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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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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9 17:30:34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一章 不祥

 隨後兩天,宋陽都留在鎮上,串東家走西家,把提前準備好的禮物分發下去,讓他心裡格外舒適的是,鎮上鄉親很快就模糊了他的『大人』身份,宋陽還是那個陽伢子。

    日子安寧平靜,全無大事,其間只有二傻來找過他一次。

    二傻的神情有些疑惑、有些焦慮……到了小鎮之後,『劉四』雖然依舊聽話,但明顯有些不安,幾次險些跑掉,二傻不得不再把它鎖回鐵籠,這樣的狀況以前從未有過。宋陽不是獸醫,對此束手無策,只能找來幾匹黑布,把籠子罩了起來,泰坦鳥陸上的肉食凶禽,並不夜盲,不過它們習慣白天捕食夜晚休息,週遭黑暗下來,劉四果然就安順了許多。

    第三天黎明,宋陽和小九打了聲招呼,獨自出鎮進入深山,去探望他的蠻子朋友。

    一進山界,轟轟烈烈地龍雀沖完全發動,猛烈身形帶動疾風,所過之處飛沙走石,無論速度還是聲勢都堪比妖怪過境…...清晨時分,山中祥和,看不見什麼小獸,但鳥兒已經早早起來,嘰嘰喳喳得唱個不停,從這廂飛到那廂,亂糟糟地忙碌著。宋陽卻越跑越覺得不對勁。

    沒什麼特殊原因,可『氣氛』不對。

    本就五感了得,再加上逼近宗師境界的修為,讓宋陽對環境的感受愈發敏銳,不知為何,這山中正蘊了些古怪的壓抑,彷彿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前兆,週遭一切都正常,但週遭一切也很『緊張』,具體的很難說清楚,僅只是宋陽的感覺而已。

    正疑惑中,遠處忽然傳來一串淒厲啼鳴,前方遠處三頭泰坦鳥奔騰大步,凶喙前探,迎面向他衝來,惡鳥身形巨大,全力奔馳中更顯可怕,恍惚裡幾乎讓人分不清,它們究竟是真實猛禽、還是一場噩夢!

    宋陽沒有刀也不想打,他現在的修為,大鳥追不上他,正打算兜個圈子甩開對方,沒想到又有幾隻泰坦鳥從左側遠方現身,狂奔衝來,更讓宋陽意外的,新出現的大鳥眼中的獵物不是他,而是正面衝來的那幾頭同類……不過片刻功夫,兩伙凶禽就開始兇猛撲擊。

    真正的性命相搏,最原始、最野蠻的搏殺,轉眼血肉橫飛腥羶瀰漫。

    宋陽腳步稍緩,心裡多少有點納悶,加在一起七八頭凶鳥,就為了一個叫宋陽的小小肉饅頭,打生打死好像有點不值得,可是不久之後,戰團還沒分出勝負,四面八方又有新的泰坦鳥陸續現身。

    泰坦鳥根本就不去看宋陽一眼,從亂石堆後、青樹崗上、長草丘旁衝出來,啼嘯驚天氣勢洶洶,撲入最初的戰團,那場搏鬥越演越烈,在不停噴灑的鮮血中漸漸變成了一場戰爭——凶禽之戰。宋陽這才恍然大悟,這事和肉饅頭沒關係,是怪鳥間的一次自相殘殺。之前山中那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也是因此而來,這些大傢伙正準備打架。

    以前山溪蠻曾經說過,這些猛禽是群居動物,少則三五隻、多則數十頭。還有族群規模巨大的,成員數量上百。此刻的情形也是如此,幾乎沒有單獨行動的大鳥,全都是成群結夥而來。

    對它們為啥打架宋陽沒興趣,遠遠地看了一會又重新發動身法,繞開戰場繼續趕路,就在這個空子裡,還有巨鳥不停趕來撲入戰團,這場猛禽相爭規模著實不小,看來醞釀已久,一旦開打也不是幾個時辰就能分出勝負的。

    ---------------------------------

    山溪蠻對宋陽的突然到訪,充滿了意外,但這份意外並未影響接下的盛大歡慶,真正讓宋陽開心的是,蠻人們已經燒掉了那滿滿一倉的鴉片煙膏……算算時間,宋陽送藥方,已經是九個多月前的事情了。

    上次宋陽離開後三個月,鴉片煙膏的危害逐漸顯現,幾個老人、娃娃先後死去,全族的體質也愈發虛弱,再過兩個月情況更加嚴重,蠻女首領也終於明白了,神仙藥膏其實是蝕魂噬骨的毒藥。

    戒斷煙癮不是件容易事情,這個時候宋陽送來的藥方就派上了用場。尤太醫的手段了不起,藥方不僅僅是斷癮,同時厭煙和補身奇效,經過幾個月的調養,蠻子們完全擺脫了鴉片,身體也在迅速康復。之前萎靡頹廢一掃而空,又復兇猛彪悍!

    土釀、烤肉、詭異的鼓聲、嚇人的亂舞、還有夜棲時被推進宋陽帳內的三個蠻人少女……宋陽又把她們推出去了,不是他假正經,是山溪蠻的審美和漢人的差異實在有點太大了。

    宋陽本擬第二天就走,但蠻女首領堅決不肯放人,硬是把他再留下來盛情款待了一天,蠻寨中的那份熱情,真把大山都映照得紅彤彤了。

    再轉過天黎明,趁著蠻子們都在酣睡,宋陽躡手躡腳地『逃』了出來,正打算發動身法回去小鎮,忽然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陰森森地從頭頂上傳來:「留步。」

    宋陽嚇了一跳,抬頭向上望去,身邊一株足夠五抱的巨木上,一個蠻人老太婆坐在枝椏間,離地十餘丈,正冷冰冰地看著他。

    宋陽有些詫異,這個老太婆有些門道,憑著自己的敏銳五感,居然沒能察覺到對方藏在樹上。

    宋陽認得對方。

    去年第一次來到蠻寨時,宋陽大展神威,飛身躲開了山溪蠻的『九彩祝福』,其他人都沒說什麼,唯獨這個老太婆呵斥他不祥,要他立刻離開。這次再來,老太婆對他仍是沒有好臉色,目光永遠陰冷怨毒,彷彿在她眼中,宋陽是比著鴉片煙膏還要更可怕的毒藥。

    老太婆聲音嘶啞,開口時還是那件舊事:「九色不沾,你身染惡煞,山神定你此生無親、無故、無妻子兒女、無至交好友。」

    這詛咒有點太狠了,宋陽聽得眼角直跳,不過轉念一想也實在不用跟一個野人老太太計較啥,搖頭笑道:「不光山神這麼說,我還是天煞妖星來著。」

    老太婆不理會宋陽的話,逕自向下說道:「孤寡之人,身邊不該有親朋好友,把你當做親友的人,就只有一個下場……寨子裡所有人都明白此事,只是誰也不提。」說到這裡,她突然雙膝一軟,竟跪倒在宋陽身前:「別再來山中。」

    這些神神鬼鬼的說法宋陽當然不會去當真,可是蠻人信,所有的蠻人都相信。只是宋陽有恩於他們,所以熱情相迎……既然如此,又何必總跑來給人家添噁心。不過下次任小捕要親自來探望小妖怪的話,得提前給她打好招呼,人家潑染料的時候別躲。宋陽是向旁邊跨出一步,不去受她的跪拜:「明白了,以後我不來了。」說完轉身欲走,不料老太婆又嘶啞叫道:「慢!」

    宋陽皺眉:「還有什麼事?」

    「前一陣,我去燕子坪上找過你,你不在。」說著,老太婆站了起來:「山溪一族知恩圖報,受人恩惠就一定會還,你雖然不詳,但也不例外。我有一份禮物送你,還你救我山溪族人這個天大人情。」

    宋陽這一生裡盡遇到怪人,早都見怪不怪了,聽到『禮物』兩個字還挺開心的,隨口笑道:「金子?」

    「我沒錢!」老太婆正經搖頭:「你先請回,禮物我還在準備,幾天之後會送到你手上。」說完,她轉身返回寨子,在沒看宋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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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9 17:31:04
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二章 兩天

 對方不理他了,宋陽再怎麼好奇也沒辦法追問,反正送禮是好事,等著便是了,不再耽擱發動身法返回燕子坪。

    途徑來時泰坦鳥的戰場,鳥群已經不再,面前偌大一片山地血漿斑駁、殘肢碎肉與倒斃的巨鳥隨處可見,足見惡戰激烈,若凝神傾聽,宋陽還能聽到遠山裡隱隱迴蕩著淒厲嘶鳴,顯然,惡鳥之間的這場大架還沒打完,只是轉移了戰場,越打越遠了。

    宋陽暗暗咋舌,猛禽間這場自相殘殺未免太『隆重』了些,持續兩天還沒打完。這事沒有解釋,估計和它們的本能習性有關,說不定恐龍就是這麼滅絕的吧……宋陽胡思亂想,把自己給逗樂了。

    一路疾馳平安無事,但是等他返回燕子坪,小鎮上的氣氛卻有些不對頭,盤頭帶著一群手下,正沿街鳴鑼,召集鎮上的青壯。

    宋陽快步迎上去,問盤頭:「什麼事?」

    二傻不見了。

    昨天早上起來,二傻就不見人了,盤頭兒等人納悶,又去安置劉四的大屋去找,這才發現鐵籠破損,劉四也不見了蹤跡。

    事情不難猜,應該是劉四撞開鐵籠逃入深山,劉二發現後當即追了下去。二傻的智力比著平常人差一截,但一般的道理他都能明白,這回丟鳥和幾年前丟了牛不一樣,大家沒法幫他進山尋找。大鳥兇猛,除非他自己,其他人壓根不能靠近,大夥進了山,找不到劉四還好,真要找到了說不定就會變成對方的美餐。

    所以劉二沒驚動其他人,自己跑進山裡去了。

    從昨天早上等到現在,他也沒回來,同行的禮部官員最先坐不住了。鳥丟了是劉二自己的事情,可劉二要是在山裡出點意外,這些隨行小吏人人都要跟著倒霉,他們一施壓,縣太爺也有些惴惴,當即傳令下去,要盤頭集結人手進山找人。(讀看看小說網)

    盤頭說話的時候語氣輕鬆。鎮子上的人全都挨著大山從小長到大,人人都知道山裡危險,可人人小時候都跑到山裡去玩,一頭紮進去四五天再出來的也不是沒有。盤頭如是、宋陽如是、二傻當然也不例外,一般而言只要不進入山溪蠻的地盤,就不會有啥事。

    現在二傻不過進山一天多些,盤頭根本沒當啥事,可宋陽卻聽得頭皮發炸。

    聯想自己路上所見,和劉四來到小鎮不久就開始躁動不安,如何想不到,劉四會躁動,多半是察覺了深山中那些同類即將爆發惡戰。聽上去雖然玄奇,可畜生之間靈犀、感應常常會超出常人許多。劉四逃進山,很可能是『參戰』去了。二傻追進去,找死麼?

