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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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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6 20:46:02
第四十章 頭槌

 秦錐留在了宋陽身邊,既方便雙方聯絡,也是為了護衛宋陽安全。

    青陽城中幾條繁華大街,各處都有官差設置的『選賢』報名處。不過報名處多,來參選的人更多,每一處都前排起長龍。宋陽三人也在排隊。

    『報名』要登錄家鄉、籍貫、特長等諸多項目,每過一人都需要些時間,宋陽並不著急,一邊和秦錐隨口閒聊著,一邊安心排隊。

    排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女,比叫花子毫不遜色。見隊伍移動緩慢,少女臉上漸漸露出焦急的神情,又等了一陣終於耐不住,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宋陽的肩膀:「這位大哥……」

    剛說了四個字,秦錐也回過頭來,少女被醜漢子的猙獰臉孔駭了一跳,滿眼恐懼,下面的話不敢再說出口。

    宋陽問:「怎了?」

    邋遢少女目光低垂,不敢抬眼,生怕再看見秦錐的鬼臉,小聲道:「能不能打個商量,讓、讓我排到三位前面。」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她也知道這是不情之請,越說聲音越低……

    不等宋陽開口,劉二傻就斬釘截鐵回答:「不行。」

    少女依舊不敢抬眼,咬了咬嘴唇,鼓著勇氣繼續哀求:「三位大哥行行好,我著急得很。」一邊說著,一邊作揖行禮,神情急迫。

    還是不等宋陽說話,劉二傻又搶著開口:「哦,好吧。」

    少女沒口子地道謝,排到了三人前面,但也沒就此停下,而是繼續央求再前面的人讓他插隊……是個女孩子,而且被前插一個位置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虧,前面的人大都也痛快答應,不多時她就走到了隊伍前列。

    可就在她眼看就要排到位置的時候,街上奔來一個四十年紀的壯漢,衝入隊伍伸手兩記耳光打得少女口鼻流血,而後抓住她的頭髮向外就扯,口中怒罵:「小雜種,跟我回去!」少女毫無掙扎餘地,被拖出了隊伍。

    負責維持秩序的差官眉頭大皺,斥道:「哪裡來的潑漢!」

    壯漢毫不示弱,瞪圓雙眼:「她是我女兒,老子打女兒天經地義,王法管不著!」

    差官是從臨區調來臨時幫忙的,對街面上的事情不熟,轉目望向身旁的里長,里長對他點了點頭,而後也對著壯漢罵道:「孫愣子,要打女兒回家打去,別在大街上撒野。」孫愣子不答腔,罵罵咧咧地拖著少女就走,但是才剛走兩步,迎面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孫愣子開口要罵,不過抬頭一看對方的相貌,滿口穢語全都吞回了肚子裡。

    秦錐攔路。

    與其他貴族的家將、侍衛不同,鎮西王對紅波衛的『第一戒訓』是:吾當如何。

    『吾』指的是王爺自己。戒訓字面大意『我這個王爺會怎麼做』,而它真正的含義是:不用管本王是否在場,當你獨自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要去想本王會怎麼做?

    本王怎麼做,你紅波衛便怎麼做。

    鎮西王在此,會攔住孫愣子問個清楚;玄機公主在此,也不會就讓孫愣子拖走可憐少女,所以秦錐踏出隊列,把人攔了下來。

    同時宋陽也搶上前,伸手在孫愣子抓著少女頭髮的手上迅速一拂,孫愣子只覺得手上彷彿烈火燒灼般的劇痛,痛呼鬆手,宋陽順勢把少女扶了起來,同時送她一個輕鬆笑容,柔聲安慰:「不用怕。」

    少女痛哭失聲,躲到了宋陽身後。秦錐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漢子,沉臉發威時殺氣迸現,孫愣子完全為他所攝,不敢亂罵,只是色厲內荏的喊道:「強搶民女麼?不怕王法麼。」

    秦錐不理他的聒噪,轉頭望向里長:「你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里長連小吏都算不上,只是瞭解地面,充當官府和附近居民的聯繫人,猙獰漢子語氣森嚴發問,他立刻開口解說……少女名叫蕭琪。較真算起來,雖然不同姓,但孫愣子還真是少女的『父親』。

    蕭琪未出襁褓親生父親就病故,母親帶她改嫁孫愣子。但是過門後才知道,孫愣子實際是個無賴潑皮,對他們母女非打即罵。去年少女娘親故去,孫愣子開始給蕭琪物色婆家,想要賺一筆聘禮。

    蕭琪不愁嫁,但誰也不願意和孫愣子做親家,始終沒能談攏,孫愣子不耐煩起來,乾脆把女兒買進了勾欄,訂金已收,訂好今天交人。由此宋陽也大概明白了,蕭琪這麼狼狽,多本是被孫愣子關了起來,不得洗漱更衣,而後找到機會偷跑出來的。

    事情說完,孫愣子理直氣壯:「小雜種今年十六歲,我整整養了她十六年,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要錢,我養她到大,賣她也天經地義。」

    少女哭訴:「從小到大所有家用都靠娘親縫補掙來,你何曾往家裡拿過一個大錢……」孫愣子大怒,又想衝過來打人,秦錐則陰森森地說了句:「你動她一根手指試試。」

    孫愣子立刻停住腳步,恨恨收手。

    賣兒賣女,父母做主,南理律對此並不過問,即便把這樁官司打到州府衙門,至多也只是警告孫愣子不許把女兒賣入妓院。可再之後呢?孫愣子回家照樣開打開罵……宋陽走到孫愣子面前,沒多廢話直接問:「多少錢?」

    孫愣子撇嘴:「你問晚了,我早和倚翠樓談好,連定錢都收了……」

    不等他說完,宋陽揮手打斷,還是那三個字:「多少錢?」

    孫愣子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不再矯情,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一百兩紋銀,現錢交易,你拿錢她就跟你走。」

    劉二傻平時財迷,答應宋陽的羊一直不肯送,但這時候也有股仗義勁,抱著他的寶貝箱子走過來、打開。

    孫愣子當即直了眼,臉上笑容更盛。宋陽沒想到二傻忽然大方了起來,對他笑道:「你要買,還是要借錢給我?」

    二傻想了想,不覺得買個少女有什麼好處,對宋陽說:「算我借你錢。」

    宋陽呵呵笑著點頭,從箱子裡拿出兩隻金元寶,總共十兩金子,伸手遞到孫愣子跟前:「兩清,人我帶走了。」

    孫愣子大喜點頭,伸手接錢,可萬萬沒想到還沒摸到金子,宋陽突然甩頭,重重一個頭槌砸在了他臉上!上品武士的腦袋,哪是個潑皮能消受的,孫愣子滿臉鮮血,連慘叫都沒來得發出就直挺挺地摔翻、昏厥過去。

    宋陽冷曬,把金子扔回到二傻箱中,回頭對少女笑道:「沒事了,他醉死過去了,快去報名。」

    在場的差官也笑了起來,對著里長揮手:「這人一大早就吃酒,醉倒在這,找人把他拖走,快快快。」

    ……

    為了方便管理,這次來青陽城的參選者一律不許自行投宿,由城中統一安排,住進臨時搭建的驛站。只要蕭琪報了名,就受到官家保護,就是親爹也不許來騷擾,至少在獻技前不會再有事,至於以後,宋陽想和任小捕求個人情,把她帶去鳳凰城,隨便安排個丫鬟僕役的事情來做。這點事對玄機公主而言,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天下可憐人無數、不平事無數,宋陽管不過來,不過身前遇到的,能伸手幫忙時就幫一下。

    為了要住進驛站、貼身護衛宋陽,秦錐也胡亂報了個名,而後眾人一併被帶到驛站。住所頗為簡陋,但勝在不要錢而且還管飯,眾人都安心住下,不久後有小吏唱名、發放登臺號牌,他們算是來得比較晚的,號牌靠後,二傻是第一千三百號,秦錐緊隨其後,一三零一,宋陽再後一位。

    少女蕭琪比他們稍稍靠前幾位。

    諸般瑣事妥當,蕭琪怯生生的過來道謝,此時她已經簡單洗漱過,秦錐見了她還咦了一聲,笑道:「居然還是個美人胚子。」

    二傻接口,煞有介事:「值一百兩呢。「

    蕭琪還不知道宋陽早幫她想好了日後出路,但是就單單打翻孫愣子、幫她完成報名這件事,她就已經萬分感激了。

    閒聊時,秦錐問起蕭琪的『本領』。或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使然,蕭琪沒有同齡少女的活潑、開朗,無論說話還是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彷彿孫愣子還站在她身後,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毒打。

    蕭琪的聲音很輕:「從小到大,晚上我都不敢睡在家裡…我家旁邊是一座馬行,每天我都到馬廄裡過夜,時間長了,自己摸索出些相馬的道理,想來試試。」

    說著,眼圈漸紅,淚水流出:「我一無所有,又是女兒身,逃不走也更逃不遠。老天保佑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只要被欽差選中我就能離開青陽,躲開那個惡人……」說到這裡,蕭琪盈盈下拜:「還要再謝三位恩人,讓我如願報名。」

    國家選賢,南理百姓趨之若鶩,只要自覺有一技之長的人全都來參加了,可人人目的不同,如宋陽是為了搶到席位去奪回尤太醫遺物、追兇報仇;如二傻是為了一鳴驚人增光露臉;如蕭琪…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宋陽有些唏噓,但依舊沒有透露對少女透露他的安排,在退無可退時去咬牙拚一拚,她將來最最美好得回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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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6 20:46:26
第四十一章 香蕉

 選賢會場設置在城西,專門建起的高台作獻技之用,本來欽差席位被設在不遠處一座三層閣台上,可以鳥瞰全場又不受百姓打擾,但任小捕前幾天來『視察』時嫌太遠看不清,非要把座位搬到高台上去,她是欽差,說什麼就是什麼,誰敢不聽……

    轉過天來,公主殿下『身體痊癒』,會同青陽太守和城中大吏登台落座,先由隨行太監高聲宣唱聖旨,再請太守大人對參賽之人鼓勵一番,最後有官吏宣講規則,一個接一個說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一聲銅鑼震徹高台,盛會正式開始,『選手』登台向欽差獻技。

    宋陽距離上台還早得很,一早起來和兩個同伴一起,擠在人群裡看熱鬧。

    最先幾位上台的,無一例外都是武士,這次『選賢』內定不選武士,但詔告時並未明言,否則豈不是把國內練武之人統統得罪了,是以仍有大批習武之人趕來,先前和宋陽打架的綢衫公子也在此列。

    擂台上刀槍揮舞、拳腳生風,雖然打得熱鬧,但在宋陽看來並無出色之處,倒是欽差大人看得眉飛色舞,恨不得親自下場和人家比劃幾下……直到十餘人後,上台的終於不再是武人,而是個衣裙華貴、儀容端莊的美婦。

    早在報名時眾人就題寫了自己特長,美婦上台上,有小吏唱號:「岑疊紅,青陽州紅衣鎮人士,卅一年紀,獻技…男、男人。」

    『報幕』小吏事先也沒留意看過稿子,唱出『男人』兩字時,著實躊躇了一下子。而唱號落時,台下也哄的一聲,看熱鬧的百姓紛紛議論。岑疊紅斂衽施禮,拜見台上欽差和眾位大人,任小捕好奇得很,揮手道:「免了,你的『男、男人』是怎麼回事?」

