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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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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4 23:13:1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八章 異象

  禪房中重新安靜下來,國師暫時不再說話,低下頭靜靜思索著,烏達沒有任何建議,就坐在一旁等待著。不是他不肯為師尊分憂,只因國師剛剛說的很明白『你懂軍政、我懂人心』,很簡單的事情,大家各司其職、各展所長吧!
  
  天將黃昏時,國師終於重新抬起頭:「九月初十,靈童升座小活佛吧。」
  
  按照吐蕃密宗主流信仰,先一任活佛圓寂當天,轉世靈童會降生人間。尋找、確認轉世靈童會有諸多條件,花費的時間也長短不一,順利的時候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找到,麻煩的話耗時兩三年也是常有的事情。
  
  最近的這次尋找靈童倒是快得很,前後加起來不到兩個月的功夫,不快不行,大活佛是暴斃……雖然襁褓中的嬰孩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做不了,但靈童及時出現本身就帶了份安定人心的大作用。
  
  差不多博結死後兩個月,燕頂、烏達提前安排好的靈童就得以確認,被接到了神殿之中。
  
  歷代轉世靈童進入柴措答塔後,身份暫時還不會變,還要經過一個儀式才能真正成為活佛。一直以來,這個升座的儀式都是高原上最盛大的慶典,信徒會從四面八方匯聚到聖城來觀禮、朝拜。
  
  對於靈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升座成活佛,密宗裡並沒有硬性的規定,但一般而言都會等到小娃七歲以後,甚至還有過直到十五歲才升座的先例。如此安排主要是兩重原因,一是要等小娃懂事了才好升座,在大典中可以唱念上一段梵咒,為萬民送福為國家祈運,有利振奮民心,如果娃娃太小,別說誦唸經文了,說不定還會被大場面嚇得大哭大鬧,豈不是大大的不吉利;而更重要原因在於:靈童也好、活佛也罷,他們也是人,並非真的天上仙佛,誰能保證襁褓中的娃娃身體就一定健康?萬一他是個瞎子、聾子、智力有問題又或者身體有什麼隱疾怎麼辦?所以一定要等靈童長大一些,確定他沒有任何問題才可以讓他升座。
  
  萬一要是不走運,靈童是個有先天疾症的小娃,柴措答塔自有應對的手段和辦法,不過這些機密事情外面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的。
  
  聽到國師的話,烏達明顯吃了一驚,如今已經到了七月末,距離國師說的日子滿打滿算不過四十幾天,先別說靈童還在襁褓中,在大殿上如何表現完全無法控制,單單就是昭告全境、讓信徒集結都來不及。
  
  國師自然看得出烏達的詫異,搖著頭說道:「非常時刻只能非常行事了,你盡力去安排吧,能辦成什麼樣就辦成什麼樣,能招來多少信徒就招多少信徒。」
  
  國師定議,烏達不會反對,當即點頭應命,起身出去馬上開始著手去安排了。其實他心裡又何嘗不明白,天關一戰摧心,柴措答塔非得有些要做些事情去儘量彌補不可。
  
  烏達走後,國師也沒有多待,重新穿好白袍、帶回面具,袍子的帽簷寬大穩穩把他的鐵面遮藏於陰影中……燕頂走出禪房,不用開口招呼什麼,十幾個人便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後,沒有人多問一個字,追隨國師一起走出了柴措答塔。
  
  所有人都是密宗僧侶的打扮,卻都是來自東土的和尚。
  
  大雷音台完了,二十一座須彌院散了,國師在燕國的勢力徹底崩塌,但最精銳的一群的手下都被他保留、調來了吐蕃。其中真正得力的弟子隨他一起入住柴措答塔,另外還有大批人手分散於聖城四處。
  
  可惜,如今的『最精銳』比起以前跟在他身邊的那群心腹……阿一、阿二,貨真價實的大宗師;阿泰,武功猶在阿一之上,心思更有可取之處;還有毒術了得的阿七、通曉兵法的阿九、繼承他『器』術衣缽喜歡擺弄機關的老十…真正的精銳,要麼死在了燕子坪,要麼死在了九月八睛城亂中。
  
  一念及此,燕頂真是打從心眼裡覺得憋悶,這種感覺固然包含了對仇人的憤恨,但絕不容忽視的是其中也有燕頂的自責,平心而論,每一個都是他看著成才的,每一個都承載了他不少心血,死得可惜,死得讓燕頂心疼。
  
  隨後一段時間,燕頂不見了人影,不知在忙碌些什麼,直到整整二十天後,他才返回柴措答塔,見到烏達後開門見山:「有幾個事情要和你說下:一是名單上的三個人,稻草已經辦好了。」
  
  前半句是廢話,名單上的三個都是死掉後能延緩『內亂』之人,身家份量自然是都是一等一的沉重,他們前腳剛死烏達這邊馬上就能得到消息,完全不用國師在來重複,不過對於後半句,烏達倒是略顯詫異:「原來是稻草?我這位師弟了不起得很。」
  
  一樣的道理,能上名單的人,不用想也知道周圍防衛森嚴,身邊隨時都有禁衛高手保護,稻草於短短二十天裡就辦完差事且毫髮無傷,足見了得了。
  
  「的確是個好孩子,他有天分。」國師點了點頭,隨即轉回了話題:「第二件事,仁喀城周圍七座塔蘭集,不久後各自會發生些異象,你要心裡有數。」
  
  塔蘭集,吐蕃語,意指虔誠之地。
  
  高原上大大小小的聖地、神廟無數,常年都會有信徒不遠千里去朝拜。到了特殊節日或法會舉行時,趕去朝拜之人的數量更會激增,可聖地要麼是重要之處、要麼地方有限,一下子容納不了太多的人,所以密宗僧侶就在周圍單獨擴出一片地方作為緩衝,供大家歇腳、休息,輪流進入聖地朝拜。這樣的地方被喚作『塔蘭集』,說穿了就是個為信徒提供的巨大驛站,有專門的僧侶照顧,免費提供的食物、清水和住宿之處。
  
  根據聖地的重要程度和信徒的人流大小,每處聖地周圍的塔蘭集規模和數量也有所區別,聖城仁喀周圍的塔蘭集是最大的也是最多的。
  
  仁喀城郊一共設有七座塔蘭集,早已經不再是驛站的規模,乾脆就衍變成了鎮子,好像群星捧月似的圍繞著聖城,七座塔蘭集以彩虹之色命名,分作赤塔蘭、橙塔蘭、黃塔蘭等等。
  
  現在靈童即將升座的消息早都被烏達傳了出去,附近的信徒漸漸匯聚了過來,雖然距離正日子還有二十餘天,但七座塔蘭集都已經人滿為患。
  
  國師坐了下來,解掉面具與長袍,腹語說話不停,說起不就後會發生的異象:「八月初十,仁喀西北紫塔蘭,其中所有老鼠都會瘋狂出逃,逃出塔蘭集後便會暴斃;八月十一,西南藍塔蘭,無數蝴蝶匯聚而來,與信徒一起棲身、等待盛典。」
  
  烏達聞言稍稍一愣,隨即面露喜色,高原佛宗與漢家禪學差異極大,密宗拜奉怒尊,慈悲只對善者,對惡人、害物則要以雷霆手段剷除,對老鼠這種壞東西直接打死了事。與老鼠是害物相反的,蝴蝶纖弱美麗,一向被高原人視作純潔象徵。
  
  靈童升座前夕,兩座塔蘭集中一座害鼠出逃慘死、一座花蝶飛舞匯聚,無疑都是佛光吉兆。
  
  驅鼠招蝶的手段,對天下第一用毒高手來說,不過是配上幾味藥材的事情罷了。
  
  「八月十二,正北青塔蘭,一天內誕七十七位嬰兒,個個存活、茁壯,哭聲響亮驚動四方;」國師繼續解說著:「八月十三,東北綠塔蘭,三日中病故、身亡、埋身入土者甦醒、破土重生。」
   
      烏達臉上的喜色更盛,但這次在歡喜之中,還令藏著一份驚駭。
  
  高原人也重男輕女,但程度上比著東土要差得多,盛事朝拜中不乏女子,其中也有孕女,想要為肚子裡的孩兒祈求一份吉祥,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幾乎沒有臨產的女子來湊這個熱鬧,畢竟要長途跋涉條件惡劣,加之人潮擁擠常常會有意外發生,到時候祈福不成卻招致小產,這種可能當真不小。
  
  國師看得出愛徒的疑惑,微笑著解釋道:「我已經看過了,七座塔蘭集中,就青塔蘭的孕女最多,其中還有不少懷胎七、八個月的,湊得齊七七之數,放心吧。」
  
  不用問也知道,這些被國師暗中選中的孕女,無一例外都會被他的藥物催產,這種事是個郎中就會做,但想要做得不知不覺、要保證七十七個人都在同一天生產、且產下的嬰兒必須還得是活的,這就要靠國師的本事了。
  
  倒是聽上去更震撼的『八月十三綠塔蘭死人復生』,對國師來說更容易些,當年尤太醫能改良『新涼』,本領還勝出尤離一籌的燕頂自然也能做到這件事……算準日子把藥物選中之人吃下,假死後入土,三天後不救而醒、死而復生。唯一一點麻煩的是,有些信徒會真的病死、老死在塔蘭集,國師需要安排人手把這些真死的、活不回來的人及時弄走。
  
  新嬰提前誕生、亡人重新活來,不可思議中透出來的只有無盡神力,神力因何而來?靈童升座、新的活佛主掌吐蕃。
  
  還有八月十四黃塔蘭、八月十五橙塔蘭、八月十六赤塔蘭……從升座前七天開始,七座塔蘭集輪流顯現大吉祥徵兆,依著時間順序,一樁比著一樁更震撼、一天比著一天更吉祥,直到升座儀式當天。
  
  天關一戰出現天災讓吐蕃人摧心,國師就用靈童升座盛典喚請吉兆重新凝聚人心、鼓舞高原士氣。
  
  有關塔蘭集的事情從頭到尾說過一遍,國師最後道:「具體這些事情,都有你的師兄弟專門負責,不用你費心什麼,也不用你特意在做些什麼,若臨時有什麼狀況,天禮會和你聯絡,塔蘭集所有事情都由他掌管。」說著,他伸手指了指身後的另個弟子。
  
  國師不是自己回來的,在他身邊還跟了另外兩個弟子,其中一個就是『天禮』,此人這段時間和國師一起住在柴措答塔中,烏達早就認得他,師兄弟點頭互致微笑。
  
  國師正想轉開話題再去說其他事情,忽然發覺烏達神情躊躇、欲言又止的樣子,當即說道:「有話就說,不用藏著憋著。」
  
  烏達的聲音有點遲疑:「其實…就是第一樁異象,弟子想求教師尊驅鼠的好辦法…柴措答塔裡也有許多老鼠,惱人得很。」
  
  國師愣了愣,隨即不知是不是被氣的,腹中咕咕怪響悶笑起來,不過開口卻沒有太多責怪的意思:「何止柴措答塔,以前大雷音台裡也有老鼠,這種畜生最是堅韌不過,想要徹底驅除…需得下重藥,於人有害。」
  
  在紫塔蘭國師下的就是猛藥,老鼠都會發瘋、死掉,但那些藥物在揮發、播散中對人也有害處,只不過是當時不會顯現症狀,但短則三年長不過五載,曾經到過紫塔蘭的信徒都會變得體質虛弱,各種病症趁虛而入。
  
  其實又何止紫塔蘭,青塔蘭中那些被催產的娃娃,剛生出來的時候哭聲響亮看似茁壯,但受到特殊藥力催生早產,身體先天不足,不等他們長大成人害處就會顯現出來。
  
  國師很少胡亂殺人,但為達目的他也從不會忌憚無辜。
  
  燕頂擺了擺手,就此揭過了話題,指向身後另外一個弟子,對烏達道:「你們還沒見過面,他法號天稟,是你師弟,以後多親近。」
  
  在追隨國師一起來到吐蕃的弟子中,天稟算不得重要人物,以前都住在仁喀中從未進過柴措答塔,由此他和烏達並不認識。但他有一項特殊本領,這次能夠派上用場……天稟出家前是個黑道人物,做的是下三濫的買賣:拐販嬰孩。
  
  不止他,從他往上到祖上幾代都是做這行的,既然是祖傳的買賣也就有了祖傳的『手藝』,天稟能讓娃娃只笑不哭,能用小小一根銀針於後頸控制娃娃的嘴巴開闔、還能用腹語模仿稚童的聲音,惟妙惟肖全無破綻,當他抱著孩子在街上走,任誰都會以為他就是小娃的父母長輩,就算遇到官家盤查也都能輕鬆過關。

  後來此人失手落獄候斬,國師網羅天下人才,覺得他的手段也算是一門絕技,就把他收入門下。
  
  師兄弟見禮、又得知了天稟的本領後,烏達大概就猜到國師的想法了。到九月初十靈童還不滿週歲,連話都不會說更毋論其他,不用想也知道在盛典當天小娃遲早會哭鬧起來,大大的煞風景,有天稟在這一重便不用擔心了。
  
  但只讓靈童不哭還不夠,國師還想讓小娃能『口吐人言』,不用多,只說上一兩句吉祥咒、密宗偈便足矣了……
  
  算算時間,靈童也快到了會說話的時候,但小娃娃學說話,最開始只是一個字、一個詞,喊出一聲爹、娘而已,要是讓他當眾說出句咒唱未免就有些太嚇人了。
  
  對此國師笑了笑:「讓他突然開口不妥,不過塔蘭集七天七吉祥在前,鋪墊下來,也就不那麼生硬了。何況小娃本就不是凡人,他是靈童、他是轉世活佛。而且…吐蕃人會信的,因為所有人都想信。」
  
  因為想信,所以會信,燕頂有這個把握。
  
  天稟進入聖殿,升座大殿靈童歡笑、當著無數信徒面前開口佛唱,這件事就要著落在他身上了。
  
  另外燕頂還在九月初十仁喀四處安排了些小小的吉祥象,不過相比塔蘭集和靈童開口都不太顯眼,充其量只能算是襯托,此刻燕頂也都給烏達交代了一遍,跟著又說道:「還有,稻草辦妥了名單的事情,我給他放了幾天假,讓他四處去轉轉玩玩,九月前他會回來,我已經和他說過了,到時候如果還有什麼棘手的人物,你大可交給他去做。」
  
  所有事情說完,國師仔細想了想,確定再沒遺漏,最後點頭笑道:「差不多就是這些了,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麼?」
  
  有關鼓舞、有關異象、有關靈童升座小活佛,國師所做的安排烏達都清楚了,但是在國師都說完後,烏達又生出了另一個疑問,試探著問道:「師尊…大典時師尊不在仁喀麼?」
  
  國師把事情都交代的太清楚了,專門事情安排了專門弟子來負責……彷彿他另有要事屆時會不在城中,可是還有什麼事情如此重要,竟讓他要離開仁喀,不親自坐鎮主持這次升座大典。
  
  燕頂擺了擺手示意天稟、天禮兩人離開,之後對烏達笑了:「不錯,我得離開一陣,明天一早便會啟程,回一趟大燕,去看看你師弟。」
  
  烏達是真正心腹,他知道國師和景泰的關係,更明白他還在大燕的師弟,就只剩一個燕皇帝了。
  
  「你也知道,燕上當了,被回鶻人給誑進了草原惡戰,以他的脾氣,肯定會被此事氣到,我打算回去看看,怕他真會因為這件事動氣傷了身體。」國師繼續笑著,他的臉爛了,笑容猙獰可怕,彷彿來自地獄的惡魔,但是再恐怖的面皮也遮不住眼中因提到愛子而泛起的溫暖,還有些許擔心。
  
  燕頂當世中絕頂之人,燕頂也是一位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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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二九章 水脈

  『南火』越燒越旺,到現在宋陽時常接到的軍報甚至都不再是『前方發現了多少敵人』、『那處城池番兵聚攏準備阻我大軍』,而是變成了前鋒部清剿某處、繳獲軍資千金;右邊巡翼發現藩主貯糧重鎮、現已封庫把守;石頭佬發現牧群,牧民沒幾個、綿羊數不清……
  
  仗打得實在太順了,剛打進吐蕃時經常還會遇到敵人的兇猛抵抗,但往深處再打進一陣之後,防務空虛的高原南境就完全暴露在『南火』面前,少得可憐的番兵望風而逃,財富、輜重被甩落無數,來自南理的侵略軍幾乎都沒仗可打,倒是天天撿錢撿東西挺忙的。
  
  本來宋陽還有些擔心,怕戰士們吃慣了甜頭會消磨了心中的戰志,但是蟬夜叉的首將鄭紀不以為然,笑著搖頭道:「不搶不奪,又談什麼侵略、談什麼報仇,放心吧,不會放火不會掠劫的隊伍,成不了真正的虎狼。現在南火的這點場面,比起咱們大洪太祖當年征戰時動輒屠城、放軍士出去大搶大殺的氣派差得遠了,可自古以來,中土世上最最兇猛的一支隊伍,不就是太祖爺麾下的雄兵麼?」
  
  對這個道理宋陽可不敢苟同,不過鄭轉有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南火是來報仇的。不久前南理承受的苦難,如今都要盡數奉還給高原,只要小心別中了番子的圈套,就讓兒郎們放開膽子去做一次土匪好了。
  
  有什麼樣的將帥就有什麼樣的士卒,降世妖星領著八萬兇狠南蠻,浩浩蕩蕩打進吐蕃,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戰事上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值得一提的事情僅在於『南火』殺進吐蕃後,流落在高原的鎮西王也得到解救,先悄悄接入軍中,再由宋陽派出精銳隊伍護送著秘密返回大燕。
  
  雖然兩顆掌上明珠都嫁給了宋陽,可是對這樣的女婿老王爺還能再有什麼不滿?鎮西王是個『老派』的人物。南理國是祖宗留下的基業,在他心中的地位遠遠高於其他一切。這次自己沒能守住江山,被番兵突破苦水長驅直入,南理面臨滅國大難,若非紅波衛守著老頭子怕是早就自裁謝罪了,全沒想到宋陽力挽狂瀾,大破蕃軍不算還反攻上高原,興起復仇之戰……鎮西王無話可說。與宋陽會面的時候也沒說一個『謝』字,不過如果宋陽真的戰死在高原上,說不定王爺真會讓承合、小捕為宋陽守寡,哪怕她倆都還沒真正過門。
  
  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燕頂啟程離開柴措答塔、回大燕看兒子的時候,宋陽收到親兵奉上的呈報,看過之後冷哼了一聲。
  