    鎮上不知道山裡的『鳥戰』,各家青壯陸續出門,說說笑笑著準備進山去,宋陽哪能再讓他們去冒險,三言兩語和盤頭說清了狀況,要他把大家散去,宋陽隨即轉身準備獨自去找人,可很快他又回到盤頭身邊:「盤頭兒,借您刀用用。」

    刑捕橫刀是公器,絕不容私自借人,但盤頭兒連官馬銀子都敢貪污,哪還會在乎這點規矩,接下刀塞進宋陽手裡。

    小九也在附近,張嘴想說和宋陽一起進山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咬著嘴唇說了句:「你千萬小心!」

    宋陽送了她一個笑容,隨即又對已經扛起獨腳銅人、準備隨他共赴深山的啞巴說道:「你留下!我沒回來前,任誰也不許進山找我。」

    宋陽多想了一步,他怕劉四兒會回來…逃回來。如果在它身後再追著幾頭成年猛禽,小鎮就該遭殃了,所以他把啞巴留下來。

    啞巴不情願,依依呀呀地想要拒絕,但宋陽態度堅決,他也只有聽話的份。隨即宋陽嗅著、跑著,選擇了一個方向,很快消失在小鎮邊緣。其他人得知大山深處的狀況,鎮上氣氛轉眼變得凝重,一個衙役湊到盤頭兒身邊:「陽伢子一個人去成麼?咱們大夥都跟去,至少能有個照應。」

    不等盤頭開口,小九就代為回答:「我家公子以前說過,那種成年大鳥,比起赤手空拳的丁字武士還要更強些。」那個衙役吸溜了一口涼氣,不再說話了。這個時候一陣香風飄蕩,南榮右荃匆匆趕來,皺眉問盤頭兒:「宋陽剛回來了?」盤頭兩句話說清了經過,南榮皺眉:「哪個方向?」

    盤頭伸手一指,南榮右荃提縱身形急追而去,從小九、蕭琪到禮部官員、甚至和她親密無間的黑口瑤直到此刻才恍然得知,這位南大家不止舞藝精湛,而且還有一身很不錯的武功。

    阿伊果追在南榮身後大喊:「等哈子麼,我同你一起!」黑口瑤的武功不值一提,要是不用巫蠱,連任小捕都能打得她四處亂跑,還沒等她跑出小鎮就把南榮追丟了,只能站在鎮口咬牙跺腳。不久之後,又有兩個少女來到鎮口,和阿伊果一樣,臉上滿滿都是擔心……

    靠著嗅覺追蹤,身法無法盡數發動,宋陽前進的速度並不快,離開小鎮不久就被南榮趕了上來。

    宋陽回頭看了她一眼,略略有些意外:「危險得很。」

    「家主交代過,還不能讓你死,他的話我一定會聽的。」南榮的聲音很輕,卻沒什麼語氣,跟著反問:「追的上麼?」

    宋陽點了點頭:「問題不大,盼著他沒事吧。萬一有事、又只能照顧一個人的話,我不會管你。」說著,宋陽抽刀,開始往刀刃上塗抹劇毒,他手上最最霸道的毒藥。

    南榮沒接宋陽的話茬,緊緊跟在了他身後,奔跑一陣,看著宋陽不停東聞西聞的樣子,她淡然開口:「好鼻子…當初在陰家棧被你識破易容,就是因為這個,可惜事後才明白,當時沒能想到。」

    「嗯,你挺好聞的。」宋陽心不在焉,隨口應了句。

    ----------------------------------

    一晃兩天,燕子坪邊緣。三個少女仍在原地守候,望著宋陽和南榮離去的方向……

    昨天夜裡,隨行的官員不肯再等,快馬趕往附近州府,尋求兵馬相助,不過一來一往路途不近,現在還沒能趕回;盤頭兒同樣焦急,帶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兄弟,幾次想要進山,最終都被小九攔了下來。如果宋陽應付不來的話,鎮上官差進去就只有送死。小九不太在意盤頭兒的死活,她只怕宋陽正陷入危局,恰巧盤頭兒等人趕去,屆時不止幫不上忙,還會牽扯宋陽一份精力來照顧他們,反倒添亂……

    兩天裡,黑口瑤的表情漸漸從擔心變成了痛心,眼中的期盼不見,換而失望、繼而絕望,眨眼時,忽然一串淚珠滾落,阿伊果聲音哽咽:「她這麼久還麼得回來,怕是回不來了。」她等得是南榮。

    焦慮之中,情緒是最容易『傳染』的,蕭琪和小九在搖頭否定的同時,眼裡的淚水卻不爭氣地湧出、滑落。阿伊果橫袖抹掉眼淚,臉上的悲慼不曾稍減,聲音依舊哽咽:「麼得哭,你們都麼得哭!萬一宋陽要回不得,還有我。」說著,她左手握住了小九的柔荑,右臂攬住了蕭琪的肩膀。

    可把兩個少女膩歪壞了,一個甩手一個甩肩,忙不迭把她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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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三章 血色

 正亂著,站在她們身旁的啞巴忽然咿啊怪叫起來,伸手向前指去……視線盡頭,一團人影正漸漸清晰、漸漸靠近。

    宋陽、南榮、二傻、還有一頭泰坦鳥。

    二傻雙眼無神、宋陽面色蒼白、南榮髮髻凌亂,三個人都滿身污血,樣子狼狽得很,而最稀奇的卻是跟在他們身後的那頭泰坦鳥居然不是劉四……身體碩壯目光凌厲,比著之前的劉四足足高大出三倍有餘,分明是一頭成年猛禽。

    心中驚奇不足一提,只要他們平安回來就好,眾人忙不迭迎上去,簇擁著他們回到鎮裡,劉二還不忘指著身後大鳥,對盤頭介紹:「這是劉四的叔,劉五。」

    只看宋陽等人的樣子,是個人都能明白他們在山中涉險了,盤頭沒去掰扯這麼混亂的輩分,而是狠狠地瞪了二傻一眼,正想開口罵他,宋陽就擺手笑道:「大夥這不都平安回來了麼,他也嚇得不輕,算了算了。」

    到鎮上,南榮和誰也不打招呼,直接去往自己的住處,黑口瑤喜滋滋地跟著她一起離開;宋陽應酬了街坊鄰居,也回了自己家,小九里裡外外跑成了一陣風,拿新衣燒熱水,給宋陽張羅著洗漱更衣,蕭琪給她幫忙,順道也把二傻也給收拾乾淨了。

    忙活半晌,宋陽總算『煥然一新』,手裡捧著杯熱茶坐在椅子上,表情挺享受……小九站在他身後,幫他擦拭濕漉漉地頭髮。

    現在屋中的人,盤頭、二傻、兩個少女和啞巴,都算得自己人,宋陽這才緩緩開口,把他們在山中的經歷仔細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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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前宋陽進山,找二傻只用了幾個時辰,算得上順利了,而真正的麻煩是在找到二傻之後。

    就是宋陽最擔心的樣子,二傻被劉四引著,一頭鑽進了泰坦鳥的戰團。這些來自遠古的猛獸打得亂成一團。幸運的是,劉四『認祖歸宗』,幾乎立刻被家族接受,二傻也發揮天賦,降服了『頭鳥』。由此,一群『姓劉的』凶禽護在二傻身邊,與其他鳥群生死搏殺。

    這場凶禽間的惡戰原因不明,恐怕山裡的泰坦鳥全部參與進來了,沒有明確陣營,僅只以『家庭』為單位,互相攻殺。偶爾也會有原始的自覺,一些小家族暫時聯合撲滅大種群的強敵,隨著強敵被消滅,聯盟便立刻崩碎……

    戰局混亂不堪,更讓人頭疼,泰坦鳥都有古怪本能,它們能『探查敵友』,在其他群族的眼中,二傻已經變成了必殺之而後快的目標。

    其實仔細想想,這個事情不難理解。二傻的馴鳥天賦,在很大程度上會讓泰坦鳥把他當做同類,他靠著劉四的『關係』,把劉四的親戚朋友收服成劉家軍,而他在選擇了盟友的同時,也就成了其他『不姓劉』的泰坦鳥的目標。

    所以二傻所處的環境,與宋陽初遇凶禽惡戰時大不相同:

    宋陽當時身處戰場邊緣,且凶禽知道他是異類,與同族間的戰爭無關,對他放任不理;二傻陷落戰場核心,雖然身邊有幾十頭同伴保護,但外面還有無數的猛禽把他當做同類、一有機會就會毫不留情的啄殺。

    還有地勢也讓宋陽頭疼的很,戰場深處於一座巨大山坳,地勢凹陷出口狹小。

    如果二傻能聰明些,身處這樣的險境裡,就不會收服『劉四家族』,而去選戰場中最強大的那支力量來做盟友,勝算還能更大些;可二傻要聰明,也就不叫二傻了,他和劉四要好,就一根筋地融入他們家…….

    宋陽進入戰場、與二傻匯合時異常輕鬆,還是之前的道理,泰坦鳥的眼中只有同類,對他這種長胳膊長腿的肉饅頭混不在意。『劉家軍』也得了二傻的指揮,並未攻擊宋陽。

    不過宋陽想要靠著身法武功帶走二傻,卻難如登天,只要一脫離劉家軍的保護,二傻立刻變成眾矢之的,無數利爪抓來、數不清的巨喙啄下,宋陽幾次想要突圍都沒能成功。再之後宋陽學乖了,退回到『劉家軍』裡,要二傻指揮它們一起配合突圍。不料劉家軍上下早都激發凶性,如果劉二在身邊它們會加以照顧,但絕不肯離開戰場,任憑二傻把口哨吹得多響亮,它們也不理會。

    當下的情形再明白不過了,什麼時候劉家軍打光了,二傻也就該倒霉了。宋陽要想保住二傻的小命,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幫劉家軍。

    所幸,山坳中是一鍋粥似的混戰,所有不姓劉的泰坦鳥都是敵人,但敵人彼此之間也同樣是敵人(好吧,這句話不像上過小學的人說出來的),喘息的空間不小,宋陽調運五感照顧全局,一俟『同伴』遇險他便趕上前發動雷霆一擊。

    二傻被置於一頭尤其強壯的泰坦鳥身上,對他們,宋陽更是重點關照著。

    大多時候,宋陽只是個『影子』,藏在高大強壯的戰友身後,幾乎不會受到攻擊……

    惡戰時南榮就跟在宋陽身邊,她不用宋陽照顧。舞步便是身法,南榮的舞便是武。她難以擊殺成年凶禽,但出色身法自保無虞,彷彿狂風中的蝴蝶。

    一襲霓裳飛舞,血腥中的靈動,說不出的妖冶與詭異。

    野蠻戰場、原始殺戮,瀕死的厲嘯刺穿耳鼓,潑濺的污血瀰漫目光,南榮右荃並不動容,她的眸子始終清透。

    三歲到六歲的記憶,普通人腦海中的冰糖葫蘆、竹蜻蜓、過年時的新鞋帽……南榮卻只記得一種顏色:血紅。她從出生就被門閥選中,隱約懂事後第一個訓練不是詩詞歌賦、文章武功,而是:屠戶。

    她被送到屠戶的坊子裡,衣食無憂、做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許離開屠坊半步,從最初的恐懼哭鬧到後來的慢慢適應,小小南榮漸漸習慣了鮮血與慘叫,一邊玩耍一邊聽著牛羊哀號,一邊吃著糖果一邊在地面血漿的縫隙間跳房子。

    身邊的惡戰,不過是童年的顏色,又有什麼可怕?唯一要做的也不過是翩翩起舞,好像小時候的跳房子吧!