    岑疊紅恭敬回應:「男人就是男人,民女的本領便是這兩個字。其他並無特殊之處,民女所擅,一在口、二在手。」

    說著,她取出一根事先備好的香蕉,對著眾人盈盈一笑,也不剝皮直接把香蕉含入口中,而後雙頰輕輕蠕動,顯然是舌頭忙得很,片刻後香蕉離開嘴巴時,蕉皮已經被剝開四份,露出白嫩果肉。

    任小捕哪看得懂這個,驚訝地瞪大眼睛,嘖嘖稱奇:「舌頭這麼靈活。」

    而此時美婦已經把第二根香蕉放入口中,仍是不剝皮,只見她用力一吸,『啵』一聲輕響,蕉瓤直接從皮中擠了出來,再次技驚四座。任小捕大樂,正想讓她繼續演下去,她身後一個親近女衛看不過眼了,俯身低聲提醒:「公主,她演的服侍男人的下流技藝,太、太哪個、不堪入目的東西。」

    任小捕這才恍然大悟,臉蛋立刻紅成個蘋果。

    就在岑疊紅取出第三根香蕉的時候,太守大人開口怒喝:「把她給我趕下去!」同時給身後親隨打了個眼色,親隨明白太守大人這是要『夜審』岑疊紅,點點頭轉身去了。

    岑疊紅只知道選賢,入宮面聖,照著她的想法,有機會進京就有機會服侍真正的大人,哪怕幫著大人們調教侍妾也好。可她不曉得南理選賢的目的是去參加燕國『一品』之擂,要真讓她去燕國表演她的『男人專長』,南理從皇帝到眾臣全都一頭撞死去算了。

    台下百姓已經有不少人在皺眉怒罵,可更多的是像宋陽這樣捂著肚子哈哈大笑的,秦錐也大笑不止,心裡琢磨著回頭打聽下紅衣鎮在哪,等休值閒暇,倒不妨去逛逛。

    岑疊紅被趕走,又有旁人上台,後面武者不少,但其他技藝也漸漸多了起來,既有歌舞雜耍,也琴棋書畫。

    無數人輪番獻藝,各有精彩之處,時常會引來震天價似的喝彩,氣氛著實熱烈,如果當成一場熱鬧來看著不錯,可要是在踏升一步,從『選賢』的高度來看這場盛會,就實在沒什麼意思了。

    練武的不必去想,至於其他人,技藝雖強,但要想代表南理去折服別國,實在還差得太遠。一天下來,將近四百人登台,愣是沒有一人能夠入選過關。

    等到了第二天情形更糟,至少前一天裡獻藝眾人大都有些真才實學,可今天登台的這些人,好像提前說好了似的,個個都是信心脹破了天的『奇士』,歌喉破落舞蹈笨拙,偏偏還當自己的演出只應天上有……宋陽在『一千年後』看過選秀,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情形,可南理百姓哪見過這樣的陣勢,全都笑到眼淚迸濺,任小捕也完全忘了職責所在,在公主帷幔後笑到四腳朝天,正經的本事她都不想看了,只盼著『神經病』多些再多些……

    第二天足有六百多人先後登台,倒有三分之一都是自不量力的『奇人』,其他的也沒有太精彩的表現,仍是未過一人。

    但是在這一天裡,有一對登台夫婦引起了宋陽的注意,等到『散場』後,宋陽特意找到了兩人。

    夫婦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夫家姓曲,身體強壯,妻子則是個矮胖女人,兩口子都是山鄉中的歌者,從嗓音到唱法都是粗獷豪放的風格。但是南理受燕國江南調地影響,從宮廷到民間,樂聲都以柔和、旖旎為主,曲氏夫婦的唱法全不入流,難以入選。

    見宋陽找來,曲姓漢子略顯意外:「小兄弟有什麼事情?」

    宋陽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又對兩人的歌藝恭維了一番,這才轉入正題,問他們會不會譜曲。

    曲姓漢子回答:「山野調子,哪談得上譜曲那麼正式,有時候是按著詞來抓調子,有時候則是心裡有了調子,隨口去編詞兒,總之不成個體統。不過隨心隨性地編個曲子,倒也是常事。」

    宋陽神情一喜:「我這裡有一段詞,想勞煩曲大叔給配個調子,最好還能請您唱出來,酬勞方面也請您放心……」

    曲大叔笑道:「小兄弟不用這麼客氣,我們兩口子天生就是喜歡唱歌,隨口哼個調子,談什麼酬勞。」

    宋陽又客氣了兩句,這幾天一直跟在他們的少女蕭琪為人乖巧,在說話的時候就找來了紙筆。宋陽寫下了歌詞,曲大叔接過來輕聲詠讀: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剛讀了兩句,曲大叔的神情就變了,回頭對自己的妻子吆喝:「老婆子,給我點錢,我要去和小兄弟喝兩杯!」

    說完,又轉目望向宋陽:「這個詞…非得喝酒才敢唱!」

    仍是將進酒。

    尤太醫在世最喜歡、死前放聲高歌的一闋『將進酒』。

    宋陽的想法很簡單,山鄉歌者唱法豪邁,剛好和應了這一闕好詞。他想定下個調子、學會這首歌,遲早有一天他會找到尤太醫的埋身之處。

    到那時,在墳前,雖然陰陽相隔,宋陽還是要給尤離再唱《將進酒》。

    哪能讓曲大叔花錢,宋陽拉上他們兩口子,又把秦錐、二傻和可憐少女蕭琪一起喊上,在城中找了一座小小酒家。

    山民嗜酒、秦錐海量、宋陽心事……半斤的小酒罈被一個個放空,到了最後數也數不清,讓宋陽略略意外的是一行人中,酒量最好的居然是少女蕭琪。

    酒酣時候,曲大叔也終於拿起竹筷,敲著空壇放聲高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

    將進酒,杯莫停。歌聲粗狂,不見悲涼只有豪情。

    一如尤太醫在最後一戰時,不見悲涼,只有豪情。

    新生之中宋陽第一次喝醉,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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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相馬

 第三天,城西會場依舊熱鬧,也依舊沒有太多新意,到了下午時分,隨著選手不停登台、下台,就快輪到宋陽等人了。

    少女蕭琪的號牌比著宋陽他們提前幾位,她最先上台。越到近前、蕭琪就越發緊張,小臉煞白,雙手也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了,終於,小吏的唱號聲響起:「蕭琪,青陽州青陽城人士,十六年紀,獻藝相馬。」

    宋陽伸手拍了拍少女肩膀,二傻也攥拳咬牙地小聲喊了句:「加油啊!」蕭琪想對同伴露出個笑容,可臉頰肌肉發緊,最終擠出的表情更像要哭……等到了台上,少女更加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長史高大人拍案怒斥:「無禮女子,還不拜見公主殿下和太守大人。」

    這幾天裡宋陽等人的行止,秦錐早都呈報公主,任小捕自然不會為難這個可憐少女,微笑開口:「免了,蕭琪,你會相馬?這可是個好本領。」

    『相馬』的確是了不起的本領,但這門學問高、淺差異奇大,凡俗裡最最普通的馬販子也懂得相馬,而真正的高深馬師,在朝堂、皇帝眼中的份量比著武學大宗師也毫不遜色。

    畢竟『馬』是軍隊最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說得誇張些,從馬師的數量、本領,就能基本看出國家軍隊的強盛程度。

    在之前也有深諳相馬之道的能人登台,說得頭頭是道,但也都未能過選。

    蕭琪慌忙行禮,聲音發顫著回應:「民女略知一二。」

    太守的態度始終和公主保持一致,任小捕聲音輕柔,他也和藹可親:「相馬十二經,你讀過幾本?有什麼心得,現在說來聽聽。」

    蕭琪目光茫然,搖了搖頭,她都從未聽說過『相馬十二經』這一套典籍,小聲回答:「我沒讀過書…只是會看馬,另外還懂一點養馬。」

    台下不少人都聞言而笑,不懂馬經又何談相馬,還養馬?太守皺眉,長史又欲怒罵,任小捕則大方道:「來人,牽幾匹馬來給蕭琪看看,十匹吧。」她一開口,太守大人當即傳令,命守備軍卒牽上來十匹優秀軍馬。

    與人相處時,蕭琪神情惶惶,從不敢直視別人目光,但一見到馬兒,臉上不知不覺裡就掛起一份恬靜笑容。她相馬與眾不同,邁步向前伸手就向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健馬摸去。

    牽馬的兵丁皺眉提醒:「小心,我家的馬兒性子桀驁,從不認外人!」

    可是更加奇怪的,這些健馬見蕭琪靠近,先是獰眼呼氣一副憤怒模樣,不過在被蕭琪的小手撫摩過後,很快就溫順了下來,就連台下的秦錐也沒想到會這樣,驚訝笑道:「小丫頭有點意思。」

    相馬之術講究極多,相頭耳、相頭骨、數肋端目甚至觀尿,林林總總,但蕭琪相馬與眾不同,走在駿馬中彷彿置身一群久未謀面的閨中密友中,時而摟摟抱抱,時而耳鬢廝磨,從神情到動作都親熱得不得了。

    翩翩少女穿梭十匹高頭大馬之間,別有一番情調。眾人看得稀奇,暫時都不做聲,唯獨二傻叨咕不絕,把自己看羊的經驗搬出來,小聲指摘蕭琪這是『歪門邪道』。

    不久之後,蕭琪戀戀不捨從馬群中走出,臉上的歡喜神情也消失不見,又變回先前的模樣,低聲道:「它們都是好馬。」

    聲音剛落台下就『哄』地一聲笑了起來,有好事者高聲叫喊:「咱們青陽城的軍馬匹匹神駿,還用你說?這樣的本事趁早下台去吧。」

    蕭琪窘迫異常,任小捕耐下心追問道:「那腳程呢,你能看得出,哪個更快些麼?」

    蕭琪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匹馬,嘴唇輕動好像要說什麼,可還不等她出聲,牽馬上台的軍卒就不屑冷笑:「它是跑得最慢的!」

    這一下連任小捕都洩氣了,坐在絲幔後嘆了口氣,沒說話。

    太守大人緩緩揮動大袖:「下台去吧。」

    蕭琪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永遠的留在口中,轉身正欲下台,耳中忽然響起了一聲熟悉的大吼:「只這一個機會。」

    大吼的是宋陽,他在參選選手的隊列中等待獻藝,距離高台很近,不用灌注真氣,只憑嗓音大喊也足以讓少女聽見。

    宋陽也不知道秦琪究竟有沒有真本事,不過他有自己的想法,秦琪上台固然是因為這是她能找到的唯一退路,但憑著她膽小內向的性子,如果沒有些把握,也不會把這次選賢當成『機會』。就這麼下去了?宋陽替她惋惜。

    你只這一個機會。

    若這麼下台,就真的完了。是安心認命、被賣入青樓任人淫樂;還是一頭紮進青陽河中了此殘生,到了九泉之下去找娘親抱頭痛哭?

