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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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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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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50:51 |只看該作者
天道卷 第五章 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漸遠,蕭千絕方與中條五寶從一片樹林中轉出來,蕭千絕眉頭一蹙,道: 「你們五個混賬,怎會落到賀臭蛇手裡?」五人面面相覷,胡老一苦著臉道:「咱們是來尋老大的。」蕭千絕冷冷地道:「梁蕭麼?」五寶點頭,胡老萬憤然道:「他不講義氣,在臨安扒了咱們的褲子,把咱五個吊在樹上,大夥兒商議定了,下次逮著他,非得扒了他褲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極是極,更有甚者,後來聽說他墜江死了,害得他們四個大哭一場……」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誰哭了?」胡老千千咳一聲,道: 「當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幾日,聽說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圍攻,咱們就來幫他。」其他四人同聲怒道:「不對,是來吊他。」胡老千笑道:「是極是極。哪知沒碰上老大,卻遇上賀臭蛇跟老太婆,賀臭蛇與咱們早有梁子,動起手來,嘿嘿,後來麼,嘿嘿……就是那般了。」

  蕭千絕揮袖道:「好,你們該尋誰便尋誰去,滾吧。」五人對視一眼,不敢違拗,拔腿便走。蕭千絕瞧著曉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師與耶律楚材,從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間,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兒解毒在後,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兩個小娃兒本事雖然不弱,但心慈手軟,怎敵得過這世間險惡,老夫須得隨在他們身後,暗中護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償,恩者湧泉相報,主意一定,邁開步子,遠遠躡在三人之後。

  卻說精絕騎兵殺至紅日平西,方才回師,此戰精絕人僥倖獲勝,但也損兵折將,死傷過半,雖是凱旋,人人臉上卻殊無喜色。風憐隨留守族人迎上來,強要做出笑臉,但終於忍耐不住,撲進鐵哲懷裡痛哭起來。

  歐倫依下令收殮族人遺骸,就地安葬。族人們在山谷中掘出一個個劍形淺坑,將族人屍身擺成劍形,額頭貼上草葉剪成的小劍,放置坑中,向著崑崙山的方向掩埋。梁蕭暗奇,問道:「這安葬之禮有何含義?」風憐道:「精絕族以劍為神,死後也嚮往與神劍為伴。」 梁蕭猛然想起,精絕的帳篷、盔甲上均刻有劍形標記,不由生疑,問道:「但為何精絕人都是用刀,卻無人用劍。」風憐道:「劍為神明,只有一把,但爺爺說,精絕族中沒有配使它的人。」梁蕭本想問神劍何在,但覺是別族隱私,只得按捺不語。

  忽見一名老者抱著一副盔甲走上來,顫聲道:「西崑崙,這副盔甲是我親手鍛造的,送給我的兒子阿古,只要是鐵甲覆蓋的地方,最鋒利的長矛也無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卻射中了他的眼睛……」說到此處,老淚縱橫,將盔甲推到梁蕭懷裡,道,「我把它送給你,願劍神祐你平安。」梁蕭無奈收下,其他人陸續過來,送上馬刀,長矛,均是死者遺物,梁蕭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須臾積了一堆,正自淒然,忽聽遠處傳來小孩柔嫩的哭聲,轉眼望去,只見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張著嘴哭泣。風憐落淚道: 「她的爹爹戰死了,媽媽也中箭去了。」梁蕭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兒給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莖,隨手編了一匹小馬,遞給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撲進梁蕭懷裡,嚎陶大哭,梁蕭心如刀割,仰望滿天星斗,尋思:「人與人為何總是自相殘殺,難道天下之大,便沒有消弭戰爭的法子麼?」他百思難解,心中越發痛苦。

  歐倫依與鐵哲商議已定,召集眾人,道:「我們打敗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會甘心,他有鐵騎十萬,我們無力抵禦,只能明日前往劍谷。」眾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別親人墳家,牽羊趕牛,向西北而行,梁蕭與鐵哲率軍斷後。鐵哲沉默少言,梁蕭心有所想,也無話語,是故路上頗為沉悶。

  走了二十餘日,也不知穿過多少山谷,翻過多少山梁,這一日,忽見遠處一座白塔直指雲天,精絕人不分老幼,齊聲歡呼道:「劍塔,劍塔。」歐倫依遙望白塔,感慨道: 「一百年啦,沒想到我們還是回來了。」

  轉過山坳,只見一條鐵索大橋懸在千尺斷崖上,橋北是一條峽谷,中有河水洶湧流出,抵達斷崖處,化瀑落下,發出轟然巨響。眾人紛紛下馬,牽馬步行,鐵索銹跡斑斑,卻堅固依然,人馬行於其上,也無甚晃動,足見當年造橋的大匠頗費心力。穿過峽谷,只見一個巨谷橫亙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參差,流瀑紛落,在谷心匯成湖泊。梁蕭瞧得神逸思飛:「人道『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用在此地,方才貼切。」

  精絕人在湖邊草地上搭建帳篷,安頓下來。只因抵達安全之地,眾人分外高興,是夜大開盛會,男女老幼來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載歌載舞。梁蕭推脫不過,被風憐拉去喝酒,只聽諸般樂器吹打一陣,場中一靜,梁蕭側目瞧去。卻見鐵哲滿臉嚴肅,越眾而出。眾人一呆,歡呼起來。風憐擰住梁蕭,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媽去世後,他從沒唱過。」

  鐵哲立在場心,高大身軀映襯白塔,仰望星空,放開嗓子唱了起來,聲如雄鷹在空中盤旋,高揚低飛,撼人心魄,梁蕭不覺讚道:「好嗓子。」

  鐵哲所唱曲子雄渾高昂,充滿穆穆敬意,似在稱頌某人,精絕人神色肅穆,不少人壓低聲音,隨他哼唱。鐵哲所唱是精絕古曲,言辭佶曲,梁蕭渾不。明白,只聽鐵哲唱到 「崑崙」二字,歌聲一揚,沖天而起。眾人目光刷地向梁蕭投來,梁蕭一時愕然,忽見鐵哲沖這方微微欠身,復又退人人群。精絕人齊聲歡呼,樂器重又響起來,曲調活潑流麗,明快動人。風憐忽地起身,步入場中,眾人鼓掌歡笑。

  風憐嫣然而笑,纖腰一擰,足尖點地應節起舞,左旋右轉,急蹴環行,舞至急處,幾乎足不點地,端地似飛蓬翩轉,回雪飄蕩,奔輪不及,旋風猶遲。瞧得眾人眼花繚亂,一迭價喝起彩來。梁蕭瞧得舒服,忖道:「這該是我媽曾說過的『胡旋舞』了,千周萬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虛傳。」但這一想起母親,又不覺興致盡消,歎了口氣,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正要抽身離開,忽見風憐一陣風舞了過來,眸中水光瑩瑩,拉住他的衣袖。梁蕭一怔,場上忽地靜了下來,人人盯著二人,神色頗是怪異。風憐俏臉通紅,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聲道:「你呆著作什麼?與我跳呀!」

  梁蕭本欲推辭,但見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隨著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響起三兩聲歡呼,但瞬間又低了下去、梁蕭但覺氣氛有異,猝然止步。忽見捷蘇鋼牙緊咬,騰地站起。風憐一咬牙,催促梁蕭道:「快呀。」此時梁蕭已覺出不妥,猶豫間,忽聽捷蘇叫道:「慢著!」手提兩柄馬刀,大步走來,嗆啷一聲,將其中一柄擲於梁蕭腳下,朗聲道:「西崑崙,我向你挑戰!」一時間,眾皆嘩然。

  原來,精絕族有擇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應,一曲舞罷,便可擇地幽會,結為夫婦。梁蕭猜到幾分,微微皺眉。只聽風憐叱道:「捷蘇,花斑豹號稱崑崙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崑崙一矛,你打得過他嗎?」捷蘇咬了咬牙,慘笑道:「沒了你,我寧願死在他的刀下。」場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風來,呼呼作響。歐倫依也不覺站起身來,但是捷蘇身為戰士,依精絕風俗,戰士挑戰,不得阻攔,歐倫依有心無力,露出焦灼神色。眾人盡知梁蕭驍勇無敵,捷蘇刀法雖強,相較之下,卻也相差太遠。風憐見捷蘇如此固執,蓮足一頓,氣得眼中流出淚來。

  梁蕭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緩緩拾起馬刀。一時間,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風憐秀眉微顫,欲言又止。捷蘇死死攥住馬刀,凝神靜氣,一對虎目直勾勾盯著梁蕭。梁蕭凝視馬刀,忽地歎道:「你為愛人而戰,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敗了。」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呆住,風憐嬌軀一時僵直,目光渙散開去。梁蕭將馬刀嗖地擲人土中,轉過身子,飄然去了。

  遠離人群,梁蕭攀上一處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這山勢,起伏難平。忽聽身後足音響起,梁蕭並不回頭,苦笑道:「歐倫依族長,你也來了?」歐倫依笑了笑,拋給他一個酒囊,兩人對飲片刻,歐倫依忽地唱起歌來,歌聲洪亮,正是鐵哲唱過的那首曲子。歐倫依唱罷,笑道:「西崑崙,你知這是什麼歌嗎?」梁蕭搖頭道: 「聽不明白。」歐倫依一笑,說道:「用漢話說來,便是:草木青青,遠來友人,山花綻笑,明月開懷;春光過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誼,可傳萬載;白雲悠悠,只是須臾,你我情誼,千秋如恆;草木青青,遠來佳賓,心如金玉,振振有聲,佳人綻笑,少年開懷,友人是誰,說與你聽,西方巍巍,大哉崑崙!」他這番話朗聲道來,字正腔圓。梁蕭歎道: 「原來族長早巳猜到了?」歐倫依拍手笑道:「你是漢人吧。」梁蕭道:「也不盡然。」 歐倫依皺眉道:「還是不對麼?」梁蕭飲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漢,管他作甚,只要把我當作友人,那便夠了。」

  歐倫依笑道:「聽你這麼一說,老夫倒顯矯情了。」頓了一頓,歎道:「西崑崙,你為何不與捷蘇交手,不戰認輸,這在精絕,可是極大的恥辱。」梁蕭揚眉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歐倫依歎道:「話是如此,只委屈了風憐那孩子,我瞧得出來,她是真心愛你。」梁蕭擺手歎道:「我心有所屬,不能誤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輩,寥寥數語,便知對方心意,歐倫依長長一歎,再不多言。

  二人對著山風,默默喝了陣酒,歐倫依忽道:「西崑崙,老夫想好了,要為你鑄一把劍。」梁蕭一征,想起風憐說過的話,忙道:「萬不敢當!」歐倫依笑道:「你當得起,比起窮儒公羊羽,恐怕你更當得起些。」

  梁蕭奇道:「族長認識公羊先生。」歐倫依莞爾道:「你果然與他有些關聯,嗯,想起來,中土頂尖兒的人物就那麼幾位,尋常者也調教不出你這等高手。想老夫鑄劍半生,鑄劍六柄,鑄一劍,斷一劍,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裡。」

  梁蕭驚道:「鑄一劍,斷一劍,難道您……」歐倫依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倫依二字,在精絕古語中作『神龍』解,我當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賢歐冶子,妄號歐龍子。」 梁蕭肅然起身道:「晚輩早有所聞,歐前輩鑄劍之術,名動中土,無雙無對。」歐龍子笑道:「便不與你謙遜了,我自認第二,諒也無人敢認第一。只不過,這二十年來,我再未鑄過一劍,或許技藝已荒疏了。」梁蕭道:「這是為何?莫非『青螭』已是劍中極致,無法逾越?」

  歐龍子搖頭道:「非也,若無劍主,鑄出神劍也是枉然。劍為有靈之物,人鑄劍,劍亦擇人,無劍之神氣,豈能駕馭我精絕族的神劍?」他望著梁蕭,微笑道,「你身上劍氣濃烈,我倒是瞧得出來。」梁蕭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聽歐龍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沒料到,哈哈,沒料到,我歐龍子垂垂暮年,還能遇上配使『天罰劍』的人傑。」梁蕭奇道:「天罰劍?」歐龍子道:「不錯,天罰天罰,代天行罰,世上惡人無數,殺之不盡,須以惡人頸血,祭我利劍神鋒。」

  梁蕭聽得心頭打了個突,卻聽歐龍子又道:「自明日起,我與鐵哲將在劍塔鑄劍,不過,精絕一族,以劍為神,新神一出,舊神當滅,你須得用這把『天罰』,斷去公羊羽的 『青螭』。」梁蕭搖頭道:「望前輩三思,只恐晚輩力有未逮!」歐龍子笑道:「我這雙眼珠子不僅會相劍,更會相人,我說你成,那便不錯。」他尋到劍主,心中歡欣莫名,忽地縱聲長笑,走下山去。

  梁蕭望著歐龍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徹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裡配代天行罰?刀劍造出,只為殺戮,歐前輩說我劍氣濃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殺孽,兩手血腥麼?」 剎那間,他心中苦澀難言,對自身起了莫名厭憎,恨不能縱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頭一望,卻見明月清圓,光華溫柔亮白。他對那明月凝望片刻,驀地死念頓消,走下山去,將劍谷拋在身後,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處行了二十餘日,牧草漸漸稀少,商人騎駱駝,操回回語,梁蕭詢問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兒汗國。伊兒汗國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滅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員遼闊,東至尼泊爾,西及大馬士革。梁蕭苦行數月,抵達馬拉加,時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瀉落,街上沒一個行人。梁蕭渾身濕漉,腳下泥水嘩啦作響,乍一抬眼,極遠處高塔渾圓及天,依稀在雨中聳立。

  梁蕭叩開塔門,通告姓名。門衛見他衣衫破敗,大為狐疑,嘀咕了兩句,關上門去。過得一陣,正當梁蕭不耐之時,忽聽腳步聲響,大門轟然大開,蘭婭披著一襲紗衣奔了出來,眼裡滿是驚喜。梁蕭看著她,想笑一笑,但心口發堵,怎麼也笑不出來。對視許久,蘭婭眉眼泛紅,走進雨裡,澀聲道:「你如今才來麼?」梁蕭聽出責備之意,不覺一楞,忽聽蘭婭哭出聲來:「老師去世啦,他已經死啦。」話音方落,天上雷霆驟發,震耳欲聾,烏雲翻滾,大雨如注,從二人頭頂傾落,梁蕭望著蘭婭,一腔熱情也隨這瓢潑大雨,一點一滴地逝去。

  蘭婭哭得有氣沒力,始抬起頭來,忽見梁蕭臉色蒼白,摸摸他手,但覺冷如寒冰,心頭一慌,抹淚道:「你……你怎麼了?」梁蕭搖了搖頭,猛然間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再無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自黑甜中醒來,彷彿置身洪爐,燒得渾身難受,雙眼腫脹,無法掙開,偶爾覺出一片的涼意沁在身上,耳邊人聲低小,似乎說什麼「冰塊」之語。他掙扎片刻,清醒了些,當即運氣走了兩個大周天,一時汗出如漿,不消片時,身體漸漸冷卻下來,但覺有人按著自己心口,睜眼一瞧,卻見身邊坐了一個金髮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著自己胸膛,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梁蕭心頭一動,低眉瞧去,大驚失色,敢情他身無片縷,躺在一張繡榻之上。梁蕭慌忙摀住下身,掙了起來。那少女見他突然掙起,也嚇了一跳,繼而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蕭窘道:「怎麼會這樣?」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渾身比火還燙,幸虧蘭婭大人從大汗那裡討來冰塊,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蕭若有所悟,這些日子他自恃內功深湛,餐風飲露,眠沙臥雪,從不顧惜身子,但這寒暑天成,終非人力所能抗拒,況且他內心抑鬱,邪氣自然趁虛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蕭問道:「蘭婭呢?」少女笑道:「蘭婭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極了,讓我替她一會兒。」她忽地詭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蕭慌道:「我這模樣,怎好讓他瞧見?」少女笑道:「這有什麼,這三天我們天天瞧的!」梁蕭臉上便似罩了一塊紅布,窘了半晌,才低聲道:「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嗎?」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樓下。」梁蕭道:「你把衣服與我,我自去洗來。」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髒又臭,早就扔啦。」梁蕭無奈,只得道: 「你拿幾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蕭大病初癒,腦子難免有些糊塗,無奈之餘,只得扯了一塊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邊帶路,一邊卿唧咯咯笑個不停。一時間,只瞧見走廊兩側探出許多頭來,馬加拉天文台是伊兒汗國賢哲聚居之地,此時出門觀看的都是聲名遠著的學者,瞧見梁蕭,盡皆莞爾,有人笑道:「安吉爾,你這個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蕭方知自己竟被這少女誑了,不覺羞怒交進,恨不得地板裂開,一頭鑽將進去,但此刻已是進退兩難,只得在眾目睽睽之中,硬了頭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頭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 梁蕭忙道:「決然不用,姑娘請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逕自去了。

  梁蕭胡亂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陣,有侍從送來衣衫,梁蕭穿上,一出浴室。便見金髮少女站在門前,笑道:「蘭婭大人在房中等你。」 梁蕭按捺住怒氣,道:「相煩姑娘帶路。」少女歪頭瞧著他,嘻嘻笑道:「蘭婭大人說得對,你是好人,我這麼捉弄你,你也不生氣。」說罷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蕭恨得牙癢,無奈跟上。

  不一時,二人到了一間廳房,地上鋪了繡花地毯,擱滿水果肉食。蘭婭靜靜坐在一隅,衣衫素淨,肌膚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動。她見梁蕭臉色紅潤,料已無礙,不覺莞爾道:「我的使女安吉爾是法蘭克人,被我慣壞了,就愛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別在意。」 梁蕭一愣,側目看去,只見那金髮少女從門外探出頭來,吐了吐舌頭,又縮回頭去。屋中二人對視半晌,神色頗是古怪,蘭婭終於忍耐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梁蕭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稱古靈精怪,慣於作弄他人,今日卻在一個異族小姑娘手底栽了觔斗,想來也覺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年餘光景,他幾乎從未開懷笑過,此時一笑,胸中積下的悶氣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頓覺饑上來,綽起一把小銀彎。刀,割開烤得焦爛的羊腿,狼吞虎嚥。

  蘭婭瞧他吃得貪婪,不知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傾,輕聲道:「你走來的麼?」 梁蕭點了點頭。蘭婭歎道:「幹麼那樣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麼沒見她來?」梁蕭手中彎刀一頓,緩緩道:「她過世啦!」蘭婭檀口微張,秀目瞪得老大,纖手捏緊了膝上的袍子,廳房一時寂然,唯有安吉爾的笑聲隱約可聞,就如輕煙般裊裊散去了。

  蘭婭還過神來,盯著梁蕭,半晌道:「那……你的臉呢?」梁蕭淡然道:「被仇家劃的。」蘭婭見他不願多說,便岔開話道:「不管怎樣,你來了,就很好!老師臨去時,留下了一道題,你若有興致,不妨一解。」

  梁蕭自負算學一道,除了納速拉丁,天下再無抗手,怎奈遲了一步,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喪自不消說,聽得這話,亦驚亦喜,起身問道:「什麼題?」蘭婭瞧他神態急切,不覺笑道:「你還是烈火般的性子,一點便著,罷了,隨我來吧。」此時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蘭婭掌起如豆燈火,領著梁蕭沿圓梯爬了兩層,進人一間寬大圓廳,蘭婭將壁燈逐一點燃,房中明白如晝,向壁處架設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擱一塊大石,以致天平左傾。天平本是回回星學者煉金時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鮮見。天平後兩扇石門斑斑駁駁,閉合嚴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蘭婭遙指回文道:「這便是題目了。」

  梁蕭低聲念道:「天平左邊有大石一方,鐫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動;房中砝碼,挑選一塊,置於右方托盤,務使左右均衡。」梁蕭本以為納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題相難,勢必為高明算題,哪知竟是如此題目,一時望著石壁,愣在當場。

  卻聽蘭婭肅然道:「梁蕭,這是一道鎖鑰之題,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後方的石門自會打開。」梁蕭道:「打開石門作什麼?」蘭婭反問道:「那麼你來馬拉加,又是為什麼呢?」 梁蕭搖頭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戰,但納速拉丁已經不在人間了。」蘭婭垂首半晌,抬起頭,眉眼微微泛紅,歎道:「既然如此,你更須解開此題。只不過,砝碼選錯一次,你便輸了。」梁蕭見她言語神態古古怪怪,心中大為詫異:「納速拉丁已死,還能向誰討教學問?」躊躇間舉步上前,但見那方大石削痕猶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

  牆角擺放各種砝碼,大小百枚,質料卻無一相似,除了金、銀、銅、鐵、錫,還有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塊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國家」,或是「族類」,或是『財富』,或是『勝利』,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梁蕭正看得入神,忽聽蘭婭道:「你看!」梁蕭回頭一瞧,卻見她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盞玻璃沙漏,蘭婭將沙漏轉過,眼裡露出頑皮神氣,笑道:「而今起始計時,若不能在沙漏盡時得出答案,也算你輸。」

  梁蕭心思敏捷,若論運籌方圓,窮天極地,彈指立就,不在話下。怎料此時納速拉丁不論算術,卻留下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怪題;更有甚者,解答還需計時?當真豈有此理。梁蕭微感氣惱,但瞧沙粒瀉得飛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雜念,自忖道:「砝碼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陣,砝碼份量才是關鍵。但眼下砝碼眾多,質料各異,這一盞沙漏時光,如何稱得出份量?」恍然間,他明白此題厲害之處,額頭不禁滲出冷汗來,但他素來倔拗,若非道末途窮,絕不率爾認輸,當下蹲下身子,在砝碼中反覆揀選,揣摩份量。

  沙漏一瀉如注,轉瞬逝去大半。梁蕭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亂,拋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碼,站起身來,抱肘沉思,但覺如此揀選,等到沙漏瀉盡,也難尋出合適砝碼,這場鬥智,自己必輸無疑。不禁歎了口氣,回望蘭婭,欲要認輸,但見她大張美目,微啟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歎息。梁蕭低頭歎了口氣,正要開口,心中一個念頭忽地閃過,不覺渾身陡震,抬頭瞧著蘭婭。蘭婭見他目露奇光,神色大異,心頭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間,梁蕭走了過來,蘭婭只覺身子一輕,已被他摟在懷裡。

  蘭婭驚道:「你做什麼?」欲要掙扎,但與這男子胸膛一碰,便覺耳熱心跳,四肢綿軟,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蕭抱起蘭婭,大步走到天平前,將她放人托盤裡,天平傾轉過來,左右持平。剎那間,只聽格得一聲,兩扇石門嘎吱嘎吱敞了開來。

  梁蕭瞧著門洞,歎道:「原來如此!」蘭婭奇道:「梁蕭,你怎麼猜得出來?老師說,你一定猜不出來?」梁蕭歎道:「他說得或許不假。換作兩年之前,我決計猜不出來。不過,適才我在砝碼中揀選,瞧得上面刻有許多字跡,但唯獨少了一樣。那便是生命。」蘭婭道:「但那已刻在石塊上了。」

  梁蕭搖頭道:「中土有句話,叫做:」人命關天『,家國易亡,財富易逝,一代王者也會成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無窮盡。「說到這裡,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與人的生命匹敵,這裡除卻我,便是你了……「蘭婭連連點頭。梁蕭說到此處,若有所思,又道:」或許,尊師想說:倘使人們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將再無仇怨,永無戰爭。「蘭婭點頭歎道:」你說得對極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門道:」裡面是安拉永恆的寶庫,匯聚了先哲們的智慧。「梁蕭定睛望去,隱見得其中擺放了一排排書架,羊皮卷的氣息飄來,令人心怡。

  蘭婭眼中有敬畏之色,肅然道:「老師說過,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學習它們。梁蕭,你解開了鎖鑰之題,不妨進去瞧瞧,挑戰先哲,解答他們的難題。」梁蕭內心一陣恍然,驀然歎道:「蘭婭,尊師不但學問出眾,抑且胸襟過人,梁蕭與他緣吝一面,可謂遺憾終生。」蘭婭微微苦笑,道:「這也是他臨終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蕭心道: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間卻沒有幾個人能夠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抬眼望著黑黝黝的門洞,不覺癡了。

  梁蕭在馬加拉住了下來。他研讀先哲遺著,東西之學,豁然貫通。蘭婭得見梁蕭,心意已足,朝夕看顧,不忍相離。有時入夜,梁蕭登上塔頂,瞧罷天上星斗,便向東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啟明星起,明月西墜,方才帶著一身露水,黯然回屋。蘭婭心中奇怪,卻又不好開口詢問。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時間一晃即過。這一日,晨曦初露,蘭婭照例捧了早點,推開石門,驚覺屋內書卷整齊,卻無半個人影,遙見石壁上刻了數行漢字,字字人石半寸: 「光陰寸箭,一發三載。吾性拙駑,窮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脫。朝夕得君眷顧,惶惶然無以為報。人生聚散,譬如朝露,灑淚而別,莫如悄歸。梁蕭再三頓首,不知所言。」

  字跡跳脫,正是梁蕭手跡,蘭婭怔征瞧了半晌,手一鬆,那張瓷盤隨著那顆心兒,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蕭轉道南行,走了月餘,遙見大海,對面海島上一座燈塔高人云端,但累經戰火,早已破敗不堪。梁蕭憑海臨風,望塔興歎,生出興廢難知之感。那燈塔殘破,不耐細看,梁蕭復又渡海向南,幾日後,漸漸深人戈壁,只見許多尖頂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淒風慘慘,猶如鬼哭。梁蕭揀了一塊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卻是一個圓臉細眉女子,他癡癡凝視許久,將石像置放塔前,任憑風吹流沙,將其慢慢湮埋,幽藍的月光,在他身後拖出細長的影子,襯著永恆宏大的尖塔,不勝伶仃。

  在埃及住了數月,梁蕭乘船出海,到得羅得斯島附近,不知是哪兩國的艦隊正在鏖戰。此處海面與中土不同,平靜少風,千餘戰船百槳起落,彷彿一條條巨大的蟲豸,在紫色鏡面上蜿蜒爬行。商船為避戰火,在島上歇了幾日,待得戰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蕭終於抵達雅典郊外,他登上一處矮崗,眺望衛城,卻見那裡只餘一片廢墟,折斷的大理石柱似一個個戰死的漢子,頹倒在荒涼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團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崗下的牧童哼哼有聲,抽打著晚歸的牛犢,一個吟遊者則抱著唯吟我,縱情彈唱。梁蕭聆聽良久,直待再也聽不見歌聲,一陣失落湧上心頭,不覺長長歎了口氣,一振青衫,向著更遠的西方走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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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54:05 |只看該作者
天道卷 第六章 天狼嘯月


  韶華梭擲,日月飛箭,彈指之間,又過七年。

  日頭當中,沙海無垠,天地間熱浪滾滾,好似無色的火焰。風兒時大時小,捲起縷縷細沙,撲在一個褐髮漢子臉上。那漢子牽著駱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地駐足,眺望層疊起伏的沙海,暗自發愁,他身後一個金髮白臉的少年也隨之停下,扯開皮囊,咕嘟嘟地喝著酒。

  褐髮漢子忍不住回頭喝道:「盧貝阿,少喝些!咱們被困住啦!知道嗎?被困住啦!」 少年抹了一把嘴,悶聲道:「喝了這口,再也不喝啦?」隨手將酒袋丟上駝背,哪知一沒擱穩,啪嗒一聲墮在地上,囊中紅酒一瀉而出,瞬息滲人沙裡,少年伸手去掏,卻哪裡還來得及。褐髮漢子眼中噴火,吼道:「該死的小鬼。」搶過革囊,內中只剩下一小半。盧貝阿臉色發白,轉身便逃。褐髮漢子怒罵一聲,拔出一把彎刀,撒腿追趕,嘴裡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鬆軟,兩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艱難,盧貝阿忽地一腳踩虛,摔倒在地,褐髮漢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鋒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盧貝阿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

  褐髮漢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頂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張嘴搶水。」盧貝阿痛得齜牙,但見他口氣雖惡,眼中怒火卻已淡了,心知他怒氣已消,便笑道:「殺了我,就沒人陪你說話解悶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悶死才叫難過。」褐髮漢子哼了一聲,將刀插回鞘中,憤然道:「冒失鬼,再犯錯,我一刀……」他手掌一揮,露出威脅神氣。盧貝阿吐舌笑道:「你才捨不得砍我腦袋。」