    從黃昏時分到子夜,再到日上三竿…….不再有新的泰坦鳥撲入山坳,這場除非同類否則絕無法理解的凶禽惡戰漸漸接近尾聲,十餘個時辰裡,宋陽從未真正衝鋒陷陣,他就做了一件事:偷襲。

    仗著『劉家軍』的掩護,宋陽運足十成十的修為,拚命欺負泰坦鳥傻。

    獅群的混戰中,一條毒蛇很可能成為勝負的關鍵……泰坦鳥不懂思考,只有最原始的本能:撲殺異己保護同族。在血腥打鬥中,它們也是團體行動。宋陽辨別情勢,只殺『兩種鳥』:可能會引發『劉家軍』戰團崩碎的,和有可能會引發敵人戰團崩碎的。

    將近一天的鏖戰裡,死在宋陽手上泰坦鳥並不多,充其量二十餘頭,不過每頭都曾是一場小戰役的關鍵,劉家軍就在一個接一個的『關鍵』中得以保存,不是不死,只是比著其他群族消亡得稍稍慢一些,再加上一點點運氣,漸漸變成殘碎戰場中最強大的一家。

    到了這個時候,宋陽要想帶走二傻離開戰場已經不再是難事,山坳中只剩劉家軍橫衝直闖,別家的惡鳥越打越少,越打越亂,已經不足以阻攔他們離開,可宋陽又不急著走了,倒沒什麼特殊緣由,就是堅持到現在總算勝券在握,不去看一眼最後的勝利總覺得不甘心、覺得虧得慌。

    又過一個時辰,到了正午時分,惡鳥的同族相殘終於結束了。與宋陽、南榮事先的想像不同,劉家軍沒有把他家猛禽盡數宰殺乾淨,當山坳中只剩下寥寥數十頭猛禽的時候,劉家軍的首領、一隻體型尤其巨大、頭上長了一隻金紅色肉冠的泰坦鳥忽然止住了衝殺的勢子,站在原地雙翅撐開,猛地爆發出一聲尖銳鳴嘯。

    僅剩的十餘頭劉家軍同時止住腳步,簇擁在首領周圍,引頸啼鳴齊聲附和。

    別家的泰坦鳥,加在一起不足三十頭,零零散散地站在周圍,無一例外的,它們都是『散兵游勇』,家族首領早被擊殺,隨著劉家軍的啼鳴越來越響亮,它們也不再胡亂撲擊。

    啼鳴過後,劉家軍的首領昂首從隊伍中走出,來到距離它最近的一頭別家凶禽面前,它比著對方要高大許多,頸子彎下,橙黃色的眸子虐戾十足,死死盯住了對方。

    那一頭泰坦鳥在和它對視片刻後,緩緩地收攏了翅膀,身體緊縮著,把自己的頭顱垂下。劉家軍首領一探首,巨大的喙正啄在對方的天靈蓋上,力量不輕不重,見血卻還不足以致命。

    被啄傷的泰坦鳥全沒有反抗的意思,反而略顯歡快的低鳴了一聲,跟著邁步走進了劉家軍的『隊列』中,劉家首領則邁步走向了另外一頭凶禽。接下來事情如出一轍,對視、低頭、被啄傷後加入劉家軍,也有個別性子凶悍、不肯臣服,轉眼就被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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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四章 咕咚

 最後的勝出者,收編了所有倖存下來的凶禽,如果不論傷勢只看數量的話,劉家軍的規模反而比著惡戰前更大了些,等收編完畢,一群大鳥沒有急著離開,而是留在山坳中原地休息。

    宋陽開始還在笑呵呵的看著,可不久之後就覺出來了,大鳥們再望向自己的眼神,已經從『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傢伙』,變成了『這是個吃了就不餓的肉饅頭』。人家打完仗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該張羅狩獵吃飯的事情了。

    宋陽問南榮:「還好?」

    南榮沒說話,只是點了下頭。宋陽又對正哆哆嗦嗦吹口哨安撫劉家軍的二傻招手道:「成了,叫上劉四回去吧。」劉四的運氣奇好,傷得不輕但至少保住了小命,當然,它還能活著和宋陽的刻意照顧也脫不開關係。

    二傻的臉色比紙還白,雙眼渙散無神,顯然還陷在血腥惡戰的恐怖裡,使勁喘了幾口粗氣才勉強能開口:「能、能把它們都帶回去。」

    「全帶回去?」宋陽先是不解,但話一出口便恍然大悟,掩飾不住的駭然:「全帶回去?!」

    二傻怯生生地點頭,好像犯了大錯似的……從青陽選出的賢者,任初榕只拉攏蕭琪一個人,她不想要二傻最重要的一個緣由就是:一頭凶鳥,在戰場上幾乎全無用處。

    或是不知道,或是忽略了,總之包括宋陽在內所有人都沒去想另外一件事:泰坦鳥是群居的。

    藉著劉四的關係,二傻和頭鳥『聊』得挺好,這就等若整整一個家族、幾十頭原始猛禽,全都接納了他……只要不和它們的本能相沖,二傻一聲口哨,這群大鳥就會兇猛撲出。

    有宋陽吸溜著涼氣,仔細看了看面前這群大傢伙,但最後還是搖搖頭:「只帶劉四回去就好了,還有,你馴服整族大鳥的事情,不可以對別人說起。」

    都不問為啥不能說,二傻就痛快答應了,宋陽笑,這就是劉二的可愛之處吧,

    隨即宋陽又轉目望向南榮。後者明白他的意思,語氣冷漠:「這件事我不會透露給南理,但也不會瞞住家主。」

    宋陽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不過劉四傷得不輕,二傻懂得馴鳥但不會療傷,宋陽是給人看病的大夫,對鳥的傷勢也幫不上太多忙,倒是這些泰坦鳥自己,從遠古的惡劣環境中一路走來,早都養成了辨別、啄食特殊草果養傷的本能,劉四要是再跟著二傻回去,能不能在茁長都是個問題,反倒是留在族群裡痊癒的機會更大些。

    二傻心疼兄弟,又惦記著自己的差事,就給自己換了頭傷勢無礙的大鳥,名字接著往下排,就劉五。

    劉五並非鳥群收編的殘兵,而是『劉家軍』的元老,只看體型就明白它是劉四的長輩……山中事了,幾個人不再耽擱,就此返回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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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頭兒點頭道:「做得對,做得對!」他指的是『隱瞞二傻馴服整族大鳥』的事情。

    只有一頭怪鳥的二傻,誰也不會在意,藉著『奇士』的機會出國轉一圈,再回來後領份閒差,後半輩子舒服愜意;但是能指揮一群怪鳥的二傻,就一定會被徵召入伍。盤頭兒也好,宋陽也罷,甚至燕子坪所有人,可都不想他上戰場,無論是封拒吐蕃的西線還是阻抗大燕的北關。

    劉二這時候已經回過神來,坐在邊上呵呵憨笑,對這事他大概明白些,可又迷糊得很,反正宋陽不讓他說出去,那他就不說便是了,至於究竟為了個啥他才懶得想。

    又說了幾句閒話,盤頭、二傻、蕭琪相繼離去,此時天色擦黑,小九高挽衣袖,露出蓮藕似的一雙小臂,準備去廚房鼓搗晚飯,宋陽卻搖了搖頭,對她道:「弄你和啞巴那份就好,我不吃了,有人找我的話幫我擋下,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

    說完,起身從正堂回到自己的屋裡,倒插門拴、盤腿上炕……

    泰坦鳥是什麼樣的怪物?壯愈大犀、力量可怕,鋼爪鐵喙、動作迅速,處在食物鏈最頂端的王者。想要獵殺它們絕不是件容易事。當年宋陽第一次遭遇泰坦鳥時,修為已經踏入上品之列,可若非龍雀在手,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下場。而這次,修為激增但神刀不再,手中的橫刀沒用上幾次就卷刃崩裂,之後宋陽只能靠著拳頭,即便他全身是鐵又能碾幾根釘子……

    從參戰到結束,宋陽殺掉的猛禽也並不多,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累得心浮氣躁,修為損耗空前。現在清靜下來,他要默運內勁以求盡快回覆。

    天下武功在運功療傷時都大同小異,要抱元守一,沉心靜氣,很快宋陽便入定忘我。

    小九不敢去打擾宋陽,早早關門上鎖,吃過晚飯後還不忘去照顧院子裡的貓貓狗狗,等到月上中天,小丫頭確定宋陽那裡再沒動靜,和啞巴打了聲招呼,去休息了。

    小丫頭這兩天擔驚受怕身心俱疲,躺在床上腦袋才一沾到枕頭就陷入夢鄉……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咕咚』一聲悶響傳來。

    偏荒小鎮、深夜時分,萬籟俱靜中悶響突兀且明顯,小九一驚而醒,恍惚裡還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但很快,院子裡就傳來啞巴依依呀呀的喊聲,小九這才知道是自家有事,剛忙跑出來查看。

    啞巴左手不停比劃,右手則牢牢指向宋陽的房間,意思在明白不過,剛剛那聲悶響就是從宋陽屋裡傳出的。小九皺眉上前,在門外低低地喚了幾聲『公子』,同時舉手拍門,可屋子裡沒有絲毫反應,小九當機立斷,回頭對啞巴道:「撞門!」

    只一下,厚重門板便告粉碎,之間宋陽雙目緊閉臉色青灰,摔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小九嚇得魂飛天外,急匆匆往裡沖,慌亂間一腳提在門檻上,整個人直接就摔到了宋陽身旁,一雙漂亮小手被粗糙地面戧得鮮血淋漓,小九卻顧不得疼痛,忙不迭把宋陽抱在懷裡,伸手去探他的心跳。跟著,小丫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公子死了!」

    啞巴的動作更快,小九去探胸口的時候,他已經捉住了捉住了宋陽的腕子去探脈搏。心藏於左胸,脈顯於雙腕,小九從左胸摸不到心跳,他卻能清楚摸到宋陽的脈搏。

    小九哭鬧,可把啞巴氣壞了,另隻手一推丫頭的腦門,嘴巴裡啊啊啊的大吼三聲,但苦於口不能言,一時間沒法把事給她講明白,果然,小九壓根不理他,只顧大哭……

    剛剛平靜了不久的小鎮,再次亂了套,先是附近的鄰居,再是盤頭兒、二傻、南榮…不多時眾人全都聞訊趕來。

    宋陽的狀況異常古怪,全身滾燙,但額頭印堂、胸口羶中、小腹關元這三處卻出手冰涼,脈象更是凌亂無比,強的時候幾乎要彈開探脈者的手指,弱的時候又幾乎察覺不到,南榮習武多年也略同醫理,但是對宋陽的狀況全無辦法,放開宋陽皺眉走到院中,對隨她同來的阿伊果道:「你給幫忙看看吧。」

    阿伊果眉頭皺得老高:「你娃麼得煉蠱,不懂咯,六迷三殺一活命,十條蠱裡才能煉成一條救命蠱,這條救命蠱抵得上另外九條好蟲……」

    南榮哪有耐心聽她嘮嘮叨叨,搖頭打斷:「一定要救,當我求你。」

    「我看哈情形再說咯。」阿伊果語氣裡都是不痛快,眼角眉梢掛足不情願,慢騰騰地轉身向著屋內走去,而背對南榮後,黑色的嘴角卻抿出了些許笑紋,一閃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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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五章 蠱蟻