    最後的機會,還要再退麼?沒路可退了……蕭琪忽地站住了腳步,咬牙把剛才未曾出口的話說了出來:「那匹馬本應最快,但養的路子錯了,把它給我調養兩個月…不,五十天就夠了,民女人頭擔保,十匹馬中它能跑到第一。」

    高長史怫然不悅:「混賬,你以為公主殿下,列位大人能等你五十天麼?你的人頭,連一刻都換不來,來人,趕這刁民下台。」

    悍吏執棍,分開人群要上台趕人,旁人都忙不迭讓開道路,唯獨有三個……一人面容清秀、一人醜陋似鬼、一人抱著個箱子滿臉傻笑,這三個人不肯主動讓路,讓那幾個差人略略耽擱了片刻,而就趁著這個功夫,台上的蕭琪聲音用力,全不理會高長史的叱喝,一股腦向下說去:「就現在而論,這匹黑馬,十里之內最快;三十里要以那匹棗紅馬為尊;若五十里,胭脂白斑;百里,就要屬這匹黃驃馬;三百里的話,又會是這匹黑馬;但還有個前提,騎士不能身著重甲,輕裝而行;若負重二百斤以上,則是它!」

    說話時,蕭琪伸手不停指點提到的馬匹,聲音也越來越高,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大喊。

    公主殿下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吸溜了一口涼氣,嘟囔道:「真的假的?」跟著放開聲音,問那個馬卒:「她說的可對?」

    馬卒一臉地惘然,愣愣搖頭:「小、小人也不知道。」平時他只管照看馬匹,偶爾遛馬也不會讓馬匹拚命奔跑,蕭琪的一番評論他也無法辨別。

    不知道沒關係,公主把白皙水嫩的小手一揮:「把馬拉下去,現在就試!」要一一驗證蕭琪所言,就要跑出三百里,不是一時三刻就能有結果的,不過任小捕才不怕等,她有的是時間。

    不料,任小捕傳令聲剛落,蕭琪就搖頭道:「不用!」

    一眾官吏盡做愕然,蕭琪卻根本沒想到自己剛剛在叱喝公主。公主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為何不用?不驗怎麼能證明你所言?」

    蕭琪搖頭:「不是不驗證,而是這樣讓馬兒這樣去跑太耽擱時間……以三里為限就好,我來標清名次。」說著,蕭琪再次開始指點,還未跑馬,她就已經把十匹馬的前後名次排列完畢。

    接下來士兵牽馬下台,同時還有一群紅波衛跟去以求公正……很快紅波衛督賽歸來,到公主身旁低聲呈報,秦琪預先排好的名次,十個裡對了八個,只有第五、六兩名對調了下,而這個小小錯誤,其實也和她相馬無關,畢竟跑馬競賽時,不光要看馬匹的腳力,騎士也是重要一環。

    任小捕霍然大喜。

    不是因為半吊子的熟人關係。秦琪相馬別具一格,但你管她如何辨別馬匹,只要說對了結果就足以了,這樣的本領,終於讓任小捕有了交差的底氣,選賢已近尾聲,終於找到一個能夠帶回去向其他欽差『顯擺』的好人選了!

    最最關鍵的,相馬之術與國力相關,帶上一個出色到近乎神奇的馬師出訪大燕,何嘗不是向其他幾個強國暗示『南理騎兵了得』,這樣的本領,比起詩詞歌賦要更有力得多。

    相馬之術自古流傳,淵博精深方法繁雜,蕭琪的本領卻根本不在典籍之中,她的確會相馬,但源自冥冥天資,與『技術』全無關係,也許老天爺就是如此,給了少女一段窮苦人生的同時,也悄悄賜下了一份神奇本領……公主陛下全無儀容,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宣佈結果:「十馬全中,蕭琪當得奇人二字!」

    八中和十中本來也沒什麼區別,任小捕乾脆選了最上口的說辭,台下百姓先是啞然發愣,片刻後齊聲喝彩!任小捕繼續揚聲笑道:「蕭琪中選,隨本欽差回京。來人,賞!」

    蕭琪奇藝,折服眾人,青陽城中也終於出了一位『奇人』,青陽百姓人人興高采烈,歡聲雷動。

    在四下湧起的笑聲、鼓掌聲、喝彩聲中,蕭琪五體投地放聲大哭……一場新生,就那麼毫無徵兆的降臨,讓她如何能夠不哭。

    最後的退路,真的是一條金光大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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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6 20:47:09
第四十三章 猛禽

 中選之人不用再回台下,而是進入專屬的席位,等今日散會後去往早就準備好的舒適驛館。不過蕭琪還是先來到宋陽、秦錐和二傻三人跟前,下拜道謝。宋陽伸手扶住了她,搖頭道:「不用總是這麼周到,更不用向我們道謝,是你自己有真本事。」

    說著,宋陽笑了起來:「還有,以後也別再總那麼小心謹慎,正是沒心沒肺的年紀呢!」

    蕭琪聽他說得有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點頭道:「以後…不怕了。三位恩公卻是一定要謝的,不止今天謝,以後一輩子都要謝。還要祝三位也一併入選。」

    宋陽學著二傻的強調,點頭道:「是,以後同朝為官,彼此還能有個照應。」蕭琪嘻嘻一笑,盈盈斂衽施禮,輕快轉身跑回坐席。

    蕭琪之後,陸續又有幾人上台,技藝普通,但是託了蕭琪剛剛中選、現場氣氛熱烈的福,雖然沒能被欽差看中,至少得了不少百姓的掌聲,很快,排在二傻之前的人登台,此人神漢打扮,並非空手而是帶了個半人多高的籠子,還神神秘秘地用黑布蒙了,讓人看不到籠中到底是什麼。

    神漢施禮後,得意道:「小人偏居深山,日日為南理祈福,只盼太平百姓平安,或許是被小人的虔誠之意打動,半年前神鳥翩翩而來,眷戀不去。」

    任小捕語氣好奇:「神鳥?籠子裡頭?打開來瞧瞧。」

    神漢躬身應諾,伸手揭開黑布,隨即淒厲啼鳴聲震驚高台,籠子裡一頭巨喙、禿羽、雙翅生爪的怪鳥,正撲騰著翅膀,想要掙脫桎梏。

    怪鳥的樣子兇狠醜陋,把台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宋陽則『哎喲』一聲,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哪是什麼『神鳥』,分明是一頭還未長大成形的泰坦鳥。

    神漢機緣巧合,在山裡撿到剛剛這頭破殼的泰坦鳥,本應看窩的大鳥不知去了哪裡。神漢以前也沒見過這種醜陋東西,但覺得養大以後,不管是拿來賣還是靠它去唬人都不錯,所以就養了下來,幾個月間還摸索了些駕馭凶鳥的門道。

    神漢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笛子:「小人吹響一曲,神鳥自會和應,與我一起為天下祈福、為萬歲祈福、為公主殿下祈福、為太守大人……」

    任小捕咯咯笑道:「吹!少廢話。」

    按照『千年後』的說法,泰坦鳥是食物鏈的頂端,真格『以虎豹為食』凶物,性情何其暴戾,這頭『小』鳥自幼在神漢身邊長大,平時也還算聽話,可它哪見過這種人山人海的場面,受驚之下立刻激起了凶性,根本不理會主人的笛聲,聲聲厲嘯中不停地撞擊鳥籠。

    而畜生發狂後蠻力大增,原本結實牢靠的籠子『嘭』地一聲被它撞了個粉!神漢首當其衝,泰坦鳥巨喙一探,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雖然還是小鳥,但它的力量也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神漢高聲慘叫,拚命掙扎,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把胳膊掙脫出來。

    惡鳥發狂傷人,一排紅波衛彷彿從天而降,突兀出現在公主絲幔周圍,其中一個抽刀躍出,直奔惡鳥而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古裡古怪地口哨聲響起。

    口哨獨特,聽上去更像大蛇吐信子的怪響,可說也奇怪,被激發了凶性的怪鳥聽到口哨聲,突然放鬆了嘴巴,昂起頭望向台下,黃色的眸子來回轉動,尋找哨聲的來源……

    很快怪鳥就找到了,吹哨之人就在台旁——二傻。

    劉二傻的神情輕鬆得很,一點也不當回事,躍出殺鳥的紅波衛略作躊躇,把目光望向了二傻身旁的秦錐,後者隱蔽地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暫時等一等,有秦錐在此,台下也不會有人受傷。

    口哨聲忽高忽低,惡鳥的神情則越來越放鬆,雙翅緩緩收斂起來,就好像找到了親人似的,從台上緩緩踱到二傻跟前,最後竟臥在了他腳下,光禿禿的腦袋和巨大的喙時不時在他的褲腿上摩挲兩下,喉中發出咕咕低鳴。

    二傻收起口哨聲,嘿嘿一笑:「沒事了。」也不知道他是對宋陽說話,還是在安慰怪鳥。

    這可是任誰都不曾想到的稀奇事,宋陽的神情和旁人毫無差異,愕然瞪大眼睛,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你還會馴鳥麼?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

    二傻一臉無所謂:「鳥沒良心,一飛到天上就聽不見口哨了,我不喜歡。」言語間根本就不把自己會訓鳥當回事,旋即他的神情又現悲苦:「還是劉三好。」二傻自己都不知道,和蕭琪相馬一樣,他馴鳥的本事也是與生俱來,可他不喜歡鳥,把這樁本領全都放在了『劉三兒』身上……

    兩個人剛說完,有紅波衛得了公主之令,來到台上揚聲詢問:「這種鳥有人見過麼?它是雛鳥還是老鳥?」

    宋陽當即回答:「還是雛鳥,若長大,能長到兩人高,十幾個壯漢都休想靠近。」

    公主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大聲宣佈:「過了,這個也過了!」

    任小捕為人大大咧咧,不懂陰謀算計,但是在『選賢』這件事上毫不糊塗。

    選賢真正的目的是,是要去參加燕國『一品』之擂,藉著那個機會去彰顯南理國威。

    距離明年端午之期還有半年時間,到時候這頭鳥就算長不到兩人高,一人高總也有了吧。連南理本地人都不認識的凶鳥,其他幾個國家的權貴自然也不識得,在顯示了它的力量和兇猛之後,其他一切都由南理使團去吹好了。

    這種只能用『怪獸』來形容的猛禽,如果馴化了十頭,放在戰場上就是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若能集結一百頭,力量堪比一支軍隊……這種鳥南理究竟有多少?南理朝廷又馴化了多少?讓燕國和吐蕃去想破頭好了,只要二傻能帶著這一頭過去,就足以警示列強了。

    如果說蕭琪的本領,代表了南理國的騎兵質量;那二傻和凶鳥,昭示的則是南理蠻荒的可怕。

    公主在台上拍板,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過了』是指二傻說的,唯獨二傻自己不知道,眉頭大皺著抱怨:「那個神漢胳膊都差點被咬掉了,還能過?」