  七上八下先前奉命來高原接應鎮西王,如今王爺已經平安回國,他倆又回到宋陽身邊,看到大元帥的表情古怪,齊尚當然得問問:「啥事?」
  
  呈報上來兩件事,其中之一是九月初十靈童升座活佛的慶典。高原地方不小,南火所在之處距離仁喀還遙遠得很。聖城中已經佈置多日宋陽這邊才剛剛收到消息。
  
  就算猜不到國師的重重佈置,至少也能想到吐蕃此舉是為了凝聚人心提振國內士氣,齊尚聞言也做冷笑:「殺了靈童,什麼慶典都白搭!」
  
  宋陽被他氣笑了:「好主意,你去還是我去?」
  
  齊尚嚇了一跳,趕忙擺手:「咱倆…不,咱仨一塊去也沒戲。」
  
  『殺了靈童』純粹是齊老大便宜便宜嘴巴、隨口之詞罷了。靈童的身份何其重要,就算劉二爺都能想得到在升座儀式時護衛會何等森嚴,派遣高手去刺殺純粹痴人說夢。
  
  此時從燕子坪來的一群『閒雜人等』都在帳中,阿伊果聞言幫忙出主意:「讓羅老爺去咯,他本領大得很,又會射箭。」
  
  羅冠瞪她,一點沒客氣:「我沒記得我得罪過你啊。」
  
  阿伊果真挺委屈的:「大功勞咯,顯威風咯。我想去都沒資格。」
  
  宋陽無奈擺手,趕緊打斷家裡這些人的無聊廢話,不用別人發問就主動報上第二個消息,把大夥的心思拉到了正經事上:「要打仗了。」
  
  阿伊果愕然:「現在不就是在打仗?」

  不用宋陽說話,齊尚便呵呵笑道:「天天搶了東家燒西家,都沒番兵敢來阻攔。算什麼打仗。」說完他轉目望向宋陽:「這麼說,前面有番兵集結、攔路了?」
  
  這個時候帳外忽然響起了一個響亮聲音,漢話說得略顯生硬,接下了齊尚的話:「不錯,前面有番兵攔路…否則你們以為憑什麼,之前咱們走得會如此順利?」話音落處帳篷門簾挑起,阿難金馬坐在滑竿上,被兩個石頭佬抬了進來。
  
  單就政體而言,吐蕃的結構比起大燕、南理這些漢家王朝要鬆散得多,高原上不同地方都是由大大小小不同藩主統治的,所有藩主都拜奉密宗大活佛,形成了統一的大國吐蕃。如今南火所在之處,正是他們大仇人的領地。此間藩主的弟弟,就是被宋陽的大火燒死在燕子坪的番軍主帥,與元帥一起被燒死的力和拔,就是藩主的親兒子。
  
  兄弟和兒子都死在了南理,雙方仇恨無可化解;而更要緊的是,隨著遠征南理的大軍覆滅,這個家族已經成了吐蕃的罪人,雖然柴措答塔的制裁還未降下,但任誰都明白,這個以前地位顯赫、在吐蕃數一數二的大貴族距離衰敗不遠了。
  
  既為報仇也為向柴措答塔表明忠心和態度,此間藩主不肯、不能也不敢像鄰居們那樣逃散,他們要組織所有力量狙擊南火,以求將功折罪。
  
  除了藩主的族軍和領地上的駐軍,藩主還專門派人去往前方各處,勸說那些有心抵抗南火但勢力孤弱的小藩主,請他們把本部兵馬帶過來,大家合兵一處對付強敵。不少小藩主都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所以南火最近一段時間的進軍才會這麼順利,連小股抵抗都沒遇到。
  
  如今吐蕃人聚集了四萬多士兵,於南火前方六十里的多蘭城駐紮,準備迎擊南蠻的遠征軍。
  
  要知道宋陽手下一共才八萬多人。對上駐守五萬番兵的敵城當然不能繞過去,否則前面只要在稍遇阻截,後面就會被敵人夾擊,那可是全軍覆滅的大禍。
  
  至於多蘭這座城池,無論規模、堅固程度還是物資儲備,比起青陽都只強不弱,在高原南境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否則番子也不會集結在這裡抵抗。
  
  以八萬人去強攻準備充分的、由四萬矢志抗爭的番兵駐守的大城。要打多久不可知、究竟能不能取勝不可知、即便取勝南火要付出多少代價不可知,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僅在於這一仗一定不輕鬆。
  
  宋陽得軍情傳報同時,南火中的主要將領也都收到了消息,不用中軍傳令就紛紛趕來元帥處準備商討軍情。但稍稍有些意外的是,一向對打仗最積極,稍微收到些風吹草動就恨不得率隊出征的夜叉主官鄭紀,這次竟然來晚了,金馬、阿里漢、其他南理將領都到齊了他還未見蹤影,宋陽派人去請他的同時也不再乾等,請眾將落座大夥先說著。
  
  金馬最先開口,山裡人說話直來直去:「事情明擺著的,要麼現在就收兵。大夥回南理去,反正來高原上轉了一圈,回國也能對萬歲、對百姓有個交代了;要是還捨不得走,想南火接著在狗國燒下去,想再往高原深處去逛逛,就非得把多蘭破了不可…而且還得快,從開打算起要是……」說著。金馬皺起眉頭,嘴巴默念算計了片刻才繼續道:「差不多半個月吧,要是半個月還沒能破城,後面的仗基本就沒法打了。」
  
  眾將一起跟著點頭,搞得元帥都不好意思問為啥『半個月打不下來就會有麻煩了』,所幸帳中還有糊塗蛋不明白,而且糊塗蛋中還有個不嫌丟人非得把事情弄清楚的,阿伊果撇著黑色的嘴唇問金馬:「為啥子麼?」
  
  金馬毫不客氣。狠狠瞪了黑口瑤一眼,沒理會她。商討軍情何等大事,閒雜人等待在帳中不肯走還不算,居然還胡亂插口,當真沒點規矩了,老將軍見不得這個。
  
  所幸。一位南理將領心思通透,表面上是給阿伊果解惑,其實是給宋陽講解:南火現在是深入敵境作戰,單就人數而言並沒有絕對優勢,就是因為隊伍規模的限制,他們對吐蕃人難以產生太強大的震懾力,前面憑著一股虎狼瘋勁,一次次打退、打散了敵人,可一旦遇到大障礙、短時間翻不過去的話,四面八方的散兵游勇又會聚攏過來,時間拖得越久仗就越難打。
  
  反過來當初吐蕃人入侵南理的時候就不用擔心這種情況,因為人家的軍隊規模足夠大,別說散兵游勇,就是把南理全國的士兵都集結過來,也未必能佔到太多上風。
  
  道理很簡單,不過就是一層窗紙罷了,稍一解釋宋陽就明白了,阿難金馬耐著性子等南理將軍說完,又繼續道:「不能拖,不能繞,打多蘭一上來就得發動最猛烈的攻勢,山溪蠻石頭佬和蟬夜叉都得衝在最前面,不能計較傷亡了。」
  
  到了這個份上就只能打起來看了,派兵運陣、攻城戰役大小事情自有將軍們去主持,大元帥沒啥可操心也沒什麼可說的,到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拎著龍雀大刀去當個陣頭卒。
  
  這個時候大帳的門簾一晃,蟬夜叉的首領終於到了,進帳後就笑道:「來得遲了,來得遲了,大夥萬勿見怪,等打了勝仗我請喝酒,好酒!」
  
  「不用你請,只要打下多蘭我請喝酒,花酒!」話說完正要笑上幾聲,宋陽忽然瞪大了眼睛,他這才反應過來…走進帳篷的的確是蟬夜叉的主將,而且是正牌主將,不是那個臨時代理——蟬夜叉的大首領,鄭轉竟然回來了。
  
  鄭紀就跟在哥哥身後,笑呵呵的。
  
  鄭轉依著下屬將領對大元帥的禮儀,一絲不苟認真行禮,跟著又和封邑中的一群熟人說笑著、打招呼。他是才歸隊的,鄭紀剛剛離開帳篷去接兄長,這才來得稍稍晚了些。
  
  兄弟倆來時的路上已經看過了軍報,知道大夥在討論什麼,當時沒多說什麼,待旁人都散去後。鄭轉單獨留下來,他一走多時,總要有個像樣的呈報:「尊使在犬戎失蹤時,蟬夜叉奉旨西進,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們搗亂,能惹出多大的亂子就惹多大的亂子,當時我想的是便是那條『舊路』,所以……」
  
  宋陽咳嗽了一聲。暫時打斷鄭轉:「不用總是尊使長尊使短的,聽著太彆扭,叫我名字就成了,另外…鄭大哥應該知道我的身世。復國之志絕不敢動搖,但家中長輩猝亡,許多故國往事都沒來得及對我說,我又不能跑去問聖上。」
  
  鄭轉能明白他的意思,靜靜看了宋陽片刻,隨即一笑點頭:「那我便從頭說起,太祖皇帝心智通天,他老人家留給後世子孫的,可不止一支蟬夜叉和一卷藏寶圖。還在這高原上修建了三座宏城、兩道大閘和一條舊路。」
  
  宋陽振作精神:「怎麼說?」
  
  鄭轉卻沒急著解釋什麼,而是反問宋陽:「回鶻在天關大破番軍的原因,尊…你已經知道了吧?」
  
  待宋陽點頭後,鄭轉繼續道:「先說天關,這座雄關的歷史有七百多年了,當初興建此關的可不是什麼番子活佛,而是太祖陛下。」
  
  洪太祖統一四隅。成就與國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要知道那個時候,什麼大漠、高原、草原或者南荒,全都是大洪的疆域,高原人和大漠人都是天朝子民,用不著彼此防備,洪太祖卻不惜花費巨大人力物,在兩地交接處興建了一座雄偉『天關』。這根本就是件全無意義的事情。
   
      鄭轉不理會宋陽臉上的疑惑表情,自顧自地向下說:「天關是現成的,加之地理位置重要異常,高原叛我大洪之後,歷朝歷代都在沾了太祖的光,守著現成的雄關。不斷加固、不斷返修,用以拒封北地之患,」說著,鄭轉冷笑了起來:「可高原上的番子又怎麼會知道,太祖神機妙算,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情形,我大洪遺留之地豈是叛民賊子能夠竊取的;他們又怎會知道,太祖留給他們這座雄關,就是用來要他們的命的;他們又怎會知道,流經天關的水脈早都被太祖動過了手腳!」
  
  接連三個『他們又怎會知道』,夾雜著鄭轉一聲比著一聲更響亮的冷笑,也徹底把宋陽給說懵了,只是隱約猜到,番軍的天關慘敗,怕是和鄭轉率領的、留在高原上的那一千蟬夜叉有著極大關聯。
  
  所幸鄭轉在冷笑過後,很快就回到正題,繼續把事情解釋了下去:天關的水脈直通西南數百里外的大雪山。其實何止高原上的水脈,中土最大的幾條江河都發源自西域高原上的雪山,一路奔騰匯入東海,此事屢見不鮮。
  
  就在流經天關的那道水脈的源頭很近之處,雪山頂上還有一座天池,偌大山口一望無際,湖水靜謐無瀾,是世間難得的奇景,可惜藏於無人區,所知者甚少…但是洪太祖知道,所以就有了這個算計,秘密調運大量人手,在天池修建了一座大閘,閘口不動時什麼事情都沒有,只要閘門一開,天池之水就會匯入那道水脈,由此河中水勢暴漲,一路奔騰直至天關,雄關中就算存了百萬大軍也只有被洪水轟垮的份!
  
  當然,在水脈源頭到天關數百里的河道,也經過洪太祖專門的修整,確保洪水不會提前被卸掉。
  
  宋陽聽得心旌動搖,給天池修閘口、讓大湖洩洪進河道,這樣的算計就算放在『前生』裡都不會是一件輕鬆工程,『今天的古人』們去做的話,花費的人力物力更是難以估量,這位洪太祖當真好大的手筆!
  
  說過了天關、水脈和天池閘口,鄭轉把話鋒一轉,又說回到高原:
  
  雖然和東土漢家是同樣的人種,但吐蕃人是一個單獨的民族。
  
  且在七百年前、大洪鼎盛時,吐蕃也是境內除了漢之外最強大的民族,比起當時的草原、沙漠牧民都要大的多,加之吐蕃人生存的位置特殊,在大洪的版圖上,高原是一塊獨立相對獨立的疆域。不難猜的,有朝一日大洪若真的四分五裂,高原一定會回到吐蕃人手中,成為自治之國。
  
  話說到這裡,宋陽終於明白了個大約:當年洪太祖興建天關,就是為了給以後獨立的吐蕃之國留下一座堡壘、一座屏障,但這是一座隨時都能會被破掉的雄關。
  
  事情擺在眼前,甚至都不用去『試想』,有現成的堅固堡壘,高原人自然會加以利用,誰也不會廢棄它不用再另做大投入重新選址興建新關,而有了天關,吐蕃人對北方的所有防禦戰略,都會圍繞天關來部署。
  
  可是番子又怎麼可能想得到,洪太祖留下的雄關,是暗藏了後門的。
  
  一座隨時都可能被洪朝後人破掉的雄關,吐蕃依為門戶的堅固堡壘。
  
  此時,宋陽又想起來另外一件事,先是顯出驚訝、佩服之情,隨即忽然又『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喜不自勝:「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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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零章 信仰

  洪太祖留給了吐蕃人一座雄關,一座隨時可以被洪皇後人破掉的天關。
  
  可就算雄關被洪水毀掉,沒有像樣的軍隊,大洪子孫想要復國也是痴人說夢,光放水把城池淹了然後鼓掌歡笑麼?
  
  是右丞相還是謝孜濯、又或者是白音王?宋陽記不起具體是誰對他講的,不過依稀里還能記得他在沙族的時候聽說過一件事:如果向古時追溯,幾百年之前,沙族可是北方少有的強大民族,比著回鶻兒、犬戎牧都強盛得多。
  
  可惜最後沙族沒能發展壯大,倒是讓當年的『小兄弟』犬戎騎在了頭上。不過這一重不重要,要緊的是,洪太祖在世的時候,北方的沙漠、荒原、草原中遊牧各族統統不成氣候,就沙族還像個樣子。
  
  再想一想以前沙主身邊的漢人、手上戴了大洪皇族信物的那些屍骸…七百年前洪太祖的算計,在宋陽眼中也就迅速變得清晰起來:
  
  大洪傾覆,後人找到沙族、協助沙主統一全族、把沙族的力量掌握在手中,沙民雖然落後,可是人口規模擺在那裡,隨時都能湊出一支像樣的軍隊,實力不可小覷。
  
  沙民出兵攻擊已經獨立的高原,吐蕃人會以天關作為屏障,看上去北方的軍隊想要突破天關難如登天,但只要遠處雪山天池的閘口一開,洪皇後人贏這一仗易如反掌,吐蕃傷亡慘重,沙民大軍則長驅直入。
  
  不止北方沙民一路,洪太祖還在南方藏匿了一支真正精兵:蟬夜叉。
  
  沙民自北而來,蟬夜叉由南挺進……也許前生的職業讓宋陽建立了一份遇事追究的習慣,也許是覺得眼前的事情的確算得上有趣,宋陽調動心思,開始來『復盤』、還原七百年前洪太祖為子孫後人定下的復國大計,可惜手上的線索實在有限,到現在為止他能想到的,也僅僅是『沙民大軍、蟬夜叉精銳南北夾擊,突襲高原』。
  
  看看手腕上蘇杭送他的珠鏈,至少在東海島礁上,還藏了洪太祖的設計,但那些人具體要做什麼、圖謀究竟有沒有成功就不得而知了,宋陽復不出全盤。
  
  雖然當年洪太祖還是沒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算盡,沒能想到七百年後北方的回鶻與犬戎並肩崛起、當年的老大哥『沙族』卻沒能成氣候,但單只『沙民南下、破敵於天關』的安排,已經足夠讓宋陽欽佩了。
  
  既然北方有天關洪水、為沙族掃清道路的設計,那在高原南境,是不是也有讓蟬夜叉在北上時能『橫掃千軍』的好辦法呢?
  
  剛剛鄭轉還提到過『洪太祖在高原上留下來了三座城、兩道閘和一條路,,現在南火準備攻打多蘭城,與這座城池有關的情報都隨著軍報一起呈報上來,宋陽看得清清楚楚,多蘭城的歷史也是七百年、由當年洪太祖傳旨修建,到了現在宋陽哪會沒有個『聯想』,這才喜形於色,笑著說了聲『太好了』。
  
  果然,鄭轉見狀就知道他想到了關鍵,也點著頭笑道:「太祖設計中,多蘭就是南方的『天關』。」
  
  北方的天關,既坐落於關隘要沖、地勢險峻,且又有可供從源頭處做手腳的水脈流經,對洪太祖來說簡直就是天地造化,是老天爺賜給他的好地方。如果沒有水脈、又或者水脈源頭沒有那座天池,就算洪太祖想得再好、手段再大也沒辦法做出那樣的設計。
  
  至於高原的南境,在地理上與北方差別很大,沒有那種兩山拱衛、隘口當關的要沖,洪太祖只能退而求其次,尋找南境中可供利用的水脈,並在這條水脈上修建了一座雄偉城池:多蘭。
  
  和天關完全是一模一樣的手段,差別僅在於,多蘭不如天關那麼險要,但是對於南境的番子來說,前朝留下的堅固城池,有厚重城牆匡護、箭垛、角樓一座不少,又處於從南境通往高原內部的必經之路上,自然也會把它當成堡壘,當做抵抗外敵的重要依仗。
  
  宋陽都笑得合不攏嘴了,剛剛還讓眾將躊躇、會造成慘重傷亡的硬仗,現在隨著鄭轉輕飄飄的幾句話就被化解了。

  「太祖留下三城兩閘一條路,其中兩城兩閘就值得是天關和多蘭,」鄭轉則繼續道:「另外那一城就是番子的都城仁喀樹川。」
  
  仁喀位於高原中央,遠古時曾一度被高原人認為是大地的中央,地位極為神聖,高原歷代雄主都以此為國都,如今的密宗也不例外,當初洪太祖並非平地建城,不過是花了重金將其擴建了一番,以確保能『引誘』以後的高原主人繼續把它當做都城。

      但是聖城周圍、內外雖然都有水脈,可源頭處都『平淡無奇』,沒有使壞的餘地,沒辦法複製天關或多蘭的設計,所以太祖皇帝就換了個手段,他留了一條直通城內的密道。
  
  三城、兩閘、一條路,一南一北兩座重鎮大城和中央都城,洪太祖對高原的設計當真用足了心思,至於他究竟是對中土各處都有安排,還是他只在乎高原一地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前者自不必說,如果現在中土上的哪一國掌握了洪太祖的全部設計,再重新締造一座大統天邦真就不是夢想了;若是後洪太祖為何對高原會如此看重?
  
  宋陽想不通,鄭轉更懶得想,把他所知的、來自洪太祖的設計說過後,鄭轉就把話題拉了回來,重新講起他這邊的事情。
  
  尊使大人在草原失蹤後,蟬夜叉奉命進入高原,他領下的差事是:儘量去搗亂,把高原鬧得越亂越好。
  
  對於這道命令,鄭轉想到的就是太祖留下的『那條路』,還有什麼比著摧毀高原都城、夜叉血洗柴措答塔更大的亂子?所以他帶兵一路潛行,直奔吐蕃國都仁喀而去。
  
  現在說起來,不過是『潛行』兩個字,上下嘴唇一碰再簡單不過。可實際情況裡,八千人貫穿半座高原,從重重番軍的眼皮底下鑽過去,又豈是件容易事?
  
