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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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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24 01:50:44
九六零章 銀彈攻勢

     紫禁城御書房,蓋著“萬幾宸翰”的條幅下面,身材矮胖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雙眉深鎖,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

     陪在陛下身邊的只有當今內廷第一人,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他特意挑選了張誠不在的時候,又把灑掃值守的小宦官給遠遠的打發出去,現在御書房裡只剩下兩個絕對可靠的心腹小宦官,再沒有鄭貴妃和張誠的耳目。

     做到這一點對張鯨來說並不太難,王皇后失寵是不消說了,李太后也青燈古佛常相伴,鄭貴妃雖然專寵六宮,畢竟是妃子身份,想要上下其手,到底隔著一層頗為不便,所以紫禁城中真正掌握實權的,還是他張鯨張司禮。

     萬曆不知道踱了多少圈,終於緩緩開口沉吟:“秦愛卿到底年輕氣盛,辦事之心過於操切……”

     這位陛下擅長權謀制衡,連一個錦衣衛,尚且要安插駱思恭去分劉守有和張尊堯之勢,比錦衣衛地位更高的東廠,又豈會遺漏,任秦林從容坐大?

     其實從最開始,萬曆調秦林以武臣身份執掌東廠,就有這方面的考慮——他根本不認為秦林能夠切實掌握東廠的權柄!

     其一,從來沒有武臣提督東廠的先例,秦林行事必定頗多掣肘;其二,張鯨、邢尚智一夥趁著馮保倒台,在東廠苦心經營,已經根深蒂固很難動搖。

     這樣一來,秦林能拿到東廠兩三成的權柄,就算非常不錯了,萬曆既能以督主之位酬庸功勞,又可藉秦林之手製衡一下越來越勢大的張鯨——經歷了前十年的隱忍,這位陛下可不希望張鯨變成第二個馮保。司禮監掌印,和錦衣衛劉守有的關係很好,又通過邢尚智遙制東廠,僅僅是個苗頭,也很值得警惕呀!

     如果秦林在東廠被邢尚智壓得大敗虧輸,說不得,萬曆還要出手扶他一把呢,可現在形勢發展完全出乎意料。秦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將東廠的局勢徹底翻轉過來,從科管事、掌班、領班到檔頭、番子,全都俯首帖耳聽命,自上而下如臂使指。

     這就嚴重背離萬曆的初衷了,他是希望秦林制衡張鯨、邢尚智,絕不是要秦林獨掌東廠!

     張鯨將萬曆的心思揣摩得非常通透,見陛下意動,趕緊又告刁狀:“秦林到底年輕,過於心浮氣躁,皇爺啊,老奴聽說嚴老尚書的病,就是被他氣出來的!”

     什麼?萬曆眼睛一瞇,臉色變得格外陰沉。

     萬曆對嚴清是真有幾分欣賞的,因為嚴清是個真正的清官,張居正當政期間,他是六部尚書當中唯一沒有給江陵太師送過禮的。在清廉這一點上,他比同時代的大多數官員做得好,只可惜他還是個頑固不化的守舊派,一心一意想要廢除改革新政!

     想想關中山西那些渴盼清丈田畝降低賦稅的農民,想想薊鎮的邊軍兒郎,想想淮河岸邊的父老鄉親,不論嚴清怎麼清廉如水,秦林也只有請他滾蛋,正如張居正推行新政時所言:雖芝蘭擋路,吾亦鋤之!

     但現在的萬曆,作為大明朝至高無上的天子,他親政還不到三年,身處九重丹陛不知民間疾苦,哪裡想得到那麼深遠?他只是覺得,自己一力提拔重用的吏部嚴老尚書,被秦林氣得告了病。

     萬曆陰沉著臉,喃喃自語:“秦林委實鋒芒畢露了點,餘懋學、丘橓等多有怨言,他又氣病了嚴愛卿……”

     張鯨的臉色越來越好看,就等著萬曆下定決心。

     嚴清從排名倒數第二的刑部尚書,被陛下手詔提拔到六部第一的吏部尚書位置上,受到的寵信還在申時行這些閣臣之上——如果不是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舊例,搞不好嚴清就是當朝首輔了!

     文臣之中要說誰最簡在帝心,除了嚴清再沒第二個人,現在嚴老尚書卻被秦林氣得大病,萬曆想不生氣都不行啊。

     看來,是該打壓一下秦林了……萬曆這麼想著。

     “傳朕的旨意。”萬曆思忖著,這道旨意既要讓秦林知道厲害,又不能影響大局,最好還能安撫安撫受挫的舊黨清流。

     張鯨喜不自勝,一溜煙的跑到御案旁邊,親自動手磨墨鋪紙。

     突然外頭一陣喧鬧,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太監興奮的呼叫,近處則有急促的腳步聲,似乎不少人要去看什麼稀奇。

     萬曆的思緒被打斷了,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

     正等著擬旨發落秦林呢,搞什麼鬼?張鯨滿臉鬱悶,不得不擱下筆,親自走出門外,出門左拐到甬道上,就見幾個小宦官滿臉喜色的往東邊跑。

     “哎哎,猴崽子跑什麼跑?”張鯨叫住他們。

     小宦官趕緊跪下稟道:“回老祖宗,銀子,好多銀子解到內承運庫來了,白花花的好看得很,小的們過去瞅瞅沾點喜慶。”

     張鯨先是一驚,接著就暗道不好,趕緊追問道:“內承運庫金花銀,每年分四季入繳,今天還不到時候,是哪省的繳來了?”

     小宦官回答:“不是哪省,是東廠秦督主押的車,小的們也不大清楚。”

     啊?張鯨心頭咯噔一下,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老祖宗、老祖宗?”小宦官們心頭忐忑,照說內承運庫有銀子,從上到下都有個盼頭,張司禮那份也很不少,實在不明白他為啥悶悶不樂。

     “都,都去吧。”張鯨虛弱無力的揮了揮手。

     小宦官們又磕個頭,歡天喜地的跑了,太監見銀子如蒼蠅見血,就​​沒一個不喜歡的。歷年來內帑緊張,連嬪妃的賞賜都稍嫌微薄,太監歲末得的犒賞也不怎麼豐厚,想必今年陛下總得意思意思,大夥兒雨露均霑了吧?

     張鯨心情鬱悶的往回走,那位陛下的性情,他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狠狠捏了捏拳頭,這會兒只好先把那道整治秦林的聖旨先弄出來,搶著發出去,大約還有三分機會吧……

     可惜得很,秦林連三分機會都沒給張司禮留著,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張誠叫道:“張司禮,稍待一步。”

     張鯨苦笑起來,這種時候總少不了老搭檔兼老對頭的張誠啊。

     張誠進了御書房,毫不遲疑的向萬曆報喜:“陛下,秦林、秦林他押著五十萬稅銀,剛剛送進了內承運庫。”

     萬曆先是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接著就板起了面孔,為人主者喜怒不可形於色,只是語聲中到底掩飾不住歡喜:“秦愛卿辦事,竟有這樣快?”

     張鯨鬱悶了,開始萬曆叫的是秦愛卿,自己告了刁狀,陛下變成直呼秦林二字,現在又變回了秦愛卿。

     張誠恭恭敬敬的道:“啟奏聖上,秦林少年得志,銳意進取,所以辦事格外勤勉,不似那熬年資遷轉的,因循守舊得過且過。”

     張誠也不是善茬儿,前頭捧秦林,後面什麼因循守舊,那就是背後給劉守有下刀子。

     二張眼神一碰,空中又是一串火花。

     萬曆點點頭:“唔,秦愛卿如此勤勉,朕也該勉勵他一番,才是君臣相得呢!他在哪裡,朕親自過去。”

     “豈有君見臣之理,罪過,罪過。”張誠連聲勸阻著,不過最後還是說出來,秦林在內承運庫那邊辦交接。

     萬曆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哪兒是去勉勵秦林,明明是上緊著那五十萬銀子。

     張誠肚子裡偷笑,秦林真是算無遺策,就說了陛下知道消息,一定會趕緊過去。

     ……

     內承運庫就在紫禁城東北面的牆外頭,屬於皇城的範圍內,秦林指揮著陸遠志、牛大力等人交卸銀兩。

     開春之后土默特部大軍西進,兩位法王座下烏斯藏各部群起呼應,名義上統治整個西域的葉爾羌本來就是要和大明做生意的,哈密、準噶爾部、東察合台汗國後裔諸部都知情識趣,做生意大家有好處,打仗只等著倒霉,誰還強著誰傻逼!

     眼看絲綢之路就要重新開通。

     不過要等作為商稅的銀子收上來,只怕到明年都不一定能真正見到成效,畢竟商路從開通到繁盛還有個過程,貿易不會立刻就興盛起來。另外關山萬里、文牘往來、衙署設置、沿途轉運,稅銀到京師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

     這些銀子是秦林自掏腰包墊付的——以前五峰海商和漕幫的分紅就不消說了,近來朱應楨拼命拉攏,京師權貴都想在這空前的大生意裡頭分一杯羹,單單是交到秦林手裡的股本金都有小兩百萬,墊付五十萬隻當毛毛雨。

     明製每斤十六兩,五十萬兩也是三萬多斤,秦林故意不用金子、會票,全拿大車運來,每車運一千斤,光大車就是三十多輛!

     金花銀大元寶每隻五十兩,整整一萬隻大元寶,裝在一百口銀箱裡頭,每隻箱子的蓋兒都揭開了請內承運庫的庫大使點驗,白花花的一大片,把人們的眼睛都給晃花了。

     無論是庫大使還是小太監,全都心花怒放,大河有水小河滿,陛下的腰包鼓起來了,大傢伙兒在裡頭掏摸掏摸,也有油水可沾嘛!

     當然,被銀子晃花眼睛的可不止是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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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一章 陽明門徒

     萬曆天子朱翊鈞仍然板著臉,擺出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心術,可微翹的嘴角和眼睛裡閃爍的貪婪到底掩飾不住,有心人很容易猜到他的心情究竟是如何愉悅。

     倒不是朱翊鈞特別貪財,和前代蒙元、後世滿清的皇帝相比,大明朝的天子們實在是“清廉”得過分,名義上每年一百萬金花銀入內帑,但其中大部分要用作邊軍將士和武功勳貴的犒賞,留給皇帝自由支用的份額其實非常微薄。

     萬曆六年朱翊鈞大婚之後開銷漸漸增多,他軟磨硬泡使盡手段,當時的首輔帝師張居正終於答應增加二十萬金花銀,由朱翊鈞親自掌握,用於皇室的各項開支。

     張居正時代,萬曆受到這位首輔帝師的嚴格約束,動不越規、行不踰矩,多了自由支配的二十萬金花銀,已感覺手頭頗為豐裕。

     等到張居正魂歸西天,江陵黨盡遭罷斥,李太后青燈古佛,馮保黯然南逐,再沒有誰能管得住當今天子,於是朱翊鈞二十歲前受到的壓抑通通爆發出來,不僅權欲空前熾烈,花銷也越來越大,那點可憐巴巴的內帑就越來越不夠用了。

     大權在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弄​​點銀子還不容易?萬曆興致勃勃的開幹了。

     首先他想到加派金花銀,但這個計劃遭到了戶部的強烈反對,很多​​御史言官不懷好意的看著皇帝,希望能騙一頓廷杖,得到和海瑞、餘懋學、趙用賢、吳中行等前輩相同的待遇。

     萬曆只好偃旗息鼓,接著把手伸向雲南歷年所積的礦銀,這一次戶部沒鬧了,換了雲南道監察御史、雲南巡撫和布政使司,他們擺出為民請命的架勢,表示殺頭掉腦袋在所不惜……

     好吧,萬曆妥協之後偶爾也會懷疑,那筆賬面上的銀子,是不是早就進了那些為民請命之士的腰包。

     最後,走投無路的萬曆使出了最後一招,他派太監充任礦監稅使,派駐到各地去替他收稅。事實證明這依然是個昏招,太監們興高采烈的把銀子搬回自己家,隨便剩下一點應付皇帝,文官清流們則火力全開,痛斥陛下此舉是與民爭利——其實士大夫口中的民就是他們自己,因為礦山和商業的利益,一向是屬於他們的。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現在萬曆吃到苦頭,漸漸明白大明朝這個建立了兩百年的官僚體系,究竟有多麼難對付了。

     明白歸明白,生活還得繼續,皇長子、皇次子先後降生,潞王外封,里里外外花錢的地方只有更多的。開銷日益增大,萬曆六年增加的那二十萬金花銀根本不夠支用,富有四海的朱翊鈞,卻常常感覺自己窮得叮噹響。

     當然,幾十萬兩銀子怎麼說都是個非常龐大的數字,萬曆如果能稍稍縮減開銷,內帑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再窮也不能窮了皇帝,萬曆親掌權柄再無制約,胃口越來越大,他能委屈自個兒嗎?

