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零章 萬里馳援
李建中組織一切能夠利用的人力物力,頑強的抵抗著緬軍的攻勢。
作為一個醫生的兒子、舉人出身的六品通判,統帥不到兩千臨時徵召起來的軍隊,即使再加上思忘憂帶來的五百孟養兵,要抵抗擁有戰象和西班牙火槍手助戰的七八萬緬軍,怎麼看都像是個不可能的任務,或者說天方夜譚。
偏偏李建中把仗打得有聲有色,竟把兵鋒正銳的緬兵牢牢的拖住了。
明軍最有力的盟友,無疑是施甸和永昌府之間那險峻崎嶇的地形,西面的潞江(即怒江)和東面的瀾滄江都可以順著河谷走,偏偏這段路位於兩江之間,除了山還是山,緬軍雖然兵凶勢大,卻難以展開,地形限制了他們的數量優勢。
另外,李建中並不是什麼聲名卓著的名帥勇將,他在戰場上那幾手,離戚繼光、俞大猷的差距簡直有十萬八千里;但他是位優秀的地方官,又是個第一流的名醫,前一重身份使地方豪強、士民百姓都願意為他出力,後一重身份讓傷員得到了良好的救治,得以保持長期作戰而士氣不衰。
附近不少村寨的頭人,自己或者家屬曾經在生病時,得到過李建中的悉心診治,現在輪到他們報恩了,有的派子弟前來協守,有的供應糧草兵器,源源不斷的支援這支並不強大的明軍。
永昌府的官員也全力動員起來,知府高明謙本來一直消極避戰,但他現在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和李建中綁在了一塊。如果李建中擋不住,莽應裡兵下保山城,他這個守土有責的知府,也就只能追隨施甸知縣的腳步,用三尺白綾自我了斷。
種種因素的疊加,使李建中這個初上戰場的文官取得了不錯的成果。
他在水眼關堅守了三天,直到加爾德諾指揮西班牙火槍手,不顧傷亡的進入密林,付出巨大代價之後逼近關卡。他才率軍從容撤走,然後沿著通往保山城的道路,繼續節節抵抗。
但李建中非常清楚,永昌府能夠動員的力量已經到了極限,他這個小小的通判再也沒法為國家做到更多了。所以他每天都會從前線發出告急文書,向武定參將鄧子龍,向大理和騰越的駐軍,向昆明的巡撫饒仁侃、巡按蘇酇、黔國公沐昌祚火急求援!
知府高明謙儘管身處相對安全的保山城,卻遠比李建中更害怕,他不但附署了所有的告急文書,還通過同鄉同年同門同榜的關係,向昆明方面泣血哀告。謂:“無兵無糧,內外交困,僕尤與緬賊作決死戰。粉身碎骨而不顧,唯保山軍民何辜,永昌百姓何辜,緬賊一至,玉石俱焚,寧不扼腕痛惜?乞速發天兵,若援兵不至,則僕與城同殉矣!”
好一番張巡守睢陽的悲壯義烈,只可惜李建中親冒矢石在前指揮的時候,高大人還縮在府城裡頭……
……
永昌府經由大理、楚雄通往昆明的官道上,每天都有好幾撥六百里加急信使打馬狂奔而過。
凡是去往昆明方向的,每人眼睛都是熬得血紅,甩著鞭花兒不要命的鞭打馬兒,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進昆明城,把前方的告急文書直接塞到諸位封疆大吏的手掌心。
凡是從昆明回來的,那就大有不同了,人人垂頭喪氣,或者籲天長嘆,或者憤懣難平,騎著馬兒磨磨蹭蹭的往回走,眼睛裡時不時的閃過迷惘——就這麼回去,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前線浴血奮戰的同袍。
作孽呀!再往昆明去的信使,見到前面垂頭喪氣回來的同袍,登時如六月天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渾身冷得徹骨。甚至有人當即撥轉馬匹,與其在昆明去受那口腌臟氣,不如回永昌前線,還能替弟兄們搭把手。
這不,大理城外,兩名剛從前線下來的信使,和從昆明回來的弟兄說了幾句,登時含血噴天,撥轉馬頭就要回永昌。前面那撥信使又勸他們再走一趟昆明,也許饒大老爺和蘇巡按這次就回心轉意了呢?