  除了蟬夜叉,天底下怕是再沒一支軍隊能做到這一重,鄭轉率隊成功抵達仁喀外圍。但即便是蟬夜叉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們就止步於仁喀外圍。
  
  聖城周圍的衛戍不同凡響,蟬夜叉想再要不暴露行蹤地潛行過去已經不可能了,而太祖留下的『路』還要在深入一段才行,鄭轉耐下心思,率領手下在外圍游弋著,仔細尋找對方防守上的破綻、尋找能鑽進去的空隙,那個時候大活佛和燕頂正在勾心鬥角,又哪想得到外面又偷偷來了一隊精兵。
   
      不過鄭轉始終沒能潛入到密道入口,否則中土世上又得多出一椿駭人聽聞的血案了
  
  現在看來,洪太祖留下的『路』不是沒用,但非得大軍打到聖城門口,掃清周圍的重重衛戍、番軍於堅城中固守時才能起到作用。
  
  後來鄭轉就收到了『天魔歸巢、夜叉隨緣』的暗號,得知宋陽完全無恙,這趟任務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
  
  鄭轉把大隊人馬交給了鄭紀,由兄弟帶領著兒郎們先回國,他自己則帶了一千人繼續留在了高原上。鄭轉的念頭很簡單,既然已經來到了高原,就應該順道去看看那『兩道閘』是否還安好,七百年前修下的機關如今還能不能用,說不定以後會用到太祖的設計來攻打高原,提前確認下、做到心裡有數總是沒錯的。
  
  再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鄭紀確認過閘口,率隊從雪山處下來正準備離開高原的時候,得知回鶻重兵南下、替南理向吐蕃尋仇的消息,雙方在天關展開會戰、回鶻前進不利,鄭轉知道宋陽與大可汗的關係,也能想得到自家皇帝和尊使的態度,沒啥可說的,當即領著兄弟們又跑了一趟,打開了天關的閘,給了吐蕃人兇猛一擊。
  
  蟬夜叉做好事不留名,從頭到尾也沒去和回鶻人聯繫,到現在日出東方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等鄭轉第二次從雪山上回來的時候,宋陽已經帶著南火已經打到吐蕃了,他就趕回來匯合。很不錯,他來的正是時候。
  
  宋陽笑得挺不好意思,還得麻煩鄭轉再跑一趟,鄭轉義不容辭,不過在走之前,少不得又得召集眾將齊聚中軍,攤開地圖仔仔細細地給大夥講明白,當洪水來時的走勢與規模,免得自家人部署不當,佔錯了位置也遭水害。
  
  大家又仔細算過時間,鄭轉這一趟行程、洪峰自雪山區抵達多蘭城,前後加起來最快也得四十多天,不久前還一力主張速戰速決的阿難金馬聽到要這麼久才能水淹多蘭,非但沒皺眉頭,反而歡喜得哈哈大笑:「越慢越好,越慢淹死的番子越多!」
  
  阿里漢也笑道:「但是也不能太慢了,就快到冬天了。」
  
  攻打多蘭的計劃被重新制定,很快就有了個大概的雛形,鄭轉帶足人手遠涉西北雪域去開閘放水,南火這邊還要繼續打多蘭,當然,現在在打不用真正拚命,只要擺足架勢就可以了。
  
  不難想像的,多蘭固若金湯、番兵三軍用命,南火戰事不利止步於此,周圍游散的番子兵將紛紛投城,合力抵禦南蠻,城內的吐蕃兵馬越聚越多,待五十天後應該就能有個不錯的規模了,然後洪水就來了……
  
  南火將領定下的水淹多蘭的日子,就在五十天後,不能再拖了,天氣越來越冷,各條河流都開始進入枯水期,再往後拖會對洪水的威力有很大影響。
  
  消息嚴格保密,除了一眾核心將領和宋陽身邊那群鐵桿擁躉之外,南火的普通將士全不知情。轉天一早剛剛回到軍中的鄭轉又帶人離開,
  
  北方戰事膠著,雖然突破天關,但回鶻人的前進並不順利,他們遭到了番軍的猛烈狙擊,大漠騎兵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向著高原深處艱苦前進,據說柴措答塔又組織了新的大軍,即將投入北方戰場,到那時回鶻人的好日子就該到頭了;對吐蕃人來說南方的形式也在迅速好轉,兇猛南蠻終於遇到了對手,連續多日攻擊多蘭城未果,而城中士氣旺盛,附近藩主紛紛趕來增援,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該輪到吐蕃人的反擊了,看上去南蠻距離倒霉也不遠了。
  
  南北兩面的戰事激烈但是對現在聖城,最重要的事情卻和打仗無關,城中所有妁贄源都投入了另一件盛事:靈童升座小活佛。
  
  聖城附近、只要還能走、還能趕得及路程的信徒全都蜂擁而至,趕到仁喀觀禮、朝拜,七座塔蘭集人滿為患,距離升座的正日子前七天開始,惡鼠斃命、彩蝶凝聚、新童降世、死者轉生......一樁又一樁的預示著大吉祥、大功德的奇蹟接連發生,消息隨風傳散,把吐蕃人的士氣一次又一次地拔高,隨處可見聽到消息的密宗信徒喜極而泣,五體投地膜拜心中的佛祖,這一件件異象都在預示著,新的活佛將為高原帶來前所未有的富足與繁盛。如今的南北戰亂不過是次磨練吧,劫數過後便又是一個嶄新的燦燦天地!
  
  自從異象開始,坐鎮柴措答塔的烏達就傳令下去,把每一樁奇蹟都傳書出去,讓正在前方奮戰的戰士們獲知喜訊,從信仰中獲得鼓舞、獲取力量,奮勇殺敵。
  
  聖城內外,一片歡欣鼓舞,就只有一個人皺眉不語,顯得與周圍氣氛格格不入:云頂活佛。
  
  前陣子宋陽在草原出事的時候,封邑中的好手從四面八方趕去北方尋找,後來顧昭君等眾人自吐蕃返回南理,途中云頂去了自己的教區,把為數不多的域宗弟子都聚攏到一起,跟著又和無魚一道去往聖城,因此耽誤了行程,隨即吐蕃人興兵難侵,他倆一時間也就回不去了。

      大活佛暴斃,兩位出家人是本著同為我佛弟子的本份去聖城致喪問禮的,完全是禮數上的事情,但是他們抵達仁喀的時候就得知了吐蕃宣佈南理為弒主兇手,無魚和云頂又不傻,當然不會在傻乎乎地送上門去,本來準備立刻就走的,可跟隨在云頂身邊的域宗苦修不小心暴露了行跡,惹來了番兵的追殺。
  
  所幸云頂的修為驚人,且那個時候國師帶著手下與花小飛一起去了苦水關助戰,再加之域宗弟子個個都是苦修持、作戰時悍不畏死,捨命掩護著云頂與無魚逃出劫難。
  
  不過無魚師太的本事稍差,突圍時受了重傷,短時間裡無論如何也無法長途跋涉了,云頂不肯捨棄同伴獨行,乾脆帶著她就藏身於仁喀城外,佔了『燈下黑』的便宜,番兵把追捕云頂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他逃回南理的線路上,是以兩位出家人躲過大難,一直在仁喀城郊逗留到現在。
  
  有關塔蘭集的異象,云頂全都聽說了,他還親自去過其中的兩座塔蘭,憑著他的本領和目光,自然能看得出,那些什麼跡象兆都是有人故意而為。
  
  對此云頂很不以為然。倒是無魚,微笑恬淡、語氣中帶了些無所謂的味道:「靈童升座,本就是為了提升吐蕃人才倉促舉辦的,其中再弄些手段,讓信徒歸心,再正常不過了。」
  
      師太做高原女子的打扮,看上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吐蕃老嫗,修養了這段時間,傷勢漸漸癒合,總算撐過了生死大劫,不過現在還沒辦法施展武功。
  
  云頂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做長篇大論來辯駁,可最終只是緩緩搖頭,低沉講出四字:「不敢苟同。」
  
  雖然同為我佛信徒、同為佛祖教下流派,但相比之下,云頂的域宗要單純得多。在云頂眼中,拜佛不是求佛,信仰本身不應和外物有一點牽連,而是源自本心的自我反省、領悟和進步。
  
  既然是發自本心,和尚也好、上師也罷,就只能宣講道理、度有緣者入佛門,不能強迫別人來信佛,更不能蠱惑別來人拜佛,而塔蘭集發生的種種,對云頂來說就更加惡劣了,這是分明是有人在打著佛祖的幌子來實現個人目的,乾脆就是招搖撞騙,何其可惡。
  
  這樣的做法與偏荒村落裡巫婆神漢用香灰製成的仙藥騙錢有什麼區別。
  
  云頂的想法有些太純潔了,其實不止他,域宗歷代活佛都是如此。抱著這樣的想法,縱然有心眼絕技、縱然有驚人的降魔功法傳承,又怎麼把教派發揚光大。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云頂寧可要一個沒落的域宗,也不想主持一個以佛祖之名來欺世的繁盛大宗。
  
  無魚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對這位老活佛她談不到認同,但不妨礙欽佩。
  
  云頂又沉默了一會,抬頭看了看門外漆黑天色,忽然道:「明天靈童升座,我打算進城去看一看。」

      無魚皺了下眉頭,云頂明白她在擔心什麼,搖著頭微微一笑:「放心,我會小心,更不會去搗亂…總要為在升座時為小活佛祈上一段平安咒的,你莫忘記,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密宗的教下弟子。」
  
  無魚沒再反對,應道:「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小活佛長得胖不胖。」
  
  云頂不反對,笑呵呵地點頭,不再說話,拿起籐條起身走到門外,開始自伐其身,他是苦修持,黎明之前動手打自己,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課,如此能讓他內心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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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5 19:05:49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一章 升座

  黎明之時,高原人心中聖城仁喀四門大開,早就等候在外的信徒蜂擁而入。
  
  進入城中的信徒雖然彼此擁擠著,走路都顯得有些艱難,但全都努力恪守謙和、遵守秩序,聽從僧侶們的指揮,幾乎沒有人會逾禮造次,很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聽大戲的,都是虔誠佛徒,進城只為是來朝聖的。
  
  聖城辦聖典自然也有它的氣度,一來儘量不會阻擋信徒入城朝拜,哪怕城中已經人滿為患,除非實在容不下了,門口的士兵才會勸說信徒停止進城,後者也不會有所不滿,就此止步;二來城門衛兵也不會對神佛弟子嚴厲呵斥、好像看賊般的審查。
  
  當然,這份看上去主要是依靠信徒自律而建立秩序,不過是個表象罷了,『外鬆內緊』這四個字就是此刻仁喀城最真實的寫照,無數密探混跡於人群,一隊隊僧侶沿街排做長龍將信徒人群分割開來。僧侶臉上帶著和善微笑,不斷提醒人群注意腳下,有時還會對經過身邊的信徒誦經致福,但寬大的僧袍下卻內襯甲冑暗藏利刃,每個人都領受了法旨,擁有專行獨斷之權,只要發覺異常可以先殺後查。
  
  大街上負責秩序、疏導人流、引著信徒進入指定區域這些事情都由僧侶來進行,完全看不到士兵的影子,刀兵不祥,不應出現在以慈悲為名的佛家盛典中,其實吐蕃人也真有這個底氣的,高原之國也是中土上最最純粹的宗教之國,來仁喀朝聖的百姓更不是流民、不是游眾,他們都是虔誠信徒,共同的信仰讓他們堅強、忍耐、謙讓,就算遇到什麼變故輕易也不會有『炸群』這樣的事情發生,想要他們互相踩踏亡命亂擁,除非佛祖現身且立地成魔。
  
  想要在這樣的地方來行刺靈童,乾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稻草就想過這件事,琢磨著在慶典當日如果要行刺或者作亂,自己應該怎麼做,他不是發了失心瘋忘記了自己的陣營,他只是『代入』角色再封堵漏洞,以求萬無一失。
  
  稻草是最好的刺客,他有這個資格去『代入』。
  
  不過想來想去,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頹然放棄了,雖然人潮洶湧,可這城中的信徒非但不是刺客的掩護,反而都是柴措答塔的眼睛、爪牙和悍不畏死的衛兵,藏身於人群中,只要刺客稍有異動,不等僧侶們撲上就會先被無數信徒死死按住,根本沒機會的。
  
  不止稻草,就算宋陽帶著封邑中全部好手過來也一樣沒有機會。
  
  不過,就算烏達對信徒足夠瞭解也足夠信任,他還是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城中見不到士兵,不代表士兵不存在:聖城內數不清的建築都關門落戶,看上去很正常,趕上這等盛事,戶主人也會走上長街、走近聖山,家裡沒有人當然要閉戶。所以沒有誰會去想到這一座座建築中早都滿滿駐紮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只憑一聲號角就會立刻衝殺出來。
  
  還有屋頂,聖城內所有兩層以上的樓閣,全都被來自柴措答塔的忠心弟子把持,低垂的眼瞼掩飾不住他們的正在人群中來回巡梭的銳利目光。
  
  至於神山腳下,諸位這次盛典搭建起的禮台周圍,戒衛就更提升了幾個檔次,來自柴措答塔的頂尖好手、來自大雷音台的國師親信、來自吐蕃軍中的鐵血勇士,所有人都身著大紅色的密宗盛裝,穩穩守在站在自己的崗位上。
  
  聖城內外瀰漫著淡淡的清新香氣,這種味道很有趣,若仔細去聞、去嗅,不覺得會有什麼味道,可不經意間也許是一陣清風拂過身旁、也許是一次深深呼吸之中,就會突然發現有淡淡香氣飄入鼻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也是一重奇蹟,從破曉時分開始,聖城與七座塔蘭集就同時散出異香,不見花朵不見熏爐,無源且無端的香氣隨風來去,染出一片吉祥歡喜。
  
  信徒集結、齊聚於仁喀城內,有著高深修持在身的大德上師陸續登上高高的禮台,依次入位。當巳時過半,洪鐘大響自柴措答塔響起,轉眼傳遍四隅,靈童被人抱上金座,幾位紅衣護法緊貼金座站在靈童身邊。

  當靈童現身,信徒們齊齊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萬眾匐身行大叩拜之禮,口中統一唱起高原上的禮讚調子,場面蔚為壯觀,升座儀式也就此開始。
  
  儀式中一道一道的程序自有德高望重的上師主持,靈童就只是坐著,笑著。
  
  偌大典禮,流程繁複時間漫長,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分,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可是靈童就和剛剛登台時一樣,沒有絲毫怯場,更不曾哭鬧半聲,他始終在笑呢。嘴角翹翹、烏溜溜的眸子炯炯有神,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眼前無數信徒,白白胖胖的小手偶爾還會揮動幾下,精靈剔透小娃就那麼笑個不停。
  
  整整一座聖城都是盛典的現場,距離遠些的信徒連小娃的身影都看不到,不過有幸擠在前排的高原人還是能喈到靈童的笑容,時間過得越久他們也就越驚訝、越歡喜…這麼不停地笑著,即便大人也會面皮發僵神情疲倦,可靈童仍是笑得始終自然,始終歡愉。要知道靈童現在還不滿週歲,比著個冬瓜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傢伙,一直這樣笑啊笑啊,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這難道不是一項奇蹟、不是一項吉祥兆麼?
  
  雖然盛典莊嚴,不該分神,但『靈童在笑,一直在笑』的消息還是從前排信徒向後傳散開去,不用多少時候全城皆知
  
  云頂活佛就在人群中,不太靠前,因為他和無魚都要隱藏身份,不是藩主權貴、不是顯赫佛徒,雖說我佛弟子不分高低貴賤,可沒有身份的人總不可能擠到前面的貴賓席位中去;但他的位置也不算靠後,囡為他是個老人,信徒們對外人仇視如狼、蔑視如狗,但是對自己人恭謙有禮,尤其善待老人和孩子,以云頂臉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還是能給自己換一個至少能夠看到靈童的位置。
  
  無魚師太跟在云頂身邊。
  
  這樣的距離,莫說是普通人,就連無魚的精湛目力,都無法看清靈童的樣子眼中勉強有個輪廓罷了,但云頂可以,單以修為而論,他和花小飛在伯仲之間,穩穩排進中土世界的前三名,他的眼力遠勝那些所謂的高手。
  
  從表情到舉動,靈童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當其他信徒因為靈童的歡笑而振奮、喜悅的時候云頂活佛的眉峰卻在輕輕地抖著,一向與世無爭、本心平靜的老活佛,此刻已經動了真怒!
  
  無魚注意到同伴的異常,眉頭微皺,望向云頂,目光裡帶了份詢問之意。
  
  「皮囊在笑,靈童在哭。」云頂傳音入密,八個字的回答讓無魚有些莫名其妙。
  
  云頂是什麼人?心眼絕學直見本心靈童小娃被國師弟子天稟用邪術操控而露出的笑容,又如何逃得脫他的法眼,在旁人看來小靈童滿滿歡喜的愉快笑容在他眼中便如羅剎天魔般邪惡醜陋。
  
  醜陋的當然不是娃娃,而是控制娃娃的邪魔。
  
  連靈童都敢褻瀆,云頂脾性再如何溫和、內心再如何沉靜也忍不住怒火中燒。
  
  無魚心思很不錯,稍稍琢磨片刻後大概就明白了,小靈童可能是被人控制著笑個不停,說句心裡話,雖然她和吐蕃是敵對立場,但也還真不覺得對方的做法有什麼不妥,移位而處的話,無魚師太估計也會這麼做。
  
  周圍都是密宗信徒無魚傷勢未癒還不能動用內功,無法像云頂那樣傳音入密,只能伸出是手指,在活佛的臂上輕輕劃了幾下。
  
  無魚師太勾畫的是一道密宗咒字,象徵著清心安寧,以此來勸云頂平息怒火。
  
  這樣的場合再怎麼生氣也沒有用的,心眼當不了證據,老活佛如果憤而開口出聲指責,就只有暴露身份跟著被無數憤怒信徒打死在當堂這一個下場;就算他們能跳過去、一把揪出施展邪術的天魔,還得要天魔親口承認自己施展了邪法才行。憑著云頂和無魚,現在根本做不了什麼,不想白白送死就只有忍耐。
  
  云頂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但是這個時候,萬眾駐足望向高台,他們如果轉身離開,實在太引人注目,他和無魚現在都還是柴措答塔的欽犯。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深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住心中憤怒,雙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云頂活佛精神內斂不再去理會前面的『戲台』。

 事情不可思議,完全超越了常識,可是眼前的奇蹟,比起塔蘭集蝴蝶翻飛、群嬰誕生、死人復活等諸多異象,也不見得就更不可思議吧。便如燕頂之前所說七座塔蘭集的奇蹟鋪墊下來,小活佛再開口說話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這個奇蹟是信徒們需要的,他們想信,所以他們就會信!
  
  驚訝很快變成了狂喜,寂靜片刻後歡呼聲突然從人群中爆發,更有無數人痛哭流涕,信仰得到證明、虔誠終會得到回報的心情,外人根本就無法理解, 小活佛繼續笑著,彷彿他帶給信徒喜悅,所以自己也無比快樂。
  
  半晌之後,柴措答塔的當權人物烏達才走上幾步,揮手示意信徒們收聲:「還送吉祥,活佛恩賜。」微笑開口的同時,臉上還殘留著些許驚訝,他很會演戲,以前任活佛的精明老道,都被他在身邊臥底了三十年。
  
  信徒們立刻收斂歡呼,帶著滿心喜悅重新拜伏在地,片刻後,娃娃的聲音再度響起:「一起。」
  
  小活佛要大家和自己一起唱經…吉祥咒唱,高原人熟知的調子,沒有人不會唱,但從沒有人想到過,有朝一日竟會和小活佛一起合唱此調,莫大榮光,更是莫大激勵。
  
  信徒們轟然應諾,而人群中的云頂活佛卻在渾身顫抖,心中狂怒!
  
