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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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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鳳歌]崑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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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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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28:21 |只看該作者
  梁蕭瞥了一眼,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蕭千絕笑道:「好,我便瞧你活是不活?」雙袖
一振,竹林瑟瑟顫響,千百竹葉似如箭鏃,向梁蕭颼颼射來。梁蕭使開「渦旋勁」,竹葉繞他身週一匝,反
射蕭千絕。蕭千絕正面迎著那道竹葉激流,步履沉滯,似若逆水上行,竹葉至他身周,便嗤嗤下墮,刺入泥
中不見。

  蕭千絕大笑道:「勝了一個八思巴,就敢小覷天下高手嗎?」驀地食中二指一併,點向梁蕭心口,梁蕭
揮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蕭千絕右掌斜掠,手臂來回彎曲,甚是飄忽。梁蕭瞧出厲害,不敢硬
接,後退半尺,施展「碧海驚濤掌」,虛空抓拿,御勁相抵。

  花曉霜從旁觀看,見二人出手並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卻不知二人掌指間勁力磅礡,超乎常人想像,
四面紫竹均是抵敵不住,向外彎折。梁蕭拆了數招,忽有所悟,原來蕭千絕右指使的乃是劍法,左掌則取法
單鞭。梁蕭一明其理,正欲設法破解,誰料蕭千絕左掌忽地直戳豎劈,使出畫戟的戟法,右拳大開大閹,卻
是銅錘的錘法。

  片時間,蕭千絕憑一雙赤手,變出諸般兵器,各類外門兵器,如萬字奪、太極圈也被他隨手化來,變化
之奇,匪夷所思。梁蕭迭遇險招,忽地記起幼時母親曾提及「天物刃」,說是有一般變化名為「百兵之變」
,將天下各類兵刃招術化人拳法,錯雜使來,但變化之靈動詭奇,卻遠非真刀實槍所能企及。

  再鬥數合,蕭千絕驀地退了兩步,左手如托山嶽,右手虛扣弓弦,成弩箭之態,梁蕭只覺銳風撲面,慌
忙擺頭,數縷鬢髮飄然折落。梁蕭心中駭然:「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氣成鋒,發出無形之箭?」但見蕭千絕
氣箭不絕發出,當即以「滴水勁」相迎。勁風相交,在空中嗤嗤作響。花曉霜瞧出其中凶險,情不自禁,跨
前一步。

  蕭千絕見「無形弩」奈何不得梁蕭,沉喝一聲,「百兵之變」化作「千鋒一向」,掌力倏爾聚斂,大起
大落間,宛如雷轟電擊,霎時間,一片紫竹林著他折斷近半。梁蕭左掌以「陷空力」化解來掌,右掌以「滔
天勁」反擊,雙掌如轉風輪,千變萬化,將天風颯來,濤生雲滅之態演化得淋漓盡致。蕭千絕久鬥無功,焦
躁起來,掌勁不衰,出手卻越發迅疾。梁蕭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雙影如風如電,險象環生,花曉
霜只瞧得心驚肉跳,雙腿微微發軟。

  轉瞬鬥到百招上下,蕭千絕長嘯一聲,變出「萬刃無形」來,這路變化是「天物刃」最末一變,也是蕭
千絕生平大成之學,威力絕世,不下當世任何武功。梁蕭只覺對方出手越發不可捉摸,更為可怖的是,四週
一竹一石,細砂微塵為他內力牽引,均成殺人利器。當下揀起一截斷竹,以竹代劍,使出「歸藏劍」,左掌
則使「碧海驚濤掌」。掌劍同施,一時竟不落下風。

  蕭千絕見狀,心中喝彩。要知梁蕭以弱冠之年,練成如此武功,著實難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驁,也不
覺生出惜才之念。卻不料梁蕭此刻心內,除了仇恨,也對此人多了幾分驚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
便少了幾分殺氣,多了幾分切磋,拆招時窮究變化,精妙畢顯。花曉霜瞧得眼花繚亂,更為憂心,攥著身旁
一根小枝,纖指用力過度,微微發白。方自入神,忽覺背心一麻,不能動彈,抬眼一瞧,卻是蕭冷,不由驚
道:「你……你做什麼?」蕭冷卻不說話,目不轉睛盯著鬥場,眉間焦慮。花曉霜恍然明白,生氣道:「你
想用我脅迫蕭哥哥,害他打輸麼,不要臉,大……大混蛋……」她出生詩禮之家,溫文爾雅,但此時知道梁
蕭遇上生平強敵,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頭一急,罵了起來。

  蕭冷任她謾罵,只是不理,花曉霜責罵無功,忍不住嗚嗚直哭,忽聽蕭玉翎在身後歎道:「傻孩子,別
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曉霜心中咯登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蕭哥哥就越是分心。」
想到此處,咬牙收淚,心中打定主意,無論蕭冷怎樣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聲。

  卻聽蕭玉翎又歎道:「遙想當年,『活修羅』蕭冷憑一把海若刀傲視群雄,何等豪氣,何等威風,而今
卻拿小女孩作人質,這般伎倆,當真下作了些!」蕭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師父平安勝出,蕭某便被
視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師兄妹凝目對視,蕭玉翎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藍汪汪的短刀,蕭冷面肌抽
搐一下,澀聲道:「馮夷刀!」他長歎一聲,也撩開衣襟下擺,抽出一柄四尺長刀,也是色作湛藍。蕭玉翎
眉間一顫,低聲道:「海若麼?」蕭冷輕撫刀鋒,神情似哭似笑,自語道:「海若、馮夷,鴛鴦雙刃,同爐
而治,到頭來卻不能同鞘而眠……」說罷淒聲長笑。原來,這一長一短兩把寶刀本是同爐所鑄,性為鴛鴦,
蕭千絕分授兩大弟子,大有深意。

  蕭玉翎聽他笑聲淒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擺了個架勢,道:「師兄請了!」蕭冷收住笑聲,容色漸
冷,只見蕭玉翎輕叱一聲,揮刀劈來。蕭冷橫刀格住,剎那間,金鐵交鳴不絕,師兄妹斗在一處。

  蕭冷昔年受傷,經脈大損,十年來武功不進反退,蕭玉翎卻大有進益,況且蕭冷被梁蕭所傷,此消彼長
,不出十招,蕭冷盡落下風。再鬥數合,雙刀互擊,錚然長鳴,蕭冷只覺胸口悶熱,內傷發作,一口熱血湧
到喉間,海若刀把持不住,蕩了開去。蕭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風,抵在蕭冷胸前,蕭冷面色慘白,身子晃
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蕭千絕與梁蕭交手,本是神遊身外,物我兩忘,鬥到三百來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漸佔住風。他自忖勝
券已握,分心旁顧。誰知一瞧之下,兩大弟子正自持刀相鬥。蕭千絕雖然殺人如麻,卻極重師徒情分,忽見
蕭冷吐血,頓時心神震動。但時下生死相搏,豈容片時疏忽,梁蕭掌劍齊出,分襲他胸腹要害。蕭干絕勉力
卸開梁蕭掌勢,但劍勢卻未盡然避過,竹劍掠腰,帶起一溜血光。

  蕭千絕發聲厲叱,手掌過處,竹劍斷成兩截,指尖順帶掃過梁蕭胸口,梁蕭左胸濺血,殷紅一片,但他
一招佔先,不容蕭千絕退讓,手中殘竹奔他面門擲出。蕭千絕揮袖震碎,卻聽梁蕭一聲喝,雙掌拍來。

  蕭千絕腰脅負傷,只得逕取守勢,一時四掌相接,聲如竹管進裂。霎時間,兩人疾如旋風般對了四十餘
掌,一口真氣用盡,各自後躍數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敵招數,同聲驟喝,蹲身躍起,各逞生平絕學,拚力
一擊。眼見這一招生死立見,忽地一道人影飛搶而來,隔在二人之間,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二人縱然武功
絕頂,但真力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聽裂帛也似一聲輕響,兩道絕強內勁同時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
晃,鮮血奪口而出。未及軟倒,梁蕭相距得近,早已搶上,將她抱人懷裡,慘叫道:「媽……」腦子忽地一
滯,嗓子發堵。蕭玉翎慘笑一下,鮮血自口角汩泊湧出,澀聲道:「蕭兒……師父……別……別再打啦……
」梁蕭一愣,陡然驚起,急聲道:「曉霜,救我媽,救我媽……」再也不管蕭千絕,抱著母親搶到曉霜面前
,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媽,救救我媽……」花曉霜倒顯得鎮定沉著,左手搭上蕭玉翎手腕,右手從懷裡
取出針盒,以「五針回元」之法,刺她五處緊要穴道。

  針已入穴,花曉霜默思半晌,緩緩抬眼看著梁蕭,梁蕭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媽有救是不是了是不
是……」花曉霜眉眼一紅,倏地充滿淚水,搖了搖頭,啞聲道:「阿姨傷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梁蕭渾身一震,錯退兩步,死死盯著她,喝道:「胡說,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媽?你救不了她,還算
什麼大夫?」花曉霜說不出話來,心中委屈之極,淚水一串一串流了下來。梁蕭見狀,自覺說得太重,愣了
一愣,忽地趴在地上,向花曉霜連連磕頭,哽聲道:「我該死,我該死,曉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醫
,求你救救我媽,求求你了……」 他邊說邊磕響頭,額頭被尖石擦破,滿面血流。

  花曉霜急道:「蕭哥哥,你別這樣,你先起來,先起來呀。」梁蕭聞聲一喜,仰頭道:「你能救我媽,
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醫都及不上你……」花曉霜彷徨無計,悲從中
來,轉身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梁蕭望著她,心兒一直向下沉了去,似乎永遠到不了底。

  蕭玉翎聽得吵鬧聲,努力張開眼,輕聲喚道:「蕭……兒……」梁蕭恍惚間聽到,俯下身來,血淚交流
,止不住地滴在母親臉上。蕭玉翎顫著纖指,拭去梁蕭頰上淚痕,微笑道:「傻孩子……別哭……大夫能救
活人,能救死人麼,何況媽媽不怕死……」梁蕭悲痛欲絕,哭得更是傷心。蕭玉翎輕歎道:「蕭兒,你千萬
不要自責。其實,聽到你爹爹的死訊,媽就不想活了,只是擔心著你,無法解脫,唉,如此倒也好了,瞧你
武功這麼好,再沒有人欺負得了你,媽打心底裡高興……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見你爹爹,天天聽他
說故事,永永遠遠也不分開……」她望著天空,眼神漸漸迷離,緩緩道:「蕭兒 ……媽要去了,你答應我
一件事,好不好?」梁蕭哽咽道:「別說一件,一千件,一萬件,我也答應。」蕭玉翎笑笑,輕輕撫著他的
臉道:「好孩子,你答應我,永遠也不要……不要向你師公尋仇……」她說到「不要」二字,語氣格外沉重。

  梁蕭如遭電殛,猝然呆住。蕭玉翎抓住他手。顫聲道:「你……你若不答應,媽… …媽死也不能瞑目…
…」梁蕭埋著頭,一十指深深陷人泥裡,良久抬頭,瞧著蕭玉翎眼中神光漸漸散亂,終於心一軟,咬牙道:
「好,我答應你,今生今世,絕不向蕭千絕尋仇、」他一字一句,說得萬分艱難,待得一句話說完,便似度
過千百年,驀地一陣心力交瘁,癱坐在地上。

  蕭玉翎前當「碧海驚濤掌」,後被「天物刃」擊中,五臟俱裂,生機盡絕,只為這一樁心事,始才熬到
現在,得了梁蕭這句話,身子放鬆,慘白的面頰上掠過一抹嫣紅,她仰頭遙望,分明看見,雲天之間,梁文
靖青衫磊落,笑著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號子猶在耳邊響著,蕭玉翎心頭頓時湧起無窮的喜悅,低
聲喚道:「靖郎,靖郎……」兩聲叫罷,含笑而終。

  蕭千絕始終面色鐵青,默立一旁,直待蕭玉翎斷氣,才如還過神一般,順著她臨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
片刻,驀地慘聲長笑,狠狠盯著梁蕭,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說你爹死了麼?」梁蕭此刻腦中空空,任憑
蕭千絕喝如霹靂,他只是抱著母親遺體,置若罔聞。

  蕭千絕恨聲道:「老子是蠢材,兒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說你爹死了,翎兒豈會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軟
,當日將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親手殺死愛徒,痛悔之極,此時一腔恨火無處發洩。盡都燒到梁蕭身
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殺老夫麼?來啊?」花曉霜見他張目咬牙,神色猙獰,梁蕭卻癡癡呆呆,
動也不動,心頭一急,搶到二人之間,張臂將梁蕭護住。

  蕭千絕此時已有幾分狂亂,方要出手,卻聽蕭冷高聲道:「師父且漫……」蕭千絕叫道:「怎麼?你也
要給翎兒報仇嗎?好得很,為師給你掠陣,你來宰他。」蕭冷搖了搖頭,歎道:「這不怪他。」蕭千絕濃眉
一擰,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誰?」他本已萬分自責,蕭冷這句話無疑揭了他心上瘡疤,一時狠狠看著蕭
冷,眼中佈滿血絲。

  蕭冷卻不理會,呆呆望著蕭王翎的遺容,喃喃道:「都怪徒兒,若非我鬼迷心竅,將人引來這裡,什麼
事都不會發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兒活著也是無趣。」海若刀陡起,在脖中一勒,鮮血濺出,頃
刻喪命。

  蕭千絕措手不及,愣在當場。他自幼孤苦,並無一個親人,後來收了徒弟,滿腔柔情,盡落在三個愛徒
之上,但其中伯顏熱衷功名,不為他所喜,蕭冷、蕭玉翎最為得他歡心,哪知一日間竟雙雙隕命。蕭千絕只
覺天也似塌了下來,渾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梁蕭,目光似欲擇人而噬,厲聲喝道:「你……你害死我的
翎兒,又害死了冷兒,老夫若不將你碎屍萬段,誓不為人。」梁蕭心灰意冷,了無生趣。聽得這話,心道:
「死了倒也乾淨。」 當下動也不動,閉目待死。

  花曉霜見蕭千絕躍躍欲上,情急上前兩步,叫道:「不怪蕭哥哥,全……全都怪你。」梁蕭聽得魂飛魄
散,要知蕭千絕正當盛怒,十個花曉霜也休想當他一擊,但她此刻距離蕭千絕太近,救援不及,唯有屏息凝
視。

  蕭千絕正蓄勢待發,聽得這話,卻是一愣,繼而怒道:「小妮子你懂個屁?滾開了。」袖手一揮,掌風
掠過曉霜面頰,幾縷秀髮頓時飄落。花曉霜只覺臉頰生痛,汗毛斗豎,再瞧蕭千絕猙獰神情,心底說不出的
害怕,但一想梁蕭命在須臾,驀又生出無窮勇氣,與這天下第一大魔頭四目相對,大聲道:「你殺了梁伯伯
,阿姨傷心之餘,才生了死念;阿姨去了,這位蕭伯伯傷了心,才會自盡。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會死,
蕭伯伯也不會死,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你只顧自己痛快,隨性殺人,害別人痛失親人。今天你失去至親
之人,還不明白其中的痛苦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既然不願失去親愛之人,為什麼要奪去他人的親人
呢?」她原非伶牙俐齒,但今日屢見人間慘事,激憤異常,一時心有所想,便隨口道來,清楚脆快,全無滯
澀。梁蕭越聽越驚:「小丫頭膽子忒也大了。」他憂心不已,放下母親遺體,站起身來。

  蕭千絕只覺花曉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轉念,也找不出話來反駁。不由得暴跳如雷,喝
道:「放屁,放屁,統統放屁!」掌風揮出,「天物刃」的銳風只在曉霜臉上掠來掠去,刮得她肌膚生痛,
但曉霜張大雙目,毫不退讓,蕭千絕頓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殺女人,再不滾開,今日可要破戒了。」花曉
霜輕蔑一笑,冷道:「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想來你除了殺人,就不會動別的念頭。只不過今天你殺人,
明天人也會殺你。」蕭千絕怒道:「誰有能耐,殺得了老夫?」花曉霜道:「現今或許沒有,但你本領再大
,也有衰弱老朽的時候。你殺人無數,就沒人尋你報仇嗎?屆時你腿也動不了,手也抬不起,如何招架呢?
誰又會好心好意,幫助你這大惡人呢?」

  這原都極尋常的道理,但蕭千絕一生執拗,從未仔細想過,此時不覺忖道:「冷兒、翎兒都已不在了,
伯顏又熱衷功名,疏於武功,無法承我衣缽。老夫就算誅盡寇仇,無敵於天下,這般形影相吊,又與村野孤
老何異?」猛然間,意冷心灰,凶焰盡消,闔目默立片刻,長歎一聲,但這示弱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驀地雙
目陡張,嘿然道:「都是孩子話,老夫縱橫天下,怕得誰來?哼,仇人多又如何,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
一雙……」「轉向梁蕭,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暫不殺你,瞧你將來如何報仇?「轉身抱起蕭冷屍首,
走出兩步,驀地縱聲慘笑,足下一急,向著山下一陣風去了,所過之處,鳥雀撲簌驚起,只聽笑聲去遠,淒
厲猶如狼嚎。

  花曉霜瞧他去遠,心神陡馳,忽覺一陣頭暈腿軟,坐倒在地。梁蕭心頭一驚:「莫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
?」縱身搶上,將她摟住,澀聲道:「你沒事麼?」花曉霜身子發抖,忽地伏在他懷裡,抽泣起來。梁蕭瞧
出她只是後怕,放下心來,拍拍她肩,轉身抱起玉翎遺體,只覺人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曉霜見他發
愣,拭淚道:「蕭哥哥,先放在庵裡,再做棺木好麼?」梁蕭點點頭,到了庵中,卻坐在遺體前,一言不發
。花曉霜瞧他神氣古怪,生怕他做出傻事,不敢稍離,只握著他手,陪他坐著。

  默然許久,梁蕭忽地歎道:「曉霜,你說得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傷人者自傷,天地之間,原是有
報應的。」花曉霜聽他說話,心頭一喜,柔聲道:「蕭哥哥,我是急了,唉,才這樣說那個大惡人,其實,
他……他也挺可憐……」梁蕭搖頭道:「你聽我說,他雖然可惡,但若論罪孽深重,卻未必及得上我。」當
下將與南朝群雄結怨,一怒之下從軍攻宋等事一一道來,只聽得花曉霜目瞪口呆,頭腦中一片混亂。梁蕭直
說到錢塘墮江,方道:「我本來不信鬼神,如今卻有些茫然,大約我殺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讓我連累阿雪
慘死,又讓我親手殺死母親,還不許我再向蕭千絕尋仇。」他頓了一頓,歎道,「我統帥大軍,殺人如麻,
是為不仁;連累義妹慘死,自己苟且偷生,是為不義;我本愛鶯鶯,卻又憐你孤弱,將她迫走,是為不忠於
情;錯手殺死母親,不能為爹報仇,是為不孝。我這般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間,真是天地之羞
!」

  花曉霜只聽得渾身乏力,淚眼迷糊,心道:「原來蕭哥哥是憐我孤弱,並非真心喜歡我?我……卻當他
只想與我一起,我真是個大笨蛋,大傻瓜……」卻聽梁蕭又道:「曉霜,你心腸最好,將來一定榮歸極樂,
我罪孽深重,勢必淪人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師送你回天機宮,世上勝過梁蕭
的好男兒成千上萬,你必能找到稱心夫婿……」花曉霜一驚,牽住梁蕭衣袖,叫道:「我……我不去,我不
回去。」梁蕭皺眉道:「曉霜,你要聽話。」花曉霜淚如泉湧,哽咽道:「我死也不離開你,如……如果蕭
哥哥淪人阿鼻地獄,我也不去什麼極樂世界,最好做一個小鬼,永遠陪你受苦。」她越說越傷心,不由得放
聲大哭。

  梁蕭親手殺死母親,負疚極深,早已萬念俱灰,只是怕曉霜傷心,故意自承喜愛柳鶯鶯,想斷了她的癡
念,將她騙走,而後尋個僻靜所在,引刀自盡,一了百了。哪知她寧死不去,梁蕭惡鬥一日,又迭經慘變,
早已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但覺痰氣上衝,竟爾昏了過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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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十三章 眾叛親離


  迷糊了好一陣,梁蕭醒轉過來,環顧四周,卻是庵堂後的臥室,被衾帷幕上,猶有母親留下的縷縷幽香
。梁蕭心中劇痛,掙起身來,卻聽庵堂中傳來低低人語。梁蕭撩開一線竹簾,覷眼望去,卻見花曉霜雙手合
十,跪在蒲團上,凝視觀音塑像,含淚說道:「…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花曉霜,在此許下願心,弟
子不才,情願畢生行醫,蕭哥哥向日每殺一人,弟子來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無休止。

  弟子別無所求,只求菩薩垂憐,但凡蕭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擔,但凡蕭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
承受。倘若不能,曉霜願隨梁蕭哥哥墮人阿鼻地獄,歷經萬劫,永不超生……

  花曉霜將心願念誦兩遍,正要拜伏,忽聽從旁傳來竭力壓抑的低泣聲,掉頭看去,卻見梁蕭手攥竹簾,
早已哭倒在地上。她心頭慌亂,上前扶起他,道:「蕭哥哥,你什麼時候醒的?我……」梁蕭忽地雙臂一環
,將她摟住,嚎陶痛哭,他這一抱力量甚大,花曉霜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又不忍掙扎,只好傻傻站著。

  梁蕭哭到身子發軟,才放開她道:「曉霜,我先前說話都是騙你,我並非不喜歡你,我……我只是不想
活啦,活著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麼意思……」花曉霜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該是歡喜,
還是悲傷,伸手撫著梁蕭鬢髮,柔聲道:「做過的事雖然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為惡,後四十年若能行善,
那也是好的。」

  梁蕭默然一陣,點了點頭。花曉霜握住他的雙手,凝視著他,認真地道:「蕭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
麼?」梁蕭道:「你說。」花曉霜緩緩道:「蕭哥哥,請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尋死,但有一線生機,都要好
好活著。」梁蕭愕然,良久歎道:「好,我答應你。」

  花曉霜知他一諾千金,必不翻悔。不覺破顏而笑,將梁蕭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陣,梁蕭心情平復下
來,劈砍樹木,做了一具簡易棺柩,盛放母親遺體,又去附近借來騾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便見九如師徒與趙咼迎面趕來。尚在遠處,九如便叫道:「小子,你倒是脫身了麼?嘿,找
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趕到近前,笑道,「和尚傷勢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鬧了個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廝
倒也硬氣,寧挨和尚的拳腳,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見他義氣不弱,也不好過分相逼。但他不說,和尚就不
會打聽麼?四下裡一問,才知你被馬車裝走了,一路尋覓,總算沒錯了方向。」說罷拈鬚大笑。

  梁蕭心中感動,拱手道:「大師如此掛心,梁蕭感激不盡。」九如把眼一瞅棺樞,道:「這是誰人?」
梁蕭黯然道:「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軒,詫道:「這卻從何說起?」梁蕭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九如聽
得鬚眉戟張,怒道:「蕭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紀,這件事做得混賬之至。哼,他去哪裡了?和尚非得逮著他,
斗上個三天三夜。」梁蕭道:「我答應家母,不再向他尋仇。大丈夫一諾千金,此事就此作罷,勿須再提,
晚輩如今只想南歸,將家母與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懶,語氣大是蕭索。

  九如見他如此,暗道:「這小於霸氣盡消,頹喪至此麼?也罷,且由他去了。」一時不再言語。梁蕭停
柩城外,獨自進城,向郭守敬告辭。郭守敬問明緣由,驚歎不已,想到梁蕭空負奇才,卻時運乖蹇,無法用
世,心中好生遺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蕭婉辭謝絕,郭守敬無奈喚來酒水,與他對飲三杯,揮淚而別。

  九如師徒、花曉霜三人伴著梁蕭扶樞南歸,沿途只見兵馬絡繹不絕,向北開發,士卒面容愁苦,說話卻
是江南口音。略一打聽,卻是忽必烈頒下聖旨,在江南徵兵,討伐高麗、日本。梁蕭不由歎道:「九如大師
,你見識卓越,梁蕭有不明之處,尚請指點迷津。」九如道:「但說無妨。」梁蕭道:「敢問天地之間,為
何會有戰爭?」九如笑道:「這個麼?但凡人有善惡之心,無饜之欲,便不免戰爭。」梁蕭皺眉道:「什麼
叫善惡之心,無饜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無道,無道伐有道。所謂有道無道,那便是善
惡之心;兩國交鋒,鬥來鬥去,終不離攻城略地,奪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漢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
個個都是征討不休,永無饜足,這就是無饜之欲了。」

  梁蕭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惡之心,摒棄無饜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無戰爭了麼?」九如搖頭道:「
不然,當年如來執無法之相,欲破眾生癡頑,但辛苦一生,終歸人滅於娑羅雙樹之間。其後千載以降,眾生
癡者仍癡,頑者仍頑,戰無休止,禍亂叢生。以如來之摩訶般若,無量慈悲,也難化解世間的戾氣凶心,何
況他人?」

  梁蕭歎道:「佛祖都沒法子,看起來,天底下終歸免不得戰爭了!」九如目光掃過道上兵馬,笑道:「
佛法為修身之理,絕非濟世之道,是以統統都是放屁罷了!小子,我跟你說,與其探究什麼道理,莫如率性
而為,世上可憐人多得緊,瞧不過的,便救他一救,何必問什麼道理?」梁蕭忍不住道:「小子當真不明白
,大師既不將佛法放在眼裡,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過烏龜殼麼,你說人鑽進到殼子裡的
厲害,還是跑到殼子外面的厲害。」梁蕭遲疑半晌,方道:「這個似乎並無定准,要看烏龜殼有多大了,若
是夠大,人鑽進去,怕是更要難些。」

  九如哈哈一笑,擺手道:「小子恁地蠢笨了,不論龜殼大小,只能進的不算厲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厲害
,須得能進能出,以無觀有,以有觀無,才是真正的厲害。這個烏龜殼子麼,便是佛法了!」梁蕭沉吟良久
,歎道:「以無觀有,以有觀無,這能否解作以死觀生,以生觀死呢?」九如捋鬚笑道:「解得妙,正所謂
生死互見,生死如一。」梁蕭恍然明白,九如這是借題開導自己,讓自己不要太過沉浸於喪母之痛,當下心
中感激,抱拳道:「大師言如金玉,梁蕭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麼?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過白
做個嚮導,引它出來。」梁蕭點頭稱是。如此這般,老少二人高談快論,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從
不費心思考什麼道理,別人說話,他也只默默聽著,半聲不吭。