兩撥人吵吵嚷嚷猶豫不決,正沒道理處,卻見聽得遠處人喊馬嘶,不知多少兵馬過來。
朝廷大軍來了?信使們驚疑之色,頓時變作了歡欣鼓舞。
蒼山下,洱海邊,一支明軍正在前進,火紅的鴛鴦戰襖,高擎的日月戰旗,長刀勝雪、長槍如林,又有戰馬拉著虎蹲炮、將軍銃、一窩蜂、百虎齊奔等等各色火器,端的是支久歷戰陣的精兵。
當先那員大將跨著黃驃馬,鞍袋斜掛一支點鋼槍,面如重棗,花白的鬚髮隨風飄揚,爛銀盔上一團紅纓猶如火焰般躍動,身後一面大旗迎風招展,高書一個鄧字。
都指揮僉事、武定參將鄧子龍!
信使們大喜過望,有這位抗倭禦寇屢建奇功的老將軍率兵出征,前線可保無憂。
他們一起鞭打馬匹迎上去,老遠就下了馬,持著六百里加急的金字牌直迎到鄧子龍馬前:“標下參見鄧老將軍!老將軍可是去永昌的?咱們李通判苦戰水眼關,老將軍來得正是時候!”
鄧子龍白眉一揚,並沒有急著答話,而是面露困惑之色,拈著頷下白須久久不言。
信使們急了,有一個就膝行趨前,扯住鄧子龍的馬鐙苦苦哀求:“小的萬死,求老將軍速行,保山告急,永昌危矣!”
鄧子龍白眉擰成了疙瘩,儘管很不想讓這些忠心耿耿的信使失望,卻不得不實話實說:“本將並非去永昌的,黔國公發來的命令,是叫本將去協守順寧。 ”
啊?信使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張口結舌。
那位扯馬鐙的信使急得大叫:“錯了,錯了,緬軍打永昌甚急,打順寧的只有一支偏師,鄧老將軍應該去咱們永昌!”
鄧子龍尚在猶疑,一員文官拍馬而前,指著信使們斥道:“胡說八道,兵事自有黔國公、饒大老爺和蘇巡按運籌機宜,你們一介武夫懂得什麼?鄧將軍,黔國公給你的軍令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罷?”
這員文官姓胡,掛著兵備道職銜,正是奉命饒仁侃之命出來監軍的,說罷,他目光炯炯的盯著鄧子龍,絲毫不肯通融。
鄧子龍幾番欲言又止,做武將的哪裡敢和文官相爭?更何況黔國公發來的命令,明明白白寫著要他去協守順寧。要是敢抗命,雖勝猶斬!
“鄧將軍,你想清楚,違抗軍令、率大軍擅自行動,是要掉腦袋的!”胡道台又陰陽怪氣的加了一句。
鄧子龍仰天長嘆:“幾位弟兄,本將是奉命去順寧的,只能愛莫能助了,你們再等等,也許後面……”
本想說也許後面還有到永昌的援軍,可鄧子龍看著那幾名信使哀求的眼神,實在不忍心再騙他們。
鄧子龍率大軍在漾濞驛轉道向南,沿著漾濞江直下順寧,永昌信使眼睜睜的看著大軍遠去,一個個氣得五內俱焚……
……
昆明,巡撫府邸,花廳之上只有饒仁侃和蘇酇兩人。
饒大老爺的氣色不太好,本來胖乎乎的臉有些浮腫,心焦冒火的道:“蘇老弟,沐昌祚幾次三番來催著發兵,高明謙也有一夥同門同榜每日里輪流來說項,請增兵增餉救援永昌。老哥我這裡快頂不住啦!”