     所以得知秦林運銀子送進內承運庫時,萬曆的心情簡直就是想瞌睡遇到了枕頭!

     他藉口慰勉公忠體國之臣,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紫禁城東北角外的內承運庫,看著滿地白花花的銀子,臉上雖不動聲色,其實早已心花怒放。

     秦林待庫大使點收之後,這位東廠督主竟捲起袖子親自幫著搬運,累了個滿頭大汗。當萬曆終於從銀子上收回目光,看到秦林的時候,他正在遠處搬運銀兩,背朝著皇帝,嘿喲嘿喲的喊著號子。

     陸遠志、牛大力、霍重樓和秦林一塊用兩根木槓子抬銀箱。胖子就提醒他:“陛下來啦,秦哥,咱們去接駕吧?”

     “別分心,繼續抬。”秦林頭也不回,嘴裡嘿嘿一笑,既然已經叫萬曆親自跑到這邊來了,再讓他多跑幾步也沒什麼。

     這個時候上下尊卑有別,秦林突然變得事必躬親,東廠督主還跟著抬銀子, 旁邊看的太監、管庫,十個有九個知道他是故​​作姿態。

     “做作,真噁心!”張鯨憤憤的啐了口。

     可萬曆不這麼看,或者裝作不知道,笑盈盈的走過去,擺擺手止住要呼喚秦林的張誠,一直走到秦林身後不遠處,才輕聲呼道:“秦愛卿誠樸勤勉,朕已悉知也!”

     一百二十萬內帑金花銀,除開賞賜武勳貴戚和邊軍將士,萬曆真正能任意花用的不過三十多萬。秦林一次就把今年的五十萬兩送了進來,讓他荷包裡的銀子翻了一番還不止,這份功勞在朱翊鈞心中,那真是極重極重。

     秦林先是一怔,接著慢慢放下銀箱,不敢置信的回過頭來,驚喜的叫道:“陛下……”

     “愛卿真朕之股肱!”萬曆一把扶住要跪下行禮的秦林。

     秦林並不罷休,滿臉惶恐的用力要跪下去,萬曆則使勁兒扯住,兩位一番掙扎推讓,實打實的文王渭水遇子牙、高祖宛城逢​​張良,聖君賢臣兩相得。

     在五十萬銀子的面前,就嚴清這件事而言,萬曆刻薄寡恩的本性又暴露無遺:嚴老尚書固然很不錯,但沒必要為了他,就和五十萬銀子過不去吧?比起那個不可能病癒的老頭子,還是送財童子般的秦林更有用啊!

     萬曆身後,張誠笑容可掬,秦林在東廠大權獨攬,對他在內廷爭權奪利也頗有助力,再不是被張鯨死死壓制了。

     張鯨張司禮的臉色之臭啊,一番心血又化為烏有​​,剛才在陛下耳邊說那麼多,只怕早變成耳邊風了吧?

     他恨恨的看著秦林,瞇著的三角眼寒光閃爍。

     秦林將張鯨臉上的恨意看得清清楚楚,正好萬曆問起東廠,他就長揖對答:“陛下,臣奉旨提督東廠,還多虧了張司禮給臣留下兩員干將,臣才能放手施為。”

     “哦,是邢尚智嗎?”萬曆笑道。

     秦林搖搖頭:“是曹少欽和雨化田,實為虎賁之士。”

     氣死咱家了!張鯨一時衝動,差點就把秦林重用徐爵和陳應鳳的事情說了出來。

     說呀,有種你就說,秦林不懷好意的奸笑著,貌似有個成語叫做指鹿為馬,講的也是權閹在皇帝面前胡說八道,張司禮您要不要試試?

     張鯨最終嘴唇囁嚅幾下,還是閉口不言,沒有證據,說了也是白說,反而引起陛下猜疑,那就反為不美。

     萬曆卻沒聽出秦林話裡的味兒,側過頭笑道:“大張伴伴,朕卻不知你已和秦愛卿冰釋前嫌,還派麾下幹將相助啊。”

     “是、是。”張鯨口中答應著,幾乎咬碎了大牙,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沒有真憑實據,在陛下面前也不敢說出來,真叫人氣炸了肺!

     ……

     氣炸了肺的不止張鯨,還有嚴清。

     躺在病床上的嚴老尚書,滿心等著陛下替他主持公道,他告病的奏章當然不會說是被秦林氣病的,那樣的話他一世英名簡直就扔到糞坑里去了。但他讓兒子私下託了張鯨,給都察院那邊的御史言官也打了招呼,相信以自己的聖眷,陛下絕不會輕饒秦林。

     結果他等到的消息,是秦林親自押送五十萬內帑銀進了內承運庫,陛下親口嘉勉他公忠體國、誠樸勤勉。

     嚴清一口老血噴出來三尺高,第二天就遙拜丹闕,帶著全家老小回鄉去了,而且據李建方判斷,老嚴肝陽上亢又連遭摧折,已是肝火攻心,能不能活著回到雲南老家都很成問題,總之,從此京師朝局再無這號人物。

     嚴清雖因病致仕,京師舊黨清流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都察院,在這裡他們有著最強大的火力,面對秦林執掌東廠權勢大張的局面,江東之、羊可​​立、李植為首的眾多罵將已躍躍欲試,他們的目光都盯住了左都御史趙錦,等待這位老先生的舉動。

     趙錦屬於士林清流,天然的是趙用賢、吳中行、江東之等人的同盟,即便他在對江陵黨的態度上趨向中立,萬曆下旨查抄江陵太師府時他曾經勸諫過,但是顧憲成使用巧妙的計策,形格勢禁之下趙錦已站到了秦林的對面。

     ……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稱為三法司,西方屬金、主肅殺,三法司衙署設在城西阜財坊,趙錦的府邸就在都察院南邊不遠處的蕭家胡同。

     趙府有四進院子,其中第三進正中間的廳堂,生漆楠木家具、四面掛著條幅,裝飾顯得格外肅穆,兩邊柱子上大字赫然,左邊題著心外無理,右邊題著心外無物。

     廳堂正中高懸牌匾,“知行合一”四字筆鋒凝重端嚴,其下設牌位,香爐中青煙裊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先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儼然儒生打扮,正朝著牌位焚香頂禮,語聲帶著悲愴:“先生先生,孽徒無能,不能光大先生之學,闡發先生之道,致令明珠蒙塵、正道不張,將來有何面目見先生於九泉之下……”

     “老爺,”管家在門外忐忑的小聲叫道:“徐渭徐文長先生來拜。”

     老者轉過身來,這個青衫儒服像窮秀才的老人,赫然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趙錦,而他頂禮祭拜的牌位上寫得分明:先師陽明先生王諱守仁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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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二章 才子風骨

     “不是告訴過你們,老夫祭告先師時不許打擾嗎?”趙錦語氣平淡沖和,即使責備管家也沒有盛氣凌人之態。

     管家先告罪,接著道:“小的本來想擋駕,可那位徐先生說、說他是為先太老師之事而來……”

     趙錦先是一怔,然後古井不波的臉上,就露出了驚訝之色。管家口中的先太老師,就是他已故的恩師,赫赫有名的心學宗師王陽明王守仁。

     不同於東林黨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臨機一死報君王”,甚至連一死也做不到,跳河嫌水涼、刎頸怕肉疼,最後乾脆投降滿清的大人先生們,王守仁這個陽明先生才是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人生三不朽的真君子。他道德高尚,學富五車,提倡知行合一,又統兵平定寧王之亂,得封新建伯,死後諡“文成”。

     據說王陽明不僅威武全才,還有極其高深的內功造詣,統軍作戰時曾經遇到營嘯,大軍深夜不戰自亂。他自中軍帳一聲長嘯,聲震十里,軍士被嘯聲所懾便漸漸安靜下來,平息了一場營嘯。

     可這樣一位傳奇人物,在身前身後卻備受排擠,因為八股取士以理學為正統,理學派系佔據主流地位,王陽明的心學便不那麼受人待見,其後身為文臣以軍功而獲封伯爵,更惹來許多無端的猜疑。

     直到萬曆年間,心學的影響雖然越來越大,但仍然沒有取得朝廷承認的正統地位,王陽明本人也未能以真儒資格從祀孔廟。

     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對此真是憂心如焚。

     王陽明對趙錦恩同再造,這個關門弟子那是相當的非比尋常,要知道王陽明是明憲宗成化八年(公元1472)出生,趙錦則生於明武宗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相差了整整四十四歲。

     嘉靖六年趙錦十二歲拜入門下的時候,王陽明已經是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入室弟子中年紀大些的,都可以做趙錦的爺爺了!

     可王陽明一看到趙錦,就說此子將來必能光大吾學,於是以功蓋天下、名動八表的身份,收一個十二歲孩童做了關門弟子,令他與諸位功成名就的弟子同列。

     趙錦心目中,實把王陽明之舉視為恩同再造,發誓要昌大心學,其後果然為官清正、治學嚴謹、講求知行合一,現在已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算是心學嫡傳弟子中官位最高的一位。

     但是理學居於統治地位已經很久了,趙錦根本沒敢想讓心學來取代理學,只是要朝廷承認心學具有和理學一樣的正統地位,結果仍然遭到挫折。

     恩師王陽明已經離世五十多年,趙錦也年近古稀了,眼看著自己時日無多,事情還沒有眉目,試問他這個關門弟子,有何面目見陽明先生於九泉之下?

     徐文長突然造訪,若說任何別的事情,趙錦都會吩咐管家擋駕,唯獨提到先師王陽明,趙錦一定意動,而且必須要開門迎客!

     “開門,迎青藤先生!”趙錦吩咐管家,又親自迎到了二門上。

     徐渭頭戴浩然巾、玄色直裰、粉底皂靴,老瘋子這番穿得齊整,賽如新郎官似的,飄飄然走到二門,老遠就大禮拜倒:“山陰徐渭,拜見世叔趙老先生。”

     徐文長是正德十六年出生,只比趙錦小五歲,但架不住人家輩分高,徐文長的老師季本、王龍溪都是王陽明的弟子,所以同為陽明先生入室弟子的趙錦,就要算他的師叔。

     單從這點,就可看出當年王陽明收趙錦為關門弟子,給了他多大的提攜和恩遇。

     趙錦並不接老世侄的茬,也趴到地上和徐渭平磕了頭,口中連聲道:“怎當得青藤先生如此大禮?”

     徐渭苦笑,看來師叔很有點不滿哪。

     果不其然,剛剛到廳中落座,侍女把茶端上來,趙錦就冷笑道:“聞得青藤先生在秦督主幕中讚劃機宜,近來秦督主威震京師,想必多賴老兄你出謀劃策,隱身幕後、指點江山,咦,青藤先生威風不減當年哪!”

     徐文長老臉一紅,他確實為秦林奔走效力,但贊劃機宜的事情,近來張夫人還要做得多些,她什麼出身呀,哪怕只得到老爹張居正的五成真傳,徐文長就不敢班門弄斧了。

     徐文長只是第一才子,張居正卻是兩百年間第一名相,其間差距豈可以道裡計?

     這話就不好細說了,徐文長在椅子上坐了半拉屁股,揪著頷下灰不灰、黃不黃的鬍鬚略微思忖,忽然站起來,正顏厲色的道:“敢問太老師靈位何在?徐渭靈前焚香致祭。”

     趙錦訝然,本能的想拒絕,但心念一轉,自己雖然可以給徐渭甩臉色,但他確實是陽明心學的再傳弟子,自己師兄季本和王龍溪的嫡傳門徒,人家拜祭太師父,總不能橫加阻攔吧?那樣做就成了對陽明先生不敬啦!

