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零章 臥碑文
“你、你!”連志清被打得掉了兩顆牙,噴出滿嘴的血,徐文長還說他活該倒霉,常胤緒無罪有功,真把他氣得三屍神暴躁、七竅內生煙,一口血沫子噴在地上。
趙錦雪白的眉毛皺了皺,覺得徐文長的說法恐怕有點強詞奪理,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見監生們群情洶洶,也都面露尷尬之色。
身處這個官場之中,就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好人、老實人,宋應昌這幾位,黨同伐異的事情也沒少幹過,但叫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硬把白的說成黑的,還是覺得有點強人所難了。
唯獨秦林老神在在,臉上掛著副雲淡風輕的笑容,徐文長是天字第一號的紹興師爺,也就是當世頭號大訟棍,他老人家出馬,那還不手到擒來?
江東之、羊可立和李植齊刷刷一揮袍袖,慷慨激昂的朝著監生們鼓動,痛斥徐文長這個斯文敗類;顧憲成則不失時機的拉了連志清一把,搶上前來,劍眉挺立、目光如炬,怒視徐文長:“青藤先生,顧某敬你老前輩讓你三分,沒想到你如此信口雌黃、顛倒是非,是可忍孰不可忍!說不得,顧某今日就要替這位連先生討個公道!”
好啊!江東之、羊可立和李植帶頭鼓掌叫好,眾監生也齊聲鼓譟。
還別說,顧憲成這賣相實在是好,滿臉寫著急公好義、剛正不阿八個大字,眾監生尚且如此,被他拉著的連志清就更不消說了,含著兩包熱淚,呆呆怔怔的看著顧憲成,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感動得無以復加。
秦林見狀摸了摸鼻子:靠,姓顧的這是偶像派啊!問問丫信曾哥還是春哥,都可以選快男了……
不過轉念一想,秦督主又輕蔑的撇撇嘴,怕啥,咱這邊是實力派的,徐文長這種老戲骨,至少是金雞金馬金熊獎得主水平,哼哼哼!
果然,被千夫所指的徐文長陣腳絲毫不亂,笑盈盈的道:“顧郎中,恐怕姓徐的並沒有信口雌黃呢。連志清該不該打,並不是徐某說了算,也不是你顧郎中說了算,就連趙都堂、秦督主說了也不算。”
“豈有此理!”顧憲成不怒反笑,朗聲道:“常小侯爺當街毆辱監生,致使血流披面,五城兵馬司不敢管勳貴,順天府不敢管,我顧憲成職責不在這裡,難道趙都堂還管不著?就算趙都堂都管不著,江兄、羊兄、李兄還可以上本參劾,難道當今天子還管不得嗎?”
好個顧憲成,詞鋒如此犀利,話裡既駁了徐文長,又隱然威脅趙錦,如果處事不公,監察御史們恐怕就要將此案告到御前,到時候他這左都御史臉上須不好看。
趙錦白眉一掀,口中發出一聲冷笑:叔時啊叔時,你用心太重,何必又來激老夫?老夫豈是黑白不分之人?
遭到張居正的貶謫,趙錦依然在江陵相公死後,冒著得罪萬曆的風險上奏章為他辯護,同樣,現在他並不會因秦林的緣故,就對常胤緒徇私枉法。
常胤緒可真有點慌神了,因為感覺徐文長就是胡說八道,而顧憲成步步緊逼,氣勢很足啊!
“別急,拭目以待,看徐老頭子怎麼指鹿為馬,哈哈。”秦林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輕鬆。
常胤緒稍稍安了點心。
還別說,徐文長這廝,別人說他胖還真就喘上啦,正兒八經的道:“顧郎中說的沒錯,哪怕當今天子,也管不得此事。”
大膽!顧憲成眼中閃過一絲猙獰,大聲叫道:“諸位都聽見了,九五至尊統御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山陰徐渭竟說陛下也管不著,實在狂悖已極!”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都做出正人君子指斥奸佞的姿態,和顧憲成同仇敵愾,狠巴巴的瞪著徐文長,彷彿為這句話,就要和這老頭子不共戴天了。
“我靠,這是殺父之仇,還是奪妻之恨哪?”秦林嘿嘿笑著插科打諢,心頭把顧憲成等人又鄙視一番。裝得這麼忠君,其實他們自己在萬曆面前也沒什麼好臉色,經常要擺出副犯顏直諫的架勢,不騙頓廷杖不舒服似的。
趙錦到這裡不得不有所表示了,低低的喝了一聲:“徐渭,不可強逞口舌之快!”
“學生所言,句句是實。”徐文長衝著師叔拱拱手,然後轉過臉面向監生們,大聲質問:“諸位在這國子監讀書,就該明是非、懂道理,難道字也認不得麼?要知道老夫說的有沒有道理,請隨老夫來!”