  褐髮漢子冷笑道:「不砍你腦袋,就不能閹了你這小狗子麼?」盧貝阿面紅過耳,啐了一口,褐髮漢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亞做寡婦嗎?要麼,我替你娶她……」邊說邊拿眼珠子瞟向盧貝阿的下身,盧貝阿被他瞧得心裡發毛,叫道:「混蛋!閉嘴!」褐髮漢子嘎嘎怪笑兩聲,忽地咦了一聲,手指遠處道:「盧貝阿,你瞧。」盧貝阿兀自生氣,怒沖沖道:「瞧你個鬼。」偷眼望去,卻見滾滾流沙中,一個黑點忽隱忽現,飛逝而來。盧貝阿奇道:「那是……」話沒說完,褐髮漢子按住他頭,伏了下來,輕輕拔出刀,低聲道:「是沙盜!」只瞧那黑影逝如飛電,越來越大,一個男子形影依稀可辨,盧貝阿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澀聲道:「只……只來了一個,怕什麼?」褐髮漢子怒道:「別廢話,拔刀。」盧貝阿屏住呼吸,伏在駱駝後面,死死盯著來人。

  那人越逼越近,卻是一個肩披銀狐坎肩的灰袍漢子,彎腰低頭,踩著一樣古怪器械,狀似雪橇,但遠為寬大,中有槓桿相連,外有鐵皮包裹,兩側有細長鐵管,被那人雙手握著,向後一扳,鐵皮便骨碌碌轉一轉,帶得鐵橇躥出丈餘。二人從未見過如此怪物,一時心子狂跳,掌心滲出許多汗水。

  那漢子雙手扳動鐵管,乍起乍落,衣發飄飛,宛似流沙中飄行,不多時,便到駱駝之前,直起身來。盧貝阿定眼細瞧,但見那人修眉風眼,顧盼神飛,雙頰濃髯如墨,髯下隱約有一道細長刀疤。盧貝阿本當來人必然凶神惡煞,哪知卻是這般模樣,兀自發怔,忽覺身畔颯然,褐髮漢子彎刀破風,直劈那人面門。灰衣人似乎沒料到駱駝後伏有人手,咦了一聲,身子稍側,褐髮漢子一刀劈空,匆忙橫刀旋斬。那人卻不理會,大大踏出一步,褐髮漢子再度劈空,忙一掉頭,卻見灰衣人已拾起盧貝阿弄丟的革囊,嗅了嗅,咕嚕嚕喝起囊中的殘酒來。

  褐髮漢子心中駭然,挺刀前撲,孰料一把彎刀從旁掠來,當得一聲將刀格住。褐髮漢子怒從心起,叱道:「盧貝阿,你又犯傻了嗎?」盧貝阿臉一紅,搖頭道:「我瞧他不像啊。」褐髮漢子道:「不像什麼?」盧貝阿道:「不像沙盜。」褐髮漢子怒道:「你懂個屁。」盧貝阿囁嚅道:「我瞧不像。」二人這邊爭執,灰衣人卻只顧飲酒,褐髮漢子也覺疑惑,彎刀不自覺垂了下來。

  灰衣人鯨吞牛飲,喝光酒水,將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沒酒喝了,當真痛快!還有嗎?」褐髮漢子道:「沒了。」那灰衣人轉眼打量他,笑道:「聽口音,你們是從熱那亞來的?」他初時說的回回語,這時突然變成一句拉丁語。褐髮漢子聽得一愣,脫口道:「沒錯,我們是熱那亞的商人,去中國做生意,途中遇了盜賊,同伴們都被衝散啦。好了,這裡沒酒,你快快走吧。」盧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羅你撒謊,咱們還有三袋酒,夠喝兩天……」褐髮漢子塔波羅沒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謊話,頓時氣結,恨不得奮起老拳,狠揍他一頓,要知道,如今困於大漠,飲水貴於黃金,為了點水滴漿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為怪。灰衣人來得蹊蹺,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羅一邊喝罵,一邊攥緊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漢子動靜。

  灰衣漢子微笑道:「好個吝嗇漢子,若我拿水換酒,你答應麼?」塔波羅見他衣衫平坦,鐵撬空空,並無藏水之地,冷笑一聲,道:「這沙漠裡哪會有水?你騙人吧?」灰衣漢子道:「聖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嗎?上帝怎會背棄他的僕人?」塔波羅聞言肅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對他憑生親近。

  灰衣漢子不置可否,看看日頭,又瞧了瞧腳下陰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雙手此起彼落,挖出一個深坑,而後探手入懷,取出線香一束,捻動食中二指,紅光閃處,輕煙裊裊升起。灰衣漢子將線香插入坑中,脫下銀狐坎肩,蓋住坑口,不令煙霧滲出。

  二人瞧他舉止古怪,均感驚奇。塔波羅見多識廣,頓時疑竇叢生:「這漢子舉止怪異,莫不是哪裡來的異教徒?這些古怪舉動,是他殺人前的儀式麼?」一時越想越驚,背脊不覺冷汗滲出,想要拔刀,但見那漢子意態自若,又感手腳發軟,全沒了方纔的勇氣。

  正自躊躇,遠方沙堆上升起了細細白煙。灰衣漢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幾步趕到冒煙處,雙手便如兩把小鏟,在沙中掘起坑來,不一陣,他掘出一個深坑,將革囊探進去,似在汲水,有頃,那漢子走回來,將革囊交給盧貝阿,道:「沉一陣子,便能喝了。」

  盧貝阿但覺人手沉實,微微一晃,囊內傳來汩汩之聲,不禁喜道:「是水,是水!」 塔波羅劈手奪過革囊,湊近一嗅,果然濕氣撲鼻,不由得瞪圓了眼,咕噥道:「奇怪,你 ……你是魔法師麼?」灰衣漢子淡然一笑,道:「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個小把戲罷了。那邊還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羅被他道破心曲,頰上發燒。盧貝阿年少輕率,二話不說,抓起幾個空革囊搶到坑前,只見坑內一汪泥水,雜著沙子不斷滲出,他汲了些許,坑底復又冒出許多,始終與沙坑齊平,永無耗竭。盧貝阿將革囊裝滿,歡喜折回。塔波羅接過水囊喝了兩口,始才深信不疑,從駱駝上將下一囊酒,遞給灰衣漢子,朗聲道:「生意人說話算數,咱們以水換酒。」灰衣漢子笑道:「說得是,生意人便該有生意人的樣子。」接過酒囊,揣在腰間。

  盧貝阿心頭佩服,蹺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過,你……你能帶我們走出沙漠嗎?」灰衣漢子笑而不語,只是坐下喝酒,有頃,一袋酒盡,方才起身道, 「出去不難,但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塔波羅見他設法尋水,已暗服其能,聞言喜道:「你若能帶我們出去,我把貨物分你三成。」

  灰衣漢子道:「我要你貨物作什麼?你給我酒喝,我給你帶路,此來彼往,公平之至。」 塔波羅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對方翻悔,忙道:「一言為定,帶我們出去,三袋酒都給你。」

  灰衣漢子再不多說,將鐵撬擱在駝背上,解了酒囊,邊走邊喝。那二人吆喝駝馬跟在後面,腳下忽淺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響。灰衣人卻步子極大,落足處竟悄無聲息,他時不時掐著五指,觀天望地。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天氣向晚,由暑熱轉為極寒,冷風銳如利箭,絲絲尖嘯,夜空澄淨無翳,恰似一塊碩大無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掛在西邊,圓大光潔,映得沙海微微泛藍,如夢似幻,叫人心意安寧。

  盧貝阿手牽駱駝,一步一陷,費力地跟在那漢子身後,見他拿著酒壺,三步一飲,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東方來的旅行家嗎?」灰衣漢子嗯了一聲。盧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這酒是報達人釀的,不地道,我家鄉的紅酒,那才叫好。」 灰衣漢子笑道:「熱那亞我也去過,酒好,小牛肉也挺鮮嫩。不過,大漠裡飲酒的滋味,卻非別處可及!」盧貝阿一拍額頭,恍然道:「是啊,飢餓時吃黑麵包,比飽足時吃小牛肉快活。沙漠裡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顧說話,足下忽地絆了一跤,一頭栽進沙裡,抬頭看時,卻見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髏頭齜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窩正和他對視,頗是疹人。少年只覺背脊生寒,驚懼之餘,又生惱怒,出腳將骸骨踢出老遠,摔得粉碎。他出了這口氣,拍手啤道:「讓你絆我。」

  灰衣漢子冷眼瞧著,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間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紀,卻要與這骸骨為伴了。人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又有幾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幾人知道,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幾許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歎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欲上層樓,欲上層樓,而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稼軒的詞終是好的,人卻迂了,一醉方休,豈不痛快得多。」

  盧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說什麼?」灰衣漢子淡然道:「隨便嘮叨幾句。是了,盧貝阿,你小小年紀,幹麼背井離鄉,來做行商的勾當。」盧貝阿面皮一紅,忸怩道:「我……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很有錢,我配不上。」灰衣漢子皺眉道:「此來萬里迢迢,道路艱難,若要賺錢,在家中做些生意,豈不更加穩妥?」盧貝阿道:「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啊。」 灰衣漢子心道:「這一來一去,累月經年,那女孩子正當華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像,嘴裡到底不忍說破,歎了口氣,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漸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幾從稀疏草莖來。兩個行商見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羅撲通跪倒,對天長笑,雙手在胸前劃著十字,盧貝阿則喜得大翻觔斗,嗷嗷怪叫。

  灰衣漢子瞧著二人歡喜過了,方道:「此處向東北走,當是水草豐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難。所謂聚散無常,咱們就此別過。」正要抽身離去,塔波羅已一步搶上,叫道: 「先生,您救了我們性命,叫我們如何報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禮,灰衣漢子大袖一拂,塔波羅只覺一隻無形巨手將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漢子屢顯奇跡,讓人見怪不怪,他早已驚叫起來,饒是如此,塔波羅仍覺不安:「這人真會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僕人,還是異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聽灰衣漢子笑道:「說過了,你給酒,我帶路,你來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咱們兩不相欠,何須多禮?」塔波羅自知三袋紅酒不過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關,二者之間,遑論公平?但見對方落落不羈,也不好俗套,稱謝一番,便直起身來。

  盧貝阿少年心性,與灰衣漢子相處雖只一晚,但見他氣度和藹,心底大生親近。想到便要分別,眼中酸楚,低頭不語。灰衣漢子瞧出來,心道:「這孩子重情重義,倒是我輩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轉身離去。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狼嚎,側目望去,但見遠處山丘上冒出一頭黃狼,襯著慘白落月,怪眼中透出無比乖戾。盧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兩步,發出一聲尖叫。

  灰衣漢子眉頭一皺,忖道:「這孩子忒也膽小了……」忽見塔波羅也是面白如紙,大張著嘴,雙眼瞪圓,死死盯著黃狼,身子一動不動。灰衣漢子心中詫異,拾起一枚細石,欲要射出,卻見那頭黃狼轉過身,一道煙跑了。塔波羅身子一軟,坐倒在地,牙關得得直響,道:「來了……惡魔來了……」盧貝阿也撲在地上,渾身發抖。

  灰衣漢子奇道:「什麼惡魔?」塔波羅沮喪道:「就是殺死我們同伴的魔鬼。從撤爾馬罕城出發時,我們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漢子皺眉道:「狼?」塔波羅頹然道:「那夜裡,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來了多少,只瞧見惡狼一群一群撲上來,人馬駱駝,見什麼吃什麼?我帶盧貝阿逃進沙漠,才算拋下它們,但盧貝阿的堂叔卻不知死活……」他嚥了一口唾沫,費力地道:「沒料到,它們還是來了。」盧貝阿跳起來,咬牙道:「跟它們拼啦!」

  灰衣漢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過一頭黃狼,何苦懼成那樣?」塔波羅連聲道:「難說,難說,雖只一頭,卻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漢子道:「狼又不是人,哪來這麼多張致?」塔波羅雙眉一沉,神色詭秘,壓著嗓子道:「你有所不知,聽說,那狼群的頭領是一個人。」灰衣漢子奇道:「有這等事?人狼有別,如何共處?」塔波羅說道:「聽說那人將靈魂賣給惡魔,得到駕馭狼群的本事,專一打劫客商,殘殺生靈。」灰衣漢子搖頭道:「傳說未必可信,草原廣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現一頭黃狼,不足為怪。

  嗯,既是如此,咱們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個照應。「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這人來歷雖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擺脫危機。「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漸豐。日中時分,忽見前方出現一撥人馬,塔波羅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聲叫道:「弗雷德,弗雷德!」盧貝阿也滿臉驚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邊一騎人馬潑喇喇如風奔來,馬上騎士髯鬚火紅,腰粗背闊,生得異常高大,額頭布著三道爪痕,鮮紅刺眼,他跳下馬來,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摟住盧貝阿,眼裡流出淚來,叫道:「我以為你們死啦,以為你們死啦……」叔侄二人劫後重逢,抱頭痛哭。塔波羅瞧著,不勝唏噓。

  二人哭過一陣,各敘別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帶著逃出來的,不過,貨物大都丟了。」言訖甚是沮喪,塔波羅安慰道:「貨物丟了不打緊,人死就不能復生了。」弗雷德點頭稱是,此時一行人馬盡都過來,弗雷德指著一個老者道:「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們都活不了。」塔波羅一眼望去,只見那老者纏著花布頭巾,面色紅潤,白髯如雪,個子短小,精神卻極矍鑠。再瞧一旁,不過寥寥十人,想及出發之際,夥伴數百,駝馬千數,相形之下,好不傷感。

  難過一陣,塔波羅打起精神,將灰衣漢子引薦給對方,眾人聽說灰衣漢子在沙漠裡掘出水來,都感驚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會兒,忽地插嘴道:「山澤通氣,沙中取水,是漢人道士的秘法,你從哪裡知道的?」他這話以漢語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漢子目光一閃,微有詫色,笑道:「運氣,運氣,並非什麼地方都能掘出水來。」阿莫聽他避實就虛,答非所問,面有不悅之色,又道:「那麼敢問大名?」灰衣漢子笑道:「區區賤名,不足掛齒。」阿莫打量他一陣,不再多問。

  眾人攀談一陣,發覺各人雖然丟了貨物,但緊要珍寶卻是貼身攜帶,並未丟失,頓時商議到了中土,合夥變賣,周轉數年,待得攢足本錢,再購買大宗貨物運往西方。弗雷德聽得這麼一說,高興起來,重重拍著塔波羅的肩道:「老弟,你說得對,貨物丟了不打緊,有本領的商人,能把一個金幣,變成一百萬個。」

  眾人大笑,氣氛復又熱切起來,塔波羅笑道:「我有一個堂兄,叫做馬可波羅,他在中土經商,認識許多韃旦大官、大商人,咱們去投靠他,必不會錯。」眾人大喜,紛紛叫好,阿莫卻冷哼一聲,道:「你們開心得早了罷,這裡還是天狼子的地盤。保得了性命,才說得上做生意。」

  這話便似分開八半頂陽骨,潑下一桶冰雪水,眾商人滿腔熱血盡都涼了,相互呆望,沒了言語。灰衣漢子忽地問道:「天狼子到底是什麼?」阿莫沉著臉不答,跨上駱駝,當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隨。塔波羅側過頭,對灰衣漢子輕聲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對這名字,大夥兒都有些忌諱。」灰衣漢子微微頷首,心道:「『天狼子』是漢人字號,莫非這凶人來自中土?」左思右想,卻想不起這號人物。

  眾人一路行去,陸續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時至日暮,商隊增至五十來人。日頭落盡,眾人圍坐一團,燃起辣火,說到早先際遇,無不淒惶。不少人失了親友,聽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嚎,淒厲詭異,月色也彷彿暗了一下。場上哭聲頓止,死寂一片。塔波羅站起身來,手搭涼棚,極目瞧去,只見一個犬形黑影在遠方一閃而逝。再瞧眾人,個個臉色慘白,全無血色,唯有灰衣漢子聞如未聞,歪在地上飲酒。正自驚疑,忽聽弗雷德在耳畔低聲道:「塔波羅,咱們逃不掉啦,它還跟著?咱們……一個……唉,一個都逃不掉。」塔波羅掉頭,只見弗雷德的大鬍子抖個不停,眸子裡滿是絕望。弗雷德狠狠嚥了口唾沫,道:「塔波羅,若我死了,你還活著,請你照拂盧貝阿, 他年紀小,人也不大機靈……」塔波羅點頭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帶信給表兄。」兩人四目相對,兩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處,但覺對方掌心濕津津的,滿是汗水。

  灰衣漢子目光閃爍,忽道:「這天狼子是什麼來歷?」眾人聽到這個名字,面皮一繃,露出懼色。阿莫低咳一聲,拿根棍子撥弄數下,讓篝火亮了些,緩緩道:「這來歷難說得緊,有人說它是狼,有人說它是人,還有人說它是半狼半人。」灰衣漢子道:「如此眾說紛紜,想必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臉色青白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時,這條道路很是太平,頭頂一隻金盤走上一年,也不打緊。十多年前,黃金家族發生內亂,諸王不滿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奪取汗位,便打起仗來。連年交戰,弄得草原荒煙千里,白骨纍纍,無數人家破人亡,餓死的餓死,沒餓死的便做了馬賊。」灰衣漢子默然一陣,道:「天狼子是那時出現的麼?」阿莫道:「不錯,因為戰事頻仍,故而盜賊蜂起。說起來,天狼子也是盜賊之一,只不過他獨來獨往,行事格外凶殘罷了。別的馬賊,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厲害。」

  一個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開天狼子,又怎麼應付那十二隻惡鳥呢?」眾人眉頭攢起,皆是發愁。阿莫擺手道:「說這話晚啦,天狼子在後面,回頭路是走不得了。向著天山走,還有幾分活路。天山十二禽雖是狠毒,但說殘忍好殺,恐怕還不及天狼子。」眾人聽得這話,頓生進退維谷之感,一個個悶頭不語。

  灰衣漢子不解道:「狼性殘忍,如何能與人共處?」阿莫擰起灰白眉頭,拈鬚道: 「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咳,這也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聽說那天狼子本是人類嬰孩,父母死於戰亂,恰逢一頭母狼丟了崽子,揀到他,便將他當作崽子養了。後來一個漢族道人經過,一時好心,將他從狼群裡救了出來,帶回村莊教授本事。幾年過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隨道人練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揉,成為當地數一數二的獵人。唉,也是冤孽,誰知十八歲時,這天狼子春心萌動,不經意間,愛上了一個同村的美麗少女……」說到此處,阿莫眉間微黯,輕輕咳嗽數聲。他雖不說,眾人卻也隱約料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默默望著阿莫,場中十分安靜,唯有篝火燃燒,畢剝作聲,忽然,一聲極輕極細的狼嚎從遠處升起來,悠悠忽忽,久久不絕,眾人只覺頸背發麻,都向舞火湊近了些。

  阿莫抬起頭,望著天上缺月,歎了口氣,幽幽道:「可惜,虎豹兇猛,卻不會採摘清晨的薔薇;天狼子雖能生擒熊羆,卻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愛那少女,時時向她贈送獵物,但那少女卻愛著一個富家子弟。但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貪圖天狼子的本事,從不拒絕他送來的獵物。故而天狼子總也蒙在鼓裡,只當少女有意,歡喜不盡,豈疑有它。直到那天夜裡,他打獵回來,忽然發現,那個少女和情人在山谷野合。天狼子憤怒之極,當場便想殺死二人,緊要關頭,他師父卻趕了來,老道士見狀出手阻攔。天狼子鬥不過師父,一氣之下逃進深山。那少女與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禮,月後成親。那男子本是當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圓百里的人家都來道賀,載歌載舞,火光燭天,就在大家歡喜沉醉之時,探山中卻忽然傳來狼嚎之聲,初時只有一聲兩聲,此起彼落,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聽著十分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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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54:35 |只看該作者
  說到這裡,眾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無不心寒,阿莫頓了頓,又道:「人們尚自奇怪,狼群已從四面八方衝了過來,喝醉的獵人不及開弓,就被咬斷手腕;男人們還沒拔出彎刀,已被撕破喉嚨。最後,活著的人聚在一起,奮力抵抗。這時,他們猛然瞧見,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發,眼珠血紅,發出狼一樣的嚎叫聲。狼群聞聲,奮不顧死地撲上來,人們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像河一樣流淌,滲人泥土,濺滿牆壁。後來,新郎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當著新郎污辱了那個新娘,然後,野狼紛紛撲了上去……」阿莫說到這裡,臉色陰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個不停。場上寂然半晌,盧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聽說瘋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沒殺他。」盧貝阿鬆了口氣道:「還好,少死了一個人。」灰衣漢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麼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說來,天狼子不僅殘忍,而且工於心計!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卻能隱忍一月之久,覷機發難,這份耐心真為人所難及。」眾人都是點頭。卻聽灰衣漢子笑道:「只是無論真假,老先生這故事都說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臨其境之感。」一個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簍子。」灰衣漢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聽途說罷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如能加把勁,趕到天山腳下,便脫險了一半。」

  灰衣漢子道:「天狼子武功既高,又有驅狼趕虎之能,倘若趕盡殺絕,逃到哪裡還不是一樣?」一個商人擺了擺手,道:「這位有所不知,據說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虧,從此不敢逼近天山。」灰衣漢子興致陡起,問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歎道:「這個傳說流傳甚廣,但其荒唐怪譎之處,令人不敢深信。」灰衣漢子笑道:「荒唐怪譎才有意思,兄台但說無妨。」

  那商人卻笑不出來,喝了口酒,長歎道:「聽說十多年前,天狼子橫行天山時,跟天山十二禽起了衝突。雙方數次拚鬥,各有損傷。後來一天夜裡,天狼子聚集數千頭惡狼,趁夜奇襲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瑤池。哪知這一回卻是十二禽的大首領設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騎,將天狼子連人帶狼誘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便很奇特,兩崖掛著冰川,險峻異常。大首領立馬山頂,待狼群人谷,點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藥,炸毀冰川,當時雪崩數十里,彷彿天崩地裂一般,萬千惡狼盡被葬身谷底。天狼子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殺數百里,多年來都銷聲匿跡。唉,大夥兒只當他早巳暴屍荒野,不想今又重現,看來老天無眼,卻是不肯收留這個孽障。」說罷不勝頹喪。

  灰衣漢子不由擊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計,氣魄極大,非大英雄、大豪傑不能為之,若有機緣,真想會這大首領一會。」眾人多數來自西極,頭一回聽到這傳說,遙想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揣度那大首領的英風俠氣、躍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盧貝阿道: 「先生說得極是,若能見那位大首領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羅嗤了一聲,道:「你嚷什麼,這等頂天立地的英雄,憑你這點福分,也見得著嗎?」盧貝阿白了他一眼道: 「不與你說。」轉向那商人殷切問道:「你見過大首領麼?」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說什麼笑話?我見了他,這顆腦袋還在脖子上麼?十二禽都是無惡不作的馬賊,蒙古人數次剿滅,都奈何不得!「 眾人心頭均是一冷,盧貝阿頹然道:」我還當他們與天狼子作對,定是了不起的好漢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阿莫點頭道:「是啊,聽說十二禽與天狼子結仇,也是為分贓不勻,爭奪地盤。」眾人想到後有惡狼,前有兇徒,一時間愁上心來,各自歎氣。

  收拾好行李,眾人方要起駝動身,忽聽一串鑾鈴響動,便如風過珠簾。眾人正自詫異,卻見一人一騎翩翩過來,那馬骨骼粗大勻稱,遍體火紅,鬃毛奇長,空有馬鞍卻無韁繩,馬上坐著一名女子,紅衣裹體,纖穠合度,臉上有一襲輕紗,想是為了阻擋風沙所設。火光搖曳中,可見馬後橫了一支五尺長、半尺寬的長匣,烏木鍍金,頗是鄭重。

  那馬奔跑奇快,一陣風到了眾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頓,凝如山嶽。眾人暗中喝了聲采:「好駿的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掃過眾人,突地朗聲道:「要過天山麼?」用的是突厥語,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兒的爽快,眾人一愣,盧貝阿嘴快,大聲道:「對呀。」 紅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性命的,便往回走!」

  眾人心神劇震:「無怪狼群沒有追上來,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禁冷汗長流。阿莫強作鎮定,躬身道:「多謝姑娘相告。」紅衣女卻不回禮,撥馬便走,哪知紅馬並不向前,打了一個響鼻,逕自向人群走來。紅衣女子詫道:「阿忽倫爾,你又不聽話了……」 說話間,眼光猝然落到灰衣漢子身上,嬌軀一震,啊地叫出聲來。

  紅馬靠近灰衣漢子,伸長脖子嗅嗅他肩頭,灰衣漢子撫著紅馬鬃毛,苦笑道:「老夥計,好久不見了。」紅馬灰了一聲,鼻子在他臉上蹭蹭。灰衣漢子抬眼望著紅衣女子,澀聲道:「風憐,你還好麼?」紅衣女子身子又是一震,面紗上多了幾點濕痕,忽地怒聲道:「不好,一點都不好,半點都沒好過……」她拉開面紗,嬌艷的雙頰上淚水縱橫,顫聲道:「這十年來,半點都沒好過……」驀然間她身子一晃,忽地墮下馬來。

  這灰衣漢子正是梁蕭,他西遊歸來,卻在此處與風憐相逢。風憐乍然見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湧,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梁蕭一步搶上,將她摟住,自她後心度人一道真氣,風憐朦朧中咳嗽數聲,只覺背上暖流湧動,渾身酥麻,張眼一瞧,卻見梁蕭一臉關切,心中怒氣頓消,又感羞赧,匆匆闔上眼睛,低聲道:「要你多事呢,還不放手?」

  梁蕭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復元,仍是挽著她手,定睛細看,卻見十年不見,昔日少女早已長成,眉眼未語含情,更添嫵媚,但見她朱唇輕顫,雖欲說話,但終究哽咽,忽地一頭倒在梁蕭肩頭,嗚嗚哭了起來。梁蕭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著。眾商人見他二人故舊重逢,也不便打擾。

  風憐哭了許久,委屈稍減,方才抬頭道:「西崑崙,你知道麼?我尋了你整整六年,我沒一時不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你。」梁蕭奇道:「你尋了六年?有什麼要緊事嗎?」風憐又落下淚來,道:「阿爸臨死前叫我尋你。」梁蕭一震,脫口道:「鐵哲先生去世了?難道蒙古人攻進了劍谷?」

  風憐搖了搖頭,道:「和蒙古人沒干係,那一天,你不告而別,大家都很難過。第二天,爺爺突然叫上阿爸,兩人在劍塔裡鑄劍。一鑄便是三年。但不知為甚,那柄天罰劍鑄了三年,始終難以成形。有一天,爺爺對阿爸說,天罰劍戾氣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須以人祭劍,始能成形。」梁蕭變色道:「以人祭劍?如何使得?」風憐慘笑一笑,道: 「是呀,阿爸也這麼說,又說,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惡人祭劍。可是爺爺說,這樣徒添殺戮,戾氣更重,天罰劍即便成形,也是無量凶兵,成為天底下的禍害。他說完……說完……」風憐驀地小嘴一撇,撲進梁蕭懷裡,失聲哭道:「爺爺他就縱身一跳,便跳進了鑄劍爐裡去了……」眾人聞言,無不失色。