     趙錦沒有辦法,只好把徐文長領到靈前。

     徐文長頓首再拜,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一掃老瘋子的瘋癲狂態,倒是前所未有的肺腑之誠。

     就算趙錦本來有十分的氣,到此也只剩下三分了。

     哪知徐文長上香之後並不離開,而是魔怔了似的盯著那塊靈位,忽然放聲大哭:“太老師啊太老師,你本應該從祀孔廟,陪在夫子和諸位先賢身邊,受滿天下的讀書人頂禮膜拜,怎麼到如今還孤孤單單的供在這裡,一年到頭不見天日,委屈到這般地步……”

     徐文長哭聲悲愴,又扯鬍子、揪頭髮、咬手指,發了十二分的瘋態。

     “徐先生,徐先生?!”管家有些擔心,想上來攙扶。

     不必,趙錦搖了搖手,早知道徐文長瘋過,並不覺得奇怪,倒是被他哭訴打動,心頭一陣酸楚,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王陽明對他名為師徒、情逾父子、恩同再造,徐文長哭訴正好觸到他的痛處。

     哭且罷了,老瘋子竟然真個發起瘋來,突然間劈手奪過靈位,揣在懷裡就往外走。

     趙錦驚得呆了,一邊追,一邊連聲呼喚管家。

     幾個僕人追上去拉徐文長,哪曉得這老瘋子發起瘋就像紅了眼的蠻牛,乾瘦的身體不知哪兒來那麼大力氣,一掀一推,幾個僕人就變成了滾地葫蘆。

     “徐渭,你究竟要怎地?”趙錦氣急敗壞的叫道。

     徐文長頭也不回:“我把太老師的靈位送到孔廟去!”

     瘋了,這傢伙真的瘋了!管家僕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老爺的心事,那就是請太老師陽明先生從祀孔廟,可那是要得到朝廷批准的呀!自己拿去擺在孔廟,能算數嗎?

     趙錦早已關心則亂,徐文長把他最敬重的老師的靈位抱走了,能不著急嗎?真被他這麼抱到孔廟去,王陽明豈不成了萬世笑柄?老頭子又氣又急直跳腳,紅著眼睛叫道:“徐渭,先把老師靈位放下,老夫什麼都依你!”

     “真的?”徐文長回過頭來咧嘴一笑,眼睛明亮有神,哪是真瘋?

     你!趙錦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終究奈不何這老瘋子,走上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徐世侄,咱們裡頭說話,切勿褻瀆了先師在天之靈。”

     徐文長哈哈一笑,任他拉進廳中,自己走到供桌前頭,恭恭敬敬的把靈位安好。

     既然趙錦口中吐出世侄兩個字,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徐文長潑也撒了、瘋也裝了,一塊牛皮糖乾淨利落的貼到了趙都堂身上,甩也甩不掉。

     兩人密議許久,再送徐文長出來時,趙錦已經笑容滿面,一直把他送出了大門口,還作了一記長揖:“老世侄,諸事拜託了!”

     ……

     徐文長搖搖擺擺的回到秦府,秦林和三位夫人在書房等他。

     “幸不辱命!”徐文長笑容可掬。

     秦林笑笑:“先生辛苦了。”

     張紫萱撇撇嘴:“趙錦又不是老頑固,何必總跟著舊黨那群道學先生瞎起哄?”

     嚴清、顧憲成等舊黨都是理學門徒,講的是存天理滅人欲,和心學一派講知行合一、心外無理格格不入,屬於學術上對立的雙方。

     徐文長搖了搖頭:“趙錦只答應在都察院盡量轉圜,可沒有投入秦督主門下,我這位世叔啊,氣節還是挺高的。”

     秦林把手一擺:“只要他肯實事求是,那就行了,別的都可以不提。”

     秦林是真心實意打算幫趙錦一個忙,因為他即使不怎麼懂儒學,也知道陽明心學在晚明是確立了正統地位的。後世王陽明這個心學宗師的地位,更高到孔孟朱王同稱四聖,所以他所作的,其實就是個順水人情。

     秦林對趙錦的觀感也很好,同樣受到張居正的打壓,看看吳中行、趙用賢後來是怎麼做的,再看看趙錦的襟懷,前者但凡有點良心,只怕早就羞愧死了!

     “徐老頭子,你又立大功啦!”徐辛夷哈哈大笑,想起這傢伙在南京發瘋的模樣,哪能料到會有今天?

     徐文長深深一揖:“謝徐夫人謬讚,老頭子與忠順夫人三年之約已滿,正逢此事已了,恰好抽身退步,就與秦督主、三位夫人道別吧。”

     秦林執掌東廠、威震京師,眼看著權勢大張,此時自薦投入幕府的文人多如過江之鯽,唯獨徐文長要抽身退步。

    功成身退!

     “呵呵,從草原回來,就知道有這一天的。”秦林笑著拍了拍徐文長的肩膀,又朝他擠了擠眼睛,低聲道:“三娘子等了你許久,你那周易參同契的功夫,可得好生使出來。”

     徐文長頓時老臉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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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三章 宰相肚量

     台基廠東邊申時行的府邸門前,一派熱鬧非凡,不知多少官員遞了帖子給門政大爺,然後望眼欲穿的等在外頭。文官多是五六品青的藍的袍服,紅袍的一二品武官也有好幾個,胸口的補子飛禽走獸,遠看燦若云霞。

     當初對張居正、張四維俯首帖耳的申閣老,在朝中幾乎全無存在感,只混了個老好人的名聲,沒成想他後頭會做到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太子太傅的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風水輪流轉,臣門若市的盛況,也該輪到申時行家了。

     三年裡頭,首輔換了三茬,單單這門口的風格就各自迥異:張居正權傾朝野,遊七姚八一夥也帶著股近乎傲慢的自矜;張四維隱忍陰狠,他的門政大爺們也格外會捉弄人,誰要不把門包送到十足,他們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卻能把這倒霉蛋晾上七八天,背地裡還要使絆子。

     如今申時行申大好人做了首輔,底下的奴僕也深諳家風,來拜的客人送銀子多少不論,一概笑臉相迎,就是一文不給,也絕對不甩臉子,哪怕是個鳥不生蛋地方來的七品芝麻官,也招呼得熱情備至親切有加。

     初次來拜申首輔的官員,或許會被熱情所感動,但只要是來過兩次的就知道,能見的遲早會被請進府中,不能見的哪怕你守在這裡十天半個月,也不過是和門政大爺們打太極拳,人家給再多笑臉,又能頂個屁用?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踮著腳尖朝北邊望,難不成是申首輔從內閣回家了?可來得早些的官員就很清楚,申首輔今天根本就沒有入值,在家休沐呀!

     來的不是八抬綠呢大轎,也沒有前呼後擁的喝道和壓斷街的官銜牌,僅僅是一乘香藤小轎,四個青衣小帽的僕人抬著,兩個老媽子在前開路,一名丫環扶著轎杠。

     原來只是申時行的小妾。

     那些從外地來的官員,就暗道一聲晦氣,扭過臉不再理會。

     傻逼了吧?京官們臉上表情就擺明了“土包子”三個字,但凡消息靈通點的,就知道這位是申首輔跟前最得寵的小妾,隔幾天就要去槿黛女醫館走走,據說保養極好,水蔥般的人兒,所以受​​寵於申首輔。

     想必這就是她從女醫館回家了吧!

     香藤小轎旁若無人的抬了過來,官員們紛紛往兩邊走避,文官們尚且自重氣節,有人略呵呵腰,有人拱拱手。武官就不同了,控背躬身朝著轎子直喊“如夫人”,要不是這里人多、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換成了自家營盤裡呀,連雙膝跪地舉著手本報履歷,恐怕他們都做得出來。

     唯獨有個身材雄偉,上唇蓄著八字須,年紀三十多不到四十歲的武官,看服色已是正二品了,雙腳不丁不八,雙手扶著腰帶,看著同僚的表演冷笑不迭,有卓爾不群的之態。

     香藤小轎的窗簾掀起一角,兩道銳利的目光投向此人,他心下一驚,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轎簾卻已放了下來。

     這一幕被幾名同僚注意到了,有人酸不溜丟的道:“子茂兄儀容雄偉,已得轎中佳人青目,恐怕今夜就要學紅拂女行事呢!”

     “子茂兄恰恰姓李,莫非李衛公後人?今晚上切切不要睡死了。恐有紅拂夜奔的美事!”

     這才叫扯淡呢,申時行可不是楊素,這李子茂也不是李靖,真的來一出紅拂夜奔,申首輔戴頂大大的綠帽子,再老好人也咽不下這口氣,還不扒了他的皮?

     “諸位老兄,不要胡說八道,轎中人……”李子茂皺著濃眉低頭思忖,聲音頓住不再往下說了。

     申府偏門打開,官員們伸著脖子看,恨不得隨那乘香藤小轎一起進了申府,只可惜轎子消失在門內,偏門又重新關上。

     對這位趙氏如夫人,幾位門政大爺的態度就不同了,等角門一關,同時搶上來諂笑:“姨娘回來啦?老爺在姨娘院中相候呢。”

     奇怪,趙氏並沒有任何動靜,就連抬轎的轎夫、丫環和老媽子也有點古怪,抬著轎子轉過照壁,往裡頭一直進去了。

     門子們面面相覷,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

     申時行的確待在趙氏清雅別緻的小院裡,兩個清秀可人的丫環服侍,一個捶腿,一個捏肩膀,桌上一杯霧氣裊裊的香茶,杯是哥窯的百圾碎,茶是西湖的明前龍井,水是玉泉山的甜水,當真好受用。

     申首輔對趙氏的寵愛那是不消說了,他送走瘟神張四維、自己做到首輔,趙氏也有一份功勞嘛。

     聽得外頭人喊姨娘回來了,申時行便擺擺手,讓兩名丫環停下,然後慢吞吞的站起來,踱著步子走了出去,顯然,今天首輔大人的心情非常好。

     香藤小轎抬進了院子,趙氏卻沒有掀開轎簾走出來,倒是那扶轎杠的丫環額角帶著幾滴熱汗,咬了咬嘴唇:“姨娘有話要和老爺說。”

     又來古怪!申時行笑著屏退左右,走到轎邊低聲道:“若梅,又和老夫鬧什麼彆扭呢?”

     這時候的申時行,態度那真是溫柔得無以復加,不管多麼睿智的老人,擁有一位青春逼人的妙齡女子時,都會比平時笨上許多。

     “無情未必真豪傑,於今信哉!”轎中人哈哈大笑,竟是個男人聲音,把申時行嚇了一大跳。

     轎簾掀開,走出的不是趙若梅,而是滿臉壞笑的秦林秦督主,他一記長揖到地:“申世叔,請恕小侄無狀。”

     申時行氣不打一處來,吹鬍子瞪眼睛:“秦督主,何必做這等藏頭露尾的勾當!”

     秦林眨巴眨巴眼睛:“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申世叔雅量高致,必定不會因此而怪罪小侄。”

     申時行哭笑不得,暗道這秦林怎麼咋說都是他有理呢?敢情老夫再怪罪,就不是雅量高致,成小肚雞腸了!

     “秦督主有事,大可登門拜訪,如此這般倒是別出心裁,哼哼!”申時行將袍袖一揮,冷哼數聲,扭頭就朝房間裡走。

     秦林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倒也沒錯,到申時行這位分上,哪裡會因一時一事而生氣?想的就是謀大局、圖全篇!

     當初秦林要對付死敵張四維,他也想送走這瘟神,自己來做首輔,所以雙方一拍即合,聯手施為做下一場大事業。

     但現在局面不同了,申時行已經做到了首輔之位,他的性格往好了說是老好人,說難聽點就是軟弱、隨風倒、沒有明確的立場。所以他只求把首輔安安穩穩的做下去,並沒有像張居正那種站在風口浪尖撥弄日月的志向,也不願再和秦林一起搞風搞雨。

     何況身為局中人都非常清楚,首輔大學士和東廠督主要是走得太近,有很多人不會安心的。

     所以最近一段時間,申時行刻意和秦林拉開了距離,他認為雙方保持最基本的一點默契就行了,具體層面的交往不宜頻繁。

     “我是當朝首輔,文臣頂峰,你是正一品左都督,總督東廠,也到了武臣頂峰,還折騰個啥?安安穩穩當官不好嗎?”