    宋陽大喜,急忙張羅著讓二傻登台謝過公主,心裡琢磨著,這還真是託了那位神漢的福,待會下來自己得幫人家看看傷口……

    二傻迷迷糊糊地就去找蕭琪就伴了,台下歡呼聲不停,前面兩天多都沒開張,現在短短一會功夫就入選兩人,南陽城民與有榮焉,興高采烈。

    神漢的號牌是一二九九,二傻緊隨其後,一人登台變成了兩人獻藝。在二傻過後就輪到秦錐獻藝。醜漢子沒啥特殊之處,上台打了一套拳,雖然無意中選,但在家主面前也不敢有絲毫倦怠,拳腳賣力身法翻騰,打得異常好看。

    這個時候青陽長史高大人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取出一本卷宗,恭恭敬敬遞到太守身前:「大人,卑職日前查閱參選者名錄,察覺到些可疑,又再回顧卷宗時,總算查出……請大人過目。」

    卷宗內是一份通緝令,兩個流竄三省、作案無數、身背十餘條人命的惡盜,雖然姓名不相符,但相貌體態明明白白,一個就是台上正在打拳的秦錐,另一個則是準備下一個登場的宋陽。

    高長史城本來只打算對付宋陽一個人,但後來他在城內的眼線呈報,又有一個醜陋漢子『入夥』。沒人知道秦錐底細,但不難看出此人殺氣內斂、武功不凡,長史把他當成了宋陽師門或者江湖上的朋友,偽造卷宗乾脆一起辦了。

    即便明知道太守會把卷宗呈給公主,高長史還是認真說道:「卑職已經安排好人手,只等太守一聲令下即生擒惡賊。當著公主殿下的面,正是太守顯示手段的大好時機。」

    正如高長史所料,太守大人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老高啊,你的心思沒得說,但論起為官之道,比起本官你還略遜一籌,拿賊這件事…你看我如何處理。」說著,拿起卷宗快步走到公主的絲幔前,對守衛的紅波衛低聲說了幾句。

    紅波衛接過卷宗,轉身去程秉公主,太守大人則轉回頭,笑眯眯地看了高長史一眼。

    高長史則擺出一副又是恍悟、又是欽佩的表情……

    片刻之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容突兀從公主的絲幔中響起,聽得出,不止公主一個人,而是與內中眾多衛士一起在放聲大笑,彷彿發現了天下最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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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人證

 笑聲之中,一個紅波衛跨步走出,先對著太守抱拳道:「請太守大人稍待,公主殿下要親審此案。

    太守小心提醒:「這兩個盜匪都有驚人武藝,最好是先把他們兩人拿下。」

    紅波衛搖頭道:「公主殿下自有分寸,不勞大人費心。」說完,伸手一指還在台上縱躍來去打拳不休的秦錐:「你,」剛說了一個字,紅波衛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趕忙收斂笑容,虎著臉繼續喊:「你先停手,站在原地不許亂動!」

    跟著,紅波衛又伸手指向台下宋陽:「你也上台,站到他身旁,不得號令不許稍動,否則格殺勿論!」

    青陽太守眉頭微皺,心中責怪公主糊塗,通緝大令上寫的明白,兩個賊人都是厲害武者。現在選賢突然中斷,他們明白自己暴露了行蹤,哪會安心聽令,必會發難以求逃走……可沒想到,秦錐老老實實地站在了原地,宋陽也安安分分的上台,全無反抗之意。

    高長史遠遠坐在一旁,手撚鬚髯,公主這是要審案…待會幾句問訊下來,兩個惡賊肯定是喊冤、不服,哪會怎麼辦?紅波家將豈是好相與的,自然是嚴刑拷打,一想到此,高長史不禁微笑,目光轉動,望向就站在台下不遠處的大侄子。

    綢衫青年臉上笑容洋溢。

    這個無聲的交流,被宋陽盡收眼底,本來宋陽還不知主使是哪個,沒想到對方卻自己『舉手』了。

    台下百姓本來正興高采烈的看打拳,突見台上形式急轉,不知公主打算做什麼,一時間盡做嘩然,台上那位紅波衛則高聲叱喝:「公主法眼如炬,發覺此地有作姦犯科、重罪之人,暫停選賢親自斷案,借此高台暫作公堂,旁人一律噤聲,不得擾亂公堂!」

    選賢變成了查案,大夥打從心眼裡那麼高興,此刻只嫌站得遠看不清、聽不清,哪會有人喧嘩,人人嘴巴緊閉,目光興奮盯著台上。

    等徹底安靜下來,紅波衛轉目望向台上兩人:「報上名來!」

    「草民秦錐。」

    「草民宋陽。」

    紅波衛點了點頭,回身對著公主所在處躬身一揖,退開了一步,剩下的話就要由任小捕親自問了。

    任小捕半天沒出聲,她正躲在絲幔裡,一手摀住嘴一手捂著肚子沒完沒了的笑,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她才勉強平復聲音,開口道:「秦錐、宋陽,本宮收到密報,指你二人為兇殘惡盜。」說著,加重了語氣:「輾轉三州,作案數十起,身上背了十多條人命!」

    秦錐不吭聲,宋陽大聲喊冤,已經坐上『中選』席位的二傻也幫他一起喊冤。

    任小捕哼了一聲不怎麼冷的冷哼:「再胡亂喊冤,就重打五十大板!」

    宋陽立刻閉嘴。

    任小捕嚇唬了個平民,聲音都得意起來,循著卷宗上羅列的案子念道:「四年前,正月初一,東羅城劉員外家遭劫,死三人,傷十一人,劫銀七百兩;三年前,六月十三,鐵橋關如意金寶行遭劫,死五人,傷兩人,遭劫珠寶作價三千兩;兩年前,九月初六,青陽本地吉祥賭檔遭劫……別的先不提了,就說這三樁案子,都是你倆做的吧!」

    宋陽又喊了聲『冤』,開口道:「這些年裡,小人一直住在燕子坪,從未遠行,街坊四鄰都能作證。」

    公主語氣不屑:「他們都是你的同夥也說不定,不足證信。秦錐,你又有什麼話說?」

    秦錐循禮躬身,恭敬回答:「四年前,小人在西陲苦水關;三年前落戶京都鳳凰城,一直跟隨家主辦差……」

    不等他說完,任小捕就呵呵笑道:「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劉太守,您看該如何?」

    青陽太守姓劉,聽到公主詢問,明白公主是把『斷定真假』的差事交給自己了,當即轉回頭望向自己的長史。

    平時城中大案,都由高長史主辦,總能做得妥妥帖帖,這種事情還是要指望他。

    高長史沒想到自己還有在公主面前露臉的機會,心裡著實高興,鄭重開口代太守問話:「秦錐,你所說的這四年中的行蹤,可有人證?」

    對公主躬身回話,對姓高的秦錐可就沒那麼客氣了,直起了腰身,冷著臉應了句:「有,與我共事的同僚甚多,都能證明。」

    「同僚?」高長史冷笑:「或許是同夥吧!也罷,你說出人證在何處,本官當派快馬尋證,放心,你若是清白的,沒人能害你;你若真是賊盜,也沒人能救得了你!來人,先將兩名疑犯收監,等人證到時再仔細審過。」

    當著欽差公主的面,高長史也不敢招呼用刑,事情到現在和他想像中的略有差異,不過也盡在控制之中,姓高的有自己的想法,等『取證』回來,公主早就回京,而秦、宋兩人,也早都變成大牢中的枯骨了。就算公主一時興起,又想起這樁案子再來垂詢也不怕,連刑部的通緝大令都能偽造,何況區區幾句證言證詞,這是樁『鐵案』,兩個惡賊死定了。

    高長史傳令,不料秦錐卻搖了搖頭:「不用快馬,證人就在眼前。」說著,伸手一指就守在他身邊的那個紅波衛。

    高長史一愣,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還是那個醜陋壯漢突然發了失心瘋……而被指到的紅波衛卻笑了起來:「不錯,我能證明,四年前我和秦大哥一起在苦水關戍邊,那一年裡我一共殺了七個西境越界的惡匪,秦大哥殺的,是我的兩倍還多!」

    秦錐哈哈一笑:「好兄弟,你也不錯!」跟著又伸手向前一指:「他們也能證明。」

    他手指的方向,不知何時從公主絲幔中走出了十餘個紅波衛,為首之人也點頭笑道:「我也能證明,我與秦大哥一起,同為紅波家將為王爺效命,兩年前受王爺之命,追隨玄機公主殿下。」

    這個時候任小捕哪捨得不吭聲,人在幔後,聲音清脆傳出:「我也能證明!秦大哥的清白,就是紅波府的清白。」

    咕咚一聲,太守大人跪倒在地。雖然還有些想不通事情為什麼會這樣,但他又哪能不明白,這次麻煩大了,竟然把公主身邊的紅波衛錯當成『通緝大盜』,更要命的,這個醜陋漢子在紅波衛中竟還頗有些地位,在他面前公主只以家人相稱,喚他『秦大哥』。

    心中又驚又怕,還有無盡憤恨,劉太守轉頭狠狠瞪向高長史。

    高長史此刻面無血色,目光驚駭,愣愣站在原地,徹底呆住了,如果不是額頭一滴一滴不停滲出的冷汗,讓人幾乎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個活人還是個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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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勇士

 先是兩名參選之人被指做盜匪,隨即其中一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紅波家將。

 台下百姓早都忘了不久前的『噤聲嚴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覺得是州官昏庸,有人卻以為刑部通緝大令不會有錯……這時宋陽踏上半步:「啟稟公主,小人有話想說。」

    任小捕痛快得很:「有話就說!」

    不知為什麼,一『沾上』宋陽,任小捕總恨不得多說幾句,所以片刻後又加了句:「說得好有賞,說不好挨打!」

    宋陽笑著轉回身,望向秦錐:「秦大哥,請問你在苦水關戍邊多久?」

    秦錐回應:「十八歲秦某應徵入伍,駐防苦水關,到調任紅波衛止,整整十五年。」

    宋陽又問:「苦水關太平麼?」

    「南理的娃娃都知道,那裡是封拒西域的第一道關卡,百多年裡就從未太平過,每隔幾日都有吐蕃健卒化作盜匪,少則數十,多則上千,打不絕殺不盡,只有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一見烽煙便出征殺賊。」

    不知不覺裡,場面再度安靜下來,宋陽的聲音清晰異常:「咱們南理將士殺賊,可有憑據麼?」

    秦錐淡然回答:「人頭就是憑證,狗賊傷我南理無辜,我們便割了狗腦袋回來交差。」

    宋陽點了點頭,繼續道:「那你殺過多少人,還記得麼?」

    「每交上一顆人頭,營吏都會記錄在案,調任時我曾查證過,十五年間,秦某共繳回三百一十六顆藩賊狗頭。此事有案可查,苦水關每一位兄弟都是秦某的證人!」

    宋陽沉默片刻,突兀道:「秦大哥,宋陽拜謝!」說著投身欲拜,可秦錐卻一揮手托住了他,聲音沉悶也沉重:「不受!男兒當報國,自幼學藝便是為了殺賊,分內事,無功,不受拜謝。」

    這時台下忽然響起一聲喝彩,不知是誰,而下一瞬間裡,無數喝彩聲於寂靜之中遽然爆發!