  除了台上的陰謀主使,就只有云頂能聽出,那悅耳的童聲來自妖人邪術,其中還暗藏了攝魂、靡靡等諸多邪魔法門,不知不覺的誘導.…再兇猛的邪術,也不可能一下子蠱惑千萬人,但妖人也不用蠱惑,台下所有人本來就信了,他就再稍加誘導便足夠了。
  
  這門邪術本就是從西域傳到東土的,云頂年輕時遊歷於高原,本著密宗除魔本分曾剷除過精通此術的妖人,由此對其瞭解不少。邪術施展前,小娃要被落藥,之後才能被『牽針』控制口型與表情,在這個過程裡娃娃會受到不小的傷害。
  
  最開始只看小娃被控制著笑啊笑啊,云頂還沒聯想到這門邪術,直到此刻小活佛開口出聲他才猛地醒悟過來……一樣的事情,落在宋陽、無魚甚至好心腸的施蕭曉眼中,生氣難免但未必會氣成云頂這個樣子,非常時刻用到非常做法吧;可是落在云頂眼中,此事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種性質了,以佛祖之名收買人心、為達目的竟不惜傷害靈童,若讓他得逞,云頂修行何用,域宗就算能發展壯大又有何用!
  
  云頂活佛雙目通紅,死死捏住雙拳,指節彷彿都有些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量,哢哢地輕響不停。
  
  此時,來自小活佛的吉祥咒已經輕輕唱響,萬民齊聲附和,有的雙目含淚、有的面帶狂喜,也有許多人如雲頂一般,身體篩糠般的顫抖著,心情激動不已,幾乎都快跪不住了。
  
  所以云頂的顫抖並不顯眼,也只有無魚明白雲頂的暴怒,師太心裡暗嘆了一聲,明白自己勸不住他,乾脆也不再白費那個力氣,佛家講究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既然前因注定今日要喪生於此,師太也沒太多焦急,神情恬靜坦然接受,靜靜等著云頂爆發、然後兩個人一起死於無數信徒的攻擊之下。
  
  可是讓無魚沒想到的是,已經狂怒到無可抑制的云頂,並沒有爆起發難、更不曾衝向高台,而是抱抱地吸了一口氣,跟著,他隨台上活佛、身邊信徒一起,唱起了吉祥大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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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5 19:06:30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二章 邪術

      天稟就站在小活佛身後,滿面恭謙、目光低垂,和這座高高禮台上其他上師全無區別。

  十根『牽針』都很短,尚不及蜜尾鉗,分別沒入小活佛後腦、後頸要穴,針尾延展住透明長絲,沒入天稟寬大的衣袖內、牢牢綁縛於他的十指上,懸絲牽針,門內的高深手段,這樣一來他不用去碰觸小活佛,就能控制娃娃的表情和嘴巴開闔。

  除了周圍的師兄弟,在場千萬人裡沒有誰能發現天稟,台下的云頂活佛也僅僅是知道有妖人作祟,但具體妖人是哪個,他也指不出來了

  天稟很累了,後背衣襟早被汗水濕透了幾回,看上去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實際對精力的消耗極大,天稟自己心裡有數,今天這一場升座儀式下來,後面三四個月的時間裡自己都會精神萎靡,弄不好還會大病一場。

  但哪怕再怎麼辛苦,他心裡仍是愉快的,無比愉悅……

  本來只是黑道上一個不入流的小賊,被官差通緝、受同道欺壓、還要應付那些不知所謂的正道人物的追殺,成天提心吊膽謹言慎行,最終還是難逃法網,被官府抓了投入大牢等死,不料卻因禍得福,不知哪輩祖宗行了大善之事,最終的福報落到了自己身上,竟然被國師看重收錄門牆,一下子魚躍龍門,成了大燕人人敬仰的大雷音台內門弟子。天稟是打從心底裡崇敬國師,拋開那些恩情和感激不提,就憑國師的為人、本領和對弟子的教導,足以折服任何人。能為師尊分憂,天稟再累也開心;

  國師對弟子賞罰分明,以前天稟沒什麼事做,就算想犯錯都沒機會,今天終於能大展身手,不用想也知道這次是立下了大功,來自國師的賞賜,哪怕只是幾句指點或者一道方子都能讓自己受惠無窮,一念及此,天稟再累也開心;

  再有就是……看看眼前吧,千萬信徒,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因為小活佛的神奇,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神情恍惚有人激動顫抖,而所有這一切不過就是個戲法——天稟的戲法。何等壯觀的規模,無數人都被小小手段迷惑了,這讓天稟真真正正有了一種『操控天下於股掌之間』的感覺。這種感覺美妙到無以言表,只因如此,天稟再累也開心。

  熱熱鬧鬧的一場大戲,唱到現在終於就快落幕了,只還差最有一件事:還送吉祥的咒唱。

  咒唱很短,不過上下兩句,每句七言梵咒,加在一起才十四個字……凡事都得有個限度,就算是奇蹟也不例外,畢竟小活佛還是個襁褓中的娃娃,要真開口唱個,千言咒出來,未免過猶不及,十四個字雖然短了些,但算得是恰到好處。

  動嘴巴的是小活佛,出聲的是天稟,他自幼修習的腹語與國師的腹語完全不同,後者只是換了一種聲音共鳴的方式,單只是一門技巧,與內勁修為並無太多關聯;而天稟的發音來自喉嚨末端,經脈與內息都要經過特殊的訓練,否則無論如何也發不出這種童稚之音,嚴格算起來,他的腹語是一種內家功夫,邪門的手段。

  本來以天稟原來的本領,腹語的聲音和普通娃娃相若,傳不了太遠的,不過拜在燕頂門下、得了師父指點再加以苦練後,以邪門內勁托起假聲傳出數里方圓,不過是小事一樁了……

  十四個字的吉祥咒,上半句、前七字唸完,聖城之中無數信徒隨小活佛一起高聲大唱,聲音煌煌霍霍,千萬人同時開口,每個字都匯聚一起,變成巨大的聲浪,翻捲而起直衝蒼穹,氣勢驚人且神聖。信徒們目共興奮,充斥著滿滿的喜悅。

  所有人都是快樂的,唯獨天稟,唱過上半句後,覺得胸中有些淤塞,氣息不是很順暢。這是正常現象,天稟並未太在意,只差最後七個字便真正大功告成了,沒有絲毫的猶豫,他長吸一口氣,胸中壓抑隨之大幅緩解,隨即內息震動、他唱出了後半句。

  可是沒想到的,這次才一開口,他忽然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台上台下,僧侶眾多信徒無數,所有的聲音都匯聚到一起,唯獨小活佛的聲音最響亮,可那份童稚梵唱出自自己口中,天稟沒道理也不應再能聽到另一個聲音,除非有高手故意賣弄。

  在這種場合裡發動內勁做吼,故意壓過小活佛的聲音?除非這人是個瘋子吧!天稟心中冷曬,這件事和他無關,有人存心搗亂的話,也自有烏達、稻草和其他諸位師兄弟去料理,他只要踏踏實實把最後幾個字唱完就是了。

  不過天稟不知道的是,無論是台下的信徒還是監場的高手,甚至烏達、稻草這些本領強大之人,沒有一個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那份『隨我一起咒唱、但分外響亮之音』就只落在天稟一個人的耳中。

  聲音蒼老、威嚴、越來越響亮,待天稟唱到第五字的時候,簡直就變成了轟轟雷鳴,兇狠地砸進他的耳中、心底,打壓得天稟精神大亂,心跳沉重不堪、血液仿若沸騰,經絡顫顫更內息欲碎!

  天稟大驚失色,他也是練功之人,如何不明白這是走火入魔的徵兆,而那個『搗亂』的聲音,此刻聽來除了滿滿威嚴,還飽蘊凜凜正氣,以前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不過他好歹跟隨了國師十幾年,所學所見不凡,大概還能明白,是有人在以獅子吼之類的高深內勁來破自己的邪門腹語。

  光知道又有什麼用,我知道面前的老虎要吃人,但沒有抵抗的辦法,下場還不是照樣淪為大蟲的腹中餐。

  天稟的邪音功夫一開口便不能停歇,除非一句話說完,否則內息立刻入岔逆行,反噬猛烈,此刻就算他想停也停不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只有硬著頭皮撐下去,只差最後兩個字,只要能順利說完,他就贏了。

  第六字吐出,僧侶們依舊虔誠、信徒們繼續歡笑,天稟體若篩糠,拼出最大的力氣做邪音強撐,果不其然,隨他一起開口的,那個蒼老聲音也驟然猛烈,好似洪鐘大呂,一字如錐狠扎入耳,天稟真就覺得眼前金光亂竄,腦海中爆起嘭的一聲悶響,丹田中彷彿千百柄鋸齒小刀在亂衝亂闖,辛苦修煉來的內勁轟然散碎,逆境毀脈倒沖三關。

  第六字裡,天稟邪音告破,走火入魔逆血攻心,完全無法忍受的劇痛,讓小活佛的最後一字咒言猛地變成了撕心裂肺地慘叫,天稟突兀噴出一口鮮血,臉上筋肉抽搐四肢混亂揮舞。

  但是還不等旁人明白怎麼回事,隨著天稟走火入魔,另一件讓所有人都魂飛魄散的事情同時發生,本來笑呵呵的小活佛,忽然發出半聲哭號,旋即七竅裡鮮血飈濺,小小的一顆頭顱一下子被撐裂開一個大口子,直接從金座上栽倒在地,命喪當場!

  沒有一絲徵兆,慘禍突然發生。

  台上、台前所有人都驚呆了,而遠處的信徒還不知慘禍突降,猶自歡騰熱烈地唱出最後一字,旋即開始大聲歡呼……

  烏達只覺得入墜冰窖,從身體髮膚到五臟六腑都一片冰冷,心中所想只有兩個字:完了。

  如此慘烈的殲法,小活佛喪命在所有人眼前,無盡吉祥轉眼變作天大噩耗!

  小活佛,竟然,死了。

  之前國師做下的所有功夫,造出的所有異象全都化為烏有,這場靈童升座的盛大慶典,也從振作鼓變成了喪魂鐘。

  完了,一切都完了。

  想要瞞住消息,除非殺死這聖城中的所有人,這又怎麼可能啊!

  平日裡心機深沉應變奇快的烏達徹底被眼前慘象擊懵,愣在當堂,一字也說不出來,一步都邁不出去。

  倒是稻草的反應更快,小活佛的頭顱都裂開了,不可能再有的救,他閃身搶到天稟身前,沉聲追問:「怎麼回事?」

  天稟瘋了,就算國師親至也沒辦法讓他再有片刻清醒,即便他能醒過來,也照樣沒有絲毫作用,他也不知道兇手是誰……天稟笑,咯咯咯地笑著,口中依依呀呀地胡言亂語,根本不理會他。

  混跡於信徒中的『兇手』,云頂活佛此刻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嘴巴動了動絲毫想要說些什麼,但哪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辦法講出一個字,內中氣血翻湧胸口壓抑不堪……老活佛兩眼一翻就此昏厥。

  云頂當真不曾想到的,自己竟然害死了小活佛。

  妖人以邪法傀儡小活佛,愚弄虔誠信徒,云頂忍無可忍出手剷除。

  如果沒有最後的邪音,但只是控制著娃娃笑個不停,云頂無可奈何;如果天稟的邪音只是模仿著小娃笑聲幾聲,云頂也束手無策,以音破音的辦法不是不可行,但難度極大,非得要求破聲之人的修為遠遠高出妖人才行,云頂的本領的確比著天稟高出去許多,但還達不到破音的程度。

  如果天稟念幾句詩、唱幾段歌,云頂的修為就算再強一倍也奈何不了他,可偏偏天稟唱的是密家『祝福咒』。且不說高原的密宗是否被為政者利用、不去想吐蕃的密宗大教被什麼人把持,也不去論教義之中是否會有過激之處,單純就密宗這個教派來說,它是純一的、良善的,其下經典咒唱也都代表著天地間的正氣,天稟以邪術唱正言,本身就是個衝突,所以上半句念下來,他會稍感不適。

  中醫裡有正邪、陰陽之分,武功的流派與修行、獲得力量的方式裡,也同樣又著諸多的衝突,天稟的邪門功夫不適合念唱密宗咒言,沒什麼稀奇的。

  也只是不適合而已,會讓他稍感吃力、消耗更大,絕不會到發瘋喪命那麼嚴重。

  可是另個方面,這次出聲對付天稟之人是云頂,即便沒有那重活佛的身份,他也是高原上最最純粹的修行者,或許還有其他上師在信仰上比他更堅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比他信仰堅定的都不如他武功好,武功比他好的……高原上、密宗內,沒人比他武功更好。

  幾十年如一日,云頂都在修持,密宗的真言與他而言就彷彿空氣,整個人的身心、精神、信仰乃至武功修為都早已融入其中。

  云頂的佛門罡吼與天稟邪門妖音,兩個人的較量是在密宗箴言上展開的,云頂佔了天大便宜,這才一舉破掉了天稟的邪法,而兩人相鬥時,云頂也並非盲目大吼,蘊藏畢生修持的箴言大吼就只對天稟一人即便距離他最近的無魚,也沒能察覺到活佛的聲音有什麼異常,更毋論周圍的信徒和台上的那些護法高手。

  云頂瞭解這門邪術,他只想打擊妖人,以正佛門視聽,按照他用的法子不應該對小娃有絲毫傷害可他沒想到的是,這門邪術雖然源於西域,不過在傳入東土後被漢家的邪門人物修改了,『牽針』不僅是天稟控制小娃的工具,也是雙方交流的一道紐帶這個交流是『互相』的。

  武功的道理多說無益,關鍵在於施展邪術時,小活佛的身體也要承擔一部分天稟的內勁流轉,這樣能更加強天稟對小娃的控制,但當邪術被破的時候,兩個人一損俱損,娃娃的身體何其脆弱,受到的反噬尤其慘烈。

  云頂成功破掉邪術,也意外擊殺了小活佛。

  惹出了那麼大的簍子,驚訝、惶恐、愧疚,諸多情緒糾纏到一起饒是云頂定力了得也難以堅持,兩眼一翻昏厥在地,他沒法不暈。

  不過云頂摔倒並未惹人懷疑,信徒中如雲頂這樣乍見慘禍直接暈倒的大有人在,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

  許多人昏倒了,但更多人仍站在原地,目光空洞神情無助愣愣望向高台完完全全地呆傻了。

  而禮台之上又添新亂……稻草正努力救治天稟、以求讓他恢復神智指點兇手的時候,台上幾個威望極高的密宗僧侶走上前其中一個老僧聲音陰冷:「漢人?」

  天稟發瘋後口中胡言亂語,雖然吐字含混不清,但別人至少能聽得清他說的是漢話,升座儀式上如此重大的禮典上,小活佛身旁竟然站了個漢人?

  國師和烏達對柴措答塔的控制,是靠著謊言和諸多見不得光的手段,這份控制僅在暗中,擺不到明面上來,現在出了那麼大事,密宗僧侶要追查真相,是誰也攔不住的事情。

  天稟揮手不理,自顧自地笑著,可他手上的透明絲線還連在娃娃的後頸、後腦中,手一動牽扯著小娃的屍體一起跟著動,密宗僧侶臉色陡變,為首之人厲聲叱喝:「拿下!」自有武士聽令,立刻擁上緝拿天稟,在他身旁的稻草也被一起按住了。

  為首僧侶聲音征沉,暫時不理會稻草,只是死死望住天稟,又再問道:「漢人?」

  同樣的問題,只是這一次他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用上了正宗的密宗正勁。雖然此人修為遠不如雲頂,但喝問之中因密宗修持而蘊藏的正氣,與云頂剛才破邪術時的罡吼並無太多區別,天稟吃足了這種聲音的苦頭,聞言身體猛地打了個哆嗦,脫口回應:「漢人。」

  為首僧侶的臉色更難看了,追問:「南理?」

  天稟又變回笑嘻嘻的模樣,搖著頭、拖著長音:「大燕,大燕啊。」

  瘋子是不會說謊的,幾個僧侶對望一眼,每個人都一樣的表情,臉色鐵青、目光怨毒。

  旁邊的稻草暗嘆了一聲,事情越來越糟,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趁著身邊僧侶把注意力放在天稟身上時,稻草猛地一掙,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按住他的兩個武士同時悶哼一聲,心口鮮血濺出同時斃命,稻草身輕如燕撲下高台。

  密宗老僧怒斥手下追緝,烏達則暗中打出幾個手勢,傳令周圍的心腹全力掩護、救助稻草,而這個時候,台下不知是誰,忽然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旋即整座人群放聲大哭,片刻的功夫過去,聖城內外悲聲匯聚,哭聲震天。

  九月初十,吐蕃小活佛死於升座大典,兩個漢人『兇手』一逃脫,另一走火入魔,發瘋不久後便氣絕身亡。城中信徒被疏散一空,云頂活佛由無魚背著,隨人群一起撤出險地。

  燕頂、烏達用來維繫平衡、暫時鎮壓內患、提振高原士氣的最後一個手段,非但沒能起到作用,反而更催生了惡果,有關典禮、護衛的所有事情都是烏達一手安排的,小活佛慘死時身邊竟然有燕人出現、再加上前任活佛暴斃時的種種未解疑點,烏達陷入風爆中心難以自拔。柴措答塔內部的諸多勢力也開始從暗鬥轉為明爭,有的為了亂中自保、有的則是為了亂中爭勝。

  之後不到一個月,吐蕃人再遭當頭喝棒,南境大城多蘭被洪水吞沒,城中數萬兵馬一掃而空,南火大捷。

  南境多蘭城的洪災,與北線天關的遭遇如出一轍。

  雪上加霜,不是多蘭這一座城池的損失,也不是城中幾萬士兵的傷亡,重點在於,在吐蕃人看來,那莫名其妙的洪水,怕是真的來自於神罰吧!又是摧心一戰。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吐蕃兩位活佛先後爆斃;東進大燕的軍隊一去不還、南侵南理的雄兵全軍覆滅;北兩座要塞遭遇天譴。如今的措答塔內鬥不休,搖搖欲墜;吐蕃各部人心惶惶,大小藩主擁兵自重,有的還在觀望,有的已經選好了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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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9:35:5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三章 燕謀

    燕頂返鄉去看兒子的旅途走得很不順利,倒不是路上出現什麼狀況,主要是吐蕃不省心。

    靈童升座前二十餘天,他離開仁喀趕赴睛城。且不去論在他心中『靈童升座』和『兒子鬱鬱』究竟哪個更重,關鍵是他已經把有關『升座』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剩下的事情有烏達等人處理完全沒問題•他留在仁喀也就是看個熱鬧,起不到別的作用。

    至於儀式中會有刺客這件事,燕頂真沒太去考慮,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可萬萬沒想到居然真的出事了,小活佛慘死在千萬信徒眼前。

    國師還沒到睛城就收到來自仁喀的噩耗,沒什麼可說的,立刻掉頭再向著吐蕃趕去,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高原和柴措答塔的混亂可想而知,非得他去主持大局、試著挽回頹勢不可。

    可是等他重新進入高原境內、尚未抵達仁喀時,他又收到了另個消息:多蘭又遭天譴,南火大破番軍……燕頂看過雀書,低下頭沉思了片刻,隨即長長嘆一口氣,又告轉身,不再去仁喀,向著大燕的方向邁步前行,回國去了。

    燕頂明白:吐蕃完了。

    就算南北兩線均告失利、柴措答塔亂作一團,可高原這麼大的一座國家,也不是說完就完的,想要把偌大高原一劈兩半、就此瓜分掉,只憑著回鶻現在投入的兵力和宋陽帶領的南火,還做不到。

    燕頂心中的『吐蕃完了』,指的是另一重意思:吐蕃沒用了。

    如果趕去柴措答塔,憑著燕頂的手段和本事,未必不能壓制內亂,這一路上他都在盤算著,心中已經有了幾個想法。可問題所在的,吐蕃還得要打仗。

    內亂壓不住太久的,非得要盡快解決戰事不可,然後再花大力氣來整頓柴措答塔中的諸多勢力和矛盾。不過再看看眼下的情形•••…高原摧心,還怎麼打仗?