     申時行是這樣想的,至於江陵黨的諸位朋友,戚繼光、曾省吾、王國光等輩,申首輔已經有意無意的把他們淡忘掉了。偶爾還會告訴自己,並不是自己對不住朋友,而是那些人被萬曆疑忌,實在難以起復,力所能及的幫幫他們,也就盡到本分了。

     什麼江陵新政,他固然不會像張四維那樣除之而後快,卻也沒有進一步大力推行的打算。因循苟且,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不得罪誰、誰也別來惹我,這就是申時行最真實的心態。

     豈知樹欲靜而風不止,申時行躲著秦林,秦督主陰森冷笑:難道我不會自己找上門來?

     他追上兩步,扯住申時行的袖子,笑道:“申世叔、申世叔,何以如此絕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單看我老泰山面上,你也得幫幫忙。”

     “你的老泰山可多哩。”申時行長嘆著吐出一句肺腑之言,回過頭看看秦林,冷笑道:“秦督主躲在香藤小轎裡溜進來,這份臉皮堪比司馬懿甘著婦人之裳,老夫佩服之至。”

     “承蒙謬讚,愧不敢當。​​”秦林嘿嘿乾笑著。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申時行到底心軟了,因為秦林提到了老泰山張居正,當年江陵相公提攜他不遺餘力,這情分申時行還記在心上。

     老好人就是這樣,說他壞,就是沒原則、無立場,凡事得過且過;說他好,則是耳根子軟、心腸硬不起來,一輩子做不出翻臉無情的事。

     秦林肚子裡好笑,申時行不問則罷,問起來就再不可能推得掉了,來之前張紫萱讓自己拋出老泰山三字,果然奏效,到底還是張太師的掌上明珠,最了解她父親麾下這群江陵黨徒啊。

     “申世叔,其實這件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只消如此如此。”秦林附耳低語,又笑道:“這件事做了,反而在陛下面前顯得咱們生分,對世叔有益無害呢……”

     申時行眼睛一亮,他就怕萬曆疑忌,這倒是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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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四章 以退為進

     秦林從申時行家回來,剛進自家院子就遇到了酩酊大醉的徐文長,老先生滿身酒氣,腳步踉踉蹌蹌,走路像打醉拳。

     趙錦是王守仁的入室弟子,徐文長同樣是心學一脈,所以儘管他已經下定決心北上赴三娘子之約,仍然留在京師等著師門之事塵埃落定,才好了無牽掛、襟懷坦蕩的離開這喧擾紅塵,赴那寥廓塞外。

     別看徐老頭子平日里離經叛道,在師門上還是很重情義的。

     不過等待的這段日子嘛,也別指望他老人家老老實實的呆著,江南第一才子的名氣擺在那裡,京師誰人不識君?每日里呼朋引伴到處亂撞,逛勾欄瓦舍教坊司,然後去便宜坊、天外天吃得大醉。

     秦林對此表示完全理解,婚前最後的瘋狂嘛,估計以徐老頭子這把年紀,出塞之後,這輩子就不會回關內了吧。

     “老瘋子,本督到處奔忙,你卻落得清閒!”秦林一把揪住徐文長,壞笑道:“要不要紮銀針醒醒酒?”

     嘶~~徐文長渾身一哆嗦,酒意醒了三分,當年瘋病未癒,腦袋被李時珍扎滿銀針,那是永遠的痛啊!

     陸胖子和牛大力兩個傢伙笑得淫蕩,李時珍給老瘋子扎針,他倆就是按手按腳的嘛。

     徐文長被秦林揪住掙挫不開,睜著醉眼,打著酒嗝道:“卻又來!張夫人智謀遠勝我老頭子,秦長官有她相助,還不放老頭子遠走高飛?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人是與非,喝,喝,秦長官,我敬你一杯……”

     看來這傢伙真醉了,秦林眼珠一轉,把大腿拍了拍:“哈,你好意思!紫萱懷著身孕,豈不知案牘勞形麼,你一走了之,把事情都甩給她?沒臉沒皮的!”

     “大不了,大不了我薦一個人給你。”徐文長瞇著醉眼,前言不搭後語:“嗝,對了,今天,今天又看到一個故人……”

     “什麼人?”秦林連忙追問。

     “先不告訴你。”徐文長嘿嘿傻笑著,趁秦林不注意用力一掙,跌跌撞撞的走回自己房中,片刻便傳出鼻息如雷。

     秦林無語,李時珍不在這裡,沒人能鎮住老瘋子啦。

     老實說,張紫萱案牘勞形,那還沒什麼,好歹有女醫仙青黛開出的安胎藥——昔日的相府千金,已成了秦府的頭號保護對象,青黛提供全方位安胎護理,徐辛夷率眾女兵陪著出去曬太陽、郊遊散心,搞得張紫萱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倒是她每日里看的書、想的事兒,叫秦林心頭直犯嘀咕,看的是《反經》、《竹書紀年》、《鬼穀子》,談的是朝堂傾軋、權謀手段,俺滴神吶,受這樣的胎教,將來要生個什麼樣的小怪物?

     ……

     秦林這邊排兵布陣,舊黨清流也沒閒著。

     被東廠的坐記、聽記整得欲死欲仙,他們仍然表現出了正人君子的浩然正氣,準備好了足夠的墨水和口水。只要秦林在職權之外稍有逾越,或者惹出一點點小麻煩,他們就要一擁而上,用口水噴也要把秦林噴死。

     可是,好像秦林已經滿足於執掌東廠了,也滿足於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報復了,並沒有趁機高歌猛進。而且他麾下的謀主,被舊黨清流視為“無恥文痞”、“名教罪人”的徐文長,也擺出副大局已定、萬事不關心的架勢,每天逛教坊司,吃花酒吃得不亦樂乎。

     鼓足乾勁準備反擊的舊黨清流,頓時有種拳頭打在棉花包上,渾不受力的感覺。

     “聖天子在位、眾正盈朝,秦賊只能玩弄伎倆,終不能奈何我等!”餘懋學如是說著,為了對付那個叫唐瑋的風度瀟灑的坐探,他已經把女兒許了人家,下個月就要出嫁了,當然,接下來這段時間還得嚴防死守。

     顧憲成掛著兩個黑眼圈,派到他的坐探史文博長得像狗熊,晚上打呼嚕也像狗熊,顯然沒睡好。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思維:“秦賊狡猾多端,前番對我等下手,只傷到皮毛,未能傷筋動骨,顧某料此賊必不肯善罷甘休,吾等還需嚴防死守,若他稍有動靜,江、羊、李三位賢弟便立刻出手!”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同時點頭應承,他們同樣恨透了秦林,決心睜大眼睛緊緊盯住東廠,只要那邊稍有紕漏,便在都察院群起而攻之。

     眾位舊黨清流都非常清楚,自己其實居於一個很有利的位置,朝廷許御史言官風聞言事,就是說不管有影兒沒影兒的事情,先扯喉嚨開罵再說,一次扳不倒秦林再來一次,就不信他是金剛不壞之軀!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咱們雞蛋裡挑骨頭,還怕弄不倒秦林?”李植興奮的說著,臉頰帶著兩團潮紅。

     顧憲成笑著搖了搖頭:“汝培賢弟失口了,秦林才是賊,咱們是正人君子,所以才鳴鼓而攻之。”

     對對對,李植尷尬的訕笑著,心道怎麼把自己比成賊呢?咱們明明是正人君子嘛。

     舊黨清流的君子們並沒有等到秦林的紕漏,而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上,等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奏章。

     說特殊,是兒子檢舉父親,大明最重孝道,尋常人家子告父,就算父親有罪,官府也先打兒子,在朝廷命官當中,這更是破天荒頭一遭。

     ……

     皇極門禦門聽政,萬曆微笑著將奏章交付廷議,他甚至滿懷深意的看了看文臣班首,那位臉色有點不太好看的申時行申首輔。

     “哼,票擬留中不發,朕差點被你騙過了,老狐狸!可惜朕慧眼如炬,識破你那點小算盤,到底還是交付廷議啦!”萬曆得意的想著,覺得自己很有水平,連申時行這號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滑頭,都被自己識破。

     萬曆還是給首輔留了面子,沒有請申時行宣讀,而是讓次輔餘有丁來讀了一遍。

     餘有丁的臉色也格外好看不到哪兒去,但他也不是個性格強硬的人,萬曆讓他讀,他就捏著鼻子把奏章讀了一遍。

     這份奏章是山東兗州知府王像乾寫來的,他告了自己老爹王之垣一狀,說萬曆七年王之垣在湖廣巡撫任上,奉張居正之命逮捕了心學大儒何心隱,結果何心隱病死獄中,王之垣後來良心難安,夜半難以入眠,神思恍惚精神憔悴。

     王像乾身為人子,認為只有向朝廷坦承此事,替何心隱平反昭雪,才能讓父親內心平靜安享天年,所以他冒著不孝的大罪上書朝廷,同時在兗州任上封庫掛印,等待朝廷降罪貶官。

     原來是這樣!文武百官靜默片刻,接著嘩的一下議論紛紛,值殿衛士根本彈壓不住,聲浪直要把皇極門的琉璃瓦頂掀翻。

     原因無他,何心隱被害一案,實在是影響太大,而王像乾子言父過,也格外叫人吃驚。

     何心隱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王陽明入室弟子王艮建立的泰州學派是心學最大門派,何心隱師從王艮,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同時他還有個赫赫有名的同門師兄:徐階,嘉靖末年的首輔,扳倒奸相嚴嵩的功臣,張居正的老師!

     徐階扳倒嚴嵩一事,何心隱也出力甚多,以布衣之身臧否朝堂,世人呼為隱相!

     可惜何心隱後來得罪了一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張居正。

     “雖芝蘭擋路,吾亦除之!”江陵相公推行新政,要對陳腐而龐大的官僚、地主豪強開刀,手段必須強橫霸道,絕不能容許旁人唧唧歪歪,哪怕此人是何心隱,也不行!

     於是湖廣巡撫王之垣就奉張居正的命令,把何心隱抓起來秘密處死了。

     當然,王像乾沒那麼笨,奏章裡頭承認逮捕何心隱是奉張居正之命,但只說病死獄中。

     這件事其實朝野上下很多人知道,單就何心隱被殺一事本身來說,這傢伙死得確實冤枉,但他並不是朝廷命官,江陵黨倒台,吳中行、趙用賢等被貶謫的都起復原官,甚至連升三級,何心隱就沒人理會了。

     另外,內閣三位輔臣,申時行是江陵黨出身,餘有丁、許國也和張居正有那麼點不清不楚的,只怕殺何心隱一案都有些首尾,何必為了一個死了的白丁,跟三位閣老過不去呢?