  九如瞧梁蕭根性聰慧,不覺心生喜歡,說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為師,與花生做一對親親師兄弟
吧。」望著梁蕭,眼裡頗有期盼之意。梁蕭瞥了曉霜一眼。花曉霜心中有氣,紅著臉道:「你要做和尚便做
去,瞧我做什麼?」梁蕭一笑,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便是我的菩薩,我瞧著你,比談佛論道還要歡喜百倍
。」花曉霜面頰更紅,耳輪著梁蕭嘴唇輕觸,更是如被火燒,口中不言,心裡卻很歡喜。九如瞧得,心道:
「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罷了。」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行不多時,到得通州地面。九如舉目一瞧,忽地咦了一聲。梁蕭順他目光瞧去,只見天地交際處,出現
一個黑點,越變越大,頃刻間可見鬚眉,卻是靈鰲島主釋天風,但見他神色慌張,來勢卻快得驚人。

  九如連叫晦氣:「乖乖不得了,說烏龜烏龜就到,這老烏龜最會纏人,和尚我還是溜之大吉。」一拍屁
股,便想走人,忽聽有人高聲叫道:「梁公子,千萬替老身阻他一阻。」梁蕭循聲望去,卻見兩人隨在釋天
風之後,正向著這方全力奔來。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卻是靈鰲少主釋海雨。梁蕭不覺忖道:「釋島
主這般顛三倒四,也非長久之計。」 他新遭母喪,不忍瞧著別家離散,當即縱身而出,攔住釋天風去路。

  釋天風怒道:「讓開,讓開。」無心戀戰,想要繞過梁蕭,梁蕭使出「十方步」,後發先至,復又搶在
他身前,左掌「陷空力」內收,右掌「滔天勁」外鑠,這一放一收威力絕大,釋天風躲避不開,只得出手抵
擋。拆了兩招,釋天風迫退梁蕭,復又虛晃一槍,想要開溜。但梁蕭早有防備,「十方步」變化無方,便似
結成一個大小稱意的籠子。釋天風雖然輕功無匹,但論及咫尺變化,卻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竄高伏低
,東馳西突,也難脫身。九如見狀,樂得先瞧熱鬧,暫不逃走。

  片刻間,凌水月母子趕到,見梁蕭不負所托,驚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卻苦於插不上手
去。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烏木棒,心頭一動,雙手合十道:「敢問是金剛行者麼?」

  金剛行者是九如早年綽號。多年來無人叫起。九如聽得,不覺笑道:「區區賤號,難得釋夫人還擱在心
上。」凌水月見認對了人,心頭一喜,說道:「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還望大師廣施功德,出手相助。
」九如瞧著鬥場,白眉微蹙。忽見釋天風急兜了幾個圈子,發聲長嘯,斜刺裡躥起,這一下勢子又快又巧。
梁蕭一個遮擋不住,被他憑空跳了出去。釋天風雙足尚未點地,忽聽一聲洪鐘也似的長笑,烏木棒橫空掃至


  九如這一棒來如驚鴻照影,無法可當。以釋天風之能,也只得縮身閃避,只此停頓,梁蕭旋風般搶至,
又將釋天風困於「十方步」中。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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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波卷 第十四章 東西之盟


  釋天風脫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發迅疾。二人以快打快,頃刻間鬥到五十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蕭如何強到此等地步,只瞧得驚心動魄,不住稱奇。

  再鬥數招,釋天風迭使「仙蝟功」,梁蕭不勝防範,手忙腳亂。九如見狀,烏木棒一抖,喝道:「老烏龜看招。」忽地點向釋夭風數處大穴。凌水月聽得這聲,頓時老臉羞紅,暗惱道:「這老和尚怎麼口無遮攔,你叫他烏龜,豈作罵我不守婦道?」但情勢急迫,也顧不得許多。

  釋天風被兩大高手夾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見神妙,以一敵二之下,竟然不落下風。九如、梁蕭越鬥越驚:「合我兩人之力,若還制他不住,豈不被天下人恥笑麼?」各自起了好勝之念,梁蕭足下越轉越快,出掌快如閃電,九如手中木棒更似一條烏龍,只在釋天風身周纏繞,但他自顧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過一口一個老烏龜,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凌水月面紅耳赤,大覺氣惱。

  三人旋風般拆了十餘招,釋天風忽地一招逼開九如,雙目陡增,揮指刺向梁蕭眉心,九如見梁蕭吃緊,木棒斜飛,喝道:「老烏龜,瞧後面!」棒勢如風,點向釋天風「鳩尾穴」。釋天風怒道:「那又如何?」並不回頭,反手抓出,這一抓窮極天下之變化,九如一時不防,竟被他將拿住棒頭。剎那間,二人一起用勁,只聽喀然脆響,烏木棒居中折斷。九如讚道:「好個老烏龜。」白鬚飄飄,左拳攜勁送出。釋天風一晃身,半截木棒刺向梁蕭,刷刷刷一連三擊,將梁蕭前身諸穴一併罩住。梁蕭無奈躲閃,「十方步」露出破綻。釋天風將木棒一丟,縱聲長笑,掠空而出。眾人同時變色,情知任他使出「乘風蹈海」,縱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得上他。

  凌水月與釋海雨左右搶出,釋天風身化流光,如白駒過隙,自二人之間一閃而過。便在此時,忽見前方影動,花生一個箭步攔在前方。釋天風適才幾般變化,看來簡單,實則用盡渾身本事,當此之時,諸般招式皆已用老,避讓不及,怒喝道:「小賊禿,滾蛋。」 雙掌齊出,奮力拍出,花生舉臂一擋,頓時發聲慘哼,跌出兩丈開外,爬不起來。

  釋天風被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兩步。九如、梁蕭早已搶到,九如點他背心,梁蕭則按他腰脅,釋天風雖有「仙蝟功」傍身,也抵不住二大高手合力一擊,晃了一晃,咬牙瞪目,委頓在地。

  梁蕭縱身搶出,叫道:「花生,你可好麼?」花生狠吸一口氣,撐地躍起,拍手笑道:「俺不礙事,就是胸悶些。」九如沉聲道:「不要亂動,一長三短,吐納九次。」花生不敢違拗。依言調息。

  凌水月低頭查看,見釋天風並未受傷,方才當真鬆了口氣。釋天風怒道:「老太婆,我要跟老禿驢打架,不要回去……」九如、梁蕭見他還能言語,俱是一凜,九如為防萬一,再點他六處穴道。釋天風額上青筋暴出,怒視九如道:「老賊禿,你做得好事。」凌水月眼圈一紅。道:「也好,你既然嚷著要走,不若寫紙休書,先休了我最好。」釋天風一怔,低頭咕噥。凌水月歎了口氣,柔聲道:「我想通啦,你定要四處走走,我也不攔你啦!只要你帶我同去,不論你贏了也好,輸了也好,一路之上,終歸有個照應。」釋天風聽到前面兩句,神色大轉柔和,但聽到「輸了也好」四字,勃然怒道:「老子怎麼會輸?老太婆說話不吉利。」說到此處,眼神忽轉渾濁,生出狂亂之色。

  凌水月見他心病又發,束手無策,忽聽九如笑道:「釋兄神功蓋世,老和尚自認不如,這場架麼,也不必打了。」釋天風兩眼發亮,叫道:「此話當真?」

  「那還有假?」九如一晃手中半截烏木棒,道:「這降龍杖乃是和尚的招牌,招牌都被釋兄拆了,和尚想不服輸也不成了。」釋天風眉飛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麼,和尚你武功也很好,與我相比。也不過差上一分半分而已。」

  其實論及武功,二人難分高下,若有輸贏,也多是運氣。但老和尚胸中長空瀚海,勝負不縈於懷,見凌水月神色淒涼,索性屈己從人,出口認輸,解去釋天風的心病。釋天風心結一解,神智頓然清朗。凌水月對九如感激不盡,當即放下心事,與梁蕭、曉霜暢敘別情,聽說吳常青去世,不覺愣住,半晌道:「真 是天妒英才,吳先生醫道絕世,怎地就這般去了!我還擬送老頭子去嶗山,求他醫治斷根呢。」長聲哨歎,愁眉不展。花曉霜道:「師父說過,心病本要心藥醫。釋島主他心結一解,只須靜養兩三月。當能康復了。」 她聲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語調柔和,令人不由自主便會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卻忘了,霜兒是昊先生的高足呢。」花曉霜紅著臉道:「姑婆婆哪裡話?我連師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獻醜開個方子,釋島主照著服了,或許好得快些。」凌水月執住她手,歡喜不盡。花曉霜取出紙筆,寫了藥方。說道:「三月之內,不可妄動肝火,更不可四處奔波勞苦,與人爭強鬥狠」

  凌水月聞言忖道:「以老頭子的武功,倘使撒起瘋來,憑我和海雨,決然困他不住」 略一斟酌,笑道:「敝島在五台山下有所別莊,老身欲攜老頭子前往休養。眾位若是不棄,不妨也去盤桓幾日。」梁蕭擺手道:「我要護送家母南歸,難以從命。」凌水月問明緣由,大失所望。忽聽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瞧瞧,便陪賢伉儷走一遭吧。」凌水月轉憂為喜,稱謝道:「有大師相陪,萬事無憂了。」九如只怕孤掌難鳴,讓花生同行。花生聽說要與梁蕭、曉霜分別,心中不捨,跟九如拗起氣來。花曉霜道:「花生,待安置好梁伯母,我們再來尋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誑語,方才收淚點頭。

  眾人依依相別,釋海雨將梁蕭拉到一旁,低聲道:「梁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大恩不言謝,來日但有所遣,靈鰲島上下慨然赴命,絕無二言。」梁蕭允諾。釋天風叫喚眾人解穴。眾人裝作不聞,氣得瘋老頭哇哇怒叫,偏又無如之何。

  梁蕭辭過眾人,與曉霜、趙咼啟程向南,風塵僕僕行了十餘日,抵達襄、樊附近的亂葬崗上。梁蕭置備棺槨,將父母合葬,入土之時,不免大放悲聲,花曉霜費盡言語,好歹將他勸慰下來。二人在墳前結了兩座茅廬,守塚盡孝。

  如此閒暇無事,梁蕭、曉霜各自教導趙咼修文習武。趙咼天性不愛習武,進境緩慢,學文倒是一點便透,十分穎悟。梁蕭心道:「大宋崇文黜武,亡失天下,這孩子卻是全不明白。」但他母親慘死,父仇難報,心灰之餘,對武功一道也已再無興致。趙咼不肯用心,他也不予勉強。

  三月功夫轉瞬即過。這日早飯過後,梁蕭對曉霜道:「三月孝期將滿,我想到天機宮走一趟。」花曉霜臉色頓時蒼白,顫聲道:「你……你又要送我回去嗎?」梁蕭失笑道: 「別要誤會,我去天機宮,是為了我們的婚事。」花曉霜面色頓轉緋紅,一顆心突突亂跳,垂頭道:「你……你又拿我尋開心!」梁蕭拉住她手,歎道:「我雖然不是什麼乘龍快婿,也總要見見泰山嶽母吧。要麼你我私定終身,花大叔臉上須不好看。」花曉霜看他一眼,暗想:「私定終身有什麼不好。」想罷又覺自己過於大膽,面頰發燙,點了點頭。

  梁蕭撫著她滿頭青絲,歎道:「蕭哥哥雖然沒本事,但也不能苟且從事,讓你委屈。」 花曉霜心頭發堵,急道:「我才不受屈,你也不是沒本事。」梁蕭苦笑道:「我上不能匡濟天下,下不能孝敬父母,除了打架殺人……打架殺人,又算什麼本事。」意態蕭索,轉人屋內。花曉霜望著他的背影,不覺忖道:「如何想個法子,教他忘掉以往不快,振作起來。」

  當下三人收拾東行。走出不遠,便見大道上煙塵瀰漫,隊隊人馬馳往西南。騎者俱都攜刀挎劍,赳赳昂昂。梁蕭冷眼瞧著,不覺暗自留心。

  走了約莫二十里路,趙咼見道旁有座茶社,連叫口渴。梁蕭只得歇下腳,摸出一枚銅錢,討了三碗茶水。正喝著,忽見道上又來兩騎,在茶社外停住,兩名騎者一邊談笑,跨了進來。一照面,雙方各露驚容。那為首的黃衫男子還過神來,笑道:「是梁兄弟麼?一別數載,叫明三秋好生掛念!」梁蕭長身站起,淡然道:「得蒙明主事掛念,幸與不幸,倒是難說得很。」來者正是明三秋、明三疊兄弟。當年為爭天機宮主,明三秋曾與梁蕭在靈台大戰,此時相逢,梁蕭不免大生警惕。明三秋卻意態從容,望曉霜笑道:「霜小姐也在,真是巧得很。」花曉霜乍見故人,喜勝於驚,問道:「明主事,家父母可還好麼?」 明三秋笑道:「令尊好又不好,令慈可是大大的不好,幾乎連命都丟了呢?」這幾句話一出口,花曉霜直嚇得臉色慘白。梁蕭見明三秋說這話時,面帶笑意,不由付道:「這廝當年被我制住,如何得了自由?難道說天機宮又出亂子。若論使奸弄詭,十個花大叔可也不是他的敵手。」當下淡淡地道:「明主事得意得緊啊。」明三秋笑道:「明某數十年心結一朝得解,自然得意。」梁蕭忖道:「你數十年苦心孤詣,便是要奪宮主之位,一朝得解,那就是宮主之位到手了……」忽地手臂一長,拿向明三秋心口。明三秋瞧得梁蕭眼神飄忽,早有防範,梁蕭爪勢未到,他已縱身躍出,梁蕭指尖擦衣而過,不由心頭一凜。

  明三秋更是駭然,本以為這一退足可避過天下任何擒拿手法,誰知幾乎兒便吃梁蕭拿住。一招之間,二人都生戒心。梁蕭一揮手,「滔天勁」湧出。明三秋揮袖一擋,便覺一股巨力衝上來,胸口乍熱,暗驚道:「好霸道的掌力。」身形一轉,斜扣梁蕭手腕。梁蕭見他招式之中,幾乎再無數術痕跡,不覺讚了聲:「好」,翻掌橫撩,明三秋爪勢回縮,笑道:「足下也不壞!」說話間,兩人拆了七八招。明三秋越鬥越驚,數年來,他將「東鱗西爪功」練得出神如化,脫出數術約束,趨於圓熟,誰料這生平夙敵竟也精進之速,更令人驚畏。

  拆到二十招上,梁蕭見明三疊負手旁觀,忖道:「這廝也不是好人,如此隔岸觀火,必有詭計。」刷刷三掌,向明三秋劈到。明三秋見來勢猛惡,正要抵擋,忽覺梁蕭勁力陡消,未及轉念,只見他倒掠而出,欺至明三疊身前,明三疊未及抬手,已被扣住胸口。明三秋知他心意,垂手笑道:「避強凌弱,算什麼好漢?」梁蕭聽得一怔,點頭道:「好,我不傷他。」隨手拍了明三疊穴道,丟在一旁,繼而揮掌拍出,掌未到,風先至,籠罩丈餘,激得礫石飛射,聲威攝人。

  明三秋長吸一口氣,方要揮拳相迎,忽聽有人叫道:「梁蕭,且慢動手。」梁蕭心神一震,應聲收了掌力,掉頭望去,只見十餘騎潑喇喇一飛馳而來,遙遙還有馬車相隨。梁蕭認出為首一人正是花清淵。數年未見,他唇上髭鬚已濃,面容卻似蒼老了許多。

  梁蕭見他無恙,心中驚喜,回顧明三秋,卻見後者嘴角含笑。正疑惑間,花曉霜已按捺不住,顫聲叫道:「爹爹。」花清淵聽得叫聲,顧不得駿馬奔馳正急,翻身跳落,急奔而來,將女兒一把摟人懷裡,淚如泉湧,口中叫道:「好孩子,好孩子。」花曉霜百感交集,口不能言,伏在父親懷裡放聲痛哭。

  梁蕭見他父女久別重逢,眼角也是一熱。這時其他人馬也陸續趕到,除了「病天王」 秦伯符,童鑄、修谷、左元,楊路俱都在列,天機八鶴倒來了五人。眾人見得梁蕭,神色古怪,既似驚訝,又似憤怒,一時各自下馬,站在旁邊,瞧著遠處兩乘馬車,緩緩駛近。當先馬車近前停妥,車帷掀開,花無媸舉步踱出,花慕容則隨在身後。梁蕭心中暗凜: 「連花無媸都出宮來了,天機宮算是精英盡出了。難道出了什麼大事?」當下拱手道: 「花前輩別來無恙。」

  花無媸淡淡笑道:「托福,還過得去。」梁蕭不願與她多言,正欲向花慕容問候,哪知花慕容神色冷淡,偏過頭去。他心中奇怪捉摸未定,卻聽秦伯符歎道:「梁蕭,你倒長大啦!」梁蕭胸口暖熱,拱手道:「秦天王一向安好?」秦伯符望著他,忽地歎了口氣,捋鬚點頭。

  花清淵收拾心情,將女兒上下打量,本以為這些日子,她必然形銷骨立,病得不成樣子,哪知一見之下,花曉霜一掃懨懨病容,肌理瑩潤,隱有光澤,平添幾分嬌艷,只是眉宇之間,多了幾分風塵之色。一時驚喜不勝,歎道:「霜兒,我去嶗山探你,卻只見得吳先生的墳塋,唉,當真急壞為父了。」花曉霜也破涕笑道:「爹爹,多虧蕭哥哥,這些日子,我都與他在一起。」想到梁蕭便要想父親提親,不覺春色染眉,羞紅了臉。花清淵聽得這話,面色一僵,勉力笑笑,正要與梁蕭說話,第二輛馬車卻已到了。當下上前兩步,掀起車帷,只見凌霜君抱著一個襁褓,從車中鑽了出來,瞧著曉霜,淚水奪眶而出,花曉霜也撲上前去,母子二人又落淚一回。

  花曉霜哭過一場,還過神來,瞧著明三秋,皺眉道:「你盡會騙人,家母好好的,你怎說她大大的不好,幾乎連命都丟了。」眾人俱是一怔,明三秋卻笑而不語,凌霜君雙頰泛紅,在她耳邊低語了兩句,花曉霜瞪著襁褓中的嬰兒,愕然道:「他是我弟弟?」凌霜君微笑點頭,花曉霜頓足道:「既是難產,就該在宮裡好好休息,即便出來……也不能站在當風的地方!」她情急口快,將母女間的隱秘話兒一口氣說了出來,凌霜君面如霞燒,氣道:「哎呀,你這孩子……」花曉霜還醒過來,也是面上一紅,挽著母親走到避風處。

  梁蕭恍然大悟,只聽明三秋笑道:「花宮主天賜麟兒,是大大的喜事,但失了愛女,心中憂鬱,卻不是好事,今日一家團聚,可喜可賀。」花清淵笑道:「哪裡哪裡,全是托了眾位的福。」梁蕭道:「明主事,你何必與我繞圈子,惹來老大誤會。」明三秋笑道: 「若非如此,豈能見到閣下的真功夫?」

  秦伯符忽道:「梁蕭,明老弟再非主事,已繼黃鶴之位了。」梁蕭默然點頭。明三秋歎道:「多虧清淵兄量大如海,寬宥明某的罪過。想當年,我一心奪宮,但經那日之後,方才明白,天機宮本以隱世為務,清淵兄性子沖淡,做這宮主再也適合不過。現如今,明某但求鑽心武功學問,再無奢念!」梁蕭心道:「原來他說『數十年心結一朝得解,卻是這個意思。」想到他拋卻名利,鑽心學問,不由好生相敬,拱手道:「方纔多有得罪,還請見諒。」明三秋只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花清淵默默瞧了梁蕭牛晌,歎道:「梁蕭,多謝你這些日子照看曉霜……」話未說完,卻聽花無媸輕輕咳嗽道:「清淵,你過來,我有話說。」花清淵愣了一下,走上前去,花無媸拉住他手,道:「你與梁蕭久不相見,須得好好說話才是。」說話聲中,食指如飛,在花清淵手心悄悄划動。說話完畢,方才放開他手。花清淵面頰微一抽搐,轉身道:「梁蕭,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梁蕭道:「花大叔有話直說,梁蕭無有不從。」花清淵默然片刻,低聲道:「我此次出宮,著實要辦三件大事,第一便是尋找曉霜蹤跡,天幸得你照拂,她也安然無恙,第二件麼……」他湊近梁蕭耳邊,似欲低語,梁蕭心知必是緊要為難之事,想求自己相助,當下凝神細聽,忽然間,只覺腰間「腎俞」、「氣穴」、 「中級」、「關元」四處大穴同時一麻,已被花清淵封住。

  梁蕭決未料到花清淵會動手暗算。但他身負「鯨息功」,內力絕強,穴道一經受制,頓生反擊,霎息衝開「關元」穴,脫口叫道:「花大叔,你做什麼……」右臂猝然一振,花清淵只覺虎口發熱,身子斜傾,幾乎被他掙脫。梁蕭欲要再掙,背心勁風乍起,一道沉猛絕倫的內勁透背而人,這內勁當真再也熟悉不過,不由得脫口叫道:「秦天王……」話未說完,口中鮮血撲地噴了一地,單膝跪下,但兀自不倒,欲要奮力掙起。花清淵心生不忍,長歎一聲,正要放手,秦伯符喝道:「當心,這小子武功太強。」出手如風,又點了梁蕭九處要穴。與花清淵一左一右,四隻手沉如山嶽,將他死死按住。

  劇變斗生,曉霜、趙咼俱是目瞪口呆,花曉霜驚道:「爹爹,秦伯伯……」正要邁步衝上,忽地後心一麻,已被凌霜君按住「至陽」穴,心中更是一驚,叫道:「媽……」趙咼卻跳到花清淵腿邊,拳打足踢。花清淵見這小孩恁地凶狠,未免不知所措。花慕容縱上來,將趙咼抓在半空,趙咼踢打一陣,渾身發軟,哇得哭出聲來。

  花曉霜芳心欲碎,臉色蒼白,轉頭望著花無媸,道:「奶奶,是你的主意麼……」花無媸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卻不答應。卻聽花清淵歎道:「梁蕭。我這次出宮,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不惜傾一宮之力,將你擒住,以慰大宋軍民在天之靈。」梁蕭原本茫然無措,聽得這話,心頭豁然雪亮,慘笑道:「好,花大叔,你做得好。」說話聲中,鮮血如線,自口角不絕淌下,滴滴答答落在黃土地上。秦伯符寒聲道:「梁蕭,此番擒你,雖是暗算。但你用天機宮的本事對付宋人,攻城滅國,殺人無數,當真罪不容誅。秦某雖從背後傷你,卻是毫不愧疚。」他話語鏗鏘,字字如針,刺的梁蕭心頭大痛。一想到這兩位生平最信賴的長輩出手暗算,淒涼之餘,怨恨大增,咬牙道:「成王敗寇,既是暗算,又何復婆婆媽媽。」秦伯符長眉一挑,喝道:「臭小子,你還不悔麼?大丈夫敢作敢當,你做韃子平章的時候,就沒想到今日嗎?你屠殺大宋百姓的時候,就沒想到報應嗎……」他與梁蕭曾共經患難,嘴上不說,心中對他卻是異常看重,見他誤入邪途,已是傷心之極,罵得兩句,只覺氣往上衝,牽動痼疾,頓時面紅耳赤,咳嗽不住。花曉霜急道:「秦伯伯,蕭哥哥他早就後悔……」梁蕭截斷她道:「我做便做了,從沒悔過,你再說一字,休怪我翻臉無情。」 曉霜聽他面目凶狠,口氣絕決,不覺心頭一顫,一低頭,淚水滴滴沾濕衣襟。

  天機宮眾人見狀,紛紛忖道:「這小於性情乖張,莫可理喻,難怪會犯下滔天大錯了。」 忽聽花無媸道:「拿『囚龍鎖』來!」左恨弱取來一副鐵枷,黑中泛紫,結構繁複,花清淵伸手接過,銬住梁蕭手腳,發動機關,喀喀數響,將他手足牢牢鎖住。花清淵歎道: 「梁蕭,尋常手段只怕困不住你,只得用上這個,怪只怪……怪只怪花大叔當年沒將你從明歸手中救出來,以致你誤入歧途,今日被鎖的,理應是大叔才對……」說到這裡,不覺雙目泛紅。

  梁蕭低頭不語。花清淵長歎一聲,將他放人馬車之中。天機宮眾人均是沉著臉,寂然而行。沉寂中,趙咼嗚咽之聲,聽在眾人耳裡,更顯刺耳。花曉霜渾身無力,靠在凌霜君身邊,心如亂麻,主意全無。

  凌霜君見她容色舉止,猜到她的念頭,心中一陣淒涼:「霜兒生來本就命苦,怎麼又遇上這個姓梁的惡徒,老天待她,當真太薄……」想著怔征流下淚來。淚水滴在懷中嬰兒臉上,那嬰兒啼起來,凌霜君只得收拾心情,盡力哄他。

  花曉霜聽得哭聲,不由回過神來,問道:「弟弟叫什麼名字?」凌霜君望著嬰兒,眼中滿是憐愛之意,柔聲道:「我們喚他鏡圓,小字圓兒。」花曉霜喃喃道:「鏡圓,破鏡重圓麼?」凌霜君臉一紅,道:「你不在我身邊,我孤零零的,幾想一死了之,多虧你爹爹細心勸慰。唉,想不到過了這些日子,我恨他的意思也淡了許多,挨了幾年,生下了他。所幸你奶奶說話算數,讓我們尋你回去。」望著愛子,眼神說不出的柔和喜悅。花曉霜望著嬰兒紅撲撲的小臉,心中一酸:「好在他不像我,從小就要受苦。他將來會做天機宮主,我卻只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子,明日如何,全然不知……」想著只覺心如刀絞,低下頭去,凌霜君瞧在眼裡,暗暗歎息 行不多時,蹄聲忽止,花清淵掀開車帷。梁蕭放眼瞥去,但見暮色轉濃,四周黑松林抱著一個百丈大坪,居中矗著木台一座,台上數十根火把燒得嘩嘩剝剝,散發著松香氣味。台下則密密層層站了許多人,人數雖多,卻無一人喧嘩。個個沉氣凝神,氣氛凝重。

  梁蕭見這景像似曾相識,一轉念,驟然驚覺:「這裡不是百丈坪麼?」想起那日雲萬程歃血為盟,蕭千絕孤身顯威,目己失聲一呼,以致母親遠走,父親喪命。種種情形在心間一閃而過,一時恍若夢寐。忽見一條人影越眾而出,笑道:「來得可是天機宮的諸位麼?」 梁蕭舉目望去,只見來人頎長挺拔,英氣迫人,正是雲殊。