雲南比別處有所不同,文官的勢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壓制,沐英平定雲南的功勞極大,明仁宗曾特鑄征南將軍印,拜封每一代黔國公為征南將軍。總掌雲南軍政世世代代,永不罔替,再加上雲南山高皇帝遠,中樞頗有鞭長莫及之感,所以在某種意義上。黔國公對地方的影響力,比別處的公侯伯都大。
沐昌祚雖然不怎麼精明,當年被張居正耍得團團轉,但也不至於就是個傻瓜,萬一永昌陷落,他這個黔國公還能高興嗎?
高明謙則從另外一個方面對饒仁侃施加了壓力,不同於李建中只是個舉人出身,他是正兒八經的兩榜進士、天子門生,瓊林宴上唱出的,那關係網就深厚得多。
大明朝做地方官講守土有責,城池陷落了就只能上吊抹脖子,所以高明謙絕對不能跑,只能待在永昌府保山城裡等死。當然,他絕不甘心白白送死,於是發動所能發動的一切力量,來要求饒仁侃速發援兵。
就算饒仁侃身為雲南巡撫、真正的封疆大吏,到此時節也頗覺壓力沉重。
蘇酇嘆口氣,眼睛裡光芒閃爍,嘴兩邊的法令紋越發深刻:“料事有誤,那個李建中,他一個舉人出身的醫生兒子,竟有這般本事,倒是小瞧於他了。咱們先前發的文牘都在永昌,要是永昌不陷,秦林奉詔到此,那就萬事皆休。”
饒仁侃打了個哆嗦,渾身冰涼,喪師辱國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那李建中為什麼偏要節節抵抗?如果放棄抵抗,讓永昌城落入緬軍之手,不是一切證據都湮滅了嗎?
饒仁侃深深的恨上了李建中。
“不過,咱們還有的是時間。”蘇酇頓了頓,又笑著安慰同僚:“饒老哥,完全不必憂心,咱們雲南山高路遠,和京師之間文牘往來就費了許多日子。秦某人欽差出京,要整治儀仗,沿途要派糧派差,說不得手下人還要藉機搜刮一二,等他到雲南,永昌府那邊,哼哼……”
饒仁侃聽了這話頓時回嗔作喜,漫天的烏雲都散開了,大明官場的效率那是盡人皆知,就算秦林自己再怎麼勤勉,終究有很多是避免不了的。再加上他是武臣出任督師,沿途地方官府不見得買他的賬,支應上稍微敷衍兩日,就能把他速度拖慢。
“領了聖旨,都門權貴安插家人門子隨員,各家面上都要照拂一二,然後陛辭出京,走通州過清江浦,無論旱路水路轉到南京……滿打滿算,這時候秦林最多到南京了吧?”饒仁侃以自己的經驗盤算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永昌方面絕對堅持不到秦林抵達。
蘇酇見饒仁侃面露微笑,接著又道:“既然如此,咱們該做的功夫也不能省下,永昌方面求援求糧,咱們也應該支應一二,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蘇老弟的意思是?”饒仁侃面露不虞之色,他巴不得永昌快快陷落敵手,哪里肯支援兵糧?
蘇酇滿臉陰笑:“比如,發洱海衛的精兵強將和糧草前去助戰。”
饒仁侃的喉嚨口嗝的一聲,頓時釋然——衛所兵早已崩壞,洱海衛能戰之兵少得可憐,囤積的糧食也只在紙面上、不在倉庫裡,要發那些“精兵強將”去助戰,李建方只怕死得更快。
兩位相顧而笑,心頭同時冒出一個念頭:等秦林秦督主駕臨雲南的時候,他什麼東西都抓不到!
……
和饒仁侃、蘇酇的判斷完全相反,秦林不在清江浦,不在南京,而在四川瀘州通往雲南曲靖的官道上,距離雲南境內不到百里!
秦林來得之快,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當日上午接旨,下午陛辭出京,什麼權貴府邸都沒有去辭行,直接出了都門,一路趕到北通州。
大運河上,漕幫已經準備好了快船,從船頭到船尾插滿漕幫總舵田七爺的令旗,登時把運河裡的船老大、水手、縴夫嚇翻一片:這旗幟插一面,代表漕幫加意保護,插兩面,是格外加急,叫沿途通通行個方面,大可以暢通無阻,插三面,那就是田七爺本人在船上,再沒有更多的了。
這艘船上頭,插的令旗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上頭坐的是哪位天王老子?