     結果王像乾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把老爹當年的事情又抖摟出來,這就不能裝看不見了。

     有人認為,王像乾子言父過,實在不應該,應罷官貶謫;有人說王之垣錯捕何心隱,導致他冤死獄中,儘管王之垣已經罷官,也要予以懲治;還有人痛罵張居正陷害忠良……

     三位輔臣中,曾受張居正舉薦的餘有丁和許國都面色不虞,​​唯獨申時行老神在在。

     倒是武臣隊列中,秦林的神色很有點不自在,臉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僵硬,畢竟他是張居正的女婿,而且多次回護江陵相府。因為申時行等盡力和江陵黨劃清界限、張允修張懋修被革職,在目前的朝局中秦林就要算和張居正關係最密切的人了。

     這樣的好機會,顧憲成哪肯放過?他立刻閃身出列,正色道:“啟奏陛下,臣有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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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五章 坑死丫的

萬曆見是顧憲成出班啟奏,心下先有三分歡喜,把頭略點一點,吩咐他只管說來。

顧憲成面孔一板、揚起劍眉,慨然作色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王之垣為虎作倀、王象乾子言父過,父子二人全無朝廷命官體統,父不忠、子不孝,實在荒謬狂悖、有違倫常,俱該依律論罪懲處!」

好!余懋學余大嘴巴叫起好來,江東之、羊可立等輩也奮袖出臂以助威,一時間群情洶洶,紫禁城裡的御門聽政,好像變成了鬥雞場。

景泰年間文官就敢當朝打死他們認定的「奸臣」,嘉靖朝大禮議時,首輔楊廷和之子、翰林楊慎,甚至帶人埋伏在午門裡面,準備把嘉靖皇帝的兩個寵臣活活打死,到了現在萬曆年間,文官更是以沽名賣直為榮,什麼朝堂禮儀都管不住他們。

卻也有一部分文官皺著眉頭冷眼旁觀,覺得王之垣已經免官回鄉,這次又是他兒子主動交代出來的,得饒人處且饒人罷,至於王象乾子言父過固然不對,但也情有可原,他又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告密,只不過想讓父親心安而已。

可現在的局面,誰肯站出來替王家父子說一句好話,那還不得被御史言官們噴死啊!

武臣們更是無從置喙,哪怕站在班首的定國公徐文璧,這時候也笑眯眯的不說話,只睜著兩雙冷眼看文官們表演——絕大多數時候,武臣在朝堂上就是個擺設,但凡與自己職權無關的事情,他們都會把嘴巴緊緊閉上。

唯獨秦林臉上表情非常精彩,非常緊張的聽顧憲成說完這番話,他長長的吁了口氣,緊繃的面色稍稍轉和,正好顧憲成朝這邊瞥了一眼,他又假模假樣的扭開頭,裝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哼哼。秦賊……」,顧憲成臉上不動聲色,心頭那叫個樂開花呀,突然話鋒一轉,又奏道:「然而王之垣奉命行事,王象乾心憂乃父,似乎情有可原;陷大儒何心隱入冤獄屈死的罪魁禍首,實乃弄權誤國之張居正!他陷害何心隱入獄而死。便是閉塞賢路之明證!」

不愧為顧大解元,這兩句說得有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頓時丹陛上下面色各異:萬曆微笑頷首,三輔臣面色陰冷,清流文官氣勢洶洶,秦林則咬牙切齒,凶巴巴的望著顧憲成,恨不得一口把他平吞下去。

顧憲成那叫個得意啊,貓捉老鼠似的戲弄秦林。這痛快真是非比尋常,前段時間憋的一口惡氣,總算出了兩三分。

高踞御座之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衝著顧憲成微笑以示勉勵,然後緩緩開金口發玉音:「顧愛卿所言有理,王之垣本應治罪,但所作所為實乃為勢所迫。其子王象乾上書朝廷,其心則解釋乃父心中鬱結、消除罪孽,其行則移孝作忠,朕說他並非不孝,乃是大忠大孝!」

這次文武百官的贊同聲大得多了。眾官盡皆點頭稱是,因為王象乾說得很清楚,是因為父親王之垣內心難安、神思恍惚精神憔悴,這才上書朝廷坦承其事的,無論怎麼看。他這樣做都是出於一片孝心。

沒人認為他會在這上頭耍什麼花招、用什麼心計,因為從來都講「子不言父過」,王象乾這麼做,首先就已是綱常罪人,斷沒有人會這樣故弄玄虛。

而甘冒朝廷降罪、自絕於士林的危險。也要說清楚當年的事情,讓父親晚年得以心安,這是多麼高尚的情操啊!

但這話也只能由萬曆自己說出來,如果另外某個官員為王象乾開脫,那就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顧憲成低著頭得意的微笑著,他早想明了這一節,才故意把話留給萬曆來說,陛下和文武百官的反應,全然被他算中。

萬曆又道:「朕沖齡繼位,張居正把持權柄以致太阿倒持,實為國朝兩百年未有之異數,朕年幼時尚且不免被他矇蔽,眾官盡皆箝口不言,王之垣又豈能獨善其身?」

余有丁、許國這兩位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他們倆顯然就是箝口不言的「眾官」之一。

可為什麼申時行還老神在在,好像與己無關的樣子?

眼看著塵埃落定,秦林終於按捺不住,站出來奏道:「臣有一言。那何心隱乃名教叛逆,無父無君之輩,言論頗多狂悖忤逆之處,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所以王之垣將他下獄。」

啊?文武百官全都驚詫不已,秦林在這風口浪尖上還出來硬頂,他當真以為東廠督主可以指鹿為馬隻手遮天?

武臣班首的定國公徐文璧老眼一眯,精光迸射出來,在秦林臉上轉了一圈,又垂下眼瞼默然不語。

萬曆不怒反笑,秦林自己站出來替張居正辯護,正好藉機打壓一番,免得他不知道自個兒有幾斤幾兩。

顧憲成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就大喜,疾言厲色道:「秦督主謬矣!何心隱師從心學大儒王艮,乃是陽明先生一脈嫡傳,何曾哪有什麼無父無君之語?你不要信口雌黃!」

余懋學也道:「心學講求知行合一,陽明先生學問既深、道德亦高,實為儒門士林之一大宗派,絕非歪理邪說,並無狂妄悖逆之語。何心隱是心學大家,平素為人如何天下皆知,秦督主意欲混淆是非,可笑可笑!」

吳中行、趙用賢、江東之、羊可立、李植等輩紛紛對準秦林猛烈開火,有的痛罵張居正專權誤國,有的狂噴秦林顛倒黑白,有的大講心學流派,有的猛誇何心隱剛正不阿。

其實,何心隱在心學裡頭也要算異數了,這人性情古怪,經常語出驚人,說什麼「無父無君非弒父弒君」,也就大明朝能容下這等人物,擱兩百年後的滿清,早就文字獄滿門抄斬了。

顧憲成治學偏於程朱理學,羊可立是關洛之學,舊黨清流以道學先生為主,本來都不待見何心隱這「異端」的,可現在要借死人壓活人,對付秦林要緊,那就管不了許多了,溢美之辭不要命的往上堆,不知道的還以為何心隱是他們祖宗呢!

秦林頓時鬧了個灰頭土臉,面皮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極為尷尬的杵在那裡,似乎被舊黨清流噴得暈頭轉向了。

萬曆在御座上呵呵笑著,這位陛下的帝王心術,以平衡制約為主,朝堂各主要派系當中,誰有尾大不掉之勢,他就出手打壓一下,誰真的要倒下去,他又伸手扶一把,從而維持朝局,同時牢牢的掌握權力。

秦林前段時間風頭太過,公報私仇把舊黨清流們整得鼻青臉腫,萬曆覺得是該敲打他一下了,可那五十萬銀子來得厲害,把陛下的嘴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現在,有舊黨清流來替他打壓秦林,萬曆完全樂觀其成。

「秦愛卿,你可知錯了?」萬曆笑嘻嘻的問道。

秦林一怔,似乎剛剛回過神來,舉起袖子擦了擦滿頭冷汗,稟道:「臣、臣知錯了。」

「好啦,你是武臣出身,年紀又輕,很多事情不懂也是有的,今後切記言多必失……」萬曆輕描淡寫的發落幾句,他可沒真的打算把秦林怎麼樣,五十萬銀子還擺在內承運庫呢。

秦林擦了擦額角汗水,重新站回班次裡頭,垂頭喪氣的。

沒能真把秦林怎麼樣,顧憲成等人稍有失望,但他們都明白,只要萬曆不想打破朝局的平衡,那麼無論哪派佔上風,都不可能把對手趕盡殺絕。

萬曆又看了看申時行,微笑著道:「申先生,你是真的首輔,你說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申時行猶豫再三,還扭過頭看了看秦林,似乎不想得罪他的樣子,但最後在萬曆和眾位舊黨清流的逼視之下,終於咬了咬牙:「臣以為,王象乾雖言父過,其實孝心可嘉,王之垣雖然有罪,懺悔之心也發自肺腑,父子相抵可不賞不罰。張居正陷忠良入獄,姑念其已死,免罰。何心隱平反昭雪,於死難處湖廣武昌府立碑紀明此事,以示天道昭彰。」

嘶~~眾官倒抽一口涼氣,申時行這傢伙奉承上意不遺餘力呀!

張居正早就死了,萬曆那麼恨他,丘橓等人上表告他十條大罪,到現在已經塵埃落定,總不可能因為何心隱的事情,就再把張江陵挖出來鞭屍吧?

倒是立碑紀事,這一招來得厲害,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何心隱死在湖北武昌府,在武昌府立碑申明此事,簡直就是上門打臉的味道。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秦林就氣得臉色鐵青,狠巴巴的盯著申時行,而身為首輔的老好人就目光躲躲閃閃,不敢和他相觸。

萬曆格外高興,如果臣子都像張居正時代那麼鐵板一塊,他這皇帝當起來就鬱悶了,首輔和東廠督主不睦,更方便從中制衡!

可申時行的話並沒有說完,他接著道:「何心隱剛正不阿,因而受害冤死,方才眾臣工也說得好,心學乃陽明先生嫡傳,講求知行合一,才會有何心隱這等不肯阿附權貴的清正君子,所以懇請朝廷承認心學為儒門正學一脈,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

尼瑪,上當了!顧憲成在所有人之前,頭一個反應過來,他這才想起來,申時行也是心學傳人!

秦林站在武臣班次靠前的位置,雙手在背後豎起中指:小樣,坑不死你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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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27 18:30:59
九六六章 配合默契

     就在此刻!申時行話音未落,左都御史趙錦一掀袍角,慨然出列奏道:“啟奏陛下,陽明先生赤膽忠心,曾平寧王之亂,獲封新建伯,闡發心學、集歷代先賢之大成,乃是儒學正道一脈,由何心隱之凜凜行跡,則窺一斑可見全豹也,望陛下降旨褒揚,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

     朝堂上下安靜了那麼一小會兒,人們都品味著方才發生的事情,餘懋學、李植等人還傻不隆冬的瞪著眼睛,有點沒鬧明白:本來是說何心隱冤死一案,大夥兒往張居正順帶也往秦林頭上噴糞,正噴得不亦樂乎,怎麼忽然就轉到褒揚心學、奉王陽明進孔廟上頭來了?

     要知道,絕大多數的舊黨清流,是理學門徒啊!

     可朝中的心學門徒絕對不會讓這樣的好機會白白溜走,兵部主事宋應昌出班奏道:“啟奏陛下,奉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乃順天理、應人心之舉,陽明心學闡發幽明,實名教之正道也!”

     “臣附議。”監察御史周希旦大聲叫道,他是趙錦的門生。

     “微臣附議。”給事中陳與郊不甘落後,他也是趙錦的門生。

     頓時朝中心學門徒的附議聲響成一片,因為朝廷以程朱理學取士,大部分時候心學派係受到壓制,現在逮住機會不說,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舊黨清流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儘管程朱理學的門徒數倍於心學弟子,但他們剛才捧何心隱、貶張江陵,抬死人壓活人,隱然劍指秦督主,把戲玩得太開心太得意,把何心隱把心學捧得太高,這會兒就實在不好收場了。

     剛剛還滿口大贊王陽明學問深、道德高,心學是儒門正派一脈,何心隱知行合一、不阿權貴,立刻要把話頭翻轉過來,就算是余懋學余大嘴巴,吳中行、趙用賢哼哈二將,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三大罵星,也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幾個老古板的道學先生出頭說了兩句,可惜要把說出去的話又吞回來實在不容易,字斟句酌著說出那麼一兩句,詞鋒遠不如平時犀利,很快就被心學弟子的口水所淹沒。

     這是萬曆年間,綱紀早已廢弛,文官們一爭起來就什麼朝儀都不顧了,尚書捲袖子、侍郎揮拳頭,御史、給事恨不得赤膊上陣,看樣子如果不阻止的話,他們遲早得上演全武行。

     七嘴八舌的爭吵聲中,一陣荒腔走板的小曲兒若有若無:“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理學門徒和心學弟子鬧得不可開交,武臣們鉗口不言,到底是誰這麼悠閒自在?