  只聽花清淵道:「雲兄弟,你安排得如何?」雲殊淡淡地道:「多蒙宮主照顧,此間萬事已備,只欠東風了。」轉頭與花無媸、秦伯符見過,輪到花慕容,雲殊聲音轉柔,道:「慕容!」花慕容嗯了一聲,歡喜裡透出一絲羞澀,問道:「這些日子,你定然十分辛苦了?」雲殊笑道:「辛苦是辛苦,十分卻算不上。」花慕容面一紅,低聲道:「當著眾人,不要貧嘴。」雲殊微微一笑。

  花慕容歎道:「雲殊,你說得那人已被我們拿住了。」雲殊雄軀一震,道:「當真?」 此時秦伯符將梁蕭帶出車外,雲殊瞧向梁蕭,二人目光交接,雲殊面色青紅不定,忽地長聲笑道:「好得很,今日倒可以開個除惡大會了、」花清淵猶疑道:「雲兄弟。此人與我天機宮實有莫大淵源,還請雲兄弟高抬貴手……」雲殊搖頭道:「花宮主,換了他人,雲殊盡可答應。然此人決計不可輕饒。」花清淵欲言又止,神色黯然,花慕容一咬唇,忽道:「雲殊我也知蕭兒大錯特錯,可他自幼失怙,乏人教誨,抑且年少識淺,不免行差踏錯。你瞧我面上……」話未說完,雲殊己自搖頭不止。

  花慕容還要再說,卻聽花無媸歎道:「雲殊說得是,梁蕭對我宮雖有恩惠,但終是私恩,統兵攻宋,屠殺百姓,卻是公憤,孰輕孰重,大家俱都明白。況且他一身奇術出白天機宮,若不將他正法,我宮四百年清譽必當毀於今日。」此話一出,天機宮眾人均是一寂,花曉霜只覺天旋地轉,癱在凌霜君懷裡,淚水狂湧而出。雲殊面色一沉,驀地厲聲道: 「將這奸賊押上台去。」何嵩陽應聲出列,目光狠厲,沖梁蕭臉上重重唾了一口,揪著他走上木台,重重擲在地上。眾人不知發生甚事,嘩然議論,雲殊踱上木台,手臂輕揮,台下頓時寂然。

  雲殊目光緩緩掃過人群,沉聲道:「而今中土淪陷,蠻夷猖撅,雲某喪師辱國,百死莫贖,本是無顏相見諸公。然雲某人雖然駑鈍,卻終不忍億萬同胞號啕於鐵蹄之下,做牛做馬,為隸為奴。今日召集諸公,誠盼大家同心協力,練就一支雄兵,與韃子再決雌雄。」 台下的南方武人大都經歷戰亂,受盡亡國屈辱,聽得這話,盡都熱血沸騰,咬牙切齒,紛紛叫道:「對,將元狗趕回北方去。」「我黑風寨五百人馬盡聽雲大俠調遣。」「咱們誓死跟隨雲大俠,殺他娘的狗韃子,若留得一個,絕不甘休。」眾人哄然叫道:「對,留得一個韃子,便不甘休。」

  忽聽老成者冷言道:「雲大俠言辭雖壯,但興兵復國卻大非尋常,先不說當今元人兵強馬壯,氣焰正盛。便是重興義軍,也非易事。敢問糧草從何而來?軍器從何而來?招兵買馬,所需錢糧又從何來?」

  眾武人大都只圖一時痛快,哪想到這許多關節,經這麼一說,頓時面面相覷,大感洩氣。雲殊微微一笑,道:「錢糧馬匹,雲某自有辦法籌措,不出一月,當有足夠銀錢,供給數萬兵馬之用。還請諸公放心。」眾人欣喜若狂,歡聲叫道:「雲大俠手眼通天,咱們不放心你,還能放心誰去?」「若非奸臣當道,雲大俠早就打敗韃子,中興漢室啦。」 「是啊,天底下的豪傑,數雲大俠第一,誰不放心你,俺郭老三叫他血濺五尺雲殊連呼慚愧,但見眾心如一,又感歡喜。雙手一揮,讓眾人噤聲,朗聲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本是要締結一個緊要誓約,但眼下盟友未至,雲某想先行了結一件大事。「說著一指梁蕭,朗聲言道:」這人姓梁名蕭,曾為韃子平章,攻我城池,殺我黎民,當真罪不容誅。承蒙天機宮諸位高手相助,僥倖將他擒獲,諸位說說,該將這廝如何處置?「

  眾豪傑又驚又喜,紛紛叫道:「割舌挖心。」「活剮了他……」一時無數怨恨目光射到梁蕭身上。梁蕭雖然四肢被縛,但意態據傲如故,正眼也不向下瞧上一眼,眾人見他如此囂張,越發憤怒,紛紛刀劍出鞘,向著台前擁了過來。花曉霜張著小口,瞧得渾身發冷,偏又無力動彈,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昏了過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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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一章 萬夫莫敵


  正當此時,忽聽有人大笑道:「雲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賀,不過此等趣事,怎能不讓洒家摻和?」群豪循聲望去,只見數十名金髮胡人牽著駱駝馬匹,從暗中迤邐而來。雲殊笑道:「賀陀羅大師,你可是來得遲了。」賀陀羅銀衫白髮,翻身下馬,笑道:「此等盛會,洒家總不能空手白來,貨物搬運費時,耽擱了一陣。」他雙手一拍,身後走出一條九尺巨漢,高鼻凸目,金髮垂肩,肩上橫一根徑約三寸的八尺銅棍,擔著四口大木箱,他足下行走甚快,然每走一步,雙足便入地尺許。

  眾人正瞧得驚奇,忽見那巨漢走到賀陀羅身前,雙肩一抖,四口木箱驀地飛出三丈,越過眾人頭頂,墮在台前,嘩啦聲響,木箱寸裂,金光進出。眾人定睛一瞧,只見四口大木箱中,竟然裝滿根根粗大的金條。眾人嘩然一片,既驚歎黃金之貴重,又駭然於那巨漢的神力,要知這四箱黃金,不下千斤,那人卻一擲數丈,渾不費力,這份氣力,已然驚世駭俗了。

  雲殊動容道:「壯士神勇,敢問大名。」那巨漢將長大銅棍就地一戟,合手說道: 「咱是欽察人忽赤因。」他語氣雖生疏,但字句卻吐得甚是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番,忽道:「敢問,閣下練得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搖頭道:…小黑魅功『是什麼?「秦伯符緊緊盯著他,冷笑道:」當年』無妄頭陀『修煉』 大金剛神力『不成,別創一門邪功,每修煉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鮮血。無妄自稱』小黑魅功『,一經練成,力大無窮。但殺人吸血,卻未免邪毒太甚,後來他遭受高手圍攻,身受重傷,遁往西域,從此再無消息。「

  忽赤因面無表情,靜靜聽罷,笑道:「咱這氣力是天生的,並非『小黑魅功』。不過,咱早聽說中原有門『大金剛神力』,若能遇上,倒想會會。」秦伯符淡淡道:「你既然聽說過『大金剛神力』,那可聽說過『巨靈玄功』麼?」忽赤因目光一閃,朗笑道:「原來閣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了。」秦伯符點頭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少時秦某也想請教一二。」忽赤因眼裡凶光一閃,嘿笑不語。賀陀羅忽地笑道:「雲老弟,今日咱們究竟是來結盟,還是比武?」雲殊應道:「自然是結盟。」賀陀羅指著金條道:「這些是洒家帶來的見面禮,以表誠意。」雲殊欣然笑道:「大師想得周到。」

  賀陀羅目光一轉,向梁蕭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威風上哪裡去啦?哈哈,所謂風水輪流轉,人人者賄倒霉的時候。」梁蕭道:「說得是,想必你也是游泳回來的吧!」賀陀羅目湧怒意,嘿然道:「哪裡話,多虧平章留下的造船術,我與雲老弟才能渡海回來!」 原來那日賀陀羅與雲殊被梁蕭丟在島上,喪氣之餘,只得繼續造船,梁蕭雖然拖延工期,卻也不想置二人於死地,所說造船之術大體不差,二人用心琢磨,過了月餘,終於造出一艘海船,駛回大陸。

  賀陀羅想起被騙之事,備感惱怒,說道:「雲老弟,這廝如何處置?」雲殊笑道: 「主隨客便,大師以為該當如何?」賀陀羅笑道:「雲老弟客氣了,你們漢人名將岳飛有話說得好:」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咱們結這東西之盟,乃是亙古未有之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這廝作祭,飲其血,食其肉,豈不快哉。 「他雖是笑語晏晏,眾人卻聽得頭皮發麻。雲殊怔了怔,驀地笑道:」好,就這麼辦。 「

  花曉霜不覺尖聲叫道:「不要!」叫聲未竭,便聽群豪紛紛叫道:「不錯,對付如此惡人,正該如此。」「碎碎地將他剮了,方能消我心頭之恨……」轉眼之間,花曉霜淒厲叫聲便被眾人怒吼聲湮沒不聞。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道:「雲殊,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樣折磨人?」雲殊眉頭一皺,還未答話,賀陀羅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豈能有婦人之仁?梁蕭這廝殺人無數,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雲殊忖道:「說得對,當日我便是婦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將處處掣肘,最終兵敗崖山。從今往後,只要能驅逐韃虜,恢復中原,什麼事情我雲殊都做得出來。既能與賀陀羅這等大惡人結盟,剮殺一個敵人算得什麼?」當下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氣道:「人是我們拿的,如何處置,也該天機宮作主。」雲殊得天機宮資助,與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約,故而處處容讓,不料她竟然在此處讓自己難堪,不覺惱羞成怒,淡然道:「軍國大事,哪容婦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無禮,全不似平時體貼模樣,不覺驚怒交集,叫道:「好呀,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瞧你如何對我?」說罷便要躍上台去,與雲殊動手。

  花無媸伸手按住她,叱道:「慕容,住口。雲殊說得對,國家大事,你婦道人家不得干涉。」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淚來,大聲道:「媽,你也這麼說?」花無媸長歎道:「事關天機宮數百年清譽,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別無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顫,回頭望著曉霜,只見她雙目含淚,眼裡滿是哀求之意,不覺胸中酸楚,捂著臉鑽進馬車去了。

  雲殊硬起心腸,沉聲道:「何兄,你來執法!」何嵩陽笑道:「敢情好,這活剮歹人的勾當,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讓他死得痛快。」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銜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蕭衣衫,忽聽一個稚嫩聲音道:「何大叔,我來幫你。」何嵩陽側目一望,卻是靳飛之子靳文,點頭道:「好,小文,這惡賊害你全家,你正該報仇。」靳文躥上前來,狠狠踢了梁蕭一腳,梁蕭怒目陡張,神光迸出,靳飛著他一瞪,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倒退兩步,吐了一口唾沫,恨聲道:「你還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氣盛,一心在群豪前逞威,驀地搶過尖刀,狠狠向梁蕭眼睛紮下去,不料梁蕭雖被「囚籠鎖」困住,但功力仍在,瞧得刀來,身子竭力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鋒自他面頰劃落,血花四濺,割出兩寸長一段血淋淋的傷口,深可見骨。靳文未能扎中一個被縛之人,羞惱異常,殺機鬥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蕭心口。花曉霜只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群豪皆叫可惜:「這一刀下去,豈不讓這廝死得太容易。」

  便在此時,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來,噹的一聲,擊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脫手飛出。只見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飄飄,卓然立在台上。天機宮眾人無不變色。雲殊驚道:「明先生,這是何意?」明三秋搖了搖頭,歎道:「梁蕭算學獨步古今,殺之可惜。」 雲殊皺眉道:「算學不過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節。」

  明三秋哈哈笑道:「好個大節,試問你殺了梁蕭,便能復興宋室嗎?」雲殊一愣,不覺語塞。明三秋道:「梁蕭縱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學通神,乃是難得的人才,若雲兄實在不忿,不妨廢了他的武功,將他留在天機宮。從此潛心數術,絕跡江湖。」雲殊尚未答話,賀陀羅陰笑道:「如此讓他坐享清福,豈非便宜了他?」轉頭向雲殊道,「時辰不早,快快了結此事,大家早些結盟為好。」雲殊點頭道:「此事不勞明兄過問,還請退下。」

  明三秋負手冷笑,凝然不動。雲殊眉間透出怒意,目視花清淵道:「花宮主,你說該當如何?」花清淵心中矛盾之極,尚未開口,卻聽花無媸冷冷地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張,不將宮主放在眼裡麼?」明三秋微微冷笑,望著花清淵道:「花宮主,明某這數年來安心從事,不與你為難,只因為佩服你性子沖淡,有容人之量,若論其他本事,明某對你半點也不佩服。」花清淵面色發白,歎道:「不錯,若論其他本事,花某遠遠不及明兄。」 明三秋點頭道:「若非梁蕭出頭,天機宮早巳不屬你花家。不過,明某雖然輸與他,卻輸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學一道,明某更是五體投地。明某自負平生,當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蕭一人。今日殺他,你們不過圖個痛快。嘿,殺了一個梁蕭或許不打緊,但只怕再過數百年,泱泱華夏,也未必能出一個與他比肩的算學奇才。」他微微一頓,揚聲道:「更何況,明某人最瞧不起的,便是明哲保身的縮頭烏龜。」他目光掃過天機宮諸人,隱隱透出不屑之意。

  花無媸面色沉靜,冷笑道:「如此說來,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機宮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道:「你這些年來,千方百計,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對付麼?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願。」他將手一揮,沉聲道,「從今往後,明三秋與天機宮一刀兩斷,所作所為,與天機宮再無干係。」

  台下一片嘩然,花無媸也有幾分意外,明三秋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尋他不是,也難得把柄,不料他今日竟為一個往日對頭,破門而出。梁蕭原已心喪若死,閉目就戮,卻不料萬馬齊喑之際,為自己出頭的竟是明三秋,一時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聽賀陀羅哈哈笑道:「雲老弟,這便是你說的:」南朝武人一體同心,並肩協力『 麼?好個一體同心,好個並肩協力呢!「雲殊頓時面漲通紅,揚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雲某可對你不客氣了。「明三秋長袍一撩,沉聲道:」請。「雲殊沉喝一聲,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錯拳反擊。雲殊存心立威,出手極是狠辣,明三秋為救梁蕭,也出了渾身本事,他混然已是天機宮第一高手,真才實學,不在雲殊之下。

  轉眼間,二人以快打快,旋風般拆到二十餘招,雲殊急於求勝,展開「驚影迭形拳」。這路拳法脫胎於「三才歸元掌」,虛實難料,運轉如風。卻不料當年明三秋敗於梁蕭之手,事後也曾精研這路掌法。他算術之精,當世之中,僅次梁蕭,武功更有獨到造詣,反覆揣摩,對掌法中的奧妙了然大半。此刻他瞧得雲殊使出這路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餘招,忽聽明三秋叫一聲:「著!」中指倏地透過雲殊雙掌,拂中他「期門穴」,雲殊半身麻痺,倒退三步。眾人不由齊齊驚呼,小書僮風眠叫道:「公子,寶劍給你。」嗖地拋出長劍,雲殊伸手接住,展開「歸藏劍」,刷刷刷一連九劍,扳回劣勢。

  二人疾若閃電,糾纏不定,熊熊火光中,兩道人影越來越淡。驀然間,劍光一亮,明三秋厲聲大喝,火光忽又一暗,雲殊彷彿一葉紙鳶,拋出丈餘,重重摔下,掙扎不起。明三秋肩井處則長劍入半,身後露出明晃晃一截劍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長劍,血如泉湧,殷透半邊衣衫。明三秋目視劍鋒,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卻破不得你的劍法。厲害,當真厲害。」驀地身子一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在地上,鮮血順著劍鋒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灘。

  梁蕭瞧到此時,不禁叫道:「明先生,你我今生無緣聚飲,黃泉路上,梁蕭當與你把盞對坐,痛飲三百大杯,少喝一杯的,便不是好漢。」明三秋望著他,笑道:「說話算話,不要忘了。」梁蕭點頭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個死都不忘。」兩人相視一笑,明三秋驀地挺身,劍交左手,朗聲道:「還有誰來賜教?」眾人見狀,無不駭然。賀陀羅微微笑道:「好本事,我來領教領教。」此話一出,眾人大不瞭然,要知明三秋已受重傷,賀陀羅此時出手,分明要揀便宜。他堂堂宗師身份,如此做派,未免太過無恥,即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卻聽忽赤因呵呵笑道:「漢人說得好:」殺雞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師出手,忽赤因便能奈何他。「滿臉堆笑,提步上前。

  明三秋見他逼近,心忖道:「此人氣力奇大,出手勢必猛不可當,萬不能令他主攻。」 長劍一斜,正要搶攻,卻聽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這一陣交與秦某如何!」明三秋詫然回頭,卻見秦伯符不知何時已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蕭一眼,歎道:「我也不知是對是錯。瞧你送命,終非我願,但今日之後,無論你是死是活,秦某與你再無干係。」梁蕭只覺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淚光。

  花無媸一蹙眉,喝道:「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後塵嗎?」秦伯符淡然道:「宮主海涵。」雙掌飄飄,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兩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頓時碎裂。秦伯符雙目陡張,喝道:「小黑魅功!好賊子,還說不是?」忽赤因面帶詭笑,並不反駁。

  只見二人忽進忽退,拳法並無多少花巧,但一招一式,卻都極盡剛猛。頃刻之間,四面火把被勁風打滅大半。天機宮諸人均知秦伯符的厲害,眼見忽赤因不落下風,皆感驚詫。

  鬥到間深處,忽赤因驀地尖聲怪笑,笑聲淒厲,聽得眾人頭皮發麻。霎息間,木台上捲起一道狂飆,寥寥數枚火把同時一黯,隱約見得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響起一聲慘呼,又歸寂然。忽聽秦伯符喝道:「妖孽,爾敢!」火把又是一亮,眾人一瞧之下,大吃一驚,只見忽赤因抱著一人,嘴裡死死咬著那人頸項,那人一身漢裝,正是前來結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著那人狂奔,他身子原本狼夯,此時卻似縮小了一半,竄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雖然空著雙手,卻也追他不上,不由連聲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繞著木台轉了一圈,忽赤因隨手一拋,手中那人吧嗒墮地。眾人圍上一瞧,只見那人頸上血肉模糊,面皮蠟黃,早已氣絕了。群豪驚怒已極,紛紛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湧去,只礙於秦伯符與他爭鬥甚急,一時不易搶上。

  忽赤因飲罷人血,精神大漲,身子一舒,呼呼兩掌揮出。秦伯符氣為之閉,倒退兩步,忖道:「傳言果然不差,習練『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鮮血,功力便能增長數成。」 當下凝神應對,逕取守勢。忽赤因步步搶攻,忽地發聲怪笑,躍在半空,掌如飛來山嶽,向秦伯符壓到。秦伯符抬手一擋,足下木台轟然坍塌,他只覺心口發熱,幾欲吐血,忽赤因雙掌如風,連環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篤篤作響。交得第九掌,秦伯符內息一滯,情知用力太甚,牽動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見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得勉力擋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頭倏甜,蹭蹭蹭倒退六步,一跤坐倒,口中鮮血湧了出來。花清淵急忙縱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傾出藥丸給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滿,長笑道:「巨靈玄功,也不過如此。」群雄正欲衝上廝並,忽見他目中精芒暴突,掃視過來。群豪氣勢均是一餒,心中悲憤莫名,就當此時,卻聽遠處有人朗笑道:「巨靈玄功不過如此,大金剛神力卻又如何?」聲若洪鐘,震響噹場。忽赤因臉色微變,放眼望去,只見北邊兩名僧人大步趕來,為首一人魁偉異常,正是九如,身後一人中等身材,卻是花生。

  趙咼害怕雲殊發現自己,早先縮成一團,不敢作聲,此時瞧見花生,忍不住探頭叫道:「光頭叔叔。」花生聽他叫喚,哎呀一聲,兩三步躥入天機宮諸人之間,眾人紛紛阻擋,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鰍,滑溜異常,東一扭,西一擺,眨眼功夫將拳打腳踢盡皆避過,一步搶到趙呂跟前。修谷在旁,揮掌拍出,卻見花生身形忽矮,讓過來拳,肩頭從下方聳起,頂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覺大力湧來,驚呼一聲,倒飛出去,正撞著來援的童鑄,二人滾作一團。花生順手攬過趙呂,大袖一揮,接下花清淵一掌,呵呵笑道:「不送!」借勢躥出人群,轉回九如身畔。

  花無媸見花生欲來便來,欲去便去,視天機宮一眾高手如無物,探感大失臉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得好徒弟!」九如拈鬚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間哼了一聲,高叫道:「你便是九如嗎?我在西方就聽過你的名字。好,你來,咱們較量較量。」 九如並不理會,覷了梁蕭一眼,笑道:「梁蕭,和尚聽說這此間聚會,順道瞧瞧,你怎麼也在這裡?」梁蕭搖頭苦笑,不知從何說起。趙咼指著天機宮眾人,大聲道:「他們合起來打叔叔,忒不要臉。」雲殊已聽到趙咼聲音,此時看清他容貌,心中訝異:「聖上怎麼到了這裡?是了,定是被梁蕭那廝裹挾而來,只怪我一時大意,未能瞧見。」

  花生見梁蕭四肢被縛,血流滿面,不由生起氣來,叫道:「梁蕭,誰打了你,俺給你出氣?」忽赤因見九如師徒全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勃然怒道:「小和尚,我自與你師父說話,你多嘴什麼?」花生正自生氣,圓眼一瞪,頂嘴道:「俺自與梁蕭說話,你多嘴什麼?」 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趙咼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樣,心裡害怕,在花生耳邊低聲道: 「光頭叔叔,他咬人脖子,是個大大的壞人。」花生一點頭,將趙咼交給交給九如。縱身跳上台去,走向梁蕭。

  忽赤因伸臂一攔,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麼?」花生道:「俺要救梁蕭,你讓開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賣弄,也不格擋,氣貫全身,好似銅澆鐵鑄一般。哪知花生一推不動,猝然加勁,忽赤因但覺巨力迭起,一重接著一重,不由得身子一晃,倒退兩步。他呆了呆,喝道:「小賊禿你好。」

  一拳直奔花生面門,花生一旋身,揮拳擊他腰脅,忽赤因矮身出腿橫掃,花生大喝一聲,也隨之出腿,雙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心中大凜,呼呼兩拳,擊向花生胸口。

  一時間,二人你來我往,鬥成一處,西方群豪撕破嗓門,都給忽赤因打氣,台下宋人惱恨忽赤因殘殺同胞,只盼他敗落,紛紛替花生助威。呼喊聲中,台上二人鬥得越發激烈,只見一個高大魁偉,狀若擎天巨神;一個矮小敦實,彷彿矮腳羅漢,身量看似懸殊,但拳腳相加,卻是不分高低。忽赤因出手雖快,但花生卻每每後發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腳,施展不開。片刻間,已被逼到木台邊上。忽赤因情急大吼,忽地故技重施,一掌掃滅火把,又將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裡,未及吸血,身後風響,肩上已著了重重一拳,喉頭發甜,血沒吸成,幾乎吐出一口血來。當即縱身狂奔,哪知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搶到他身前,一招」馬王飛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開,只得拋開懷中之人,騰出雙手,卻不料花生原是虛招,左手探出,早將那名南方武人輕輕巧巧奪過,丟在一旁。那人自鬼門關走了一遭,站在當場發了陣抖,忽覺褲檔發冷,低頭一看,敢情已嚇出尿來。

  忽赤因被花生處處進逼,臉上無光,霎時間發聲厲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長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時奪回。反覆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團團亂轉,心中怒極,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轉瞬間,二人各憑神力,篤篤篤連交十掌,掌掌重逾泰山,聲如沉雷,其勢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氣力每衰,必當吸血補充,此刻遭逢強敵,消耗既大,卻又無血可吸,二十掌一過,漸感力怯。花生則是敵強一分,我強一分,「大金剛神力」自給自足,不假外求,一時拳風呼呼,越鬥越勇。二人此消彼長,鬥得數合,忽赤因出手稍緩,被花生覷得親切,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彎「曲池穴」,向外一扭,忽赤因運勁回奪,花生順勢從他右脅下鑽過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至陽穴」,勁透五指,忽赤因渾身頓軟,偌大身軀已被花生高高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聲:「下去吧!」直摔到木台下去。忽赤因昏頭脹腦之間,摔了個唇破牙斷,滿口是血,半個腦袋盡都腫了。九如拄杖旁觀,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過如此!」

  南方群豪恨極了這吸血怪物,見此情形,轟然叫好,若非礙於雲殊面子,早就一擁而上,將忽赤因生拉死裂了。那些胡人慌手慌腳搶上前來,將忽赤因拖回醫治。

  花生打走忽赤因,縱身向梁蕭搶到,忽覺勁風掠來,卻是賀陀羅拳勁到了。花生未及抵擋,忽聽九如哈哈笑道:「臭毒蛇,咱倆也來親近親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賀陀羅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鋒,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鋒,順勢旋轉,賀陀羅虎口發熱,兵刃幾乎脫手,當即拳勢忽轉,擊向九如懷中趙咼。九如閃身讓開,嘖嘖笑道:「賀臭蛇,你這手段還是如此下作?」賀陀羅陰沉著臉,右手舞開般若鋒,左拳卻盡向趙咼身上招呼。

  花生見賀陀羅被師父纏住,轉身躥到梁蕭身前,抓住「囚龍鎖」運勁一擰,哪知那紫黑鐵鎖竟是紋絲不動。花生一愣,方要運勁再擰,忽聽背後細響,似有物事破空而來,只得放開枷鎖,信手一撈,但覺人手輕飄,攤開手掌,卻是一枚細長松針。

  九如一棒迫開賀陀羅,目視黑松林,笑道:「老窮酸,你來便來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嘿,莫非怕老婆不成?」只聽松林中颯然一響,公羊羽鶉衣蔽履,飄然踱出,冷笑道:「老賊禿,你只顧賣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獄麼?」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無媸見他出現,面色頓轉蒼白,雙眼盯著公羊羽,似要將他刺穿一般。花清淵望著父親,也是手足無措。雲殊正自束手無策,忽見公羊羽親至,精神一振,叫道:「師父。」公羊羽冷哼一聲,昂頭望天,並不理會。

  九如笑道:「老窮酸說得妙,這就叫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憐世人的寫照。善哉,知我者,窮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九如笑道:「窮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問你,你到底幫著哪邊?」 公羊羽冷然道:「總之不會幫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們殺了梁蕭,也是於事無補,留著他,倒有許多好處。」公羊羽略一默然,緩聲道:「若是尋常錯失,卻也罷了,但聚九州之鐵,也難鑄此一錯,不殺此子,無以謝天下。」