 屋內,眾人亂成一團,蕭琪幫宋陽除去上衫,小九已經知道自家公子沒死,拿了條濕毛巾幫他抹身,盤頭大聲吩咐手下兄弟備馬車送宋陽去附近大鎮求醫,正亂時,突然一聲清脆叱喝從門口響起:「都給老子閃開咯!」黑口瑤分開人群,大步走了進來。

    阿伊果不診脈,走上前掰開宋陽的嘴巴,拉出他的舌頭仔細端詳,另隻手不停在上面捏來捏去,其間她還湊上雙唇品嚐了舌尖的味道……啐了口唾沫,收回手指混不嫌腌臢隨手在衣襟上擦掉口水,她又彎腰把頭枕在宋陽的肚皮上,不時換個位置,好像在傾聽什麼,半晌後阿伊果才抬起頭。

    盤頭、小九、蕭琪異口同聲:「怎樣?」

    阿伊果目光如蛇,狠狠一瞪盤頭:「鬧個爪子!」隨即又換上個甜膩膩地笑容望向小九和蕭琪,柔聲道:「麼得擔心,一切有我。」最後她又望向南榮:「能不能救不好說,試試看吧!」

    南榮追問:「多少時間?」

    阿伊果想了下,應道:「明日辰時。」隨即她轉目望向屋裡其他人,又換上狠辣的神氣,雙手擺動向外轟人:「都出去咯都出去咯,退到院子外去,沒完事前哪個敢探頭探腦,不等日頭升起他全家就變成活跳屍!」

    小九哪肯把宋陽交給這個巫蠱怪物,咬著牙本想說什麼,卻被盤頭拉走了,到門口時盤頭還對阿伊果誠懇道:「我曉得救人的蠱,是蠱家自己的半條命…這份恩情天大地大……」不等他說完,阿伊果就不耐煩地一揮手:「麼得廢話,出去出去!」

    盤頭兒出門後對小九道:「黑口巫蠱會殺人也會救人,還有『殺過不救、救中不殺』的規矩,她現在要救宋伢子,就不會藉機使壞。」

    小九臉上依舊滿滿,和蕭琪手拉著手守在了大門口。

    黑口瑤出手,盤頭暫時放棄送醫的念頭,點燃火把領著手下在屋外仔細檢查,看看有沒有夜行人出沒的痕跡。具體情況現在沒人能說得清,是中毒、是染病,抑或仇人上門?宋陽就那麼好端端的昏倒……

    宋陽的確是倒了,但他沒昏。

    與外人無關,問題出在宋陽自己身上,默運玄功恢復精力,對武士而言就如吃飯、睡覺一般,本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不料就在行功即將圓滿的時候,泥丸、羶中、關元三處重穴忽然散出陰寒涼意,轉眼侵蝕諸道經絡。宋陽大吃一驚,這是從未有過、更從未聽說過的怪事,心神一晃寒意擴散更快,轉眼散入四肢百骸,讓他丁點力氣都提不起來,身體一軟摔倒了地上。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與前後兩次新涼『中毒』異常相似,全身無力難以稍動,只不過新涼會讓身體麻木全無感覺,只剩聽力;而現在,除了眼皮閉合導致視力不在,聞、嗅、味、體等其他感覺都在。

    小九摸他左胸、啞巴抓他腕子、阿伊果嘗他舌尖宋陽全都感覺得到,甚至他還也能嘗出來黑口瑤的嘴巴發甜,來之前應該是剛吃過什麼瓜果……

    鼻息…微熱的氣息吹到了自己臉上,雖然睜不開眼睛,宋陽也能大概明白,阿伊果湊了過來,兩人的臉孔只有一指之隔,她正仔細盯著自己。

    片刻後,阿伊果低聲嘟囔兩句瑤彝土話,宋陽聽不懂,但認真把它記了下來。

    沒人知道自己還清醒著,瑤女當然也不例外,越是這個時候,說出的就越應該是實話吧。突生惡疾讓宋陽惴惴忐忑的同時,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幾聲,想不到自己的新生裡,就光靠著這一招來聽實話了,十八年前尤太醫如是,如今黑口瑤如是。

    阿伊果直起腰,開始在腰間的挎囊裡亂翻,她的藥囊亂得可以,翻了半天才找到要拿的東西:兩枚烏黑的鈴鐺。看樣子應該是純銀質地,用得久了氧化變黑,稀奇的是兩枚鈴鐺都被蜜蠟封口,是密閉的。再加上鈴鐺表面密密麻麻的蠻文篆刻,看上去更像件法器。

    兩枚鈴鐺一俟離開皮囊,立刻發出叮叮噹噹地怪響,阿伊果動作極輕,絕不會是搖動起來的動靜,而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亂衝亂撞。

    阿伊果十指翻飛,很快揭去封蠟,旋即呼呼地怪叫大作,兩隻半寸長的金頭螞蟻分別跳出來,在地上轉了兩圈,彼此一碰觸鬚,立刻撲咬到了一起。

    做好這件事,阿伊果也不去看宋陽,哼了個山歌調子,甩著手在屋裡來回溜躂,全沒規矩地四處翻動,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或許是沒能找到感興趣的東西,過不多久就大大地打了個哈欠,把宋陽推進了床鋪裡面,騰出些地方,她和衣躺倒,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呼吸均勻平穩,不多時她竟真的睡著了,宋陽顧不得理會她,全副心思都用來思索自己的狀況。

    劇戰之後三座要穴滲出陰寒,把持經絡,讓自己無法稍動。而真正值得在意的是,這三座要穴正是陳返給他講過的『三關』,這次突發的狀況,是『走火入魔』的後遺症,還是煉血之術的反噬,抑或兩者兼有之?宋陽空有一肚子藥學醫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緣由。

    他出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再過一個多時辰,天色破曉,鎮子上公雞啼鳴,終於驅散了阿伊果的美夢,瑤女翻身跳起,仍是不去看宋陽,蹲到地上去端詳自己那兩頭古怪螞蟻。

    螞蟻還在打架。

    兩條蟲居然誰都沒死、誰也沒能奈何得了誰,阿伊果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笑嘻嘻對說了句:「累壞了吧,吃過飯再繼續咯!」說著,站起身來,指尖刀光一閃,她刺破了自己的手腕,隨手拿來兩隻茶杯蓋,很快接出小小的兩汪鮮血。

    跟著,瑤女從宋陽頭上扯下一根頭髮,雙手靈活繞動,奇快無比把那根頭髮打出了一串古怪的結,置入一汪鮮血中;隨後阿伊果從腰間挎囊翻騰了幾下,取出一隻金色的小匣子、打開,金匣內也是一根頭髮...花白頭髮。

    與宋陽的頭髮同樣處理,仍是先打結,隨即被浸泡在另一隻碗蓋鮮血中。

    再就是向兩隻碗蓋中加入古怪藥粉,微火灼烤,同時口中再次哼起了個調子。這一次,不再是俚語山歌。

    氣若游絲、詭異淒厲,與音律無關,僅只是深山中、腐葉下才會有的聲音……杯蓋中的頭髮消失不見,被藥物拿著、完全腐蝕在血液中,古怪的調子也戛然而止,阿伊果把兩隻杯蓋往怪蟻身邊一放:「吃飯咯!」

    兩頭螞蟻早都打得疲憊不堪,當即分開戰團,各自跳入一汪鮮血中,須尾亂擺徜徉其中,顯得無比快活,阿伊果蹲在旁邊,掐動手指來計算時間,笑吟吟的神情卻掩飾不住眼睛裡那份緊張。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兩條蠱蟻就喝飽了血汁,不用主人召喚便躍回地面,搖頭擺尾呼呼怪叫向對方衝去。可是這一次當它們彼此靠近,碰過觸鬚之後,並沒有再廝打。

    觸鬚一碰再碰,看似對峙實則『溝通』,似乎從對方身上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信息……而接下來,兩頭彷彿前世仇敵、見面就會打生打死的蠱蟻,竟漸漸靠近、輕輕摩擦著對方的身體,耳鬢廝磨親熱起來,先前口中的呼呼怪叫,也變成充滿享受、愉悅的呢喃。

    一旁的阿伊果用力一拍大腿,清脆地吆喝了一聲:「仙人板板,非救不可!」說著,也不脫鞋,轉身就跳回到床上,盤腿坐到宋陽身邊,直接把挎囊翻轉,裡面的諸般零碎嘩啦啦散落床上。

    阿伊果挑挑揀揀,選出合用的蟲蠱,竹刺、金刀、銀鉤……就在她剛剛挑選好合適的材料,準備動手施救的時候,本來僵直倒臥、無法稍動的宋陽忽然背脊一震翻身跳起,落下後和她蹲了個臉對臉,笑道:「要等你救,人早涼了。」

    阿伊果毫無準備突遇『詐屍』,嚇得頭皮發炸,嘴裡尖聲怪叫著『格老子』,身子後仰,直接從床上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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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六章 胡話

 阿伊果毫無準備突遇『詐屍』,嚇得頭皮發炸,嘴裡尖聲怪叫著『格老子』,身子後仰,直接從床上摔了下去……

    總算宋陽手疾眼快,在她後腦勺著地前把她拉住了。

    阿伊果使勁眨眼,盯著宋陽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你好了?」

    差不多就在瑤女睡醒起床的時候,散於宋陽經絡間的陰寒忽然消失,身體就此恢復正常,力氣完全恢復。三關寒氣來得突兀,散去的也莫名其妙,宋陽試著用功小心地檢查著、探視著自己的身體和經絡,沒有絲毫的異常。

    除了被寒氣桎梏了大半夜之外,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學識不夠,再怎麼冥思苦想也解不開這件事,宋陽覺得身體已經無礙,乾脆不再去浪費心思,但也沒有立刻起起身,對瑤女好奇、對巫蠱好奇,倒不妨藉著這個機會多看一會。直到對方擺出『傢伙』,要在自己身上動手的時候他才跳起來。

    等瑤女站穩,宋陽放開對方,伸手指著地上螞蟻,饒有興趣的樣子:「這個,怎麼回事?」

    阿伊果手腳麻利,把兩頭仍在親熱的蠱蟻收入鈴鐺,小心放好,又在屋裡點起小小一堆火,把杯蓋、鮮血全都燒了個乾淨,隨後笑道:「蠱術救人,也不是啥子人都能受得,總要先試試你能否適應。」

    中規中矩的解釋,宋陽一笑了之,整理下衣衫正想出門去,阿伊果伸手攔住了他:「莫得急著走,我想跟你娃商量個事情…待會見到小南,能不能請你娃說,是老子…不是老子、是兄弟我的巫蠱把你救好的?」

    說到這裡,她忽然變得嬉皮笑臉:「小南央求我救你,本來我也要救你了,可還不等我救你娃就好了…這樣最好,皆大歡喜,不過小南那裡你總得給我個面子咯。」阿伊果不把自己當女人、更喜歡女人,這事連二傻都看得出來,何況宋陽。

    她要在心上人跟前做面子,對此宋陽只是覺得好笑,倒談不上反感,點頭道:「成了,不是多大事。」

    話一出口,阿伊果喜上眉梢,攥起幹乾瘦瘦的拳頭,搗了宋陽胸口一下:「你這娃好得很咯!山裡的瑤家最講義氣,你幫得我,我就欠你份人情!」說著,她從挎囊裡取出一對鈴鐺,把其中一隻塞進宋陽手中。依舊是蜜蠟封口,其中藏有蠱蟲,不過這次的鈴鐺並非銀質,而是紅色木頭製成的。

    「這只鈴鐺你隨身帶好,真有天遇到了麻煩,你就捏碎它,即便遠隔千里我也能知道你娃出事,立刻就會去救你咯!」

    宋陽一個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他真有心問問對方:你這個鈴鐺是聯通的還是移動的?