     但見秦林秦督主邁著小步子,一抖袍袖,右手食中二指捏個劍訣,淺吟低唱《空城計》:“……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好!”定國公徐文璧從武臣班首叫了一聲,兩隻眼睛猛的睜開,老眼中精光四射。

     小公爺徐廷輔忍俊不禁,甩著頭道:“秦姑爺這唱腔也忒差了,荒腔走板的,咱們家養的南戲班子,隨便哪個蓋過他……”

     “我說唱得好!”徐文璧拉長了臉,不滿的瞥了兒子一眼。

     徐廷輔心頭畢剝一跳,忽然間明白老爹說的是什麼了,不由自主的轉過臉看了看同在武臣班次的秦林,豈止是唱得好,簡直妙不可言,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呀!

     徐文璧衝著兒子哼了一聲。小兔崽子,你還嫩著呢,學學秦姑爺那手段,嘖嘖嘖。

     可不是嘛,剛才還幾乎成了舊黨清流眾矢之的,搞得滿頭大汗,滿臉誠惶誠恐的秦林秦督主,已經邁著小碎步,優哉游哉的唱起了小曲兒,武臣勳貴裡頭很有幾個調皮的,還壓低了嗓門喝兩聲倒彩。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朝議的焦點已經從舊黨清流窮追猛打江陵黨、暗中劍指秦林,變成了理學和心學之爭。原本身處漩渦中心的秦林反而跳了出來,進退裕如,大可笑看天外雲起雲滅。

     秦林這邊逍遙自在,武臣班次中絕大多數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唯獨劉守有劉都督心急如焚,他不是正宗的武臣,而是以文臣世家子轉做錦衣武臣,和舊黨清流的聯繫非常緊密,前段時間嚴清被秦林氣得告病還鄉,劉守有痛失一強援,要是這次又被秦林支吾過去……

     劉守有趕緊一個勁兒的朝對面文臣班次中的顧憲成打眼色,希望他能再次施展謀略手段,趕緊把文臣團結起來,重新將矛頭對準秦林。

     ……

     從申時行建議王陽明從祀孔廟開始,顧憲成就再沒有發言,接到劉守有的暗示之後,他也不急著跳出來,而是看看申時行,看看趙錦,再看看秦林,最後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卻忍不住了,剛才主要是戶部侍郎余懋學、詹事府右贊善趙用賢、詹事府右中允吳中行這幾位站出來發言,因為剛剛說過的話不好轉回來,被高歌猛進的心學弟子罵得落花流水,看來必須出動都察院三大罵將才有可能力挽狂瀾。

     本來吧,江、羊、李三位都是監察御史,趙錦這個左都御史掌院事對他們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所以他們才一直猶豫著沒有開罵,可眼看著舊黨清流潰不成軍,哥仨也躍躍欲試了。

     等了半天顧憲成也沒拿出個主意,江東之心說好歹自己科分資格比顧憲成還要老,何必等他決斷?便一咬牙關,抬腿就要出列。

     羊可立、李植緊隨其後,準備大開罵戒。

     “唉,到底小看了秦賊~~”顧憲成突發浩然長嘆。

     江、羊、李三位同時回頭,巴望顧憲成想出計策,能夠力挽狂瀾。

     顧憲成搖搖頭,晚了!

     剛才只顧著對張居正,也就是間接對秦林窮追猛打,大家興頭上用力過猛,釀成了現在的尷尬局面,可以說完全是自作自受。

     趙錦為首的心學弟子,怎麼會放過如此之好的機會?他們跳出來為師門爭一名分,為陽明先生求從祀孔廟,實在理所當然。

     試想一下,王陽明死了五十多年且不消說,趙錦作為陽明先生年紀最小的關門弟子,如今都已年近古稀,半截身子埋在了黃土裡,他要不抓住任何一個機會為師門爭取名分,將來百年之後,有何面目見王陽明於九泉之下?

     至於申時行、餘有丁、許國一班人,都傾向於心學,萬曆在位期間江陵黨的牌子是再也不能扛了,那麼借扶立心學來打擊理學為主的舊黨清流,也分屬題中應有之義。

     顧憲成唯一納悶的是,事情怎麼這麼湊巧?秦林、申時行、趙錦的舉動環環相扣,簡直就是給舊黨清流挖坑跳,而舊黨清流也就真的義無反顧的跳了進去,莫非,這三位之間……

     “但願顧某想錯了。”顧憲成搖了搖頭,毅然閃身出列。

     顧憲成近來奔走拉攏,以他萬曆八年庚辰科進士的小字輩科分,也闖下偌大的聲名,京中都知道他幾乎要算舊黨清流的文膽、謀主了。

     此時見他出列,各方爭吵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吳中行、趙用賢隱然期待,趙錦則臉色深沉,眼神中帶著森然之意。

     方才互相辯難,趙錦被激出了真火,別的方面他可以去留無意、寵辱不驚,唯獨陽明先生當年的莫大恩德,那是絕對不能不報的。

     顧憲成朗聲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陽明心學上承亞聖孟子,下繼先儒陸九淵,開一代之風氣,實為儒門正宗,應配享孔廟。”

     什麼?吳中行等輩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實沒想到顧憲成會這麼說,他平時治學以理學為根本,寫了好幾篇文章駁斥心學呀!

     趙錦也頗為驚訝,睜開眼睛看了看顧憲成,臉色稍稍轉和。

     顧憲成嘴裡發苦,他何嘗不想頂下去?可現在的局面,承認心學地位、王陽明配享孔廟已難阻止,何必跟趙錦結下深仇大恨?

     你說跟皇帝別別苗頭,騙一頓廷杖吧,還可以沽名賣直、聞達天下,跟同為文官、並且德高望重的左都御史趙錦鬧起來,又有什麼意思?畢竟最大的敵人是秦林,以及他身後蟄伏的,那個龐大而可怕的集團!不管他們是叫江陵黨,還是叫秦黨……

     顧憲成只希望趙錦和申時行的舉動只是個巧合,尤其是趙錦,出於文官的天然立場,能夠一如既往的站在秦林的對立面。

     既然顧憲成舉白旗認輸,不管理解不理解,餘懋學、吳中行等人情知大勢已去,也只能偃旗息鼓。

     御座上的萬曆頗為高興,他也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雖然這盤算至少要在一年之後才有可能拿出來,但現在先預作準備,壓一壓凡事講禮法、扳著塊臉儼然道學先生的理學清流,扶一扶相比較更加“隨心所欲”的心學派系,那是絕對不會有錯的。

     鄭楨,朱常洵……

     萬曆想到這裡再不遲疑,朗聲道:“陽明心學乃儒門正派一脈,王守仁闡發幽微、知行合一,應予配享孔廟!”

     哦也,大功告成!秦林滿臉壞笑,朝著趙錦遞了個眼神: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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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七章 打開天窗說亮話

     京師城垣周圍四十八里、設九門,北面兩座城門,靠西的是德勝門,靠東的是安定門,大明朝的國立最高學府國子監和供奉至聖先師的文廟,便坐落於德勝門東邊一箭之地,和京師北城牆只隔著一條胡同。

     自古以東面為左、西邊為右(和後世的地圖正好相反),按照左廟右學的禮制,國子監在西,孔廟在東。

     明代儒學昌盛,幾乎各個城市都有文廟,論規模當然首推山東曲阜,不過政治地位的崇高嘛,那就是京師這座了,畢竟京師的君臣都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千里迢迢跑到曲阜去祭孔,只能就近表達對至聖先師的敬仰。

     這天孔廟外人頭攢動,有方巾斕衫的秀才,有紗帽圓領的舉人,擠得個個滿頭熱汗。

     緊鄰孔廟的國子監更是傾巢出動,老師不論什麼司業、博士、學正,學生也不分貢生、蔭生,全都跑了出來站在台階上伸長了脖子往前看。

     朝廷明旨下發,今天就要奉陽明先生王守仁從祀孔廟,這代表陽明心學得到了朝廷承認,從此將與程朱理學同為儒門正道。

     有句老話叫文人相輕,讀書人多了口舌之爭也多,這裡心學弟子、理學門徒都為數不少,撞上了就互相辨難,聲音越來越大、脖子越來越紅。

     大明朝的讀書人對待學術思想,當然不會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水火不容、非此即彼,事實上很多士人是既講程朱理學、又讀陸王心學,兼收並蓄加以自己的理解。

     但是在心學理學之間總有所偏好,這就埋下了爭論的引子,而且只要人一多,就是那些態度極端的人聲音最大,最能吸引眼球,加上士子們大多數年紀輕輕血氣方剛,這一吵起來沒法收場,捲袖子、揮拳頭。好幾處都在推推搡搡。

     唯獨台階上一群衣著華貴的監生,吊兒郎當的站在旁邊,跟看戲似的指指點點,時不時嘻嘻哈哈的笑,似乎對心學理學都不感興趣,純粹只是看讀書人吵架好玩。

     國子監的其他監生,也和這群人保持著距離,因為他們是蔭生,而且是武蔭生。

     監生有四種,其中貢生是府州縣儒學從秀才裡面遴選出來的三好學生、保送生;舉監是會試落第留京學習、準備下科繼續應考的舉人,相當於本科畢業又讀第二學歷;例監是捐錢進來的“擇校生”;蔭生則是父祖有功於國——主要是指當過大官,受蔭庇進校就讀的官二代。

     大明官場以進士出身最為根紅苗正,單純監生資格不考進士的話,實際上沒有多大前途,所以相比而言前三種監生都是窮矮醜,唯獨蔭生有父祖蔭庇,實打實的高帥富。

     蔭生也分文武,文臣世家子和武勳貴戚自然有所不同,這些看笑話的武蔭生,個個家裡都有公侯伯的位分,在監學習之後,出去就是三四品的官職,甚至襲封超品爵位。

     內中有一人粗聲大氣的道:“這群銼鳥鬧的啥哩?嘰里咕嚕說些小爺聽不懂的,什麼心啊欲的,還不如勾欄胡同聽小曲來的有趣,香蘭姐唱十八摸,也是'奴奴心肝肉,郎君欲何為',哈哈!”

     眾位士子都生氣的看著這人,他也鼓著一雙怪眼,挨個瞪回去,倒是那群武蔭生慣能調皮搗蛋,明曉得朋友胡說八道也不阻止,還跟著喝彩叫好。

     正鬧著呢,西邊傳來銅鑼聲,兵丁僕從鳴鑼開道,大群官員有的坐轎子、有的乘馬,朝這邊過來。

     孔廟前頭下馬碑,題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駐轎下馬”,官員們落轎的落轎、下馬的下馬。

     當先一位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趙錦,他頭戴六梁冠、身穿朝服、佩錦綬,手捧先師王陽明靈位,一步步緩緩走來,神色莊嚴肅穆。

     隨後是申時行、餘有丁、許國這三位內閣輔臣,他們的官職比趙錦更高,但今天的情形顯然不是按照官職高低來算的。趙錦身為王陽明的關門弟子,比他們更有資格在前捧靈。

     申時行等人治學都以心學為主,只不過做到輔臣位置,在學術上地位超然,一般不介入理學心學之爭,但現在局勢不同了,申時行、許國在張四維一事上已經和舊黨清流鬧翻,他們樂得借捧心學,來壓一壓理學為主的舊黨清流。

     再往後則是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等心學弟子,官袍燦爛、冠蓋雲集。

     朝中的理學門徒,堅決不肯出現在這種場合,比如餘懋學、吳中行、趙用賢等輩,就換了便裝,帶著家人小廝混在大群讀書人之中,對趙錦冷眼旁觀,讓他們穿了朝服來捧場,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顧叔時真的來了!”餘懋學余大嘴巴真個把嘴巴張得老大。

     確實出人意料,那群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學弟子,顧憲成顧大解元也在其中,這就有點古怪了,畢竟他是個堅定的理學信徒,以前還和心學弟子多有文章抵牾啊!

     吳中行、趙用賢齊齊嘆道:“唉~~叔時這又是何苦呢?”