  梁蕭心頭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風憐哭夠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風憐泣道:「爺爺以身殉劍,天罰劍終於成了形。阿爸承襲爺爺的遺願,繼續鑄劍。他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寐,晝夜鍛打劍坯,足足鍛了三個月,憔悴得不成樣子,我看不過去,便呆在劍塔裡陪他。」她說到這裡,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給他送了飯,睏倦了,就在側室裡打了一會兒噸,忽聽得外面風雷交加,滿天的電光,似乎都向劍塔聚來。」風憐說到這裡,不知為何,忽地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梁蕭心道:「天生雷電,莫不是神劍出世,引動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卻聽風憐勉強止淚,顫聲道:「我當時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這時,忽聽鑄劍室中一聲巨響,竟將天雷聲也比了下去,我跑進去一瞧……卻見阿爸倒在地上,懷裡摟著一把劍,大口大口的鮮血噴在劍身上……西崑崙,劍……劍是鑄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斷了氣……臨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罰劍帶給你,讓你守護精絕族的神劍。」她說罷,轉身將那個烏木匣子捧於梁蕭,梁蕭神色凝重,揭開箱蓋,卻見匣中一柄烏鞘長劍,有柄無愕,鋒長四尺,乍眼瞧去,與尋常寶劍無異。梁蕭隨手拔劍,但覺甚為滯澀,微一用力,鞘內傳出怪響,嘔啞難聽,梁蕭眉頭一皺,長劍嗖地脫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覺吃了一驚,敢情劍身上紅銹斑斑,竟是一把銹劍。

  眾商人從旁瞧見,均感失望:「兩個人的性命鑄了一把銹劍,太也不值了?」風憐瞧出他們的心思,美目中滿是怒意,挨個兒瞪將過去。

  梁蕭看罷,略一沉吟,闔上匣子,重又放回馬背。風憐急道:「你不肯收麼,是不是嫌它銹了……」眉眼一紅,似要哭出來。梁蕭搖頭道:「令祖父同鑄之劍,豈是凡品,只是區區德行淺薄,當不得『天罰』二字?你先留著,遇上配使之人,轉贈與他。」風憐大覺刺耳,生氣道:「這是什麼話?西崑崙你怎麼啦?天罰劍生了銹,你也生了銹嗎?」梁蕭歎道:「你說得是,都生銹啦!」風憐銀牙一咬,擰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絕人才不會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蕭瞧她眼角細紋如絲,不復往日光潤,暗想她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幾多風霜摧折,心頭一軟,攔住她道:「好啦,別孩子氣,我們要出發了,你上馬同行吧。」

  風憐怒氣未消,頓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氣,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騎。」氣呼呼擰過頭去,梁蕭無奈,翻身上馬,挽住她道:「那麼一塊兒騎吧!」風憐略略掙了一下,但終究拗不過心底的情意,終究乖乖上馬,倚在梁蕭懷裡,六年來,她苦苦尋找這負心漢子,但雲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夠尋到,風憐背地裡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淚,如今終於找到,大願得遂,心頭萬鈞大石落地,但覺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噸來。

  困了半晌,忽被蹄聲驚醒,風憐揉眼瞧去,只見遠處奔來一彪人馬。尚未馳近,便有人高喊道:「你們遇上狼群嗎?」阿莫應道:「遇上啦!」對面人馬散成半圓,兜截過來。眾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見三騎人馬並騎馳來,乃是三個年輕漢子,個個俊朗不凡,白緞披風裡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朗聲道:「狼群在哪裡?」眾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聲。那漢子臉上如罩寒霜,正要發作,左側一名紅衣漢子道:「烏鴉,我瞧他們都是尋常客商,若是為難,大首領必不高興。」黑衣漢子不悅道:「朱雀,我不過打聽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沒,只怕那怪物真是回來了,大首領也說了,讓咱們小心從事,多方探聽。」紅衣漢子朱雀道:「打聽歸打聽,你別要犯了性子,任意動粗便好。」烏鴉怒道:「當我是你嗎?」 另一綠衣漢子始終神色據傲,此時截口道:「我瞧也沒什麼好問。咱們須得加緊搜尋,倘若趕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領必定歡喜。」

  朱雀不豫道:「翠鳥,你這話未免托大。」烏鴉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論武功,那怪物未必敵得過咱們,況且還有二十個神弩手助陣呢。」眾人聞言望去,眾騎士身上都掛有一張四尺弩機,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馬側。阿莫忽地撥馬而出,欠身道:「敢問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麼?」烏鴉傲然道:「不錯。」眾商人一驚,紛紛握緊刀柄。阿莫賠笑道: 「『天山十二禽』個個以禽為號,果然不假。」他頓了頓,又道:「我們商隊遇上狼群,死傷慘重。如今惡狼四伏,進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俠指點一條明路。」翠鳥冷然道:「我們要追蹤狼群,沒有閒工夫……」朱雀打斷他道:「他們既是尋常客商,理應護送到輪台。」 烏鴉不悅道:「你又來多管閒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領的話嗎?」烏鴉血湧面頰,怒道:「我哪裡忘了?要送便送……」話音未落,一聲狼嚎猝地拔起,悠長淒厲,令人心頭煩惡異常,那三人神色大變,齊聲道:「天狼嘯月。」撥轉馬頭,向狼嚎聲起處奔了過去。朱雀馳出一程,又帶著七名弩手折回來,道:「前途危險,我且送你們一程!」眾商人大有難色,心道:「你來送也未見安穩,天知道你這馬賊打了什麼主意?」欲要拒絕,卻又不敢貿然開口。

  梁蕭忽道:「敢問何為天狼嘯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獨有的嘯聲!」眾人聽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臉色煞白。風憐瞧朱雀愛理不理,不覺心頭有氣,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馬賊,無惡不作。怎會假裝善心,護送起客商來了?」 朱雀臉色陡變,喝道:「天山十二禽雖是馬賊,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尋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們,便大潑污水,詆毀咱們的名聲。不願在下護送的,大可自便。」 梁蕭見他掙得面紅耳赤,心中犯疑。眾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鎮定,振韁而行,眾人無奈,只得尾隨。

  風憐不忿道:「西崑崙,自便就自便,咱們走。」梁蕭道:「我答應照拂他們,不可半途而廢。」風憐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護送麼?」梁蕭道:「天山十二禽名聲不佳,叫人無法放心。」風憐白他一眼:「你呀,一點也不爽快。」歎了口氣,身子微仰,倚人梁蕭懷裡,柔聲道:「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放你不下,日子越久,就越想你 ……」

  縱使梁蕭聰明十倍,此刻也尋不出半句話兒應付,只好做個悶嘴葫蘆,一聲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傳來一聲狼嚎,悠長刺耳,中人欲嘔,一聲叫罷,便聽無數狼嚎聲齊相應和,聲勢駭人。朱雀臉色微變,鞭馬馳出。梁蕭向風憐道:「咱們也去瞧瞧。」縱馬上前,火流星腳程卓絕,頃刻趕到朱雀身旁,朱雀面露詫色,脫口叫道:「好馬!我出一百兩金子買它。」風憐冷笑道:「你做夢麼?別說一百兩,一千兩,一萬兩也不賣!」朱雀臉一沉,眸子仍盯著火流星,梁蕭瞧他目光貪婪,不由微微皺眉。

  行出二十餘里,地上狼糞漸多,爪痕宛然。朱雀臉色越發陰沉,忽然間,遙見前方長草裡紅光閃動,朱雀定睛一瞧,驀地神色慘變,縱馬衝上。風憐兀自張望,卻被梁蕭摀住雙眼,低聲道:「別瞧,就留在馬上。」翻身下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卻見朱雀伏在兩具屍首上,嗔目咬牙,渾身發抖。瞧那屍首衣衫,正是烏鴉、翠鳥。二人連人帶馬骨肉支離,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四周擱著五六具狼屍,其中一頭背上,還插了半截斷刃。

  梁蕭環顧四周,轉身掠出,他去勢飄忽,在草上一縱一躍,便無蹤跡。朱雀瞧得,大為駭異,不覺站起身來,風憐見梁蕭去了,夾馬便追,忽見眼前紅影一閃,朱雀橫身攔在馬前。風憐勒馬怒道:「你作什麼?不怕被馬兒踩著嗎?」朱雀雙眼似要滴出血來,厲喝道:「將馬給我!」忽地縱起,半空中雙掌一翻,風憐便覺勁風撲面,口鼻欲窒,忙呼道:「阿忽倫爾……」火流星應聲、擰腰,斜斜躥出,朱雀一撲落空,急轉身時,只見火流星去若矯龍,已在十丈之外了。

  風憐奔出一程,瞧得無人追趕,方才停下,舒了口氣道:「乖馬兒,又多虧你啦。」 她流浪七年,能夠安然無事,大半因為火流星腳程了得。此時她抬眼望去,卻見四野空曠,冷風幽幽,拂得草叢瑟瑟作響,她胸口一陣發堵,大聲道:「西崑崙,你在哪兒?西崑崙,你……」叫到第二聲,嗓子裡已帶了哭腔,想到與這冤家才見一面,又失了他的蹤跡,不由得芳心寸斷,腦中空空,不知不覺,眼淚已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正要放聲痛哭,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直如驚雷滾滾,悠長不絕,彷彿隱含無窮怒意,連波迭浪般衝開長草,在大草原上縱橫奔騰。

  風憐聽出是梁蕭的嘯聲,芳心突突亂跳,馳出里許,忽見遠處散落許多殘肢斷臂、斷箭破弩,死者均是「烏鴉」手下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將大片草地染紅。梁蕭立在長草間,迎風長嘯,激得茫茫四野迴響不絕,風憐猶未近前,便覺頭暈目眩,匆匆勒住馬匹。猛然間,就聽得東北方悠悠然升起一聲狼嚎,利錐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嘯月」。一時間,兩般嘯聲各不相讓,一似洪濤倒海,一如怪蛇鑽雲,竟在高天迥地間鬥起力來。忽地,梁蕭縱身躍出,向著狼嚎處飛掠過去。

  風憐恍然大悟:「原來西崑崙發出嘯聲,是向天狼子挑戰?」想到梁蕭便要與那大凶人決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繼而又生出許多關切。只一轉念,梁蕭已去如鴻鵲,人影俱無,風憐忙不迭迭,縱馬趕出。天狼子嘯至半途,忽地止聲,梁蕭足下稍緩,雙耳微微聳動,辨別方位。忽然間,又聽西南方狼嚎再起,直衝天穹,梁蕭心中吃驚:「這怪物好快腳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勁敵,抖擻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嘯了不足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頓,梁蕭心下奇怪,足下卻不稍停,誰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東方響起,梁蕭驚疑不定,足下再轉,奔向東方,哪知狼嚎聲彷彿有意戲弄,忽東忽西,時南時北,起落之間,漸漸去得遠了。梁蕭停下步子,巋然而立,任憑長風西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風憐飛馬趕到,滾落下來,急道:「西崑崙,你騎著火流星追他!」梁蕭搖頭道: 「追之無益,此人輕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況且還有狼群助陣,今番即便趕上,也難言勝。」風憐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領不濟,礙了手腳麼?」梁蕭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卻不答話。風憐卻雙頰緋紅,美目閃閃發亮,忽而笑道:「不論如何,你心裡為我著想,我就歡喜。」

  梁蕭苦笑道:「罷了,回去吧。」風憐撇嘴道:「回去作甚,瞅著那些馬賊就生氣。」 氣沖沖將朱雀奪馬的事說了一遍。梁蕭沉吟道:「他奪馬並非出於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腳力,追趕天狼子。」風憐氣道:「你還幫他說話,無端搶人馬匹,就是壞人!」梁蕭道:「率然定人善惡,有失偏頗,一念之差,往往鑄成大錯……」眼見風憐眉間嗔意更濃,轉口道:「好好,你說如何便是如何。」風憐低頭一笑,忽道:「西崑崙,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蕭點了點頭,風憐咬咬嘴唇,倏地秀目泛紅,輕聲道:「我要你……我要你從今以後,不許丟下我,方纔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樣,不明不白走了,讓我再也尋不到……」她心中委屈,話沒說完,淚水已順著玉頰滾落下來。

  梁蕭本不願風憐涉險,方才獨自追趕天狼子,不想卻令她陷人險境,瞧她幽怨神色,不覺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應你便是。」風憐破涕為笑,跳上前來,摟住梁蕭脖子,撲進他懷裡,喜道:「我知道你會答應。」梁蕭話一出口,便已後悔。被她一樓,更不自在,借口讓她乘馬代步,將她扶上馬背,自己步行相隨。

  一人一馬在草原上並排飛馳,火流星縱蹄在前,梁蕭步履閒閒,卻不落下。風憐得梁蕭承諾,喜不自勝,歡然談笑。梁蕭心不在焉,隨口敷衍。他自負輕功了得,今日竟敗給天狼子,頗有幾分失落,想到早先聽其嘯聲,此獠並不十分厲害,沒料到輕功竟然如此高明,忖到這裡,他心念忽動,咦了一聲,風憐怪道:「怎麼啦?」梁蕭叩了叩額頭,笑道:「我想到一檔子蹊蹺事。」說話間,抬眼一望,他臉色忽變,拔足搶出,只見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屍,紅衫白披,正是朱雀,所幸屍身尚且完好。

  梁蕭俯身察看一番,眉間凝霜,站起身來。風憐翻身下馬,走到他身邊,正要說話,忽聽馬蹄聲響,一轉眼,便見南邊馳來四十餘騎,為首一名嬌俏女子,衣衫白緞做底,描繡七色大花,彩光離散,明艷不可方物。綵衣女於駿馬急奔之際忽然翻落,一伏一縱,便到梁蕭身前,瞧見朱雀屍身,臉色陡變,驕指若劍,刺向梁蕭心口。梁蕭未料她突然施襲,一揚眉,飄退丈餘。綵衣女指風落到地上,泥土似被無形棍棒插中,緩緩凹陷,形成一個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淺。風憐瞧這指風恁地古怪,怒道:「你幹麼打人?」綵裳女子卻不理會,秀目大睜,死死瞪著梁蕭,臉色蒼白如死。

  一名青衣女子飛馬趕來,揚聲叫道:「彩風姊姊,怎麼啦?」綵衣女澀聲道:「青鸞,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馬來,一摸朱雀肌膚,臉色大變,反手撕開他背心衣衫,只見肌膚之上,竟有五個淡青色指印,不禁失聲叫道:「天狼功!」

  綵鳳面色慘厲,盯著梁蕭,恨恨道:「你殺了朱雀?」梁蕭還未答話,風憐已搶著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到時,這個挨千刀的臭馬賊早就死啦!」精絕人世代與突厥馬賊為敵,風憐對馬賊一流自也十分厭惡,盛怒之下,出語很不客氣。彩風怒極反笑,素手一揮,眾騎士紛紛下馬,手中弩機指定二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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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七章 故人相逢


  梁蕭識得這弩機名叫「八臂神弩」,發到快時,便像四人八臂同時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傾,足下貼草滑出,逼近綵鳳,五指箕張,飄忽抓落。綵鳳未及轉念,便覺肩頭一麻,已被扣住。這一撲一抓動若雷霆,眾騎士雖強弩滿張,也不及發出一鏃半箭,一個個瞪眼持弩,愣在當地。

  梁蕭笑道:「各位少安毋躁,聽我一言。」綵鳳羞憤難當,厲聲道:「休聽他胡言亂語?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發弩。」青鸞好生為難,道:「綵鳳姊姊,這可怎麼使得?」 綵鳳怒道:「你不聽話麼?」梁蕭微一冷笑,目光一轉,落到眾人身後,忽地面有訝色,脫口道:「阿莫老爹,你怎麼在這裡?其他人呢?」風憐循他目光瞧去,只見阿莫斜靠著一匹黑馬,神色委頓,手裹白布,半個身子血跡斑斑。

  阿莫慘笑道:「其他人麼?死啦,全都死啦。」梁蕭變色道:「你說什麼?」阿莫澀聲道:「你剛一走,狼群就來了,不是這兩位姑娘,我也給狼填了肚皮。」梁蕭只覺腦中轟的一響,盧貝阿的稚嫩的笑臉似在眼前閃現。「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有錢,我配不上……」「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稚氣的話猶在耳邊,梁蕭左拳越握越緊,鋒銳的指甲陷入肉裡。

  忽聽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麼他死了,你還活著?」眾人聞言,盡皆露出悲憤之色。梁蕭眉頭一皺,忽道:「風憐,你乘馬先走。」風憐搖頭道: 「西崑崙你答應過,不丟下我的。」梁蕭無奈,掃視對手,自忖取勝不難,可一旦出手,卻當真結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驕傲,雖被誤會,也不願出言辯解一句。

  僵持間,忽聽北方傳來鐵哨聲,一連三響,時斷時續,宛若九天風鳴,格外清亮。青鸞喜道:「大首領!」也自腰間取出一枚鐵哨,應了兩聲。梁蕭暗自凜然:「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領能與天狼子爭衡,必是頂尖兒的高手,不料西睡荒涼,卻有恁多高人?」 只聽北方蹄聲如雷,馳來一彪人馬,約莫百人,梁蕭抬眼望去,雙眉一顫,扣住綵鳳的手掌不禁鬆了。綵鳳不及細想,一矮身脫出梁蕭手底,擰轉纖腰,連環六指點中梁蕭胸口大穴。風憐從旁瞧見,花容失色,脫口嬌喝,一挽馬鞭,向綵鳳劈頭抽到。

  綵鳳怕梁蕭臨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個「鳳點頭」,避開長鞭,倒掠數丈,瞧著梁蕭,冷冷道:「你中了六記『梭羅指』,還能活嗎?」風憐丟開馬鞭,抓住梁蕭手掌,急道:「你……」梁蕭擺了擺手,揮袖在胸前一撣,布屑紛落,胸前衣上露出六個指頭大小的圓孔,梁蕭微微笑道:「漠漠廣寒,指間梭羅!你小小年紀,能將『梭羅指』練到如此地步,倒也難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氣充足,字字清楚。綵鳳臉上不由血色盡失,她天資奇高,十五歲開始習練這「梭羅指」,至今一指點出,滿杯清水凝結成冰,豈料梁蕭連中六指,毫髮無傷,不由大感驚恐,叱道:「放箭!」

  霎時間,弩機頻響,利箭紛出。梁蕭抓起風憐,向後飛退,並將風憐馬鞭奪過,貫人 「渦旋勁」,在身前掄出一個圓圈,軟鞭破空,隱然有風雷之聲,弩箭觸及鞭風,失了準頭,東西亂飛。

  梁蕭手中鞭花亂舞,足下逝如驚鴻,眾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脫出百步之外,饒是如此,仍是驚險。梁蕭見這綵衣女子這樣狠毒,微感氣惱,揮鞭捲住一支利箭,隨手揮出,那支箭去似電光,比弩機所發還要迅疾,綵鳳驚覺勁風撲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頓驚得閉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頰邊,忽地斜飛而起,咻得一聲,躥入高天。

  同時間,馬嘶聲起,一匹白馬飛馳過來,四蹄騰空,馬背上綠影倏地一閃,那支弩箭已被來人裹在袖裡,白馬飄忽落地,一驟一馳,已至近前??

  眾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聲:「大首領。」風憐自梁蕭肩頭望過去,只見那大首領綠裳緊身,外披綠紗披風,頭戴了一張鮮翠欲滴的柳笠,細長柳條低低垂下,縹緲如煙,遮住面目。風憐訝異之極:「這大首領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個女子?」定睛再瞧,那人體態婀娜,女兒之身再也分明不過,風憐瞧著她,不覺心跳加快:「她一個女兒家,嬌嬌弱弱,卻能馳騁大漠,號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雖多,沒有一個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馬兒也好駿,幾乎比得上阿忽倫爾了。」忽聽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頗為煩躁。風憐不知何故,輕撫馬鬃,細聲安慰,但火流星躁動如故,渾身筋肉鼓漲,勃勃欲發。

  綵鳳張開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馬前,顫聲道:「綵鳳見過大首領。」那綠衣女哼了一聲,道:「你平日倒會逞能!怎麼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鳳凰嚇成雞了?」翠袖一揮,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沒至尾,只餘一個小孔。風憐見得,更覺駭然。

  綵鳳羞得俏臉漲紅,抬不起頭來。卻聽綠衣女又道:「我讓你搜索狼群,你怎麼胡亂與人毆鬥?」綵鳳轉頭瞪了梁蕭一眼,恨聲道:「大首領,綵鳳並非胡亂毆鬥,大首領,朱雀便死在他手裡,他是天狼子一黨。」綠衣女瞧了梁蕭一眼,搖頭道:「不會是他。」 綵鳳急道:「怎麼不是,他與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卻活著,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鸞接口道:「大首領,據我察看,朱雀背後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綠衣女嗯了一聲,淡然道:「你且把經過半點不漏,說與我聽。」青鸞叫過阿莫,阿莫便將如何與朱雀三人相遇,烏鴉、翠鳥如何追趕天狼子,朱雀如何護送客商,如何又聽到狼嚎,如何又與梁蕭並轡前往,前後無遺,絮絮說了一遍。

  綠衣女默然而立,細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見她肩頭微顫,顯然心緒激動,過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個好手,看來那孽畜有備而來。只恐不止他一人,還有厲害幫手。」彩風接口道:「大首領明斷,幫手便是這個灰衣漢子,此獠助紂為虐,尤為可恨。」綠衣女冷冷道:「綵鳳兒,我知道你和朱雀兩情相篤,故而報仇心切,只是……這人決計不會是兇手。」彩風急得面紅耳赤,頂嘴道:「大首領,您說這話,有什麼道理?」綠衣女也不多說,兜轉馬頭向來路馳去,眾人無奈,收拾朱雀屍體,紛紛上馬。

  綵鳳又氣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卻見梁蕭神色猶疑,跨上一步,叫了聲: 「鶯鶯。」聲音不大,綠衣女卻驀地一顫,勒住馬匹,輕輕地道:「敢情……你還記得我?」 梁蕭嗓中一陣苦澀,歎道:「你該明白,我至死也不會忘了你的。」

  這綠衣女正是柳鶯鶯,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適逢蒙古諸王交戰,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橫行,牧民們飽受荼毒。柳鶯鶯氣憤不過,收留了許多孤兒,傳授武藝,並挑出佼佼者,結成「天山十二禽」,專與官軍、馬賊作對。柳鶯鶯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陸續削平數十股兇惡馬匪,大敗天狼子,將其逐離天山,還不時襲擾蒙古王公的商隊,十年之中,做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蒙古大軍幾度圍剿,也沒摸著她半個影子,只好燒殺擄掠一番,詐稱是「天山十二禽」所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齊,日久驕橫,惹來許多物議,大違柳鶯鶯初衷。這一次,她聽說天狼子捲土重來,率眾來迎,哪知竟遇見梁蕭。

  二人十年一別,卻終究餘情難斷,彼此對視,胸中卻如風起浪湧,無法平靜。旁人瞧在眼裡,都覺訝異。風憐看著二人,心中更沒的掠過一絲茫然。默然許久,忽聽梁蕭道: 「這些年,你可還好?」柳鶯鶯轉過頭,淡然道:「梁蕭,你沒傷綵鳳兒,我很是承你的情。」

  風憐瞥了梁蕭一眼,心道:「原來你叫梁蕭,西崑崙這個名字是騙人的麼?」不知為何,心中竟湧起一股濃濃的酸意:「為何這個女子知道西崑崙的真名?西崑崙卻從沒與我說過………」

  梁蕭歎了口氣,又道:「鶯鶯……」柳鶯鶯不待他多說,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帶水。相見不如不見,多見不如少見,萍水相逢,就此別過……」 說到這裡,嗓音忽變嘶啞,突然縱馬揚鞭,率眾飛馳而去。

  梁蕭望著柳鶯鶯的背影,一時也不知是否追上,忽聽火流星發出一聲長嘶,撒蹄向柳鶯鶯去處狂奔而去,風憐慌忙摟住馬頸,翻身跨上,急道:「阿忽倫爾,你上哪兒去?」 火流星只顧埋頭狂奔,激得逆風怒嘯,割在風憐臉上,好不疼痛。梁蕭甚是驚訝,忙展輕功追趕。

  須臾間,火流星趕上柳鶯鶯一行,綵鳳正是有氣無處發,瞧得風憐趕來,喝道:「你來做什麼?」抓過一支長矛,兜頭便刺,風憐大驚,卻又勒馬不住,只得奮起右臂,擋住頭臉。忽然間,她眼角灰影一閃,梁蕭搶到,轉手一撥,綵鳳虎口流血,長矛跳起數丈,梁蕭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將彩風拽下馬來,擎在手裡,作勢欲擲,綵鳳心中駭然,頓時尖叫起來。

  柳鶯鶯見屬下受辱,不禁兜轉馬頭,喝道:「梁蕭,你作什麼?」綵鳳原本驚懼,聽柳鶯鶯一喝,頓覺有了依靠,哇的哭出聲來。梁蕭一呆,歎了口氣,又將綵鳳放下,柳鶯鶯瞧著風憐,心中狐疑:「綵鳳兒刺這女子,梁蕭卻怒成這樣,他二人卻是何干係?」猶疑間,忽覺坐下胭脂馬縱了起來,一聲長嘶,如裂金石,嘶聲未絕,火流星也縱躍而起,揚蹄擺尾,發聲應和。

  梁蕭恍然道:「好傢伙,原來這兩匹馬兒想比個高低!」柳鶯鶯也明白過來,忖道: 「這匹大紅馬非同尋常,怕是胭脂的敵手。」但她心裡有氣,勒住胭脂馬,冷冷道:「比什麼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馬兒與我的胭脂有什麼相干?」梁蕭被她一輪搶白,大感無趣,伸手在火流星頸上一按,火流星敵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撐地,再難躍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與「胭脂」比鬥,狂躁間,掙得滿嘴白沫。梁蕭心中不忍,撫著它的鬃毛歎道:「乖馬兒,別生氣,人家不肯與你賽跑,咱們何苦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柳鶯鶯見他單憑一臂,便鎮住這匹稀世烈駒,甚是駭然,忽聽這話,怒氣又起,啐道:「梁蕭,你嘴裡放乾淨一些。」眾人也還過神來,紛紛怒罵。

  梁蕭話一出口,也覺不雅,面皮微微一熱。柳鶯鶯瞧他尷尬,不知為何,突地憶起少年時候,自己與他浪跡天涯、輕薄鬥口的旖旎風光,心頭沒得泛起一絲甜蜜。癡癡想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眾人喝罵,說道:「咱們尚有正事,莫與這廝羅皂。」也不瞧梁蕭,拍馬便走。梁蕭一怔,放開手,火流星又躥上去,傍著胭脂奔跑,不時挨挨撞撞,試圖挑釁,風憐使盡氣力也駕馭不住。胭脂馴化已久,沒有柳鶯鶯號令,不敢妄動,唯有竭力閃避。其他人瞧得氣憤,又罵將起來,只礙著梁蕭武功,不敢動手教訓。

  柳鶯鶯被火流星擾得心中煩亂,大聲道:「梁蕭,馬兒你自己管好些。」梁蕭冷笑一聲,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馬兒與你有什麼相干?」柳鶯鶯一呆,顫聲道:「說得好,你與我原本都沒什麼相干。」梁蕭賭一時之氣,話才出口,便已大悔,聽她嗓音有異,微感歉疚,歎道:「鶯鶯,我……」柳鶯鶯不待他說完,拍馬便走。火流星撒開四蹄,緊迫不捨。綵鳳與其他人密議道:「大夥兒催馬,把這個大鬍子拋到爪哇國去。」紛紛打馬狂奔,行了一程,回頭一瞧,卻見梁蕭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紛紛咋舌:「這廝到底是人還是鬼,腳程這麼了得?」

  又奔一程,柳鶯鶯緩下馬來,她雖不言語,但同來的卻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綵鳳、青鸞、黃鸝、雲雀,一個個氣量狹窄、口齒伶俐,以綵鳳為首,少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梁蕭,一會兒譏他鬍子太多,一會兒又嘲他臉上留有刀疤。梁蕭泰然處之,風憐卻聽不過去,開口與她們爭辯,但對方人多口利,風憐使盡解數也分辯不過,氣得眼裡淚花兒直轉,舉目望去,卻見柳鶯鶯低頭前行,柳條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了午後,眾人下馬用飯,綵鳳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飯食。風憐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麵餅裡,遞給梁蕭。梁蕭接過,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鶯鶯,忽見兩道森冷目光透過柳條,射了過來。梁蕭心道:「我對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應該。」想著歎了口氣,正要埋頭吃餅,忽聽腳步聲響,舉目一看,卻見柳鶯鶯徑直走來,梁蕭見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鶯鶯……」