    南理西陲匪患舉國皆知,吐蕃藩主殘忍好殺,手下軍兵時常越境掠劫,屠村之事司空平常,所有南理人都視吐蕃毒蛇猛獸,心中恨極了他們,此刻大好戰士鏘鏘而言,如何能不換來漫天喝彩。

    半晌之後,場面才再度恢復平靜,而宋陽的話還沒說完:「秦大哥,你的臉為何會被燒成這樣?」

    秦錐昂首,神情驕傲,絲毫不覺得自己面孔醜陋:「為救人,十三年前惡賊掠劫、燒村,我們趕到時賊人已退,眼前只剩一片火海,我聽到有娃娃哭聲就衝了進去。總算老天保佑,娃娃被我救出來了,是個男孩。」

    「我粗通醫術,明白這樣的重傷,一輩子也無法徹底痊癒,每逢天氣變化都會劇痛不已,視力也會慢慢減退,現在或許不覺,但少則十載、多則二十年,會失明的……秦錐,你後悔麼?」

    秦錐猙獰而笑:「後悔?你可知,我救下的那個娃娃,如今也學了一身好武藝,入伍當兵,與數不清的好娃娃一起鎮守苦水關,上個月傳來消息,小兔崽子已經交回來三顆狗賊頭顱!你說我後悔麼?!」

    台下有人飲泣,有人咬牙,更多的人則雙拳緊握。

    宋陽卻還嫌不夠,繼續道:「有個不情之請,秦大哥能否除下上衫?」

    「有何不可,這張臉都不怕見人,何況胸口肚皮。」笑聲中,秦錐伸手撕裂上衫,從前胸到後背,除了燒傷痕跡外,只有數不清的縱橫傷疤,肚皮上還有兩處凹陷糾結的皮膚,曾被長槍破洞後長好的樣子。

    宋陽的聲音漸響:「我聽說,真正勇士只在胸前留疤,後背的傷痕是逃跑時才會留下的。」

    「你說的那些『真正勇士』一定人數眾多。」

    宋陽故作不解:「為什麼?」

    秦錐大笑:「一個打八個的時候,被人圍住了亂砍的時候,讓你說的『真正勇士』來試試,看看他們後背上留不留疤?」

    猙獰漢子大笑,台下百姓也跟著一起笑,大半眼中有淚,但也笑……吐蕃人多,南理兵寡,背後的傷疤不是膽小的象徵,恰恰相反,正說明秦錐悍不畏死,以寡敵眾仍奮勇殺上!而遠在前線,戍邊拒敵的南理將士,從來都是以少敵多。

    這個時候任小捕的聲音傳來:「紅波衛,除卻上衫。」

    幾十名精壯漢子同時卸除甲冑,脫掉上衫,與秦錐並列一排,每個人都和秦錐一樣,滿身恐怖刀槍疤痕,宋陽則再度提高了聲音,盯住他們問道:「秦錐,你圖什麼?紅波衛,你們又圖個什麼?」

    沒人開口,宋陽卻寬衣解帶,也把自己的上身亦裸出來,與一群鐵衛並肩而立,雖然宋陽不算細皮嫩肉,但和這些出生入死的凶卒比起來,也光滑得醒目。

    宋陽長長吸氣:「你們這一身難看傷疤,換來的是我這一身好皮肉。這就是你們的所圖吧。」

    一句話平靜說完,宋陽陡然揮手,把手中的衣衫狠狠地砸在個高台上,聲音裡灌注全部真元,咆哮大吼:「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何還有人要陷害秦錐!」

    聲音落處,台下在此爆發大吼,但這次不再是歡呼,而是憤怒咒罵。雖然眾多百姓想不到究竟是誰在誣陷秦錐,但無論這個人是誰,都已經激起民憤。

    高長史這時候已經清醒了大半,腦中苦思扳回局面的辦法,可現在民憤已成,哪還能扳得回,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儘量抓住些小把柄,鼓足勇氣對宋陽叱喝:「刁民大膽,蠱惑民心罪同謀反。」

    他的叱喝完全被震天價的怒罵聲淹沒,根本沒人理會,就只有宋陽……真正讓高大人覺得脊背發冷的是,宋陽轉目望過來,居然對他露出了一個燦燦笑容。全無敵意,和善可親,透著一股少年人的爽快。

    台下群情激奮,若非大隊官兵阻攔,早就衝上來了,劉太守汗出如漿,一個頭磕在地上,顫聲辯解:「下官一時糊塗…可刑部頒下的通緝大令卻是如此,是他們搞錯了……」

    任小捕『哦』了一聲:「紅波家將中的一位首領,居然上了刑部的通緝令?我可是杜叔叔看著長大的。」

    『杜叔叔』是刑部尚書,早年也曾帶兵打仗,與鎮西王很有些交情,即便真有紅波衛犯下重案,刑部也只當是王爺家事,通報紅波府處理,又哪會直接發出通緝令。任小捕的語氣稍稍加重:「我在想呵,到底是刑部搞錯了,還是有人偽造了卷宗?」

    不知什麼時候,宋陽已經走到了劉太守身邊,對著任小捕所在的帷幔躬身道:「公主殿下,草民還有話說。」

    「說。」

    「草民以為太守大人非但無過,反而為人謹慎,對親隨下屬也不存盲目信任……倒是將卷宗提報給太守大人的官員,應該仔細審問。」宋陽給劉太守拋出了一根救命稻草。

    太守大人不是傻子,重重點頭順著宋陽的話說了下去:「正是如此,下官見到卷宗時並不知秦將軍是紅波鐵衛,但隱隱察覺通緝大令有些可疑,但又無法判斷,所以斗、斗膽將卷宗呈上,請玄機公主明察,果然公主殿下明察秋毫……」

    說到這裡,任小捕已經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馬屁就不用拍了,太守大人辛苦了。」

    劉太守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總算從這件爛事中抽身而出,先對宋陽滿是感激地點點頭,跟著轉回頭,轉頭怒斥高長史:「混賬東西,是你幹的好事啊!」

    高長史也編好了一個理由,反正就是要推諉責任,當即跪倒在地:「公主息怒、大人息怒,卑職有話……」

    可這一次,任小捕根本就不容他開口,她有些功夫底子,冷笑裡灌注真元,聲音不算小:「國家棟樑險些被你送入鍘刀,紅波家將用命換來的清譽隨隨便便就被你毀掉;南理刑部的公文你們說寫就寫…真想看看,你是不是連聖旨都寫了好幾份了!有什麼廢話都等一會再說,紅波家將,給我打。」

    公主傳令,紅波衛立刻動手,這次誣陷到秦錐頭上,紅波衛人人惱怒,出手何其沉重,各種霹靂手段全向高長史身上招呼,片刻之後,又有紅波衛把綢衫青年押上高台……他早就被公主的人盯上了,哪有逃跑的機會。

    不多時高長史就挨不住了,慘叫著認罪。

    而後公主的隨行太監朗聲昭告,把『案情』合盤托出,不提宋陽等人的經歷,只說紅波家將便裝執勤時,遇到綢衫青年禍害鄉里,是以出手懲戒。而對方不知紅波衛身份,勾結長史意圖報復,公主明察秋毫,故意等他入甕,同時借此事考察太守大人,劉太守不負國家期望,並未包庇下屬等等。

    這一來『真相大白』,不僅紅波衛的聲望更上層樓,連同鎮西王、玄機公主也都成了在世青天、百姓之福,至於高長史叔侄則沒機會下台,直接被紅波衛活活仗斃台上。

    換了地點、換了時間、換了場景…但今天對付高家叔侄的事情,本質上與當年陰家棧前對付燕國殺手一摸一樣,宋陽只是穿針引線、整合資源,最後順勢而起發動兇猛一擊!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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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6 21:14:41
第四十六章 獻藝

 高姓叔侄伏法。正如宋陽進城前在旅店早飯時和顧昭君說得那樣:穩贏的事情。

    從姓高的打定主意要對付宋陽那一刻起,他們叔侄兩個就已經把腦袋探到閻羅殿的鬼頭鍘下了。宋陽幾乎什麼都沒做,有任小捕在,也實在不用他多做什麼。除了最後在台上問話秦錐、鼓動民情。

    這麼做固然是要把姓高的活活釘住,但更重要的,此刻青陽城人人皆知,鎮西王麾下紅波家將曾何其榮耀、麾下戍邊雄兵何等英勇。

    這次任小捕又幫大忙,宋陽打算還她一份人情……對於鎮西王、紅波府來說,沒什麼比『威望』、『民心』更好的禮物了。而且西線艱苦,兵源始終是個問題,恰巧宋陽聽秦錐提起過,不久之後鎮西王會在青陽州徵兵…可想而知,這一次應徵入伍的青壯,應該會多過往昔吧。

    至於他幫劉太守的開脫,一來太守大人和這件事的確沒太多關係,純粹是被姓高的拖下了水,多殺他一個宋陽也不覺得更痛快,能饒人處且饒人吧;另外,即便宋陽無心政治,也明白能做到太守之職,身後會涉及方方面面數不清的關係,平西王府想要拿下他當然不難,但事後也要花費些心思來平復因此而起的紛爭。

    任小捕給宋陽幫了忙,宋陽不想她再招惹麻煩。

    不過讓宋陽沒想到的是,當『禮物』送到,公主殿下不僅穩穩接住,還『再上層樓』,隨行太監有條不紊公佈『真相』,讓鎮西王府更添『懲辦惡吏、主持公道』的美名。

    任小捕也懂得『順勢而起』了……就憑著她那份毛躁性子和大大咧咧的性子?

    事情不難猜,稍加琢磨宋陽就想通了,公主殿下身邊還有高人。

    辦過了案子,拖走了屍體,潑水沖掉血跡,『奇士』還得接著選,隨著公主一聲令下,選賢盛會繼續,唱號小吏再度開口:「宋陽,青陽州燕子坪人士,十八年紀,獻技…實話。」

    任小捕覺得自己對宋陽『知根知底』,本以為他獻藝多半是針石、藥理上的本領,沒想到居然是『實話』,意外之餘納悶開口:「什麼實話?這也算本領?你叫宋陽算不算實話?」

    在台上宋陽依足規矩,先躬身施禮,而後規規矩矩地回答:「算!不過我要說的『實話』,應該都是大家沒聽過的。」

    任小捕笑眯眯地:「先說一句來聽聽。」

    「一般人都舔不到自己的胳膊肘。」這事宋陽也試過,信心滿滿。

    台下無數百姓,十個裡有八個當場就試,果然沒人能舔到自己的胳膊肘,台上的諸多官員也有想試試的,但大庭廣眾、官家威儀,哪能聳肩伸舌頭,強行忍住了。公主殿下坐在絲綢帷幔中,她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她,是以毫不顧忌,右手扳著左肘伸脖子吐舌頭…片刻後換手…最後頹然放棄。

    任小捕笑:「還有麼?再說一句來聽聽。」

    「坐在椅子上,背脊貼住椅背,若不向前伸頭傾肩膀,單靠腰腿力量永遠也站不起來。」這次台下站著看熱鬧的百姓試不了,但台上落座的眾官都在不動聲色中試過了,任小捕當然更不例外,站不起來。