說罷,徐文長抬腿就進了國子監的大門,眾人心頭好奇,無論官員還是教官、監生,全都跟了進去。
徐文長一直走到國子監明倫堂,駢指朝著左邊一塊石碑點去,回頭衝著顧憲成一夥和監生們冷笑:“顧先生,江、羊、李三位先生孤陋寡聞倒也罷了,諸位監生在國子監讀書,難道認不得字,識不得本朝太祖洪武爺聖訓?”
徐文長指的那塊石碑,是打橫放著的,生著青苔、字跡模糊,看起來不知道放在那裡有多久了,在明倫堂有些昏暗的光線下面,顯得非常斑駁古舊。
可他的舉動,在監生群中立刻引發了一陣騷動,不少人驚呼道:“臥、臥碑文……”
顧憲成、江東之等人頓時臉色難看得要命,面面相覷,一副吃了大便的表情。
趙錦終於可以不做違心的事情了,他頷首微笑:徐文長啊徐文長,你實在老辣!
讀書人都知道這玩意兒,反倒是秦林秦督主不懂,扭過腦袋問常胤緒:“常兄,這是個嘛玩意兒?”
常胤緒睜著牛眼張口結舌,別看他在國子監混了幾天,其實一竅不通。
“此是太祖洪武爺在位時頒下的十三條聖訓,從國子監到府學州學縣學都有,叫生員務必遵守。”宋應昌在旁邊聽到了,低聲告訴秦林: “徐文長所指,恐怕就是裡頭的第三條……”
宋應昌話音未落,徐文長已大聲道:“顧郎中,說你孤陋寡聞不曉得這塊臥碑文,應該是冤枉你了,大約老弟進學時,老師沒和你仔細講過吧?來來來,顧郎中請上前來,徐渭讀來給你聽。”
顧憲成頓時一張俊臉漲成了豬肝,臊得無地自容,徐文長這傢伙夠毒,讓他上前聽訓,豈不是私塾先生訓蒙童麼?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也愁眉苦臉的,這番把臉丟到姥姥家了,早就荒廢、沒有實際執行的東西,誰能想得起啊?瞧顧叔時這下弄的,進退兩難嘛。
一片肅靜,鴉雀無聲。
“我來讀。”連志清推開兩名攙扶他的同伴,走到臥碑文前面,朝著碑文拜了拜,這才念那上頭的第三條:“軍民一切利病,並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才、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當。惟生員不許!”
朱元璋定下的聖訓,朝政得失利弊,相關官員、山林隱逸、百姓農夫、商賈小販都可以評價指摘,唯獨不許生員來唧唧歪歪!
有的人認為這是朱元璋要生員們安心學習,不要議論朝政耽誤了功課,但更多的人覺得他根本是想箝制言論。因為在這個時代,除了秀才生員之外,普通百姓、販夫走卒以文盲居多,就算給他評議朝政的權力,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呀帝國再起之全面戰爭無彈窗!
於是,讀書人的主體,生員不准議政,普通老百姓可以議論卻沒有相應的能力,等於叫全國上下通通閉嘴,一切悉聽朝廷安排。
這麼不合情不合理的規定,當然在朱元璋死後,就沒有繼續執行了。
不過,大明朝凡事以祖宗成法為大,後來社會情況發生了改變,過去的規定不合時宜了,也並不去廢止這個規定,而是在實際操作中不再執行。
比如出門開路引的規定,在全國各地都不再嚴格執行了,秦林剛到薊州時,要不是正好撞上白蓮教叛亂,他是不會遇到查路引的。朱元璋規定貪官剝皮實草,萬曆年當官靠俸祿得活活餓死,幾乎無官不貪,誰真被剝了皮?
這樣做就有個問題,那就是不合時宜、實際上不再執行的規定,在理論上還是具備效力的,所以經常有人提到“法紀廢弛”。其實廢弛的法紀,大多數是經歷了兩百年的時光變遷,不再適合這個時代的條款。
可這些條款,畢竟在理論上還是有效的,更何況臥碑文,實乃大明開國皇帝洪武爺朱元璋的聖訓!
怪不得徐文長說秦林、趙錦管不得,連當今天子也管不得呢,誰還能管到太祖爺頭上去?他頒布的聖訓,就擺在這裡呢。
徐文長一錘定音:“所以,剛才連志清以國子監監生身份妄議朝政,指摘東廠督主為奸佞,已違背臥碑文上的聖訓。常胤緒打連志清,是自覺維護我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的聖訓,誰也不能說他有罪!”
哦也,秦林和常胤緒對擊一掌,哈哈,訟棍就是訟棍,徐文長給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