  柳鶯鶯一言不發,伸手從背上取下一個錦囊,抽出一張早巳枯敗的柳笠,雙手一搓,柳笠化為齏粉,四散飛揚,梁蕭口唇翕動,但終究沒說出話來。柳鶯鶯掉頭走回,盤膝坐下,梁蕭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頹然坐倒,轉眼望向風憐,卻見她朱唇未啟,似欲說話,終又嚥了回去。

  梁蕭心煩意亂,抬頭望天,忽見東北方飛來十多隻鳥雀。他通曉兵法,精擅風角鳥佔之術,瞧這鳥雀來得驚亂,心念一動,說道:「東北方有殺氣!」柳鶯鶯哼了一聲,彩風卻冷笑道:「你當自己是神仙嗎?鬼才信你!」話音方落,便聽得東北方升起兩起尖利的鐵哨聲,同時間,一支火箭躥上天空,辟啪一聲,散成橘黃火光。柳鶯鶯猛地站來,叫道:「黑鷹求援!」當先躍上馬背,向火箭起處疾馳而去,衣袂飄飄,彷彿飛動著一朵綠雲。眾人均是瞧了梁蕭一眼,神色驚疑,繼而紛紛上馬,追隨柳鶯鶯去了。

  梁蕭正要邁步,忽聽風憐道:「西崑崙,你去哪兒?」梁蕭道:「她們遭逢大敵,我怎能不加援手?〞風憐略一默然,低聲道:」她……她是你情人麼?「梁蕭略一默然,道:」過去曾是。「但覺身後悄無聲息,回頭望去,只見風憐兩眼迷離,臉上淚痕斑斑,梁蕭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忽見風憐臉色發白,後退一步,捂著臉跳上馬背,催趕火流星,一路向著西奔去。梁蕭望著她背影,心念數轉,終於歎了口氣,施展輕功,向東北方趕去。

  不一時,便見柳鶯鶯等人背影,梁蕭隨眾登上一座淺丘。舉目望去,只見前方原野之上,灰黃間雜,狼頭聳動,其勢不下千頭,狼嚎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狼陣中圍了四十來人,眾人坐騎多被咬傷,紛紛捨馬步戰,其中一名黑衣漢子手持一對鷹嘴刀,刀光一閃,便有狼頭滾落。梁蕭心道:「此人驍勇,當是所說的黑鷹了!」

  柳鶯鶯見梁蕭趕來,暗暗皺眉,但此時情勢危迫,無暇計較,只是凝目觀望。梁蕭見狼群東一撮,西一團,便道:「狼陣趨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為何不見有人?」梁蕭道:「換了是我,應有兩個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調度……」綵鳳叱道:「你說什麼,難道黑鷹會是天狼子的走狗?」眾人聞言,均有怒色。梁蕭眉頭大皺,未及辯解,邊聽柳鶯鶯喝道:「下馬,上弩。」眾人轟然應命,棄了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淺丘,箭鏃對準狼陣。柳鶯鶯將鞭一揮,亂箭齊發,當先十頭惡狼嗷嗷慘叫,立時斃命。忽然間,狼群躁動起來,四散分開,東一團,西一撮,三三兩兩,逃出弩機射程之外。柳鶯鶯見狀,正要喝令上馬追擊,忽見群狼在遠處結成兩團,一左一右,兜了一個大圈子,好似兩道濁流,向眾人後方繞來。眾人轉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從前撲至。柳鶯鶯急命結成圓陣。只見狼群忽東忽西,叫人難以測度,眾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須臾一盒弩箭射盡,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齊聲嚎叫,剽若疾電,狂奔撲來。群豪收起弩機,拔刀相迎,霎時間,人聲叱吒,狼群哀嚎,人與狼殊死相搏,鬥成一團。

  梁蕭搖頭道:「擒賊先擒王,不找出首腦,這狼群終究難滅。」卻聽阿莫澀聲道: 「這般說來,老阿莫倒想瞧瞧西崑崙擒賊擒王的手段。」梁蕭回頭望去,見他手按傷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說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觀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來。」他邁開大步,走下淺丘,兩頭惡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撲。梁蕭身形一錯,雙手抓住二狼頸皮,兩頭惡狼凌空撲騰,無處著力。此時又有一頭黃狼撲來,梁蕭將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 向內急收,兩頭狼首尾相接,粘做一處,任憑如何掙扎,也難分開。

  只瞧梁蕭身形飄忽,穿行於群狼之間,但凡有狼撲來,便如法炮製。不一時,他兩手各粘了五頭惡狼,張牙舞爪,猙獰異常,好似兩串活狼長鞭。狼群似乎聽了招呼,紛紛向梁蕭撲來。梁蕭笑道:「來得好。」「滔天勁」注人狼鞭,揮舞起來,所到之處,彷彿雷霆掃過,只聽慘嚎不絕,血肉橫飛,群狼只須蕩著一牙半爪,立時喪命。不一陣,梁蕭身旁狼屍枕籍,不可計數。

  柳鶯鶯見梁蕭吸引住大群惡狼,便發出號令,眾人取下弩機,一齊發箭。一時間,狼群倒斃無數。驀地一聲長嚎自狼群中響起,群狼如蒙大赦,紛紛夾起尾巴,掉頭便逃。梁蕭笑道:「想走嗎?哪有這麼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聲起處飛擲過去,猛可間,只見一頭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連揮,撥開狼屍。

  梁蕭動如閃電,劈手抓向巨狼頭頂,只聽嗤的一聲,他手中多了一張狼皮。地上一個人骨碌碌滾出丈餘,翻身站起,只見他微微佝樓,渾身精赤,毛髮漆黑,蓋住面目。那人盯著梁蕭,發聲尖嘯,遍體毛髮根根豎起。柳鶯鶯不由叫道:「當心,這是天狼功,毛髮也能傷人……」誰知梁蕭聞如未聞,兩眼只是征怔瞧著手中狼皮,柳鶯鶯心中有氣:「我何苦為他擔憂?這廝不知好歹,死了更好?」驀然間,忽聽梁蕭仰天大笑起來。眾人都覺奇怪,彩風努嘴道:「大鬍子瘋了嗎?一張狼皮有什麼好笑?」天狼子也覺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著梁蕭,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亂轉。

  梁蕭笑罷,朗聲道:「天狼子,你避開我一爪,也算有點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鬥得過我嗎?」天狼子仍是眼珠亂轉,一言不發。梁蕭眼中神光進出,喝道:「不敢答麼?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饒你不死。」他這話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厲嘯一聲,渾身毛髮豎起,作勢欲撲,梁蕭動也不動,長長吸一口氣,張口噴出,天狼子只覺勁風撲面,口鼻發窒,渾身毛髮陡然向後飄起,他驚駭已極,四肢著地,向後躥出。梁蕭喝道:「還沒完呢!」手臂掄轉,正要出掌,忽聽柳鶯鶯叫道:「且慢!」梁蕭勢子一頓,道:「怎麼?」

  天狼子趁機退到丈外,但覺肌膚如遭電殛,酥麻無比,饒是他凶殘蓋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氣便將我吹成這樣,倘使出掌,我還有命麼?」雙眼左顧右盼,萌生退意。

  但聽柳鶯鶯冷然道:「他殺了我三名屬下,這筆賬先得算算。」梁蕭詫道:「你要出手?」柳鶯鶯不耐道:「這一陣,你讓是不讓?」梁蕭對她性情瞭如指掌,深知勸也無用,便道:「也罷,你且當心。」當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鶯鶯見他說到「當心」二字,眉梢眼角,關切之色絕非偽飾,沒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底波瀾,高聲道:「天狼子,你我鬥了多年,今日也該做個了斷!我且問你,朱雀是你殺的麼?」天狼子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齒。柳鶯鶯冷笑道:「我卻忘了,你是個啞口畜生,不會說人話。」

  蓮步輕移,飄飄然拍出六掌,梁蕭識得這招「冰花六出」,但較之當年,柳鶯鶯雙掌交換間隙,帶上了「梭羅指」,是以招式更為綿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貓,向左躥開。

  柳鶯鶯一聲嬌喝,使招「冰河倒懸」,縱出丈餘,掌勁重重,向天狼子凌空罩落。天狼子對她掌上寒勁甚為忌憚,一蜷身,閃電般又滾出丈餘。柳鶯鶯一掌拍空,擰腰旋身,衣帶當風,飄然點出七指,天狼子躲閃不及,肩頭挨了一指,嗷嗷大叫,驀地翻身躍出數尺。尚未停下,忽又躥上,撲跌縱翻,掏抓撓拿,口間嚎聲不絕,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電,瞬息間便繞柳鶯鶯轉了三匝,嗤的一聲,柳鶯鶯翠色水袖著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小臂,眾人駭然齊呼。天狼子一招得手,發出刺耳嚎叫,以壯聲勢。

  梁蕭從旁觀看,瞧出天狼子這路拳法當是從野狼習性中化來,凶狠怪誕。不過相較之下,最難對付的還是他週身毛髮,這些毛髮注人「天狼功」,銳若鋼針。梁蕭臻達乘光照曠之境,自無所俱,柳鶯鶯內力未臻絕頂,須得躲避毛髮,是以落了下風。

  只見二人再拆數招,柳鶯鶯右掌拍出,迫開天狼子毛髮,左拳一晃,擊他面門。天狼子將頭後仰,張開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個「咬」字訣,故而這一咬快逾閃電。人群中驚呼又起,黑鷹一挺雙刀,便欲撲上,忽聽天狼子發聲慘哼,踉蹌倒退數步,滿口鮮血長流,眼中露出怪訝神氣,突然間,他張開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斷牙。眾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來,柳鶯鶯適才俯身之際,暗將一枚卵石擻在掌心,誘得天狼子張口來咬,順手將石塊擱在他齒間,她有妙手空空之技,這一握一送,鬼神莫測,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齒斷血流,吃了大虧。梁蕭不禁笑道:「好一招『斷狼牙』,下一招當是『刺狼眼』了吧!」 柳鶯鶯一招得手,飄退數步,臨風俏立,聽了這話,冷笑道:「賣弄嘴舌,多管閒事!」

  天狼子斷了牙齒,凶性不減反增,雙眼似欲滴血,嚎叫一聲,猛撲過來。柳鶯鶯雙足微撐,翻身縱起。天狼子見她腰際露出破綻,心頭一喜,將身一縱、頭一低,根根黑髮沖天而出,好似軟針怪蛇,忽屈忽直,向柳鶯鶯腰腹刺去。眾人未及喊叫,便聽柳鶯鶯嬌叱一聲:「好!」忽地摘下柳笠,瞧著天狼子毛髮來勢,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圓,恰如一張軟盾,將天狼子毛髮一併擋住。天狼子不及轉念,便聽柳鶯鶯喝一聲:「著。」十成 「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條原本水分飽滿,隨她真氣所及,倏爾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銳若尖槍,刺進天狼子面頰。

  天狼子厲聲慘嚎,從天跌落,翻滾數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蹌站了起來,但見他臉上血肉模糊,雙眼鮮血如注。天狼子但覺眼前漆黑一團,不由得驚恐起來,嗷嗷亂叫,拳揮足踢,以防柳鶯鶯上前。狼群聽到嚎聲,也紛紛聚在他四周相護。柳鶯鶯一擰纖腰,宛如飛天仙子,凌空飄出丈餘,方才慢慢落地,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絕世容光一覽無遺,一別十載,伊人美艷如故,眉間卻多了幾分風霜顏色。

  眾人見柳鶯鶯並不乘勝追擊,均感迷惑,忽聽梁蕭歎道:「殺一眼盲之人,非是豪傑所為,放他去吧。」柳鶯鶯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頭望去,晶瑩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聽得這話,頗感錯愕,當即停下手腳,凝神傾聽下文。就當此時,一頭灰狼從他身後無聲躥起,一口咬住他的後頸。天狼子吃痛,厲吼一聲,反手將其撕成兩片,狼血噴灑,染得他遍體猩紅。剎那間,又有三頭黃狼縱起,兩頭咬他手臂,另一頭則撲向他咽喉,換作平日,百十頭野狼也休想近他身側,但此刻天狼子雙目俱盲,知覺混沌,慌亂間,咽喉竟被那黃狼一撕而破,猛然間,他只覺喉間一空,滿腔熱血一瀉而出,驟然間沒了氣力,兩頭蒼狼趁勢躍起,將他撲倒在地。群狼平日為其驅使,飽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見狀紛紛撲上,頃刻間,只聽一陣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這番變故突兀已極,待得眾人還過神來,又驚又怒,紛紛發出弩箭,群狼或死或傷,倖存者竄入草原深處。眾人驅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殘骸,甚是驚心。梁蕭歎道:「此人縱使披了一張狼皮,與狼為伍,但終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勢,便為群狼趁乘,委實可悲。」

  柳鶯鶯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雖死,但這事仍有可疑之處,叫人想不明白。」梁蕭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鶯鶯奇道:「此話怎講?」梁蕭道:「我方才說了,這人只不過披了一張狼皮,而有的狼,卻是披了一張人皮!」他轉過身子,目視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斂,緩緩道:「阿莫老爹,你說是麼?」

  阿莫一愕,啞然笑道:「西崑崙你說啥?小老兒可聽不明白。」梁蕭道:「你該當明白得緊,我只須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細!」阿莫淡淡道:「小老兒武藝平平,閣下卻是一代宗師,要打要殺,小老兒豈敢抗拒!」柳鶯鶯皺眉道:「梁蕭,你別莽撞,先說道理?」梁蕭瞧她一眼,歎道:「好,我便說三個道理,叫他心服。」他盯著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緩緩道:「其一,你曾向我說過,天狼子的師父是一個道士。」阿莫歎道: 「我也說過,道聽途說,當不得真。」梁蕭抬頭望天,冷冷道:「但你從何知曉『山澤通氣,沙中取水』的道家秘術,莫非你的師父也是道士?」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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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3:58:13 |只看該作者
  阿莫道:「這不過巧合而已,小老兒少時正巧聽人說過。再說這個秘術,閣下不也知道麼?」他這話連消帶打,頗為厲害。梁蕭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說其二,你道我為何斷定天狼子並非一人?」阿莫笑道:「閣下說笑了,小老兒這般魯笨,怎麼會知道這些?」梁蕭搖頭道:「你不魯笨,魯笨的是我。倘若機靈一些,我早該明白這其中詐術。當初我發出嘯聲,向天狼子邀戰,哪知比鬥輕功卻輸了一籌。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輩出,此地有如許高手,不足為怪。可惜你也瞧見了,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卻遠非區區敵手。是以我私心揣度,當初發出的『天狼嘯月』的並非一人,而是兩人,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追東邊,西邊那人發出嘯聲,我往西趕,東邊的又發嘯聲擾我,以致我東西奔命,被你二人從容遁走。」

  阿莫笑道:「這與我有何干係?」梁蕭冷冷一笑,又道:「不錯,這二點雖令我生疑,卻還不足以斷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個指頭,「可惜,你一心嫁禍於我,卻弄巧成拙。今早你見我與朱雀離隊,便尾隨其後,讓你同夥發出嚎聲,引我離開,而後上前與朱雀相見。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為二,大意之下,被你從後施襲,一舉擊殺。不過,你離隊之事,商隊人盡皆知,若我返回,勢必疑到你的身上。你當即使詐將我誘開,再繞道返回,召來狼群,將商隊殺了個乾淨。」說到這裡,梁蕭目光一寒,臉色變得鐵青,寒聲道:「然後你詐作被狼咬傷,找上彩風等人。你早將朱雀屍首擱在必經之途,估摸著我已發現朱雀屍首,便引彩風前來,小丫頭驕橫無比,幾乎兒便中了你的奸計。」綵鳳聽得臉脹通紅,欲要駁斥,卻被柳鶯鶯瞪了一眼,將話吞了回去。

  阿莫搖搖頭,道:「漢人有話說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這些話都是臆測,哪算什麼道理?」梁蕭眉間掠過一絲嘲意,笑道:「你說的是,這三個道理都是猜測,定不得你的罪孽。不過,你終究百密一疏,留下一個老大破綻,如今想賴也賴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兒願聞其詳。」梁蕭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鎮定得緊。想來古今大奸大惡之徒,均有過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還記得,你以『天狼功』擊殺朱雀之時,刻意在他後心留下五個青色指印嗎?」

  阿莫臉色微變,梁蕭笑容一斂,揚聲道:「阿莫,朱雀的屍身便在你身後的馬背上,你可敢將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證一番?」霎時間,百餘雙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場上寂然無聲。阿莫面肌微微抽動數下,錯退半步,雙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崑崙,算你厲害!常言道:成王敗寇,老子認栽!不過你要殺我,卻是想也別想。」梁蕭笑道:「口說無憑,試過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這一刀下去,看你怎麼殺我?」梁蕭眉頭微蹙。阿莫獰笑道:「你猜得不錯,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個不過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來調教的替身!哼,老子殺人無算……」他狠狠瞪著柳鶯鶯,「你手下那些鳥男女也是我殺的,要報仇麼?哈,那是休想!」

  眾人不料他用出這招,想到難以手刃此獠,均是氣憤難平。正當此時,忽見一騎人馬奔來,來勢奇快,頃刻間逼近山丘。梁蕭大驚,高叫道:「風憐,別過來!」

  來人正是風憐,早先她傷心失意,夾馬狂奔,過了好一陣,見梁蕭並未跟來,心知他必是隨柳鶯鶯去了,更覺傷心,呆呆坐了一陣,忽然想起梁蕭說過天狼子十分厲害,不自禁又擔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過來。方才趕到山丘之下,便聽梁蕭叫喊,正自詫異,忽覺頭頂風響,一道黑影撲面壓來,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鐵箍,方要掙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這一番兔起鶻落,乾淨利落,梁蕭武功雖高,但相隔太遠,救援不及。阿莫絕處逢生,縱聲笑道:「西崑崙,看來老天不長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蕭一點頭,緩緩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兩清,我決不為難於你。「阿莫笑道:」你當我蠢豬麼?我憑什麼信你?不過,老子心中有個疑惑,倒要向你請教。「

  梁蕭濃眉一挑,卻聽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隊,原想偽裝常人,暗中算計『天山十二禽』。不過瞧你顯露武功,又變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撥,讓你雙方廝並,那是最好不過了。」 他瞧了柳鶯鶯一眼,笑道,「只不過,為何你一見了她,便再三隱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須挨到現今,被你揭破。」梁蕭看了看柳鶯鶯,歎道:「她與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鶯鶯嬌軀一震,呆呆望著梁蕭,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淚光。風憐望著二人,心中酸楚:「難怪西崑崙那麼愛她,她美若天仙,才智過人。我和她一比,不過是個又醜又笨的小丫頭罷了……」一時萬念俱灰,忘了身在何處。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歎道:「想不到,我只當天下人人奸險,女子水性楊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願與狼為伍。沒料到今日卻輸給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崑崙,跟你鬥智,大大有趣。你說得對,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麼,我也曾披著狼皮做人,後來發覺,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騙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齒。既然如此,哈哈,名馬美人老子暫且受用,西崑崙,草枯草長,後會有期。」

  說罷縱聲大笑。眾人悲憤異常,紛紛破口大罵,梁蕭卻是面沉如水,冷冷瞧著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覺心頭發冷,低頭望去,卻見風憐目光呆滯,一動不動,不覺心中得意:「小丫頭長得不錯,又很聽話。」當下收了匕首,一拍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眾人正自束手無策,柳鶯鶯忽地目光一閃,喚過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會意,驀地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挑釁之意。火流星聞聲,頓時鬃毛怒張,阿莫還未轉過念頭,火流星早巳怒氣衝天,掉轉馬頭,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為崑崙馬神,嘯傲崑崙山下,萬馬臣服;胭脂橫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敵手;二強相遇,本有一爭。只是胭脂被柳鶯鶯約束住了,一味忍讓,火流星百般挑鬥無果,也只好作罷,此時忽聽胭脂邀戰,正是求之不得。這崑崙馬神發了性子,暴烈絕倫,除了梁蕭,無人約束得住,阿莫連連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勢。

  手忙腳亂間,梁蕭早已飄身搶到馬前。火流星猝然一驚,縱蹄而起。阿莫揮掌劈落,梁蕭怕誤傷風憐,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馬腹下穿過。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閃,刺向風憐頸項,正想來個同歸於盡,耳邊忽地傳來梁蕭一聲大喝,響若沉雷,震得他雙耳嗡嗡亂響,眼角似有紫電閃過。阿莫只覺肩頭一涼,匕首到了風憐頸邊,卻再也刺不進去,正自訝異,忽覺自己飛了起來,再往下瞧,卻見兩條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馬上,腰部以上盡都不見。阿莫轉念未及,便覺眼前天旋地轉,從所未有的痛楚湧將上來,身子如葫蘆般滾人亂草,扭動數下,便已寂然。

  原來梁蕭見風憐危殆,情急間,從火流星臀後拔出「天罰劍」,運足內勁掃出,切斷阿莫執匕的右臂,誰料收劍不住,劍鋒順勢斜下,將這一代凶人截成兩段。只是他出劍太快,天罰劍又鋒利得邪乎,劍過人體,便如風過虛空,無所阻礙,是故阿莫肢殘胸斷,也未立時感覺痛楚。

  一時大寇得誅,梁蕭頗感訝異,適才他勁透劍身,劍上黃褐鐵銹變成紫色,爛若雲霞,隱現星文。梁蕭雖知此劍為兩大劍師用性命鑄就,定然神異,但何以有此變化,卻是想之不透,試著再催內力,銹劍晦暗如故。梁蕭百思不解,還劍人匣,將風憐抱下馬來。經過這番變故,風憐已嚇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蕭懷裡,方才感到後怕,低聲哭泣。

  梁蕭心中憐惜,正想安慰。忽聽蹄聲陣陣,回頭望去,只見柳鶯鶯催馬絕塵,向北馳去。梁蕭心頭一沉,瞧身旁的黑鷹形容沉穩,便道:「黑鷹,你代我看著她。」黑鷹一愣,梁蕭將風憐推到他身邊,縱身躍上火流星,拍馬向柳鶯鶯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與胭脂較個高下,早已憋足了勁,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攢空,如昊天龍行。不一時,遙見柳鶯鶯人馬背影。柳鶯鶯回頭瞧見,揮鞭催馬。一時間,兩匹曠世神駒奮起神威,前後追逐,火流星既難逼近,胭脂也無法將它拋下。追逐半晌,梁蕭驟然提氣,一起一落,躍上胭脂,柳鶯鶯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馬,卻被梁蕭摟住腰肢,歎道:「鶯鶯,你誤會了。」

  柳鶯鶯怒道:「你抱她那麼親熱,還有臉說我誤會?」梁蕭啞然苦笑,遙見蒼煙淡遠,罩著一個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懷,風光頗為佳秀,便說道:「好俊的去處,咱們去坐坐。」柳鶯鶯冷冷道:「我幹麼要去?」梁蕭不再多言,抖動韁繩來到湖邊,將柳鶯鶯拉下馬來,柳鶯鶯別過身子,只是不理。

  梁蕭坐在湖邊,默默望了遠方一陣,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幾年,本想終老彼方,但想著你和曉霜,終究忍不住回來。」柳鶯鶯陡然回頭,盯著他道:「你有了曉霜,就不該還念著我。」梁蕭微微一窒,原本他與柳鶯鶯闊別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話兒,想要對她一吐為快,但一聽這話,莫說千百句,便是一個字也吐出不來。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來,方欲上馬,忽聽柳鶯鶯冷道:「你去哪裡,去見曉霜妹子麼?」梁蕭道:「她身罹絕症,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裡掛念得緊,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滿意足了。」柳鶯鶯沉默一陣,忽道:「我走了之後,生出許多變故麼?」梁蕭被她這句話勾起往事,搖頭歎道:「所謂雲煙過眼,轉頭成空,不提也罷。」

  柳鶯鶯坐下來,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撥出陣陣漣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輕聲道: 「你這笨蛋嘴裡不說,倒願意憋在心裡?哼,也罷,我只問你,那個叫風憐的女子是怎麼回事?」梁蕭雙眉一揚,正色道:「鶯鶯,你還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鶯鶯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氣麼?那孩子?哼,那孩子對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來。」梁蕭不覺一呆,又聽柳鶯鶯道:「你過來。」梁蕭又是一怔,柳鶯鶯怒道:「來是不來?」梁蕭瞧她眉眼神態,便知她性子發作,只好坐下,柳鶯鶯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邊草地,說道:「坐這裡。」梁蕭略略遲疑,勉強靠得近些。柳鶯鶯道:「你且閉上眼。」梁蕭不敢違拗,闔上雙眼,忽覺柳鶯鶯纖手搭上肩頭,將自己的頭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蕭不禁慌亂起來,欲要掙起,忽覺脖子上一涼,張眼看去,卻見柳鶯鶯將匕首搭在自己頸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動,就能割斷你這臭賊的脖子。」梁蕭一時捉摸不透,嚥了口唾沫道:「殺了我有什麼好。」柳鶯鶯道:「宰了餵狗倒是好的。」梁蕭慘笑道: 「你好狠。」

  柳鶯鶯怒道:「少廢話,我叫你閉眼,你幹麼睜開?」梁蕭唯唯閉眼,他肉眼雖閉,心眼猶開,覺出柳鶯鶯將匕首蘸了水,給他刮起鬍鬚來,一邊罵道:「邋遢鬼,這把鬍子能當掃帚使啦,無怪那些小丫頭也敢來嘲笑你!還有這身衣服,臭死人了,這次被我瞧見,你若不洗個澡兒,換件乾淨衣衫,休想離開。」梁蕭聽得這話,驀地心頭一酸,幾乎淌下淚來,當下緊閉雙目,默不作聲。

  刮完鬍鬚,柳鶯鶯慢慢伸出纖指,輕撫他頰上疤痕,歎了口氣,卻沒說話。梁蕭偷偷張眼,從下方瞧去,只見她目光凝注湖面,雙頰散發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曠遠,盡頭處白日西匿,雲空瓦藍,一片遠山低小,含煙疊翠。柔風貼地吹過,在二人身邊繞來繞去,拂過草尖,宛若歌吟,驀地驚起兩團火球樣的鳥兒,撲楞楞躥到半空,盤旋數匝,各自飛去了。

  過了許久,梁蕭聽到動靜,直起身子,只見暮靄中飄來一片朦朧火光。柳鶯鶯攏了攏秀髮,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兒們來了!這裡是回村的必經之途。」梁蕭瞧她惆悵神色,不自禁悲從中來,轉頭望去,卻見火流星扭頭擺尾,正與胭脂頂撞拗氣,不由罵道:「這個野小子,沒有胭脂一半聽話。」柳鶯鶯白他一眼,罵道:「物似主人形。」梁蕭笑道:「女諸葛,你這回卻猜錯了,這馬兒可不是我的。」柳鶯鶯奇道:「是那女孩子的麼,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這匹神駒?」

  梁蕭搖了搖頭,將崑崙山下捕馬贈馬之事略略講了一遍。柳鶯鶯搖頭道:「你這個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計後果,更不懂女兒家的心意,你送馬給她時,那女孩子就對你動了真情。」

  不一時,黑鷹等人擎著火把,迤邐而來,風憐也在隊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鶯鶯起了身,落落大方,與梁蕭並肩站立。黑鷹翻身下馬,歉然道:「大首領,坐騎被狼咬壞了,找馬費了好些時辰。」柳鶯 鶯道:「不打緊。黑鷹,這位是梁蕭,我中土時的舊識,武學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討教。」黑鷹一征,拱手為禮。梁蕭心下明白:柳鶯鶯想要自己傳授下屬武功。也不便推辭,還禮道:「討教萬不敢當,能與黑鷹兄切磋一二,當是生平快事。」眾人見他言辭謙和,心底暗生親近。唯獨彩風對梁蕭嫌隙未消,聽得這話,重重哼了一聲。

  眾人在湖邊歇息一晚,凌晨重又出發。柳鶯鶯見風憐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馬趕到梁蕭身邊,低聲道:「不論你心意如何,對這女孩子總得有個交代。」梁蕭搖頭道:「我話已挑明,只怕勸慰太過,又生誤會。」柳鶯鶯沉吟道:「女人間好說話,你若不介意,我老著臉皮跟她說說。」梁蕭喜道:「求之不得。」柳 鶯鶯白他一眼,道:「高興什麼?你又欠我一個人情,早晚都得還我!」梁蕭笑道:「一定還,一定還。」