    這下子任小捕興致大增,笑道:「還有麼,繼續說。」

    「豬不會抬頭看天,它沒法仰脖子。」

    話音落處,剛剛費盡力氣也站不起的的太守大人就抬頭望天…不止他,台下百姓還有不少人和他一樣,純粹是慣性使然。旋即眾人反應過來,哄的一聲都笑了起來,誰也不會對這個小小玩笑當真,心裡大都想著回去後要自家養的豬試一試抬頭看天。

    大家收回目光,再次注視台上宋陽,宋陽正要繼續向下說,臉色陡然一變,似乎察覺到巨大危機,伸手指向天空大吼:「小心!」

    眾人盡數驚愕抬頭,宋陽卻對著公主絲幔說出了第四句實話:「突然抬頭時,所有人都會張大嘴巴。」任小捕正抬頭看天,是以沒能看到台下無數張大的嘴巴,不過她信宋陽的話,因為她自己的嘴巴現在還張著。

    任小捕哈哈大笑,連聲催促:「再來再來。」

    「還多得很,蜂蜜永遠也放不壞;大象無法四足騰空、跳不起來;黃牛會上樓梯、但不會下樓梯;鱷魚永遠不會伸出舌頭;鴨子的叫聲從不會引來回聲;把蟑螂的腦袋砍掉它還能再活數日,最後被活活餓死;嬰孩出生時全身近三百塊骨頭,長大成人卻只剩二百零六塊……」

    說到這裡,宋陽聲音緩住,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欽差所至如聖上親臨,妄語便是欺君。我說的這些,諸位回去後盡可驗證,絕無半句虛言。」

    別人或許會有懷疑,但任小捕信,由此也大為好奇:「你怎會知道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宋陽回答:「家學緣故,小人自幼隨長輩隱居偏鄉、潛世修行,以求洞徹天機、度己度人。家中長輩指點,天地玄機藏於天地,想要悟就先要看……一點一滴,仔細觀察。」

    修行?任小捕被宋陽氣得想笑,不過還是忍住了:「剛才你說的事情雖然有趣,但就憑這些,還不夠資格隨本宮入京。」

    「那些事情都是我在修行路上、觀察自然時發現的小趣,說出來只為博大家一笑。」宋陽微笑:「但是看得多了,看得細了,漸漸也就有了心得,正如家中長輩所言,天地玄機藏於天地……大至宇宙星河、中至富國強民、小到修身自省,皆可從自然中領悟。」

    不久前從顧昭君處得知『選賢』後,宋陽咬著筆桿冥思苦想,就是在回憶上一世裡當成笑話說的那些『冷知識』。宋陽沒天真到想要靠著『舔不到胳膊肘』這樣的小知識來入選『奇士』,這些不過是引子。

    『奇士』是用來昭顯南理國威的。國威是什麼?宋陽用自己的思維去理解,大概分作『經濟』、『軍事』、『文化』、『政治』這幾個方面。

    其中經濟是不用想了,南理歲入能有燕國的一成就不錯了,豐隆皇帝一發怒還摔筷子呢,這種真金白銀的比拚,也不是一兩個人能代表的;

    『文化』這一層,宋陽倒是考慮過,『抄詩』的確是個捷徑,可是很快他又放棄了這個想法。原因很簡單,詩詞比拚的是底蘊和才情,要有真本事才能扣題、應景。

    有過一世為人的經歷,名詩好詞他還記得一些,這些或能勉強成為他的『底蘊』,但才情呢?他沒有。他能背李白杜甫白居易,但最簡單的、欽差要是讓他以這場『選賢』為題,現場作詩,宋陽就只能吟上一句:人山人海人真多,大家看得笑哈哈……要靠詩詞出頭,一定會有人來『出題』要他『七步成詩』,宋陽可不敢指望,人家能把他帶到一處瀑布前,成全他念出『疑是銀河落九天』。

    至於『軍事』,蕭琪相馬和劉二馴鳥都在此列,宋陽找不出自己在這方的長處。

    是以只剩下『政治』了。而『政治』兩字含義空泛,只要與民生相關皆在其中,憑著前世和今生信息量的高度不對稱、『千年』後相對成熟的社會模式下的切身生活體會、任何一個普通現代人都學過的自然、社會的知識、再加上一點點口才……這裡才是奪取赴擂一品資格的真正捷徑。

    唯一可慮的,宋陽這次要做一個『有獨特見地的思考者』,可他十八歲,有點太年輕了,年齡和身份不搭調,所以他才要用那些『冷知識』做引,引出自己『潛世修行』的經歷,引出自己後面的言論都是從『領悟自然而來』的原因。

    說穿了,包裝吧。

    宋陽負手而立,神色從容。任小捕卻覺得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居然挺好看,靜靜看了他一會後,才開口問道:「宇宙星辰、富國強民、修身自省,你都有見地?」

    好看歸好看,任小捕還是覺得宋陽這次的牛皮吹得有點太大。

    宋陽笑了笑:「偶有所悟,還請公主殿下和列位大人驗證。」

    話出口,台上列位大人之中有一人面色不悅,冷哼出聲。青陽司馬。

    剛剛高長史的案子裡,太守以下眾多青陽官吏都看得出宋陽和紅波府有淵源,現在宋陽登台,誰都不會說個『不』字,再加上『冷知識』有趣,人人都是一臉笑容。

    這位青陽司馬,學識上沒的說,但為人呆板、脾氣上倒和尤太醫有幾分相似,本來司馬的職別、地位和長史差不多,但就是因為這副天生的性子,他越來越混不下去,被高長史牢牢壓出了一頭。先前見長史伏法,司馬大人還挺高興來著,也在笑呵呵地看宋陽獻藝,可是到後來宋陽把話題挑上了天,司馬大人又犯了書呆子脾氣,打從心眼裡覺得小子狂妄,冷哼一聲已經算客氣的了,要不是顧忌公主,他早就出聲詰難了。

    任小捕對青陽司馬毫不理會,對宋陽說道:「那你說說,該如何富國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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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飯桶

 宋陽笑:「富國強民啊,簡單的很,只要南理多出幾個天才,就成了。」

    司馬大人當即翻臉,險險就要拍桌子喝罵,幸虧劉太守手快,伸臂攔住了他。

    宋陽假裝沒看到,慢聲慢語地繼續向下說:「天才是什麼樣的人?古時有人製造了鐵犁,讓農家事半功倍;有人想到了馬鐙,讓騎兵馳騁疆場;有人發明了鋸子,讓工家得以精工細做。這些人都統統是天才。能以一己之力改變,讓生產變得簡單高效、讓兵馬變得強壯可怕,這樣的人就是天才,南理要是多出些天才,又何愁不興旺…可是天才從何而來?」

    「單以鐵匠而論吧,一千個好匠人在做活的時候,至少會有一百個人會花費心思,追求省力、高效且不失精巧的辦法;一百個這樣的辦法裡,也許有十個是可行的;十個可行的法子可以互相彌補、彼此融合,最後精煉出的,或許就是當年的馬鐙、鐵犁。我說的數字比例不用計較,只消明白道理就好:天才不是從土里長出來的,而是由人才而來。只有人才足夠多,才有望『催生』出天才。想要天才,非得有大把人才不可…人才又是什麼?」

    「或文韜、或武略、或冶煉、或藥石、或星卜…諸多學科中至少精通一樣,能發揮所長為國效力,才算得人才。人才又從何而來?」

    「人才自百姓中來。現在南理百姓中,十人中一人識字;十個識字之人中一人有幸得到專門培養;十個得到專業培養的人裡或能出一位人才。不過,若是國內百姓人人識字、人人懂得數術、人人都有機會讀得到、看得懂先賢著述,那我南理會出多少人才?」

    宋陽忽然把話鋒一轉:「天地奧妙無窮無盡,宋陽有幸悟出其一:質變是由量變而來。這便是天大的道理了!讀書的人多了,才會有人才不停湧現;人才多了,方有望現出天才。我說的讀書,不單是經綸文章,而是文、武、軍、醫等諸科學問,綜合教育。」

    司馬大人臉上的怒氣不知何時已經消散無形,換而皺眉凝思,特別在聽到『質變是由量變而來』的說法後,目光明顯亮了起來。

    而宋陽的聲音不停:「想要富國強民、想要傑出天才、想要無數人才?唯有一個辦法:辦學、開啟民智。由朝廷興辦學堂,變私塾為公學。」

    說到這裡,宋陽突然收聲,沉默了片刻後伸手向台上諸多城吏一一指點,出口不敬:「如今南理,指不上你、指不上你、指不上你,」說著,又伸手指向台下:「指望不上你們、也指望不上我!所有大人、成人統統指望不上!人人都為稻粱謀,即便學堂免費,你們誰還有那份精力、那份心思去讀書?何況心智成形,再去讀書也未見得會有什麼效果。想要富國強民,你我皆無用,唯有……娃娃!今日此間少年,才是明日南理雄於天下的希望所在!」

    公費辦學,義務教育、諸科兼修,等到了一定年紀再擇優錄取,由國家資助繼續深造。從現在的國家選拔人才變成未來的國家培養人才。這是任何一個『千年之後』的人都有的認知,宋陽自然也不例外,侃侃而談……

    「歸根結底,只有三個字:少年強!」大致說過辦學的模式、廣設公費學堂的好處,最後宋陽朗聲念道:「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中土,則國勝於中土,少年雄於天下,則國雄於天下。」

    『少年中國說』中的警句,梁啟超先生的名言,前一世裡被宋陽奉若經典、倒背如流,雖然這一段鏘鏘之言中的『獨立、自由』不是這一世的常用詞,但是宋陽不捨得改動。但原著中的『歐洲、地球』實在不改不行,被他變成了『中土、天下』。

    言辭精煉,道理也不用再去解釋。南理羸弱,朝夕之間不可能突然崛起,想要強盛起來就非得重視國家的未來、重視少年不可。

    任小捕嘴硬,口中一直說著要『秉公行事』,心裡早就給宋陽發了『通行證』了,加之宋陽說的也的確不錯,當即喜滋滋地說道:「好個『質變有量變而來』,好個『少年勝於中土則國勝於中土』,過了!」

    這時候台上落座的青陽司馬忽然站起來:「且慢!」話一出口,司馬大人猛地省起自己這是在叱喝公主,忙不迭躬身施禮,語無倫次地解釋:「下官並非、並非…請公主恕罪…下官不是不許宋、宋先生過選,只是要請宋先生留步,老朽還有一事請教。」

    宋陽對老先生毫不反感,微笑著行了個禮:「大人何事垂詢?」

    「一番少年強國之說震耳發聵。剛剛先生還說過,自天地中悟出了『修身自省』……老朽忍住不想要請教先生的修身之說。」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這次宋陽沒再長篇大論,只輕聲說了這一句。而後耳中明明白白地聽到公主絲幔中,有一個輕而又輕的女子聲音,低低喝了聲:「好!」隨即任小捕的聲音響起,也很輕:「好在哪?他說的啥意思,姐姐聽得懂?」