    的確,南北兩路侵略軍吞不掉吐蕃,但吐蕃想要盡快結束戰亂無疑痴人說夢。這一來事情就再明白不過了,即便燕頂暫時壓住了內患,也不可能拖到戰亂終了,過上幾個月戰事遠遠還不會結束,但辛苦按下的內患卻到了極限、再也壓制不住,到頭來還是會一樣爆發,國師得不來丁點好處。

    與其現在還要去硬著頭皮去吐蕃做那些徒勞事情,倒不如返回大燕,看看能不能在這個亂局中佔些便宜來得更實惠了。

    統一、完整、民心盡歸柴措答塔的吐蕃,對國師、景泰有大用處,能助燕國製霸天下一臂之力;可亂成一團、多家勢力激鬥無序的高原在國師的眼中不過是廢土一片吧。

    燕頂重新踏上返燕的行程開始的時候很有些鬱鬱:自己的勢力入主柴措答塔,最最忠心於大活佛的軍隊和高原上最大的叛逆,都被抹殺在燕境,接下來吐蕃興兵入侵南理,藉以平復柴措答塔中因大活佛暴斃帶來的震盪。事情本來順利得很,他和烏達也做好了南侵戰事可能不利的諸般準備,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數十萬的大軍,竟然在南理灰飛煙滅,更沒想到南理人真的發瘋了,居然派兵打了回來報復;還有北方,回鶻人會捨掉在犬戎辛苦打下來的勝果,轉師南下來打高原,而足以封阻住敵人的堅固天關竟會遭遇洪水;再就是小活佛的暴斃、多蘭城複製的天譴••••••國師一生做事,從未在一件事情裡遇到過這麼多『沒想到』。

    有了這麼多『沒想到』,事情又怎麼可能還會做得成?

    甚至到現在燕頂還想不通,這許多的『想不到』究竟從何而來。能確定的也僅僅是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圖謀,結果鏡花水月,空歡喜了一場白忙活了一場。

    可惜了那許多的心思和忙碌。功敗垂成,已經完成了關鍵步驟,卻在善後事情中敗了下來,讓整個圖謀落空,國師哪能不鬱鬱。

    不過幾天之後,國師又重新變得輕鬆起來,非常人有非常胸襟,他遠比普通人更能想得開、看的開,若非如此,他自少年中毒後就該消沉下去了,又怎麼能成為中土世界的武術、毒術、醫術和心術的第一人!

    何況也不全都是噩耗,也有喜訊的,在重新回到大燕後國師又收到了一道軍報、好消息•••當爹的不中用,幾乎到手的吐蕃都沒能把握住;當兒子的足夠爭氣,景泰的燕軍在犬戎打了一場大勝仗,遠比預計更順利的大勝。

    草原南境的會戰結束了,燕兵大破敵軍,狼卒傷亡慘重潰敗數百里,這場大戰沒有洪水大火,也沒有沙民騎兵,完全是燕兵用性命拼出來的,燕軍損失的也不小,但戰果輝煌,足以告慰戰中犧牲的英靈。

    景泰雙喜臨門。

    收到前方大捷的消息,他只是笑了笑,並沒太誇張的表情,或許在他眼中『朕的天兵打勝仗,是應該的事情』,倒是小蟲在他耳邊輕輕說的那句『師父回來了,正在後殿密室等候』真正讓他喜上眉梢,哈的一聲大笑,跳起來就向後殿跑去,小蟲子趕忙抱起陛下的裘袍追了出去……

    父子見面,相對而笑,不過平平淡淡的幾句問候吧,只是問的人異常認真,應答的那個無比仔細。

    也不怕煞風景,國師把吐蕃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坦言承認圖謀已敗再無挽回。景泰聽完想笑,但得忍著、忍得很辛苦••••••有關吐蕃的圖謀如果還在繼續,父親就得坐鎮柴措答塔;圖謀敗了,他卻能回到燕宮、常駐身邊。兩件事各有利弊,景泰更喜歡後者,不過這個想法不是皇帝應該有的,所以只能憋在心裡,說出口他會罵。

    「其實•••至少,吐蕃已經大亂,對我大燕的威脅不再,我們輕鬆了不少,後面派兵去奪下高原也易如反掌。」憋了一陣,景泰憋出了一句安慰,他面色沉沉,可目光裡的歡喜滿滿,這副古怪神情落在燕頂眼中,自有一番複雜滋味。

    以國師的目光,當然能看穿兒子的小小心思,可又哪捨得去罵呢,當下只裝作沒不見,轉開話題問道:「犬戎那邊,接下來你什麼打算」

    景泰早就想好了此事•當即應道:「大軍暫時止步,我打算撤回來一些,但回來多少還沒想好。」

    國師先是一愣,眼中喜色一閃而過,追問:「怎麼不乘勝追擊?這可不是你的性子。」

    景泰如實回答:「天氣漸漸冷了,對咱們的影響更大,深入草原追擊敵人勞軍傷卒,估計也砍不回來太多狼子腦袋•最後還是殺些平民來向我交差,沒必要,也不值得。」

    憑著景泰以往的性子•是一定會命令大軍追擊的,哪會去管什麼天氣、影響,這次他不再任性、懂得權衡利弊了,國師自然覺得開心。

    景泰很瘋,但不傻,他一直都懂得厲害輕重,只是很多時候他忍不住自己的瘋性。

    國師又問:「不追也就是了,為何還打算要把大軍撤回來些?」

    「狼子在回鶻人那裡吃了大虧,又在我們手上慘敗,真正傷到根本了,就算我不理他任著他們去修養,沒有十幾年功夫也休想恢復元氣,北方暫時沒什麼威脅,把那麼多兵馬擺在草原上沒有用處;另則狼子最可恨的地方是他們沒點血性,打不過就逃,擊敗他們不難•想要徹底剿滅就麻煩得很,仗打到這個份上差不多已經到頭了,就算過了冬天等來年開春,大軍再做深入,也是沒完沒了的追追逃逃,白白把人耗在那裡,又花錢又擔心,還不如撤回來。」

    景泰的話說得有些不夠清楚,但國師能明白就足夠了。

    燕頂點點頭,繼續問道:「這樣就停手了,是不是太便宜狼子了?」

    景泰笑了起來:「只是暫時不打了,但我可沒停手,只是換了個法子…童疇找到了赫水部的後人,叫做寶麗閣,溫錦遷出馬,已經和他們談好了。」

    「寶麗閣?」國師略顯好奇:「是個女子?」他對犬戎語不太精通,但也能聽得出『寶麗閣』是草原女子的名字,具體的意思不是月亮就是泉水,他記不太清楚了。

    景泰笑呵呵的:「是,挺年輕的,但聽說長得可丑,沒轍了,丑也得娶,我已經交代給老四了。」

    『赫水』是犬戎族內的一個部落,一度勢力了得,但是在爭權中落敗,族中傷亡慘重,算起來這一部對狼王單于一脈的仇恨,遠勝於草原對漢人之仇。

    舊部落勢力消散,但是在草原上還有些威望,如今的赫水部落的繼承人就是那個喚作『寶麗閣』景泰的意思在明白不過,放大軍在草原上與狼卒糾纏,勞民傷財承擔傷亡,不如扶植起一個傀儡金帳。

    草原上狼王重傷,赫水部得了大燕的支持,發展指日可待,未必不能和狼王一斗。讓草原人自己對付自己,對燕人來說無疑是個大好題目。事情的細節如今都談好了,其中少不得一場聯姻,景泰還特意選了個不缺腿的兒子,去娶犬戎的醜陋公主。

    燕頂想要放聲大笑了,最近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吐蕃忙碌著,有關大燕一切全都放手交給景泰,剛剛景泰說的事情他全都不知道,沒有參與更不曾想到,且不論扶持赫水能不能成功,單只皇帝現在的想法、做法,就足夠讓燕頂滿心暢慰了。

    景泰的話還沒說完:「從犬戎撤兵的打算,現在還是機密,大軍回來時務必要悄無聲息,我打算讓他們做一件事••••••剿滅譚歸德。」

    譚歸德的叛軍一直是大燕的心腹之患,遲遲未能剿滅有兩重原因:譚歸德是頭老狐狸,用兵老到,一直以來都在蟄伏著等待機會,輕易不會有重大行動,更不會和燕軍正面碰撞,再加上謝門走狗的幫忙,燕軍幾次圍剿都告撲空,捉不到他的主力;第二,譚歸德年歲大了且沒有嫡親傳人,麾下叛軍都以他馬首是瞻,看上去有聲有色,可老頭子還有幾年可活?等他一死叛軍自會內亂,所以燕頂景泰以前定議,能立刻剿滅最好,如果抓不到也不用太拚命等老頭子一死後面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這次景泰下決心要摧毀叛軍,一是諸葛小玉終於幫他探到了譚歸德人馬的藏身之處;另則,就連國師都沒料到景泰會撤兵草原,旁人更是想不到,這支兵馬是『憑空』跳出來的•譚歸德防備不到,這次難逃厄運了;

    而更要緊的是如今中土亂像已現,沒有一國不在打仗,這份亂局本來是燕頂一手促成的,不過因為又多出了宋陽的一隻手猛推,現在的混亂程度和發展方向遠遠超出了燕人的預料。雖然現在戰火還未燒到燕國本土,但是一定要先盡快平息內患,才能真正地讓大燕放開手腳去從亂中謀勝•所以景泰等不及譚歸德老死了。

    等譚歸德老死本來就是無奈之舉現在能直接要他命再好不過,國師自然點頭同意•而心中因兒子長進了泛起的快樂也更沒法子用語言表達了。

    「還有一件事」景泰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緩慢了許多:「我最近一直在琢磨,是時候去把南理拿下來了。」

    燕頂不置可否:「說說道理。」

    小蟲子捧著藥茶上前,萬歲爺今天的話說得太多,再開口前得先潤潤嗓子,心腹小太監這份眼力價一定要有。

    喝過藥茶,景泰清了清嗓子:「中土各國都動了刀兵,其中吐蕃局勢最亂,已經沒有朝綱可言•就算不滅國將來也是個藩主割據的局面;犬戎也受了重創,待將來赫水重新崛起,它也不會比吐蕃好到哪去;四座像樣的大國裡,就我大燕與西北的回鶻兒沒吃虧,用兵於外壤、國內未遭兵禍且在外面都打了勝仗。」

    「吐蕃與犬戎都遭重擊,一時半會緩不回來了•他們都沒辦法給回鶻兒一場大敗,眼下的情形也不會再有太大變化,由此中土的格局也就清晰了,過不多久,就是回鶻兒和咱們大燕的爭奪了。兩國相較,我看不到回鶻兒的勝處在哪裡,大漠本就比不得東土富饒,回鶻國力遠遜,而且他先打犬戎又戰吐蕃,內耗比著我們要大上許多。」

    景泰並沒急著去說他要打南理的理由,而是從大勢入言,語氣不急不緩。

    「大燕和回鶻一定會打,不過第一仗不會在大漠或東土,戰場應該是高原吧。即便有朝一日燕軍攻入大漠,也是從吐蕃這個方向打進去的…回鶻的西境有沙民助守,實力了得,南關則要薄弱得多了。」

    燕國在北方一場大勝和接踵的安排,基本能消彌狼卒的威脅。吐蕃則自身大亂,不僅對燕國構不成什麼威脅,相反景泰還想把它當做跳板

    大燕要拿下高原,這件事是不會變的,既然國師的陰謀破產、兵不血刃的法子不好使了,那就乾脆直接發兵吐蕃,用燕軍鐵蹄起踏住那塊好地方。

    「西疆兵馬早已整頓完畢,大軍集結補給充足,不過現在我還不想打,冬天可不是攻打高原的好時候,再就是•••吐蕃雖然沒了士氣、沒了軍心,但到底還有不少士兵,讓他們再和回鶻多耗一耗吧,我不急。」景泰笑了笑,挺輕鬆的樣子:「總之,我們現在佔了上風,手握雄兵,很有底氣去爭一爭天下,尤其妙的是未來那些大戰、惡仗,都不會落在燕內,國內平安便有恃無恐、國內平安便高枕無憂。唯獨……」

    說著半截,景泰忽然把話鋒一轉:「南理。南理與回鶻結盟了,至少現在看來,南蠻與回鶻兒的交情還不淺,回鶻對犬戎用兵,南蠻跟著一起宣戰;南蠻被吐蕃打個半死,回鶻出軍高原施為報復。」

    「鳳凰城也明白一個道理:若大燕制霸中土,南理國必會煙消云散。」景泰的語氣漸漸加重:「燕與回鶻爭雄是必然事,南理會幫回鶻也是必然事,且南理與燕接壤……與其將來等他們來拖我的後腿、來把戰火燒到大燕,不如現在就滅掉了吧!」

    以前的南理雖然弱小,但明明白白也是維持著和中土世界平穩的一份子,別的不說,吐蕃就不會眼睜睜看著燕國把南理這塊肥肉一口吞下,何況燕北還有犬戎虎視眈眈,但現在中土已亂,番子和狼子都自顧不暇,平衡不再,大燕又哪還有什麼顧忌。

    「再就是,中土動盪、亂到現在,局勢看上去大大不妙-的是吐蕃、回鶻,但真要論起傷勢…傷得最重的那個,一定是南理了。」

    南理弱小,貧窮,雖然對番子打了勝仗,但是兵禍浩劫對國家傷害極大••••••

    最後景泰一揮手:「平定南理,除掉回鶻的幫手,能掃滅後顧之憂,於大局有利;南理新創未癒,打他毫不費力,於我沒有損失。既然如此,為何不打?」

    國師也喝了口水,問:「打南理的道理,都說了?」

    景泰再次笑了起來:「還差一條,我就想打它••••••一品擂之後,做夢都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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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四章 鎖匠

      草原靠近南方的大片疆土落入燕國手中,要知道那裡可是一片肥碩之地,草肥水美宜耕宜牧,更難得的是此處還坐落著幾座大礦山,藏金埋玉,是大大的財富。歷代燕君都對此處垂涎不已,如今終於被景泰拿到了手中。

      除了開疆僻壤、為國添出大片版圖,燕軍繳獲的戰利品也足夠豐厚,牛羊無以計數、物資堆積如山,另外還掠劫了大群牧民,現在充做軍中勞務,將來訓練好了還可以賣給燕國貴族做奴隸,來自犬戎的奴隸雖然不如崑崙奴好使,但是代表了一份大燕輝煌,可都是搶手貨……

      大軍打出了兇猛威風、打出了輝煌戰果,唯一遺憾就是上了回鶻兒的當,以至回鶻主力壓過來的時候燕軍措手不及,損失比著預計得要嚴重出許多,贏是贏了,不過慘勝。

      可不管怎麼樣,北方對犬戎的戰事告一段落,局勢基本穩定住,燕人沒了牽掛、騰出手腳,準備解決叛軍和南理兩個麻煩。

      國師沒什麼可說的,景泰定下的方略無可挑剔,在與回鶻爭雄之前剔除掉所有不利阻礙,事情本就該這樣去辦,接下來忙碌的地方就在於細節上的規劃了,這個基本不用皇帝或者國師再操心,大燕朝廷上還有一群大臣,其中不乏精幹之輩,該到他們殫精竭慮的時候了,否則國家養一群大臣何用。

      燕頂和景泰只要在計劃出來後仔細審核就是了。

      景泰把自己這邊的事情、想法一樣一樣全都說清楚後,神情卻變得躊躇了,欲言又止的樣子。燕頂見狀說搖頭笑道:「有什麼話就說,無妨的,不用這麼副樣子。」

      景泰的語氣裡有些試探:「那扇門後到底是什麼?」問過後,他又笑了起來:「好奇得很,能讓花叔開了好幾十年還沒能打開的門…這事不能想,一想就好奇得不行。」

      花小飛替國師專心開門、除非迫不得已國師都不會調用他的事情,景泰大概是瞭解的。而關於那扇門,景泰也只是知道它與『天下』有關,可具體的事情燕頂從未解釋過。

      景泰的年紀不小了,但以前他這個皇帝當得分外省心,大燕制度完整、國家富饒,又有國師這樣的奇人死心塌地來輔佐,幾乎不用他去刻苦做什麼,他就瘋著、玩著,享受權力和生殺予奪的快樂。有關那扇門,國師說他會負責,景泰便不多問也不多想…直到最近這幾年,差不多是從一品擂開始,許多事情都變得不順利了,各種打擊接踵而至,景泰也漸漸明白:雖然自己貴為人皇但也不可能包打天下;雖然國師穩坐『天下第一』,但會累也會敗、會傷也會死。

      宋陽的橫空出世,固然讓景泰吃了許多苦頭,可換個角度來看,反倒是促著這位瘋狂皇帝長大了。

      『長大了』的景泰比著以前,會努力收斂心性,會多做許多事情,主動去幫國師分擔些壓力,同時他也希望能瞭解到更多的真相。

      事關天下,這是他的天下,所以景泰想弄明白,那扇『門』到底是什麼。

      國師笑了笑:「等我幾天,和你細說。」隨即岔開了話題,父子兩個笑談閒聊著,其樂融融。

      五天之後,燕頂把一本冊子放在了景泰面前,微笑道:「你先看看這個,明天我再來。」

      冊子上字跡歪歪斜斜,景泰認得,全都出自國師手筆,墨跡已干但墨香仍在,不用問,這是國師剛剛寫好的。沒有封面,沒有著述,開篇就是在講故事。景泰莫名其妙,抬頭看了父親一眼,但是也沒多問,國師讓他看他就看。

      故事都很短,一個接一個,主角沒有名字,一律以『阿天』代替……國師沒在一旁解釋什麼,任由景泰自己讀書,他轉身離開了。

      轉過天國師又來,問景泰:「看完了?」

      「昨天看了兩遍,今天打算再看兩遍,」冊子就在景泰手中,回答過後皇帝又關切追問:「這個阿天…到底是誰?」

      國師腹語低沉:「大洪開國太祖皇帝。」

      景泰神情有些恍惚,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跟著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又繼續道:「了不起,了不起的很!」