  行了數個時辰,遙見茅舍井然,卻是一處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彎彎繞村而過,原本春寒未盡,但因四面山勢高峻,地氣暖和,村內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飛。柳鶯鶯手指道:「梁蕭,你瞧,我這小禽村怎麼樣?」梁蕭讚道:「谷幽山靜,林深水曲,真是隱士韜晦之所。」柳鶯鶯微笑道:「我本來住在瑤池,風光尤佳。後來蒙古人人山搜捕,輾轉幾次,才到這裡。卻好,一住三年,再沒挪過窩兒!」梁蕭聽得這話,胸中一酸,望著柳鶯鶯如花笑靨,忖道:「她一個女兒家,屢次對抗強敵大寇,這其間不知歷經了多少險風惡浪,生死悲喜。」

  眾人將死難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來,「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經凶險,從未折了一個,如今一日之間,便有三人亡故,餘者均是傷心無已,哭聲一片。綵鳳與朱雀本是愛侶,而今長空折翼,孤雁獨飛,更是悲不自勝。唯有柳鶯鶯見慣生死,心性通達,勸道:「人死不能復生,莫要自苦太甚,想來朱雀兒九泉之下,也不想見你如此。」綵鳳竭力忍淚,但終究無法忍住,叫了聲「大首領」,靠入柳鶯鶯懷裡,又哭起來。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還村。小禽村有一眼溫泉,柳鶯鶯心思靈巧,將泉水分流,化一為十,匯入十個石砌小池,上面蓋上小屋,男女各別。眾人數日來追南逐北,辛苦之極,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蕭浸了半個時辰,備覺爽利,換了衣衫,來到聚義大廳,只見廳壁棟樑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齊,粗而不陋,涼意逼人。

  男子們洗浴馬虎,黑鷹等人早巳抵達,正在廳中議論惡鬥夫狼子的情形,說起痛殺惡狼凶人,激動不已,說到死難的兄弟,又是悲憤難禁,嘩然一片,忽瞧得梁蕭進來,紛紛起身施禮。

  賓主落座,寒暄一陣,自然說到武功。眾人問起,梁蕭也就隨意指點一。二。說話間,忽聽一陣笑語,柳鶯鶯手拉著風憐走了進來,她此時換了一件鵝黃衫子,青絲尤濕,雙頰被溫泉熱氣熏過,嫣紅未褪,嬌艷無比。梁蕭見她對風憐舉動親呢,不覺訝異。

  柳鶯鶯牽著風憐,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們端來一排松木桌凳,擺在廳中,片刻功夫,女將們魚貫而人,奉上酒肉。敢情她們許久不來,卻是去準備飯食。擺好杯著,眾人各自落坐,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圓臉少女端了酒罈,依次斟酒,從酒壺裡傾出一團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濃香撲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蕭身前,這女孩兒梁蕭從未見過,忽瞧她細眉大眼,竟與阿雪有幾分相似,不由得心頭微動,多瞧了她幾眼。

  圓臉少女面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頓時紅透耳根,手上一亂,將酒水灑在桌上。她著了慌,忙伸袖去抹。柳鶯鶯笑道:「啊喲,雪雁這小妮子動春心呢。」那圓臉少女燥了個大紅臉,十分不依,擱下酒壺,鑽進柳鶯鶯懷裡胳肢她,柳鶯鶯咯咯直笑,連聲道: 「好啦,雪雁兒,算我錯啦,當我沒說,好不好!」雪雁這才罷手,兀自杏眼圓瞪,瞧著柳鶯鶯。

  梁蕭見她二人如此脫略行跡,甚感詫異。柳鶯鶯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對敵時我作他們的大元帥,大將軍;回到這裡,他們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撫著雪雁的臉蛋,笑道:「好啦,好啦,別膩在我懷裡了,叫外人瞧著笑話。」雪雁在「十二禽」年紀最幼,柳鶯鶯對她寵愛有加,此次迎敵天狼子,也不忍帶著,卻將她留在村子裡。

  梁蕭看在眼裡,心中一陣空落落的:「鶯鶯這些年雖然辛苦,但她縱橫西域,屬下眾多,又能苦中作樂,寬解心懷。曉霜心優世上生死,卻被幽閉在天機宮內,這十多年必然萬分難過。」想到這裡,東歸之心愈加迫切,歎了口氣,舉起酒盅飲了一口,但覺人口清甜,回味深長,不禁讚道:「好酒,可有來歷。」柳鶯鶯道:「這是『黑馬奶酒』。」梁蕭端起酒盅,注目細看,沉吟道:「我以往喝過的馬奶酒色澤渾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這酒不僅顏色青碧,而且甘甜適口,絕無異味!」柳鶯鶯笑道:「白馬奶酒濾除奶質時,只攪動了幾個時辰,黑馬奶則要反覆攪動七八天,將酒中奶質全部濾去,才能色澤泛青,絕無膻味。」

  梁蕭動容道:「攪動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鶯鶯在雪雁臉蛋上擰了一把,笑道:「我可沒那窮耐心,都是雪雁兒一手釀的。」 雪雁把頭一低,紅透耳根。梁蕭沒料到這羞怯無比的女孩兒竟釀得一手好酒,頗感訝異,拱手笑道:「原來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見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蕭一眼,雙頰更紅。柳鶯鶯瞅他一眼,道:「我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這般游手好閒,不學無術,都有一樣厲害本事。」她一一指點過去,道,「黑鷹兒是第一流的獵手,他相中的野獸,兇惡也好,狡猾也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蕭讚道:「當真鷹眼如炬!」舉酒便干,黑鷹爽朗一笑,也舉酒相陪。柳鶯鶯又道:「青鸞兒最會蒔花,村邊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蕭笑道:「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又盡一杯,女孩兒最愛聽人奉承,青鸞聽他一讚,大為歡喜,對他的嫌隙也減了大半。柳鶯鶯又道:「綵鳳兒是咱們這兒的天孫織女,針線上的功夫,天山腳下,無雙無對。」梁蕭笑道:「妙手天成,綵鳳姑娘這身綵衣當是自個兒繡的吧。」綵鳳卻不領情,扭頭哼了一聲,道:「虛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鶯鶯隨口引介,敢情黃鸝善歌,雲雀善舞,鴛鴦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鐵鴛,長於建築,女子叫作阿鴦,最會調弄脂粉。柳鶯鶯說到鴛鴦二人,神色一黯,道: 「朱雀兒、烏鴉兒和翠鳥兒也各有絕技,可惜無法與你引見了。」眾人俱是淒然。

  梁蕭正要勸慰,柳鶯鶯搖頭道:「你不必多說。生若春花,死如秋葉,我也想得通的。只不過,這幾人雖各有本事,卻沒有一個會鑄刀劍的。」她拉起風憐,笑道,「我問過風憐,她是精絕人,精絕人鑄劍鍛刀,西域知名。現如今『天山十二禽』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湊成十個。梁蕭,我若讓風憐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應不答應?」她望著梁蕭,似笑非笑,梁蕭不知她賣的什麼關子,皺了皺眉,笑道:「她答應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鶯鶯道:「這就好說!」轉眼瞧著風憐,風憐點了點頭。柳鶯鶯又笑道:「不過,我這幾個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厲害,梁蕭你也見識過了。風憐武功不濟,入了伙勢必要受欺辱。」梁蕭瞧了綵鳳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稱是。卻聽柳鶯鶯續道:「故而我想讓她拜一個厲害師父,即便風憐一時學不成武功,但使有了這個師父,也能叫人不敢輕辱。」梁蕭奇道:「是誰?」柳鶯鶯冷笑道:「還會有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唄。」梁蕭吃了一驚,騰身站起,柳鶯鶯對風憐使個眼色,風憐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梁蕭失驚道:「這可如何使得。」正要攙扶,卻聽柳鶯鶯道:「怎麼使不得,難不成辱沒了你梁蕭麼?」梁蕭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風憐做了我的弟子,師徒有分,她再不能與我有男女之私。難為鶯鶯,竟想出這麼一條絕計!」當下歎了口氣,不再推讓,袖手任風憐拜了三拜,方才將她扶起。風憐始終垂著頭,心中悲大於喜,淚水到底流了下來。

  柳鶯鶯暗自喟歎,其實這拜師之計並非是她定下,而是風憐自己的主意;當初她告訴風憐許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風憐聽了,雖答應斬斷情絲,卻要拜梁蕭為師。柳鶯鶯知她癡心難改,但以之自況,又是頗為同情,不忍逼她太過。瞧得師徒之禮已成,柳鶯鶯舉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個小妹子,梁蕭你也收了一個大徒弟,你我須得盡飲此杯才是。」梁蕭搖頭道:「這輩分真亂得一塌糊塗。」柳鶯鶯白他一眼,道:「咱們各交各的,你想佔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眾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喪不久,眾人嘴裡不說,心頭到底陰霾未散,難以盡興,略略點綴兩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鶯鶯住處告辭。柳鶯鶯住在一座兩進小院,四面遍植楊柳。梁蕭到了院門外,見綵鳳坐在門首石階上,對著日光,在一截水綠緞子上繡花,瞧見是他,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梁蕭還未答話,綵鳳咬著細線,牙縫中冷冷進出聲來:「大首領說了,倘若敘舊,你不妨進去坐坐,若是告辭,那就不必了。」 愛理不理,又低下頭了。

  梁蕭悵立半晌,心道:「相見不如不見,如此倒也乾淨。」再不多說,轉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轉過這個山坳,忽覺胸中一酸,掉頭望去,卻見山邊樹林裡有綠影閃過。梁蕭呆呆望著山林深處,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風掠過頭頂,鳴嗚作響。也不知站了多久,他還過神來,幽幽一歎,掉頭向東而去。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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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八章 黃河九曲


  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麼?」梁蕭甚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噘,將天罰劍橫在馬前,道:「你要走,也須帶著這個。」梁蕭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那麼,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蕭不禁一愕,但事實確鑿,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梁蕭道:「天下有數不敢當,但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蕭道:「但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梁蕭楞道:「為什麼?」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麼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梁蕭蹙額低頭,半晌不語,風憐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梁蕭歎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著。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蕭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時,梁蕭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梁蕭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梁蕭點頭,始才罷休。梁蕭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梁蕭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迸珠濺玉。梁蕭心有所動,遙指河水,朗聲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便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也再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上天……」他說到這裡,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歎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全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麼。」梁蕭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小覷天下英雄。」風憐一翹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臉作色麼?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梁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癡,頂嘴矇混,他二人原本關係特殊,梁蕭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地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也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就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梁蕭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蕭說著說著,禁不住神采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梁蕭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氣度,不覺癡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句話也沒聽進耳裡。

  二人邊說邊走,行了一程,風憐指著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麼塔?」梁蕭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歷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歎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道:「可還剩下什麼好去處麼?」

  梁蕭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既然來了,就不能錯過。」梁蕭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晦暗,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已然淅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踢達踢達,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裡搖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斷大半。

  酒保瞧見,慌不迭地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卻當堂一坐,笑罵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裡掏出一錠大銀來,啪地一聲擱在桌上。酒保既驚且喜,掂過真假,兩眼發直,嘻嘻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麼?這銀子又白又亮,哪會來路不正?何六兒,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酒保牙縫裡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櫃的一兩六分銀子,怎麼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聲道:「你沒長眼麼?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兒,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裡暗罵,一道煙下樓去了。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是作什麼的,臉皮可真厚。」梁蕭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著,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卻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他媽的,背後說人閒話,當心嚼了舌頭?嘿,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梁蕭與他相距甚遠,說得又小聲,不想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聽見,梁蕭心想背後議論,終究不夠磊落,便笑道:「抱歉則個,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語氣卻十分不遜,梁蕭尚未在意,風憐卻禁不住怒視儒生。賈秀才對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哈哈。」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梁蕭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等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便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還有什麼身份?」

  梁蕭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之間便如寇仇,無怪此人口出不遜。只不過胡強漢弱之際,這賈秀才膽敢當面辱罵胡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氣悶。這時間,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卻見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莫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著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卻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得心頭一樂,噗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慍色。風憐更覺滑稽,轉過頭來,望著梁蕭偷笑。

  不多時,酒保將酒水端上來。賈秀才接過,斟了一盞,灑在地上。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窮酸,你瘋了麼?」賈秀才卻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歎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臉都綠了,手中銅托盤匡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娘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不由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麼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伶仃洋裡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的人雖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雖然活著,卻不過一具腐臭皮囊罷了。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只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韃虜,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是不堪,發起急來,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談國事,我丟你下去……啊喲……」慘叫聲中,酒保胖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瞧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忖道:「瞧不出這無賴能耐不小?」一念未絕,又聽酒保發聲驚呼,身如擲丸,竟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嘻嘻笑道:「來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但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雖然著地,卻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蕭,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起來。梁蕭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勢一緩,倏地停住,只覺雙腿其軟如綿,撲通坐倒,臉上早已沒了血色。賈秀才瞧在眼裡,心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梁蕭撞個人仰馬翻,殊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地將人扶住了。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巨大響聲,抑且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極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樓來。不一陣,便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隨那人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著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喀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倒是將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氣,紅著臉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賈秀才聽得這話,還過神來,從板凳上跳將起來,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聲粗氣地道:「賈老三,你裝作不認得老子麼?他媽的,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著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根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折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根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裡,另一根則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便要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媽的結義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卻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嬌笑道:「白不吃說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話音方落,便見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那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硃砂痣,憑添英氣。賈秀才卻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甚時與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齊來消遣我?」黃衫女子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此作罷。」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麼鬼點子,白二哥,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麼個賭法?」金翠羽歎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裡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地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道:「銅錢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戶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臉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轉,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拼手法可佔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他輕功及不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之外,要麼便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便聽嗤嗤數聲,三枚銅錢盡數沒入大梁。金翠羽一呆,搖頭歎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麼說?」那銅錢陷入極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過於肥胖,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便望木樑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撥乍彈,錚地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凌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大木凳,雖借了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了。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要麼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便算我輸。」氣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裊裊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不錯,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選在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糟糕之極。」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賈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話說起來,你怎麼變了個模樣。」金翠羽也關切道:「是啊,三年不見,二哥你竟發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發個屁福,老子這是發災。」金翠羽訝然道:「這話怎講?」白不吃拍了拍圓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誰肯長這個鳥樣?哼,我是被人害的!」賈、金二人面面相覷,賈秀才肅容道:「你說說經過,關洛四傑一氣同心,賈某拼了性命,也要為你出頭。」

  白不吃眼中晃過一絲感動,歎道:「三年前,池老大讓我籌集糧草,以備將來舉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張羅了兩萬擔糧食,囤在家裡。誰想那年黃河大水,將附近田地一古腦洗了,我家門前一下子擁來許多饑民,求我開倉賑濟。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財,著實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將糧食隨便予人……」賈秀才正色道:「白二哥,這可大大的不對,事有緩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難,不拘一格,開倉賑災,正是分內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喪道:「現今想來,你說得半點不差,但我當時鬼迷心竅,犯了糊塗,將那群饑民一頓棍棒趕了。唉,這也罷了,你知道哥哥我素來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這個名稱。當日我趕走饑民,便殺雞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來幾個狐朋狗黨,還尋了一票窯姐兒,在家中痛快吃喝……」

  賈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老二,倘若當時被我瞧見,定要與你翻臉了。」金翠羽面有憂色,歎道:「不錯,此舉大違俠義,池老大知道,說不定要如何對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聲道:「我當著你們說出來,便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何況我變成如此模樣,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為頹唐。

  賈秀才詫道:「莫非當真來了討公道的能人?」白不吃點了點頭,道:「那時候,大夥兒吃喝正歡,門外突然來了三個人,為首那人倒也客氣,說了些好話,無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開倉濟民之類。我那時酒意方濃,沒將對方放在眼裡,只道:『放了糧,老子喝西北風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麼都吃過,就沒吃過人!』此外還說了許多渾話。那人性子卻好,不管我說得如何難聽,總是不急不惱,好言好語。老子聽得多了,焦躁起來,趁了酒興,便上前動手,卻不料那人所帶幫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撥,便摔了我個觔斗……」金翠羽驚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搖頭道:「哪裡話,二哥我從來一分酒一分氣力,再說那日喝得正好,還沒到爛醉如泥的地步。」賈秀才搖動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與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聽說他一招落敗,也頗不服。

  白不吃道:「那時我也這般設想,翻身起來,又使一記鴛鴦拐,踹他小腹。誰知卻被那幫手拿住腳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還被摔倒。這般前前後後摔了五六下,終於把我摔清醒了,知道這次來了高人。不過,咱們習武之人,功夫輸了,一口氣卻不能輸。我白不吃橫行關洛,幾曾受過這般鳥氣,一時怒火上衝,從兵器架上拔了一桿大槍,心想擒賊先擒王,抖槍便向為首那人刺去。卻不料那幫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將槍頭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氣力,也奪不回分毫。」聽到這裡,賈、金二人彼此對視,臉色都有些發白。

  白不吃神色頹敗,又道:「為首那人見狀,歎了口氣,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頑不靈,卻是何苦?我再問你,你願開倉放糧麼?』我當時便賭一口鳥氣,當即拒絕。那人道:『好,糧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毆打饑民,萬萬不該,此乃其一;外面哀鴻遍野,你卻縱情飲樂,於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奪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樣,便該罰你。』我當時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種將老子殺了,要我低頭,決計不能。』那人搖頭說道:『我不殺人,但聽說你貪吃好貨,最愛口舌之欲,我便罰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關起來?』那人笑道:『我哪來這許多閒工夫。三年之內,若你改邪歸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洩漏我半點行蹤,那便休想見我了。』說罷招呼兩個幫手,逕自去了。我聽他說得凶狠,到底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心中鄙夷,張嘴罵了一通,又招呼眾人繼續喝酒吃肉。誰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覺筋骨酸痛,身子發脹,初時我只當被昨日摔了幾跤,不以為意,又尋朋友吃喝。這般過了三五天,但覺身子一天痛過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渾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個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條鐵打的漢子,卻痛得死去活來,滿地亂滾,尋遍大夫,但無一人明白緣由。」

  白不吃說到這裡,肥臉上爬滿苦澀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臨走時動了手腳?」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從頭到尾都沒動過一個指頭,如何算計到我?當真費人思量。且說我痛到極處,猛然間想起那人言語,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蘿蔔來吃。說也古怪,這一吃素,竟然好了許多。我接連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練功時身法略嫌滯澀,臨鏡一照,竟然胖了許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貪圖口腹之慾,最愛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頓頓素餐。過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鋌而走險,吃了點酒肉,這回倒也無病無痛。我兀自不知厲害,心中竊喜,就這麼一頓頓酒肉吃下來,眼瞧著這身子骨便似吹氣球一般,日日見長。他媽的,只過了一月功夫,我便從那個彪形壯漢,長成了一個勝似肥豬的大胖子。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人話中含義,不自禁害怕起來,重又吃素。還怕三年之後,那人不來解救,又被迫開倉放糧,賑濟饑民。唉,但哥哥我吃慣了葷腥,瞧那美酒佳釀,如何割捨得下,每過十天半月,總要破戒一回。這般三年過去,就成了這般模樣。」說罷長歎了口氣。

  賈秀才道:「那人還沒來麼?」白不吃隱現愁容,道:「或許時日未到,或許人家早已忘了。再說我胖成這樣,也不知有救無救?」金翠羽柳眉倒豎,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用這般惡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賈秀才笑道:「我倒不以為然,此計叫他自作自受,絕妙之極。」白不吃怒道:「賈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麼?」賈秀才惱他不肯開倉濟民,有心揶揄,笑道:「誠所謂好死不如賴活,二哥你想開些。咱三個久不會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長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戶,你存心與我為難,是不是?」賈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這樣,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閣的『黃河大鯉魚』天下一絕,勁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圓瞪,呼呼呼直喘粗氣。賈秀才卻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兒。」那酒保見他顯過功夫,心中雖恨,嘴裡卻一迭聲答應。

  賈秀才笑道:「做兩尾黃河大鯉魚來,給老爺下酒。」風憐聽得心癢,便道:「咱也要一尾!」話一出口,卻聽那個小童也異口同聲叫出來,不覺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臉通紅,張開泥金小扇遮住臉兒,那扇面上描了一綹兒蘭草,邊上留了數行草書。梁蕭乍見那行字跡,眼神微微一變。

  那酒保略怔一怔,賠笑道:「對不住,這兩日風高浪急,沒一個漁家敢下河捕魚,這大鯉魚麼,當真沒有。」賈秀才掉眼看去,但見河上波濤滾滾,雨腳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為掃興,悻悻揮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聽河上有人縱聲唱道:「老子長在大河邊,不靠地來不靠天,小小船兒浪裡過,打個魚兒趁酒錢。」歌聲清壯,蓋住那穿林打雨之聲,頗有振聾發聵之勢。梁蕭循聲瞧去,但見一葉小船在波濤間載沉載浮,船上站一個舟子,披蓑戴笠,手搖雙槽,隨那船兒起伏,始終不被風浪吞沒。

  不多時,船至樓下,那舟子繫好船,左手拎兩尾鯉魚,右手拿一支長篙,點在岸邊,雙手微撐,便似燕子穿雲,輕輕巧巧鑽過窗戶,落在樓心,哈哈笑道:「你們三個來得卻早。」賈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開蓑衣竹笠,正是關洛四傑之首池羨魚,他年過五旬,洵洵儒雅,雙鬢已然灰白,只見他拎起兩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笑道:「河上風大,尋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沒得魚吃,掃了大伙的興致,特意早起,到河裡摸了兩隻。」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細如髮,當真想得周到。」賈秀才道:「錯了,該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點了這道好菜,專等池老大的鯉魚。」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戶,你那鬼卦,騙傻子還差不多。」賈秀才做出驚訝神氣,道:「奇了,我騙過你麼?」金翠羽氣得臉色發白,便要嗔怒。池羨魚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當三年不見,你倆早結連理,琴瑟相偕,怎地還是這麼拗氣?」金翠羽臉脹通紅,蓮足一頓,道:「老大,您可別張口就來,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誰肯嫁給這個下賤無恥、坑蒙拐騙的破落戶了?」賈秀才嗤了一聲,懶聲懶氣地道:「你也算好女子麼?我看是豬鼻子插大蔥,楞充大象吧!」風憐瞧得好笑,心道:「這廝別的還罷了,就這拖得老長的腔調格外惹人生氣。」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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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4:12:26 |只看該作者
天道卷 第九章 龍奔萬里


  到了鐵塔下,花鏡圓兀自嗚咽不已,雙眼紅腫得活似兩個核桃。風憐笑道:「小不點兒,我當你挺硬氣的,原來這樣愛哭?到底還是小孩子。」花鏡圓聽了,把淚一抹,道: 「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風憐撫摸他頭,道:「做小孩不好麼?臉上老氣橫秋的,一點也不好玩。」花鏡圓哼了一聲,撅嘴生氣。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梁蕭進了鐵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頂,只見下方城郭井然,盡收眼底,黃河遠去,飄然若帶。梁蕭自顧盤膝打坐。風憐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氣清,對花鏡圓道:「小不點兒……」花鏡圓怒道:「我才不是小不點兒。你大我幾歲,就了不起嗎?」風憐咯咯直笑,伸出纖纖二指,在他小圓臉上擰了一把,道:「哪有你這樣雪白粉嫩的大男人。」花鏡圓不禁語塞,小腳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風憐傍著他坐下,笑道:「小不點兒,你別害怕,我師父不是壞人。」花鏡圓道:「那幹麼抓我來這裡?」風憐瞅了梁蕭一眼,心中也甚疑惑,半晌道:「我也不知,小不點兒,你是離家出走麼?」花鏡圓瞅她一眼,道:「你胡猜麼?」風憐道:「我小時候跟爹媽拗氣,也離家出走過,但餓了兩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風憐最喜歡小孩子,見花鏡圓有趣,便千方百計逗他說話開心。

  花鏡圓被她笑嘻嘻看著,不禁面皮發燙。他是花家嫡孫,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長輩們寵愛有加,更得侍女忠僕全意抬舉,從沒哪個女子跟他這樣平等相待,促膝談心,連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說。花鏡圓聰明早慧,心性不同尋常小孩,聽了這幾句話,對風憐油然生出幾分好感,想了想,道:「我家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大山谷裡,叫人氣悶得緊。上個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辦事,我想要跟著他,但爹媽不讓,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糾纏不過,就說讓我出門歷練一下,長長見識。爹爹最聽她話,不好再說什麼了。可奶奶要閉關修煉,沒空陪我出來,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來谷裡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學高手,比這個刀疤臉厲害多啦……」

  風憐聽他趁機貶低梁蕭,不悅道:「我師父更厲害的功夫,你還沒見識過呢!」花鏡圓哼了一聲,小臉上多有不屑。風憐越發惱火,欲要辯駁,卻聽他又道:「後來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說帶我出來,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誰知出了門,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緊,這不讓做,那不讓做,都說我是小孩。哼,他們也不過大我個幾十歲,就恁地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來,叫他們不敢小覷我。」

  風憐莞爾道:「你要做什麼事情,說來聽聽。」花鏡圓板起小臉,正色道:「我要號召河北豪傑,結成義軍,打敗元人韃子,恢復大宋江山。」話一出口,風憐噗哧一聲,便笑了出來,梁蕭雖然閉著眼,也皺起眉來。

  風憐笑得打跌,喘著氣道:「就你麼?小不點兒,哎喲,笑死我了!」花鏡圓臉兒脹得通紅,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風憐見他羞怒交進,眼角便似又要淌淚,心頭一軟,忍住笑道:「好啦,我怎麼會瞧不起你,嗯,你再說說,怎麼結成義軍,打敗韃子?」 花鏡圓卻擰過頭去,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說,你嘴裡不笑,心裡卻笑!」

  風憐瞧他早先大言炎炎,這會兒又孩氣十足,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枯坐了一會兒,見他怒氣消了,才又逗他開口,花鏡圓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躍,禁不住挑逗,三言兩語,又跟風憐攀談起來,但組建義軍一事,任憑風憐如何詢問,他也絕口不提。

  風憐聽說花鏡圓來自江南,便絮絮問到江南風景,花鏡圓原也見識不多,只是從書本之中、長輩口裡知道些許,但他心氣高傲,不肯被人小覷,當下便縱極想像,無中生有,將江南風景杜撰一番。他年紀雖小,但口才頗佳,風憐聽得心生嚮往,說道:「師父,中土竟有這麼好的地方,咱們來了,要玩耍個夠才 好。」

  梁蕭去過江南,知道花鏡圓底細,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娃兒胡吹大氣,真該好好揍一頓屁股。」當下重重哼了一聲,並不理會。

  風憐見他神氣冷淡,不知原由,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經意觸犯了他,惹他氣惱。」 一時心中忐忑,托了腮征怔出神,花鏡圓說到高興處,沒了聽眾,也覺無趣,悻悻住口。

  此時驟雨漸歇,但見殘露凝珠,垂於簷下,卻聽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沉寂間,忽聽塔下一陣喧嘩,有人高叫道:「白不吃,那狗賊就在上面麼?」花鏡圓探頭瞧去,只見塔下圍了百十人,望著塔頂指點,白不吃身軀胖大,處在其中分外顯眼,只聽他道:「我瞧得清楚,梁蕭那狗賊就在上面,跟他姘頭坐在一處。」風憐羞怒已極,大罵道:「大肥豬,你不要血口噴人!」白不吃哼了一聲,嚷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小娘皮跟那狗賊廝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話未說完,一點青光閃過,正中白不吃麵門,白不吃啊喲一聲,口中流血,吐出一顆門牙來。

  花鏡圓回頭看去,見梁蕭原樣坐著,花鏡圓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動未動,又如何傷了對方。群豪怒氣衝天,破口大罵。罵聲中,人群中走出一人,國字臉,銼刀眉,身軀魁梧,望著塔頂揚聲道:「梁蕭,當日你在伏牛山殺我父親,可還記得麼?」梁蕭道:「閣下是誰?」那漢子道:「蔡州陳鼎。」梁蕭那日在伏牛山殺人甚多,哪知有什麼姓陳的好手,思忖間,又聽陳鼎道:「殺人償命,姓梁的,你若有膽,便下得鐵塔,與我決個生死。」 聲如金鐵交擊,豪氣迫人。群豪紛紛蹺起拇指,讚道:「好漢子。」

