而斷,傷口參差不起,鮮血絲絲滲出。此刻危險一去,哈里斯神志頓弛,只覺一陣奇痛鑽心,哼了兩聲,便昏死過去。

  賀陀羅皺了皺眉,將哈里斯平平放下,撕下衣衫給他包紮。花曉霜從旁瞧著,說道: 「這樣雖能止血於一時,但長久下去,半個身子勢必膿腫死壞,況且他內傷很重,處置不當,終究難活。」賀陀羅本就懊 惱,聽得這話,將手中布條一扔,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直起身來,目光掃過眾人,厲聲道:「誰打他下去的?」花生被他看得心怯,腦袋不由一縮,賀陀羅峻聲道:「小和尚,是你嗎?」花生不會撒謊,只得道:「他先用鐵錨打俺。」 柳鶯鶯口不能言,見他如此老實,當真急得要死。賀陀羅看了花生半晌,忽地仰天嘿嘿一笑,笑罷點頭道:「小和尚你敢作敢當,很好很好,洒家便給你一個機會!」當即摘下般若鋒,道,「你能接我十招,洒家便饒你不死!」柳鶯鶯見他眼裡殺氣濃重,這十招勢必招招奪命,但此刻技不如人,便有通天計謀,也是無從施展,一時心亂如麻。花生未及答話,卻聽花曉霜道:「前輩你就算殺光我們,也救不得你兒子。」賀陀羅哼了一聲,冷笑道:「他都這個樣子,活著死了,有什麼分別?」

  花曉霜搖頭道:「好死不如賴活!」頓了一頓,低聲道,「但若……但若你再傷人,我寧死也不救他!」

  她萬般無奈,方才出此要挾,話一說出,嘴裡說不出的苦澀。哈里斯朦朧間聽得二人對話,奮起精神,呻吟道:「宗師……我不要死……」賀陀羅原想殺光眾人,給哈里斯報仇,再給他一掌,了其殘生,但此刻聽他一叫,心頭微微一軟,冷笑道:「女大夫,洒家只問你一句,他這傷到底有治無治?」說罷目不轉睛盯著花曉霜,只待她說個不字,便大開殺戒。

  花曉霜沉吟道:「腿是治不好了,但我盡力一試,或能保住性命……」話音未落,手腕已被賀陀羅扣住。花曉霜心驚,不由使出「轉陰易陽術」。賀陀羅只覺掌下寒流湧動,心中暗凜,他內力高絕,略提真氣,「九陰毒」便如石沉大海,消失無蹤,便冷笑道: 「也罷,若是救活我兒子,洒家一高興,饒你幾個性命,哼,若有個三長兩短……」眸子精光四射,掃過眾人,緩緩道,「洒家自有法子,叫你們生死兩難」抱起哈里斯,將曉霜拽人艙裡。阿灘此時寒毒稍減,只怕落單受辱,也站起來踉蹌跟人。

  花生愣愣望著四人消失,動也不動。此時柳鶯鶯受制穴道稍有鬆動,一口氣衝上喉頭,說出話來:「花生……你抱了咼兒,攙我去艙邊去。」花生神不守舍,依言將二人帶到艙邊,然後又望著船板發怔。

  柳鶯鶯情知大敵當前,時光寶貴,趁賀陀羅心意未變,抱元守一,運氣衝穴。趙咼驚累交加,呆坐一陣,便迷糊睡去。

  花曉霜看過哈里斯傷勢,將水煮沸,洗淨傷口,又想起行李中尚有金創藥,便取來與他外敷包紮。

  哈里斯腿傷稍好,內傷又發,咳血不止。花曉霜道:「前輩,令郎內腑受損,要醫本也不難,可少了幾樣藥材。」賀陀羅冷道:「不論你用何辦法,總之治得不好,酒家自有說法。」說著取出從背後取下般若鋒,花曉霜心頭一驚,只當他要出手傷人,卻見他好似閨中女子一般,對著珵亮的刀脊左看右看,將蓬亂的頭髮捋順,再將臉上數根鬍鬚一一拔去,然後又左看右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淡然道:「小丫頭,你瞧我是不是年輕了許多?」 花曉霜一怔,未及答話,阿灘早已賠笑道:「少說年輕十歲。」賀陀羅斜眼瞥他,目有怒意。阿灘心中咯瞪一下,忙道:「不對,再仔細瞧來,年輕三十歲也不止!」賀陀羅這才心滿意足,笑道:「過譽了些,能年輕二十歲就差不多了。」阿灘連聲諾諾,心頭卻罵個不停:「不要臉的老羅剎,又老又醜,還要強扮小白臉子。」

  花曉霜沉吟道:「既然沒有適合藥材,便尋個物事,權且替代一下。」賀陀羅道: 「什麼物事?」花曉霜道:「咼兒的小便。」賀陀羅跳將起來,怒道:「豈有此理,你要我兒吃尿?」花曉霜歎道:「先生別惱,現今船在海上,藥材缺乏,只好就地取材。童子尿既名輪迴酒,又稱還元湯,專能醫吐血咳血、跌打損傷的!」