      一本冊子,幾十個估計,只是記錄了些點點滴滴的小事,但是每一樁都藏了『阿天』的算計,或大或小,既有娃娃阿天從姐姐手中騙蘋果的辦法,也有領袖阿天從強敵手中奪利益的手段……昨天把這一本書看下來,景泰只覺得心旌動搖,他完全理解不了,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心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算計著,幾乎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目的,如果『阿天』的故事取材自許多人不足為奇,但若冊子中的『阿天』始終是一個人的話…那他未免太可怕了些,又難怪他能成為中土上唯一一位實現大統的皇帝。

      燕頂盤膝坐到景泰對面:「史家為皇帝著書立傳,寫來寫去都是些表面文章,沒有真材實料的,我寫給你看的這些故事,都是洪太祖的真正事蹟,外人所不知的。遠遠不全,但也足夠說明白他的為人了,怎麼樣,看完什麼感覺?」

      「驚訝、佩服自然不用說了,另外還有些僥倖…」景泰苦笑著:「幸虧我生的晚、他死的早,要是和他趕上同個時候,說不定大燕的天下還得被他奪了去。」

      國師則要豪邁得多了,哈哈大笑,獨手擺動:「這不是小孩子的念頭麼。洪太祖也是人,他要真的在世,你我兩人同心聯手,也未必不能和他鬥一鬥!」

      景泰也笑了,搖頭道:「不管怎麼說,洪太祖的心思,算得人間少有。」

      燕頂收斂笑聲,點頭:「不錯,我寫這本冊子,就是為了讓你明白,洪太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樣的人物,如果留下來一套復國的方針大略和諸多部署的話…而他留下的那些東西,若能落入你我手中,又會怎樣?」

      景泰一愣,燕頂卻不等他開口,又把話題一轉,放到了自己的身上:「我少年時的遭遇你是知道的,救我的高人、也就是我後來的師門,他們這一脈的傳承,與洪皇帝有著莫大關聯,否則我也不可能知道洪太祖那麼多事情、更寫不出來這本冊子。」
   
      「當初拜入師父門下時,我本就是想學些厲害本領再回去報仇,可是一來沒想到有你,二來沒想到師門有這樣的背景…直到幾年後我才無意發現,師父還守著一項絕大的秘密:太祖為大洪朝設計的身後事。」

      景泰的眼睛亮了:「大洪的身後事?洪太祖為了復國安排下的佈置?」

      燕頂點頭:「洪太祖的確留下了一番佈置,可那時候我想盡辦法,也沒能探到他的部署到底是什麼,又過了幾年才弄明白,莫說是我,就連師父也不知道太祖的具體安排,不過…師父知道一個地方,那裡藏著洪太祖留下來的所有秘密。」

      如果是別的皇帝留下來的『復國部署』,燕頂也就是一笑而過,不會格外注意,可是洪太祖不一樣,那時候燕頂已經知道此人的諸多事蹟、知道此人的心機深沉得可怕,他留下的『身後事』絕非等閒。

      再之後如何施展兇狠手段、從師父口中逼出了這個地方坐落何處的過程,燕頂沒有對景泰去說…那時景泰已經成了太子,將來坐定龍椅了,燕頂要去謀奪『洪太祖留下的秘密』其實也是為了兒子,可畢竟忤逆叛師不是什麼光彩事情,沒有一個當爹的願意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罪行。

      有了師父的『指點』,燕頂找到那個地方,是高原中一片無人區,巍峨雪山聳立。

      可『那個地方』的入口處有厲害機關守護,以燕頂和花小飛的本領都無法突破,只能無功而返再去『請教』師父。那次『請教』琥珀也在場……最終『大哥』為了保護妹妹把事情原本相告,燕頂如願以償得到破解入口的辦法,琥珀卻對一切懵然無知。

      破解入口機關,走過長長地路,重新走上地面時才發覺,他們已經置身於一座巨大的山谷之中。外面是寂靜死地、一眼望去只有憧憧雪山與無盡寒冰,山谷中卻溫暖如春,奇花燦燦異草青青,各種小獸泰然安棲,一時間燕頂和花小飛恍若夢中,還以為置身於仙家道場。

      難得燕太祖,竟然找到了這麼一片好地方。

      山谷中羅列著一座座人工開鑿的岩洞,其間有藥物封鎮,草木難生百獸不饒且乾燥異常,雖然擺在那裡幾百年了,但並無破敗之相,只顯得威嚴神秘。

      燕頂大喜過望,但是在搜索過諸多岩洞後又大失所望。

      有的洞中擺放著渾天儀、地動儀、司南、沙漏、日冕等等『科技發明』;有的洞中擺放著水車、耕犁、磨盤等勞作用具;有的洞中擺放著機弩、戰車、投石臂、諸般兵刃甚至馬鐙;有的洞中則是拱橋、大殿等建築的模型……無一例外的,所有實物或模型旁邊都配以圖譜,詳解它們的製作辦法和工作原理。

      林林總總包羅萬象,可是這些東西,放在七百年前都不算稀奇,落在燕頂眼中就更顯得落後了,就說那個司南,洪太祖留下來的還是一座巨大的司南車,現在燕人用的可都是小巧便攜的司南盤了。

      全都是沒有用處的東西。

      岩洞綿延不絕,再往深處走,洞中陳列之物又有了變化,沒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具,變成了一窟一窟的書籍,歷代史記、先賢著述、佛家經卷,甚至連武功秘籍都有,而最多的還是道家玄學的種種典籍,這倒是理所當然,七百年前洪太祖篤信道祖痴迷方術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可是…從實物到典籍,怎麼看都是一座博物館、只是一座博物館,和洪太祖的部署、洪皇后人的復國大計沒有一星半點的聯系。

      天知道洪太祖發了哪門子瘋,動用龐大的人力物力,建了這樣一個沒有一點實際用處的古怪地方。

      燕頂如何能夠甘心,當下小飛仔細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被他發現,山谷中還藏了一扇暗門……

      說到這裡,燕頂停頓了片刻,加重了語氣:「便是這扇門了。」

      此地藏了『洪太祖有關復國部署』之事絕不會錯,燕頂找到的山谷出自洪太祖的手筆絕不會錯,那真正的秘密就要著落在這扇門之後了。

      門就在眼前,可是想要打開它並不是件容易事,門上牽扯著重重機關,憑著國師的本領和實力,要憑著力量破門並非不可能,但是觸動了機關,門後之物就會被摧毀,而此時燕頂的師父早就化身枯骨,再不能從他老人家那裡尋求『指點』了。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耐下心思,一點一點的去破解門上的機括暗扣。

      燕頂要幫景泰坐穩大位、繼而攫取天下,他沒法在山谷中耽擱太久,開門的事情就著落在花小飛身上。

      就是這扇門,花小飛一開就是三十多年。

      門的來歷過往終於說完,燕頂長長呼出了一口濁氣,腹語的語氣也隨之放鬆了許多:「便是如此了。那扇門能幫我們奪取天下,不過要佔這天下也不是非得靠著這扇門不可,我的想法一直是兩頭都不放,小飛在山谷中專心開門,我和你則該做什麼做什麼,總之,能打開門最好,打不開的時候我們也不去乾等……」

      說著,國師笑了起來:「說不定,大燕制霸中土時,小飛還沒能把門打開呢。到了那時我也會去山谷,幫他一起想辦法開門。」

      一扇與天下有關的門,但是這麼多年過去,門後的事物對國師來說已經不僅僅是『天下』了,哪怕大燕已經佔下了整座中土世界,不再需要那扇門的幫忙,國師也還是會去盡全力打開它,他總得看看洪太祖到底留下了什麼,他總得弄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背叛師門、為了什麼才犯下那份忤逆大罪!

      燕頂給景泰講的事情很乏味,歸根結底不過是一扇怎麼打也打不開的門,可就是因為它打不開才讓人著迷,景泰也聽得有些恍惚、更有些好奇,脫口問道:「要不要我徵召鎖匠?」

      話說完,不等國師應答他自己就回過味來,搖著頭笑了……鎖匠?那扇門要是能被鎖匠打開,燕頂乾脆帶著花小飛一起跳崖自盡去得了。

      不管門後是什麼,景泰總算聽了個能勾起他興趣的好故事,心滿意足了,就此岔開話題:「我已經傳出密旨,派上草原的大軍悄然回撤;另外南方的兵馬也集結得差不多了,譚逆和南蠻的好日子就快過到頭了。」

      瘋魔心性可以收斂、壓制,但永遠無法徹底抹除,一提到要打南理,景泰無法抑制的興奮起來:當年一品擂時的奇恥大辱,終於到了報復的時候。

      而想到那夜動亂時的種種情形,景泰也不由自主的想到一個人……明日山莊的莊主,那個受帝王寵愛、卻當著無數燕人面前,對一個南理無名小卒親親熱熱、大大方方地說出一聲『我喜歡他』的蘇杭。

      蘇杭在島上。

      前陣子巨船起錨、開航,離開了那座同時盛產『咖喱』和『可可』的大陸,終於實現了一個從前生帶過來的荒誕夢想,蘇杭找到了她的巧克力,可原本清晰的前世漸漸模糊了、本來只是一場夢境的今生卻越來越真實,會如此的原因僅僅在於:有個長得還不錯、和她有著同樣經歷的、叫做宋陽的混蛋她留下了一個兒子。

      有了小小酥,一切就都變得不一樣了,這種在蘇杭看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歸屬感,就只有真正的親人才能給予。

      不管我身處何方,不論是我是夢是醒,有兒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吧。

      蘇杭依舊不快樂,為人母親之後,她開始更加思念仍在蘇州的父母,瘋狂的思念。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父母,事情變得複雜了許多,所以蘇杭覺得宋陽是個混蛋,可惜,她恨不起來。非但不恨,反而越發想念了。

      大船載了滿滿的巧克力,從姥姥到水手人人都覺得這個東西挺好吃,小小酥更是沒完沒了的要,經常把自己吃得滿身邋遢。蘇杭逗他:「要爸爸還是要巧克力?」

      小小酥沒選『要爸爸』。

      大船回航,但並非直接取道中土,途中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先去了一座上次遠航時蘇杭到過的島嶼。

      那座島子和其他島嶼相比沒太多特殊之處,有山有林,住著些矮小黝黑且未開化的土人,唯一一點不同是蘇杭曾經在此得到過一串珠鏈。

      蘇杭是個女子,相比於宋陽,對今生前世的變化她更執拗地不去接受,但是對這個世界中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卻更當真,後來她仔細想過,覺得土人送給自己的那串珠鏈,或許是挺吉利的:她得了珠鏈後,一回去就遇到了宋陽;宋陽帶上珠鏈,睛城九月八那麼一場大亂,眾人幾乎深陷死局,結果還是逃了出來……

      蘇杭也不是真的確定什麼,但是這種珠鏈如果能多出幾串自然更好,至少要給小小酥的手腕上綁一串,所以蘇杭又去了那個島子,想再去找土著去要珠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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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9:37:03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五章 孤島

      上次蘇杭登島還是為了尋找可可樹,大概在島上轉了轉她就發現,雖然這座島子距離中土很遠,但此間的風土、氣候和那些毗鄰中土海岸的島嶼並沒有太大區別,沒有熱帶的環境自然也不會有熱帶的樹種,蘇莊主興味索然。

      當時有些土著主動過來與他們交流,其中一個酋長模樣的人拿著珠鏈對她晃啊晃的,嘴裡嗚哩哇啦 的不知說些什麼,蘇杭聽不懂更沒興趣去琢磨,收下了珠鏈、留下些禮物換過補給便離開了。如今再仔細回想,那時候土著們見他們就這麼走了,臉上都掛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神情……

      重返小島,又見土著,蘇杭一眼就認出了當初送她珠鏈的那個酋長,倒不是蘇杭記性有多好,實在是酋長太與眾不同,頭上插著那麼一大捧五顏六色的鳥羽、臉孔塗得大紅豔豔,明顯與其他光禿禿的土人不同,見過一面後想把他忘了都難。

      對突然到訪的漢人,土著們表現得很友善,不由分說拉著蘇杭和眾多船員進入部落,捧出各種古怪吃食加以款待,另外酋長還安排了一群光屁股的漢子跳舞助興。蘇杭這次是來找人家要東西的,有點不好意思一上來就伸手,就先聽從著土人的安排,同時奉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也不外是些鐵器、刀具、火摺子之類,這些在土人眼中統統都是好東西。

      姥姥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旁邊,一邊喂小小酥吃水果,一邊對蘇杭笑道:「這裡的土人總算還懂點待客之道,和別處不太一樣,杭姐兒上次過來,應該給過他們不少好處吧?」

      巨船這一路航行,遇到過不少海島土著,對方發現他們後大都充滿警惕,甚至個別彪悍的部落還會主動發起攻擊,唯獨這家土著熱情好客,在姥姥想來,肯定是蘇杭上次來的時候給了他們大大的甜頭,所以這次才會再度把他們當成貴賓。

      蘇杭聞言卻愣了愣,搖頭應道:「不是,上次來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熱情的。」

      蘇杭是什麼樣的人?她又怎麼會去在乎別人的態度,連景泰的寵信她都不放在心上,更毋論土人對她的看法,在她眼中,土著拿著刀子呲牙咧嘴,和捧著水果笑容諂媚根本都沒有什麼區別。所以第一次登島,土人們的熱情她全沒在意,也不覺得有異常,現在聽姥姥提起來,才恍恍惚惚覺得有些不對勁…的確是太熱情了,好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似的。

      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女人孩子散去、部落中的青壯又開始忙活下一頓飯去了,蘇杭、姥姥等人找到酋長,連比劃帶講的說明來意;酋長真沒客氣,同樣也是一大通比劃外加烏拉烏拉的蠻話……兩伙人聊了好一陣子,反正蘇杭沒明白土人想說啥,估計土人也不懂蘇杭想幹啥。

      最後酋長實在不耐煩了,從座位上跳起來,嗚嗚吼叫著召集了一群族人,又對蘇杭等人用力擺手做出『跟我來』的手勢,轉身向著島上的山區走去。

      蘇杭疑惑且好奇,全不明白酋長這是做啥,反正問也問不明白,乾脆也不廢話,喊上一群強壯船員跟在了土人身後。

      有土人生存的島嶼從來都不會太小,蘇杭等人所在之處也不例外,一群漢人跟在土著身後艱苦跋涉,一走就是七天,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島上主峰的山腰處。

      一到地方,蘇杭、姥姥和水手們就不自覺瞪大了眼睛:一座院落,九座『首尾相線』整齊排做一線的墳墓。

      院落已經垮塌大半破敗不堪,但不難看出它的格局、樣式來自中土,屋角瓦楞方方正正,與當地土著那種圓形草屋截然不同。試探著走進其中,前人用過的器具仍擺放原處,空地上一座座巨大儀器矗立,顯得異常醒目,姥姥一邊看著一邊詫異道:「這是渾儀,這是四游儀,這個是…日月盤?」

      姥姥曾經是燕宮中的主事太監,蘇杭也生長於高官大家,兩個人的見識頗為不俗,可即便如此,她倆也沒辦法把所有儀器都辨認出來,只認得其中有限的三五件。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院中架設的那些大傢伙,應該都是用來觀星測天的儀器,全部出自中土世界,是漢人的發明。
  
      小島常年受海風吹拂,普通物件難以保存太久,蘇杭等人在院子裡又轉了幾圈,除了一隻密封嚴實的鐵匣外在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打開鐵匣裡面也不過是一疊疊用過的『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羅列著無數古人算式,沒人能看得明白……

      孤零零的小島上,曾經有漢人在此常駐、觀探星象,另外觀星之人還在推算著什麼,具體他們想算出什麼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姥姥長長呼出一口氣,喃喃道:「這島上早就有漢人來過了,外面那些墳墓,應該就是他們吧。」

      蘇杭點點頭邁步走出荒宅,走向那排墳墓。

      一列、九座墳墓,排成筆直的一條線,墓碑皆朝中土方向而立,代表離人思鄉之意,碑文由漢字寫成,但全無墓誌,碑上字數不多,只是:恩師某公某某之墓,不肖弟子某某立。

      九座墓碑都是一個樣子,除了兩個『某某』的名字有所變化。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甚至連生卒年份都沒有。

      但是看得稍微仔細些,也還是能發現些端倪:前一座墓碑的立碑人,就是後一座墳塋的墓主人。

      師父的墓碑,是由弟子所立;弟子變成了師父、死亡後又被下一代弟子立碑……九墳往復盡在此例。排成一條直線的墓群,曾經是一脈師徒傳承。

      酋長又開始對著蘇杭比劃,指了指墳堆、挑了挑大拇指,這次倒是挺容易理解的,酋長在誇他們都是好人。

      事情不難理解,不知多少年前,有漢人來到這裡,九代師徒傳承,少說也得兩三百年時間,他們曾和土著的祖先同處小島,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肯定往來頗多,彼此相處得應該也算融洽。所以本地的土著對漢人非但沒有敵意,反而還熱情以待。

      算起來剛才蘇杭能看到土著的群魔亂舞、吃到土著的古怪食物,還是沾了這些前人的光。

      接下來酋長可就忙活壞了,兩隻胳膊都快舞出風聲來了,好一番『長篇大論』,之前雙方『聊天』,沒有個『參照物』,大家一起迷糊個沒完,可是現在有了這些墳,酋長時不時就會指向它們,由此蘇杭先弄懂了酋長要說的是這些前人的事情,有了個明確前提,再交流起來就明白多了,慢慢看懂了土著的意思:

      土著族中世代相傳,多年前一艘大船來到小島,大群漢人登島進山來到此處,建起這座院落、架設起諸多觀星儀器,隨即眾人離去,只有兩個人留下來,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不用問他們是一對師徒了。

      土人不知道他倆成天在忙活什麼,但後來雙方交往得漸漸多起來,漢人對他們很友好,幫他們治病,有個頭疼腦熱,漢人用手指按幾下就好了。

      一邊說著,酋長還伸出兩根食指,在身邊族人身上一通亂戳,把小小酥逗得咯咯直笑,有樣學樣,小娃伸出兩根手指去輕點姥姥。姥姥笑得好像一朵花似的,一個勁地誇讚著:「小少爺體恤我,給我治病。」

      針灸、壓穴本來就是漢境醫家的手段,而漢境裡許多學問都是相通的,只憑這些觀星器械就能知道常駐此島的人是陰陽大家,這樣的人會些武功、懂些醫生手段再正常不過。

      運送漢人來島的那艘大船走後也並非一去不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趟,在比劃到這一重的時候,酋長大人還挺有辦法,隨手拉過身邊一個女族人,而後在她身上比劃了個大肚子的樣子,跟著又對蘇杭伸出三根手指,如此往復幾遍,蘇杭恍然大悟:大肚子就是懷孕,三個懷胎十月的光景……差不多每過兩三年,大船就會回來一趟,給島上漢人送來大批補給,從未間斷過。

      師父去世之後,弟子會親手埋葬恩師、並在土著幫助下立碑刻字,待大船再來時,弟子會登船暫時離開小島,每一任喪師後的弟子離開小島的時間長短不一,有的只一兩個『懷胎十月』,有的則要七八個『懷胎十月』,不過離開的時間再長他還是會回來的。再回到小島上,昔日弟子已經變成了師父,在他身邊還會跟著一個小娃娃。

      不用問,離開小島返回東土是為了尋找有資質的傳人弟子,找到後就會再回到島上,繼續著他們的研究,如此往復不休,老師死後弟子再收弟子,一代一代繼承著先師遺志。

      這個時候姥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蘇杭:「那就奇怪了,給劉顯成挖墳的那個人呢,他的墳在哪?」