  九如大頭連搖,說道:「不然,大宋奸佞當道,國勢不振,大敵當前,卻讓三尺小兒登上帝位,號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為人幹練,內有聰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師。不比其他,比比國君的能耐,兩國強弱便不問可知了。誠所謂:」鷹隼之側豈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貪得無厭,但大宋敗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將一國之亡歸咎於一人身上,未免太過牽強了些。「群豪聽得這話,雖覺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闇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喪。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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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43:43 |只看該作者
  公羊羽擺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說當世人的話,未免大錯特錯。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鋤暴扶弱,方才不違俠義本色。倘有強人當街欺凌婦孺,你也袖手旁觀,只說是:」誰教她等如此孱弱『麼?「九如道:」兩國相爭不同市井爭鬥……「公羊羽不待他說完,截口便道:」事有輕重,但其理相同。朝廷雖然腐朽,萬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蠻夷小邦,依仗強弓快馬,逞一時之能,但本性貪蠻,肆於征伐,不明仁義之道,不通治亂之法。聖人道』剛不可久『』堅強處下『,馬上取天下,豈能於馬上治之乎?我漢室雖遭外患,國脈斷絕,卻仍有黎民千萬,豪傑無數,即便敗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義猶存,便如神鳥鳳凰,自焚於香木之中,重生於灰燼之外,豈是區區燕雀之輩,任人主宰?君不聞:楚雖三戶,也必亡秦麼?「南朝群豪聽到此處。只覺痛快淋漓,轟叫如雷:」 楚雖三戶,也必亡秦。「

  當年秦滅六國,楚人心懷怨恨,說道:「楚雖三戶,亡秦者必楚」。事後果然一語成讖,滅亡暴秦的劉邦、項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聲,道:「這世間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傑,扯虎皮當大旗,砍來殺去,以致紛爭不休。好,就如你老窮酸所言,你當年又為何發下那等毒誓,說什麼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動上半根指頭?」公羊羽雙眉一挑,道:「當年奸臣當路,昏君無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動過報復的毒念,欲憑一人一劍,將那些昏君佞臣滿門良賤殺個乾乾淨淨。」這番言語端地驚世駭俗,聽得眾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絕大血案了。」

  卻聽公羊羽聲音轉沉,說道:「只不過,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兩國交戰,殺戮甚慘,不才雖然迂腐,卻也心想:先不說蒙古凱覦,國勢瀕危,我弒君殺臣,倘若朝中無人承襲大寶,生出內亂,豈不予外敵可乘之機?再說,昏君佞臣固然一百個該殺,但家中老幼卻無辜,殺之有悖情理。我心中雖有這般考慮,但卻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動手,一發不可收拾。思來想去,終於按捺仇念,發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動上半個指頭。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戀於私仇,不顧大局。殊不知,當初不被這毒誓困著,我三尺青鋒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話說完,眾人儘是默然,雲殊心道:「我始終埋怨師父不顧大節,卻沒想到竟是這等緣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聲道:「老窮酸你總是有理,難道你一生從未錯過?人誰無過,有過能改,善莫大焉。嘿,罷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頭。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顧及誓言,咱倆便抄傢伙說話,瞧你的劍管用,還是和尚的棒子厲害。」木棒一頓,白鬚飛揚。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長衫,袖手凝立。

  忽聽賀陀羅笑道:「公羊先生,這老賊禿多管閒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聯手,給他點教訓。」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豎子,無恥蠻夷,憑你也配與老夫聯手?與我滾遠一些。」賀陀羅臉上一陣青白,忽地打個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來的?」

  公羊羽冷哼一聲,望著雲殊道:「是麼?」雲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 「你這叫飲鴆止渴。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年大宋徽宗聯金滅遼,遼亡之後,卻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聯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還想重蹈覆轍麼?」雲殊額上汗出如漿,心中雖有不服,嘴上卻不敢反駁。忽聽花無媸冷笑道:「好遷腐的見識,合縱連橫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會用,咱們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皺眉道:「我自教訓徒弟,與你何干?」花無媸道:「他與慕容有婚姻之約,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麼,老身自會替他擔待。」

  公羊羽眉間閃過一絲訝色;繼而冷笑道:「隨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暫且不打也罷,瞧你兩口子鬥嘴親熱,倒也別有興味。」 公羊羽雙目精光進出,兩大高手凝神相對,一觸即發,忽聽梁蕭道:「且慢。」二人回頭望去,卻見他由花生扶著,緩緩站起,但花生費盡氣力,也擰不開那道「囚龍鎖」,急得小和尚抓耳撓腮。

  梁蕭對九如拱手道:「大師為我出頭,梁蕭感激不盡。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當,若為梁蕭微賤之軀,損及大師佛體。梁蕭九泉之下,萬難安心、。」九如盯他半晌,歎道:「你拿定了麼?」梁蕭道:「心意已決,還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誠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雖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廣大,盡可化解。你不如棄絕紅塵,入我門下,洗盡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領下長鬚,低眉沉吟。

  梁蕭歎道:「大師心意,梁蕭領了,但所謂『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梁蕭做了便做了,絕不逃避!」這兩句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群豪皆不由想道:「這人雖作惡多端,倒也是條漢子。」

  九如不由暗歎。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輩一旦出家,便非塵世中人,只須不再作惡,無論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蕭當真出家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氣度,自也不便再尋他的麻煩。但若梁蕭一心了斷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縱有無量神通,也化解不開這段恩怨了。

  賀陀羅眼珠一轉,拍手笑道:「說得好,為人做事,就該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後悔的便不算好漢。」九如聽他陰陽怪氣,趁機挑撥,心中有氣,吹起鬍鬚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漢!哼,向年心軟放你一馬,至今想來,真他媽後悔之極。來來來,今日若不分個死活,絕不罷休。」不待賀陀羅答話,嗖嗖兩棒點出,將肚皮裡的鳥氣,盡都撒在賀陀羅身上。賀陀羅心中暗罵,使般若鋒接住。

  公羊羽盯著梁蕭,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對,一步搶在梁蕭身前,張臂攔住。梁蕭歎道:「兄弟,不關你事,你讓開吧。」花生搖了搖頭,悶聲道:「一朝是兄弟,終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丟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丟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蕭說得話花生俱都牢記在心,此時不假思索說了出來。梁蕭聽得心熱如火,嗓子頓時哽住了。

  花生望著公羊羽。粗聲道:「讀書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勝過俺。」雙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卻又停住,說道:「俺拳頭重,你若害怕,就立馬投降,看你長得斯文,碰傷了你,俺心裡也不痛快。」公羊羽聽他絮絮叨叨,口氣卻甚誠懇,眼中透出一絲笑意,說道:「你盡力打,窮酸絕不還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聲,心道:「讀書的胡吹大氣,你不還手,俺伸個指頭,也讓你四腳朝天。」想著伸手推出,正要運勁,公羊羽忽地向後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覺一怔,發聲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勁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於毫髮之間,卸開花生的拳勁。花生心中驚怒,拳出連環,公羊羽卻心如明鏡,料敵先機,每每在花生拳腳將到未到之際避開。花生差之毫釐,謬之千里,出拳雖快,卻總是無法中敵。只見二人一進一退,轉眼間,繞著木台轉了十來個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卻招招落空,胸口漸有脹懣之感,每出一拳,那脹懣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時,花生身子一滯,面紅耳赤,如同醉酒,搖晃著走了兩步,托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群豪見此情形,俱都嘩然,花生早先力敗忽赤因,威風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發,便將這小和尚逼得內息岔亂,口吐鮮血,這份能耐,當真近乎天入了。

  梁蕭見公羊羽以料敵之法,挫敗花生,心中駭然,湧身一撲,橫在花生身前,但苦於手足被鎖,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臉上傷口立時進裂,血如泉湧。公羊羽冷眼旁觀,忽地點頭道:「很好,你小子雖不是東西,卻還有點義氣。老夫便不假手他人,親手取你性命!」 袖中墨光一閃,掣出青螭劍來,錚錚數聲,將「囚龍鎖」截為數段。

  梁蕭站起身來,一眼掃去,群豪無不虎視眈耽,心知今日難逃一死,回頭望去,花曉霜依在車旁,滿臉淚痕,大眼中充滿關切。不覺昂起頭來,揚聲道:「好。」氣凝雙掌,正要出招,忽聽曉霜道:「老先生,你還記得我麼?」公羊羽看她一眼,搖頭歎道:「小丫頭,你不用說啦,這次我才不饒他。」花曉霜慘然笑道:「我不求你饒他性命,我只求與他面對著面,說一句知心話兒。」公羊羽道:「不成,說話還好,倘若你小丫頭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腸哭軟,那就再也殺不了人。」花無媸冷笑道:「原來你不僅是偽君子,還是膽小鬼麼?」

  公羊羽勃然變色,冷笑道:「好,小丫頭,你過來。」花曉霜道:「媽媽制住我穴道,我過不來。」公羊羽風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臉上,凌霜君心頭打了個突。公羊羽冷聲道: 「你放了她。」花無媸冷笑道:「你說放開便放麼?哪有那麼容易。」她一心與公羊羽賭氣,公羊羽說東,她偏要說西,公羊羽說西,她又自向東了,反正處處抬槓,也不管有理無理。誰料話未說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將曉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風,與修谷、左元、明三疊各對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壓巨石,各自後退一步。

  花無媸自侍女手中搶過一口寶劍,叱道:「清淵!」花清淵一愣,拔劍出鞘,卻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劍」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無媸一人使劍,公羊羽渾不在意,形如大鳥,當空掠了個之字,繞過她的劍鋒,轉回台上。他這一來一去,似出人無人之境,花無媸驚怒交進,發出號令,天機宮諸人應聲搶上,各站一角,將公羊羽圍在陣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無媸,憑這區區九轉八卦陣,也能困得住老夫麼?」 花無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窮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這陣勢當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罷,又豈非便宜他了。」想著瞥了花清淵一眼,見他望著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歎一口氣:「可恨清淵性子軟弱,終不敢與他爹翻臉。」

  公羊羽神色一斂,對曉霜道:「『丫頭,有言在先,你說話太多,我可不答應。」他怕花曉霜說得多了,自己心腸一軟,又如嶗山那般放過梁蕭。花曉霜轉眼望著梁蕭,梁蕭也望著她,四目相對,花曉霜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留下兩行清亮的淚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頭道:「婆婆媽媽作什麼,有話快說。」花曉霜伸袖抹了淚,強笑道:「蕭哥哥,你還記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應我什麼話?」梁蕭黯然點頭。花曉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鉤,黯然無光,忽然幽幽地道:「你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蕭哥哥,無論你在哪兒,我的心都似這天上的月兒,時時照著你,片刻也不會挪開的。」眾人聞言,均想:「這女孩兒情根探種,倒也可憐,唉,只怪梁蕭這廝罪孽太重,怨不得我們。」

  梁蕭瞧了瞧那彎弦月,心道:「卻不知黃泉之下,還能瞧見如此月色麼?」就當此時,忽覺眼前微眩,雙腿發軟,竟似站立不住,頓時心頭一驚:「糟糕,誰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聽撲通撲通,撞擊聲不絕,定神一望,只見天機宮眾人盡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撫額,足下踉蹌,瞪著花曉霜,臉上露出古怪神氣。

  梁蕭正在吃驚,花曉霜忽然一掙,脫出公羊羽手掌,奔上來,將一粒藥丸塞進梁蕭嘴裡,用力將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來,她趁說話之際,悄悄放出「神仙倒」, 「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藥,無色無嗅,藥效驚人,眾人一時不覺,紛紛中招。

  梁蕭解藥入口,頭腦一清,握住花曉霜纖手,叫道:「你也走!」花曉霜慘笑道: 「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們。」梁蕭一愣,花曉霜抽出手來,眼中滿是淚光,淒然道:「你要走得遠遠的,記著我的話,別再回來。」梁蕭怔了怔,挪不開步子,只在此時,忽聽九如一聲怒吼,梁蕭側目一瞧,大吃一驚,敢情兩人沉浸於離情別緒,那邊南方豪傑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蹌,被賀陀羅逼『得左右遮攔,險象環生。花曉霜一瞧症狀,便知根底,失聲道:「神仙倒!」梁蕭詫道:「曉霜,怎麼回事,」花曉霜也覺驚訝:「我沒對他們下藥,再說……」又一指忽赤因一干人:「他們怎麼還站著了」

  忽有一個胡人哈哈笑道:「賢師侄當真與我同出一門,連迷藥都用的一般無二。」說得竟是字正腔圓的漢話,花曉霜正自詫異,卻見那人在臉上一抓,手中多了一張金黃鬚眉的人皮面具,瞧他面目,正是「活閻羅」常寧。敢情常寧混在人群中,趁眾人關注台上,伺機下藥,將數百南方豪傑一齊迷倒忽聽賀陀羅發聲怪笑,般若鋒舞成斗大一團,向九如當頭罩落,眼瞧便能手刃這生平強敵,忽覺背後風起,來勢驚人。賀陀羅不敢大意,一掌反拍,盪開一塊大石。梁蕭石塊擲出,掠過五丈之遙,一掌拍向賀陀羅。賀陀羅足下一旋,正要抵擋,梁蕭雙掌忽分,左掌呼的一聲,將般若鋒盪開,右掌變爪,扣住九如手臂,將他帶了過來,九如長吸一口氣,盤坐地上,運功逼毒。

  剎那間,梁、賀二人身影交錯,般若鋒掠過梁蕭肩頭,帶起一溜血光,梁蕭掌緣則掃中賀陀羅右臂。賀陀羅痛徹心肺,挫退兩步,一條手臂幾乎失了知覺。忽赤因瞧出厲害,呼哨一聲,眾胡人縱身而上,將梁蕭圍在中間。梁蕭見其縱躍姿態,情知來的皆是好手,加上賀陀羅與忽赤因,自己今夜絕無勝算,但不知為何,當此危境,他胸中卻無半點怯意,驀地一手按腰,縱聲長笑。

  賀陀羅手臂酸痛難當,他無必勝把握,絕不輕易出手,瞧著梁蕭大笑,只是暗自調息。雲殊雖也中了迷藥,但他內力甚高,一時尚未昏厥,咬牙道:「賀陀羅……你這算什麼?你發過毒誓,要助我中興漢室……」賀陀羅笑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婊子無情,商人無義『!咱色目人既是做生意,那就是利字當頭,敢問是跟著蒙古人有利,還是跟著你們這些亡了國的南蠻子有利?「雲殊羞憤交加,喝道:」好賊子……「一口氣上不來,吐出兩口鮮血,昏厥過去。賀陀羅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聽梁蕭喝道:」好個利字當頭!賀陀羅,你且瞧瞧,我這一掌有利還是無利?「左掌倏出,」滔天勁「洶湧激盪,去如滄海成空。賀陀羅為他氣勢所奪,神色微變,雙掌奮力迎出,哪知梁蕭掌到半途,向右一帶,忽變作」渦旋勁「。

  這六大奇勁是梁蕭還返陸地後所創,賀陀羅不知巧妙,拳勁頓被帶偏,落到左近三個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當兩大絕頂高手聯袂一擊,不及哼上半聲,便即了賬。

  忽赤因見狀,縱身跳起,揮棍砸向梁蕭背脊。梁蕭旋身一轉,左掌仍是「滔天勁」,右掌則變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鮮血長流,銅棍被兩道截然相反的內勁大力一扯,變作一根曲尺,脫手飛起。梁蕭不待銅棍躥高,左掌變」陷空力「,右掌變」 渦旋勁「,銅棍凌空一折,忽地掃向賀陀羅。

  賀陀羅見梁蕭轉身應敵,正欲偷襲九如,忽見銅棍掃來,只好回身將銅棍一拳激回,梁蕭並不硬接,左掌內吸,右掌外旋,銅棍借勢一轉,正與兩名撲來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銅棍攔腰掃中,筋摧骨斷,雙雙斃命。

  兩合之間,梁蕭連斃五人,群胡魂飛膽裂,齊發一聲喊,後退數尺。九如瞧得痛快,叫聲:「好掌法。」解下葫蘆,拋給梁蕭,道,「如此掌法,當以烈酒壯之。」梁蕭接過葫蘆,拔塞痛飲一口,讚道:「好酒。」群胡見他藐睨四方的模樣,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躥將出來,雙袖一抖,以「滿天星」手法射出無數銀丸,打向梁蕭後背。

  九如見梁蕭似若不覺,急要招呼,忽見梁蕭眸子裡奇光暴漲,掉過頭來,撲得一聲,口中酒水噴得滿天都是,彷彿下一陣白雨。那銀丸與酒珠一撞,敵不過「鯨息功」的真力,紛紛回轉,較之來勢還要迅疾十倍。那胡人躲閃不過,被銀丸打個正著,週身藍焰騰騰,燃燒起來。他淒厲嚎叫,雙手撕扯身上衣衫,但那藍焰燃燒奇快,眨眼間衣衫焚盡,毒火燒人皮肉,滋滋作響。梁蕭見他面皮燒破,竟又露出一張臉來,卻是火真人。

  火真人原本與常寧同時躲在胡人隊中,他手足均殘,恨透梁蕭,見他飲酒,只當有機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蕭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號叫狂呼,霎時化作一團火光,跳動數下,撲倒在地,頃刻間骨肉燃盡,僅剩一堆灰燼,為晚風徐徐一吹,四方散去。群胡見這毒火霸道至斯,一時噤若寒蟬,不禁再退一步。

  梁蕭一口酒噴死火真人,將空葫蘆一擲,笑道:「還有七個?」他知道讓群胡騰出手來,南朝群豪無一得免,當下雙臂呼地一掄,內勁如霆飛電走,掃向群胡。

  花曉霜見梁蕭獨當強敵,一時心兒狂跳,焦急萬分。忽聽公羊羽道:「小丫頭,你給我解藥,老夫既往不咎,否則臭小子遲早沒命!」花曉霜想了想,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須得答應,不……不與他為難。」

  公羊羽怒道:「你竟敢脅迫老夫?」花曉霜抿著嘴唇,心裡面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讓他退敵,又怕他對梁蕭不利,取捨之間,委實難斷。躊躇間,忽聽公羊羽叫道: 「留心。」花曉霜只覺右側風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針擊中手臂,微感麻痺。轉眼望去,只見常寧獰笑撲來,當下使出「暗香拳法」,雙拳一撥一撩,常寧不料她中了「凝血針」,還能動彈,措手不及,竟被花曉霜狠狠摔了一個觔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麼……」公羊羽臉色一寒,道:「姓常的,你罵什麼?」常寧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兒,今兒可輪不得你囂張,待會兒,老子自當好好炮製你。」公羊羽氣得頭髮上指,心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水遭蝦戲,老窮酸一生傲視天下,莫不成要受辱於這奸險小人?」

  這時間,花曉霜忽然嗅到一絲異香,如蘭似麝,但少嗅數息,便覺心中煩惡,只聽常寧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曉霜腦中靈光一閃,叫道:「鬼麝魔蘭?」常寧被她叫破毒藥名稱,不覺一怔,花曉霜趁機 欺上,雙拳揮出。常寧武功平平,躲過左拳,鼻樑卻被曉霜右拳擊中,只覺眼鼻酸楚,金星亂進。公羊羽由衷讚道:「小丫頭,這一拳打得好。」常寧又驚又怒,叫道:「瞧你大爺的手段!」左手一揮,灑出一蓬紅粉,花曉霜後退數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許,常寧伸手從腰間抓起一個盒子,揭開盒蓋,只聽嗡得一聲,盒中躥出百十隻色澤烏黑、大如拇指的怪蜂,便如一團烏雲,罩向花曉霜。

  花曉霜熟讀《神農典》,知這怪蜂名叫「屍蜂」,蟄人無救,抑且身堅體硬,飛走迅疾,生來最愛吸食「血雨花」,故而驅蜂傷人之前,須將血雨花粉沾在敵人身上。花曉霜雖知其理,但去掉花粉已然不及,況且屍蜂亂飛,只恐傷及旁人,當下暗運「轉陰易陽術」,揮掌拍出,這些日子她得梁蕭相助,修為漸長,無須人畜為媒,也能將「九陰毒」逼出體外。九陰毒性質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剋星,屍蜂與她掌風一觸,撲簌簌墮下,僵死一地。

  常寧見此奇景,不由得手忙腳亂,又拋出幾樣毒藥。但花曉霜九陰之體,萬毒不侵。常寧毒藥無效,一時發急,正要使出拳腳,忽覺背後勁風壓來,一時躲閃不及,被重物撞在背脊,喉頭發甜,吐出一口鮮血。覷眼回望,只見那物乃是一名死屍,褐髮深目,口中鮮血長流。

  常寧一顆心撲地跳起,覷眼望去。場上已只剩五人,賀陀羅,忽赤因與三個胡人高手圍著梁蕭團團亂轉。梁蕭渾身是血,卻如出押瘋虎,猛不可當。一轉身,又斃一人,信手抓住,呼得一聲向常寧大力擲來。常寧心膽欲裂,倉惶避過,他本是見風轉舵之徒,見勢不妙,拔腿便逃,三縱兩跳,一道煙走得不見蹤影。

  梁蕭心掛曉霜,故而連擲兩具屍體,欲將常寧擊斃,但他受傷不輕,內力衰減,急切問只能傷敵,不足以取他性命,見其遁走,暗叫可惜。只這略一分神,後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記重手,梁蕭吞下湧起鮮血,旋風般轉過身子,雙掌一沉一絞,卡嚓聲響,忽赤因縮手不及,雙臂齊斷。賀陀羅驚怒交進,揉身撲上,般若鋒精光一閃,正中梁蕭大腿。梁蕭放過忽赤因,屈指倏彈,當得一聲,般若鋒被「滴水勁」盪開三尺,梁蕭左手如電,抓向賀陀羅心口。賀陀羅翻身疾退,胸口仍為指風拂中,鬱悶難當。心中震駭不已:「換作往時,這小子未必是我敵手,今日卻連折我九名一流好手。無怪有人說一夫拚命,萬夫莫敵。」

  梁蕭一招逼退賀陀羅,腿上創口劇痛傳來,不由一跤坐倒。賀陀羅見狀心喜,縱身撲來。梁蕭雖然無法起身,卻被逼出渾身潛力,當下端坐不動,雙掌繞身,掌力吞吐,又將賀陀羅迫退。賀陀羅厲嘯連連,旋風般繞著梁蕭奔走,手中般若鋒寒光閃爍,奪人心神,不料梁蕭左一掌,右一掌,出手並非奇快,掌力卻勢如汪洋。賀陀羅連轉十餘匝,仍是未見破綻,不由得焦躁起來:「洒家稱雄西方,竟鬥不下一個重傷之人?傳將出去,豈不叫人恥笑?」但越是焦躁,越難得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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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45:40 |只看該作者
天道卷 第二章 濁世滔滔


  花曉霜見梁蕭遍體鱗傷,當真心如刀絞,一咬牙,掏出解藥,想給公羊羽服下。賀陀羅遙遙覷見,忽地使出「虛空動」,一晃數丈,搶到她身後,一拳飛出。梁蕭無力起身,徒自怒喝,卻無法救援。

  花曉霜但覺勁風襲體,不由得身向前傾,忽然肩頭一緊,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賀陀羅拳風落??,激得塵土四濺,抬眼一瞧,只見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覺吃了一驚,手足齊動,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賀陀羅身子一躬,忽地變進為退,向著松林躥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會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趕,忽見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聲:「臭毒蛇,哪裡走?」邁開大步,追將上去,剎那間,只見兩人一前一後,如流星趕月一般,鑽進黑松老林,須臾不見。原來,公羊羽、九如內力深湛,趁著梁蕭拖住賀陀羅,都在全力逼除迷藥,此時各自功行圓滿。

  忽赤因與剩下的兩名胡人見狀,紛紛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劍握在掌心,縱上前去,刺倒兩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腳步如飛,已在十丈之外,當下大喝一聲,軟劍化作一道電光,脫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後背,嗡的一聲,將他釘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劍來,回望梁蕭,一言不發。梁蕭心道:「他此時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慘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護住胸腹。公羊羽劍尖微顫,發出一聲嗡嗚,不料人影一閃,花曉霜撲上前來,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蕭哥哥,你快走!」 她猶恐不足,張開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掙開,但終究長歎一聲,垂下手去。

  梁蕭的淚水如兩道清泉,化開臉上血跡,點點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陣,轉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轉,凝注花清淵,道:「天機宮今日所賜,梁蕭決不敢忘。多則十年,少則八載,必當登門奉還。」花清淵等人正以內力抗拒藥性,聞言均是一驚,公羊羽雙眉陡立,正要說話,卻見梁蕭一瘸一拐,已然走得遠了。

  花曉霜望著梁蕭背影消失,心神一弛,驀地渾身虛脫,靠著公羊羽,癱在地上。

  忽見九如大步轉了回來,轉眼一瞧,不見梁蕭屍體,方才放心,問道:「那小子呢?」 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廝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掛此間,暫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聲,瞪著花曉霜道:「小丫頭,你既然遂了願,就快將地上的人救醒。」花曉霜掏出解藥,卻雙腿發軟,無力站起,公羊羽只得親自施救。頃刻解藥用盡,所幸常寧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喪命胡人身上搜出幾瓶解藥,給眾人服下。

  群豪雖然中毒,卻多未昏厥,前後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無趣。花無媸惱羞成怒,對花曉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吳常青為師,就學會了使毒嗎?哼,好大本事,看來天機宮這座小廟,養不了你這座大菩薩了,從今往後,你所作所為,都與天機宮再無干係。」 花曉霜低頭不語,花清淵夫婦雖憐女兒為情所苦,不得已而為之,但以下犯上,終究理虧,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無媸怒氣平息,再與她祖孫開解。

  東西之盟落得如此結局,群豪心灰意冷,均向雲殊辭行。雲殊心中漸愧,也無顏挽留。不消半個時辰,數百豪傑星散四方,再無一個留下。雲殊見得群豪走淨,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淚來,天機宮眾人瞧在眼裡,無不歎息。花慕容面冷心軟,想要勸慰他幾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忽聽公羊羽道:「哭什麼?漢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須之恨,古今豪傑都難免困窘,唯有鍥而不捨,方能成就大功。你這般哭,能哭死胡虜,振興華夏麼?」雲殊一驚,匆忙收淚,公羊羽拈鬚歎道:「你雖然誤信奸人,幾乎害了大家,確是不對。但與梁蕭一比,也只算小過,梁蕭失了大節,錯恨難返。所以說,小錯可免,大關節上定要把持得住。」 雲殊頷首稱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卻掛著梁蕭臨走時拋下的話,暗暗發愁:「那小子現今已那般厲害,十年後不知如何了得?屆時若要尋仇,天機宮之中,只恐無人抵擋得住。」想著大有悔意。

  此時天色漸明,眾人尋了一處小鎮住下。公羊羽來得晚,不知雲殊與明三秋動手始末,當即問起,雲殊照實說了。公羊羽便將他叫到僻靜處,替他療傷。九如不願與諸人同住,自與花生出去化緣。花曉霜獨處其中,因花無媸餘怒未消,宮中諸人也都不便與她說話。