  梁蕭默然半晌,忽道:「你非我敵手,白白送命,有何益處?」陳鼎高叫道:「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誰無一死。陳某寧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來是麼?好,我上來會你。」邁開大步,走向塔門,走出不到十步,便聽嗤嗤兩下,陳鼎雙腿驟麻,屈膝跪倒。這兩記暗器來勢奇快,陳鼎分明聽得響聲,卻也不及讓開。群雄紛紛搶上,忽聽叫聲大起,靠近塔門的人紛紛倒地。

  花鏡圓始才看清,那暗器並非鐵蓮子、飛蝗石,卻是梁蕭從地磚上隨手捻起的碎屑,不覺心裡發休:磚屑輕微,不經風吹,但一過梁蕭手指,便逾越百尺,毫釐不差擊中群雄穴道,這分內勁準頭,天機宮中只怕無人能及。思忖間,忽見那陳鼎雙手撐地,咬牙瞪眼,向塔門緩緩爬近,額上青筋暴出,頗為猙獰。花鏡圓見他如此神色,心頭微感害怕。

  梁蕭手指輕揮,射出兩粒磚屑,擊中陳鼎雙肘要穴。陳鼎四肢俱軟,趴在地上,情知報仇無望,甚或連仇人也難得一見,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風憐看得不忍,說道: 「師父,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你讓他上來,有話好說。」梁蕭搖頭道:「世上也有許多解不開的怨仇。這人性情剛直,為父報仇,不死不休。

  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斃。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瞧他不起,辜負他一片孝心。「說罷歎道,」如他所言,我就做個不敢出頭的懦夫吧!「風憐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塔下豪傑越聚越多,聯手向塔裡猛衝,但梁蕭坐鎮塔頂,正是要借此地利,叫眾人無法圍攻。群豪衝突數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漸漸時已人夜,淒風挾了冷雨,疏一陣驟一陣地刮起來。群豪人不得塔,只好退到一邊樹林前避雨,嘴裡兀自叫罵。這幫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輕佻之輩,罵了一陣,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齒漸漸不堪。只聽白不吃道:」老子在這裡淋雨挨風,那狗賊倒是安逸快活,卻不知他這會兒怎生擺佈那個小娘們兒? 「另一人輕笑道:」那還用說,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來,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這個上,那個下,這個下,那個上,不消幾個回合,撲通一聲,哈哈,大夥兒猜猜怎麼著?「旁人湊趣道:」怎麼著?「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們兒用力太猛,將那狗賊一傢伙顛下塔來,摔他個七零八落,嗚呼哀哉啦!「眾人紛紛狎笑起來。

  白不吃笑道:「你奶奶的,羅大綱你這張鳥嘴,虧你奶奶的想得出這招。嘿,不過,那娘兒們可是個胡兒,皮膚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來那麼一下子,也未可知。」眾人又笑。羅大綱笑道:「不錯不錯。可咱們千方百計要取那狗賊性命,倘若到頭來卻被一個雌兒拔了頭籌,忒也沒臉。哈哈,那狗賊倘若真這麼一死,也算是揚名千古,遺丑萬年,怕只怕,咱們提前說破,叫他多了個提防……」

  花鏡圓對這般下流言語不甚了了,只覺得風憐瑟瑟發抖,禁不住牽著她手道:「姊姊你冷麼?」風憐咬牙不語,伸手捏斷一塊簷瓦,忽地奮力擲出,那羅大綱正說到口滑,忽聽風聲急來,慌忙掄起鋼刀格擋,只聽一聲大響,鋼刀脫手飛出林中,羅大綱齜牙咧嘴握著虎口,指縫間流出血來。

  風憐沒料到自己隨手一擲,威力強勁至斯,也覺詫異,回望梁蕭,只見他含笑點頭。風憐膽氣倍增,向塔下高叫道:「誰再胡言亂語,姑奶奶打爛他的狗嘴。」塔下靜了一靜,群豪罵聲又起,這一回更是猥褻下流。風憐氣惱已極,抓起簷瓦,沒頭沒腦向塔下擲去,她這些日子隨梁蕭苦練內功,已有小成,雖不能收發自如,但手勁奇大,又是居高臨下,一時間,只聽塔下痛叫聲迭起。群豪扶著傷者狼狽後退,直到風憐再也擲打不著。

  花鏡圓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聽夜風中送來一陣鳴金濺玉般的馬蹄聲,頃刻得了塔前,只聽一人叫道:「梁蕭在麼?」花鏡圓喜道:「秦伯伯!」梁蕭驀地睜開雙目,拂袖起身,長笑道:「秦天王,久違了!」

  這一聲用上內功,雄渾悠長,直如虎嘯龍吟,震響八方,大半個開封古城都能聽見。群豪正要重開罵局,被這叫聲一鎮,各各噤聲,一時悄然。

  卻聽秦伯符朗聲道:「梁蕭,你也算是一世之雄,與小孩兒為難,不嫌害臊嗎?」梁蕭道:「我但求親見曉霜一面,別無他想。」秦伯符道:「既要求見姊姊,怎可拿弟弟做質?」梁蕭道:「若不如此,那又如何?難不成要我硬闖天機宮嗎?」他頓了一頓,又道, 「天王風采氣度,素來令我敬服。當年百丈坪上,閣下援手之德,梁蕭也是銘感於心。而今天機宮與我恩斷義絕,誓不並立,花無媸心機深沉,詭計百出,若不使出這個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見不著曉霜一面。倘若曉霜親來,身子無恙,我梁蕭對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鏡圓,而且從此遠走西域,終生不履中土!」

  風憐早聽柳鶯鶯說起往事,知道梁蕭此次返回中原,全為這個花曉霜。風憐千方百計隨梁蕭前來,一半固是余隋難了,另一半卻也為了瞧瞧那花曉霜。要知她心底總存有幾分僥倖,忖想柳鶯鶯人才武功舉世無匹,梁蕭倘若傾心於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曉霜卻未必就有這分姿容才具。風憐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爭個高低。故而此時聽得梁蕭這番言語,胸中一時酸溜溜的,滿不是滋味。

  忽聽一聲清嘯,塔下一道黑影沖天而起,不走塔門,雙手勾著塔外飛簷,一起一落,頃刻間掠上六層。風憐吃了一驚,她手中恰有一塊簷瓦,想也不想,大力擲出。那黑影卻不躲閃,右掌一翻,那簷瓦噢地原路返轉,勢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風憐碎不及防,不知如何應付,但聽耳邊嗤的一聲,簷瓦四分五裂,落在腳前。回頭一瞧,但見梁蕭袖手而立,淡然道:「讓他上來。」話音方落,一股驚風挾著雨點從窗外撲將進來,風憐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個黑袍黃面的瘦削老者,花鏡圓歡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個屁?你偷了神鷹令瞎跑,還有臉叫我?」花鏡圓羞惱交進,低了頭去。

  梁蕭躬身施禮道:「多年不見,秦天王的武功愈發精純了。」秦伯符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皺眉道:「你倒是貴人多勞,蒼老了許多。」梁蕭苦笑道:「不才落破經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鏡圓見二人相對唏噓,不似敵人,倒像朋友,心下甚奇,問道:「秦伯伯,你認識他麼?他是誰呀?他說我有個姊姊,怎麼沒聽爹媽說過?」他連珠炮似的將心底疑問道將出來,但秦伯符惱他盜走「神鷹令」,四處招搖,引來天大麻煩,只白他一眼,並不理會,對梁蕭道:「不論如何,你拿這小孩兒當人質,大大不對。」

  梁蕭微微一笑,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曉霜不來,我絕不會放人。」秦伯符濃眉擰起,口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過得半晌,緩緩道:「如此看來,唯有一戰了。」梁蕭歎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願和你動手。」秦伯符把袖一拂,道:「這些子都是廢話。你若當真有心,就把孩子還我。」

  梁蕭見他言辭絕決,全無迴旋餘地。不禁心生疑竇,笑道:「天王這是何苦?只須曉霜親至,我不僅立時放人,抑且負薪請罪,絕無二言……」秦伯符雙眉一挑,喝道:「那麼閒話少說,接掌便是。」雙掌一錯,拍向梁蕭。梁蕭微微一笑,雙掌拒出。四掌相接,均無聲息,忽然間,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兩步,黃臉上騰起一抹赤色,吐了一口氣,身子驀地鼓漲起來,好似長大一倍,雙足倒踩九宮,步履滯澀。

  梁蕭心頭一凜,原來秦伯符一招不勝,竟將「巨靈玄功」運到十足,如今雙方身處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兩式,立分生死。梁蕭心上疑雲大起,高叫道:「且慢,秦天王,我若要憑恃武力,早已闖入天機宮,何須拿這小孩兒作質?」秦伯符望著他,默不作聲,雙袖依舊鼓蕩,但目光閃爍,已不如適才凌厲。

  二人對峙片刻,忽聽一聲長嘯劃破長空,夾雜著天上霹靂,震人心魄。對敵二人均是一愕,秦伯符目有喜色。只聽那嘯聲漸響,蒼勁悠長,恰似一條怒龍,搖頭弄尾,奔騰而來,初時尚在數里開外,片時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搖而起,瞬間逼近塔頂。

  梁蕭峻聲道:「風憐,看住孩子。」風憐見他神色凝重,迥異平時,一怔便道:「好!」 話音未落,嘯聲陡歇,一團白影從樓梯口躥將出來,撲向梁蕭,梁蕭馬步陡沉,右掌圈轉,使上「碧海驚濤掌」中的「渦旋勁」,「滔天勁」則從左掌吐出,這一圈一吐,寓攻於守,威力絕大。那白影與他一撞,滿室狂風頓起。風憐只覺勁氣撲來,站立不住,背脊緊緊靠在牆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馬燈般拆到二十招上下。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錯。」忽地拳腳並施,逼得梁蕭錯退三步,梁蕭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將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見兩人來來往往繞室激鬥,難分高下,心念一轉,高聲道:「釋島主費神了,秦某先走一步。」

  那人笑道:「妙極,老子閒得筋酸骨軟,今晚正要大大地費神,啊喲……」他說話分神,被梁蕭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難禁,叫出聲來。

  這白衣人正是釋天風,他和凌水月受花無媸之托,帶著花鏡圓到江湖上遊歷,哪知這小東西古靈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眾人不備,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鷹令,擅自逃了。眾人分頭追趕,誰知花鏡圓年紀雖小,心眼卻多,沿途布下疑陣,幾個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錯了方向。秦伯符最早還醒,趕回開封時,卻聽說花鏡圓被梁蕭擒了,他震驚之餘,催馬趕來。釋天風夫婦也隨後趕到,釋天風性情急躁,一得消息,便施絕世輕功,拋下妻子,一道煙奔來,二話不說,便與梁蕭動手。他一身武功出神人化,轉遍天下難尋對手,當真把此老閒出病來;適逢梁蕭修煉多年,登堂人奧,老頭兒一見便覺歡喜,存了心要打個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難分勝負,搶上一步,從風憐懷裡將花鏡圓奪過。風憐欲要阻擋,但此時滿室勁氣縱橫,逼得她動彈不得。梁蕭見狀,大喝一聲,左掌「渦旋勁」變 「滔天勁」,右掌「陷空力」變「陰陽流」,而後五指乍分,化為「滴水勁」,再與左掌一交,依循數理,變為「生滅道」。他這一招之間化生「碧海驚濤掌」六大奇勁,釋天風手忙攪亂,倉猝間被逼退數步。梁蕭足下一轉,躥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到。秦伯符自知不敵,抱起花鏡圓,嘩啦一聲撞破圓窗,從塔頂飛躍而下。

  花鏡圓還未還過神來,已然身在半空,駭然之餘,正欲叫喊,一股強風撲面灌人口鼻,讓他出聲不得,斜雨刮面,則令他無從睜眼,唯聽得風聲在耳,呼呼呼響個不停。塔下群豪見秦伯符飛將軍一般從天而落,又驚又喜,發了聲喊,紛紛搶到塔下接應。

  秦伯符只覺大地飛速逼近,塔下一千人等面目逐漸清晰。眼看就要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飛簷,想要藉以消去些許墮勢,哪知頭頂風聲一緊,一聲大喝如驚雷劈落:「回來!」秦伯符手臂一熱,花鏡圓已被奪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時搶上,奮力將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只見梁蕭右手摟著花鏡圓,左手四指掛在飛簷之上,便似敗葉將落,飄飄蕩蕩。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覺肘間一陣劇痛,伸手一摸,竟已脫了臼。

  梁蕭震斷秦伯符手臂,奪走花鏡圓,神機詭變,不過剎那間事。他勾住飛簷,方要縱起,忽覺頭頂風響,心知釋天風到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虧,倘若被逼落人群豪圍中,眾寡懸殊,一場血戰在所難免。正自轉念,眼前白影一閃,忽見釋天風一手掛住飛簷,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著打不過癮,咱們吊著再打。」說罷驕指點向梁蕭心口。梁蕭見他光明磊落,不肯多佔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擺,翻上鐵塔三層,笑道:「吊著打,小子甘拜下風。」釋天風如影隨行,也到了三層,叫道:「站著打爺爺也是天下無敵。」梁蕭道:「那可未必。」釋天風兩眼連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兒放下,咱倆比比。」梁蕭笑道:「你想賺我放人,那是白費心機。」二人嘴裡說話,手腳卻不稍停,踩著寶塔咫尺飛簷,你追我趕,疾若閃電。

  塔下群豪瞧著二人履險相鬥,盡皆失神,更無一人留意雨線漸粗,彷彿千萬根細箭,刷刷射在臉上。秦伯符心憂花鏡圓,叫道:「釋島主,當心圓兒。」釋天風此時斗興正濃,任憑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聞,與梁蕭勾搭縱躍,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時越發淒慘,暗雲翻滾,沉如鉛鐵。開封鐵塔本就是黑鐵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人夜色,失了輪廓。二人漸升漸高,漸被夜色吞沒,白慘慘的電光破雲而出,便似從二人之間劃過,令人望而心驚。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設法上塔,忽聽身後有人道:「秦總管,還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頭瞧去,凌水月正撐著一把紙傘,飄然走來。秦伯符施禮道:「釋夫人,你來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條斷臂,給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經大風大浪的人,怎好亂了分寸,自己有傷也不顧惜。」秦伯符苦笑道:「釋夫人見笑了。花家迭經變故,而今只得這根獨苗,這次帶他出來,不才擔了全副干係,倘若有個閃失,秦某自盡以謝,也難辭其疚。還望釋夫人召回釋島主,以免誤傷了少主。」

  凌水月搖頭道:「拙夫這些年武功越發精強,靈鰲島又懸於海外,對手無覓。好容易遇上這個對手,怕是萬萬不會放過的。唉,還有一件醜事,秦總管也必耳聞:拙夫當年習練『仙蝟功』,心智全失。雖得曉霜神醫妙手,但終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時好時壞,七分清楚,三分糊塗。他這會子正在興頭上,咱們擾了他的興致,恐怕適得其反,若惹得他發起顛來,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聽得這話,不禁面有憂色。

  凌水月莞爾道:「秦總管莫要擔心,老身擔保鏡圓無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鏡圓又是曉霜的親弟弟,梁蕭也決不會讓他受損。」白不吃從旁聽到,叫道:「那姓梁的狗賊陰狠惡毒,哪有這麼好心……」忽見凌水月冷冷瞧來,她雖是白髮蕭然,這一瞥之間,卻是自具威儀,饒是白不吃粗橫慣了,也不覺心頭一跳,語塞難言。

  秦伯符歎道:「釋夫人大約還不太清楚梁蕭的為人。他性情偏執,總以一己好惡了斷世情。當年他為一人之怒傾城亡國,便是明證。唉,如今他定要曉霜親至,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夠?若被他知道真相……」他憂心忡忡,搖了搖頭,道,「後果不堪設想!」凌水月也覺事情棘手,斂眉沉吟,一籌莫展。

  此時鐵塔上二人迫近塔頂,飛簷漸狹,窄處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加倍溜滑。梁蕭懷抱一人,且為只手應敵,面對釋天風這等高手,越發侷促,唯有繞著塔身飛奔。釋天風身法迅若鬼魅,時時探出猿臂,要從梁蕭懷裡奪人。梁蕭本欲將人交給風憐,但被逼迫太緊,始終不得其便。

  又轉一周,梁蕭心念一轉,叫道:「給你。」伸手間,忽將花鏡圓送出,釋天風想也不想,便將孩子接過。不防梁蕭一轉身,三拳兩腳,將他逼得慌手慌腳,釋天風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賴皮,分明是你的人,幹麼偏要塞給我?」梁蕭笑道:「釋島主適才不是搶著要麼?給了你還要抱怨?這樣吧,釋島主真要和不才分個高低,不妨將這個孩子交給我那女徒兒,咱們以之為注,大打一場。」

  這提議大合釋天風心意。忙道:「就這麼說定,誰反悔的,誰就是烏龜。」說到「龜」 字,一揚手,將花鏡圓丟進塔裡。風憐仲手接住,但見花鏡圓小臉白裡透青,歪著小嘴,身子抖個不住,心知他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驚嚇,再想到這是梁蕭一手造成,更生愧疚,歎了口氣,將他摟人懷裡,柔聲道:「別怕,現在沒事啦?」花鏡圓略一呆滯,哇地哭出聲來。

  風憐從行李中取出汗巾,給花鏡圓拭去雨水,又給他除去濕衣濕褲,將他裹在氈被裡。花鏡圓為花家一脈單傳,從小養尊處優,哪曾遭受今日這般驚嚇,一時噤若寒蟬,任由風憐擺佈。只待裹好氈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緩過精神,憶起方才風憐給自己換衣的情形,頓覺一股別樣情愫充滿全身,雙頰陣陣發燙。他忍不住偷眼瞧去,只見風憐凝視窗外,面上掛滿憂慮。花鏡圓但覺四周濕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將身子挪了挪,靠近風憐。風憐似有所覺,回眸道:「還冷麼?」花鏡圓慌忙搖頭,心頭暖暖的,身子便似融化了一般,輕飄飄的浮在天上。

  風憐歎道:「我師父那樣對你,真叫人過意不去。但他這樣做,必有道理,你可別怪他。」花鏡圓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胸中湧起一股酸意,怒哼一聲,但又不好違拗風憐,只得道:「那刀疤臉忒也可惡,你可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瞧你面上,我就暫且不跟他計較。」 風憐撫著他頭,歎道:「真是孩子話。」花鏡圓臉色一變,大聲道:「我才不是孩子。」 風憐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終歸還是孩子。」花 鏡圓又氣又急,適要爭辯,卻見風憐豎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鏡圓立時噤聲,轉頭一瞧,忽地一道勁風夾雨撲來,打在臉上,又冷又濕,他瞇眼望去,但見窗外二道人影宛若電光火影,隱沒無端,天上雖然大雨如注,可一旦傾落在二人衣發鬚眉之上,便被鼓蕩真氣彈開,有如真珠進散。花鏡圓想起這場比鬥與自己的干係,心頭一緊,凝神細看,大氣也不敢出。

  梁、釋二人此時心無旁鶩,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雁起鶻落,傾力激鬥。幸得鐵塔四周飛簷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構造,堅牢無比,雖經二人不斷踩踏,卻也承受得住。

  鬥到約莫五十合,釋天風久戰無功,使出「仙蝟功」,真氣透穴而出,銳風縱橫,無處不在。梁蕭與之拆了數招,但覺飛簷狹小,「碧海驚濤掌」大開大閹,頗有些施展不開,當即招式一變,使出西遊途中所創的「星羅散手」來。這路武功源自當年的「天行劍法」,十年來,梁蕭武功數術俱各精進,便棄劍用掌,將諸天斗數化人掌指之間,一掃呆板生硬,變化精奇,長拳短打一經使開,放乎穹廬,收之太微,飄逸處似星芒閃忽,森嚴處如北斗陣列,轉瞬間便扳回劣勢,與「仙蝟功」鬥了個旗鼓相當。

  又鬥半晌,梁蕭將「星羅散手」使得性發,招術越變越奇,漸已不拘泥於天象,指掌間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遊十年,一身算學越發精微,其間依憑數理,自悟自創,練出許多前所未有的絕學,天象地理,萬物變化,無所不包,無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機宮歷代大賢,也難望其頸背。釋天風雖是靈鰲島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對手,也覺難鬥,但此公老而彌辣,遇強越強,敵手越強,他越覺興奮,鬥到快意處,撮口長嘯,蓋住風雷嘯響,聽得塔下眾人魂搖神馳,幾乎站立不住。

  兩人鬥到兩百招上下,梁蕭窮神知化,數理萬方。釋天風漸覺難以抵擋,忽地繞塔疾走,梁蕭正欲追趕,忽見釋天風在鐵塔對面十指吞吐,指勁卻彎曲曲繞過塔身,無聲射來。這指勁轉彎之技,委實出人意料,梁蕭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疼痛無比,忽覺釋天風指勁又至,匆忙讓過,一掌拍出,掌力當空劃了個弧形,半途轉折,繞塔疾走,擊向釋天風。釋天風驚咦一聲,連出兩指擊散掌勁,高叫道:「好小子,你也會這招?」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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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9 04:17:47 |只看該作者
  釋天風的「仙蝟功」又稱「無相神針」,既名無相,曲直如意,變化由心。梁蕭這屈曲掌力卻是出自「星羅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當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過一場百年罕見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劃出道道光弧,絢麗萬狀,梁蕭神為之奪,魂為之銷,由此悟出這種怪異掌勁,列人「星羅散手」之中。

  如此一來,兩人武功相若,均是占不得便宜,只好一前一後,繞塔狂奔,各出指掌,雖未面對,但內勁來去,全無徵兆,其勢更為凶險。

  鬥了十餘招,梁蕭的「天弧掌力」到底不及「無相神針」幻奇,漸落下風。釋天風覷得親切,連出數指,逼得梁蕭手腳慌亂,然後逆向回奔,右掌拍出。梁蕭左掌迎上,二掌一交,梁蕭忽地用上「陷空力」,將釋天風掌力粘住。釋天風早巳算計精當,不待他使出 「渦旋勁」卸開自身掌勁,腰身一弓,百十道銳風破穴而出,射向梁蕭。

  此時二人面面相對,梁蕭左掌正與釋天風右掌糾纏不清,突然百道勁氣迎面射到,當真無法可想。釋天風瞧得勁氣中的,勝券在握,想到自己打敗如此高手,得意莫名,大喝一聲:「下去!」喝聲猛厲,數里皆聞。一聲未落,忽見梁蕭身形後仰,似欲栽倒,卻忽又直起腰來,釋天風還未明白發生何事,便覺右掌處一股絕強內勁洶湧而人,他方纔那招 「百針齊發」傾盡內力,體內正自空虛,加之右掌已被粘牢,無法擺脫,頓被那股勁力侵人掌心,沿臂疾走,瞬時封住三條經脈,釋天風半身酸軟,只一晃,便從塔頂栽落下去。

  原本,換作他人,連中百道「無相神針」,只有輸光當盡的分兒。但梁蕭當年探究黃河河源,遙望「星宿海」,悟出了一門內功,名為「匯涓成河」,取法百川歸流,成河入海之意,能將同時侵入體內的幾股真氣化人經脈,匯成一股真氣逼出體外。梁蕭初時創出這門內功,不過自娛消遣,從沒想到當真用來克敵制勝,畢竟遇上高手,以血肉之軀硬當對方掌風指勁,太過凶險,況且梁蕭武功已高,自負當世無人能同時以數十道真氣擊中自身。誰知釋天風不僅百針齊發,而且勁力分散,傷敵有餘,致命不足。就在銳勁人休的一霎那,梁蕭不及多想,行險使出這招「匯涓成河」,將百餘道細銳內勁納人「手太陰肺經」,放將出來。釋天風防備全無,頓然吃了大虧。

  凌水月聽到丈夫喝聲,當他取勝,孰料卻見釋天風栽下塔來,頓時失聲驚呼。便在此時,忽見梁蕭一探身,捉住釋天風的足踝,喝一聲「起!」將他拽上塔簷,反身鑽人塔窗。風憐見他得勝,心中憂喜難分。瞅了瞅花鏡圓,但見他小臉慘白,大眼中淚水滾來滾去。風憐心中憐惜,拍拍他頭,安慰道:「別怕。」花鏡圓揪住她衣角,拚命忍住淚水。

  此時,凌水月和秦伯符情急關心,也都上了樓來。凌水月未及開口,梁蕭笑道:「釋夫人不必憂心,釋島主只是被封穴道。」伸手欲要解開釋天風的禁制,忽聽釋天風大喝一聲:「慢著。」忽地一個鯉魚打挺,騰地站了起來。梁蕭沒料他這麼快便衝開禁制,不由笑道:「前輩內功精湛,佩服佩服。」釋天風兩眼圓瞪,怒道:「方纔是我大意,咱們再比過。」梁蕭道:「島主早先說過,倘若說話不算,便是什麼?」釋天風道:「烏龜就烏龜,我靈鰲島的功夫一半從烏龜那裡學來的,叫做烏龜,也不冤枉。」原來靈鰲島始祖最喜烏龜刺蝟,由二者生息之中分別創出「蟄龍眠」和「仙蝟功」,奠定靈鰲島武學的根基,是以釋天風有此一說。

  梁蕭不料他堂堂宗師,卻如此混賴,一時氣結道:「再鬥一場,島主篤定能勝麼?」 釋天風面皮一熱,自忖梁蕭武功與自己不相伯仲,僥倖勝了還罷,再輸一場,可就當真永世不能翻身了,搔頭想想,道:「好罷,武功權且算作平手,咱們再比輕功。」梁蕭分明勝出,卻被他說成平手,端地哭笑不得。凌水月和秦伯符見狀,均想由著釋天風胡攪蠻纏一番,或能扳回一城也說不定,也都靜觀其變。

  梁蕭忽地抬眼,望著塔頂,半晌冷笑道:「釋島主,你自在靈鰲島享福,何苦來架這個梁子?惹下我這個對頭,怕是對你靈鰲島沒有好處。」釋天風一怔,啐道:「呸呸,胡吹大氣,了不起麼?」凌水月卻是眉頭大皺,尋思梁蕭武功甚高,釋天風倘若胡鬧太過,豈不是平白給靈鰲島樹下一個空前強敵。略一沉吟,說道:「老頭子,罷了,輸贏有道,你這麼混賴,豈不叫人笑話?」釋天風素來懼內,聽她一說,頓然啞口。梁蕭瞥了凌水月一眼,忖道:「早先你不作聲,非得我疾言厲色,你才肯開口。」

  凌水月又道:「梁蕭,老身向你討個情兒,還請瞧老身面皮……」梁蕭搖頭道:「不必了,花曉霜不來,我絕不放人。」凌水月被他堵住話頭,頗感狼狽,卻聽釋天風大聲道:「籍丫頭怎麼能來?她……」凌水月、秦伯符又驚又急,凌水月叱道:「老頭子你胡說什麼?」釋天風慘遭河東獅吼,忙將話吞進肚裡,撓了撓頭,大為迷惑。

  梁蕭觀顏察色,心中疑竇叢生:「曉籍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是被囚禁,不能出宮?還是重病在身,難以成行……」他左右猜測,一時心亂如麻:「這事頗有蹊蹺,怕只怕我在這裡耽擱一日,曉霜便多受一日痛苦。好!你們不讓她來,我便直搗天機宮,用花鏡圓做人質,一個換一個。」心意已決,他轉向釋天風,微微一笑,道,「釋島主方才說要比輕功,可是當真?」釋天風精神陡振,笑道:「比輕功你篤定要輸。」梁蕭一點頭,道: 「好,就比輕功。」釋天風忽得意外之喜,叫道:「不混賴麼?」梁蕭道:「島主事後不混賴,想也無人混賴!不過,比法須得由我來定。」釋天風興致勃勃,探身問道:「怎麼個比法?」