     不僅如此,他們還看到了三位老朋友,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混在人群之中,只不過神色就沒有顧憲成那麼坦然自若了,時不時流露出憤懣之色。

     顧憲成看到了余懋學等人,也注意到了身邊江東之這幾位的神態,他苦笑著搖搖頭:現在的局面,也只能盡力向趙錦示好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要那件讓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會變成現實……

     哪知怕什麼來什麼,趙錦還沒走到孔廟門口,街邊停著的一乘馬車掀開車簾兒,徐文長笑盈盈的走出,和趙錦眼神一碰,然後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裡。

     顧憲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度難看。

     江東之指著徐文長,顫聲道:“你、你、你……”

     徐文長瞥了他一眼:“老夫師從王龍溪,正宗心學嫡傳!”

     我靠!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同時大罵上當,徐老頭子半生落魄,行事荒誕不經,就算在胡宗憲、吳兌和秦林幕府,辦事風格也近於縱橫,弄得大夥兒都差不多忘了,這傢伙是王龍溪嫡傳弟子,王陽明的正宗徒孫!

     那麼答案就全都清楚了,清流舊黨完全是中了秦林和徐文長的圈套,趙錦早就和秦林有了默契。可笑顧憲成、江東之他們還傻不隆冬的以為可以爭取趙錦,站到了心學弟子的隊列之中!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得渾身直哆嗦,恨不得抽自己兩記耳光,徐文長的舉動,簡直就是當面告訴所有人:他們被耍了。

     可不是嘛,擠在街邊人群中的餘懋學張口結舌,趙用賢和吳中行面面相覷,投過來的那種眼神,簡直叫江東之這哥仨無地自容。

     顧憲成同樣沮喪,自詡自謀超群,卻總是栽在秦林手上,他此刻也無計可施了,只得艾艾的叫了一聲:“趙都堂!”

     趙錦聽到了顧憲成的呼喚,可他只是在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然後頭也不回,捧著陽明先生靈位直入孔廟。

     君子可欺之以方,趙錦確實是位敦實厚道的君子,他本來是秉承公正立場,力求知行合一、實事求是的。可顧憲成算計他,逼他在朝堂上選邊站,成為秦林的對立一方,趙錦再怎麼質樸,心頭豈能毫無芥蒂?只是形格勢禁,不能發作罷了。

     之後徐文長和趙錦商議,徐老頭子就深知進退之理,只要求趙錦今後處斷公道、按本心行事,並沒有借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一事來要挾他,反而贏得了趙錦的好感。

     說是不偏不倚,其實趙錦此刻早就偏到秦林一邊了,俗話說泥人兒都有三分火性,顧憲成對他玩心眼,怎麼不遭記恨?

     羊可立等人在心學弟子隊列中,想出去又實在走不脫,只好硬著頭皮進孔廟行禮。

     特別是徐文長那副壞笑,簡直就像把他們弄來耍猴!

     顧憲成也只能強顏歡笑,假裝滿不在乎,其實鬱悶得要命,一直到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整個儀式結束,他和幾個朋友的臉都黑如煤炭了。

     終於儀式完畢,這幾位拔腳就要走,卻見秦林蟒袍玉帶打馬而來,一記騙腿下馬,笑呵呵的朝著眾官作羅圈揖。

     他怎麼來了?顧憲成心生一計,叫道:“秦督主,你也來拜孔廟麼?”

     “不錯。”秦林點點頭。

     顧憲成冷笑一聲:“哼,督主不箝制言論、閉塞賢路,濫捕正人君子就算好的了!近來東廠番役四出,壓制吾輩士林君子,須知前番夫山先生被害,殷鑑不遠! ”

     何心隱號夫山,顧憲成這句話一說,不論心學理學的讀書人都有共鳴,因為心學理學的派系割裂並不像烏斯藏黃白兩教那樣你死我活,至少大家都是士林中人,和廠衛鷹犬尿不到一壺的,何心隱因為臧否張居正而被害,近來秦林用些手段整得舊黨清流欲死欲仙,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秦林嘖嘖連聲,顧憲成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錯,可惜這一點也在張紫萱的預料之中啊!

     “不錯,本督正要和眾位先生說這件事。”秦林朝著四面八方又做了個羅圈揖,然後朗聲道:“當年夫山先生被害,於家岳江陵相公而論,則'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所以本督已去信江陵,幾位內兄將買舟直下武昌,於夫山先生立碑時致祭。”

     什麼?顧憲成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秦賊竟玩出這手,實在太、太、太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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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0 18:24:58
九六八章 好親切的巴掌

     心學大儒何心隱蒙冤下獄,死於武昌獄中,直接主事的是時任湖廣巡撫的江陵黨幹將王之垣。

     這件事到底是張居正曾經授意,還是王之垣為了討好首輔而擅自做主,隨著張居正去世,已經無法考訂。總之秦林說得沒錯,對於張居正而言,至少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責任,實為人所共知。

     所以申時行提議為何心隱平反昭雪,在湖北武昌府立碑撰述其事,已經是對張居正非常嚴厲的譴責了。

     這時候的人非常看重鄉籍,張居正張江陵、嚴嵩嚴分宜(江西分宜)、高拱高新鄭(河南新鄭)、徐階徐華亭(松江華亭),都是以籍貫而名之。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旗下江陵黨幹將便以湖北人最多,如鍾祥曾省吾、荊州李幼滋。

     各省在京師建有會館,比如什麼湖廣會館、四川會館,同鄉官紳走動頻繁、同氣連枝,同鄉、同學、同門、同年,文官講的“四同”裡頭,同鄉在排第一,就是官場中有什麼抵牾,看在同鄉面上總要容讓三分,可見鄉籍之重。

     武昌府和江陵同在湖廣,而且距離並不遠,在那裡樹立為何心隱平反昭雪的碑文,就是在湖北的父老鄉親面前,大大的出張居正的醜,比起西湖岳王廟前面鑄秦檜跪像,也只有程度輕重上的差別。

     可江陵張家主動前往致祭,這效果就截然相反了!

     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曾省吾、戚繼光、潘季馴這些曾經為國為民立下大功的江陵黨幹將盡遭罷黜,張家大公子張敬修被逼得服毒自盡,就算張居正有專橫跋扈的毛病,這樣的報復也太過分了,朝野輿論已漸漸傾向於同情張家。

     不要說原本就傾向於改革新政、靠攏江陵黨的那些勢力,就連曾經被張居正貶謫的左都御史趙錦、廣東巡按蔡夢說等人,都相繼上書朝廷為張家鳴冤求情。

     現在的張家幾位公子,早就沒有一官半職,而且這輩子都不大可能起復為官了。

     另外萬曆那麼厭惡張居正,查抄張府的聖旨還是被秦林想方設法攔了下來,何心隱畢竟只是布衣身份,又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張居正殺了他,難道還真能為此事把江陵相公從地下挖出來鞭屍?

     也就是說,張家前往致祭,完全出於本心,並非迫於形勢委曲求全,或者惺惺作態。

     何況這還是萬事講究個禮法等級的大明朝,何心隱以布衣身份妄議朝政,甚至經由師兄徐階,介入朝廷宰輔重臣的傾軋鬥爭,私下以“隱相”自許,在大多數官員眼中本來就有其取死之道,並不是完全無辜的。

     在張家完全無欲無求的前提下,幾位公子還在何心隱平反昭雪時前往致祭,反而證明張家高風亮節不計前嫌,完全彌補了張居正在何心隱一案中受損的名譽。而且有子如此,乃父可知,從另一種角度向世人證明,張居正與何心隱之間並無私仇,何心隱之死,實為推行新政的形勢所迫罷了!

     顧憲成倒是不沒有想到這一層,但他覺得這是由申時行提出來的,申時行這人沒什麼立場,因為萬曆厭惡張居正,申首輔也逐漸疏遠張家,顧憲成覺得他不大可能和秦林串通。那麼突然得到消息、對朝廷滿懷憤懣的江陵張家,更不可能在何心隱一事上“低頭服軟”。

     張家採取對抗的態度,那就正中他顧憲成的下懷了。

     沒想到秦林的應對如此乾脆利落,莫非……顧憲成疑神疑鬼的打量著前面不遠處的首輔大學士申時行。

     申首輔正好也往這邊看,目光與顧憲成一觸,老先生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神中的鋒芒稍露崢嶸!

     申老先生確實在萬曆跟前裝傻充愣明哲保身,只求把他的首輔大學士太太平平的做下去,但不代表他在顧憲成這兒也要裝孫子。顧大解元萬曆八年考中庚辰科進士的時候,申閣老就已是內閣三輔了!

     顧憲成的嘴裡忽然苦得厲害,他想起了自己跟著鳳磐相公張四維鞍前馬後,是怎麼對付申閣老的……

     ……

     秦林那邊又是另一番情形,自從他說出去信江陵張家,請幾位內兄去何心隱靈前致祭,心學弟子頓時對他大生好感。

     趙錦神色肅然,朗聲道:“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昔年何夫山因張江陵而死,江陵過世得早,生前雖沒有改弦更張,過世後卻有幾位公子致祭靈前,由子而見父,實在是高風亮節!老夫這就去信何家告知喜訊,另外便勸他們,將那碑文與狀元郎張懋修寫罷!”

     何心隱死後,趙錦百般回護何的妻兒老小,又竭力奔走謀求平反昭雪,他寫信去勸何家,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這就是趙錦投桃報李了,由張居正之子張懋修來撰寫何心隱的碑文,無形中徹底淡化了對張居正的責難,顯得張家高風亮節,何家寬宏大量。

     兵部主事宋應昌立刻大聲叫好:“江陵相公實有大功於國,可惜攬權專橫,如今張公子代父償過,從此何張兩家冰釋前嫌,可謂一時佳話。”

     監察御史周希旦湊趣道:“老師和秦督主玉成其事,也實堪敬佩!”

     給事中陳與郊衝著秦林長長一揖:“秦督主襟懷磊落,實有古人之風,與郊替夫山先生、何家上下多多拜上!”

     陳與郊是實打實的感激涕零,因為他知道不僅何心隱平反,連陽明先生從祀孔廟,也多賴秦林出力,只不過不好宣之於口。

     不遠處站著的顧憲成立刻豎起了耳朵,要是聽到點什麼內情,哼,狠狠參他一本!

     秦林似笑非笑的往顧憲成那邊看了看,然後搖搖頭:“秦某豈敢自矜?若不是趙都堂和諸位先生在朝堂上當頭棒喝,如醍醐灌頂般驚醒在下,也沒有今日之局面,而且徐老先生耐心開導,也功不可沒。”

     徐文長揪著山羊鬍子嘿嘿壞笑,別人聽著還以為是他開導秦林去說服張家和何家冰釋前嫌呢,其實是指他在趙錦跟前裝瘋賣傻,開導了這位趙都堂。

     趙錦把臉一虎,可想到那天徐文長撒潑發瘋搶靈牌的舉動,就再也繃不住勁兒了,哭笑不得的指了指秦林和徐文長:“兩位啊兩位……”

     宋應昌等人對內情也或多或少知道一點,曉得王陽明從祀、何心隱平反,這位心學同門從中奔走出了大力。既然秦林要撇清,他們就衝著徐文長連連作揖,謝他為師門多方奔走出力。

     “徐老先生,辛苦了!”秦林拍了拍徐文長的肩膀,口中哈哈大笑。

     未來的一段時間裡,他將不再面對整個士林文官的圍攻,因為文官集團已經因理學心學之爭而分化。誠然,大明朝的士子不是烏斯藏黃白兩教,學問見識高得多,包容性也強得多,這種學術分化本身不會形成黨爭,但如果秦督主從後推波助瀾呢?

     更何況,相信隔不了多久,爭奪太子之位的爭國本案,也該爆發了吧!到時候誰還顧得上對付秦督主啊……

     秦林總算可以騰出手來做幾件真正的事業了,怪不得他呵呵大笑。

     ……

     這一幕被顧憲成哥幾位瞧個正著,顧大解元城府深些倒也罷了,江東之、羊可立、李植氣得五內俱焚,街邊人群中的餘懋學、吳中行、趙用賢也臉色鐵青,直欲拂袖而去。

     “我說怎麼秦賊一介武夫,竟曉得利用理學心學之爭來籠絡趙錦,原來是徐渭這無恥文人在替他出謀劃策!”江東之咬牙切齒的說道。

     羊可立也怒道:“老狗賣身秦賊,腆顏而事東廠鷹犬,真士林之公敵也!”