  花曉霜悶悶不樂,想起梁蕭重傷在身,更添憂愁,轉入廂房躺了一陣,卻無法人眠。呆了一陣子,又起身出房,卻見凌霜君摟著花鏡圓,低聲哄他睡覺,花清淵也在旁撫著嬰兒小臉,眉間露出笑意。花曉霜瞧了片刻,心中沒得一酸:「爹媽有了弟弟,我已是多餘之人,留在這裡,好生無趣。」當下舉步出門,凌霜君忍不住問道:「霜兒,你去哪裡?」 花曉霜未及答話,便聽花無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厲害,哪裡去不得?」花曉霜鼻間酸楚,也不回頭,來到戶外,瞧得白癡兒正懶懶地曬太陽,瞧見主人,顛顛地跑過來,花曉霜將它摟住,想起梁蕭,又不覺墮下淚來。金靈兒也不知從哪裡跳出來,鑽進她懷裡,這猴兒通靈,見她落淚,便拿毛茸茸的小腦袋給她蹭去淚水。花曉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歎一口氣,收淚站起。

  她漫無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聽得低低呻吟,當下快走幾步,遙見前方拐角處,坐著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嫗,捂著心口,愁眉不展。花曉霜雖在困窘之中,也不失醫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裡不舒服?」那老嫗道:「心痛得厲害。」花曉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脈,卻見那段手腕光潔如玉,不覺驚道:「你……」話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頓時軟倒。只聽那老嫗咯咯一笑,笑聲清脆異常。金靈兒見主人被擒,吱得一聲,伸爪便去掏老嫗胸口,老嫗罵聲「小畜生」,一揮手將它掃了個觔斗,滾了一轉,便不動彈,這時忽覺疼痛,低頭一看,卻見白癡兒死咬住自己足踝,頓時心頭怒起,一腳踹在白癡兒頭上,那狗兒頭開腦裂,當即斃命。花曉霜見狀,不由得芳心欲碎,淚如泉湧。忽聽耳邊風響,那老嫗抓著她發足狂奔。不一會兒,已到漢水邊上。

  老嫗見無人追來,停下身形,擰了曉霜面頰一把,拍開她啞穴,咯咯笑道:「小賤人,總教你落到我手裡。」花曉霜正覺她聲音耳熟,忽見老嫗在臉上一抹,露出一張羊脂玉般的俏臉,花曉霜失聲道:「韓凝紫,是你……」韓凝紫笑道:「虧你還認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記耳光,花曉霜口鼻間頓時鮮血長流。

  韓凝紫面色忽轉猙獰,咬牙道:「凌霜君那賤人與那負心漢子竟敢恁地親熱,哼,把他們碎屍萬段,也難消我心頭之恨。」她一邊罵,一邊掐住曉霜脖子,花曉霜一陣氣緊,耳中嗡嗡作響,隱約聽得韓凝紫恨聲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氣。」話音未落,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腳,花曉霜只覺五腑六髒都似擠在一處,喉頭發甜,吐了一大口鮮血,又昏過去。

  梁蕭抱著明三秋走了一程,尋一處寺廟住下。他隨花曉霜行醫已久,略通醫道,便按藥理配了幾劑藥物,外敷內服。過了七八日,二人傷勢漸好,彼此談論學問,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當日在靈台交手,何嘗想到今日,世事難料,莫過於此!」 梁蕭點頭稱是。

  又過月餘,二人傷勢痊癒大半。這一日,天光甚好,梁蕭沿寺中迴廊散步,見廊側粉壁上鑲了一面銅鏡,料是寺中僧人整飾衣冠之處,他對鏡自照,臉上刀疤宛然,心知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臉上的傷痕,心上的傷痕卻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著備感淒涼,又行數步,忽見壁上墨跡斑斑,題了數行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業何處,黃州惠州詹州。」

  梁蕭將這詩默念數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業,卻又在哪裡?是天機宮,是襄陽,還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驀然間,只覺此生於國於家,一事無成,頓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轉回禪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餘相聚,小弟受益匪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時此地,就此別過。」明三秋不捨道:「你去尋霜小姐麼?」梁蕭道:「我去尋她,勢必又有一場爭鬥,還是不去罷了。」明三秋奇道: 「那你當日為何放下那般硬話,以十年為期,向天機宮尋仇。」梁蕭道:「花曉霜背棄父母親人,拚死救我,必受責罰。我這般一說,他們顧忌於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麼老弟有何打算?」梁蕭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來日有緣,與明兄重會於江湖之上,必當把酒言歡,再敘別情。」長身一揖,逕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始才一聲歎息,向東南去了。

  梁蕭平生身不由主,俱隨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掛,卻又心生茫然。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遙見前方湧來無數難民,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他登高望去,果見遍地黃水亂注,萬頃良田盡成澤國,數十萬災民星散蟻聚,掙扎呼號,哀鴻一片。

  茫然中,忽聽遠遠有人哀聲歌道:「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歌聲蒼涼頓挫,刺得梁蕭心頭隱隱作痛,回頭看去,卻只見萬民哀號,卻不見歌者蹤影,不由忖道: 「唱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無所作為,豈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問明方向,召集了幾十個難民,直趨河監衙門,趁夜闖人。那河監正與同僚聽歌看舞,賓主歡洽,瞧見梁蕭,不由大呼小叫,幾個家人撲來,都被梁蕭踢翻,眾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過,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梁蕭上座,叫過河監,詢問為何不理汛情。那河監顫聲應道:「仲夏水滿,難免決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東邊又與高麗、日本交戰,南方還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處處興兵,哪裡能夠兼顧水情?如今無糧無餉,怎麼治水,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千里長堤處處可危,下官 ……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

  梁蕭道:「據我所知,這週遭百里有九座糧倉,大可開倉放糧,召集河工治水。」那河監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那是軍糧,放不得。」梁蕭微微冷笑,命一千難民將眾官守著,自往行省治所,將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裡揪了出來,命其發令開倉,那長官嚇得魂不附體,說道:「那是供給西北戰場的軍糧,倘若放了,下官人頭不保。」梁蕭將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這顆人頭也是不保。總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還可將功補罪。」他連哄帶嚇,嘴舌與武力並用,那長官挨不住,只得簽令放糧。梁蕭將行省長官與河監捆成一團,下在監裡。自己則冒稱欽差,坐鎮行省衙門,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往年帶兵之時,又諳熟官府中事,眾官雖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蕭開倉放糧,少許販濟災民,大部用來徵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萬。梁蕭審明澇勢,圖畫山河,將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築堤壩,或是製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沖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長,當真算無遺策,奇計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將洪水氾濫之勢遏住。一月期滿,河水盡平,逃難災民重歸故里,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聲,派人來探。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長官與河監,揚長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氣衝天,急遣人馬緝拿,但徒自擾亂鄉里,卻無梁蕭蹤跡。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龍心大悅,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稱讚一番。那二人驚喜交進,將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對被擒受辱、緝捕梁蕭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了。

  梁蕭脫身之後,沿河而行,望著湯湯河水,想這月餘經歷,忖道:「這條河裹挾泥沙,奔湧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氾濫,如此循環不休,何時是個了時。曉霜為人治病,常說『正本清源』,治河未嘗不該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

  想到此處,他順著黃河西行。這一日,歷經潼關,抵達長安附近,忽地憶起故人,輾轉到華山腳下,一問鄉里,才知趙家、楊家、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梁蕭心中悲喜,信步來到山南小屋,卻見綠竹陰森,清泉潺諼,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個不停。梁蕭推門而人,卻見床被依舊,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條幅上卻已佈滿細細蛛絲。

  梁蕭從木桌上拿起一隻竹鳥,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擱置已久,佈滿灰塵,淚眼模糊中,彷彿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處拈針縫衣,可伸手拂去,卻是空無一物。梁蕭將竹鳥貼在臉上,淚水順頰滑落,沾滿枯黃的鳥翼。

  好半晌,他才舉步出門,將那竹鳥調好機括,伸出手掌,那鳥兒撲得一聲,躥上天去。梁蕭悵望半晌,忽地歎了口氣,不待竹鳥落地,寂然西去。

  花曉霜醒來時,只覺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劇痛稍稍緩解了些。勉力張眼瞧去,卻見身處一個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聽韓凝紫笑道:「你知道這是哪裡?」花曉霜轉眼望著她,茫然搖頭。

  韓凝紫道:「這裡叫做百丈山。梁蕭曾駐兵於此,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威風得緊呢。」她提及梁蕭。花曉霜精神稍振,舉目望去,襄陽城樓隱隱約約,在天邊勾勒出細小線影。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髮,抽她兩記耳光,嘻嘻笑道:「這是替鶯鶯打的,梁蕭那小賊朝三暮四,竟敢拋下我那師侄,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哼,你當還能見著那小賊麼?告訴你吧,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凌霜君送信,讓他們來此見我。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要他們嘗嘗喪女之痛。你信不信?他們若敢不來,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裡去,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凌霜君的寶貝女兒。」說罷咯咯直笑。

  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聽得這話,卻不由打了個哆嗦,心道:「落到那般處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來爹爹媽媽,必要用我脅迫他們,我又豈能害了他們。」略一默然,忽道,「韓凝紫,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暗算傷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小殘人,你說什麼?」狠狠抽了曉藉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蕭那小賊弄詭,憑你這點微末伎倆,又豈是我的對手?」花曉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誠然不假,你連我都打不過,豈非更沒本事?」

  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抬起掌來,卻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韓凝紫自以為無論容貌本事,都遠勝凌霜君數倍,但那個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佔了自己心愛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輸給誰也不打緊,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轉了數個念頭,拍開曉霜穴道,說道:「好,咱們再比一次,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勝我?」後退數步,美目生寒。花曉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抬起手掌,拍向頭頂。韓凝紫見狀一驚,豈容她輕易就死,倏地搶上,左手勾她腕脈,右手食指,點她胸口要穴。

  花曉箱傷勢沉重,身手遲鈍,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豈肯再落人手,受盡欺辱,當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頂向韓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尋梅」。韓凝紫暗自冷笑,嘴裡卻叫聲:「好。」使出飄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雙臂一圈,便將花曉霜右臂纏住,喝聲:「斷!」原來,她那日輸給曉霜,事後反覆揣摩,只覺「暗香拳法」處處克制「飄雪神掌」,急切難破,但她也知花曉霜內力低微,最妙莫過於近戰,以擒拿手法與之糾纏,令其空有拳法,也無力施展。

  花曉霜只覺右臂劇痛,驀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當下使將出來,奮力掙扎。韓凝紫一不留神,幾乎被她掙脫,不覺焦躁起來:「這小丫頭渾身是傷,若還拿她不住,成何體統?」怒哼一聲,運轉「冰河玄功」,侵人花曉霜右臂。花曉霜只覺那道冷流洶湧而人,不假思索,施展「轉陰易陽術」,陰脈人,陽脈出,「冰河神功」本是純陰內功,在九大陽脈中一轉,須臾間化為烏有。韓凝紫連催真力,卻如石沉大海,花曉霜蒼白面孔反而隱現紅暈,大有內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驚懼:「數月不見,這小丫頭內功大進了麼?」她生平自負,絕不相信這小丫頭勝得過自己數十年修為,當下右手微縮,將花曉霜左掌沾住,雙掌內力此起彼伏,向花曉霜攻來。

  花曉霜卻不管對方有甚變化,只需內勁湧來,便左掌導入,右掌攻出,右掌導入,左掌攻出,轉陰易陽,不過用上少許內力,便將韓凝紫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一一化解。相持約莫一柱香的工夫,花曉霜鬢生微汗,面色白裡透紅,艷若桃花;韓凝紫卻漸漸臉色蒼白,眉間透出一絲死黑之氣。驀然間雙掌忽撤,後退數步。花曉霜見她臉色青白,眉頭急顫,似在抵禦極大痛苦。正當詫異,忽見韓凝紫蛾眉一蹙,咬牙道:「小賤人,你敢對我用毒?」

  花曉霜恍然大悟,敢情她被迫用出「轉陰易陽術」,無意中竟將「九陰毒」度過去。韓凝紫不知不覺著了道兒,痛苦之餘,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劍,撲上來刷刷數劍,又快又狠。花曉霜一邊避讓,口中叫道:「你,你先別動,我教你怎樣逼毒?」韓凝紫只當她有意譏諷,出手越發狠辣。不出兩合,花曉霜小臂便中了一劍,血透衫袖,眼見韓凝紫勢若瘋狂,情知再不逃走,勢必死於劍下。她先前雖存死念,卻是迫於無奈,但有一線生機,自不會輕易就死,當即捂著傷口向山下奔去。韓凝紫正欲追趕,忽覺頭暈目眩,渾身發冷,禁不住一跤跌倒。情知再不抗拒,毒人五臟,其勢難救,當下不敢遲疑,盤膝運功,不敢挪動半分。這九陰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親受其炙,也算是造化弄人,報應不爽了。

  打坐片刻,韓凝紫勉力將九陰毒壓制於經脈之中,但她所練「冰河玄功」本為純陰一路,與九陰毒秉性相同,只會助長其勢,無法徹底化解,但覺週身忽癢忽痛,乍冷還寒,諸般古怪滋味一起湧來,花曉霜生平所受九陰毒脈之苦,她此時也一一領受,內心不覺將花曉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而後稱快。

  她咬牙切齒一陣,扶著樹木踱到山腳,卻見郊野空曠,哪有曉霜影子,正自煩惱,忽見來路上出現二個人影,定睛一望,正是花清淵與凌霜君,只見一個長袍廣袖,丰神如玉,一個碧裳螺髻,清麗脫俗,兩人並肩而行,步履飄然,絕似一對璧人。

  韓凝紫望著二人走近,一顆心好似被人擰成一團,渾身血液時凝時沸,眼眶又酸又熱,幾乎便要湧出淚來。卻見花清淵在丈外止步,也呆呆盯著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卻咬著嘴唇,杏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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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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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46:06 |只看該作者
  三人默然注視,誰也不先說話。過了良久,花清淵歎了口氣,幽幽道:「紫兒,多年不見,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許久,卻說出這句話來,均是一呆,韓凝紫情難自禁,脫口道:「你……你也變了好多……」凌霜君見這情形,只氣得身子發抖,一頓足,轉身便走,花清淵吃了一驚,將她挽住,道:「霜君,你去哪裡?」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曉霜放在心上,我還管她作什麼?」花清淵一征,道:「我怎麼不把曉霜放在心上?」 凌霜君死死盯著他,咬牙道:「你見了這毒婦,不問女兒下落,卻偏與她卿卿我我,當我是透明人兒嗎?我這輩子,見過的冷血漢子,以你花清淵為最。」花清淵臉色發白,卻又無言以答。他一見韓凝紫,就全然不由自主,說出那句話來,明知不對,卻也難以抑止。凌霜君見他呆滯模樣,知他心中有愧,更覺委屈,禁不住啜泣起來。花清淵歎了口氣,將她樓在懷裡,向韓凝紫道:「紫兒……咳……韓姑娘,小女無辜,負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淵任你處置。」

  韓凝紫與他久別重逢,原本神飛意馳,忘乎所以,忽見他撫慰凌霜君的溫柔樣子,不禁妒火重燃,臉色青白不定,忽地輕笑道:「韓姑娘,韓姑娘……」她輕呼數聲,語中已帶上哭腔。花清淵見她神色怪異,忍不住喚道:「韓……凝紫,曉霜到底……」韓凝紫忽地柳眉倒豎,喝道:「韓凝紫是你叫得的麼?」她望著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寶貝女兒,早被我砍成十八塊,丟到漢江中餵魚去了。」

  花清淵倒退兩步:臉上全無血色。凌霜君見韓凝紫獨自一人,便已猜到曉霜遇害,聽得這話,二十年仇恨驀地湧上心來,掙開花清淵,撲將上去。韓凝紫揮劍相迎,轉眼間,這對情敵已斗在一處。

  論及武功,韓凝紫本來高出凌霜君甚多,但她身中「九陰毒」,舉動遲滯,拆了二十來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韓凝紫步履踉蹌,幾乎跌倒。凌霜君重創仇敵,既驚且喜,正要搶上結果對方。忽見眼前人影一閃,花清淵已將韓凝紫扶在手裡。凌霜君頓時如墮冰窟,呆了一呆,淒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花清淵,你這一生,是護定了這毒婦麼?」花清淵神色瞬息數變,轉眼望去,只見韓凝紫面色委頓不堪,櫻口鮮血流淌,一時間,怎也狠不下心腸對她動手,只得道:「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明白… …」話未說完,忽聽身後一聲怒哼,他掉頭望去,只見花無媸一臉怒容,公羊羽、九如、雲殊與花生各站一隅,這才想起早先約好,自己與凌霜君前方誘敵,這四大高手伺機奪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寒聲道:「韓凝紫,你方纔的話可是當真?」韓凝紫雖沒親眼見過窮儒,但公羊羽這身行頭頗為扎眼,一瞧之下,便已知曉,自知今日難逃公道。但她性子倔強,寧死不屈,便冷笑道:「我騙你做什麼?我親手殺死那小賤人,你沒瞧見這劍上的血跡嗎?」花清淵奪過短劍一看,果見那劍脊上血跡未乾,頓時心頭一空,望著韓凝紫,彷彿癡了一般。

  公羊羽面色陡沉,忽地縱聲厲嘯,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韓凝紫當頭拍落。花清淵見得掌來,不由自主抬掌格擋,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淵左膝一軟,跪倒在地,頰上現出一抹紅暈。公羊羽怔了征,驀地長歎一聲,撤了掌力,悻悻道:「罷了,我不管啦。」 花無媸眉眼通紅,恨聲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頹然道: 「你說得是,我當真不配。」捲起大袖,退在一旁。花無媸上前一步,逼視花清淵,厲聲道:「你還要護著她嗎?」花清淵只覺腦中亂哄哄的一片,但手中挽著韓凝紫,仍不放開。

  九如不由歎道:「悠悠蒼天,不佑善人,花曉霜懸壺濟世,活人千萬,卻終究不得善終。唉,罷了罷了,世間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兩眼瞪圓道: 「師父,你是說曉霜死了?」九如瞧著這個傻徒弟,暗暗歎息:「鬧了半天,你現今才明白麼?」當即點了點頭,道:「不錯!」花生呱得一聲,跳起三尺,指著九如鼻尖怒道: 「老和尚騙俺,曉霜怎麼會死?她怎麼會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軀,怎會不死?」 花生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狠狠踱了兩步,猛搖頭道:「不對不對,別人會死,但曉霜那樣的好人,怎麼會死呢?梁蕭不會死,曉霜也不會死的。」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曉霜死了,環眼睜得老大,瞪在九如臉上,模樣忿怒之極。韓凝紫冷笑道:「我親手殺的,還不對麼?」

  花生怒道:「你騙俺,俺不信!」韓凝紫道:「你不信麼,可以看劍上……」話未說完,花生大喝一聲,一拳揮來,花清淵出手抵擋,但「大金剛神力」有撼天動地之威,花清淵心有旁鶩,頓被逼了個手忙腳亂。

  花無媸不豫道:「九如和尚,天機宮之事自有天機宮處置,你們師徒定要架樑麼?」 九如冷笑一聲,叫道:「花生,走吧,別人的家事,咱們少管為妙。」花生聞言停手,愣了一愣,忽一頓足,向著遠處狂奔而去。

  九如欲要招呼,但終究忍住,搖了搖頭,歎道:「老窮酸,就此別過。」公羊羽雖與他鬥嘴,心中卻有惺惺之意,也合十作禮,道:「恕不遠送。」九如長歎一聲,木棒著地一撐,人已在數丈之外了。

  花無媸目視花清淵,又道:「清淵,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護定這毒婦麼?」花清淵眉頭連顫,忽一咬牙,道:「不錯,我花清淵既無流水公之武功,也無元茂公之奇學,更沒有你的精明算計。我……我是天機宮古往今來,第一個無能無用之人。」花無媸不料他說出這番話,微覺征忡,卻聽花清淵續道:「從小到大,瞧著先人遺跡,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從不敢拂逆娘親。你要我娶霜君,我沒違拗,你要我做宮主,我沒推諉,你要我暗算梁蕭,我也做了,你讓我冷落曉霜,另生鏡圓,我一一照辦……」

  花無媸道:「這個節骨眼上,說這些作什麼,難道是我錯了麼?」花清淵道:「母親算無遺策,豈會有錯,千錯萬錯,都錯在孩兒,只怪孩兒沒膽量,也沒本事。有時候,我真羨慕梁蕭,他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即便大錯特錯,也勝我花清淵百倍。」花無媸臉色一陣蒼白,澀聲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緊,你真該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淵搖了搖頭,道:「孩兒豈敢怨恨母親,當年元茂公早逝,天機宮大廈危傾,母親獨力支撐,受過許多委屈,若無過人決斷,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歎道:「是了,是我的錯,從小到大,我都沒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麼?」花清淵搖頭道:「也不怪爹爹,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爹爹性子蕭灑,若被縛於天機宮內,太也委屈。」自公羊羽夫妻反目以來,花清淵第一回如此相稱,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無媸一眼,心中忽有愧悔之意。

  花清淵轉頭對凌霜君道:「霜君,我生平最是對你不起。但情之一物,當真無法理喻,我雖百無一用,但由始至終,心中卻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見凝紫,我才明白,當年與她相別之際,花清淵這顆心便已留在她那裡,今生今世……也無法取回了!」他語氣雖力持平靜,凌霜君卻淚如雨下,她內心之中,對花清淵愛之甚深,故而明知他心不在己,卻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於他。聽得這番話,她心中驀然升起一股絕望,知道自己已然永遠敗給韓凝紫,再也挽不回這個男子的心意。

  花清淵說到這裡,眼中已是淚光瑩瑩,悠悠歎了口氣,仰天歎道:「我一錯再錯,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妻子,對不起梁蕭,更對不起曉霜。花清淵乃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過失,由我承擔。只盼諸位瞧我分上,饒恕凝紫……」說到這裡,忽地反過手中短劍,向頸上抹去。這一下甚是突兀,以公羊羽之能,也是救之不及,眾人只覺渾身鮮血一下衝到頭頂,腦中一片混沌。眼見便要血濺五尺,花清淵手臂乍緊,已被人格住,轉眼一瞧,卻見韓凝紫笑靨如花,眉生春色,眼中儘是溫柔之意。花清淵瞧得一陣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熱戀之時,不覺輕歎道:「凝紫,你何必攔我呢?」語聲呢喃,溫柔之極。韓凝紫將頭枕在他臂上,幽幽地道:「以前是笨蛋,現在還是。」花清淵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別的法子救你。」韓凝紫定定地看著他,緩緩道:「我殺了你女兒,你不恨我嗎?」花清淵低頭道:「若我不負你,豈有今日。」 韓凝紫抓過短劍,握在手裡,歎道:「我真的好恨,倘若她是我的女兒,卻是多好。」說著幽幽一歎,道,「淵哥,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淵道:「你說。」韓凝紫道:「你方才說,你的心始終留在我這裡,是真的,還是只為哄我?」

  花清淵歎道:「千真萬確,絕無虛言。」韓凝紫得此言語,只覺心滿意足,展眉一笑。自分別以來,花清淵再也沒見過如此笑容,不覺瞧得癡了。韓凝紫歎道:「淵哥,你還記得,那天我離開天機宮,去天山找師姐時,你對我念過的那首小令麼?」花清淵露出追憶之色,忽地輕聲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念到這裡,忽覺韓凝紫身子斗震,眉間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花清淵一愕,低頭看去,當真魂飛魄散,只見一把短劍斜插在韓凝紫心口,直沒至柄,花清淵失聲尖叫道:「紫兒,紫兒……」韓凝紫強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淵手臂,喘息道:「淵哥,紫……紫兒把心還你,從今往後,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 ……」她眼中神光渙散,話未說完,便已氣絕。

  這一輪劇變迭起,眾人只瞧得心搖神馳,俱都呆了。花清淵痛不欲生,摟定韓凝紫痛哭。眾人雖覺韓凝紫惡毒狡詐,作惡多端,卻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有此一舉,便如凌霜君,也覺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此時天機宮諸人均已趕來,前後瞧得清楚,花慕容鼻間酸楚,輕聲念道:「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雲殊知她心意,不由得將她柔荑緊緊握住,暗下決心:「從今往後,我要一心對待慕容,決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之事。」

  花清淵先失女兒,又失至愛,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沒了氣力,凌霜君才將他扶起。花清淵平復下來,對花無媸道:「人死萬事空,紫兒已死,容我將她就地掩埋。」花無媸木然道:「從今往後,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問我。」花清淵再不多說,赤手掘坑,將韓凝紫放人,落土之際,他長久凝視愛人遺容,終於歎息一聲,推土掩埋,刻木為碑,原寫 「舊侶韓凝紫之墓」,但想了一想,終將舊侶二字抹去,默默落淚一陣,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淵,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韓凝紫臨終時讓你好好對待妻女,莫非霜兒還在人間。」雲殊搖頭道:「不然,倘若花曉霜未死,韓凝紫何必自絕。」公羊羽覷他一眼,心道:「你懂什麼?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韓凝紫不死,她與清淵這段糾葛如何解脫。」忽又想起生平孽緣,不覺喟然。

  眾人議論一番,決定分散搜尋,搜了一日,終是大海撈針,一無所獲。正要返回,忽見前方路上,何嵩陽帶著一千南方豪傑走了過來,個個鼻青臉腫,眾人均感詫異,雲殊叫道:「何兄,怎會如此?聖上何在?」何嵩陽苦著臉,道:「我們帶著聖上原地守候,不料那個小賊禿怒氣沖沖,突然折回,不問青紅,抱了聖上便走,我們奮力阻攔,卻被他一頓好揍。」雲殊聽說花生奪走趙咼,心中大怒,顧不得風度,破口大罵。

  公羊羽冷笑道:「罵也無用,那孩子年幼,不能濟事,讓他去了也罷。何況那小和尚武功甚強,別說他們,你便不受傷,也未必勝得了他。」雲殊不以為然,勉強點頭,公羊羽冷道:「你不必不服,你勝不得小和尚,更勝不得梁蕭,那廝武功之強,已不輸於蕭千絕盛年之時。將來他若來尋仇,你須得日夜苦練,方可抵禦。」他看似教訓徒弟,其實卻是提醒天機宮諸人,眾人想起梁蕭臨別所言,均是愁上心來:「梁蕭與曉霜情深愛重,曉霜若在,他就算前來,也不敢無理,如今曉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結果委實堪慮。」

  卻聽何嵩陽慨然道:「雲公子不必掛心,那廝為南武林的公敵,只要他蹤跡一現,南方豪傑必當齊心協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若無能耐,人多也未必濟事,億萬宋人,不也敗在元人手裡麼?」

  眾人被他揭了瘡疤,羞怒之色溢於言表,公羊羽又是一聲冷笑,拔足便走,雲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遠了。