      劉顯成是第九座墳,一串墓碑中的最後一座,他也有弟子給立碑挖墳,但他的弟子卻不在這裡。

      蘇杭早就想明白了此事,笑著應道:「這還用問,肯定是坐大船走了唄。」說話的時候,她還學著酋長的手勢,手掌如波浪上下翻舞,做了個大船乘風破浪的樣子。

      姥姥『咳』了一聲,搖著頭也笑了:「當真是這麼個道理,我傻了,這麼簡單的事情竟沒想到。」

      可是沒想到的,或許是酋長看懂了兩人說話的意思,或許是酋長本就準備說起這第九座墳後面的事情,他伸手在蘇杭的手上輕輕一砍,跟著自己跑到第九座墳之後,又手搭涼棚望向大海方向,做出苦苦眺望的樣子,最後雙手一攤……

      蘇杭略顯詫異:「船沒再來?第十個人沒等到大船,還在島上?」

      酋長哪聽得懂她說什麼,接下來又是一番比劃,而他的動作、表達,越看就越想是蘇杭說的那樣,接下來酋長嗚哇幾聲吩咐,身後族人們個個眉花眼笑,取出隨身攜帶的食物清水,開始吃吃喝喝起來。

      蘇杭被這個不上不下的故事弄得好奇不已,哪想到土著突然就開始聚餐了,一時間哭笑不得……

      不過土著們的旅程並未就此結束,吃飽喝足後酋長一聲令下,繼續向著山頂高處攀爬而上,蘇杭這才明白,剛才人家只是稍作休整罷了。

      島上的野山無路,攀爬起來的費力之處自不必多說,十足艱苦的一段行程,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了峰頂,這次土著們帶著蘇杭,在山巔頂岩上,找到了一具孤零零的遺骸。

      衣衫早已腐朽,隨風而去;皮肉盡告腐爛化作塵土,只剩一架骷髏,懷中抱著一隻石匣,面朝西方,空洞洞地目光注視著大海,彷彿還在等待、還在尋找那條能夠帶他回家的大船。

      這就是第十個人、『墳墓一脈』中最後的弟子。

      酋長繼續比劃著,儘量想把事情說清楚。

      島嶼孤懸海外,距離遙遠飛鳥難渡,這裡的漢人和中土世界唯一的聯系僅在於那條每隔數年就會來探望一次的大船。

      第九個人死後,十代弟子埋葬了恩師,他得等船來才能去中土選弟子,其間自然也不會乾等,繼續著師門世代的研究、推算,差不多過了一年多,此人忽然發瘋了似的,滿臉狂喜地跑到土人部落裡,一邊喝酒大笑,一邊告訴土著,先師世代難解的謎題終於被他算透了。

      歷經整整十代,傳承了數百年的辛苦研究,終於有了結果。

      如此一來,待大船再來漢人就要永遠離開此處了。土著樸實,真心為了漢人覺得高興,還專門舉辦了一連串盛大慶祝…可是出乎意料的,之後十代弟子一等多年,始終不能間斷來島的大船,竟再沒了蹤影。

      剛開始的時候十代弟子還有耐心,可隨著時間推移,他變得越來越焦躁,乾脆抱著最最寶貴的匣子登上了主峰,日夜眺望大海,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著那條船能駛入自己的視線。

      土人顧念朋友,知道他一個人這樣上山活不了多久,部落中輪班,每天都有人出發去往山頂,去給十代弟子送去清水和食物,風雨無阻。

      但十代弟子再沒從峰頂下來過,他終歸沒等到那條船。

      臨終之前,他對給他送飯的土人交代明白,屍身不入土,就留在此繼續眺望,跟著從手腕上接下了一串珠鏈交給對方,明言如果有朝一日大船再回來,就把這串珠鏈給船員看,對方自會明白其意,會隨著土人一起進山來尋找他的屍體。

      至於那隻木匣,本來也是要要交給船員的東西,可匣中所裝是整整十代人的心血集萃。

      船來或不來已經成了未知之數。若它來了,匣子自然由船員帶回中土;可若它不來,十代弟子就抱著它,直到天崩地裂!

      除非等到正主,否則捨不得放手,島上最後的漢人,心中最後的執念,他沒把匣子一併交給土人,而是選擇自己抱著,一抱就是幾百年。

      有關漢人的故事基本講完了,大船始終沒能再來,直到為了夢中的巧克力發起大航海的蘇杭,在航行途中發現了這座小島。

      土人重諾,十代弟子的遺願和那串五彩繽紛的珠鏈,在部落裡代代相傳,落到了如今這位紅臉酋長的手中,終於又見大船,自然帶人上前亮出了信物。

      大船沒錯,但卻不是十代弟子等待的那一艘。

      那時候的蘇杭又哪知道這些事情,把信物當成了禮物,樂呵呵地收下,然後又走了;土人也老實,愣愣地看著拿去了信物,看著他們來了又走,根本沒隨著自己進山,只剩無盡納悶……

      所幸,蘇杭又回來了,她是為了再要幾串吉祥珠鏈,沒想到卻瞭解到這樣一件事情。

      到了現在,憑著蘇杭的性子,又哪能忍住好奇不去看看匣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姥姥明白她的心思,但姥姥好歹是宮裡出來的人物,『知書達理』,動手之前先帶著手下一起對前人遺骸默默禱念,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土的天都換了幾重,十代弟子等候的大船不可能再回來了,但是他們的心血研究,最終還是會回歸中土!

      儀式後,姥姥上前抱起石匣。

      匣子的質地剔透、做工精良,隱刻著云端仙境,一看就是件不得了的古物,可是打開匣子後……匣中裝了一本冊子,這倒是意料中事,十代師徒來島上是為研究並非掘寶,他們留下的財富本就應該是有關研究的結果、筆跡。可是翻開冊子,上面的記述卻並非漢字,一個一個怪字筆畫繁多,有些像老道捉鬼時畫的符撰,但結構要還更複雜,從蘇杭到姥姥再到跟來的船員,沒一個人認得冊子上到底寫得是什麼。

      蘇杭指了指冊子上的怪字,望向酋長,後者會意搖頭,表示這書上寫得啥他也不知道。

      沒別的辦法,等回到中土再試著找找看,有沒有認識這種文字的高人吧,蘇杭傳令,把山巔骸骨運回山腰,歸葬於師門墓群,畢竟還是要入土為安的。

      蘇杭又張羅著,給十代弟子立碑銘文,簡簡單單地辦了一個入葬禮,隨即告別土人,大船揚帆回航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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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9:38:19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六章 軍情

      「又發呆了,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巴夏皺起了眉頭。

      「要不要過去問問?」齊尚深有同感,但語氣有些遲疑。

      「不用理會,沒什麼事。」羅冠伸手攔住了正要邁步的齊尚,另只握著長弓的手輕輕一抖,甩落粘在弓上的幾滴血跡…大宗師遠戰靠射術,肉搏用弓殺,此刻剛剛和吐蕃人打過一場惡戰,他的弓下免不了多出些人命,而弓上更免不了沾幾片污血。

      三個人說話時,目光都望向一個方向、望著同一個人……站在之前發生激鬥的戰場中央、正垂首看著自己手中寶刀的宋陽。

      從殺掉最後一個敵人之後,宋陽就開始發呆。

      鮮血披身。尚未凝固、正順著他的髮梢滴落;仍未冷卻,猶自在寒風中蒸騰起氤氳白霧。

      偌大一片空曠地帶,周圍橫七豎八地伏滿番兵屍體,蟬夜叉分成小隊,遊走於戰場中,檢查屍體、搜刮戰利,遇到還有殘喘的番兵,夜叉們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一刀抹入對方的咽喉。

      巴夏聽話,也不去多問什麼,把刀子上的血跡抹淨後還鞘,興致勃勃地跑進屍堆,去和蟬夜叉一起搜索番兵財物,發死人財是巴夏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

      齊尚沒去,反正巴夏會給他留一份,繼續問羅冠:「他每次都這麼發呆…莫不是因為殺戮太重,中、中邪?」說著,齊尚伸手指了指仍在愣愣出神的宋陽。

      多蘭大捷後,就算南境裡還個別勢力強大的藩主,在眼下這樣的情形裡,也不願再站出來與南火發生正面衝突。隨著小活佛慘死、柴措答塔內亂,藩主都存了保存實力的念頭,帶兵上去和南火對抗,就算打勝了也得死人無數消磨實力,以後怕是就沒有立足的本錢了,何況憑著現在番兵的士氣,又怎麼可能在如狼似虎的南蠻面前討到便宜。

      基本上只要南火一靠近,藩主就會選擇帶隊後撤,並不迎戰。

      南火這邊的戰事又變得無聊起來,行進全沒問題,可敵人幾乎沒有。大軍的行伍、作戰諸事,自有一群良將主理,宋陽就是個掛名元帥,基本沒什麼事情做,沒多久他就待不住了,找來眾將商量,打算自己帶上一隊精兵,脫離開大隊去主動攻擊一些不值得大軍繞路的小目標。當然他不會離開主隊太遠,就是去打一打周邊。

      宋陽是南火的頭子,他說什麼就是什麼,要求又不算過分,大夥便依了他,隨他一起出擊的精兵,非蟬夜叉莫屬了,而鄭轉、鄭紀兄弟本來就覺得現在的戰事幾乎起不到練兵的作用,巴不得能多出去打一打,兩下裡算是一拍即合。

      蟬夜叉並未全部出動,只調了兩千人追隨宋陽,餘者繼續留在大軍,以備需要時隨時上陣。另外大宗師羅冠和七上八下兄弟,也跟在宋陽身旁。

      這些天裡,宋陽主動出擊,帶著人著實打了不少場戰鬥,每次衝殺時宋陽都會衝在最前面,彷彿化身人屠,一如當年沙民內鬥、白音與大族惡戰時的模樣,一人一刀,遊走於戰場、殺人。

      無一例外的是,每次惡戰後,宋陽都會低下頭沉思好一陣子,害的齊尚巴夏還以為他身染了血腥氣太濃,被冤魂所纏中邪發呆……

      對齊尚提出的問題,羅冠搖頭答道:「放一百個心,他才不會中邪!」說著他忽然把話鋒一轉,反問齊尚:「你以為宋陽領著兩千蟬夜叉出來,真的是覺得他全心投入戰事、為了多打番子麼?」

      齊尚眨眼睛,不明所以:「不是為了打番子是為什麼?」

      羅冠不回答,仍是反問:「從青陽城開始宋陽一路打一路殺,到了現在,你不覺得他的武功相較以前有所不同了麼?」

      這一問可有些難為人了,不是齊尚觀察得不夠細緻,但齊老大的武功本來就遠遜於宋陽,他的目光受到境界限制,還真看不出宋陽有了什麼變化。

      但齊尚看不出來的,大宗師又怎能察覺不到,不等齊尚再開口羅冠就繼續道:「宋陽的武功又有精進…這一路他殺人盈野,戰力也告突飛猛進。」

      齊老大終於聽出了些端倪,面做駭然:「您老的意思是…他殺人…是修煉?宋陽修煉的功法是不是…是不是也太邪門了些。」

      「他的龍雀,本就是要在殺中取道。功法的確邪門,不過配他這個人倒是合適得很。」羅冠笑了起來,同時也把話題拉了回來:「他領兵出來,本就不是為了打那些散兵游勇,而是為了殺人、為了修行他的邪門武功。」

      一語中的,宋陽出來就是殺人、修行的。

      越是血腥戰場,他就越能入魔,龍雀也就越發犀利、越發精進突破。而他帶兵從青陽抵抗、反攻以來,見慣了番兵的殘暴和南理西疆遭受戰火的瘡痍慘狀,如今進入高原大開殺戒他全沒一點心理負擔。當然他的戰鬥或者說修煉,只針對高原上的軍人,對平民宋陽不會襲擾。

      羅冠的話還沒說完,繼續對齊尚道:「他那也不是什麼中邪,發呆一半是為了領悟,一半是為了遣魔。」

      「遣魔?」齊尚又聽見一個新詞,精神大振。

      宋陽『修行』時要心生殺念,入魔而戰,這才能扣合龍雀的霸道,當殺戮結束後,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收斂殺心平復情緒,這便是羅冠所說的『遣魔』了。

      不過這連串的殺戮下來,宋陽入魔的時間越來越短,遣魔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能確定的僅在於,伴隨鮮血激濺,一次次的大開殺戒裡,他的武功精進奇快。

      這些境界上的東西,齊尚沒興趣去追究,直接追問主題:「那宋陽現在的本事,到底有多強?」

      對此羅冠思索了片刻,最後還是笑了,搖頭道:「要說到內勁他還不成,可真說到打…要打過才知道。」

      而這句話,也真正讓齊尚愣住了…要打過才知道,和誰打?說話的人是羅冠,那當然就是和羅冠打了。大宗師的言下之意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只憑著『看』,我已經分不清自己與宋陽孰高孰低了,要動手較量才能分清楚。

      此時宋陽回過神來,胡亂抹了把臉,帶著一身濃濃的血腥氣走向同伴,先問過自家兒郎的傷亡狀況,跟著又問隨行的夜叉首領鄭轉:「下一站何處?」

      「最近的是西北四十里外鑼鼓寨,那裡盤踞的不是番兵,而是一夥凶悍馬賊,差不多三千人的規模,平時殺人越貨滋擾四方,著實該殺。」

      宋陽笑:「替吐蕃人民除害啊?也不錯,至少賊窩裡應該有不少金銀,不會白跑這一趟。」

      管你是官軍還是山賊,只要是武裝便要一律掃滅……南理之火,大包大攬的侵略軍。

      宋陽有這個興趣,蟬夜叉有這個底氣,那就不用再討論什麼。清理過戰場後,兵馬就地休整,只待天亮便再做出發,進擊鑼鼓寨馬賊。

      可惜此行未能成功,還沒等到天亮鄭轉就收到南火主隊的傳書,有緊急軍情,請他們速速返回大軍,當即宋陽便帶兵啟程,回歸大隊。

      不久後回到軍中,阿難金馬、阿里漢等眾多將領都聚攏於中軍帳內,向宋陽呈上了一封來自鳳凰城的雀書,左丞相胡大人的親筆信:南理探知折橋關北方燕軍悄悄集結,諸般輜重補給都已經到位…燕人擺出了南下的架勢,剛剛趕走番狗的南理,怕是又要經歷一場兵禍浩劫了。

      燕兵的動向隱秘異常,憑著南理在大燕的眼線和暗哨,甚至都沒能發現他們的行動,消息還是謝門走狗傳過來的。至於燕軍的人數現在還沒有具體的數字,但至少能確定他們規模了得,便如吐蕃入侵南理一樣,燕人也不是小小打幾仗就算了,他們是來滅國的。

      就算在吐蕃的戰事再如何順利,繼續進兵還等再得到如何輝煌的勝果,南火也非得迅速回國不可了,家園有難,不得不救。沒什麼可猶豫的餘地,眾將開始商議有關撤軍的事情。撤不是逃,不能不管不顧的撒腿就往國內跑,要想到能阻擋番子趁勢反攻的辦法、要照顧到輜重的安全啟運、還得保證南火的士氣,涉及到諸多細節,著實要好好部署一番。

      眾多將領都忙碌起來,依舊不用大元帥具體操心什麼,但是宋陽自從看過胡大人的信箋,就皺起了眉頭,一直沉思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用太擔心,大燕雖強,但真要打起來,還不一定誰勝誰負。」

      齊尚也從一旁附和:「當初番子來的時候氣勢洶洶,如今還不是被咱們打得亂七八糟,燕人來了也一樣!」

      阿伊果看了齊尚一眼:「你娃不也是燕人?」

      齊尚樂了:「還真是,我差點給忘了。」

      阿伊果撇了撇嘴巴,轉回到正題:「我看這次南理麻煩了。打贏吐蕃全靠一把火,好巧番子要大舉掃蕩燕子坪,好巧燕子坪裡藏了火老道的設計…就算燕人都是傻子,見過了番子如何倒霉也不知道防備,陽伢子可也沒時間再佈置那樣一把火咯,燕子坪的火場,是火老道和鬼谷子忙活了好幾年的。」

      黑口瑤長了個副黑嘴唇,說出的話也不中聽得很,不過就算大家都不愛聽也沒法去反駁,她說的都是實情。

      南理是中土最弱,燕國是天下最強,而且南理又剛受重創……要知道打仗不光是拼人數,更重要的是拼國力,打仗要花錢的。對吐蕃的戰事雖然沒影響到南理的北方,但是為了抵擋番子,徵兵、調軍、鑄器、籌餉,戰後對陣亡將士的撫卹、對西疆百姓安撫,派糧、添衣、援建等等事情,早已讓朝廷不堪重負,北方再開啟戰端,胡大人真就要帶著小福原上街要飯去了。

      說穿了,對吐蕃一戰,讓南理元氣大傷,憑著現在的國力和實力,根本支持不了一場新的大戰。

      這個時候宋陽搖了搖頭,應著羅冠之前的安慰道:「我不是擔心戰事,是模模糊糊地有個想法,但總也落不到實處。」

      阿伊果饒有興趣:「什麼想法,說出來聽聽,大夥幫你一塊想咯。」

      宋陽嘴巴動了動,好像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苦笑道:「說不出來,都說是個模糊念頭了,要是能說出來,我也不會想到頭疼。」

      話剛說完,忽然帳外有親兵來報,說是有一小隊吐蕃打扮的漢人接近大軍,跟著亮出了謝門走狗的信物,要求見大元帥。

      大燕與犬戎、吐蕃都有接壤,當年常廷衛在草原上佈有暗樁,宋陽一行在犬戎就曾得到當地小狗的接應;同樣的道理,高原上也有大狗小狗,南火行軍途中謝門走狗不斷奉上探報加以協助,宋陽曾傳令各級軍校,明言謝門走狗是友非敵,若他們有要求儘量要滿足。所以前方見了信物不敢怠慢,雖然覺得點名要見元帥有些可笑,但還是傳報了上來。

      齊尚大包大攬:「元帥正模糊著呢,哪只小狗這麼沒眼力價,我去就成,元帥你接著模糊,若真是要緊事我再喊你。」說完帶上兄弟晃著肩膀出去見人了。

      沒過多久哥倆就縮著肩膀跑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另外三個人:左邊是個沒有脖子的胖子,四肢短小肚子鼓鼓;右邊是姿色普通的中年女子,眼角眉梢隱著一絲英氣;正中那個全身上下裹在厚厚的皮袍中,可即便袍子臃腫也掩不住她身體的瘦小,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眸子卻亮晶晶地滿溢神采……

      宋陽啊了一聲,當真沒想到的,帛先生夫婦和瓷娃娃竟然找上門來了!