    宋陽中選,並沒急著走向中選者所在的席位,而是轉身面對東方遙遙一拜,向另一世上提出『少年強』、『天行健』的先賢拜謝,旁人只道他從『天地中領悟』,此刻在拜謝天地。

    正行禮中,忽然傳來『咚』地一聲悶響司馬大人正一拳砸在桌案上……他才剛從『天行健』之說中回過神來,滿臉驚喜模樣,再見到宋陽正『向天地行謝禮』,老先生這才明白自己有失態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一半是為了掩飾,一半出自真心實意,乾脆隨著宋陽一起,長身施禮,一併拜謝天地。

    他旁邊的太守愣了愣,隨即醒悟,這是個對上能顯敬畏、對下則顯謙懷的大好機會,也起身一起面向東方而拜。太守一動,台上諸多官吏也都急忙起身、跟隨。

    台上眾官拜謝天地,台下不少百姓也有樣學樣,轉眼之間台上台下一片肅穆,任小捕低低地聲音又從絲幔後傳進宋陽的耳朵:「這麼多人一起拜天地……」

    旁邊那個女子輕笑著糾正:「拜謝天地!」

    宋陽禮畢起身,向著二傻和蕭琪所在的席位走去,可是還不等走過高台,台下驀地傳來一個語調輕蔑、發音晦澀的笑聲:「喂,小子,慢走一步,問你個事兒。」說話的是個肥胖大漢,膚色黝黑塌鼻狹目,頸下掛著一隻明晃晃的黃金項圈,衣著顯眼,全不同於南理服飾。

    在胖漢身後還跟著七八個人,打扮都和他相似。宋陽以前幾乎沒離開過小鎮,談不上見識,但也能認得出這幾個都是吐蕃人。

    吐蕃屢屢犯邊,侵擾南理,但兩國表面上還是友好睦鄰,仍有通商往來,常常會有吐蕃商旅深入南理,燕國也是如此,當年榮友全就是打著商人旗號入境來殺宋陽的。

    從來南理朝廷就有嚴令,為了不給吐蕃落下刀兵藉口,要保護州官保護這些吐蕃商人,一來二去更助長了他們的氣焰,吐蕃商人在南理境內也跋扈得很。

    宋陽止步,循著聲音望了過去:「說。」

    吐蕃首領咧嘴而笑:「你們這是干嘛呢?說是唱戲不見你們畫臉,說是耍猴又聽不見敲鑼……」話沒說完,週遭已經怒罵聲起,秦錐乾脆二話不說,邁步就要下台,宋陽卻伸手攔住了他。

    秦錐聲音低沉:「此事與你無關。」他是好意。要是秦錐、紅波衛出手,那幾個吐蕃人無論打死打殘,事後自有紅波府撐腰;可要是宋陽動手,朝廷或許就是另一種態度了。

    宋陽搖頭,他有自己的道理:「我要是已經下台,你怎麼收拾他們我都不管;可我還在台上,這伙子人就是搗我的亂。」任小捕本來已經翻臉,但一見宋陽攔住了秦錐,知道他要管這件事,當即傳令紅波衛按兵不動。

    此時台下青陽百姓激憤,若非官兵苦苦阻攔早就衝過去活拆這幾個狂徒了,太守大人也沉下了臉,但公主不吱聲,他不敢傳令。

    在眾人斥罵聲中,吐蕃首領做出恍然大悟狀,放聲笑道:「你們在選南理奇士?只要有所長就能參選?哈哈,正好。」說著,伸手把肚皮怕得啪啪響:「我能吃,在吐蕃就是出名的飯桶,能不能上台,靠著這副肚皮過一過南理奇士的癮。」

    南理眾人更怒,宋陽卻隨之笑道:「嗯,吐蕃盛產飯桶我倒是早有耳聞,今天見到了個活的,開心得很。」

    轟的一聲,台下青陽城百姓盡數大笑,故意放開聲音,能笑得多響亮就笑到多響亮。

    吐蕃首領漢話不錯,但畢竟不是母語,比不得宋陽『土生土長』,沒法和他轉繞文字功夫去鬥嘴,惱怒之下口中嗚哩嗚嚕,用家鄉土話咒罵。

    宋陽轉頭望向任小捕處,先躬身施禮:「草民齋心不齋口,請公主掩耳免得驚擾了敬聽。」說完回過身來,伸手一指吐蕃首領:「飯桶,我糙你嘛。」

    宋陽聽不懂吐蕃話,但知道對方在罵他,前世加今生宋陽從來都不是挨罵不還嘴的性子。

    南理百姓誰也沒想到,剛剛還在台上鏘鏘布道的青年才俊,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潑皮少年,直接罵出市井髒話,齊齊都是一愣,而片刻後再度放聲大笑,就連一向刻板的老學究司馬大人也手捻鬍須哈哈大笑。更有無數人不約而同,學著宋陽的語氣手指吐蕃商人齊聲大罵:「飯桶,我糙你嘛!」

    千萬人齊聲惡罵,聲音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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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烈酒

 吐蕃首領氣得臉皮焦黃,但至少明白言語刻薄只是自取其辱,揮手怒道:「南理人和燕人一個德行,就知動嘴皮子,敢不敢讓我們上去,敢不敢和我們比一比!」

    宋陽對他招了招手:「飯桶,上台來。」

    吐蕃首領咬了咬牙,頂著『飯桶』之名邁步上台,不止他一個,身後還跟了矮小女子和乾瘦中年。

    「比什麼?」宋陽打量著三個人。

    吐蕃首領又現狂妄之色:「南理人天生體弱,和你們比武也勝之不武,你們不是在選奇士麼?琴棋書畫什麼都能比……我們就按南理選賢的規矩,來比三樣本事!」

    跟著,吐蕃首領一拍自己的胸口,甕聲甕氣:「找人和我比喝酒!」

    他說完,身後的矮小女子踏上一步:「找人和我比唱歌。」

    乾瘦中年聲音低沉得讓人恨不得趴到地上去聽:「找人和我比坐禪。」

    宋陽眨了眨眼睛,饒有興趣:「怎麼個比法?」

    吐蕃的胖子首領伸手,啪啪啪拍了幾聲,台下的隨從立刻拋上來幾隻皮製酒囊。胖子接了後往宋陽跟前一擺:「換著喝!把你們南里人最烈的酒拿來我喝,你來喝我的這些酒,誰先醉倒誰就輸。」胖子不是來比酒量的,他要比的其實是酒。當時南理釀酒還沒有蒸餾技術,全都是果酒、米酒,度數低淺,昨天宋陽請客曲氏夫婦,喝得就是這種酒。但高原上已經有了烈性白酒,力道十足。

    吐蕃首領的話還沒說完,怪聲笑道:「南理的酒都是娘們喝的,老子連著喝上十天十夜,最後也是一泡尿的事。」

    宋陽笑:「聽你這麼說,有點分不清你到底喜歡喝啥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比喝酒這事她來。」說著伸手指了指二傻身邊的蕭琪。

    蕭琪的酒量比著秦錐還要強上一截。少女點了點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宋陽轉目,望向矮小的吐蕃女子,對方隨之開口:「南理的調子,依依呀呀痠軟肉麻,待會我將高歌一曲,讓你們聽到高原雄闊,只要你們南理也有人能唱出和我類似的調子,就算我輸!」

    宋陽發問:「不是學你唱歌,而是唱一首更加雄闊浩渺的調子,就成了?」

    吐蕃女子傲然點頭,隨即又說了句:「唱歌不是打殺,勝負都由人心而定,要是南理人打定主意不要臉,非說自己的陳詞濫調比我唱得好,那我乾脆現在就認輸!」

    宋陽咳了一聲,笑道:「想輸得心服口服,我成全你。」說著,對台下招了招手,笑道:「曲大叔、曲大嬸,這次要找你倆幫忙了。」

    來自南理山區的歌者夫婦,昨天未能過選但也沒有馬上離開,今天也來了,擠在人群裡看熱鬧,宋陽一早就看到他們了,還笑著打過招呼,現在出言相邀,兩口子痛快點頭,攜手上台。

    宋陽又問那個乾瘦中年:「你說的坐禪,又是怎麼個比法?」

    乾瘦中年翻手取出兩隻銅缽:「缽中滿水,坐禪時置於頭頂,誰的水先灑出來便是輸,南理不是佛學昌盛麼,隨便你們去找高僧來比。」

    燕、南理、吐蕃三國都尊佛,但漢人的佛家是禪宗,吐蕃則是密宗,許多人自幼便苦修,這個乾瘦中年也是如此,他要坐禪,直到缽中水揮發到一乾二淨猶自一動不動。

    太守大人微微皺眉,青陽城裡能坐禪入定的高僧也不少,未必就輸了他,但這些人明擺著是來搗亂的,一坐下去三天三夜不動,選賢之會還怎麼接著向下開。

    宋陽倒好說話的很,點頭笑道:「這個也簡單,就依你,待會讓他和你比。」說著,伸手一指正呵呵傻笑望著高台的劉二傻。

    二傻大包大攬用力點頭,而後小聲問蕭琪:「啥叫做饞?」

    問過了如何比試,宋陽又把目光轉向吐蕃首領:「賭注呢?怎麼說。」

    吐蕃首領昂首挺胸:「我們要輸了,磕頭認錯;你們輸了倒不用下跪,只要公主親口封我們個『南理奇人』…嘿嘿,吐蕃的飯桶做了南理的奇人,我想著就高興。」

    「再加一條。」宋陽應道:「要是你們贏了就照你說的做;要是你們輸了,咱們再加賽一場。」說著,宋陽臉上的笑容不見:「你不是說南理人天生體弱,不善武鬥麼,你們三個要是輸了,就還有個機會,找你手下最兇猛的那個,和我打。」

    說完,宋陽的神情又輕鬆起來:「打贏了我,還算你們贏。輸給我,不光磕頭認錯,還要賠銀子、賠東西…總之你們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腦輸給我,人我不要,你們光著屁股回去就是了。」

    吐蕃首領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南理人原來不止體弱,腦子也是弱的,不佔你便宜我都不好意思!成了,趕緊開始吧。」說完,他又想起一件事,冷笑著補充道:「再嘮叨一句,老子比喝酒,喝的就是你們南理的酒!吐蕃的烈酒、草原的燒刀子,老子犯不著來你們這裡喝。」

    宋陽輕鬆揮手:「放心,我是南理人,釀出來的當然就是南理的酒……我現在就給你釀!」

    吐蕃首領愕然:「現在釀?那要等多久。」

    「至多一個時辰。」宋陽扔給對方一句,而後走到秦錐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話,請他幫忙準備些東西,秦錐立刻指派人手去辦,不多時大量南理果酒運到高台,同時還有火爐、砂鍋、漏斗、竹管、鍋蓋大的銅盤等等各式炊具。

    在吐蕃人的納悶目光裡,宋陽高高興興的忙碌起來……南理果酒度數低?沒關係,從低度酒中提取酒精,只需要簡單的加熱、蒸餾、冷卻,上一世學過化學、這一生隨尤太醫熬藥學會控制火候,這樣的事情對宋陽不過小菜一碟。