總之,運河裡頭官船商船通通退避三舍,聽憑這艘船一路超過,沿途不知多少王孫公子置氣要趕上來了。可拉縴的縴夫、把舵的水手全都死樣活氣不出力,氣得他們乾瞪眼,只能讓秦林的船先過。
船到清江浦漕運總督駐地,那就越發不得了,李肱得知了消息,直接派漕運總督的親兵標營替秦林開路。沿途放起連珠號砲,所有官民船隻通通避讓,本來擁擠堵塞的大運河頓時變成了水上高速公路,要多快有多快。
船到揚州轉入大江,上行百里到南京,輪到秦林的老丈人,嗯,老丈人之一出手了。
魏國公掌中軍都督府南京守備徐邦瑞,直接把守備大印蓋在了公函上頭,金字號牌發到提督操江府,那提督操江唬得屁滾尿流,火急備了最快的江船送秦林溯江而上,又傳檄沿岸各地水軍一路防送不得有誤。
假如像以前的大臣那樣,坐著大官船慢慢溯江而上,真是猴年馬月也到不了雲南。秦林乘著快船劈波斬浪,拿著提督操江府的命令,沿途換船換水手接力送行,速度快得驚人,溯江而上過三峽、重慶,直到四川瀘州,此時才棄舟登岸,從陸路奔向雲南。
這天秦林過了四川境內的最後一座城市烏撒府,再往前走不遠,就是雲南曲靖府轄地,到了雲南境內了。
烏撒府到曲靖之間有座烏蒙山,山勢曲折回環極為險峻,綿延八百里,幸好去曲靖不必翻閱這座南北走向的山嶺,只需要沿著山嶺的東麓一直過去。
饒是如此,沿途山越來越陡,路也越來越難走,虧得秦林騎的是千里名駒,走山路也頗為了得,而陸遠志、牛大力等番役則在瀘州換了慣能走山路的川馬,這才不至於太過狼狽。
此行萬里迢迢,要走得快,什麼欽差儀仗,什麼大隊隨行,都只好能省則省,秦林快馬加鞭只想早一日抵達永昌府!
奶奶個熊,欺負秦督主的老丈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林屁股都被馬鞍子磨痛了,還有人興致勃勃的四下看風景:“咦,今日所見,川滇道上之雄奇,猶有甚於塞北處,李太白詩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信哉斯言!”
“孫秀才,你就別酸啦!”陸胖子撇撇嘴,這個黑臉秀才孫承宗,出京師時就守在十里長亭,來個毛遂自薦,要求做個隨員,也不知怎麼回事,秦哥就把他帶在隊伍裡。
一個秀才,不去做文章考舉人進士,混在我們這群東廠番役裡頭,算什麼事兒?
“哎呀。”後面有人驚呼,原來是馬蹄子踏在一塊石頭上,馬背晃動,那人吃驚不小。
虧得牛大力在旁邊,伸手替他帶住韁繩,川馬體型小好控制,很快就恢復平衡了。
這也是位秀才,徐光啟,他的騎術趕孫承宗就差太遠了,孫承宗是遊歷九邊勘察形勝回來的,徐光啟則更多時候是在做幕賓。
徐光啟先一步就辭別秦林南下,準備回家搬妻兒老小到京師居住,從此跟定秦督主,結果他坐的船慢,秦林的船行的快,剛過清江浦就趕上了,一說奉旨去雲南,徐光啟就覺得自己責無旁貸,也跟著來了。
“前面山路崎嶇,老牛你多照顧徐先生。”秦林回過頭吩咐。
徐光啟臉色微紅,頗不好意思。
“督主說的不錯。”孫承宗眉頭微皺,“這里山勢獰惡,恐怕……”
密林之間,好幾雙眼睛盯著秦林一行,凶光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