    見他笑出了聲,阿伊果沒發脾氣,只是撇了撇嘴角,語氣輕蔑:「你娃少見多怪,山裡能用來煉蠱的蟲兒有的是,『金串子』也不例外,但一萬條金串子裡,也找不見一條『星串子』;一千條『星串子』要是能煉出一對『千里不斷』,就是巫祖娘娘的開恩咯!」

    『金串子』外形和蜈蚣相似,體型不算大,可以入蠱,算不得太珍貴,不過這種蟲子偶爾會生出雙頭的異類,在黑口瑤眼中,一下子就變得珍貴萬倍了,喚作『星串子』。

    星串子首、尾兩端各生一頭,如果按照宋陽前生的理論來解釋,星串子其實是兩條蟲,只是胚胎問題,讓它們長在了一起,有些像連體嬰兒的情況。黑口瑤有祖傳的手段,能將它們分割開來,再以複雜秘術小心淬煉,便能得到一對『千里不斷』,雙蟲心有靈犀,無論相隔多遠,一隻若死掉,另只都會立刻察覺、同時發瘋亂撞。這時候把活著的那隻放出來,它就會趕往『兄弟』喪生之處,不休不眠速度奇快,等它找到屍體,自己也再不進食,活活把自己餓死陪葬。

    煉製它們的難度不言而喻,不提其他過程,就只說找到星串子後,要分割開來、且保住它們的性命就難到了極處,成功率極低。『千里不斷』妙用不凡,而煉成這道蠱的機會只有千百分之一,足見其珍貴。

    宋陽收好了自己那隻鈴鐺,望住阿伊果的眼睛:「這麼珍貴的蠱,就為了我幫你在小南面前吹牛?」

    這次阿伊果沒再去搗宋陽胸口,而是一拍自己的胸膛,聲音清脆語氣豪邁:「你幫黑口瑤小事,黑口瑤還你大禮!」她拍自己的力氣不小,引得飽滿胸膛都在輕輕發顫。

    宋陽惡趣味橫生,壓低聲音問:「那我再問一句,純粹好奇…你睡她了沒?」

    山裡人行事古怪,認知與漢人迥異,阿伊果一點不生氣,只是懊惱搖頭:「睡個爪子麼!要是睡了,還用那麼多彎彎繞做啥子!」

    宋陽又追問:「我聽說你們煉蠱的人,大都有種情人蠱,看上了誰就給她中下去,一輩子都不會變心,你沒有還是不捨得用?」這事還是他上輩子聽說的。

    阿伊果的神情更沮喪了:「情人蠱是有的,可那個蠱,只能男娃給女娃種、或者女娃給男娃種,麼得能女娃種女娃。」

    宋陽哈哈大笑:「你還知道自己是女娃?」,一邊笑著,邁步出門,守在外面的眾人本來憂愁擔心,一見他精神飽滿地出來,人人精神振作,懸了一夜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宋陽認真謝過大夥,說辭自然是依著阿伊果的囑託,『蠱術神奇,治好怪病』,像蕭琪、二傻、小九這幾個和宋陽特別近親的,聞訊後還專程去向阿伊果道謝,後者不見一絲赧然、滿臉自豪洋洋得意……

    瑤女拉住小九、蕭琪吹牛之際,宋陽走到了南榮身邊,聲音很輕:「聽阿伊果說,是你請她來救我的。」

    只有獨處時,南榮才會斂去表情,有外人在她大都會帶上副得體笑容,不過她的語氣冷漠依然,用只有宋陽聽得到的聲音應道:「不用謝我,所有人情都要算到家主那裡。我只是依令行事。要是有天,家主說不用再護著你了……」說著,她臉上的笑容更盛,伸出雙手搭在宋陽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彷彿至交好友:「見你好了,身體無妨,我開心得很!」

    宋陽笑了,搖著頭道:「有件事和你說下,三年前陰家棧前…」

    提到往事,南榮的目光倏然冷漠,叱了聲:「不用說了!」隨即轉身便走。

    宋陽已經開口,哪會不把事情說完,邁步和她並肩而行:「那次你中毒,我只是扣掉了守宮砂……」話剛說到一半,南榮突兀一甩長袖,隱在袖中的芊芊食指,上不知何時已經套上了一枚三寸長刺,直戳宋陽小腹。

    若被刺中,雖不致喪命,但重傷難逃。

    宋陽身手遠高於南榮,心裡又早有防備,哪會被她刺中,探手捉住了她的腕子,同時加快語速,不等她再變招:「沒碰你,只是扣掉了那顆硃砂痣。」

    南榮愣住了,語氣古怪:「什麼意思?」宋陽放開她的手腕:「這有什麼難懂的。我擅醫擅毒,除掉那顆砂簡單得很,從頭到尾我也只是在你胳膊上紮了幾針……你再仔細想想,那時你是個白淨胖子,扮得跟李公公似的,我就算有那份心,也下不去手。」

    「還有,」宋陽想笑,使勁忍住:「你、你自己真不知道?」

    事情來得太突兀,一貫冷靜的南榮,從心裡到腦中完全亂了套,脫口應道:「我怎麼會知道?」話說完,她才想到和一個男子討論『知不知道』實在不對頭,臉蛋騰地一下就紅了,咬著嘴唇狠狠瞪了宋陽一眼,腳下加快步伐,狼狽『逃』走,

    無論是陰家棧的拚命搏殺還是前日裡山中打鳥,宋陽都能看得出,南榮右荃受訓有素心智堅穩,這樣的人按道理不會被一顆守宮砂困住,可南榮偏偏就被困住了……對此宋陽無意追究,他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弄清楚,等門口眾人陸續散去後,他專程去找到盤頭,直接問道:「您懂得黑口瑤的土話麼?」

    「簡短的還行,太長的我就不成了,」盤頭如實回答,語氣略帶感慨:「我們從山裡出來幾百年了,穿漢衣說漢話,像漢人多過瑤人。」

    宋陽從『記事』開始就認得盤頭,說話混不在意:「嗯,您還貪污漢人朝廷的銀子呢。」笑過之後轉入正題:「兩句話,都不算長,您幫忙給聽聽。」

    昨天夜裡,黑口瑤在拔宋陽頭髮之前,兩句喃喃自語。

    宋陽重複出第一句,盤頭兒聽得懂,給他翻譯:「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宋陽點了點頭,就是因為『一時半會死不了』,所以阿伊果全不著急,穩穩當當地鼓搗怪蟻,其間還睡了一覺,算得上合情合理,但這句話也實在沒啥子值得注意的。

    當宋陽重複出阿伊果的第二句話,盤頭的神情卻變得古怪了,笑道:「真是這麼說的,你沒聽錯?」

    宋陽搖頭:「絕不會錯,我記得牢靠…怎麼,您聽不懂?」

    「倒是能聽得懂,不過這不像明白人說的話,倒像二傻的夢話。」盤頭笑呵呵的,先評論了句,這才慢條斯理地給他翻譯道:「這句話是:你要不是你,老子才不會救。你自己聽,這不是句胡話麼?」

    口中咀嚼著『你要不是你』這句糊塗話,不久,宋陽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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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章 景泰

 偌大天地,在同一個剎那,有多少人在做著同一件事?

    宋陽在南理的偏荒小鎮鬱鬱嘆氣的時候,千里之外,燕都鄒城皇宮內院,燕帝景泰也在嘆氣,他的狗死了。

    景泰登基十年大慶時,吐蕃送來的賀禮之一,金睛雪山獅子獒。

    景泰喜歡這條狗,因為它忠心。他試過。

    高原上的犬子在靈秀江南絕難成活,當年被抱來不久,雪獒就染了重病,氣息奄奄。宮中一位才人天性愛犬,不捨得那時還是毛茸茸的小東西就這麼死掉,著實花了不少心思,仔細照料雪獒,總算幫它度過劫難,雪獒漸漸長大,威風兇猛,整座宮中它只認兩個人:景泰皇帝和那位才人。

    才人很高興,景泰卻很好奇,他想知道誰才是雪獒真正的主人,所以一天,他帶著雪獒去找才人,屏退下人、關門……先是皇帝的一聲叱喝,跟著是惡犬的狂吠、最後是才人的淒厲慘叫,等寢殿的門再打開,雪獒的尖牙利齒間沾染血污,才人的喉嚨被扯斷,景泰則是一副開心的樣子,他知道了答案,還算滿意。

    跟著,他伸手照著雪獒的頭頂抽了一掌,笑罵:「本就想讓你咬兩口算了,你個畜生沒輕沒重,居然把人咬死了。」雪獒嗚嗚低鳴兩聲,不明白主人為何打自己……

    自那以後,除了上朝他到哪裡都會帶著這條好狗,轉眼十餘年過去,好狗變成了老狗,爪牙不在鬃毛脫落,幾天前開始不吃不喝,堅持到現在,終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雪獒死在了御書房裡,就在主人腳旁。這時屋中還有兩個人,正在呈稟要務,景泰揮手打斷了他們,蹲下來伸手去揪狗耳朵。很快,雪獒的頭耳就被撕扯地鮮血淋漓,景泰這才確認狗子死了,沉沉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面前的大臣,慼慼道:「天底下最忠心的那個,死了。」

    景泰皇帝四十餘歲,身體略有發福,長相比著普通人要丑,塌鼻闊口眼睛細小,眉毛稀稀疏疏,可到了眉峰處又變得濃了些,斜斜挑起,猶如兩道刀痕。

    饒是兩位大臣應變快、心機深,不知該怎麼去應他的話,表忠心?去和一條死狗爭誰才是天下最最忠誠的那個?能做的也僅只勸陛下節哀,心中則萬般惶恐,暗罵老狗死的不是時候……景泰是什麼人,大家心裡都有數,趕在他最喜歡的狗子死掉的時候,向他呈報政事,運氣實在糟糕透頂了。

    景泰把手上的血抹在了雪獒身上,起身回到座位,目光在面前兩位大臣身上巡梭片刻:「覺得自己運氣不好麼?放心,不會遷怒你們,狗是狗,人是人。」說著,伸手指了指剛剛正說到一半的大臣:「接著說,南理那邊怎麼了?」

    大臣躬身:「去年秋末南理魁堂失火,其中豢養的高手傷亡殆盡,一品擂無人可派,豐隆自作聰明,捉著國書上的言辭做起了文字功夫,不派武士,而在南理甄選賢能,要以奇人赴擂。」

    景泰好奇:「什麼樣的奇人?」

    「相馬、馴獸、舞者…林林總總,包羅廣闊。」南理九州選賢,鬧得轟轟烈烈,這件事根本瞞不住人。

    景泰哈哈大笑:「難不成南理派了個馬戲班子來赴我的一品之擂?」

    大臣正色搖頭:「據臣所知,十名奇士都有真正才學在身,或許不必重視,但太過輕視終歸不妥。」惶恐歸惶恐,大臣還是把自己該說的說了出來,甚至言辭都不需要太斟酌,這便是大燕、南理這兩座漢人朝廷間的區別了。