  賀陀羅神色狐疑,打量她一番,看她是否故意設套,讓自己受辱。但見她始終神態從容,不由冷哼一聲,走出艙外,伸手便抓趙咼,花生看見,高叫一聲:「老頭兒,你作什麼?」伸臂便擋。賀陀羅生平最恨他人稱呼這個「老」字,花生竟當著眾人叫了聲「老頭兒」,大干其忌,當即面色陡沉,左手一縮,引得花生心神懈怠,右手忽出,一個巴掌抽在他臉上,花生雖有神力護身,仍是好一陣頭昏眼黑,口裡腥鹹,吐出一口血沫。

  賀陀羅提過趙咼,轉人艙中,提了個瓦缽,喝道:「把尿撒在這裡。」趙咼此刻似醒非醒,揉著雙眼,懵懂不解。賀陀羅焦躁起來,喝道:「聽到沒有?」趙咼撇著小嘴要哭,卻挨了一記嘴巴,賀陀羅揪住他,撕掉褲子,催動內力,要逼他尿將出來。誰知趙咼驚懼已極,不待他內力催至,早已屎尿齊流,盡都滾進缽裡。賀陀羅忙道:「慢來,慢來,只許拉尿,不許拉屎。」情急之下,伸手去捂,但哪裡堵得住,只白白摸了一手臭屎。阿灘從旁看見,雖然有傷在身,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賀陀羅側目怒視,阿灘頓時低下頭去。賀陀羅將缽中屎尿傾人海裡,怒道:「再來 ……」揪住趙禺,還想逼出幾滴尿水,誰知趙咼越是驚恐,越發撒之不出。賀陀羅見他眼淚流了不少,尿水卻沒落一滴,方知此事急切不得,心中惱怒,罵了兩句,便拿飲食過去,讓趙咼美美吃了一頓,好說歹說,總算騙出一泡童便。花曉霜配藥給哈里斯服下,過了半個時辰,咳血之症果然好轉。賀陀羅暗暗稱奇:「這中土醫術果然有些門道,人尿也能人藥?嗯,洒家想要駐顏長生,須得向她請教請教。」打定主意,臉色頓時和善許多。

  花曉霜胸中光風霽月,恩怨不縈於懷,見哈里斯痛苦難忍,動了醫者心腸,全心照拂,只求減其痛苦。賀陀羅見兒子氣色好轉,脈象漸和,不禁歎道:「女大夫,多虧你了。」 阿灘從旁見了,乞道:「女大夫,你大量大人,也給咱解毒則個。」花曉霜以「九陰毒掌」 傷了他,頗有幾分魄疚,聞聲道:「你伸手過來。」阿灘略一猶豫,伸過手腕,花曉霜把脈片刻,覺出「九陰毒」遊走不定,不似自身那般頑固糾結,想了想道:「我說個法門,你學著慢慢化解好了。」當下將「轉陰易陽術」截取一段說與阿灘。但這門心法暗合中土醫、道兩家至微妙理,阿灘一個吐蕃番僧,哪能明白其中精義,聽了一遍,心中仍是糊里糊塗。

  賀陀羅忽道:「這門心法裡,似乎含有極高明的內功。」敢情他一派宗師,又通漢學,一聽之下,便即意會。花曉霜道:「不錯,這本是道家的修仙秘法,也有醫家的養生之道。」 賀陀羅雙目一亮,擊掌笑道:「洒家對這道家仙法仰慕已久,不知女大夫能否指點一二?」 花曉霜全無機心,便道:「好是好,但須得先給他解毒才是。」賀陀羅道:「他學得是吐蕃的密宗內功,傳白天竺,與洒家的瑜珈術一脈相承,與中土內功截然不同,你說了他也不懂。這樣罷,洒家把道理說與你聽,你斟酌斟酌,再作計較。」當下危襟正坐,將天竺脈理從頭說來。

  天竺脈理源自婆羅門教,與中土脈理大相逕庭。中土脈理不離十四經脈、奇經八脈;天竺脈理卻有三輪七脈之說。三脈是三條氣脈,即中脈、左脈及右脈;七輪為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海底輪、梵穴輪;自成一體,別有微妙。花曉霜脈理之精,當世少有,一邊聽賀陀羅講述,一邊與中土脈理印證,不明之處,便出口詢問。賀陀羅一則要學道家長生之術,意探曉霜口風,二則有意賣弄,故而並不藏私,盡心講解。放眼天下,天竺內功之精,無人能出賀陀羅之右,抑且他為求駐顏長生之法,精研天竺醫學,見識高明;花曉霜聽他這一席話,獲益良多,暗歎中土之外,竟有如此博大醫理。

  柳鶯鶯運功良久,沖透穴道,睜眼一瞧,卻見花生蹲在那裡只顧發呆,便叫了聲: 「花生……」花生回頭望她一眼,環眼裡忽地流出淚來。柳鶯鶯一愣,忽見小和尚雙手按地,光頭向下一磕,蓬得一聲,將船板頂了個窟窿,然後向左一跳,以頭搶地,又撞了個窟窿。只聽悶響不絕,船板上便多了五六個窟窿;花生一面頭撞,一面大哭。柳鶯鶯看得詫異,忙道:「你幹什麼?把船撞碎了,大夥兒都要去餵鱉魚!」花生一個激靈,停了下來,落淚道:「俺沒用,救不得曉霜……」柳鶯鶯跳起來,給他光頭上狠狠一記,叱道: 「你不去救,怎知救不得?」花生道:「俺打不過老頭兒!」柳鶯鶯心頭一沉:「那白髮老賊確是不好對付。」

  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轉眸看去,卻見雲殊面如金紙,靠在艙邊。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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