      帛先生一反常態,沒想平時那樣假惺惺地客氣寒暄,更不等宋陽或者瓷娃娃說話,他就搶先開口對宋陽道:「不忙敘話,請侯爺先幫小姐問診。」

      以謝孜濯的體質,是不能上到高原來的,這一路走來身體很是不妥,頭痛、發燒、呼吸不暢、心跳不穩…幾乎所有高原症狀都在她身上發作,先後幾次昏厥,可是如今站到宋陽面前,她仍在笑著。

      宋陽急忙上前,跟著問脈施針,瓷娃娃不拒絕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宋陽,沒完沒了的望著,除了眨眼時會偶爾剪斷目光……半晌過後,瓷娃娃沉沉熟睡了過去,蜷縮在榻上,越發顯得瘦瘦小小,長發垂落遮住了臉龐,卻剛好露出微微翹起的嘴角。

      宋陽躡手躡腳地走出帳篷,帛先生夫婦這才上前敘禮,提及來意帛胖子笑了:「什麼事都沒有…哦,就是因為沒事,所以小姐想來找侯爺。」

      沙民那邊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謝孜濯再待下去沒事情做也沒有任何意義。依著帛先生的意思是大家都返回大燕,謝孜濯暫時也不要去南理了。燕子坪已經被一把火燒掉,她就算去了南理也沒地方落腳,只能去到鳳凰城紅波府,請公主郡主幫忙安排。

      謝門走狗的交情是落在宋陽身上的,去麻煩紅波府帛先生覺得不太好也沒那個必要。

      謝孜濯也不想去紅波府,更不想去大燕,她想宋陽了,想要去找他。

      「侯爺正在高原揚威,但小姐的身體,不容於這個地方,我本來是不同意的,」帛先生嘮嘮叨叨:「可是以往吧,小姐說件事情,我若搖頭她便不會再堅持,唯獨這次…哦,她也不是鬧著一定要來,小姐可沒有那種刁蠻性子,她就是猶豫著,又說了遍想來找你…唉,不忍心、我實在不忍心再搖頭了。」

                                                                                                                                  一直以來,謝孜濯很少會堅持什麼要求,第一次堅持是她請宋陽帶她去回鶻參加大可汗登基大典;這是第二次,請帛先生帶她去高原匯合宋陽。

      帛先生不忍再拒絕,但是也不敢盲目行事,特意命令小狗找來個很不錯的大夫,備足了藥材做好萬全準備,又帶著名醫一路隨行。高原上亂成一團,普通人絕難平安穿行,不過這一重對謝門走狗來說倒算不得什麼困難。至於提前不與南火聯系,這就是謝孜濯的小小心思了,她想給宋陽個驚喜吧。

      「另外,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姑爺,」帛先生對宋陽的稱呼,從來都是『姑爺』、『侯爺』的換來換去:「沙民那邊的局面基本是定下來了,對狼子打了大勝仗,又得了回鶻這樣強大的盟友,白音王在族人裡威信極高,又有班大人全力幫忙,白音王坐定了沙主大位。」

      意料之中的事情,宋陽點了點頭,問道:「班大人呢?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如今沙族大局已定,當初宋陽答應過班大人的,要把他帶回南理終老。能埋骨故土,這是老頭子最後的心願了,可是這次他卻沒跟著帛先生一起來,未免有些奇怪。

      「這位老大人了不起得很,」帛先生挑起了又短又粗的大拇指,語氣裡滿是讚歎,就是讓人分不清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他知道南理現在的狀況,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回國,無益於大局,說不定還會平白添出些亂子來,決定先不回來了。」

      班大人是什麼人,他自己心裡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回國,舊日的門生、勢力免不了又圍攏過來,班大人自己肯定是不會加以理會,但這其間免不了又會惹出些事端,如果國內局勢平穩自然無妨,可如今南理國難當頭,這種無聊事情能免則免,是以明明老頭子心中盼極了能回國,仍然決定暫時留在沙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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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9:38:3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七章 找死

      一場大睡整整兩天,謝孜濯才甦醒過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了宋陽,明顯的,她吃了一驚…緩了緩精神,謝孜濯終於想起如今身在何處,隨即她又笑了。

      宋陽輕聲問:「覺得怎樣?」

      一雙手臂伸出被窩,瓷娃娃擺了個大力士的姿勢,可笑更可愛。她用動作回答了宋陽的問題,嘴巴要用來笑,沒工夫說話……起床洗漱、吃了些東西又喝了宋陽親手煎熬的藥湯,瓷娃娃徹底恢復了精神,別人都識趣,這個時候沒人來打擾他們。
      說說沙民、說說班大人、說說之前在犬戎的戰事,瓷娃娃雙手抱膝、坐在厚厚的毛毯上,隨口說著那些事情,無關緊要、未來無關、更無關她的思念,只是每次目光接觸的時候,她一定一定會給宋陽送上一個笑容。

      宋陽也在笑,開始的時候他的樣子落在瓷娃娃眼中,愜意而滿足,可是看久了謝孜濯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付老四的笑容透著份古怪,好像看到了什麼可笑的東西。

      瓷娃娃納悶,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問:「怎麼了?有不妥?」

      宋陽不隱瞞:「兩團紅,看著好笑。」說著他徹底放開了自己的笑容。

      軍旅之中沒有女孩兒家用的那種精細銅鏡,是以瓷娃娃剛才洗漱時沒太看清楚自己的樣子:一覺醒來後,兩團高原紅就擁上了她的臉蛋,不難看,但可笑。

      按照醫經上的道理,初登高原雙面飛紅,是心肺受重壓的反應,不是什麼好事。可是瓷娃娃身體太弱,之前就連病兆都無法顯現,一路走來始終臉色蒼白,這就好像有淤血吐不出要比著嘔血還要更嚴重一樣的道理,經過宋陽的調理,至少她的心火能發散出來了、至少比著原來好了許多。

      笑了一陣,宋陽道:「現在是無妨,不過你的身體,還是不能在高原上久待,要盡快離開。」

      瓷娃娃點點頭:「正好南火撤軍,我隨你一起走。」

      宋陽聞言大是奇怪,瓷娃娃來了之後就一覺睡了下去,這其間她沒和任何人接觸,又怎麼會知道撤軍消息,當即脫口問道:「你怎會知道?」

      不過話問出口,宋陽自己就反應過來,燕軍秘密集結的消息都是人家謝門走狗通知南理的,既然知道南理北境緊張,憑著謝孜濯的心思,自然能猜到南火準備撤軍。

      見宋陽能明白,瓷娃娃也就不去解釋什麼,而兩人間的話題也就此轉到了現今中土的亂局上來。

      「草原上,燕兵最終還是打贏了狼卒,燕北的禍患基本消彌,犬戎一時半會是威脅不到他們了。」謝孜濯輕輕開口:「中土亂成這個樣子,至少有大半的原因要著落在景泰和燕頂身上,現在他們又怎麼可能不去亂中求勝?在得知燕兵大破狼卒後,我猜了三場戰事、三場景泰要打的仗,如今驗證了一項,另外兩個猜測還要再等等看才會有結果。」

      宋陽饒有興趣:「說來聽。」

      「燕軍會打上高原,不是為征服吐蕃,而是為了重創回鶻的遠征軍。如今放眼中土,有資格與景泰爭雄的就只剩下大可汗這一家了,燕人不會眼睜睜看著回鶻做大,只待時機一到他們便要動手的。但是在和回鶻開戰之前,燕應該會儘量先做好另兩件事:剿滅譚歸德一部叛軍,平息內患;拿下回鶻在南方的盟友,出兵毀掉南理。」

      瓷娃娃稍稍加重了語氣,又把剛才的話總結一遍:「景泰的三場大戰:攻譚帥平內亂、侵南理絕後患,最後便是爭雄回鶻、逐鹿中土。」

      這個女子,或許是天生就繼承父親的銳利眼光,又在相府中長大,耳濡目染從付丞相處學到了看待事情時的正確角度,她手中又握有大把的情報資源,再加上她那份平靜冷漠的心思,所以的目光很不錯,尤其於審時度勢一項。

      燕皇帝的三個打算,瓷娃娃的三個猜測,如今已經真證得到證實的是燕軍即將攻擊南理。

      宋陽還沒聽夠,又問瓷娃娃:「能不能仔細說說?」
  
      「你想聽我便說。」瓷娃娃的笑容清清:「不過…其實也真沒什麼可值得仔細去說的。燕人準備攻打南理已經是明擺著的事情,不用囉嗦;景泰想要剿滅譚歸德,皇帝打逆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關鍵在於,燕人如何能找到叛軍的藏身之處和燕軍準備如何打這一仗。我已經請帛先生傳書譚歸德,要他小心防範,哪怕是我猜錯了,這樣的亂局裡小心些總不會錯的;另則,我們謝門走狗已經開始做事了,去找北方燕軍有無可疑動向,不過只憑以前的那些手段不夠,帛先生打算動一動他的寶貝鬚子,事情正在進行中,暫時還沒結果。」

      說到這裡,瓷娃娃的臉上顯出了一絲得意的神氣,謝門走狗的實力遠不止看上去那麼簡單……謝胖子身後還另有舊黨隱於朝堂,這麼多年過去,有些被景泰抓了出來、有些在權力爭鬥中敗下陣來、有些干脆老死病死,但也有人仍在靜靜蟄伏,他們才是帛先生最寶貴的鬚子、才是謝門走狗真正的力量所在。

      譚歸德的叛軍對謝門走狗意義重大,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這支武裝的,所以帛先生這次要動一動鬚子了。

      「另外就是回鶻的事情了,景泰隨時都可能打上高原,這算不得秘密,」瓷娃娃繼續道:「但景泰什麼時候才會發動雄兵,這是誰都不知道的事情,不止我們,怕是就連景泰自己現在也還沒有個準確的定議,總之,他在等時機…等番兵對回鶻軍隊最大程度的消彌。這件事我也和大可汗說過了,他會小心的。」

      不是傳書,是親口交代,瓷娃娃來找宋陽的行程是先從沙民營地進入回鶻,再自回鶻折轉向南踏上高原。

      大可汗雖然沒有御駕親征、帶著士兵一起殺入吐蕃,但也沒在國都皇宮內中享清福,他在回鶻的西關坐鎮,瓷娃娃路過那裡時自然要去打個招呼,見面時她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奉上,請在高原馳騁的回鶻大軍務必要重視東側燕軍的動向。

      回鶻國內也有高人,大可汗身邊不乏賢才相助,就算瓷娃娃不去提醒他們也會留意,但再如何小心、再怎麼『留意』,也只能是燕軍先動、回鶻再加以應對,終歸是被動的。想要掌握主動還得靠情報,這件差事自然有落到謝門走狗身上了。

      於親於仇,謝門走狗幫回鶻都是義不容辭之事,瓷娃娃答應大可汗會關注燕國西疆中集結的大軍,但是也明言在先,不保證能事先探到什麼的,就算有寶貝鬚子,也不可能樣樣事情都能探到。

      現在回鶻已經放緩了進攻的速度,穩紮穩打保存實力。

      事情說完,瓷娃娃把宋陽的手拉過來、放到她蜷起的膝蓋上,然後把下頜墊了上去,舒舒服服的樣子。

      對宋陽,瓷娃娃一向都很有信心,不過這份信任和小捕那種以為宋陽什麼都行、能包打天下的盲目崇拜不同,她知道宋陽的本領在哪裡,也知道他做不好的事情是什麼,剛剛講過的那些『大勢』就是宋陽的弱項,而宋陽做事的時候,一般來說也不需要太瞭解這些『背景』,想得越多,對他的束縛就越大。

      瓷娃娃不是想給宋陽補課,她只是喜歡和宋陽說話,和他有些話題,和他嘮嘮叨叨,總是很愉快的。

      可是這一次,一向不太關心大環境的宋陽卻聽得很入神,瓷娃娃收聲之後他又思索一陣,再開口時暫時岔開了話題:「燕國攻打南理的事情,你怎麼看?」
      「死定了。」瓷娃娃想也不想,直接給出答案:「看上去南理出路就在於儘量堅持,堅持到景泰想要對付回鶻大軍的那個『時機』出現。在景泰眼中,南理與回鶻孰輕孰重,哪個才是他真正的強敵,再簡單不過的判斷了,他不會因為和南理的戰事未停就放過打擊回鶻的大好機會。到那時大燕會在高原、南理兩面作戰,由此南理的壓力也會就此緩解一些……可是就憑南理現在的情形,堅持得到那個時候麼?怕是折橋關一開打,用不了一兩個月鳳凰城就發不出陣亡撫卹、調不出重戰恩賞,沒錢少糧,仗還怎麼打,又何談堅持?所以南理死定了。」

      「就算南理真能堅持到回鶻和大燕開戰,也是沒用的。兩座強國在高原上一打起來,南理的壓力就會減輕?只是想當然吧……就這麼說吧,景泰是想在與回鶻開戰前先把譚歸德和南理兩個麻煩解決掉,可是當對付回鶻的時機出現,就算燕還沒能解決掉這兩個麻煩,景泰也無所謂的,莫說兩線作戰,就算再加上譚歸德,大燕三面開戰,憑著他的國力也完全能負擔的起。所以南理仍是死定了。」

      譚歸德的力量和犬戎對大燕的威脅根本不在一個等級上;南理的現狀更不用說,所以這兩線的戰事對景泰而言,並不會牽扯太多的精力,能提前解決掉最好,如果沒能及時剷除掉這兩家,對大燕來說不過是後面的戰事會更吃力些,但仍在他能力範圍之內。

      說起南理未來的戰事,自然要提到高原上的南火,瓷娃娃並不隱瞞,也不怕打擊宋陽:「前面說過的道理,打仗不止靠人,還得靠錢,你帶回去了幾萬兵,同時也帶回去了幾萬張嘴,朝廷又得多開出幾萬份軍餉。不是鳳凰城不想養你們,是南理根本養不起你們,現在你在高原上橫衝直撞,今天搶了藩主明天搶了富翁,自給自足逍遙痛快,等你回到南理,難道還能搶自家百姓麼?再說,就算你敢搶,也搶不到什麼的,在銀錢這一重上,南理就快垮了。」

      「也不止南理,要是被景泰找到了藏身之地,譚歸德就憑著手上那幾萬人,一樣堅持不了太久;還有回鶻,雖也強大,可是比起大燕終歸差了個檔次,沒有了吐蕃和犬戎的牽制,憑著回鶻自己對抗燕國凶多吉少…總之燕國現在穩穩佔了上風,至少現在我還看不出有什麼扭轉乾坤的機會。」瓷娃娃聳起了肩膀,但表情上、目光裡並無頹喪,只是就事論事。

      宋陽明白她的性子,但仍忍不住玩笑道:「看你一點不著急,真不覺得你沒辦法。」

      「真的沒辦法。」謝孜濯搖頭一笑:「不過我想要的是景泰和燕頂的人頭,這與大燕是不是能統一中土不相干的。有你幫我,我不擔心的。」

      宋陽笑了笑,他也沒有灰心的意思,不過不再說話,又開始低頭思索起來,不知在想什麼事情,瓷娃娃不打擾,就從一旁靜靜望著他……

      好半晌過去,宋陽才重新抬起頭,目光裡還有些混沌,顯然他還沒能想出結果,暫時也不再多說什麼,又幫瓷娃娃問過脈象,確定她的身子暫時無礙、哄著她睡下後便起身離開。

      回到中軍帳內,宋陽傳出了一道軍令,著南火暫停撤退的諸般準備。此令一出諸將盡數納悶,面對金馬等人的詢問,宋陽也沒解釋什麼,只是請大夥給他兩天功夫,容他仔細想一些事情。

      宋陽是頭領,大夥也不再多問,反正撤軍的事情也不怕耽誤這兩天。

      轉過天來,宋陽還沒能做出個決斷時,兩道來自大燕的重要消息同時被送到帛先生處,一個是大好消息,寶貝鬚子發揮大用,探到了真正的機密軍情:攻入犬戎的燕軍主力正悄然回撤,長戈所指正是譚歸德的老巢。瓷娃娃的第二重猜測得以落實,景泰探到了譚逆的所在,秘密調運草原上的遠征軍回國,要打譚歸德一個措手不及,徹底剷除這樁心腹大患。

      帛先生收到的第二個消息就大大的不妙了,來自『譚逆』的一封信。

      信箋由譚歸德親筆所寫,他身在病中,老帥自忖時日無多了。

      雖在病中,但譚歸德並不糊塗,他又何嘗不明白,只待自己一死,追隨在自己身邊的叛軍便會不攻自破。他沒時間了,自然也就再不存『機會』之說,所以譚歸德不打算再躲、再等,一定要在死之前發動叛軍,真刀真槍地和景泰打上幾場。

      在信中譚歸德對謝門走狗的多日相助和宋陽當初的相救之恩奉上謝意,明言今生時日無多恩情無以報,只盼著來世再能與幾家『反賊』聯手,大大的做出一份事業。

      老帥很明白,他臨死前的起兵、作亂,充其量只是給景泰找找麻煩,不可能真正傷到對方什麼……字裡行間難見昔日鐵血元帥的威風豪邁,只有無盡唏噓,再大的仇恨與雄心,終歸還是敵不過時間。

      哪怕敵人再強大,只要情報準確部署得當也有的救,可是老帥時辰將至,真就沒得挽回、全無餘地了。

      另外,譚歸德還專門提到一件事情,他有一個心腹,本來也是位將軍,手下統領著一座大營,不過此人和他關係隱秘,不為外人所知,是以譚歸德起事時並未將之招致麾下,而是讓他按兵不動繼續當他的燕國將領,充作伏兵留待日後堪當大用。可惜,還沒等『伏兵』派上用場譚歸德便大限將至。

      至於譚歸德死後,此人是繼續做伏兵還是真正回歸燕軍,還是未知之數,在信中老帥沒透露此人是誰,只說如果日後此人聯系帛先生,不用太意外;若他不想在當反賊,老帥也無意勉強什麼了。

      譚歸德的信箋落入帛先生手中時,始終藏於燕北的叛軍已經全面發動,主動跳了出來,與燕國本地駐軍惡戰不休,根本就沒等到從草原回歸的燕軍來剿滅他們。

      叛軍突然發難,燕兵措手不及,短時間裡譚歸德打得有聲有色,但是不難想像的,區區幾萬人馬終歸掀不起什麼風浪,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就會被緩過手來的燕軍橫掃一空。

      譚逆完了。

      帛先生接到的消息當然會送到宋陽處,看過譚歸德的親筆信後,宋陽長長吸了一口氣,這一天多里始終糾結在目光中的猶豫一掃而空,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對正在帳中的謝孜濯、帛先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謝孜濯聞言明顯大吃一驚,脫口道:「這是找死。」

      就在這個時候帳外親兵來報,前陣子才返回南理的鎮西王,忽然又折返回來,一行人現在已經抵達轅門。

      宋陽早就接到過國內傳報,鎮西王這次是來宣旨的,沒什麼正經事,南火打得不錯鳳凰城隔三差五就會降下嘉獎,當然,小皇帝只是不停給有功將領陞官,真正的金銀賞賜一兩沒見到。

      不過王爺來得比著預想中的還要更快。宋陽神情一喜,立刻迎了出去,什麼恩旨嘉獎的都是些虛頭功夫,宋陽全不在意,必不可少的一番繁文縟節過後,他把王爺請入帳中密談,把自己剛剛作出的決定和有關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鎮西王。

      老王爺戎馬一生,是南理最最出色的統帥,宋陽正好請他來商量。

      在聽了宋陽想法之後,老丈人和娃娃親的反應完全一樣,先是大吃一驚,跟著脫口而出:「你這是找死!」

      如今的鎮西王在宋陽面前已經不再端著那份威嚴,相處時更像長輩對晚輩,一家人的樣子,是以宋陽也挺放鬆,笑著應道:「萬一沒找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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