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零章 居心不良
見眾校尉服軟,秦林肚子裡笑個不停,他在蘄州時曾經串通陳四海,給新到任的欒俊傑來了個下馬威,沒想到南京庚字所的老兵油子也玩這手——不知道這套花活是秦爺玩過的嗎?真是關公門前耍大刀!
不管心裡頭是怎麼想的,這幫錦衣校尉至少面子上是對秦林服服帖帖了,一窩蜂的把他簇擁進了百戶所。
有人去端茶倒水,有人忙忙亂亂的收拾到處散放的賭具、酒壇子,其中數一個腿有些瘸的老校尉最殷勤,拿袖子把公座上的灰塵打得漫天亂撲,鑽進人鼻子裡去,搞得秦林連打了三個噴嚏。
百戶所的院子分外逼窄,就算站三十個人都會嫌擠,大堂只有尋常百姓家正房那麼大一點,後面供百戶大人住宿的小套院居然只有三間房子,一個柴棚。
和倒在地上的那扇油漆都快掉光的門板很相配,這院子裡也是一副凋敝破敗的景象,屋頂椽子上結滿了蜘蛛網,牆頭雜草有尺多高,牆角的青苔很厚實。
眾校尉雖然手忙腳亂的收拾賭具、酒壇,卻忘了公堂山牆底下燉著狗肉的爐子,一隻狗腿從砂鍋裡面伸出來,茴香、八角、桂皮配著狗肉的香味,惹得陸胖子連吞了兩大口唾沫,眼巴巴的望著。
秦林狠狠瞪了一眼,胖子才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
或許是被整箱金銀和升官速度驚人的履歷鎮住了,秦林昇了公座之後,鹿耳翎倒是極其順服。老老實實的把兵丁冊頁、餉銀簿子等等賬冊都交了出來,前任百戶離開之後由他代掌的百戶大印,也雙手奉上。
秦林把玩著百戶官印,這還是他第一次掌握印把子呢。
百戶官印乃銅鑄,陽文疊篆書體印文“錦衣衛南京千戶所庚字百戶印”,背面刻著題款“禮部造,洪武三十年六月,錦字五十七號”,正方形印面邊長兩寸兩分,印高兩寸八分,或許經常被它歷代的主人拿在手上把玩,雖歷經百餘年的變遷仍然黃澄澄的閃亮。
秦林把印收進印盒,開始盤問百戶所的具體情況,為什麼房舍如此偏狹,剛才又是鬧的什麼,莫非是和丙字所的兄弟發生過衝突?
鹿耳翎有問必答,倒是說得詳盡。
原來這南京城裡寸土寸金,秦淮河邊更是整個大明朝地價最高的區域,百戶所從洪武年傳下來就這麼巴掌大點地方,想要擴建也買不起地方——換成別處,錦衣校尉自有手段把人趕走,可這南京城裡隨便扔塊磚頭都能砸到一個王爺、兩個公爺、三四位尚書、七八個將軍,百戶所的左鄰右舍非富即貴,你敢亂來?
所以近來好幾任百戶都是在自己家里辦公,比如剛離任的那位百戶,他就是在聚寶門外頭、大報恩寺對面住,那邊地價便宜,他家裡院子也大,眾校尉逢五、十日過去點卯,而真正的百戶所衙門反而成了校尉們賭錢喝酒的“俱樂部”。
至於剛才的誤會,鹿耳翎裝出副誠惶誠恐的神情,詳詳細細的說了;庚字所管秦淮河一線,而丙字所管貢院、夫子廟、中山王府、江寧縣衙這片,雙方的轄區很有些地方交叉重疊。
丙字所的人眼熱庚字所這邊油水豐厚,把手伸得太長,雙方就經常為了某家青樓,究竟該誰收常例而發生爭執,甚至大打出手。
上次群毆,丙字所大獲全勝,庚字所這邊有個姓周的老校尉受了重傷,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於是秦林等人突然把門砸開,眾校尉以為是丙字所的打上門來,紛紛操起傢伙準備械鬥。
“嗨,也怪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鹿耳翎朝自己臉上猛扇耳刮子,打出了道道紅印:“要是小的們知道是大人您來了,哪兒敢無禮啊? ”
秦林心頭明鏡似的,別的人可能誤會,這鹿耳翎絕對是居心不良,不過現在他自己把耳刮子打得啪啪響,畢竟是老兄弟,見他如此舉動堂下眾校尉都有幾分同情之意,自己卻不便再拿這事懲治於他,否則必與校尉們離心離德。
於是他假笑著把鹿耳翎的手摁住,正言厲色的道:“鹿兄這是什麼意思?您是老資格了,本官尚且有許多事情要請教,何以如此自輕自賤?鹿兄只管放心,咱們不打不相識嘛!”