     人們對待叛徒往往比對付敵人更嚴苛無情,在他們看來,徐文長以文人身份替秦林效力,使秦林利用理學心學之爭、也利用趙錦急於奉王陽明從祀孔廟的心情,促成瞭如今的局面,那麼他簡直比秦林還要可惡可恨。

     江東之、羊可立氣急敗壞,說話時並沒有壓住聲音,立刻就被國子監的監生們聽了個一清二楚。

     還別說,這三大罵將神憎鬼厭的,但對青年士子很有迷惑性,“剛正不阿”、“犯顏直諫”,乃是一部分人心目中的偶像明星。

     相比之下,徐文長還背著胡宗憲案的老底子,形象氣質也猥瑣多了——儘管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可飽經摧折之後的相貌嘛,那就實在有點呵呵了。

     立刻國子監的監生們對著徐文長破口大罵,其中有個穿破舊葵花色圓領、臉上長著許多疙瘩的年輕人最大聲,跳著腳痛斥:“徐渭當年依附胡宗憲,胡宗憲又是嚴嵩一黨,徐某就在其中讚劃奸謀!如今又投入廠督門下,幫著奸佞秦林箝制言論,為虎作倀,全無絲毫的士林體面,真乃道德敗類、名教罪人!”

     徐文長聞言臉色一黯,被誣為嚴黨,實乃他心底最深處的傷痛,幾十年沈淪因此而起,饒是他智謀過人,此刻心痛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秦林眉頭一皺,伸手在鼻子底下扇了扇:“好臭,好臭,誰放屁來著……”

     本來秦林想罵回去,論尖酸刻薄秦督主可不怕誰,沒曾想斜刺裡突然託的跳出一員大漢,掄起巴掌扇到那監生臉上,啪的一聲脆響,噴出兩顆牙齒,打得他天旋地轉。

     大漢又喝道:“賊廝鳥,你罵誰呢?秦大哥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看俺常胤緒不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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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9-30 18:25:19
九六九章 訟棍出馬

     這大漢生著黑津津油晃晃的一張大餅臉,稀稀疏疏的短胡茬,兩顆直愣愣的牛眼睛,正是南京城排名第二的呆霸王常胤緒。

     他老人家打扮比前番大不相同,身穿一領大紅色錦繡圓領,頭戴墜了寶玉的短翅烏紗帽,手裡假斯文的執著柄奇大的泥金折扇,腰間鬆垮垮的系著根玉帶,佩了柄鑲滿明珠美玉的寶劍,還零零碎碎掛著香囊、扇套、玉佩等等一大堆東西,活像開了個雜貨舖。

     秦林睜大眼睛把常胤緒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驚道:“常小侯爺,你這身打扮可風流瀟灑得很哪!”

     趙錦、宋應昌等文官遠遠站著,畢竟剛才常胤緒打了監生,他們要避嫌疑,徐文長則站在秦林身邊,但不分彼此,都被秦林的戲謔之語逗得忍俊不禁。

     唯獨常胤緒自己不知道,得意洋洋的抖了抖衣服:“俺到京師國子監讀書,媳婦說了,就要有個讀書人的樣子嘛!而且秦老哥也指教過,以前俺那副打扮確實不怎麼高明,所以嘛,哈哈哈……”

     徐文長和文官們都大皺眉頭,心說看你現在這身也不怎麼高明。

     秦林則微笑不語,想起在南京初會常胤緒的情形,這廝身穿一領暗綠色大團金花絲棉袍,頭上戴塊英雄巾,額角還攢著一朵紅絨花,配上腰間一柄綠色鯊魚皮鞘的九環厚背砍山刀,完全可以去做山賊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後來常胤緒娶了高翰林家的小姐,也算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沒想到他現在這副假斯文的造型,簡直比以前還要奇葩:從山賊升級成西門慶了!

     “對了,常小侯爺怎麼到京師來了的。”秦林指了指後面的國子監,笑道:“難不成要棄武從文,考個狀元郎?”

     徐文長捻鬚而笑:“常小侯爺才高八斗,怪不得老夫觀這京師國子監裡頭,猛然多了三分錦繡文氣。”

     趙錦、宋應昌等文官忍不住哧的一聲笑,這個徐文長啊,實在促狹!

     “俺哪敢奢望考什麼,連個秀才都考不起。”常胤緒臉皮一紅,大約是被高小姐調教過了,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忽然又有點不樂,長嘆道: “唉,俺爹死了,朝廷規定襲爵前必須到國子監讀書學禮,天天之乎者也,真是屈殺俺也!”

     趙錦等人早知端的,倒是秦林貶謫久矣,沒關注到這件事,連忙詢問經過。

     原來懷遠侯常文濟在萬曆八年時就生了一場大病,虧得大明藥王李時珍在南京印書,悉心替他診療,終於在鬼門關前搶回一條命;但到了去年春夏之交,也就是秦林貶謫離京期間,常文濟終於病入膏肓藥石無效,魂歸西天去了。

     常胤緒守孝期滿,就按照朝廷制度到國子監學習文教禮儀,準備襲封懷遠侯的爵位。

     秦林擂了常胤緒一拳:“你這廝,既然來了就該來見我,剛才怎麼躲在邊上,裝什麼大尾巴狼?”

     嘿嘿嘿,常胤緒摸著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看了看趙錦、徐文長、宋應昌等人,雖然沒有宣之於口,意思卻很明顯。

     他大老粗一個,最怕這些喜歡板著臉訓人的大人先生們,什麼金陵四公子就夠煩人了,這些老先生更加厲害,他平時遇到了都是繞道走。

     看到秦林跟大群文臣老先生在一塊,常胤緒只好躲起來,準備待會兒再去拜訪秦林,因為剛才那監生破口亂罵,他才跳出來揍人的。

     “好兄弟,講義氣!”秦林呵呵笑著,一挑大拇哥。

     講義氣的人越來越少了,因為講義氣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不,剛才事出突然,眾監生來不及反應,後面又七手八腳的忙著搶救同伴,這會兒那挨打的監生悠悠醒轉,眾監生鬆了口氣,便衝著常胤緒怒目而視:

     “常兄忒地粗魯,京師首善之地,豈容你橫行霸道?”

     “常兄身為國子監生,如此欺辱同學,實在叫吾輩齒冷!”

     常胤緒也有一夥相好的武蔭生,立刻捲起袖子,氣勢洶洶的湧過來:“放屁,常大哥為人最公道,要不是連志清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能平白挨打嗎?”

     “就是,以小弟看來,還打得輕了,哈哈哈!”

     兩邊吵鬧不休,終究是武蔭生氣焰高些。

     常胤緒正和秦林說話來著,被吵鬧得心煩,回過頭捲起袖子,晃著兩條膀子,凶神惡煞的走過去。

     “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監生們嚇了一跳,生恐這呆霸王又逞兇,全都色厲內荏的往後退。

     常胤緒撇撇嘴,滿臉的不屑。

     倒是剛才被他打翻的那個叫連志清的監生,掙脫了攙扶他的同伴,微顫顫的站到常胤緒身前,滿臉的倔強:“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儘管他掉了兩顆牙,說話漏風導致腔調怪怪的,但清瘦臉上的毅然之色卻是分毫不假。

     徐文長見狀一怔,不知想起了什麼,也許是自己青年時代的一點影子吧。

     秦林笑著搖了搖頭,上前一步抓住常胤緒的胳膊:“常兄,我瞧這人有點意思……”

     常胤緒回頭笑道:“秦哥忒地小瞧俺,這廝如果求饒,俺偏要打他個滿堂彩,如今瞧著竟也算條硬漢,俺倒不和他計較。”

     連志清本來拼著被痛打一頓,也絕不肯在常胤緒面前示弱的,沒成想對方又不動手了,反而愣在當場,一時間不知所措。

     啪啪啪,數聲擊掌,顧憲成緩步而來,朗聲讚道:“好!好一位錚錚鐵骨的讀書人,不畏強橫、清操礪於霜雪,真吾輩中人也!”

     顧叔時,涇陽先生!監生們發出一陣驚呼,這位顧先生不僅是驚才絕豔的金陵四公子、南京鄉試解元,萬曆八年庚辰科榮登二甲第二名;還不畏當朝權貴,抵忤權相張居正,與劉廷蘭、魏允中組織三元會,其後更被京師清流君子目為文膽、謀主,在年輕的監生心目中,真是偶像級的人物呀!

     但見大名鼎鼎的涇陽先生顧憲成異常和善的看著連志清,臉上的笑容溫暖和藹,眼神中帶著濃濃的勉勵之意,那種惺惺相惜的神情叫監生們羨慕得發狂,只恨剛才挨打的為什麼不是自己?

     旁觀者即是如此,在連志清眼中更不得了,他面前的顧憲成,簡直就是在自己徬徨無依時伸出巨手的神靈,簡直光華燦爛、令人心醉神迷,哪怕立刻為顧憲成去死,他都不會有絲毫遲疑。

     秦林和徐文長對視一眼,然後無奈的苦笑,至少在眼下的京師,在爭取普通讀書人上,秦督主還爭不贏顧先生,廠衛大魔頭哪有清流名士那麼光彩照人?

     顧憲成一動,三大罵將也跟了過來,江東之滿面笑容的衝著連志清拱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義之所在,雖百折而不悔,連賢弟所為,實令吾輩肅然起敬。”

     江東之是萬曆五年的進士,成名已久的老前輩,連志清只是個秀才選出來的貢生,連舉人資格都沒有,被這麼一贊,頓時受寵若驚,嘴唇哆嗦著,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羊可立則神色凜然:“博士、學正在哪裡?豈容監生平白被毆辱?”

     幾名國子監的教官本來不想管這麻煩事的,見赫赫有名的都察院三大罵將都來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

     李植則格外恭敬的朝趙錦作揖:“參見趙都堂。學生竊聞秀才見官不跪、過堂不打,何況監生?常小侯爺身在國子監學習,竟仗勢毆辱監生,正好有趙都堂在此主持公道,必能懲惡揚善,維護國朝讀書人的斯文體面。”

     這下子把趙錦架了出來,國子監的監生們再不怕常胤緒逞兇,爭先恐後的在趙都堂跟前控訴常胤緒毆打連志清的罪行。

     連志清也不亢不卑的把趙錦盯著,他已瞧出這位趙都堂和秦林、徐文長、常胤緒一邊關係比較好,倒要看他怎麼說。

     趙錦為難了,他是陽明心學嫡傳弟子,做到正二品左都御史,見事那是相當明白的,自然知道徐文長當年抗倭有功無過,胡宗憲是受嚴嵩牽累蒙冤入獄,便如戚繼光受張居正牽累一般無二,連志清剛才罵他實在不應該。

     但常胤緒身為監生痛打同學,這也是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而且打得很慘,掉了兩顆牙,流了滿嘴血。

     趙錦性格正直、辦事公道,即便偏向秦林,要他睜著眼睛說瞎話也是不能的,便點點頭:“唔,剛才常胤緒確實打了連志清……”

     顧憲成垂著眼瞼微有得色,江東之、羊可立、李植眼神互相交流,個個暗笑不迭,要敲山震虎,逼得趙錦懲治常胤緒,叫秦林大大的落個面子,也好出口惡氣。

     餵、餵,常胤緒有點慌神了,莫說他還沒襲爵,就算襲封了侯爵,被左都御史參上一本,那也夠嗆的。畢竟常家的威風不如另外幾家,早年從鄂國公降成了懷遠侯,他可不想在自己手上又降成什麼伯。

     “徐老頭子,該你這紹興師爺出馬了。”秦林嘿嘿笑著,拍了拍徐文長的後背,“好像紹興師爺也可以兼職做訟棍吧?”

     瞧秦督主這說的……徐文長哭笑不得,形格勢禁也只能出馬了,他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然後大聲道:“常胤緒打連志清,不但無罪,而且有功!”

     轟的一聲,頓時議論嘩然,不少士子監生亂罵徐文長胡說八道,腆顏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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