  梁蕭風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氣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無人煙,巨大鹽湖時時可見,黃河水由濁變清,河道由寬而窄,土著言語梁蕭漸難明白,唯有憑借手勢溝通。

  這一日,他越過積石山,河水更見細小,人畜已能徒步涉過,情知距源頭不遠,疾行數日,抵達一座大山之下,只見山脊冰川覆蓋、雪白刺眼,梁蕭詢問土著,得知此山名為 『巴顏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過一面巖壁,汩汩細泉從山頂瀉下,匯聚成溪,溪水裹挾無數碎冰,撞擊之音高低起伏,若合符節。

  梁蕭心道:「此處該是大河之源了。」他摘下羊皮渾脫,飲盡囊中青稞酒,拋人水中,瞧那皮囊在冰塊之間磕磕絆絆,向東漂去,梁蕭忖道:「人說河源為流觴之地,想下游水勢滔天,何等厲害,此地卻不足飄起酒囊,足見其言非虛。」瞧到此處,突發奇想,「黃河水以如此細流,化為滾滾洪水,其中道理,倘若化入內功,豈非大妙。」想到此處,若有所悟,不覺微微點頭。

  梁蕭在河源處坐到日落,適才下山,忽見大山南麓,方圓百里內星芒爛漫,莫可逼視。梁蕭大感驚奇,極目眺望,瞧出光芒出自數百泓泉水,沮如散渙,燦若列星,徐徐匯入水之中。梁蕭恍然而悟:「此地該是地理志中所說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觀,果如滿天星斗散落人間,古人誠不欺我也。」驀然間,他生出些許疑惑,坐在一塊山石上,蹙額沉思道:「我少時在天機宮讀《山海經》,《大荒西經》有言:」崑崙之丘,河水出焉『,黃河之源,當為崑崙山,又說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曰崑崙之丘』。赤水為黃河,以古人之見,黃河理應出於崑崙山,『巴顏喀拉』山勢低小,哪及得上崑崙山接日月,負青天的氣象?再說這星宿海又從何而來?《海內西經》有道:」 海內崑崙之虛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西南又人渤海,人禹所導積石山『,如此看來,崑崙應在積石山西北,酈道元《水經注》說:「河自蒲昌,潛行地下,南出積石』,又道:」 蔥嶺之水,分流東西,西人大海,東為河源『,按地理圖所載,蔥嶺、蒲昌距此千里,難道說,黃河源頭遠在西北,而後河水潛行地下一千餘里,再從星宿海冒出麼?「

  想到這裡,梁蕭大覺不可思議,但既有疑惑,若不探個究竟,委實無以自解,凝思半晌,決意向前往西北,尋找傳說中的黃河之源崑崙山。

  他所帶乾糧早已罄盡,就地打了一頭野羊,烤熟吃了,在巖洞中宿了一夜,次日啟程向北,途中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辛苦非常。走了約莫十餘日,漸有水草跡象,蒼穹盡頭,白雲深處,依稀刻劃出大山輪廓,簇簇雪峰出乎雲天之上,冰雪耀日,光華璀璨。

  又行一日,大山軀幹宛然在目,橫貫東西,蒼蒼莽莽,如雪浴飛龍,夭矯驚騰。山頂冰川消融,縱橫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氣瀰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瑰麗無匹。

  梁蕭只瞧得襟懷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氣象?中土山水雖眾,與之相較,都不免流於拘謹了!」正自攬風賞景,忽覺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隱有悶雷之聲傳來。梁蕭循聲極目眺望,但見煙塵囂張,凝成長長灰線,由細變粗,翻滾逼來。梁蕭吃了一驚: 「此地有戰事麼?」左右一瞧,千里草海無可躲藏,只得搶上一處緩丘,佇足觀望。那灰線漸漸逼近,卻是無數野馬,鬃毛飛揚,奮蹄狂奔。馬群後一箭之地,數百牧人奮力甩著套索,聲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聽西南方蹄聲又響,不消片時,出現數百騎人馬,從前兜截而來。這迂迴包抄,乃是草原牧民慣用的圍獵之術,用到妙處,圍獵隊伍八方湧至,叫獵物無處遁藏。

  野馬群被斜刺裡一衝,頓生潰亂,驀然間,馬群中躥出一匹渾身火紅的野馬,骨骼粗大,較之尋常野馬高出一頭,鬃毛奇長,幾乎蓋住馬首。這紅馬迎風長嘶一聲,聲音十分悠長。馬群聞聲,旋風般向北疾馳。忽見北方煙塵大起,數百餘騎士迎面馳來。那紅馬又是奮蹄長嘶,野馬群倏又轉向,往梁蕭這方湧來。

  梁蕭慣經戰陣,並不將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覺奇怪:「按說,東南方也該有人堵截才是,莫非接引有誤?」念頭才轉,便聽身後馬蹄聲響,回頭望去,只見數十騎人馬出現在後方,不由忖道:「東方正當其鋒,來人忒也少了。」但旋即悟出其中妙處:「是了,這支人馬在那裡,並非堵截,而是出於驚嚇,如此再三驚擾,馬群勢必潰亂,那時擒捉野馬,便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蕭所料,東南人馬一出,馬群陣勢大亂。那頭火紅野馬灰了一聲,又躥將出來,縱聲嘶鳴,馬群便如戰士聽到號角,忽地齊頭並進,向東方衝刺而來。梁蕭不由得喝了聲彩:「馬中之王,當真了得!」

  野馬竟知批亢搗虛之法,東方諸人均是錯愕不已,眼瞧數千野馬洶湧奔騰,豈敢櫻其鋒芒,一時紛紛走避。獨有一名紅衣女郎夷然不懼,縱馬突人馬群中,套索左右抽打,野馬一被抽中,便吃痛讓開。梁蕭見那女子套索揮舞間,隱有軟鞭招術,不由暗暗稱奇。只瞧那女子東一穿,西一鑽,辟出一條路來,逼近紅馬,翻身一縱,落在馬背之上,眾騎士哄然歡呼。梁蕭心道:「擒敵先擒王,這招使得利落,這女子似乎通曉中土武功,卻也奇怪。」

  那紅馬桀驁不馴,力大無窮,能令萬千同類俯首帖耳,又豈容人類騎乘,頓時上縱下跳,左拋右摔,舉動極為暴烈。紅衣女緊緊拽住馬鬃,伏在馬背上,初時尚能把持,但不消多時,便覺力怯,身子如一張紙鳶,被拋得滿天飛舞。忽然間,那紅馬四蹄一攢,身軀迴旋,女子尖聲駭呼,身如擲丸飛星,向著野馬群裡落去。此刻萬馬奔騰,落人馬群亂蹄之下,有死無生。眾騎手無不失聲驚呼。只在此時,忽見人影閃動,梁蕭一躥一縱,將那女子平空摟在懷裡,繼而身形折轉,落在一匹野馬背上。低頭一瞧,卻見那紅衣女不過二八韶齡,杏眼凝碧,極為美麗。

  那少女驚魂未定,氣息急促,檀口間吐出淡淡奶香,忽聽她嘰裡咕嚕,極快地說了兩句話,梁蕭不解,少女發急,手指紅馬,又說兩句。梁蕭這才聽出來,少女話裡夾雜許多突厥語。向年欽察營中多有突厥戰士,梁蕭為統率方便,跟著學過一些,想了一想,間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紅馬嗎?」少女連連點頭,梁蕭歎道:「物各有主,何必強求呢?」 少女急得小嘴一撇,猛地哭道:「我們追了一個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蕭環顧四周,那些騎士果然疲態盡顯,斷然無力再度設圍,再聽少女哭得傷心,心頭一軟,歎道:「我且試試!」將少女擱在一匹野馬背上,自己揮鞭縱馬,向紅馬迫近。紅馬吃過一回苦頭,豈肯容人再近,奮蹄突出馬群,蹄不沾地,頃刻間將梁蕭拋落兩箭之地。

  梁蕭不由好勝心起,縱下馬來,銜尾緊迫,此時東風正厲,吹得他衣袂飄飄,便如憑虛御風,在草上滑行。眾騎士睦目結舌,呆呆瞧著一人一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線處,消失不見。

  逐出二十餘里,紅野馬越奔越快,梁蕭漸被拋落,暗讚道:「此馬神駿絕倫,不知與鶯鶯的胭脂相較,誰更厲害一些?」降服之心更甚,俯身抓起一塊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勁」射出,擊在紅馬後腿關節處,泥丸嗤的一聲,化為輕煙一團。這一下力道雖輕,卻叫紅馬後腿軟麻,瘸了一瘸。梁蕭趁勢奔近,手中泥丸去如連珠,不傷紅馬筋骨,只令它蹄軟筋麻,有力難施,去勢漸漸緩了。

  半桶羊奶工夫,梁蕭搶近馬尾,伸手拈住,一個觔斗翻上馬背。那紅馬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掙扎,梁蕭施展輕身功夫,任它起落。紅馬見勢不妙,縱蹄狂奔,梁蕭左臂勒住馬頸,伸袖蓋住馬眼。紅馬眼前漆黑一團,唯有閉眼瞎撞,亂兜圈子,狂奔了半個時辰,終於無法可想,佇足服輸。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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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三章 大哉崑崙


  這邊馬王離群,馬群頓生潰亂。眾人趁機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馬乏,野馬性子又極為剽悍,堵截數次,漸自攔截不住。眼瞧著馬群又要潰圍而出,忽見東北方一團紅光冉冉飄來。

  梁蕭乘馬趕至,一拍馬頸,紅馬縱蹄嘶鳴,野馬群轟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團。眾騎士圍將上來,梁蕭用突厥語叫道:「馬王在此,不必用強。」眾騎士見他騎乘紅馬,個個面露驚容,哄然叫道:「阿忽倫爾,阿忽倫爾……」梁蕭不解其意,也不欲多問,向那少女朗聲叫道:「你們回哪裡去?」少女雙頰淚珠未干,聽他一問,不禁破涕為笑,遙指西邊道:「去那裡。」梁蕭輕提馬鬃,紅馬會意,忽喇喇向西馳去,野馬自是以它馬首是瞻,一時萬馬奔騰,復又向西馳去,眾騎手喜不自勝,紛紛尾隨。

  行了約莫百里,人馬皆乏,一名騎手趕上來,請求休憩,梁蕭勒馬停住。不一陣,數十騎擁上來,騎士紛紛下馬,為首是名老者,著一襲描金短衫,頭頂闊大皮帽,額寬鼻挺,身軀高大。左邊是那紫衫少女,右旁是一個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槍,雙目平視前方,神態據傲。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語說道:「我是這裡的族長歐倫依。年輕人,你說突厥話,是突厥人嗎?」梁蕭道:「我不是突厥人,你們呢?是突厥人嗎?」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們是精絕人!」梁蕭奇道:「精絕人?沒聽說過?這又是什麼地方?」那青年聽得甚不入耳,哼了一聲。歐倫依微笑道:「這裡毗鄰西崑崙,說起來,精絕故國破滅很久了,我們在崑崙山下已經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輕人,你從哪裡來?蒙古還是漢地呢?」 他見多識廣,自梁蕭容貌舉止上,大致猜出了他的來歷。

  梁蕭尋思道:「無論蒙古漢人,只怕都不會拿我當族人,天下雖大,卻無我立錐之地了!」當下歎道,「我一介浪人,無國也無家。」歐倫依見他不肯相告,只得轉過話頭道:「那麼敢問大名。」梁蕭心道:「說出名字,豈非自認出身?」略一沉吟道:「你便叫我西崑崙吧!」

  精絕人不論賢愚,都聽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見他降服馬群,心生佩服,均想與他結交,哪知此人遮遮掩掩,來歷也不願吐露半分。精絕人素以誠懇待人,對他好感大消。唯有歐倫依瞧出梁蕭似有隱衷,點頭笑道:「好,西崑崙,多謝你收服馬群,你要什麼酬勞,儘管說罷?」

  梁蕭搖頭道:「我不要酬勞。」聽得這話,眾人更露出詫異之色。歐倫依哈哈笑道: 「那麼,如不介意,請你去我們的營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絕姑娘的舞姿罷!」 梁蕭見他言辭懇切,不便推辭,拱手笑道:「聽憑吩咐!」眾人歡然大笑。歐倫依手指短髭青年道:「這是我侄孫捷蘇,精絕人中最驍勇的戰士。」捷蘇略略點頭,算是招呼。

  歐倫依又引介那名紫衫少女道:「這是我孫女……」少女不待他說完,便道:「我叫風憐,精絕人中最美的姑娘。」眾人笑成一片,梁蕭也不覺莞爾,風憐緊盯著紅馬,眼中流出敬畏神氣,說道:「西崑崙,你能降服阿忽倫爾,很了不起啊!」梁蕭皺眉道:「阿忽倫爾?」風憐道:「精絕語中,阿忽倫爾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蕭由衷讚道:「火流星,好名兒。」風憐輕哼一聲,噘嘴道:「先前不失手,馴服它的一定是我才對!」 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轉來轉去,好不羨慕。

  梁蕭一拍紅馬頸脖,笑道:「風憐,既然你喜歡火流星,我就把它讓給你!」話一出口,人人失色,風憐如處夢裡,未及答話。歐倫依揮手止住她,正色道:「西崑崙,你知曉阿忽倫爾的寶貴,就不會輕易許下諾言。阿忽倫爾是崑崙山下萬馬之神,不僅腳程第一,而且神力驚人,它所過之處,能帶走了所有精壯馬匹。你知道麼,這些野馬,多曾是牧馬人馴服的坐騎,人們常說:一匹阿忽倫爾,抵得過崑崙山下所有的馬群。」

  梁蕭擺手道:「正因寶貴,是以最喜愛它的人,才配與它為伴。何況大丈夫一諾千金,決無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至風憐身旁,伸出鼻孔,聞她秀髮,風憐伸手輕撫它的鬃毛,再瞧梁蕭一眼,眉眼竟已微微泛紅,泫然欲泣,忽地輕聲道:「多謝……」不待梁蕭答話,早已縱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煙試馬去了。眾人瞧她紅衣紅馬,飛逝如電,當真是名駒美人,相得益彰,便如草原之上飄起一團烈焰,驚艷之餘,齊齊喝起采來。

  梁蕭凝望風憐背影,心頭浮起另一個乘馬的少女影子,胸中一痛,歎了口氣,回頭望去,忽見捷蘇狠狠瞪視自己,眼裡大有敵意。梁蕭心中恍然,只淡淡一笑,並不理會。

  歇息片刻,精絕人奉上野味美酒,眾人正當飢餓,當下狼吞虎嚥,飽餐一頓。梁蕭沉默寡言,眾人也不便多問。風憐坐得不遠,時時拿眼覷他,一旦梁蕭轉眼回望,她便垂下螓首,雪白的脖子泛起一抹嫣紅,如染胭脂。

  吃飽喝足,眾人啟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數日,遙見前方溪谷出現許多雪白帳篷,精絕人望見家園,不禁齊聲歡呼。

  早有快馬通報,精絕男子乘了馬自營地裡衝出來,與同胞歡然相擁,這些男子清一色黑髮碧眼,剽悍瘦削。婦女們也擁到帳外,多為年少女郎,個個腿長腰細,豐腴白膩。風憐乘火流星馳上去,翻身下馬,與女伴擁在廣處,唧卿咯咯,說笑不停。

  歐倫依揮鞭遙指,對梁蕭笑道:「西崑崙,你瞧,小月亮墮進星子中啦!」梁蕭見那些女郎們雖也美麗,但與風憐一比,盡皆失色。眾女四面圍著她,真如眾星捧月一般,一時莞爾,心道:「小妮子自稱精絕族最美的姑娘,卻也不是胡吹大氣。」

  眾人擁馬入營,卻見營中青煙裊裊,每座帳篷都描畫著一把小劍,帳前立了一個冶鐵大爐,許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擱在打鐵砧上。只見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來,躬身道:「族長,恭喜你成功歸來。」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訝色。歐倫依笑道: 「全虧西崑崙幫助,咱們的功勞麼?連一粒草籽也比不上。」眾人目光齊刷刷投注在梁蕭身上,女人們交頭接耳,風憐早已快嘴快舌,說出了來龍去脈。

  梁蕭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許多力,我只是多些運氣。」歐倫依笑道:「是啊,從來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兒們很辛苦,卻少了些運氣。」捷蘇等一眾戰士正覺沮喪,聽得這話,精神稍振。歐倫依又指著那名中年男子,道:「西崑崙,我與你引介,這是我兒子鐵哲。」梁蕭與鐵哲相對作禮,歐倫依又問道:「鐵哲,咱們不在,可有大事?」鐵哲道:「安吉納的突厥馬賊來犯過,但沒近營地,就被咱們打退了。」歐倫依濃眉一皺,重重哼道:「這筆賬將來再算。」

  梁蕭仔細打量鐵哲,只見他衣衫殘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長,倒似冶鐵匠人。鐵哲再不多言,向眾人微一欠身,自去張羅酒肉。眾人人帳,席地圍坐,風憐端了一壺葡萄酒,給梁蕭斟滿,低聲道:「西崑崙,阿爸是個沒嘴的酒壺,不會說話,你別怪他。」梁蕭不解道:「我怪他作什麼?再說了,不愛說話的人,通常都很有本事。」 風憐喜道:「對呀,他是勇敢的戰士,還是最靈巧的工匠。」忽見捷蘇死死盯著這邊,秀眉一蹙,轉身去了。

  此次圍獵,精絕人獲得三千多匹雄壯駿馬,更得到崑崙馬神火流星,歡喜之情無以言表。當晚燃起篝火,殺羊烹牛,大開盛宴。一時酒肉飄香,光影紛亂,男男女女縱情歌舞、不飲自醉。族中長老輪番敬酒,梁蕭酒到即干,並不推辭,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邊歌聲漸漸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錯亂,終於迷迷糊糊,一下子醉了過去。

  待得醒來之時,梁蕭鼻間充滿香草氣息,隱約覺察有人用浸濕的毛巾給自己擦臉,一轉念,驚覺自己躺在一張氈被上,慌忙張開眼睛,正瞧見風憐白裡透紅的嬌靨,風憐見他張眼,歡然笑道:「你醒啦。」

  梁蕭支起身子,苦笑道:「慚愧慚愧。」風憐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來,別亂動。」 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遞到梁蕭嘴邊,梁蕭喝下羊奶,默運內功,驅走酒意,遙聽得遠方尚有鼓樂之聲,便道:「宴會還沒散嗎?」風憐笑著點點頭,說道:「你醒得真快,我當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碗酒!醉得像團爛泥……」說到這裡,她抿嘴笑道:「喝醉了還哭鼻子,不害躁麼?」

  梁蕭一征,醉後的事他一概不知,但聽起來似乎出了醜,不由苦笑,卻聽風憐道: 「你哭得好厲害,每個人都聽見啦。爺爺親自把你扶到這裡來。他說,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這個小丫頭,在眾人面前哭,會很難堪。他還說,你……你有許多傷心事,你的眼中,那憂鬱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還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觸梁蕭臉上那道疤痕,但又彷彿燙了手一般,一碰即收,滿面羞紅。

  梁蕭別過頭去,淡然道:「我沒事了,你出去吧。」風憐默然片刻,邁著細碎的步子出帳去了。梁蕭待她出去,適才直起身來,望著搖曳燈火,心頭恍兮惚兮,想起諸多往事,眼中漸漸朦朧一片。

  忽聽帳外傳來激烈爭吵聲,聽得出一個是風憐,一個則是捷蘇,二人精絕語說得快極,梁蕭不甚明白,忽聽風憐尖聲大叫,梁蕭一跳而起,掀簾而出,卻見不遠處,捷蘇似乎喝醉了酒,雙臂箍住風憐,鼻息粗重,眼光灼熱,風憐竭力掙扎,尖聲叫罵不已。

  梁蕭面色一寒,叫道:「放開她!」他嗓音不高,卻自具威嚴。捷蘇為他氣勢所奪,雙臂略鬆,風憐趁機掙脫,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臉飛奔而去。捷蘇退了兩步,按著肩頭,惡狠狠瞪著梁蕭,梁蕭目光並不相讓,沉聲道:「你若喜歡她,就不該逼她。」 捷蘇握緊拳頭,怒道:「這是精絕人的事,你憑什麼來管。風憐是我的,誰也奪不走。」 梁蕭見他怨毒神情,微一冷笑,正要轉身入帳,忽聽遠處傳來號角聲,淒厲刺耳,響徹夜空。捷蘇臉色微變,撒腿奔向集會處。

  梁蕭忖道:「出了什麼事體不成?」當下隨在捷蘇身後,尚未走近,便聽歐倫依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安吉納,你這條蒙古人的狗,你來這裡幹嗎?你不怕精絕的戰士將你碎屍萬段嗎?」

  梁蕭從人縫中望去,只見歐倫依坐在上首,下方站著四個身著繡花長袍的色目人,為首一人高高瘦瘦,眼神陰鷙。聽歐倫依說罷,咧嘴笑道:「歐倫依,你真比發情的兒馬還要莽撞呢?你殺了我,海都汗能放過你嗎?今天我是窩闊台汗國的使節,奉命向大汗的僕人征討貢物。」捷蘇不待歐倫依說完,冷笑道:「精絕人從來不是海都的僕人,也不會向你的大汗納貢稱臣。」安吉納冷笑道:「蠢東西,你自以為擋得住花斑豹的鐵騎嗎?」捷蘇頓時踏上一步,歐倫依揮手止住,對安吉納道:「好吧,你先說,海都他要什麼?」安吉納嘿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駿馬,一千個精壯的工匠,三百個美麗的姑娘,嘿,還要精絕族最鋒利的寶劍。」

  場中彷彿炸了鍋一般,發出震天的怒吼聲,所有的精絕男子都拔出馬刀。安吉納卻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說了,要麼交納貢物,要麼交戰,歐倫依你任選一樣。不過,我十日之內不去覆命,花斑豹就會傾巢而出,那時候,就是精絕族的末日。」精絕人呵斥之聲大作,震得四面帳篷瑟瑟發抖。歐倫依一揮手,眾人頓時噤聲。歐倫依緩緩道:「安吉納。」 安吉納嘻嘻笑道:「怎麼啦?歐倫依,你想明白了嗎?」

  歐倫依點點頭,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訴海都,歐倫依不會交出一匹駿馬,也不會給他一把刀劍,更不會獻上半個姑娘。精絕人只有戰士,沒有僕人。」精絕人聞言,哄然道:「對,只有戰士,沒有僕人。」

  安吉納的臉色倏地鐵青,厲聲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燒起來,崑崙山也會化為灰燼。精絕人,一旦開戰,無論你們上天入地,都將無處可逃。」歐倫依騰地站起,目光凜冽,喝道:「滾走吧,趁精絕人的怒火還未燃燒起來,安吉納你快逃命吧。」他白鬚四散,身軀高大彷彿身後聳峙的崑崙大山,神威凜凜,氣勢逼人。

  安吉納為他一喝,情不自禁退了半步,咬牙一哼,拂袖便走,忽聽有人叫道:「慢著!」 只見捷蘇一手按刀,攔住去路,安吉納冷冷道:「你要做什麼?」捷蘇道:「安吉納,我們圍獵野馬時,你偷襲過我們的營地嗎?」安吉納冷笑道:「那又怎樣?」捷蘇面色一沉,喝道:「那麼拔刀吧!」安吉納冷笑不語,捷蘇又跨上一步,馬刀帶起一股疾風,咻地劈出,安吉納不料他真敢動手,倉惶後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護衛,捷蘇刀鋒一側,錚錚數響,對方兩把鋼刀盡遭截斷,捷蘇舉刀橫推,血花四綻,兩顆人頭張口怒目,跳在半空。

  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繞到捷蘇身後,暴喝一聲,揮刀猛斬,捷蘇頭也不會,斜下回肘,當得一聲,刀柄撞在那人刀側,那人虎口一麻,鋼刀嗖地彈回,劈中額角,當即斃命。

  安吉納怒叱一聲,綽刀撲上,捷蘇刀勢倏沉,二人刀鋒相交,安吉納鋼刀又復折斷,捷蘇揮刀上掠,安吉納淒叫一聲,捂著左耳騰騰騰倒退三步,指縫間血如泉湧。捷蘇挑起地上半隻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聽你大汗的教訓。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讓他來取吧。」安吉納眼光怨毒,死盯著捷蘇的馬刀,忽地點頭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精絕的刀劍果然鋒利得很。」捷蘇聽出嘲諷之意,下巴微揚,傲然道:「你要換刀再鬥嗎?」安吉納冷笑道:「機會多的是。」不顧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馬,得得得去得遠了。精絕人瞧他去遠,發出如雷歡聲。梁蕭暗自讚許:「精絕族人雖不多,活得卻挺硬氣。」

  卻見歐倫依手一揮,眾皆肅靜,歐倫依沉思片刻,問道:「鐵哲,你說,現在該怎麼辦?〞鐵哲搖頭道:」不能戰!只能逃!「眾人一片嘩然。捷蘇極是不滿,叫道:」為什麼要逃?精絕的戰馬能把蒙古馬遠遠拋開,精絕的戰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鐵哲盯著歐倫依,一言不發。

  歐倫依歎道:「不錯,我們的戰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戰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還要留人照拂婦幼老弱呢!花斑豹的崑崙大營鐵騎三萬,能征慣戰。真打起來,我們贏得了嗎?」精絕人聞言,紛紛露出沮喪神色。歐倫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啟程,撤往劍谷。」精絕人聽到最後兩字,盡皆流露出古怪神色。梁蕭正自奇怪,忽聽風憐低聲道:「劍谷是崑崙山中一個險要地方,精絕人在那裡躲過好幾次。」

  梁蕭回頭望去,見她雙目紅腫,睫毛上尤自掛著淚珠,不由歎道:「方纔的事,別放在心上。」風憐緊咬朱唇,恨聲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殺了他。」轉身跨上身旁的火流星,忽喇喇向營外馳去。梁蕭叫道:「你去哪裡?」風憐卻不答應。梁蕭見眾人無暇理會這邊,只怕風憐孤身遇險,便牽過一匹駿馬,隨後趕上。二人一前一後,在月光下馳騁。風憐見梁蕭跟來,按轡徐行。梁蕭催馬趕上,默然相隨。