    景泰殘暴,但相比那些說話不太客氣的大臣,他更喜歡殺阿諛奉承之人。

    果然,從景泰臉上不見絲毫慍怒,反而點頭笑道:「朕明白,朕懂得,他們不想打擂又怕丟了體統,弄出個雜耍班子來彰顯國威,就是來唬人的麼。他們唬不住朕、唬不住你,可難保其他人不被他們唬住。別說整座大燕,就只我這睛城的百姓,若提起南理便覺得蠻荒可怕,朕也不痛快。」

    鄒城,又稱『睛城』,取畫龍點睛之意,中土升龍此處為睛,天下最最鮮活、靈秀之城。

    景泰皇帝登基二十二年,對外五次主動宣戰,兩次御駕親征,對內更不用說,著實做出過不少大事,但他最最得意的,是他辦過的一場論學。

    四年前,以皇家之名,朝廷廣邀國內飽學之士於鄒城講論天人之道,激辯數日最終一人舌壓群賢……重要的並非這個人是誰,而是他口中的道理,『上上說』:燕上上,燕人上上,當主四方,他族輕賤,從而役,否則殺。

    論學之後『上上說』著述成冊,且輔以無數旁論,曆數蠻夷與別族之害、之輕賤,朝廷花費龐浩精力將其推廣四方,先是翰林、鄉學、讀書人,再而平民百姓,四年中時時不輟,是所有朝臣手上最大政務,即便景泰拔出付家、引得朝野震盪時,『上上說』的推廣也不曾稍有耽擱。

    鼓動的是民心,挑撥的狂妄。

    這件事做到現在,總算初見成效,燕人前所未有地排外。仇恨了、輕蔑了,自然便有了戰意……辛苦幾年,總算挑起了些『民意』,而五國一品之擂,本來就是一場『火上澆油』的好戲,對奪魁景泰有十足把握。

    只有南理,忽然出了個『歪門邪道』,來的不是武士,打贏不光彩,任由他們展示南理強處,對燕人正層層高漲的『上上』之狂無疑又是猛挫。景泰翻起眼皮,望向大臣:「依你看,怎麼辦?」

    大臣從容回應:「不難。相馬、馴獸這些門道,還是從我們這裡傳到南理的,他們不過是學生,大燕才是祖宗,找人把他們比下去就是了,這件事我立刻會去辦。」

    景泰卻搖了搖頭:「豐隆弄來個雜耍班子,我就要跟著也弄一個?沒這個道理。」說著,他忽然笑了起來:「打一仗吧,省心的很。」

    大臣一愣:「臣愚鈍……」

    景泰昨晚夜御三女、沒怎麼睡覺,此刻略顯倦怠,打了個哈欠,聲音有些走樣:「端午之前揮師南下,不用鬧得太大,打下豐隆兩個城關、拿他南理幾萬首級就足夠了。有這一仗墊底,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一品擂時,大大方方地讓南理的雜耍班子登台獻藝便是。」

    南理相馬厲害?大燕打了勝仗。

    南理馴獸高明?大燕打了勝仗。

    南理冶鐵了得、木工精細?大燕打了勝仗。

    ……

    就算南理遍地神仙,個個活佛,可大燕打了勝仗!

    只要在端午前打一個勝仗,南理的奇士使團就真的成雜耍班子了,任由他們上台去演、去耍好了,本領越大,從鄒城百姓那裡換來的嘲笑就越多。要是真那麼強,又怎會擋不住燕國鐵蹄呢?

    皇帝駕前不容放肆,可那位大臣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急促:「陛下,打不得。」

    刀兵之事,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中土諸國彼此制衡,南理雖弱但也是維持這份平衡的一份子,燕重兵南下,西、北兩國多半會趁虛而動,最遠處的回鶻也未必就老實看著,牽一線而亂全局,屆時究竟會是個什麼樣的局面誰也不敢說,但燕國陷入三面重壓的可能性很高。

    景泰早就知道他會有此一跪,擺著手笑道:「起來起來,你的意思朕明白。剛剛就說過了,不用鬧得太大。朕不是要亡了南理,只是打豐隆幾下子,抽他個耳光。南線本部入戰綽綽有餘。不用從西、北調兵,更不等吐蕃、犬戎反應……等他們明白過來,我大軍早已班師回朝了。」

    對皇帝的如意算盤,大臣毫不客氣:「最近幾年燕與南理並無大戰,但邊關上的小爭鬥不斷,南理在折橋關、紅城沿線屯紮重兵,衛戍森嚴,想要一舉突破不是件容易事。」

    景泰無所謂地搖搖頭:「這個不用你操心,朕有辦法。」

    大臣仍跪地不起,皺眉猶豫著,片刻後還是咬牙把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要知…不止外患,還有內憂。」

    景泰咦了聲,饒有興趣:「內憂?朕的大燕有內憂麼?說來聽聽。」說完,見大臣神情躊躇,又笑著補充了句:「說無妨,恕你無罪。還有,起來說話,你跪著朕看不到你的臉。」

    大臣站直了身體:「七年前,大雷音台傳下法旨,著天下青壯僧人習武以求強身、自省;六年前,國師參悟玄機,言大世修羅劫將至,警醒天下信徒;五年前,二十一座須彌禪院以衛道破劫之名增設韋陀別院,正式訓練、豢養武僧;四年前,各禪院再添鬥戰閣,選拔精銳僧侶精修兵書戰策;三年前……」

    這些年裡,燕國師托佛家之名動作不斷,武力與日俱增,這些事情所有人都看到眼裡,景泰當然全都知曉,可他對此不聞不問,就任由國師去忙著。這次也不例外,不等大臣說完,他就擺手笑道:「這就是你說的『內憂』?沒什麼新鮮的,不用理會他。」

    「陛下明鑑,事情還不止如此啊。」大臣既已開口,就打算把話說完:「從三年前開始,國師與吐蕃墨林大活佛開始接觸,先是書信往來,繼而互遣使節……直到最近一年裡,吐蕃活佛五次遣密使入境造訪國師;國師也派出心腹門徒三次回訪…臣以為,既然是密使,便包藏了禍心。現在大雷音台中,還藏著一個吐蕃喇嘛,三天前剛到的。」

    還有一句話,大臣沒說出口:文、武、仙、蛇,當年的四大重臣先後被除去了三個,現在只剩下國師了……事情似乎再明顯不過,國師不打算坐以待斃。

    景泰語氣輕鬆:「錦遷啊,朕有句話,要是說得狠了你別在意。」

    大臣名喚溫錦遷,聞言立刻躬身:「臣請陛下教誨。」

    一眨眼間,景泰臉上的笑意盡數消散,目光也隨之陰冷,緩緩地說出了六個字:「查國師……你配麼?」

    溫錦遷面無表情,垂首肅立。而景泰又笑了起來,口中換過了話題:「錦遷,你說說看,人臣之道是什麼?」

    溫錦遷回答得斬釘截鐵:「忠君愛國。」

    「這是場面話,說了等於沒說。」景泰呵呵笑著:「朕覺得,為臣之道不外兩處,一是精通手上的政務,不管怎麼說,得先把活幹好了;另一個就是要揣摩主上的心思。頭一處你做得不錯,但第二處,你就差些了。」

    景泰身體後仰,把背脊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什麼內憂外患的,朕不在乎,南理這仗朕一定要打。你可知道為什麼麼?」說著,景泰回頭招手,對侍立身後的一個小太監笑道:「小豆子,你來說說,我為什麼非要打仗?」

    小豆子還是個娃娃,十歲左右長相普通,但眉眼間帶著股天生的喜慶勁,討喜的很,聽到陛下召喚,忙不迭躬身繞到龍書案前,清脆回答:「萬歲爺的狗死了,所以要打仗、要殺人!」

    景泰哈哈大笑,猛地一拍桌子:「中了!」

    萬歲爺的狗死了,總要有人陪葬的;還有就是,狗死了景泰不開心…殺些人能讓自己高興。

    溫錦遷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跪叩行禮之後退去了,景泰又轉目望向第二位大臣:「有小杭的消息了麼?」

    第二位大臣搖頭:「去年蘇大人出海之後,就再沒消息傳回,臣已著屬下出海去找,暫時…..」

    「滾!再去找!」景泰忽然暴躁了起來,抓起茶杯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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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八章 大禮

 燕子坪。

    宋陽從盤頭口中問出句『你要不是你』,先是嘆氣,跟著又搖頭苦笑,等返回到自己住處時,他才注意到,小九的雙手纏了厚厚的繃布,隱隱可見還有血跡滲出。昨晚剛出事的時候,小丫頭光顧著擔心宋陽,沒心思處理傷口,就用清水沖了沖,草草裹了繃布了事。

    宋陽趕緊把她拉到面前坐好,除掉紗布重新換藥。小九把手搭在宋陽的腿上,手心向上,親親密密的姿勢……再度牽動傷口難免疼痛,小丫頭不停吸溜涼氣,眼光裡卻笑意滿滿,小幸福的樣子。

    宋陽準備著藥物,口中則問道:「我要想見老顧,是不是挺難的?」

    「從來都只有他找別人的份……」說著,小九翻起眼睛又想了想,措辭後繼續道:「就這麼說吧,在顧先生眼裡,只有自己的事情。所以他要有事,就會主動找上門,可別人有什麼事,他從不會理。」

    對這個的回答,宋陽並不意外,沒再多說什麼,這個功夫他已經配好了藥膏,小心塗抹到小九的傷口,後者咯咯一笑:「涼,癢癢。」小手情不自禁的向回縮。

    宋陽正笑著讓她不許亂動,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去向周邊求援的禮部官員,終於帶了大隊人馬趕回來,小九把嘴角撇得無比誇張:「指著官兵救人,早都晚了八村了!幸虧我家公子吉人天相,有佛祖保佑。」

    見宋陽無恙,禮部官員如釋重負,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其間宋陽起身致謝,但始終抓住小九的手,給她換藥的動作不停,小吏識趣,客套了一陣便退去,遣回帶來的軍兵。

    外邊還亂著,又有人敲門,不等宋陽出聲,二傻就從門外探了個腦袋進來:「宋大人,有人找你,在鎮外等著。是個蠻族老太太,說是送禮的,可又空著手。」二傻在鎮子邊緣遛鳥,正好遇到來送禮的山溪蠻老太婆,憑著劉大人的性子,當然是要上前聊幾句的。

    跟著,二傻的語氣變得有些訕訕:「我問她送啥,她說滾。」

    宋陽又氣又笑:「你沒放鳥咬他?」

    二傻神情大駭:「那不得鬧出人命,可不敢把劉五隨便放出去。」

    宋陽哈哈一笑:「知道了,等我一會。」手上繼續處理著小九的傷口,這是個精細功夫,就算動作麻利,也沒法在轉眼間做好。

    二傻老實巴交地等著,就只有來回亂轉的眼珠暴露了他那份焦急心思,小九也挺著急,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宋陽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讓山溪蠻等會無妨,倒是你這雙漂亮小手,大意了就會落疤,不行不行。剛才應酬禮部那幾位大人時我也沒停下,就是這個道理。」小九的笑容裡,彷彿融了蜜糖……

    半個時辰之後,官兵盡退,宋陽也總算處理好那雙小手,帶著小九、啞巴,由二傻領著,到鎮子邊緣去見山溪蠻,老太婆沒有絲毫不耐煩,見他來了沒太多廢話,說了句『跟我來』,轉身就走。

    宋陽也不多問,隨著她身走了二里路,進入一片茂密樹林。其他人都沒什麼,唯獨宋陽,才一踏入樹林,周身突兀升起一股異樣感覺——有人在望著自己。

    並非五感察覺有人,而是因為五感明銳、修為深厚才有的古怪直覺。宋陽放慢腳步,催動內勁運轉心中提起警惕。這個時候,老太婆停下了腳步,轉回身望向宋陽,漢話生澀:「禮物到了。」她伸出乾巴巴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我。」

    隨即老太婆雙膝一軟,以蠻族之禮大跪於宋陽跟前,聲音嘶啞語氣堅決:「山溪秀拜奉,宋陽我主。」

    小九嚇了一跳,心裡情不自禁地嘀咕了句:丫鬟?