    想要喝烈酒?宋陽摩拳擦掌,只可惜條件簡陋沒法提出真正的純酒精。

    工序並不複雜,宋陽演示了過程後,就把『釀酒』交給了秦錐等人,又轉身走向曲氏夫婦。

    曲大叔信心滿滿:「唱歌的話,就唱昨天的將進酒,保證讓番子低頭認輸。」

    宋陽卻搖了搖頭,笑道:「用《將進酒》實在太看得起他們了,這次要勞煩下曲大嬸。」

    兩口子面面相覷,不明白他的意思,宋陽也沒多解釋,只是請兩位歌者移步,隨他一起走向距離高台不遠的樓閣中……臨走前,宋陽還不忘囑咐秦錐,和吐蕃人白字黑字簽下賭約,以免他們賴賬。

    宋陽和曲氏夫婦再回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時辰,紅日西斜天光漸暗,高台四周點起了熊熊火把。宋陽一上高台就笑道:「好濃的酒香!」拎起『提純』後的酒罈,輕輕抿了一點,笑容更盛:「這酒啊,簡直就是給驢預備的!」說完,轉頭望向吐蕃眾人:「三位,誰先請?」

    吐蕃首領不懂釀酒,根本沒看懂宋陽在做什麼,大步踏上,縱聲吆喝道:「擺碗!」

    兩排大海碗擺開,分別倒入吐蕃烈酒和『宋陽特釀』,少女蕭琪對著宋陽盈盈一笑,舉起一碗吐蕃烈酒一飲而盡。

    烈酒力道了得,一碗入服少女的雙頰飛紅,或許是急酒醉人,蕭琪一反平時怯生生的態度,揮手把空碗砸碎在地,伸手一指吐蕃首領:「飯桶,到你了!」

    吐蕃首領滿臉不屑,拿起一碗『宋陽特釀』卻不急著喝,而是似模似樣將其以雙手高舉,遙遙對著西方一拜,用漢話高聲唱誦:「祝我吐蕃雄主萬歲無疆,千秋百代,一統中土!」

    遙祝之後,吐蕃首領一甩衣襟,擺出一副豪邁架勢,舉碗痛飲……一口。

    就一口,然後『噗』的一聲,入口的『好酒』全被他噴了出來,吐蕃首領大咳,神情狼狽無比。

    酒水好喝是因為其中添加了諸多香料,與酒精味道相輔相成,化作熏人香氣,可是經過了『蒸餾』的、足有八十度上下的烈酒,哪還有一點香料味道,入口只剩酸澀苦辣和直衝肺管的霸道,比著攪了三斤辣椒粉的馬尿也不遜色,當真如宋陽所言,根本就不是人喝的。

    吐蕃胖子噴酒,台上台下笑聲如雷,任小捕更是樂得摀住了肚子,只有宋陽一本正經:「祝吐蕃雄主霸業永在的酒,你噴了?」

    不知是嗆得還是臊的,吐蕃胖子面紅耳赤,咬著牙端起大碗仰頭猛灌。開始幾口還能勉強下嚥,可是才喝到一半,滿是肥肉的胸口就開始劇烈起伏,碩大的肚腩也抽出不停……要知道這不單單是酒量的問題,而是這樣的高度『特釀』已經超出了身體能夠接受的程度,要是淺斟慢酌或許還好些,這樣大口吞嚥,身體立刻產生反應,從腦到心再到諸多臟器全都開始本能排斥,根本就不是胖子能夠控制得了的。

    喝到只剩小半碗的時候,胖子終於再也忍受不住,海碗脫手摔得粉碎,整個人伏倒在地哇哇嘔吐,鼻涕眼淚塗滿了一張胖臉。

    宋陽嘖嘖搖頭:「這就完了?半碗酒就喝成這樣,看來你那祝酒詞可不太吉利……飯桶,你自己說,這一場誰贏了?!」

    哪還用胖子自己說,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分得出,隨著宋陽大喝,四周猛地爆發出震天價似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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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做水

 胖子首領敗陣,瘦小女子二話不說,緩緩吐納幾下之後,直接放聲高歌。

    與漢曲的柔美、草原歌聲的蒼涼不同,高原曲調在雄闊中透出一份壯麗、一份清澈,平緩時彷彿靜謐神湖,而激昂時又似奔騰大河,瘦小女子在族中本來就是出名的歌者,嫁了胖子首領隨他一起行商,因為常常遠足,她的見識比起高原上其他歌者又高出了一籌,此刻演繹的高原曲確實不同凡響。

    遼闊高原,聖湖長河,點點滴滴盡在歌聲之中,她剛剛開口時,青陽百姓還在起鬨聒噪,可不知不覺裡,嘈雜聲音漸漸退去,就只剩她的歌聲。

    矮小女子,也好像隨著歌聲一起,漸漸變得豐滿、變得透徹、變得純潔。

    一曲終了。

    矮小女子並未像在族中獻唱後躬身施禮,而是揚起了下頜,傲然微笑。

    宋陽由衷讚歎:「當真好聽。」說著,笑容真切對著矮小女子點了點頭:「能娶了你也是福氣,這樣的歌聽不膩的。」

    矮小女子並不接受讚歎,把目光斜忒向曲氏夫婦。

    曲大嬸略顯侷促,把目光望向宋陽,不太有把握的樣子。

    宋陽撓頭:「您要不唱,就得我唱了……」

    兩口子同時笑出了聲,剛才在樓台學歌時他倆已經領教了宋陽的嗓子,到現在還想不通,長相清秀、說話聲音也算不錯的青年才俊,怎麼唱歌聲音好像用鋸子鋸鴨脖子似的。

    曲大嬸笑過,放鬆了一些,深深吸氣,緩緩吐字開聲獻唱: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

    來自高原的調子,有哪首能比得過它——前一世中膾炙人口,唱遍萬里江山的《青藏高原》。

    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連

    那可是『真正』高原!

    這是一支有靈魂的曲子,就如高原上的雪山、白雲,它不是死物,它的鮮活與生動無以倫比。

    神秘且美麗,寧謐卻友好。

    這支曲子不用去演繹。

    矮小女子用自己的高原調去歌頌美麗;但這首『青藏高原』,早就把高原的一切融入曲中。

    兩支曲子的差別,就如高原上的水與天的距離。前者的寧靜來自環境;而後者的聖潔則是因為它自己。

    而最最重要的,《青藏高原》本身就是高原調子,南理人的口中,唱出了比高原歌者更雄闊、更純淨、更壯麗、也更『高原』的高原調子。

    這首歌宋陽只會哼哼,前後幾個高音他一個唱不上去,但曲氏夫婦本來就是歌者,精通音律,很快就整理出基調,而曲大嬸的嗓音略帶嘶啞、音域了得,完全能勝任。

    不用精通,只要能勝任就足矣了。至於其他,只要把歌詞稍加修改就啥事沒有了

    當曲大嬸把最後一處調子越拔越高,疊疊沖沖,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氣呼吸,不敢稍稍用力,生怕自己的氣息會碰碎了那道驚采絕豔的風景……歌聲散盡,又過半晌,喝彩聲如雷奔放。

    因為曲風,所以宋陽選擇了『青藏高原』,不出所料,完勝。

    宋陽走神了。

    上一個世界中的歌聲,今天再度聽到,恍如隔世?

    已然隔世。

    直到秦錐拍了拍他的肩膀,宋陽才清醒回來……清醒的是意識,但心情仍舊迷亂著,宋陽並未去看矮小的吐蕃女子,而是望向了曲大叔:「大叔,勞煩您,我想聽將進酒。」

    曲大叔呵呵一笑,開口便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宋陽心中和應著:不復回。

    而《將進酒》不停,這一闕豪邁,足足壓沉斜陽……如果說前一首青藏高原像一朵白雲,高遠空靈;那《將進酒》便是一場暴雨,暢快淋漓,與曲大嬸高歌時的寂靜無聲不同,曲大叔每一句唱聲落下,都會炸起一片喝彩回應!

    一闋完,宋陽也終於呼出了胸中的濁氣,從前生回到今世,轉頭問吐蕃女子:「怎樣?」

    好的歌者,一定會被『真正的聲音』的折服,吐蕃女子也不例外,臉上的輕蔑早已消失,換而誠懇笑容,對著曲氏夫婦折腰行禮。可是起身之後她正想說話,剛剛幾乎把胃口都吐出來的吐蕃首領忽然搶道:「南理人自然向著南里人,你們的歌唱得再差,照樣也是滿堂彩,這一場的輸贏根本無法計算。」

    吐蕃女子先是一愣,旋即面色難看,轉身與胖子用土話爭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語氣十足激烈,爭吵片刻,胖子揮手一記耳光,打得妻子斜斜摔了出去,又回身對宋陽道:「第一場輸了,第二場做和,第三場,比坐禪。」

    台下噓聲、罵聲四起,宋陽抬手虛按壓下喧嘩,快步走到吐蕃女子身旁,伸手把她扶了起來,沒去矯情輸贏,而是認真問道:「用不用幫你打還他?」

    高原女子的性情比著漢人女子潑辣得多,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跡,出口就一個字:「打!」

    宋陽也痛快,回頭就喊:「秦大哥!」

    秦大哥跨步、抬手,耳光清脆,偌大個吐蕃壯漢挨了他一掌,身子直接橫飛起來,重重摔在地上。打過之後宋陽哈哈大笑道:「你老婆要打你,我們暫時做一會娘家人,這算是你們吐蕃自己人間的事情,別賴在我們南理頭上。來來來,第三場比坐禪。」

    二傻早就問明白了啥叫『做饞』,走到高台中間直挺挺地坐下去,對方那個乾瘦中年比他正式多了,先行禮膜拜神佛,而後雙腿大盤膝,穩穩坐好,又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兩個銅缽:「注水、上頂。」

    宋陽親力親為,把清水注入缽盂,先將其中一隻擺放在二傻頭頂上,收手之際藉著衣袖掩飾五指輕拂,連封二傻頭、頸、肩、後背七處大穴,至少保證二傻短時間內動不了。

    二傻身子僵硬無法稍動,但眼珠還靈活得很,死乞白賴的向上翻,應該是想看看頭頂上的水缽。

    宋陽又把另一隻缽盂放到了對方頭頂上,仍是藉著衣袖掩飾,另外做了個小小動作……而後宋陽退到了秦錐身邊。

    秦錐身手好,眼力更好,再加之他距離二傻很近,看到宋陽的封穴手段,但仍皺眉道:「時間長了還是不行的。」

    宋陽呵呵笑道:「時間長不了!」

    僅僅半盞茶的功夫之後,二傻這邊毫無動靜,但吐蕃中年頭上的那缽清水,竟開始升起了裊裊白煙。秦錐納悶,走上前兩步,很快看清楚,對方的缽盂裡不止生出水霧,還有小小的氣泡一個接著一個地冒出,很快連接成片,密密麻麻地扒在四壁上,就算是小娃娃也看得懂,這是清水快要被煮沸前的情形。

    秦錐心裡吃了一驚,僅憑頭頂接觸就烘開了一缽清水,這得多強的內功底子。

    但是再看吐蕃中年,臉上肌肉扭曲、額頭青筋暴露,盡數痛苦神色,怎麼看也不像是他自己在燒開水。而宋陽的笑聲也響了起來:「大師,咱是比坐禪,不是比做水,您還是收了神通吧。」

    頂水坐禪,吐蕃苦修能堅持四天四夜紋絲不動,可是頂著一盆開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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