  兩人並轡馳了一陣,前方出現一座小丘,月正當空,在丘頂瀉了一層銀砂,白亮晃眼。風憐促馬上丘,落馬坐下,梁蕭將馬留在山下,步上丘頂,說道:「明日就要啟程,不去收拾行裝嗎?」風憐小嘴一撅,道:「有姊妹們張羅,才不用我操心。」梁蕭笑道:「原來你是個不愛做事的懶女孩兒。」風憐急道:「才不是,我打三歲就幫阿媽擠牛奶,照拂小羊羔兒,精絕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織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兒,就怕呆上一刻,捷蘇又來羅皂。」梁蕭道:「我瞧他武藝很好,也有英雄氣概。」風憐怒道: 「你還幫他說話!」梁蕭不好分辯,仰天笑道:「今天月色卻好。」風憐瞥他一眼,嗔道:「你這個大滑頭兒。哼,他再敢那樣對我,我一定殺了他。」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銀亮的小匕首,在梁蕭眼前比劃,梁蕭向後一縮,道:「這是做什麼?」風憐見他假意露出驚惶神色,忍俊不禁,笑道:「這是我們精絕女子守護貞潔的東西,要麼刺死污辱你的敵人,要麼刺死自己。」梁蕭道:「那我還是躲遠些。」風憐奇道:「你又沒對我無禮,為什麼要躲得遠些?」梁蕭見她神色間全無矯飾,不禁忖道:「這女孩兒心性無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圖口舌之快。」當下笑了笑,不再多言。

  兩人並肩靜坐,瞧著一鉤殘月,滿天星斗,耳邊微風颯颯,清涼如水,一時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蕭歎道:「男歡女愛也不可強求,你不愛捷蘇,該對他說明白才對。」風憐撇嘴道:「他比牛還笨,聽不懂人話。」轉眼望著梁蕭,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情愫,一時雙頰發燙,心跳轉沉。亂迷間,忽見梁蕭直起身來,神色專注,側耳傾聽,半晌道: 「人數不少啊。」風憐奇道:「什麼人?」梁蕭道:「大約是蒙古人。」

  風憐一驚,梁蕭皺眉道:「但願我猜得不對,要麼可是大事。」他跳上馬背,疾馳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一陣,忽聽遠處蹄聲漸響,梁蕭乘馬自黑暗裡鑽將出來,飛至丘下,高叫道:「是蒙古騎兵,快快回去。」

  話未說完,坐下駿馬一顛,癱在地上,腿腹之間,插了數支羽箭。風憐花容失色,飛也似跨上火流星,將梁蕭援上,梁蕭攬住她纖纖細腰,振緩疾行。火流星奮蹄狂奔,頃刻間將追兵遠遠拋下,箭一般沖人精絕大營。眾人正自收拾行裝,聽得消息,不由得目瞪口呆。

  捷蘇叫道:「絕無可能,蒙古人若要進攻,怎會派使者過來?」梁蕭道:「兵不厭詐!這是蒙古慣用之伎,先派使者麻痺敵手,而後趁夜奔襲,無往不勝。」捷蘇還要辯駁,歐倫依大手一揮,決然道:「西崑崙說得極是,捷蘇,你召集人馬擋他一陣,老弱婦孺,全隨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軍行蹤洩漏,索性大張旗鼓,舉火行軍,數千隻火把洶湧而來,燭得天地皆白。捷蘇倉促統軍出擊,尚未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絕戰士紛紛落馬,捷蘇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戰士已折了一半。蒙古人初戰告捷,氣勢如虹,一路喊殺而來,歐倫依指揮眾人在坡上支起鐵盾,盾後設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陣腳,蒙古騎兵衝殺數次,皆被擊退。

  兩軍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屍累積,青青牧草染成血紅。黎明時分,曙光初現,鐵哲瞧出蒙軍顯露疲態,下令精絕騎兵換上鐵盔鐵甲,騎上從馬,馬身也披滿甲冑。歐倫依揮鞭一指,兩千鐵騎呼嘯而下,蒙古人舉弓相射,射中精鋼甲冑,箭鏃盡折,鐵哲恃弓強矛利,霎時間,將蒙古軍陣沖崩一角,直透陣心,數千蒙古軍將其團團圍住,鐵哲率軍穿梭不定,反覆衝擊,卻如滾水穿冰,融開一層,還有一層,兩軍彼此絞殺,一時難分勝負。

  激戰半個時辰,捷蘇又聚集二百精騎衝下山坡,與鐵哲內外夾擊,蒙古騎兵抵擋不住,軍陣漸有潰亂之像,歐倫依喜上眉梢,歡然叫道:「孩子們勝啦!」精絕人齊聲高呼,給戰士助威打氣。

  梁蕭佇馬歐倫依身後,瞧著血流遍地,耳聽人馬慘嘶,不知為何,只有說不出的憎惡,但覺蒙古人勝了,也無可悲之處,精絕人佔了上風,也不值絲毫歡喜,只尋思道:「誰勝誰敗,都不過在長草間留下幾堆白骨罷了,百年之。後,這些屍骨還能分出敵友麼?」想到這裡,萬念俱灰。

  這時間,東方煙塵忽起,原野盡頭出現一隊人馬,其勢不下萬人,衣甲鮮明,赫然蒙軍裝束。精絕人在坡上瞧見,歡聲漸稀,一個個呆若木雞。蒙軍見援軍抵達,士氣大振,重又紮住陣腳。歐倫依稍一閉目,驀地睜開道:「精絕人,事到如今,還能退卻嗎?」眾人一愣,齊聲叫道:「不能!」歐倫依扯散如雪白髮,將長矛高舉過頂,高叫道:「投降者終身受盡屈辱,奮戰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絕人,無論男女,不管老少,但凡能夠騎馬引弓,都隨我來!」他促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將一名蒙古騎兵搠於馬下。

  精絕人見老族長親自出戰,敵愾之心大起,不論白髮老者,還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紛紛馳下山坡,一時碧血橫飛,戰事更趨慘烈。蒙古援軍尚未奔近,忽地兵分兩路,兩翼包抄而來,分明是要截斷精絕騎兵的退路,圍而殲之。風憐見狀,召集二百個會騎馬射箭的年輕女子,結成一支女軍。女孩子們跨上戰馬,望著血腥戰場,個別膽量小的,已低聲啜泣起來,這哭聲彷彿瘟疫,傳染奇快,剎那間,老弱婦孺相擁而哭,響遍山坡。風憐想要呵斥,但話未出口,卻早已哽咽了,轉眼瞧瞧梁蕭,卻見他兩眼望天,無動於衷,不覺心中冷透:「我當他是個了不起的好漢,不想事到臨頭,卻只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處,伸袖狠狠一抹眼淚,正要促馬衝下,忽聽聽梁蕭道:「風憐,你留下!」

  風憐不及轉念,已被攬下馬來,梁蕭翻身跨上火流星,向眾人道:「你們守住山坡,不讓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嗎?」眾人呆住,風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驚疑,急道: 「山下呢,山下怎麼辦?」梁蕭眉一揚,朗聲道:「交與我便是!」他凝視山下戰場,又望望身後婦孺老幼,驀地一股熱血湧上來:「人生一世,草長一秋,我梁蕭百劫之身,早已活得夠了,若將性命送在這裡,卻也不枉。」驀地抄起一張擋箭鐵盾,突入蒙軍陣中,一名蒙軍覷見,不及放箭,火流星來如閃電,早已奔近,梁蕭迎面一盾,將他連人帶馬,打成一團肉餅。一名百夫長見狀挺矛來刺,梁蕭擰住矛桿,神力進發,那百夫長心口如遭雷擊,矛尾前心貫人,後心透出,在他身上紮了個透明窟窿,其勢不止,逕向前飛,梁蕭馬不停蹄,搶到他身後,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紛飛,那百夫長猶如一堆軟泥,癱在馬上。

  梁蕭人如虎猛,馬似龍驚,突人蒙軍陣中,左擋右刺,東馳西突,手下無有一合之將,勢若一道火光,將蒙古軍陣剖成兩半,直抵陣後,方要縱馬殺回,忽見前方援軍陣中帥旗高張,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頭虎目,體格格外強壯,前胸後背佈滿了銅錢狀紋身,乍眼瞧去,便如一頭蓄滿精力的金錢大豹,揮鞭指使,氣度迥異。梁蕭忖道:「這人就是傳言中的『花斑豹』了?」忽地催馬,直向帥旗衝去。

  花斑豹本名阿魯台,是窩闊台汗海都義子,鎮守崑崙南北,驍勇絕倫,能生裂熊羆,號稱崑崙山下第一條好漢。此公有樁怪癖,無論春夏秋冬,打仗與否,從來不著片甲寸縷,只露出遍體豹紋,故而人稱「花斑豹」。他雖不被衣甲,但身經百戰,斬將奪旗,從未傷過,武藝十分驚人。此時瞧得梁蕭透陣而出,甚感駭異,喝令放箭。梁蕭盾牌揮舞,將亂箭一一盪開。火流星腳力更是驚人,蒙軍一輪箭罷,第二支箭猶未上弦,它已衝至帥旗之下。

  花斑豹不料對手來得如此迅疾,大感吃驚,但他久經戰陣,對此強敵,也是夷然無懼,綽起大刀,疾喝一聲,如風劈出,梁蕭舉盾一擋,鐵盾敵不住花斑豹勢大力沉,頓被砍成兩片。花斑豹趁勢下推,斬向梁蕭頭頸,梁蕭眼疾手快,將刀桿攥住,兩人發力一擰,刀桿喀喇折成兩段。花斑豹虎口進裂,鮮血長流,半個身子俱都麻痺,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劇痛,早被梁蕭一矛貫穿。梁蕭大喝一聲,將這蒙古大將挑在矛尖之上,高高舉了起來。

  主帥一合喪命,蒙人三軍震怖。梁蕭搖動長矛,殺入敵陣,花斑豹屍身紋滿豹紋,掛在矛尖上分外惹眼,驚得蒙古人鬥志盡喪,精絕人則士氣倍增,交鋒數合,蒙軍再也抵擋不住,吹起收兵號角,向後退卻,梁蕭一馬當先,趕上衝殺。火流星遇上戰陣,興奮異常,縱聲嘶鳴,馬群得聞鳴聲,不論傷疲殘跛,紛紛掙起,緊隨其後,竟不須精絕騎手駕御。如此一來,梁蕭本已是無敵統帥,火流星又有號令萬馬之能,一人一馬配合無間,統領精絕鐵騎,勢若掣電行雲,追亡逐北,殺得蒙古大軍伏屍三百餘里,兩萬騎兵幾乎全軍覆沒。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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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四章 隨圓就方


  花曉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谷,只怕韓凝紫尋來,便尋一個巖洞躲藏。此時她內傷外創漸發,咳了一陣血,昏沉沉睡了過去。時至夜半,冷風灌將進來,將她凍醒,但覺身子僵冷,情知陰毒發作,便勉力盤坐起來,以「轉陰易陽術」抵禦。直到次日午時,身子始才轉暖,她扶著巖壁踱出洞外,只見山谷幽僻,遍長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幾味藥草,或抹在傷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時分,陰毒再度發作,花曉霜復又運功抵禦。如此反反覆覆,掙扎了不知幾日,傷勢終究好轉,真氣也漸趨充盈。

  這日清晨,花曉霜從夢中驚醒,身子痛楚大減,心知自此無礙,便出得洞來,爬上東面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會兒,忽想起嶗山之時,滄海茫茫,紅日躍波,花香滿衣,翠綠拂面,而如今情景彷彿,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傷,流下淚來。

  直至紅日已高,花曉霜才步下山坡,遙見曠野蒼蒼,心中茫然:「若是回去,從今往後,我再也出不了天機宮,再也不能給人瞧病,也再見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亂葬崗赫然在眼,原來她不知不覺,竟又來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崗上茅屋依舊,坡上野草適為新雨洗過,翠意逼人。

  花曉霜遙見柴扉半掩,不覺心跳加劇,踅近山坡,推開柴扉,卻見屋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花曉霜眼眶一熱,傍著木榻坐下,一陣失望之情湧上心頭,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驚醒。但聽柴門嘎吱嘎吱,隨風響個不停,一縷細細的蘆管聲從罅縫中飄人,如怨如訴,分外淒涼。花曉霜推門一望,只見文靖玉翎合葬之處,坐了一名黑衣老者,發如霜雪,在晚風中獵獵亂舞,情狀甚是詭異。

  那人聞聲掉頭,花曉霜看清來人,不覺驚退兩步,失聲道:「是你,你的頭髮……」 一時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敢情來人正是蕭千絕,只見他烏黑鬚發已盡成雪白,蒼白臉上佈滿皺紋,聞聲放下蘆管,冷然道:「有什麼奇怪?小丫頭,再過數十年,你也一樣。」

  花曉霜沒料數月不見,這一代魔君竟蒼老如斯,一時間懼恨之意大減,暗生憐憫,說道:「蕭先生,夜寒風冷,你還是進屋坐吧。」蕭千絕冷哼一聲,道:「梁蕭呢?」花曉霜淒然道:「我也不知。」蕭千絕默然半晌,忽道:「小丫頭,老夫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答我。」花曉霜道:「請說。」蕭千絕又是一陣沉默,方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殺梁文靖,翎兒與冷兒會死麼?」花曉霜搖頭道:「自然不會。」蕭千絕怒哼道:「胡說!」 花曉霜一驚,不覺倒退一步,卻見蕭千絕望著天歎了口氣,又將蘆管吹了起來,曲調滿是幽幽恨意,遠遠傳了出去。

  花曉霜付道:「他在這裡,蕭哥哥若是回來,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見著梁蕭,此時卻又隱隱盼他不要來此,一時倚門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須臾天明,蕭千絕不再吹奏蘆管,只是闔目枯坐。花曉霜始終凝視山下,忽見遠方出現數條人影,花曉霜心頭一急,奔出兩步,叫道:「喂,快別過來。」蕭千絕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蕭,你這麼一喊,豈不來得更快。」那幾人聽得叫聲,其中一人身法如電,數起數落,已到山頂,銀衫白髮,竟是賀陀羅。花曉霜不料來的是他,不禁愣住。賀陀羅哈哈笑道:「巧得緊啊,原來女大夫在此?」他嘴裡說笑,雙眼卻四處掃視,蕭千絕背對著他,抑且頭髮盡白,賀陀羅一時未能辨出,見梁蕭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與梁蕭秤不離砣,怎麼分開啦?是了,小情人鬧彆扭了麼?你獨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曉霜答應,便伸手按她肩頭。

  花曉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爭春」,拍向賀陀羅小臂「陽溪」穴,賀陀羅一聲陰笑,欲施辣手,忽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慢著。」賀陀羅一皺眉,負手退開。花曉霜聽這聲音耳熟,定睛瞧去,只見駱明綺快步走上山坡,常寧緊隨其後,哈里斯則拄著一條假腿,一瘸一跛,與五個小廝跟在後面,眾小廝一人背了一個口袋,眉目愁苦。

  花曉霜不由喜道:「婆婆!」駱明綺瞧見她,橘皮似的老臉上微露笑意,繼而板起臉道:「那個臭小子呢?」花曉籍搖頭道:「他……他不在。」駱明綺叉腰怒罵:「那個王八羔子,燒了老身的蚩尤林,還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豈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與他算算這筆賬!」常寧笑道:「不錯,師叔,這小丫頭也不是好人,您給我的『屍蜂』,就是被她毀了。」駱明綺臉色一沉,斥道:「幾個屍蜂算個屁?你若傷了她,老身才與你沒完。」常寧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心下甚惱,嘿嘿乾笑。

  花曉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給的?」想到駱明綺與這些惡徒做成一路,正想勸說,卻聽一個聲音悶悶地道:「老毒蛇你姥姥個熊,有能耐將老子殺了,不殺老子的,便是烏龜。」花曉霜一眼望去,卻見發聲之處竟是小廝們扛的一個袋子,心中大奇:「這袋子裡還有人?」

  卻聽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罵得大大不對,他不殺你,便是烏龜,依此類推,他姥姥就是老烏龜,你卻罵他姥姥個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還是烏龜呢?」卻聽第三個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說得極是,老子竊以為,賀陀羅的姥姥既是熊,又是烏龜,統而言之,便叫做龜熊,不是有人說:」生當為人傑,死 亦為龜熊『麼?「胡老一嗤了一聲,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說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烏龜與熊自也不能兼得。」 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萬分,嘿嘿直笑。賀陀羅怒極,眼中透出殺機。

  卻聽第四個袋子道:「烏龜是烏龜,魚是魚,怎能混為一談?」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麼?魚會游泳,烏龜也會游泳,所以烏龜是魚,魚也是烏龜。」這時,只聽第五個袋子裡那人笑道:「這話對極。」胡老一喜道:「還是胡老萬精乖,明白事理。」胡老萬道:「對呀,烏龜會游泳,胡老一你也會游泳,所以你是烏龜,烏龜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萬你姥姥個熊,你才是烏龜。」胡老百當即接口道:「胡老一說得不妥,胡老萬是烏龜,他姥姥也是烏龜……」話未說完,其他四人齊聲叫罵:「胡老百,你姥姥才是烏龜?」胡老百自覺失言,噤聲不語。

  眾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花曉霜心中奇怪:「這五個人怎麼住在袋子裡?嗯,難得還有精神。」駱明綺冷哼一聲,吩咐小廝打開口袋,將「中條五寶」揪了出來。五寶四肢無力,顯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臉腫,大約路上吃了許多苦頭,唯獨十個眼珠賊兮兮亂轉,毫無怯意。

  駱明綺冷笑道:「你們五個很有種啊,還笑得出來?」胡老一笑道:「不錯,老子打小就是好漢,就算天塌下來,也是笑瞇瞇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篤定萬無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駱明綺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場。」胡老萬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臉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著嗎?」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個臭屁,學三聲狗叫,老子憐你年老昏聵,說不準假哭一場,裝裝門面。」其他四寶齊聲怪笑,氣焰囂張之極。

  駱明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胡老十厲聲道:「給這王八羔子吃三顆『肝腸寸斷丸』。」 一個小廝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三顆丹藥,拗開胡老十的嘴巴,強行灌人。胡老十聽得丹藥名字,知道必是極厲害的毒藥,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態,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蠻好吃的!」故意打了兩個哈哈,忽然間,卻覺眼鼻酸楚,忍不住淚如泉湧,其他四寶著了慌,怒罵道:「胡老十,哭你姥姥個熊,不要墮了大家的威風。」 胡老十還醒過來,忍淚大笑,哪知「肝腸寸斷散」毒性極強,才笑兩聲,又不禁涕淚交流。四寶再罵,胡老十又笑,然後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賀陀羅等人瞧在眼裡,心中大樂。

  花曉霜心中不忍,說道:「婆婆,饒他這回罷。」駱明綺兩眼一翻,嚷道:「你沒聽他罵婆婆麼?不叫他哭得肝腸寸斷,哪顯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寶齊聲痛罵,駱明綺冷笑道:「罵得痛快啊?哼,你們也給我一起哭。」四寶心頭一緊,慌忙咬緊牙關。駱明綺冷笑道:「老身這次不用下藥,仍舊叫你們哭得死去活來。」胡老一心中雖有畏懼,嘴上兀自道:「老子豈是胡老十那等膿包?哭一聲的,便不算好漢!」其他三寶齊聲道: 「胡老一說得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裡一陣悲從中來,鼻兒酸酸,眼兒澀澀,頗有放聲一哭之勢,四人均是大驚,拚命隱忍,但那股傷心勁兒彷彿早早滲進骨髓,此時止不住地湧將上來。不一陣功夫,四人眼鼻泛紅,盡都抽泣起來。

  眾人見此情形,既感好笑,又覺好奇,花曉霜也詫然不解,問道:「婆婆,他們沒服 『肝腸寸斷散』,為何也會哭呢?『』駱明綺得意道:」乖女,按理說,這五個人對婆婆無禮,罪該萬死。只不過,他們身上有一樁奇處,叫婆婆捨不得殺他們?「胡老千一把鼻涕一把淚,叫道:」老虔婆,你捨不得殺老子……嗚嗚……莫非你七老八十,還要招女婿上門……嗚嗚嗚……「其他四寶聽他一說,俱都害怕起來,胡老一急道:」諸位兄弟,中條五寶清白一世,萬不能壞在老虔婆手裡,咱們須得咬舌自盡,以保清白。「駱明綺怒不可遏,她年紀雖大,卻是守身如玉,幾曾受過此等羞辱,只怕這五個混蛋越說越不堪,腳出連環,將五人踢得滿地亂滾,方拍手道:」乖女,你且猜猜,婆婆為何不殺這五個臭廝? 「

  花曉霜蹙眉沉思片刻,靈機一動,脫口道:「莫非他們是五胞胎?」駱明綺眉開眼笑,捏了她臉蛋一把,笑道:「算你聰明,你師叔遠不及你,他就猜不出來!」常寧聞言乾笑一聲,瞧著花曉霜,眼裡大有嫉恨。卻聽駱明綺續道:「這一胎五人,能夠成活,自古少有,婆婆一眼瞧出來,就從賀陀羅手底救了他們性命,用來試毒?」花曉霜一愣,道: 「試毒?」駱明綺得意道:「你瞧見了麼?他們一母同胞,相依成孕,彼此之間,有著極強感應,一人受苦,其他四人必然感知。我給這一個吃了『肝腸寸斷丸』,其他四人必也隨之痛哭。」

  花曉霜搖頭道:「如此試毒,於醫道毫無裨益,莫如給他們一粒『笑忘丹』,解了痛苦才好。」「笑忘丹」也是毒藥,能令人大笑至死,但也能解「肝腸寸斷散」之毒。駱明綺聽她一說,更覺歡喜,忙道:「乖女,你將《神農典》讀完了麼?」花曉霜點頭道: 「還有許多不明處,尚須婆婆指點。」駱明綺得了傳人,喜樂不盡,搓手笑道:「那麼,那狐狸精可曾被你毒死?」花曉霜連忙搖頭,駱明綺卻也不以為意,道:「你不用著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為你出氣,那臭小子若對你不好,婆婆將他一併做了。」花曉霜心頭劇跳:「那怎麼成,嗯,我須得好好勸勸婆婆,讓她害了柳姊姊,可是大大的罪孽。」

  忽聽常寧不悅道:「師叔,你怎能將寶典傳與一個女子?」駱明綺怒道:「放你娘的屁,怎麼不能,師叔我也是女子,手段不比你師父差。哼,我不但要傳她《神農典》,還要將別的本事一併傳她,讓她壓倒先賢,成為一代醫學宗師,哼哼,氣死那些沽名釣譽的臭男人。」常寧神色微變,繼而拱手笑道:「師叔衣缽得傳,可喜可賀。」駱明綺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兒再甜些,哄得師叔我開心,或許再傳你兩樣本事。」常寧笑道: 「還望師叔成全。」駱明綺笑道:「好說好說。嗯,乖女,咱們再來說這五個混蛋,老身欲拿這些傢伙一試五行散的毒性?」

  花曉霜奇道:「怎麼試?」駱明綺道:「老身將蚩尤樹的根、花、枝、葉、果五種奇毒,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勢必各受毒藥之苦,但一人受苦,久而久之,其他四人也能感知同等痛苦,如此一來,我用一份量的五行散,便能收到五份量的五行散之效。」她頓了一頓,續道:「不止如此五行散藥性霸烈,藥量超過五分,常人無法經受,必然送命,若我將根、枝、花、果、葉五大奇毒加至五份量,分別給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彼此感知,必然經受二十五分五行散造就的痛苦。」

  花曉霜驚道:「那豈非不活啦?」駱明綺道:「或許他們情形特別,未必就死。再說他們口出不遜,死了也是活該。」她從腰間掏出五個瓷瓶,眼裡透出熱切光芒,花曉霜心頭一悸:「婆婆鑽研藥學,已然人魔了!」正要設法阻止,忽聽胡老百叫道:「蕭大爺救命……嗚嗚……救命……」原來中條五寶早已辨出蕭千絕,故才有恃無恐,大呼小叫,但蕭千絕既不出聲,他們也不敢出言相認。誰料情勢危急,蕭千絕仍是不理不睬,胡老百哭得昏頭,忍不住出言求救。

  眾人順他目光瞧去,賀陀羅臉色微變,道:「敢情蕭兄大駕早臨,洒家竟未知覺,失敬得緊。」蕭千絕頭也不回,冷然道:「蕭某今日心情大壞,懶得與你計較,留下這五個混蛋,給我滾得遠遠去吧!」賀陀羅眼珠一轉,笑道:「揀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時此地,咱們不妨做個了斷。」

  蕭千絕冷哼一聲,起身道:「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若不出手超度,豈非不仁。」賀陀羅面露詭笑,凝立不動。卻聽胡老十道:「蕭大爺,其他人都可殺了,那個小女娃娃給咱們求過情,須得饒她一命。」蕭千絕眼中一寒,怒道:「你還有臉說?五個廢物,盡給老夫丟臉……」話未說完,他眉間忽地掠過一絲詫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駱明綺,賀陀羅橫身擋住,二人凌空一交,蕭千絕踉蹌後退,蒼白的臉上騰起一抹血紅。中條五寶齊聲驚呼:「蕭大爺。」胡老一怒視駱明綺,啐道:「老虔婆用毒偷襲,好不要臉。」

  駱明綺冷笑道:「那又如何?蕭老怪,你號稱黑水滔滔,蕩盡天下,事到臨頭,卻敵不過老身一根指頭,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無敵者,當是我駱明綺才對。」她一舉制住當世絕頂高手,得意洋洋,縱聲大笑。蕭千絕五臟奇痛難忍,心中大為懊惱,他早先將心神繫在賀陀羅身上,怎料駱明綺全不顧武林規矩,暗中下毒,若然有備,駱明綺豈有出手機會。

  賀陀羅深知這等良機千載難逢。長笑一聲,揮拳撲上。蕭千絕原本勝他一籌,但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便著賀陀羅掌風掃中,口角溢出縷縷血絲。駱明綺冷笑道:「賀陀羅,別將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還能與你交手,內力當真深不可測,留給老身試毒才好。」賀陀羅笑道:「悉聽尊命。」出招略緩,立意生擒蕭千絕。

  花曉霜見此情形,只覺兩方均非好人,相助哪邊也不妥當,但若任憑駱明綺拿人試毒,卻又大違醫者良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齒笨拙,自保猶自不足,更遑論挫銳解紛了。正自焦急,忽聽有人大叫道:「曉霜,曉霜,是你嗎?」花曉霜回頭一望,只見花生背著趙咼,向這方飛掠而來。霎時間,他掠上山坡,在花曉霜身前咫尺停住,臉上掛滿驚喜。

  花曉霜不禁眉眼一紅,歎道:「花生,你怎麼來啦?」花生喜道:「真是你嗎?俺不是做夢?」趙咼伸出小拳頭敲了花生腦袋一記,花生奇道:「小娃娃,你幹麼打俺?」趙咼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便不是做夢了。」花生愣了愣,摸頭笑道:「不是做夢,哈哈,不是做夢。曉霜,他們都說你死了,俺偏偏不信,找了你好幾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說你或許在這裡,俺就一路尋來啦。」他手舞足蹈,端地欣喜欲狂。花曉霜心中感動,不由含淚而笑。