    宋陽也詫異得很,可還不等他說什麼,老太婆忽然昂頭,大吼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蠻話。

    叱喝響起,小九則哎喲驚呼一聲,拉著宋陽一起躲到了啞巴身後……密林中,幾人周圍,每一棵大樹上,都有一兩個蠻族漢子現身,粗略看去,足有數百人,枝椏嘩啦啦地晃動不休,鴉雀驚飛。

    以往見過的山溪蠻,男女都不例外,人人身材高大碩壯,比著普通漢人足足高出大半頭。此刻從樹上現身的蠻子,身上的油彩、腰間的短裙等等這些打扮和山溪蠻無異,只不過身後背負的不是沉重石錘,而是一桿大約半人高的梭鏢。但這群人身材瘦小枯乾,比小九恐怕還要更『苗條』些。

    不過他們手腳靈活動作敏捷,乍一望不像人倒更似一大群兇猛健猿。

    最要緊的,那些正喳喳叫著亂飛的鴉雀,是在他們不再隱藏行蹤時才被驚起的…之前蠻子們藏於密葉間時,連鳥兒都沒能察覺到他們就在身邊。

    不止鳥兒,還有官兵。這處密林緊鄰官道,州來付援的官兵才剛剛從林旁一來、一往,卻全未察覺異狀,這些蠻子若當時發難,後果不言而喻。

    攀援奇快行動無聲,數百蠻子落地,全部集結到老太婆身後,隨著她一起對宋陽大跪行禮。

    老太婆起身,伸手指著身後眾人對宋陽道:「山溪九部,秀依木而生,算我在內,這裡三百山溪秀精銳,就是禮物了。」

    事出突兀,一時之間宋陽有點反應不過來,直到此刻才恍惚明白了兩件事:老太婆的禮物,居然是送一支『軍隊』給自己;山溪秀不是老太婆的名字,而是山溪蠻下一個部族的稱呼。

    「山溪秀族姓為『木』,我的名字叫做木恩,秀族之首,從今日起,統帥三百兒郎任你號令。」或許是漢話晦澀,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咬下重音,聽上去異常兇狠:「山溪秀樹上生、樹上長,林中獵敵,戰無不勝。」

    跟著老太婆回頭說了句什麼,她身後的一個蠻人解下背後梭鏢,暴喝中向不遠處一棵大樹用力擲出,只聽『嘭』的一聲悶響,足合一抱的樹幹,竟被梭鏢刺了個對穿。

    梭鏢也由此力盡,留在了樹幹內,兩頭露尖,但出手的蠻人動作奇快,在透出武器後立刻縱躍追去,不過一個呼吸功夫他就趕到大樹前,伸手拔出梭鏢,再次出聲大吼,長梭又洞穿了一顆大樹,而蠻人再次跟衝過去,取下武器發動第三次猛擊……

    宋陽打量著眼前數百蠻人,頭頂葉環膚色棕褐,四肢引常年爬樹都有些變形了,站在地上無一例外都是羅圈腿,顯得有些可笑,可誰敢小看他們?

    棲於樹冠,飛鳥不覺;短梭如電,接踵猛擊。

    不是山溪秀的武功如何,是因為他們世世代代依樹而生,早已與樹木『融為一體』,隱匿不動時,他們就是枝椏、就是樹瘤、就是木葉……至於力氣,比起他們那些身材高大的同族卻毫不遜色。

    二傻看得高興,咧開嘴巴笑了。

    宋陽則想不通,納悶問木恩:「不是說我九色不沾身染惡煞,跟在我身邊的人都會死絕麼,」話沒說完,一貫溫柔的小九勃然大怒:「她放、放…」畢竟是女兒家,惱羞成怒之際,髒話還是沒法說出口,一旁的二傻認真幫忙:「屁!」

    宋陽沒理會兩個同伴,繼續問道:「粘上我就不得好死,你們還來?」

    木恩的回答只有八個字:「天大恩情,不報不行。」

    給死人剖宮救下小妖怪,這份情誼不淺,但也僅僅是不淺而已。山溪蠻行事簡單卻不是傻瓜,為了這份情誼,他們把宋陽當做貴賓,如果需要幫助也會適當出手,可絕不會到託付性命的程度;但是煙毒之害,足以讓整族覆滅,即便十二尊屍復生,也無法挽回這場劫難,全賴宋陽,山溪蠻脫難新生…他送來的那道戒斷鴉片的方子,才是真正的大恩。以山溪蠻的性子,捨命也要報答的。

    木恩是山中人,同樣有著蠻族的性子,而她對『九色不沾』的詛咒也深信不疑,如何取捨、反覆思量……

    再不讓宋陽與本族聯繫,自己也讓出山溪九部之秀的首領位置,帶出三百死士投效宋陽。

    追隨一個『九色不沾』之人,下場只有悽慘死去,木恩準備好了,既然來了便不存遺憾。

    無論是前生的思維還是今生的認知,對木恩的古怪做法、態度,宋陽都有些理解不來,搖了搖頭說:「上次就說過的,我不會再去山裡找你族人。至於你的大禮…」說著,宋陽笑了起來:「實在太隆重了,收下有些不安,不收又實在捨不得。這樣吧,你們還在山裡,將來有朝一日我有求時,諸位肯出山幫忙,我就感激不盡了。」

    大好戰士誰能不動心?即便現在宋陽想不到有什麼地方會用到他們,也不捨得就直接回絕了好意,總之眼下一切照舊,將來有事再說。

    木恩應了句:「你是主尊你說了算,三百山溪秀以後便駐紮於此,隨時聽命。」說完,回頭對兒郎們一揮手,矮小蠻子立刻散入密林,轉眼再不見蹤跡。

    而木恩還有話要說,問宋陽:「上次你問我禮物是不是金子,你很缺錢麼?」

    二傻聞言皺眉。宋大人很缺錢麼?劉大人倒是有五十兩金子,萬一宋陽開口借還是不借呢?一邊苦思冥想,腳下悄然後退了兩步。

    宋陽沒注意二傻,聳了下肩膀:「誰能不缺錢?你有錢?」

    木恩大搖其頭,理所當然。宋陽咳了一聲,笑道:「沒錢說個啥!」

    這次木恩沒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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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九章 獻宴

 假期短暫,眼看三月初一愈近,宋陽等人告別家鄉父老,啟程返回鳳凰城。 

 這次回京後用不了多久,南理奇才就會再度啟程赴擂一品,出使大燕是國事,當然帶不得家屬,宋陽乾脆把小九、啞巴留在了小鎮,木恩和她的三百山溪秀也留在附近山林,並不隨行。

    小九乖得很,一直把宋陽送出老遠,最後拉住他的袖子,小聲道:「祝我家公子一路順風、一品奪魁,揚威天下。」說著,嘴巴癟了,小臉上儘是難過,彷彿這一趟不能跟去,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宋陽笑:「過了過了,你這戲有點過。」

    小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滿臉委屈崩散不見,換而俏皮精靈:「也不全是裝的,心裡總有些捨不得。」說完,又放開聲音,再次重複:「祝公子一品奪魁,揚名天下,小九在燕子坪上等公子凱旋而回。」

    在小九的脆聲祝福裡,一行人正式上路,黑口瑤一步三回頭,遙望小九戀戀不捨……

    這趟回家,二傻收服了一『窩』猛禽,宋陽得了三百山溪秀,雖然現在沒什麼用處,可不管怎麼說也能算得上收穫豐厚了。唯一讓宋陽心裡有些不安的是那夜突如其來的急病。

    那晚過後無論宋陽運功還是發力,都再無異狀。宋陽潛心琢磨此事,但始終找不到確切緣由,後來乾脆不再徒勞亂想,跑去和二傻說說笑笑,此外他和阿伊果也熟稔了不少,常常去找她,說笑之餘也常常聊到巫蠱之術。

    一路無話,直到抵達京師前夜,車馬歇息停靠驛站時,宋陽把南榮單獨喊了出來,開門見山:「我要見顧昭君。」

    自從知道只是被他扣掉了個痣後,南榮都沒再搭理過宋陽,此刻看上去態度和以前也什麼變化,不過自己事自己知,南榮明白自己心裡,對宋陽或有了少許變化。以前她一想到宋陽,便只有四個字:千刀萬剮;但現在變成了『痛打不休』。

    殺倒不必,但真恨不得打他一頓…一頓不夠,最好是每天三餐前都能狠打他一頓,舒心開胃。

    和以往獨處時一樣,南榮的聲音平靜冷漠:「他有事的時候會主動來找你。你想見他,要等他想見你的時候再說。」

    這個回答和小九說的如出一轍,宋陽沒矯情,又追問:「那你總會有辦法聯繫到他對吧。」

    「能,你有什麼事情我可以代傳。」

    宋陽挺高興的,又把話給兜回來了:「麻煩你傳告老顧,我要見他。」說完,不等南榮皺眉,他又補充一句:「在鳳凰城見不到老顧,阿伊果就再別想去燕國了。這句話也請傳到。」

    「關她什麼事?」南榮先是一愣,但隨即笑了起來,風情萬種:「你以為,我真會在乎黑口瑤,能用她的性命迫我就範,盡心盡力幫你約見家主?你山裡打鳥的時候傷到腦子了麼?」

    「反正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傳好了。還有,」宋陽假惺惺地笑了:「守宮砂那事你也別總放在心上了。」南榮笑容崩散,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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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城繁華依舊,平安依舊,皇帝和大臣也都沒發瘋……鳳凰城內有一座風味小館,喚作『八方齋』,在當地人裡有些名望,生意還算紅火,或許是店主人想『更上層樓』,二月初九忽然光派請柬,邀京城多家名樓的主廚、掌櫃赴宴,共鑑一席他家獨創的『無名宴』,宴上只有八個菜,主料是各種山珍蘑菇,但每個菜都沒有名字。

    赴宴之人一頓飯吃下來,個個讚不絕口,這道『無名宴』真就是一天揚名,八方齋的主人卻還嫌不夠,對外並不售賣此宴,又請關係找到宮中,想要以這一宴敬獻陛下。

    要是能夠得到陛下的讚譽,或者運氣再好些,陛下開心之餘給無名宴賜下個名字……可是這個帳得分兩頭算,事關皇帝,小事也變得比天還大,坊間酒樓想要獻宴哪會是件容易事?托請關係的花費怕是夠再開上幾家酒樓的了,何況花了錢也未必能辦得成事,宮裡太監輕飄飄一句『等著吧』,三年五載一點不稀奇。這本生意經人人會算,賠面大贏面少。