  梁蕭道:「比腳力,自此出發,誰先到天機宮,便算誰贏。」除了釋天風,眾人無不吃了一驚。凌水月插口道:「這麼遠……」梁蕭不待她說完,搶著道:「若我輸了,孩子給釋島主;倘若島主輸了,不得再插手我與天機宮的梁子。」他也知釋天風乃是生平強敵,自己此番勝得僥倖,若不能叫他心服,屆時天機宮中徒增變數。莫如再勝一場,叫他無話可說,退出紛爭,自己也好專心與天機宮諸大高手周旋。

  釋天風並無主見,掉頭望著妻子,凌水月尋思道:「天風輕功無對。梁蕭捨長取短,正合我意。只不過,長途奔走太費精力,天風年事已高,梁蕭卻當盛年,追逐已久,難言勝敗。但眼下別無他法,說不得,只好擔些風險。」當即微微頷首,釋天風心上一喜,轉頭笑道:「梁小子,就這麼說定。」凌水月道:「今晚大家也都累了,明朝出發如何?」 梁蕭點頭應允。

  定下賭約,釋天風三人下了鐵塔,秦伯符將群豪遣散了,一行人就在「九曲閣」住下。梁蕭在塔頂盤膝打坐,涵養精力。次日凌晨,雨歇天青,東方微白,梁蕭用過乾糧,下了鐵塔,風憐也帶上花鏡圓,跨了火流星,在塔下相候。

  稍待片刻,釋天風夫婦與天機宮諸人也都到了。眾人相見,更無多話,乘船渡過黃河。踏上河岸,兩大高手拔足便走,端端逝如驚電,瞬息間便只見兩個小點。凌水月見二人並駕齊驅,難分高下,心中微凜,取勝的把握又減了幾分。

  風憐見狀,催馬趕上。諸人早巳商議了調虎離山之計,欲趁梁蕭被釋天風纏住,搶下花鏡圓,孰料火流星不待眾人出手,早已潑喇喇一陣疾跑,奔出數十丈外。眾人大驚,拍馬緊追,但火流星何等腳力,片刻間人馬無蹤,只留下裊裊輕塵。凌水月和秦伯符相顧駭然,均想:「這梁蕭算無遺策,說不定這次比鬥輕功也有必勝之法,我等恐怕中了他的狡計?」

  風憐趕出一程,迫近前方二人,釋天風聽到蹄聲,回頭笑道:「這匹馬跑得挺快,莫要被它追上了?」說著加快腳程,梁蕭見風憐趕來,再無顧慮,催動內力,咬住釋天風不放。二人一馬沿路飛奔。釋、梁二人均已知曉對方虛實,情知來日方長,短途間難分勝敗,是以餓了同吃,倦了就睡,遇上風雨也各自覓地躲避,並不十分緊急。忽忽行了七八日光景,長江滾滾,已然在望。

  抵達江岸,風憐要看江上風景,眾人便即停步歇息。梁蕭極目眺望,但見遙山聳翠,遠水翻銀,船舶往返,鷗鷺齊飛。想起當年那場血染大江的鏖戰,宋元兩軍無數生靈埋骨江底,而今眼目下,卻已不見了血火滿江、屍骨斷流的影子,便似那場爭奪天下的大戰不過南柯一夢,須臾成空,唯有這條長江逝水,無語東流。傷懷之際,忽聽釋天風嘟嚷道: 「晦氣晦氣,兩個小崽子囉哩囉嗦,這些窮山惡水有什麼好瞧的?」梁蕭回頭望去,但見風憐騎在馬上,和花鏡圓指點江山,縱情說笑。釋天風則背著雙手,踱來踱去,一臉不耐。梁蕭心道:「此老精力矍鑠,奔走已久,也不見疲憊;過江之後,恐怕還有一場好比。」

  釋天風踱了半晌,不由著起惱來,嚷道:「不等了。你們不走,我過江去了。」瞧得附近有船停靠,跑過去抽了一根竹篙,折斷一截,飛身踏上,使出「乘風蹈海」的輕功,在江面上滑出兩丈。風憐驚道:「師父,不好,這老頭兒本事太大,咱們快尋船過江去。」

  梁蕭含笑不語,尋思道:「用這法子過江,原也不難,但步人後塵,算不得本事。」 一轉念,取來兩根竹篙,握在雙手,左手竹篙一撐,篙身忽屈忽直,將他凌空送出三丈。梁蕭右手竹篙探出,嗖地插人江中,竹節虛心,浮力甚大,乍沉又浮,梁蕭借力一個觔斗,又縱出五丈,右手竹篙復又探出,竹篙沉浮之間,再將他送出三丈。兩根竹篙這般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梁蕭便似一隻長腿鷺鷺,在茫茫大江上恣意行走。釋天風回頭一瞧,不禁脫口叫道:「梁小子,好手段!」

  這二人各逞神通,橫渡長江,江上船夫漁翁盡已瞧得傻眼,只望著那兩人飛逝如電,你追我趕。梁蕭手中竹篙使得興發,突地後發先至,從釋天風頭頂掠過,左篙一撐,當先落到南岸。釋天風尚在江中,見狀面色灰敗,嚷道:「罷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陣。哼,你既然上岸,幹麼不先走一步。」說話聲中,也飛身上岸。

  梁蕭笑道:「我徒兒還沒過江呢!再說釋島主一根竹籬便能渡江,不才卻用了兩根,可說佔了老大便宜,高下之別,明眼人一瞧便知。」這一番馬屁拍得釋天風心花怒放,捋鬚笑道:「說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壞,見識更加了得,這麼一說,老夫確是厲害那麼一些兒。」他一時高興,邊說邊拍了拍梁蕭肩頭,梁蕭知他性直隨便,瞧他伸手拍來,也不躲閃,泰然受之。

  不一陣,風憐二人乘渡船過來,見岸上二人談笑歡洽,都覺驚奇,只聽釋天風大聲道:「說起來,方纔你手裡兩根竹竿,行動遠為方便,在江心使招槍法,給我兩篙,老夫躲閃之間,腳下慌亂,非得撲通一聲落水不可。故而這勝負之數,還需仔細推敲。」梁蕭笑道:「不然,倘若釋島主折下竹節,當作暗器,按鏢法給我兩記,我這兩根竹竿勢必折斷,豈不也是撲通一聲,落水無疑麼?」

  花鏡圓聽得好笑,接口唱道:「老烏龜,大烏龜,撲通撲通落下水。」釋天風腦子糊塗,但這罵人話兒卻還分得清楚,當即兩眼一瞪,說道:「我抓過你就這麼一擲,包管你也撲通一聲,變成一個活脫脫的小烏龜。」花鏡圓瞧他眉眼凶狠,心裡害怕,吐了吐舌頭,躲在風憐身後。

  一過長江,路途便已過半,兩人各自加快腳程。釋天風年紀雖邁,但天賦異稟,氣息悠長,較之少年人不遑多讓;梁蕭無論內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時旗鼓相當,誰也拉不下誰。

  行了數日,抵達錢塘江畔,梁蕭駐足江邊,挽起衣衫,向著浩浩江水拜了三拜。眾人不解其意,都覺詫異,釋天風多嘴詢問,梁蕭卻是神色慘淡,一言不發。釋天風撓頭半晌,猛然醒悟道:「好哇,梁小子你向江神默禱,助你取勝,是不是?」梁蕭還未答話,卻見釋天風面向著東方,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個諾,不由怪道:「釋島主這是作什麼?」 釋天風嘿然不語。梁蕭眉頭一皺,正要作罷,釋天風見他不加追問,反而憋不住了,說道:「梁小子,我給你說,方才老夫向東海海神許願,倘若此番勝出,定以烏牛白馬答謝,嘿嘿,你那江神不過芝麻大小個官兒,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搖頭晃腦,甚為得意。

  梁蕭不覺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勝負,哪知道生離死別之苦。說起來,阿雪生時並不傑出,死後怕也做不得錢塘江神,頂多是個孤苦伶仃的小鬼罷了。」想到此處,胸中一酸,幾乎兒當著眾人落下淚來。

  入夜時分,眾人覓地休息,梁蕭叫過風憐道:「此去天機宮,必有一場惡戰。我對頭甚多,全身而退頗為不易。倘使我有不測,你也毋須難過,騎了火流星趕快逃命。這幾日,我將生平武功演成口訣,自今晚傳授與你,但能領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風憐美目中淚水滾動,顫聲道:「師父,咱們不若將鏡圓還給老頭兒,回西方去吧。」 梁蕭臉色一沉,道:「你要違抗師命麼?」風憐從沒見他如此嚴厲,一時低了頭,淚水奪眶而出。梁蕭硬起心腸,道出心法口訣,逐句講解,直待三更時分,師徒倆方才各自歇息。

  這般白日裡賭鬥輕功,夜裡傳授口訣,三日光陰轉瞬即過,括蒼山遙遙在望。前一日,梁蕭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時不到,又被釋天風迎頭趕上,不由暗自作惱,自付十年苦練,竟還勝不過一個古稀老者,真是莫大笑話,早知如此,便該晝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強,將這老人拖垮。倘使這般不勝不敗,拖至天機宮內,對自己殊為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 「釋島主,咱們就在山前分個勝負如何?」釋天風道:「怎麼說?」梁蕭指著遠處一株秀出於林的大檜樹道:「就以那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釋天風笑道:「好。」 喝聲未落,已如風掠出。梁蕭足下一緊,緊緊跟上。

  兩人快似浮光掠影,頃刻間,離大檜樹不足十丈,兀自平肩並馳。梁蕭見勢,忽地揮掌拍向釋天風。

  釋天風咦了一聲,回掌迎敵,足下稍緩,不防梁蕭掌力忽又一縮,趁機艙出丈外。釋天風哇哇怒叫,十指揮彈,「無相神針」鋪天蓋地射將出來。梁蕭不過虛招使詐,釋天風卻是招招狠辣,他只得轉身抵擋。一時兩人拳來腳往,總不讓對方輕易上前。正鬥得激烈,身邊紅光一閃,風憐乘了火流星奔至檜樹前,跳下馬來,笑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別爭啦,最先到的是我呢!」梁、釋均是一愕,齊齊停住拳腳。花鏡圓也笑道:「這叫『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次比鬥輕功,你們誰都沒勝,白白送個便宜給我們。」他拉緊風憐的手,眉開眼笑,緊挨她站著。

  梁蕭哭笑不得,皺眉道:「風憐,別要胡鬧。」風憐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我才不是胡鬧。你說了,以這株檜樹為限,誰先到的,就算誰贏,不是麼?」梁蕭道:「此次比鬥只限我和釋島主,誰讓你來摻和?」風憐冷笑道:「你們兩個自負輕功了得,卻輸給了我這小女子,還有臉再比麼?」她恣意狡辯,梁蕭未及答話,釋天風早已暴跳如雷,叫道:「小丫頭,誰輸給你了?你要不是騎了馬,早就被我拋到幾千里外去了。」風憐見他氣勢兇猛,心頭微怯,說不出話來。花鏡圓卻撅嘴道:「姑公公你說得不對,書上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聰明人就要會利用外物,你們有馬不騎,有船不坐,偏要兩條腿跑路,豈不是大大的蠢材麼?」

  釋天風怒道:「小羔子胡說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嘴。」又瞪了風憐一眼,道, 「你說我輸了,好啊,咱們比劃比劃,看誰厲害?」話未說完,一掌便向風憐拍到,梁蕭橫身擋住,掌勢一帶,便將釋天風掌力卸開。釋天風兩眼翻白,叫道:「還要打麼?」梁蕭冷笑道:「釋島主,說話歸說話,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兒,不才勢難袖手旁觀。」釋天風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來修理你的賴皮徒弟。」梁蕭哼了一聲,冷然道:「釋島主大可試試。」

  風憐看見他二人又起爭執,忙道:「師父,釋島主,你們都是當世高手,願賭服輸,既然我先抵達樹下,凡事都須由我作主。」梁蕭雖也不滿她的所為,但釋天風既對風憐不利,他自又轉到風憐一方,接口道:「不錯,小娃兒適才說得極是。君子善假於物,你雖勝得取巧,卻也贏得聰明。有什麼話只管說,我定然給你撐腰。」風憐大喜,笑道:「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釋島主既然輸了,就要如約退出紛爭,不再糾纏我師父。」釋天風臉一黑,便要發作,忽聽花鏡圓道:「姑公公,奶奶常說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釋天風聽得心頭一喜,忘了生氣,咧嘴笑道:「花無媸那婆娘真這麼說?」花鏡圓點頭道:「不過,我這次回去之後,便要告訴奶奶,說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賴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輸了要賴,輕功輸了又要賴,是個大大的老賴皮。」釋天風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烏龜的大臭屁……」正要開罵,忽而忖道:「不對,花無媸那婆娘最疼小烏龜,小烏龜說話無有不聽,倘使小烏龜這麼加油添醋一說,天機宮再傳到江湖上,不止老子聲名掃地,靈鰲島上下也沒臉見人了。」想著頗為躊躇,忽一頓腳,咬牙道:「罷了,事情我答應,但這個輸老子萬萬不認。」

  風憐笑道:「不認輸無關緊要,答應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麼?師父你既然輸了,是不是就該如約將阿圓交給釋島主?」梁蕭一愕。風憐拉住他衣袖,低聲道:「師父,你是大英雄大豪傑,拿小孩子當人質,叫他爹爹媽媽擔心難過,本就不對。」梁蕭默立許久,忽地歎了口氣,拉過花鏡圓,交到釋天風手裡。

  釋天風詫道:「梁小子,你當真答應把人給我?」梁蕭冷然道:「島主答應得,梁某為何答應不得?」釋天風怔了怔,哈哈笑道:「說得是。」拉了花鏡圓便要動身。花鏡圓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釋天風皺眉道:「小娃兒還有什麼話說?」花鏡圓瞪著梁蕭道:「我知道你嘴裡服了,心裡卻不歡喜,我走了以後,你不許怪罪風憐姊姊。否則,哼,我饒你不過。」

  梁蕭皺眉道:「你有幾多斤兩,敢來脅迫我?」花鏡圓脖子一梗,大聲道:「我現今打不過你,但我長大了,一定蓋過你。」風憐見他這般強項著為自己出頭,大為感動。

  梁蕭打量花鏡圓片刻,點了點頭,道:「你年紀不大,志氣卻不小,好,衝你這句話,我不怪罪於她。」花鏡圓皺起小鼻子,哼了一聲,轉眼瞧著風憐,想到離別在即,眼圈頓時紅了。釋天風將他抱起,嘻嘻笑道:「梁小子,後會有期。」展開輕功,往括蒼山一道煙去了。

  梁蕭轉過身來,默然而行,風憐低頭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師父,你若不歡喜,打我罵我都行,別要這般不說話,憋死人啦!」梁蕭見她眉眼紅紅,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歎道:「你做得很對,我幹麼打你罵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罷了。」他見風憐神色驚訝,便道,「如今想來,我拿花鏡圓做質,確是意氣用事,只為我一人心安,全不為他人作想。想不到,過了這麼些年,我還是脫不了這任性妄為的脾性。」風憐喜道:「這麼說,你不怨怪我啦?」

  梁蕭道:「今日之事,其錯在我。你能不避責罰,逼我放人,甚有膽識。這世上,不論做學文習武,要想超邁前人、卓然成家,都須得有這分膽識氣度。高手相爭,末流者比試招式機巧,次者拚鬥內力深淺。而真正頂兒尖兒的人物,比得卻是氣度胸襟。你根基甚淺,智謀稍遜,按理學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長於崑崙山下,天高地迥,瀟灑不拘,這分氣度襟懷,尋常武人都難望其項背!」

  風憐見他不但不罵,還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喜極忘形,笑道:「其實我也沒什麼氣度胸襟,只是打心眼裡便沒把你當師父。」梁蕭不覺莞爾,心道:「放眼天下,只怕沒幾個人能說出這等話,這女孩兒當真胡鬧。」

  卻聽風憐又道:「說到氣度胸襟,釋天風神神道道,又有什麼個氣度?」梁蕭道: 「話不可如此說,釋島主執著於勝負,為求一勝,不斷砥礪自身,得一敵手,更是如獲至寶。如此執著武學之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此外他患過失憶之症,常處半夢半醒之間,正合無法無相之妙詣,詼諧無方,難以匹敵。」風憐笑道:「敢情他是誤打誤闖成了高人。師父,那你還去不去天機宮?」梁蕭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闖進去。但手無人質,也只好趁夜潛入了。」風憐奇道:「天機宮的人真那麼厲害?」梁蕭道:「未必厲害,只是當真動手,卻有些道不出的尷尬。」

  師徒二人正自談論,忽見迎面走來兩人,其中一人遠遠叫道:「是梁老弟麼?」梁蕭認出來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後隨了一名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年,額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訥。梁蕭得見知已,心頭一喜,笑道:「三秋兄,別來無恙?」明三秋搶上數步,一把將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想死為兄了,我生怕晚來一步,平空錯過。」梁蕭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環顧四周,說道:「說來話長,梁兄弟,咱們尋個安生地方,再說不遲!」梁蕭心頭疑惑,點頭應允。四人尋了一處清淨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著那青衣少年道:「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傑,鑽研算學,略有小成。」梁蕭見明三秋談笑間頗有得色,知他對這弟子明貶實褒,也暗暗替他高興,笑道: 「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賀。」又向朱世傑拱手道:「朱世兄請了。」朱世傑面紅耳赤,幾乎將手中杯盞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傑久仰梁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見,幸何如之?待……待會兒定……定要好好請教……」他吞吞吐吐,頗見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梁老弟勿怪。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訥寡言,不擅與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說不了兩句話,今日只因對你景仰已久,方才說了這麼多,已算是大大破例了。」 梁蕭笑道:「哪裡話,所謂智者不言,大音希聲。朱世兄內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風!」 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傑則滿臉激動之色,望著梁蕭,大有知己之感。風憐瞧他眉眼死板,一舉一動處處透著侷促,不覺忖道:「這木頭人兒倘若一 天到晚不說話,誰嫁給他,豈不要被生生悶死麼?」

  卻聽明三秋道:「梁兄弟,這些年你上哪裡去了?為兄時刻留意,卻始終沒你消息。」 梁蕭說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問道:「聽說西方有厲害數家,可是當真?」朱世傑聽了這話,身子前傾,目光炯炯,盯著梁蕭。風憐見他眼中神采煥然,迥異先時,不覺甚是詫異。

  梁蕭啜了一口茶,道:「那裡千多年前,倒是賢哲輩出,算學精妙,較中土猶有過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澆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學機關都被斥為異端,日益衰微。公卿百姓大多愚鈍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學為何物了。」明三秋捋鬚歎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聽你一說,不去也罷!」朱世傑眼神也是一黯。對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聽說你擒了花無媸的孫子,要到天機宮尋仇,可是當真?」梁蕭歎道:「三秋兄從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靈通得緊,況且此次雲殊連發十二道神鷹令,曉喻武林。如今許多好手都在來此的路上。我也是聽到消息,晝夜兼程,從金陵趕來知會於你。梁老弟,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暫避鋒芒,方為上策。「

  梁蕭未料自己一發牽動中原武林,更料不到雲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 「三秋兄義氣深重,梁蕭五內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見上曉霜一面,著實無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曉霜的痼疾,一過十年,委實叫人掛念……」他說到這裡,忽見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絲悲憫之色,梁蕭何等聰明,瞬間覺出有異,遲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曉霜的近況?」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實不願以實相告。」梁蕭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曉霜到底怎麼了?三秋兄,你……你千萬不可瞞我。」明三秋只覺他手勁奇大,幾乎將自己手臂捏斷,不覺皺眉道:「梁老弟,你須得冷靜從事,要麼我寧可不說。」 梁蕭一征,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緩緩道:「三秋兄說得是,還請直言相告。」

  明三秋歎了口氣,道:「我雖脫離天機宮,但宮中故舊尚多,這些年多有往來。據他們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韓凝紫,在漢水邊遇害。事後那女魔頭眼看難逃公道,也揮劍自盡。梁老弟,你須得想開些,有道是:」酒賤常嫌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世間事原本悲苦者多,歡樂者少。況且事隔多年,傷心也是無用,莫如節哀順便,自解為好 ……「說到這裡,忽見梁蕭面色青灰,嘴唇微顫,眼中茫茫然一片,全無神采,不由心頭一驚,岔開話道,」梁老弟,如蒙不棄,為兄陪你喝上幾杯。「說罷招呼小二上酒。

  風憐見梁蕭這般模樣,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覺人手冰涼,忍不住道:「師父,別太傷心了……」梁蕭身子一顫,甩開她手,搖頭道:「對不住,我心裡亂得緊,告… …告罪,失陪則個……」他語無倫次說了這幾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時,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內,與桌面齊平。

  梁蕭動身奇快,奔出數丈,眾人始才還過神來,風憐叫道:「師父!你上哪兒去?」 追出茶社,只見他奔走如飛,頃刻間便只剩一個灰色小點,風憐催趕火流星,追到山前,卻見林藹蒼茫,哪還有梁蕭的影子。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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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卷 第十章 和諧之道


  梁蕭瘋也似狂奔,腦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雙腿忽地虛軟,一個趔趄,跪倒在地,知覺一點一滴浮了上來,又感到先時那種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霧濛濛一片,胸口鼓漲難言,似要爆裂開來。一霎那,他突然明白,為什麼秦伯符寧可拚死一戰,也不肯讓曉霜與自己相見?為什麼凌水月不肯讓釋天風提到曉霜;為什麼雲殊又如臨大敵,只因為曉霜已經死了,所有人都心懷恐懼,不知道他悲怒之餘,又會幹出什麼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陣柔風拂過他的頭頂,梁蕭抬起淚眼,但覺四面夏花爛漫,陽光嫵媚。鳥語啾啁,泉水流瀉;溶溶池沼,映出無心白雲。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寧祥和,自己身處其間,益發突兀不堪,似與這天這地格格不人,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獨者更加孤獨。驀然間,他心頭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老天爺早已厭棄我了麼?」種種往事從心頭流過:孩童之時,上天便假手蕭千絕,拆散他的爹娘;在天機宮苦學算數,破解天機十算,卻又解不出最後一算;而後一場大戰,害死阿雪;先讓他母子重逢,偏又讓他親手殺死母親;現如今,竟讓他失去了所有的愛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爺還不肯罷休,當他痛苦失意之時,天地間偏偏生機勃發,鼓舞歡欣,便似一群無恥的看客,幸災樂禍,彈冠相慶。

  梁蕭越看越怒,陡然間,跳將起來,運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勁,天弧掌力,鯨息功,但凡能夠使出的功夫,盡都使了出來,掌力指勁一道接一道地衝上天空,又在空氣中悠悠散去。

  發了千餘掌,梁蕭筋疲力盡,撲倒在山坡上,心頭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學又如何?縱然武功冠蓋古今,也救不了親友愛人,縱然算盡天地的奧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運。」霎那間,他心灰意冷,將頭深深扎進泥土,淚水縱橫,將土壤點點濡濕。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來時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蕭頭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燒火燎一般,他爬到溪邊,喝了點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進一處密林,林中濃陰蔽日,幽暗無光,枯死的老樹比比皆是,蝙蝠在樹間飛來飛去,毒蛇盤繞樹梢,絲絲吐信。

  梁蕭走了數步,雙腿再沒了前進的氣力,靠著一棵枯樹坐下來,敗葉飄落頭上,也不知拂去。沒過多久,往事一幕幕又從心底浮上來,他力圖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發清晰。梁蕭只覺腦子似有一把大鋸,嘎吱嘎吱不斷拖動,禁不住抱頭伏在地上,不絕呻吟。這一瞬間,他實已到了崩潰的境地,迷濛中,指尖忽地觸到一段硬硬的東西,抬眼看去,卻是一截枯枝,不知為何,他心頭動了一下,不自覺握緊枯枝,隨手在蒼碧的苔醉上寫下一道算題,立而後破,頃刻解完一題,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題,這般自問自答,他的心智被艱深的算題吸引住,竟爾暫且忘了痛苦。

  如此這般,梁蕭不分晝夜,沉浸於算題之中,不讓心靈有絲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寫滿算式,寫了又抹,抹了再寫,餓了,便抓身邊的苔蘚菌類充飢,渴了,便舔一舔枯葉上的露水。不知不覺間,他將心中對天公的怨怒付諸筆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題:或是攪亂曆法,讓日月逆行、星宿錯位;或是亂設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於渾天之內將直者變弧,圓者變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規。自古以來,世人深以為然的天地至理盡在他筆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團。原本,他身為當世第一數家,也知紙上談兵,於事無補,但此時滿腔孤憤,無處宣洩,偏要逆天行事,窮思極慮,挑戰蒼天。

  枝椏間影移光轉,微暗還明,不知不覺變幻了三次。梁蕭這時算完一題,心頭微動,回頭觀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來,他發覺不論題目如何顛倒錯亂,但要得出結果,所用算法都須簡捷優美,彷彿行雲流水一般和諧自然;不論他怎樣抗拒天地,算到最後,算法總不免歸於和諧。征忡良久,一個念頭從他心頭閃過,令他甚是驚懼:算學取法於天地,也歸於天地;算學之和諧,就是天地之和諧;天地法則雖能一變再變,但其中的和諧卻是恆久不移的。

  想到這裡,梁蕭只覺渾身虛軟、擱下手中枯枝,幾乎失去了一切鬥志,昏昏默默間,腦中似有一個聲音轟然震響:「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地之行無知無覺,溶溶洩洩,和諧自然,何論什麼善惡?你梁蕭不過一介微殘之軀,立身於天地之間,與微塵無異,所謂半生坎坷,不過是天地運行之一瞬,你自以為蒼天弄人,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剎那間,梁蕭的心靈生出極大變化,耳聞目見,只覺即便這死氣沉沉的陰森老林,也突然有了無窮意趣。他甚至聽見了蝙蝠捕獵時的叫聲,毒蛇交尾時的異響;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樹枝間到處是敗葉枯枝,隱現頹機;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長出細小的嫩芽,蘊藉生意。就在此時此地,生與死,盛與衰,循環不絕,處處透著無上和諧。

  洞悉默想間,梁蕭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但覺生平愛恨糾纏、恩怨交織,都不過是天地之間的和諧運行,一味哀傷難解,於天地無礙,不過自傷自憐。一念及此,他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拋開各種思慮,背靠大樹,吐納呼吸,過得許久,恢復了些許精力,慢慢站起來,走出林子。但見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滅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麗如金。

  他在山間默默走了一程。忽覺身後勁風陡起,反手一抄,將七顆鐵彈子一併撈在手裡,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兩人,均是漢人裝束,其中一個白臉漢子拿著一張銀鑄彈弓,臉色慘白,雙手發顫。梁蕭皺眉道:「二位是誰?為何背後傷人?」二人對視一眼,那白臉漢子咬了咬牙,大聲道:「我背後傷人也沒什麼不妥?姓梁的,我認得你。你滅我故國,殺我同胞,血性男兒盡可得而誅之?既然失手,那麼殺剮聽便,皺一下眉頭的,便不算好漢。」他方纔這手「七星聯珠」,一發七彈,打上下三路,鮮少有人避開,誰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梁蕭隨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強敵,勢必無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個硬氣。

  梁蕭淡然道:「說的好,原來是背後傷人的好漢。」白臉漢子被他一語道出自相矛盾之處,面皮一熱。另一豹髯漢子忽道:「梁蕭,你瞧這是什麼?」攤開手掌,卻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蕭不由神色微變,這串玉珠渾圓瑩潤,正是崑崙山出產的美玉琢磨而成,他與風憐相處日久,識得是她貼身之物,平素掛在腕上,不離須臾,梁蕭不由心頭一震:「糟糕,我只顧自己傷心,竟將她忘了。」

  豹髯漢子見梁蕭神色,冷笑道:「你認清楚了麼?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膽量的,便去天機宮一會天下英雄?」白面漢子也道:「對,咱們奉命前來尋你,告與此事,但若咱倆午時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蕭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為脫身,所謂午時不回,多是詐術。但他此刻無心計較,想了想,揮手道:「你們留下珠串,回去告訴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梁蕭來天機宮拜會。」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納珠申,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梁蕭道:「使彈弓的,你叫什麼名號?」白臉漢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羅浮山『銀彈落月』張青巖是也。」梁蕭冷笑道:「銀彈落月,名號倒也中聽!」張青巖聽出他言下之意:名號中聽,本事卻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卻聽梁蕭道:「銀彈落月,這彈子還你。」一揮手,七顆鐵彈魚貫射出。張青巖伸手欲接,誰料那串鐵彈猶如一條小蛇,半空中噢地一扭,從他手底滑過,哧啦啦一陣響,盡數鑽進張青巖盛放暗器的鹿皮袋裡。