  花生歡喜一陣,目光投向鬥場上,見蕭千絕立在當地,東搖西晃,彷彿風中之荷,賀陀羅繞他東奔西走,覓機傷敵,奈何蕭千絕武功委實驚人,雖中劇毒,仍是少有破綻,賀陀羅急切間無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雙掌如風遞出。二人四掌相交,聲音密如爆豆。蕭千絕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數分,片時間,雙足已陷落近尺。賀陀羅恍然有悟,笑讚道: 「好個立地生根。」原來蕭千絕抵擋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將賀陀羅的掌力導入腳下,此時被賀陀羅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識蕭千絕,卻識得賀陀羅,心道:「這廝是大大的壞人。老先生頭髮都白了,還被他欺負,端地叫人生氣。」忖到這裡,也不說話,衝上去便是兩拳。

  賀陀羅正凝神蓄勢,欲效雷霆一擊,不防花生忽來架樑,只好轉身格擋。蕭千絕全憑一股意志支撐,得花生相助,心神驟分,毒力直衝上來,頓時坐倒在地。但他餘威猶在,常寧等人雖從旁凱覦,卻無人膽敢上前。

  賀陀羅與花生相鬥數次,知他虛實,拆了數招,內勁忽縮,花生受他氣機牽引,一拳搗人,賀陀羅閃身避過,扣住花生脈門。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掙扎,賀陀羅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鎖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厲聲道:「小禿驢多管閒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將大金剛神力運足,也敵不住賀陀羅的手勁,面紅耳赤,呼吸漸粗。花曉霜急道:「婆婆,請你好心救救他!」駱明綺瞅她一眼,撇嘴道:「我不救。」花曉霜一愣,道:「為什麼?」駱明綺小眼一瞪,頓足斥道:「你這女娃兒真不曉事,便是臭小子對你不好,你也不必找個和尚來抵數。」花曉霜哭笑不得,道:「婆婆你誤會了,他與我只是朋友。」駱明綺面色稍緩,道:「當真麼?」花曉霜連連點頭。駱明綺這才哼了一聲,叫道:「賀陀羅,你放了他吧。」賀陀羅對她甚是忌憚,手勁略鬆,將花生擱下,花生捂著脖子呼呼喘氣。賀陀羅冷笑道:「瞧毒羅剎面子,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你害我兒丟了一條腿,我也要廢你一手一足。」

  花曉霜驚道:「丟了一手一足,那還怎麼生活。」駱明綺面色一沉,道:「賀陀羅,我叫你放人便放,哪來這麼多廢話?」賀陀羅雙眉陡揚,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嘿笑道: 「毒羅剎,我再三容讓,你就不能給些臉面麼?」駱明綺眉頭蹙起。常寧賠笑道:「師叔,常言說得好: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別人家的恩怨,咱們還是少管為妙。」駱明綺微一點頭,未及說話,便聽花曉霜冷冷道:「好個以直報怨,你害死我師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報怨,我該不該向你報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憤怒之色。

  常寧笑容一僵,瞧得駱明綺面有異色,忙道:「小丫頭你說什麼?我哪裡害死那個臭胖子了?」花曉霜逼視常寧道:「你沒殺師父,他卻因你而死,倘若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雙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還肯活不肯活?」常寧心中咯登一下,眼見駱明綺目有怒意,將袖狠狠一拂,斷喝道:「小丫頭,你信口雌黃,污辱長輩?師叔,你信她還是信我。」

  駱明綺打量他片刻,忽地搖頭道:「我信女娃兒。」常寧一愣,駱明綺目光炯炯,射在他臉上,緩緩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當年你亂了他的三焦,害他終身,別人不知,師叔我還不知麼?」常寧頓時面如死灰,駱明綺瞧著他,歎了一口氣道:「我當你小時糊塗,年紀長些,或許悔悟,唉,如此看來,師叔我想錯了。」

  常寧深知駱明綺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惡之間,手指一動,自己勢必生不如死,直驚得牙關得得直響,撲通跪倒,顫聲道:「師叔,寧兒一時糊塗,現今想來,好生後悔。」 駱明綺聽他自稱寧兒,驀地思起往事,心頭沒得一軟,幽幽歎道:「你是師兄的親生兒子,常青卻是孤兒。你母親隨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氣,對你管教疏慢,卻對常青十分鍾愛,難怪你會恨他,唉,弄到這個田地,師叔很是痛心。」常寧臉如土色,將頭磕得砰砰直響,連道:「師叔饒命,師叔饒命。」臉上涕淚交流,哭得無法收拾。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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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49:38 |只看該作者
  駱明綺心中矛盾之極,她單戀師兄「妙手佛心」,而「妙手佛心」卻只得常寧這個兒子,若是殺了,師兄必然絕後,倘若不殺,吳常青九泉之下,也難安心。她心念百轉,對師兄之情終究佔了上風,按捺住殺機,長長歎了口氣,正要伸手去攙常寧,忽覺一陣眩暈,不由驚怒異常,厲喝道:「孽畜,你對我用毒?」常寧身子一縮,早巳著地滾出。

  駱明綺與毒為伍,體質異乎常人,中毒之餘,仍能動彈,手指一揮,欲施反擊,不料背後風響,無儔巨力落到背心,竟已著了賀陀羅一記重手。賀陀羅怕她下毒反噬,這一掌蓄勢而發,無堅不摧,駱明綺跌出三丈之遙,口中鮮血如泉湧出。

  花曉霜驚叫一聲,撲上前去,只見駱明綺筋骨盡碎,痙攣數下,便已氣絕,一雙小眼兀自瞪得老大。花曉霜想起駱明綺為人雖然乖戾,卻對自己好得出奇,剎那間,淚水一點一滴落在駱明綺臉上。哭了片刻,她猛地伸袖拭去淚水,伸手合上駱明綺的雙眼。

  賀陀羅與常寧雖聯手擊斃駱明綺,但懼她臨死反擊,設下惡毒陷阱,故而不敢近前。此時見狀,方才確信駱明綺已死。常寧忽地跳出,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搶前向曉霜刺到。花曉霜聽到風聲,側身避開,常寧收勢不及,刺中駱明綺屍身,抬腳踢開,神色猙獰,厲聲道:「小娘皮,將《神農典》交出來。」賀陀羅還醒過來:「是了,這廝倘若學會用毒的本事,洒家豈非也要為他所制?」慌忙縱身跳出,欲搶《神農典》。常寧此時心中焦躁,一匕刺向曉霜心口。花曉霜轉身相讓,腳下忽地一絆,倒在駱明綺屍身上,觸手處摸到一個瓷瓶,眼瞧得常寧一臉獰笑,揮匕撲至,不及多想,順手將那瓷瓶急擲而出,常寧一掌揮出,將瓷瓶打得粉碎,內中藥粉飛散,撲在他臉上,只見常寧身子一顫,啊喲一聲,丟開匕首,雙手捂面,撲通跪在地上。此時賀陀羅剛使「虛空動」趕到,見此情形,忙不迭又跳開老遠。只見常寧嘶聲慘嚎,渾身抽搐不已,眼耳口鼻紛紛進開,流出道道血水,身上肌膚寸裂,流出黑色血漿來。

  花曉霜驚詫不已,細瞧瓷瓶碎片,只見其中雜著一張發黃標籤,字跡細若蚊足:「二十五分五行散」。花曉霜一愣,只聽常寧口齒含混,嘶聲叫道:「啊喲……乖師侄……救我……乖師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花曉霜搖頭歎道:「這是二十五分的五行散,無藥可救,我……我也沒法子。」她不忍再看,別過頭去。常寧痛苦難熬,聽得此話,絕望之餘,怒恨交進,咬牙罵道:「臭婊子,小娘皮,啊喲 ……老子將你……啊喲……把你……啊喲……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媽是婊子… …啊喲……媽……救我,救我……啊喲……」哀嚎聲淒厲萬分,足足持續一盞茶的功夫,常寧聲氣漸弱,四肢胸腹盡皆潰爛,連皮帶骨化作一灘黑水,滲入泥裡。

  眾人瞧得心驚膽寒。賀陀羅眼珠一轉,搶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絕後患,忽聽花曉霜道:「賀陀羅,你還要活不要?」賀陀羅聽她口氣迥異平時,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話怎講?」花曉霜淡淡地道:「你方才不知覺間,中了我的『天殘地滅摧心斷腸大悲散』,你膽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個時辰壽命。」

  賀陀羅只覺一股寒氣直衝頭頂,目不轉睛盯著曉霜,手掌卻停在花生頭上。哈里斯冷眼旁觀,忽道:「宗師,我瞧這小娘皮是在誆你。」賀陀羅兩眼一瞪,怒道:「你懂個屁!」 哈里斯退到一旁,嘿然不語。賀陀羅見花曉霜神色淡定,毫無怯色,不覺想起這少女已得毒羅剎真傳。駱明綺方才以無形無象之毒制住蕭千絕,乃是他親眼所見,再想自己方才為常寧慘象所懾,確有片刻失神,花曉霜若要趁機暗算,並非沒有可趁之機。賀陀羅生平最是貪生懼死,越想越驚,心頭不禁擂起鼓來,乾笑道:「女大夫,你好會騙人啊?」

  花曉霜淡然道:「你若不信,不妨試一試,你先殺了花生,再給他抵命!」賀陀羅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豈有試一試的道理。」他見花曉霜把握十足,不覺又信幾分,發起急來:「那毒藥號稱天殘地滅,摧心斷腸,發作起來,必定十分厲害,只怕較之常寧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讓。」他不知「五行散」乃是天下第一的毒藥,只一想到常寧死前慘狀,便覺心頭發毛,不由得將手掌白花生頭上撤了下來。忽聽哈里斯冷笑道:「宗師,你何不運功瞧瞧,可有異狀。」一語驚醒??中人,賀陀羅連忙運氣一查,並無不適,不禁釋然,頓時眼露凶光道:「女大夫,你還真會騙人。」

  花曉霜不退反進,跨上一步,道:「這毒藥與眾不同,尋常運氣豈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將中脈真氣正行兩次,逆運兩次。」賀陀羅將信將疑,運氣一試,忽覺丹田一陣刺痛,額上冷汗直冒。驚恐之餘,狠狠瞪了哈里斯一眼,暗罵道:「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幾乎被你斷送了性命。」再瞧曉霜,只見她眉間微蹙,面色木然,頗有幾分冷俏之色,賀陀羅卻越瞧越是心寒,眼珠一轉,笑道:「女大夫,算你厲害,你說,該當如何?」花曉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給你解藥。」

  賀陀羅凝思片刻,終歸性命要緊,慨然道:「好,洒家且信你一次。」拍開花生穴道,拋了過來,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藥,洒家不叫你兩個小雜種生不如死,誓不為人。」 花生退到曉霜身邊,摸著脖子呼呼喘氣,花曉霜扶著他肩,身子陡然一晃。花生趕忙扶住她道:「曉霜,你怎麼啦?」花曉霜臉色蒼白,低聲道:「你別說話,扶著我便是。」賀陀羅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給洒家解藥。」

  花曉霜長長吐了一口氣,歉然道:「賀先生,其實你並未中毒,我為救花生,只好騙你一騙,當真對不住!」她生平從未用過如此詐術,這般力持鎮定,幾乎耗盡所有心力,事情一過,只覺冷汗淋漓,雙腿陣陣發抖,若非花生扶著,早已軟倒。賀陀羅一愣,哪裡肯信,怒道:「豈有此理,你要賴麼?洒家方才行功,氣海分明有異。」花曉霜道:「真氣忽正忽逆,若無消解之法,必會傷及丹田,此乃內功根本之理。你兩正兩逆,氣海當然會刺痛不已。」

  賀陀羅恍然大悟,繼而氣急敗壞:「洒家鬼迷心竅,竟著了這小丫頭的道兒!」一時面皮泛青,瞪著曉霜,殺機流露。花生見勢不對,一步搶上。賀陀羅冷笑道:「小禿驢滾開些,苦頭沒吃盡麼?」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他不過,心中大急,低眉撇嘴,幾乎便要哭出來。

  忽聽蕭千絕冷聲道:「小丫頭當真愚不可及,方才賀臭蛇要解藥,你給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斷腸散也行,給了再說其他。」賀陀羅微一冷笑,心道:「被這兩個小傢伙纏住,卻忘了這個大敵。」回過頭來,卻見蕭千絕緩緩站了起來,但臉上氣色灰敗,顯然餘毒未清,當下心中一定,笑道:「蕭兄當真硬朗,怎地,還要架樑麼?」蕭千絕道:「老夫與他們無親無故,架樑作甚,只是瞧不過去。小丫頭太過蠢笨,倘若她將劇毒當做解藥給你服下,只怕天底下再無賀陀羅這號人物了。」賀陀羅笑道:「說得是,小丫頭確是笨了些,只不過,她會給毒藥,洒家就不會拿人試藥麼?」說著目光掃向眾人,眾人均覺頭皮發炸,心頭狂跳。

  蕭千絕冷笑道:「你這廝拉人墊背,算什麼能耐。」賀陀羅道:「好說好說,洒家這次不須幫手,再領教蕭兄的高招。」他篤定蕭千絕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中條五寶大感不忿,紛紛叫罵。蕭千絕冷冷一笑,道:「何必老夫動手。」向花生一招手,道,「小和尚,你過來。」花生望了曉霜一眼,花曉霜見蕭千絕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花生這才走到蕭千絕近前。

  賀陀羅道:「要聯手麼?好得很,洒家一併接下就是。」蕭千絕搖頭道:「論及食言而肥,老夫大不及你,說不動手,便不動手。賀陀羅,你信不信,我就地指點小和尚兩招,便能叫你栽個觔斗。」賀陀羅臉色一沉,嘿道:「蕭老怪,你瞧不起人?」蕭千絕不動聲色,淡淡地道:「你怕了麼?」事關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賀陀羅退縮,隨口便道: 「好,指點便指點,蕭老怪,你要多少時辰?」蕭千絕道:「不必許久,老夫迫不及待,想瞧瞧你賀臭蛇大敗虧輸的熊樣,半個時辰,盡也夠了。」賀陀羅怒極反笑,拍手道: 「好啊,妙極,洒家卻要瞧你有何手段,叫小和尚勝我。」蕭千絕冷冷一笑,又向趙咼招手道:「小娃兒,你也過來。」趙咼依言過去。蕭千絕俯腰拈了兩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聲,緩緩道:「你倆用這泥丸,來打彈丸耍子。」花生摸著光頭,好生奇怪,但他性子隨便,無可無不可,蕭千絕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照做。賀陀羅冷眼旁觀,忖道: 「真是兒戲,老怪物到底弄個什麼玄虛。」

  蕭千絕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兩個小孔,相距丈餘,說道:「左邊是和尚,右邊是小娃兒,誰將泥丸打人對方孔中,便算贏了。」他對趙咼道:「小娃兒,你先來。」趙咼孩童心性,一涉玩耍之事,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輕輕一推,將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輪到花生,他饒有童心,也覺有趣,當下屈指一彈,哪知指勁太過驚人,泥丸筆直射出,與趙咼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沒破,趙咼的泥丸卻被擊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對不住。」蕭千絕重又捏了一個泥丸,花生再試,這遭卻將自家泥丸彈破,趙咼嘻嘻直笑。花生大窘,道:「不算,不算。」又捏一個泥丸,一指彈出,哪知兩個泥丸一撞,竟然粘在一處,花生環眼圓瞪,噘嘴望著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蕭千絕輕咳一聲,道:「小和尚,你這勁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弧,說道:「打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勁力太直太快,易發難收。你要學著走弓背路,迂迴射出,快中帶慢。嗯,你順著這條線彈著試試。」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試,泥丸順著蕭千絕所畫弧線射出,擦中趙咼的泥丸,這一回,趙咼的泥丸沒破,卻被帶得飛出兩丈,滴溜溜疾轉。

  花生一撓頭,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了一個泥丸打出,這一次泥丸所行弧線越發彎曲,一碰之下,趙咼的泥丸被激得原地疾旋,須臾間散作一堆。花生張著大嘴,愣在當場。蕭千絕冷笑道:「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世間武功無一能及,但剛極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參透禪機,萬法不拘,自有變通之法,你修為不夠,勁力易發難收,無以發揮這門功夫的威力。不過,你既然明白屈曲之道,也算不錯。內勁若能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賀陀羅面色陰沉,忖道:「老怪物說得天花亂墜,小和尚聽得懂麼?」

  蕭千絕頓了一頓,又道:「時候無多,小和尚,我再傳你收斂之法。」花生奇道: 「什麼叫收斂之法?」蕭千絕道:「大金剛神力一旦出手,應無所往,威力奇大,若對手高明,賣出破綻,誘你人彀,你一招使盡氣力,打他不著,對手必生凌厲反擊,故而但凡出手,使一兩分力,須得留八九分勁,不中對手身體,絕不輕易吐實。」他侃侃而談,說得都是極精妙的拳理,聽得花生連連撓頭。蕭千絕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與小娃兒打彈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將泥丸送入孔裡。」

  花生只得與趙咼繼續打彈,泥丸鬆軟,趙咼年幼力弱,恰好能將泥丸彈出,又不會弄破,花生力大無窮,每每用力過猛,泥丸要麼破碎,要麼彼此粘住。蕭千絕從旁瞧著,不時出語指點用勁之法。黑水內功以變化見長,花生勁力強絕,偏是不知變通,故而蕭千絕瞧他與賀陀羅動手,便知他敗在何處,此時他身中「五行散」之毒,無力再戰,深知唯有花生堪與賀陀羅相敵,無奈之餘,只好破除門戶之見,指點花生用勁之法,雖是隻言片語,卻處處直指花生缺失。得這大宗師指點,花生漸漸摸透用力輕重之妙,緩急之巧,不到半個時辰,接連將趙咼的泥丸打人洞孔,泥丸卻絲毫無損。蕭千絕頷首道:「也罷,小和尚,你用上這些道理,再與賀臭蛇鬥一鬥。」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殊無把握,但知這一戰難免,只得撓撓光頭,依言站起。賀陀羅早已不耐,更不打話,右拳擺了個小圈,嗖地擊向花生面門,正是「破壞神之蛇」的精妙招數。花生揮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極快圈轉,撲地一聲,劈中賀陀羅小臂,賀陀羅手臂酸麻,拳勢偏出。蕭千絕點頭道:「直中見曲,這招使得不壞。」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雙拳連綿遞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飄忽,無以捉摸。

  鬥了十餘招,兩人雙掌相交,賀陀羅故技重施,勁力將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陡然內縮,想誘使花生一拳打空,趁隙反擊,哪知花生勁力也隨之一緩,凝而不散,若有無窮後勁。賀陀羅心頭一驚,內力急送,花生內勁又縮,賀陀羅一拳打空,就在他舊勁方盡、新勁未生的當兒,花生拳勁暴吐,賀陀羅頓覺胸口一熱,蹭蹭蹭連退兩步,面露震駭之色。蕭千絕冷笑聲:「賀臭蛇,這一拳滋味若何?」賀陀羅羞怒交加,輕敵之心盡斂,吸一口氣,縱身搶上,拳風縱橫,聲勢駭人。但花生得蕭千絕指點,儼然身兼正邪之長,拳法於至大至剛之外變生奇突,無形中大合禪門機用,出拳隨圓就方,變化無窮,賀陀羅欲要再使詭招敗敵,殊為不易。

  拆了約莫百十招,賀陀羅究竟功夫老辣,連使狠招,再將花生拳勢壓住,忽叫一聲: 「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難逃開膛破肚之禍。

  蕭千絕眉頭大皺:「小和尚到底年幼識淺,機變未足,不比賀臭蛇身經百戰,如此下去,勢必要輸。」此時臨陣交鋒,瞬息千變,蕭千絕縱慾指點一二,也不可能,只瞧得花生連連後退,情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息:「小和尚一敗,老夫立時自斷心脈,絕不受辱於小人。」正當心灰意懶,忽聽花曉霜揚聲叫道:「花生,攻他『雲門』。」花生素來最聽曉霜的話,不及多想,左拳化開賀陀羅的殺手,右手二指一併一攪,若夜叉探海般點向賀陀羅「雲門」要穴。尚未刺到,賀陀羅臉上忽地露出古怪神色,身子一躬,倏地退後三尺,左足鬥起,利若長槍,刺向花生下盤。花曉霜又道:「攻『中脘』。」花生忖道: 「『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強攻,豈不挨他一腳踹著。」但他不願違拗曉霜之言,不顧對方腿勢,湧身撲上,拳風忽凝,擊向賀陀羅『中脘』穴。哪知賀陀羅腳到半途,忙不迭迭收了回去,向後脫出丈餘,避開花生的拳風。如此一來,不僅花生奇怪,連蕭千絕也嘖嘖稱奇,覷眼瞧向曉霜,好生不解:「這女娃兒怎變得恁地高明?莫非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能瞧出來?」

  花曉霜蛾眉微蹙,瞧著賀陀羅舉止,雙手掐指,似在推算,檀口中卻急如珠炮,不斷報出穴名,花生依言出手,無往不利,迫得賀陀羅縛手縛腳,連連後退,心中驚怒莫名: 「這小娘皮怎地瞧出我的罩門?」原來,他少時武功未成之時,好色濫淫,以至於損及真元,在內力運轉中生出了一個極大罩眼,結果前來中原揚威,先後慘敗給蕭千絕與九如。賀陀羅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發憤練功,竭力彌補罩眼,雖然略有小成,但恢復如初,終有不能。賀陀羅人雖不堪,武學上卻天分奇高,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法,將這罩眼練得循三脈七輪運行,即便為高手瞧破,罩眼也能循脈而走,稍縱即逝,叫人無從把握。

  殊不料他命乖運賽,此來中原,偏偏遇上花曉霜。花曉霜身兼《青杏卷》、《神農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長,融會貫通,於醫道一脈,已堪稱曠古凌今,天下一人。她目光銳利,但凡人有隱疾,觀色望氣,一瞧便知。世上內功,起初都為強身健體所創,無不依循脈理,自也逃不過花曉霜的神眼。她見賀陀羅舉動,便知他內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脈而走,變化難測,花曉霜本也難以瞧出。然而當日在海上孤舟之中,賀陀羅為求長生之道,曾與她議論過天竺醫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花曉霜癡迷醫道,但有所聞,無不銘記於心,事後加以鑽研,盡皆融人中土醫學。此時瞧得花生落了下風,情急之間,憑借胸中所學,算出賀陀羅罩眼運行途徑,冒險一試,果然一舉奏功。

  賀陀羅處處受制,惱怒已極,猝然疾喝,掣出般若鋒來,蕭千絕譏諷道:「賀臭蛇了不起,徒手不成,便操傢伙了。」賀陀羅充耳不聞,他兵刃在手,氣焰陡增。但花曉霜此時對他氣脈運行已然瞭如指掌,一眼不瞧,也能將穴道隨口說出。花生聽得爛熟,出手更加迅猛,花曉霜一字方吐,拳頭離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許。賀陀羅雖有般若鋒之利,也是左右遮攔,難挽頹勢。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順暢,端地氣勢如虹,只攻不守,將大金剛神力的妙處使得淋漓盡致。二人翻翻滾滾,拆了百招,忽聽花生一聲大喝,一拳擊中賀陀羅「璇璣穴」,勁力猝發,賀陀羅身子一震,出手略緩,又聽花曉霜道:「極泉。」話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擊中極泉穴。賀陀羅倒退五尺,口角滲出血絲,花生猱身縱出,雙拳連珠炮發,前後三拳,拳拳著肉,賀陀羅慘哼一聲,身子拋出數丈,連轉兩轉,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間血如泉湧。

  花生見狀,一時愣住,不知是否還要追擊。卻聽花曉霜歎道:「花生,罷了,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已勝了,便放他去吧。」此言正合花生心意,當即對賀陀羅唱個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會打你。今後你走路,俺過橋,咱們各走一邊,兩不相瞧。」把袖一甩,轉回曉霜身旁。花曉霜莞爾道:「花生,你這話說得很好。」花生得她誇獎,比勝了賀陀羅還要歡喜,摸著光頭,咧著嘴呵呵直笑。

  蕭千絕皺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須得斬草除根,這回放過賀臭蛇,來日後患無窮。」花曉霜歎道:「他經脈斷了三處,已成廢人,想要為惡,也有不能了。」 轉身對哈里斯道,「你帶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後一心從善,否則冥冥之中,自有天譴。」 她神色淡定,語氣從容,但此時說出,卻是具足威嚴。哈里斯噤若寒蟬,扶起賀陀羅,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曉霜詢問五個小廝,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駱明綺抓來使喚,便將五人打發去了。再瞧中條五寶,卻見五人已哭得有氣無力,不由歎了口氣,從駱明綺衣袖中尋著「笑忘丹」,給五人服下,把脈一瞧,但覺五人體內尚有四種奇毒盤踞,心知定為駱明綺試毒所致,當下也隨手解去。而後取出「五行散」的解藥,走到蕭千絕身前,說道:「蕭老先生,只盼你從今往後,再別與蕭哥哥為難。」蕭千絕冷哼道:「你若是市恩,這解藥老夫不吃也罷。」 花曉霜略一默然,將解藥擱在石上,道:「你再與蕭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幫他。」

  蕭千絕冷笑道:「這才像話,要幫便幫,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藥服下,長身而起,對中條五寶說道:「走吧。」五人掙扎起來,隨他身後,慢慢去了。花曉霜與花生掘了一個坑,將駱明綺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山岡上又復冷清,柴扉隨風而動,嘎吱作響。她望著小屋,忽地隱約覺得,梁蕭再也不會回來這裡,今生今世,再也見不了他,瞧不見他的眼神,聽不見他說笑,吃不上他做的飯菜,穿不上他縫補的衣衫 ……想著想著,不覺淚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著手,在她身邊團團亂轉,嘴裡只道: 「曉霜,你怎麼啦,你怎麼啦。」趙咼踢他一腳,罵道:「笨光頭,阿姨想叔叔啦。」說著也覺傷心,小嘴一撇,大哭起來。

  花曉霜伸袖抹淚,拍著趙咼的頭,撫慰一番,對花生道:「花生你別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會兒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許下心願,要四方行醫,化解蕭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與你無干,你帶著趙咼,去尋你師父去吧。」 花生頓足道:「怎麼與無干?你一個人行醫,好孤單呢!你去哪裡,俺也去哪裡。」趙咼也落淚道:「霜阿姨,你不要咼兒了麼?」花曉霜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默默向崗下走去,不知為何,此時間,她的心中再無驚惶,也沒了疑惑,靜如沉淵,自信超然。屢屢的劫難,終究叫這身罹絕症的弱女子堅強起來,就這麼挾著一身獨步古今的醫術,懷一顆悲天憫人之心,娉娉裊裊,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著曉霜背影,忽覺有些陌生,只到趙咼催促,方才將他背起,嚷道:「曉霜,等等俺,曉霜,等等俺。」甩開大袖,一顛一顛,隨後奔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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