    可八方齋主人中邪似的,非要去走這條路,讓人意外的是……二月初九才推出的無名宴,在二月十一黃昏,就擺到了皇帝面前。

    只能說明他托請的門路夠硬、他花費的銀兩夠多吧。

    八方齋的主人入宮,親自炮製出那一桌好菜,其間每一道工序都有人嚴格監視,所有從他自己帶來的調料、食材都被仔細查驗,確認無毒無害。

    豐隆皇帝不知道今天的晚膳來自坊間進貢,平時他對膳食這一項也不太在意,反正太監端上來什麼他就吃什麼,這次也不例外,與往常一樣就著菜吃了兩大碗飯。等他放下飯碗,李公公才弓著身子走上前,把這頓『無名宴』的來由說了出來,最後笑嘻嘻地問道:「萬歲吃得還順口麼?」

    豐隆喝茶、清口,最後笑道:「能吃得下,但要真說味道…也不過如此,讓他們甭在來了。」

    『不過如此』,皇帝的四個字,讓八方齋主人的無數心血、銀兩都打了水漂……但是等到二月十三、『亂花漸欲迷人眼』發作的期限,豐隆帝沒發瘋,精神飽滿聖體安康。

    最麻煩的那位都被成功喂下解藥,其他在場之人承合郡主自然也有辦法,其實最關鍵的一點宋陽之前就說過:解藥無毒,可以順利通過各方檢查。如果是毒藥,任初榕本領再大一倍,也休想把它喂到那些人的嘴裡去。

    不過即便是無毒藥物,還是讓任初榕忙得焦頭爛額,從二月初八到二月十二,她幾乎調用了全部的暗樁,五天裡加在一起睡不夠四個時辰,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其中,居中傳令協調各方,任小捕從未見三姐這麼緊張過,親手端了碗銀耳羹跑去探頭探腦:「出了什麼大事,讓你忙成這樣?」

    任初榕『恨屋及烏』,瞪小捕:「問你心上人去!」

    任小捕『啊』了一聲,把銀耳羹往桌上一放,跑去攬住三姐肩膀,嬉皮笑臉:「小榕兒,你就是我心上人啊。」

    -------------------------------------

    幾位賢能重聚驛館,沒得一天半日的清閒就忙碌了起來,朝中指派專員來教授禮儀,古時禮節繁複,何況這次是要代表南理出使,從行站坐臥、到言語措辭,樣樣都有嚴格要求,除了南榮之外,包括宋陽其他幾位奇士人人學得頭昏腦脹、苦不堪言。天一亮就開始授課,直到晚飯後方歇,每日都一樣,任小捕懂事,這個時候不敢來打擾宋陽,在他返京之後只偷偷來探望過兩次。

    幾天裡,宋陽下了功課沒什麼事做,都回去到陳返的屋裡坐一坐、聊一聊。

    陳返暫時還住在驛館中,對宋陽的來訪,他挺開心的樣子,對這個後生,心裡稍稍有些熟悉的感覺,雖然想不起是誰,但、總歸是個熟人吧。

    宋陽能察覺,大宗師的記憶衰退得更厲害了,因為陳返的脾氣變了,不再生冷強硬,變得慈祥,臉上總有笑容。

    記憶與心性無關,就算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脾氣秉性也不會改變,除非……他平時表現出來,並非自己的本性。陳返連以往十幾、或是幾十年無時無刻不在刻意維持的冰冷殼子都忘記了,因失意而顯露的本性,平和、還有些老人獨有的善良。

    抵達鳳凰城的第十天晚上,宋陽正在陳返屋中閒聊,忽然敲門聲響,門外一個挺客氣的聲音響起:「深夜造訪,不打擾吧?」

    敲門的是南榮,說話的是顧昭君,雙手永遠都對揣在袖中的顧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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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百花殺  第十章 佃戶

 南榮並未進門,把主人帶過來後轉身離開,顧昭君對宋陽點了點頭:「在這裡說,還是回你住處?」

    宋陽起身想要對陳返告辭,可大宗師眼中流露出的那份落寞,讓他猶豫了下。

    老人最怕的就是孤獨吧。什麼都不記得的人,能和一個還算熟悉的後生聊聊天,最後的一點派遣了。宋陽還是坐回了原位,指了下顧昭君,對陳返道:「我的朋友,在這裡聊會天,不會打擾吧?」

    「不打擾。」陳返笑著,站起身來:「有客人上門,歡喜得很,我去沏茶你們先坐。」

    等陳返轉身去到別的房間,顧昭君低聲說了句:「堂堂大宗師,可惜了。」隨即又望向宋陽:「又做傻事。」

    宋陽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搖頭道:「他的病是真的,不會記下你我說什麼,就當陪陪老人吧。」

    「尊老是好事。我也是老人。」顧昭君不矯情,走進屋裡隨便找了把椅子一坐。宋陽則略顯意外:「受傷了?」

    顧昭君的傷勢已經基本痊癒,但走路時腿腳還是略顯不便,逃不過宋陽的目光。對此,顧昭君嘿嘿一笑:「不用你操心。小事情,算不得什麼。」

    宋陽卻嘆了口氣:「別撐了,沒必要。」

    顧昭君愣了一下,而後抬起頭,穩穩盯住了宋陽,語氣平靜道:「說說看。」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燕國丞相的靠山,掌控著幾個行業、權財驚人、隱於朝堂背後,」宋陽說的,都是顧昭君第一次找上門來時說的話,重複了幾句,宋陽的話鋒忽然變了:「姓顧的掌控一方,付丞相又怎麼突然垮台。你若真那麼強,付家就不會有事。不難猜的,從付家被連根拔起,就能看出你也敗了。還有……」

    宋陽暫時住口,望向顧昭君,後者沒太多表情:「繼續說,不用客氣。」

    「付丞相已經死了,他身後留下的死士能有多少呢?這份力量在普通人看來或許了不起得很,可在你這個『靠山』眼中,又能算得什麼?哪值得你親自奔走…大財主不會為了幾十兩銀子勞心費力,除非家敗了,財主變成了佃戶。老顧,你不是財主了,就你我的時候,不用總撐著個場面了。」

    絲毫沒有被揭穿老底後的惱羞成怒,顧昭君笑了:「的確不是財主了,不過也沒到佃戶那麼寒酸,莫忘記魁堂的大火…好吧,不是我自己幹的,但也有我一份。」

    「那這次遇襲呢,你都受傷了,身邊人傷亡應該更重吧。」聽上去稍顯刻薄,不過大家都是聰明人,說話也不用拐彎抹角。果然顧昭君並不介意,只是搖了搖頭:「的確,身邊又少了幾個人,真格有些心疼,離佃戶更近了一步。不過我還活著,命在本錢就在。」說著,他忽地冷笑了一聲,六個字:「姓顧的,死不了。」

    跟著,顧昭君把話鋒一轉,有些突兀地問道:「阿伊果被你看出來了?」宋陽要見顧昭君,請南榮傳話『見不到老顧,阿伊果就再別想去燕國了』,這是只有顧昭君才能懂的信息。

    宋陽卻所答非所問:「你要收編付丞相留下的力量,隨便找個人冒充付家餘子也就是了,又何必非得拉攏我呢?這事不難解釋,對方手中握著鑑別『真假』的辦法,讓你沒法瞞天過海,我本來還在納悶,這是個什麼樣的法子,會如此神奇。不久前我才知道,原來是巫蠱上的秘術。」

    說著,宋陽笑了起來:「前陣子我病了,她給我治病時,口中漏出一句:你要不是你,老子不救。」乍聽上去諢話一句,可宋陽還是琢磨出其中的味道了,因他有兩個身份:『你』是宋陽,『你』也是付家四子。

    顧昭君挑了下眉毛:「就憑她一句話?草率了吧?」

    「不光是這一句話,還有些其他事情」,宋陽繼續笑著:「比如她靠著螞蟻擺弄的古怪法術,我差不多全看在眼裡了;比如我聽一位長輩說,救人的蠱是蠱者自己的半條命;還有,事後阿伊果送給我一個異常珍貴的聯絡蠱。再加上剛才說過的、我以前就猜到付家勢力有『親子鑑定』的辦法,幾件事串到一起,大概也就有個結論了。」

    急病當晚的情形。

    阿伊果放出兩頭螞蟻打架,自己美滋滋地睡覺,等怪蟻打得筋疲力盡,她才爬起來,用自己的血溶了兩根頭髮,一根是宋陽自己的;另一根白頭髮來歷不明。

    巫蠱傳承千年,自有神奇之處,兩頭不共戴天的怪蟻,分別喝下不同頭髮調製的血漿,立刻變得親密起來……這些古時的玄奇法門,今人全無法理解,宋陽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他至少能看得出,這個過程不是瑤女所說的、施蠱前的『過敏皮試』,倒更像是一種驗證『兩根頭髮』的關係的辦法;

    阿伊果救或者不救宋陽,和南榮的請求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她評判是否施救的標準,來自兩頭怪蟻飲血之後的表現;

    救人蠱彌足珍貴,抵得上蠱者半條性命,除非極親近、極重要的關係,否則他們不會救人,但阿伊果一見怪蟻變得親熱,立刻準備著手救人;

    『千里不斷』,天下奇蠱,連二傻都不會那它隨便送人,阿伊果傻了麼?隨便扯了個『不願意欠人情』的藉口,就把這只蠱送給了自己;

    還有那句:你要不是你,老子不救……綜上種種,事情很快也就理順了。

    「救人之前要先驗明正身…我是燕子坪的小仵、南理國的奇士,這些身份都不值一提,倒是大燕付丞相四子這個身份,有人會在意,要驗個明白。」宋陽的表情略顯無奈:「阿伊果手中那根白頭髮,應該是付丞相的吧。付丞相雖然死了,但流傳下幾根頭髮不是難事,黑口瑤能靠怪蟻、蠱血、頭髮來斷定父子關係,也真是了不起的手段了。」

    「因為我是付老四,所以不捨得要我死、寧可拿出自己『半條命』來救我的人…你或許算一個?」宋陽伸手指了下老顧,後者笑呵呵地點頭:「那是那是,我可不捨得你死,我現在是個佃戶,還要靠你去掙付丞相留下來的那幾十兩銀子,養老送終的錢都要從這裡出呢。」

    宋陽沒接他的怪話,繼續著自己的話題:「阿伊果不是你的人,否則也犯不著用頭髮來驗證我是付老四。不是你的人,就只可能是付丞相留下來的勢力了。她送我『千里不斷』,也擺明了以後我若有難,他們會全力相助。這些事情都理清了,也就該想另外一件事了:付丞相身後的實力,怎麼會找到我?」

    顧昭君笑得挺客氣:「當然是我告訴他們的。」

    宋陽沒笑,不過神態還算輕鬆:「我想見你,主要就是為了這個。你的情形我能明白,我的狀況你也清楚,大家互相體諒吧,這趟燕國之行,我所有的心思都會放在尤太醫的案子上,不想節外生枝,也沒精力應付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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