  這一手算計精準,神乎其技,那二人望著鹿皮袋,面無人色。梁蕭悟通「諧之道」,牛刀小試,微覺滿意,當下拋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蕭發覺原來自己這幾日始終留在括蒼山,未曾遠離。便打了一隻山雞,裹泥烤熟,就著山泉吃了。吃喝已畢,他調息了一個時辰,辰時將到,便邁步向天機宮走去。不一時,遙見怨侶雙峰,隔水相對。梁蕭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已非,怨侶雙峰尚存,世間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時聽花慕容念過的那首古詩,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桿。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梁蕭一顆心隨那詩韻古調,低回宛轉,久久難平:「牛郎織女縱是堪悲堪憐,猶能隔水相望,而我不遠萬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曉霜一眼,卻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處,不自禁淚眼迷離,但怕附近潛伏對頭,被仇家瞧見懦態,徒添羞辱。當下抹去淚水,走到東峰之前,將身數縱,上到峰頂,峽中長風西來,激得他衣發颯颯作響。梁蕭驀地向著東方,劃然長嘯,嘯聲逆風遠送,引得群山迴響,經久不絕。

  片時工夫,便見一葉千里船自上游飄下,「池鶴」葉釗立身船首,手把兩支龍角,駛至怨侶峰下,停舟叫道:「葉釗奉宮主之命,特來相迎,閣下請上船吧。」梁蕭見他神氣冷淡,心神一黯,歎道:「不才再蒙葉公引渡,幸何如之。」葉釗聽得這話,不覺想起來,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將那小小頑童一手渡至天機宮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夢。正自嗟歎,忽見梁蕭挽起長衫,自怨侶峰頂筆直縱下,不由大吃一驚,脫口道:「使不得!」

  卻見梁蕭來勢不止,半空中忽地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勁若有質,拍得水面漣漪四起,勁氣反激回來,又將他托住,三袖拂罷,梁蕭已輕飄飄落在船尾,千里船半點晃動也無。葉釗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負不世神功,卻沒用在正途。」搖了搖頭,旋即掉轉船頭,歎道:「梁蕭,你此番前來,還算光明正大。」梁蕭道:「天機宮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詭,那也奉陪到底。葉釗聽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變,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蕭聽得他告誡之意,默不作聲,盤膝坐下。葉釗見他心意已決,不勝喟然,當即開船逆流而上,經六龍瀑,過彩貝峽,不一時,便至小鏡湖。梁蕭舉目望去,只見天機三輪轉動如故,巖壁上兩行斑駁巨字,仍是氣象萬千,只是棲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如一條長舌伸人湖中,百餘根合抱巨木插入湖水,將檯面牢牢撐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兩百來人,均是武人裝束。葉釗揚聲道:「梁蕭,這座落水擂台,正是為君而設!」

  梁蕭暗自苦笑,口中卻閒閒地道:「天機宮真有造化之功,這座木台,非大手筆不能為之也。」撩起袍子,將身一縱,燕子抄水般掠過數丈湖面,登上木台。眾豪傑已然約好,要一煞他的威風,他前腳踏上,便聽眾人齊聲暴喝,聲若響雷,震得谷應山鳴。

  梁蕭面對千軍萬馬也未曾懼過,聞聲只是笑笑,目光投向人群,一眼便看到風憐,她碧眼雪膚,立身人群,尤為顯眼,花鏡圓靠在她身旁,手牽風憐衣角,意態親密。風憐見了他,心中狂喜,歡叫道:「師父!」梁蕭雙眉陡挑,峻聲道:「可受了欺負?」風憐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拚命搖頭梁蕭心頭略定,正待細詢,卻聽一聲怪笑,釋天風從人群中躥將出來,一拳直搗梁蕭面門,笑道:「梁小子,幾天不見,送你個見面禮兒。」梁蕭伸袖一拂,掃中他手腕,釋天風拳頭偏出,胸口微露破綻。釋天風一驚,不待梁蕭出手相攻,後躍丈餘,雙眼瞪著梁蕭,怪叫道:「奇怪,奇怪,這招大大的奇怪。」

  梁蕭這一拂用上了「諧之道」。故而釋天風只覺幾日不見,對手似又高明幾分,不由喜道:「再來。」縱身欲上,風憐急道:「釋天風,你又耍賴麼?」釋天風怒道:「女人家就是斤斤計較,耍賴便耍賴,何必定要加個又字?」風憐冷笑道:「誰叫你男人家記性不好。你再糾纏我師父,我就把你的醜事逐一抖將出來,叫你在江湖上沒臉。」釋天風怒道:「打你小丫頭的臭嘴,我有什麼醜事?哼,你說,我有什麼醜事?」

  吹鬍子瞪眼,極盡威脅,風憐心裡害怕,不敢開口。凌水月卻有顧忌,插口道:「老頭子,你亂叫什麼,還不退開!」釋天風見妻子發話,只得哼了一聲,悻悻退下。

  這時忽聽人群躁動,一行人自石陣中魚貫而出,走上木台,花清淵在前,後面隨著童鑄、秦伯符、楊路,明三疊,七年來,白鶴左元,丹頂鶴修谷先後病歿,池鶴葉釗撐船,不在其中。

  花清淵走到近前,卻是兩鬢如霜,額上眉間皺紋深刻,眸子含優,不復當年精神。梁蕭望著他,不覺生出悲來:「不過十餘年光景,他竟老成這樣?」見其父,更思其女,不覺胸口一熱,脫口叫道:「花大……」但又猝然驚醒,將「叔」字硬生生咬在齒間,拱手低頭,澀聲道:「花大宮主,別來無恙?」花清淵也雙手微抬,本欲上前扶他,聽了這話,終又無力垂下,長歎道:「梁蕭,你真不該來!」梁蕭道:「師徒有親,不得不來。」言訖忽有所覺,側目望去,但見花無媸不知何時已到人群之後,負手默立,她養顏有術,十年風霜也未在臉上刻下多少痕跡。花慕容則立在一旁,較之雲英未嫁時豐腴許多,雨潤紅姿,更添嬌艷,懷中抱了一個稚幼童兒,肌膚雪白,嫩弱堪憐。

  場上寂然時許,花清淵緩緩道:「梁蕭,你這次前來,有何打算?」梁蕭不料他問得如此委婉,怔了征,道:「別無它求,但請放了小徒。」花清淵一怔,忖度此人素來狡黯難纏,哪有這般輕易放手,遲疑片刻,臉上露出不信之色,搖頭道:「你不要誑我,曉霜之事,過錯盡都在我。若有怨怪,只管衝我來,勿要遷怒他人。」

  秦伯符忽地正色道:「宮主,此話大為不妥。對著天下豪傑,宮主的過錯便是天機宮的過錯,若要怨怪,咱們都脫不得干係。何況曉霜之事,要怪也怪韓凝紫,怎能怪你。」 花清淵神色一黯,道:「可……」秦伯符知他想說什麼,截口道:「再說你與曉霜本是父女,血濃於水,梁蕭大可怨怪天下之人,卻獨獨不 能怨怪於你。」花清淵無言以對。梁蕭見眾人誤會已深,只得道:「花宮主,我當真別無他念,只請放了小徒。」眾人只是冷笑,均想:「此人行事不擇手段。如今誰知他心中念頭,保不定我們前面放人,他後面就變了臉色,清算舊賬。」梁蕭瞧眾人神色,心知難以善了,一時皺起眉頭,忽聽人群中有人叫道:「姓梁的狗賊,你何必這多廢話?有能耐的,自己搶人回去啊!」梁蕭聽來耳熟,放眼望去,只見賈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池羨魚立身在旁,拈鬚冷笑,只不見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蹤影。

  梁蕭眉尖一挑,笑道:「賈兄主意大妙,恭謹不如從命。」身形驟晃,已到風憐身前,群豪驚聲怒叱,縱身欲撲,眼前又是一花,卻見梁蕭挽著風憐,轉回原地,除了身側多了一人,足下便似從未動過。他這一來一去,直如天馬行空,除了寥寥幾人,無人看清他怎生出手。群豪俱感驚懼,場上一寂。池羨魚瞧得氣氛不對,朗聲道:「諸位莫慌,這檯子三面環水,賊子本領再大,也休想遁走。咱們人多勢眾,一人給他一刀一劍,便叫他難防。」 眾人點頭稱是,氣勢卻已弱了。

  賈秀才搖起破扇,嘻嘻笑道:「池老大說得是,這叫做前當猛虎,後有雷池,進也進不得,退也不得退,進一步必成喪家之狗,退一步則變落水之狗,更好痛打。哈哈,除非它背生雙翅飛過去,不過狗插雙翅,便叫不得狗了。」釋天風奇道:「不叫狗?那叫什麼?」 賈秀才笑道:「釋島主問得好,狗生雙翅,當然叫做飛狗了。」眾人哄然一笑,氣勢又復高漲。

  梁蕭眼見一水茫茫,無舟無楫,忖度自己脫身不難,若帶上風憐,卻有不能。思忖間,忽聽風憐低聲道:「師父,其實……我是故意讓他們拿住的。」梁蕭奇道:「這話怎講?」 風憐臉一紅,低頭道:「那天,你急忙忙走了,我騎馬追趕也役趕上。我怕你想不開,又急又怕。後來,我見秦伯符和釋夫人乘馬過來,便想,他們人多勢眾,若要找你容易許多,是以上前挑釁,故意讓他們捉住,並告訴他們,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進括蒼山去了。他們聽了,怕得要死,嚴加防範不說,還派了許多人手尋你。」說到這裡,她看了花鏡圓一眼,花鏡圓也正瞧著她,風憐微笑道:「也多虧圓兒說項,這裡人待我都挺客氣。」梁蕭聽她一說,忍不住瞧了花鏡圓一眼,哪知這小傢伙卻狠狠回瞪,眼中大有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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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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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憐見梁蕭怔然不語,心頭七上八下,好不安穩,怯道:「師父,你怪我麼。」梁蕭道:「怪你作什麼,可既然來了,便難以輕易離開了。嗯,你怕不怕?」風憐輕咬朱唇,道:「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說著雙眼凝視梁蕭,透出溫柔情意。梁蕭聽了這話,傲氣陡生,冷笑道:「風憐,不許提這個死字。他們要想殺我師徒,怕也不易!」末一句直若刀劍相擊,清銳貫耳,眾人聽在耳裡,無不動容。

  梁蕭說完這句,語氣又轉溫柔,對風憐道:「劍和馬呢?」風憐一指秦伯符道:「劍在他背上,馬在天機宮裡。」梁蕭見秦伯符肩頭露出半截劍柄,揚聲道:「秦天王,你背上寶劍,還請物歸原主?」

  秦伯符雙眼一轉,心生疑惑:「他們如此看重此劍,難道這寶劍有甚奇特之處?梁蕭武功已高,不可讓他如虎添冀。」當下手捋長鬚,只是冷笑。「天罰劍」在風憐心中,重逾性命,見狀不由粉拳緊握,怒道:「癆病鬼,你想賴我劍麼?哼,不還劍來,我把你鬍子拔光!」眾人瞧她生氣之時,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另七分卻是嬌憨,都覺有趣,嘻笑起來。

  風憐只道他們笑自己不自量力,羞怒難當,只覺一把火從心尖上燒起來,燒得耳根也發燙了,正想拚死奪劍,忽聽梁蕭淡淡地道:「風憐你退開!我為守劍之人,神劍落入他手,當由為師來取。」風憐雙目一亮,喜道:「師父,你……你肯收下劍了?」梁蕭點一點頭。風憐心知他當著眾人應允,決無反悔之理,不禁眼開口笑,再一想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楚,又不覺淚湧雙目,點點珠淚掛在那張笑靨之上,便如春花初綻、含露猶香。

  梁蕭卻沒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邁上一步,望著秦伯符拱手道:「秦天王小心,不才取劍來了!」群豪見他奪劍之前,竟出聲招呼,氣焰囂張已極,頓時噓聲大作。

  秦伯符深知梁蕭本領,並不當他口出大言,冷然道:「妙得緊,你自管來取!」解下天罰劍,丟在台上,一足踏上。他本意是不願寶劍礙著手腳。風憐卻是怒從心起,喝道: 「癆病鬼,你再踩寶劍,我……我將來也把你踩在腳底,叫你翻不了身。」秦伯符全副心神繫在梁蕭身上,聞言並不理會。天機宮眾人都覺倘若被梁蕭奪走寶劍,大失顏面。驀然間,童鑄、楊路、明三疊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花清淵微一遲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後,如此一來,便結成一座五行奇陣。要知這五人均是天機宮的一流高手,這五行陣一成,足以抵擋天下任何強敵。

  釋天風瞧得不悅道:「五個打一個,算什麼本事。」梁蕭笑道:「那也無妨。」身子微躬,恭聲道:「得罪了!」忽地趨進丈餘,童鑄,楊路四掌齊出,梁蕭身子斜轉,落到二人身側。童鑄、楊路掌力落空,匆忙轉身防禦,梁蕭仍不出招,又是一轉,身子撞向秦伯符與明三疊,二人方要出掌,梁蕭再度旋身避過。群豪見他一味躲閃,似是落了下風,紛紛鼓噪起來,出言譏諷。梁蕭廣袖低垂,一步數轉,只不出手攻敵,但所到之處,卻盡指五行陣的破綻。結陣五人不敢怠慢,唯有隨他轉動。不知不覺,五人只幾個轉身,已然面面相對。梁蕭瞧得清楚,陡然縱起,連劈四掌,幾乎同時擊向童、楊、秦、明四人。四人但覺勁風襲來,如巨石壓身,各自奮起功力,揮掌抵禦。不料這當兒梁蕭掌力煙消,身影俱無,四人身子一輕,但渾身功力已被梁蕭逼出,收束不住。童、楊、明三人三雙肉掌幾乎不分先後拍向秦伯符。秦伯符如何擋得住三人合力一擊,掌力交接,便覺一股腥氣直衝喉頭,雙膝發軟,幾欲坐倒在地。那三人被「巨靈玄功」一阻,也各自退了一步,胸悶異常。

  花清淵見忽生奇變,低呼一聲,一個箭步搶出,舉手扶住秦伯符,取了丹藥給他服下。梁蕭此時無人阻擋,飄然掠上,將天罰劍撈入手中,秦伯符急道:「糟了,寶劍!」花清淵搖頭歎道:「秦兄,區區虛名何足道哉,身子才是要緊!」頭也不回,運掌抵在秦伯符後心,源源度人真氣。秦伯符歎了口氣,不再多言。梁蕭聽到這話,心中也暗叫慚愧。

  忽聽有人縱聲大笑道:「精彩,精彩!出掌誘敵毫釐無差,脫身奪劍間不容髮,十年一別,尊駕的功夫越見高明了。」梁蕭轉眼望去,卻見人群中足不點地般走出兩人,頭戴小帽,長髯及胸,梁蕭但覺二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其中一人笑道:「尊駕不認得了老衲麼?」拿去小帽,露出一個光頭,繼而扯掉髯鬚,一張肥臉堆滿笑意,竟是獅心尊者,另一人也脫帽去須,雙頰瘦削嚴厲,卻是龍牙上人。

  群豪一片嘩然,梁蕭也覺奇怪:「這二人來這裡作甚?」獅心尊者細眼瞇起,仔細打量梁蕭,笑道:「倘若老衲所料無差,閣下既是梁蕭平章,也是闖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 梁蕭適才引此擊彼,挫敗五大高手,與當年大天王寺中不發一招、懾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轍。梁蕭見獅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飾,頷首道:「尊者慧眼。當年大天王寺中,梁某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龍牙上人得他親口承認,雙目透出灼灼精芒,獅心尊者衝他使個眼色,口中笑道:「老衲理會得,原來假面人便是梁平章,梁平章就是假面人,難怪均是了得……」話音未落,忽聽「銀弓落月」張青巖厲聲叫道:「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喬裝打扮,有什麼陰險勾當?」

  獅心笑而未答,龍牙已重重一哼,冷笑道:「老爺們說話,你亂吠什麼?」張青巖大怒,欲要回罵,卻聽身旁那豹髯漢子道:「張兄且慢,這兩個人我認得。」張青巖一怔,卻聽豹髯漢子恨聲道:「這兩人是西域喇嘛,瘦的叫龍牙,胖的叫獅心。近年來一直在江南為惡,四處挖人墳塋,竊取珠寶,更縱容弟子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群豪聞言,無不憤激,紛紛破口大罵。龍牙、獅心卻了無愧色,嘴角掛著輕蔑笑意。

  張青巖越發氣惱,朗聲道:「李英兄,你拿得準麼?」豹髯漢子憤然道:「怎地拿不準?我的幾個師叔師兄,因為路見不平,和這瘦喇嘛的弟子大戰一場……」張青巖急道: 「結果如何?」豹髯漢子臉色漲紫,嗓子一低:「結果,結果咱們傷了四個,那……那瘦喇嘛還沒出手……」

  張青巖話沒聽完,倏地扯起彈弓,一發七彈,嗖噢噢向獅心尊者打到。獅心尊者足不抬,手不動,兀自含笑望著梁蕭。龍牙卻陡然搶上,劈空三抓,將七枚鐵彈一咕腦抓在手裡,張青巖不料一日之中,生平絕技兩度失手,不覺呆在當地。

  龍牙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嘿地一聲,兩掌合攏,指縫中紅光殷殷,白氣蒸騰,須臾間,他兩手突分,人群中驚呼大起,敢情七枚鐵丸竟被他熔鑄成一顆大逾兒拳的殷紅鐵球。梁蕭微微皺眉,心道:「十年不見,這喇嘛的『大圓滿心髓』越發精純了得了。」

  龍牙心中得意,傲然四顧,卻聽釋天風笑道:「這熔鐵成球也算不得什麼本事。」龍牙脾性暴烈,聞言怒哼一聲,道:「倒要見識見識釋島主的本事。」將手一揮,燒紅的鐵球呼的一聲,向釋天風飛去。釋天風見那鐵球炎風四溢,來勢奇緩,分明蘊含極大勁力,當下微微一笑,輕輕伸出食指,頂在鐵球下方,那鐵球頓時停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轉不已。眾人見狀,大聲喝彩。

  龍牙臉色鐵青,冷笑道:「敢情釋島主還會變戲法?」釋天風笑道:「好啊,瘦禿驢,老子就再變個戲法給你瞧瞧。」龍牙聽他出口不遜,雙眉陡立,目有怒意,忽見釋天風握住鐵球,雙掌一搓,便將鐵球搓成一根鐵棍,而後手握兩端,左右用力,鐵棍拉長變細,直待雙臂伸直,再將細鐵棍居中對折,左右拉伸,好似這鐵球鐵棍一到他手裡,就成了粉球麵團,可以隨意捏塑。獅心、龍牙瞧在眼裡,雙雙變色。

  這般折疊拉伸,反覆十次,偌大鐵球被拉成一根根細長鐵絲。釋天風住手笑道:「瘦禿驢,我這靈鰲島的拉麵功夫如何?」龍牙還未答話,凌水月已然啐道:「你的便是你的,什麼叫做靈鰲島的拉麵功夫?」釋天風賠笑道:「夫人教訓得是,名聲要緊,別讓旁人把咱們當成開麵館的夥計。」凌水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

  常人瞧釋天風做得容易,武學高手卻深知其中難處,鐵球到底不比麵團,最難得的是,要將鐵絲拉成一般粗細,抑且根根不斷,不但須得極深厚的內功,手上勁道更須奇巧無方。不僅獅心、龍牙驚懼,梁蕭也由衷讚道:「釋島主這個本事,梁蕭自愧不如。」釋天風哈哈笑道:「小子別忙服輸,老夫的本事不止於此呢!」小心冀翼將手中細鐵絲對折一回,左右用力,但聽崩崩細響,細鐵絲斷了大半。敢情人力有時而窮,鐵絲已細到極處,經不住釋天風再次逞能,一拉之下紛紛斷絕。

  獅心尊者見狀,嘿笑道:「這便是釋島主的本事麼?」釋天風死瞪著斷絲,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氣呼呼把斷鐵絲一擲,大生悶氣。獅心尊者哈哈一笑,向梁蕭作禮道: 「梁蕭平章……」梁蕭打斷他道:「尊者叫我梁蕭便是。」獅心尊者笑道:「哪裡哪裡?平章人雖不在,軍中餘威猶存。將軍的舊部土土哈、李庭連破蒙古諸王,軍功之盛一時無兩,強如窩闊台汗海都,一聞土土哈之名,也是望風而遁,不敢與敵!」

  梁蕭淡然道:「過去事勿須再提,梁蕭而今一介草民,不足尊者一曬。」獅心尊者笑道:「哪裡話,平章武功天下無敵,獅心素來佩服,聖上自來求賢若渴,平章若肯回頭,前途依然無可限量!」說到此處,他細眼歪斜,向群豪一瞥,高聲道:「至於這些南朝餘孽,無德無能,敢與平章為難,端地不知死活。我師兄弟雖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義憤。嘿,今日與平章為難,便是與我師兄弟為難。平章大人,揀日不如撞日,咱們不如放開手腳,就地大殺一場,殺他個血染湖水,屍橫遍地,也叫這些逆賊餘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厲害。」 獅心深知梁蕭陷身困境,若無外力相助,決難退走,自己加以援手,便如天降甘霖,梁蕭萬無拒絕之理。此人威名素著,朝野皆知,自己若能將其收服,已是莫大功勞,若再能借他之手,重創這些南朝餘孽,更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群豪越聽越驚,梁蕭一個已是棘手,若與這兩個番僧聯手,後果堪虞。一時間,所有目光齊刷刷落在梁蕭身上,各自手握刀劍,扣上暗器。

  凌水月瞧得眉頭大皺,心道:「梁蕭當真攀上這兩個番僧,事情可是大大不妙,但老頭子許了諾言,又連敗兩場,倘若違諾出手,靈鰲島數百年威風勢必墮了。何況梁蕭有恩於我,老身不能過分偏祖天機宮一方。」心中兩難,分外猶豫。風憐卻想:「這兩個和尚雖不是好人,卻是大好臂助,只不知師父心意如何?」轉眼望去,卻見梁蕭神色淡然,不見喜怒。龍牙脾性火爆,不耐道:「梁將軍,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何必猶豫?」梁蕭道:「猶豫什麼,我不過覺得好笑罷了!」獅心皺眉道:「這有何可笑之處?」

  梁蕭眼神一凝,微微笑道:「想我梁某再是不堪,又豈會與盜墓淫賊為伍?龍牙獅心,爾等太也小瞧人了吧!」

  此言一出,偌大木台為之一靜,花清淵心頭如釋重負:「我到底沒看錯,這孩子縱然大節有虧,小節上卻決不含糊。」當即撇下心事,全心給秦伯符療傷。

  獅心、龍牙一肥一瘦兩張臉漲如豬血,四眼大張,死盯著梁蕭,打心底不肯相信眼前事實。賈秀才忽地越眾而出,破扇指點二人,嘻嘻笑道:「妙哉妙哉,梁蕭與爾等為伍當然不妥,他是人,爾等便是狗是豬,他若是豬是狗,爾等就是豬狗不如了……」龍牙臉色一變,重重哼了一聲,足下木板忽地出現一道焦痕,疾若蛇行,向賈秀才腳下爬去。梁蕭瞥見,叫道:「當心。」

  賈秀才正說得高興,忽覺腳上灼痛,低頭一瞧,鞋襪褲腳竟然火苗亂竄,燒了起來。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縱起,誰知那道焦痕跟蹤而至,賈秀才猶未落地,焦痕早已到他腳底,只兩個起落,賈秀才已是衣褲盡燃,成了一個火人。眾人不知緣由,只瞧他手舞足蹈,滿身火光,俱都驚得呆了。池羨魚情急關心,箭步躥上,伸手拿住賈秀才胳膊,只覺一股熱流直湧過來,衣袖頓時燃了,他顧不得許多,抓起賈秀才,幾步搶到台邊,嘩啦一聲,將他浸人湖裡,直待得煙盡火熄,方才提上岸來。賈秀才衣衫俱破,毛髮焦枯,滿身灼傷處處,端地狼狽已極。

  池羨魚放下賈秀才,兩手叉腰,怒道:「上人好手段,池羨魚還要請教。」龍牙望天冷笑,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羨魚延伸過去。

  池羨魚雖知這道焦痕古怪,卻想不出應付之法,然大言已出,決無能退縮之理。正覺惶惑,忽見眼前人影一晃,花清淵已袖手站在前方,溫言道:「池兄,這點彫蟲小技,花某先擋一陣。賈兄弟傷得不輕,你帶他下去醫治。」這番話既給池羨魚台階可下,又將擔子輕輕接下。池羨魚衷心感激,只瞧那道焦痕來勢倏地一緩,如活蛇般扭動數下,便在花清淵身前兩丈停住。

  花清淵微微笑道:「上人的『大圓滿心髓』神通了得,怎地卻勘不破悠悠世情?」龍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心頭一凜,悶聲道:「花宮主見識了得,但不知武功如何?」兩人語帶機鋒,漫然問答,足心卻不斷湧出內力,遙相攻守。

  「大圓滿心髓」乃是密宗絕學,汲收烈日精華,為己所用,高明者往往身具無儔陽勁。不少高僧圓寂之前,都會召集門下弟子,催動陽勁自焚己身,燒得屍骨無存,故而世稱 「虹化」。龍牙的「大圓滿心髓」

  練至八重,叫人無端焚燒,大非難事。花清淵見這喇嘛內功奇特,池羨魚萬難與敵,情急間挺身而出,他武功本高,這幾年更有精進,比龍牙只高不低,只是性情沖淡,不為己甚,雖佔上風,也只將陽勁阻住,並不反擊。

  獅心尊者見狀,暗暗運氣,將內力逼出足心,與龍牙的「大圓滿心髓」合成一股,猛然向花清淵攻去。他的「慈悲廣度佛母神功」登峰造極,較之龍牙還要厲害。花清淵只覺對方勁力驟增,難以抵擋,只瞧那道焦痕一擺一扭、一寸一尺地爬將過來,額頭頓時滲出汗來。

  梁蕭尋思道:「這兩個喇嘛以二敵一,厚顏無恥。若我出手,取勝不難,但臭喇嘛縱然可惡,卻打著助我的旗號。我即便不受他們恩惠,也不好出手對付。」正覺為難,忽見花無媸穿過人群,飄然來到近前,漫不經意,立在花清淵身後。那焦痕蠕動一下,又復停住。梁蕭心中一定:「是了,天機宮能人眾多,何須我來出頭?」

  雙方僵持半晌,勝負難分,獅心尊者忽地笑道:「中原當真無人了,好端端站了幾百條漢子,卻要一個女子出頭。」花無媸淡然道:「那又怎地,尊者瞧不起女人麼?尊者練的是『慈悲廣度佛母神功』,當知我佛如來也是女子所生吧?」獅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笑道:「豈敢豈敢,尊駕武功見識更勝鬚眉,故而才令區區憑生感慨。想當初,伯顏丞相兵至臨安,宋朝大軍紛紛投降,端地是『十萬大軍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他最後兩句以內力發出,十分響亮。只因事實如此,以花無媸的辯才,也是語塞。群雄更是憤怒,但想單打獨鬥,卻無人是這二人對手。釋天風又囿於諾言,無法出手,只氣得哇哇怒叫。

  這時間,忽聽得一個聲音從湖上傳來:「誰道大宋更無男兒?」聲如平地驚雷,欺山凌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群豪喜上眉梢,同聲呼道:「雲大俠!」獅心尊者心頭一凜,回頭望去,只見十餘艘小舟從彩貝峽中跳將出來,為首船頭佇立一人,鬚眉似畫,衣冠勝雪,肩頭五色劍穗在山風中抖得筆直。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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