果然,秦林話音剛落,堂下站著的眾校尉就舒了口氣,如果秦林不依不饒非得處置鹿耳翎,他們雖不敢再打起來,至少也要一哄而散。
秦林又面色一肅:“眾位弟兄通知一聲,明天辰時正,本所的校尉、力士、軍餘,通通到此點名,本官有話要說。到時候沒來的,也別怪本官不客氣!”
鹿耳翎故意皺了皺眉,拱手說道:“秦長官您看,咱們這個小地方……連軍餘加起來,全所有將近兩百號弟兄啊。”
“暫時站在街上嘛,將來本官自會想辦法在這附近尋塊大些的地方。”
鹿耳翎沒再說什麼,心頭卻是冷笑連連:叫弟兄們站在大街上點名,怕你這個百戶不夠丟臉?找地方,哼哼,咱們隔壁是烏衣巷“來燕名堂”,東面是魏國公府的東花園,西北是寸土寸金的秦淮河,河對面的貢院、夫子廟,我看你到哪兒去找地方!
他領著眾校尉唱個大喏,紛紛告辭離開。
秦林這才領著陸遠誌等人把行李搬到大堂後面,只有三間小房子,秦林住了正房,陸遠志和韓飛廉合住西廂房,牛大力晚上打呼嚕厲害,獨自住在東廂房。
房間裡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結著蜘蛛網,昏頭昏腦的打掃了一下午,才算勉強能住人了,但朽壞的房梁、殘缺的瓦片,都提醒人們這裡並非安樂窩。
直到天色擦黑的時節,忽然有人從柴房那邊的矮牆處跳下來。
“有刺客!”牛大力操起根碗口粗細的木槓子就要打。
“別打,是小弟!”那黑影兒站起來,有些一瘸一拐的。
秦林認出這是白天拿袖子替他擦公座的老校尉,好像叫什麼遊拐子,便叫住牛大力等人。
遊拐子先扒在牆頭看看外面沒別人,這才拐啊拐的走到秦林身前,一臉諂媚的笑:“小的和毛冬瓜是把兄弟,剛才無意犯了長官的虎威,回去路上遇到毛老弟點撥,才曉得秦長官乃是位義薄雲天的少年英雄,所以小的有幾句話不吐不快,願披肝瀝膽以告。”
秦林差不多已猜到了原因,笑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也到飯點了,咱們找個地方邊喝邊聊。”
遊拐子點點頭,有些尷尬的道:“小的該死,恐怕正門有人盯著,還請長官從這牆頭上出去。”
“放肆!”牛大力把銅鈴大的眼睛一瞪。
“沒關係,就從這裡走,免得被什麼人看見了嘛,遊兄弟家在南京,自然得顧忌一點,”秦林毫不遲疑的從牆頭爬出去。
遊拐子此來,確實是毛冬瓜指點的,他從毛冬瓜那裡得知秦林出手大方,好像和千戶雷公騰大人的關係也挺不錯,加上親眼目睹秦林把眾校尉鎮住的手腕,他才願意來賭一把。
秦林清楚的知道自己並沒有王霸之氣,可以虎軀一震就叫人納頭便拜,遊拐子無非投機而已,和真心實意還差著老大一截。但初來乍到想要穩腳跟,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像毛冬瓜、遊拐子這樣三心兩意畏首畏尾的傢伙,對自己也極有幫助了。
留了韓飛廉在百戶所看家,眾人接二連三的翻過牆頭,只有陸胖子費了點勁兒,是牛大力推著他屁股才翻過去的。
遊拐子很熟悉南京的大街小巷,帶著眾人在巷子裡拐來拐去,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座客人不多的酒樓,撿了二樓僻靜處的雅間坐下。
二認得遊拐子,笑著問他:“遊長官,是上燒賣、稀飯、魚麵,還是先上便碟?”
便碟就是切好的涼菜,什麼滷雞爪、醬豬蹄、燒牛肉之類的,屬於便宜菜。
遊拐子臉上就紅了一片。
秦林便知道這傢伙的經濟狀況不大好,或許這也是他選擇賭一把的原因之一吧,畢竟秦林展示的金銀已遠超過一般錦衣百戶擁有的了,出手又極其大方。
“便碟不要拿來,有什麼好酒好菜只管上!”秦林土豪了一把。
小二愣了一愣,訕笑著不肯走,眼睛在秦林和遊拐子身上來回打轉。
牛大力就要發火,秦林卻從遊拐子的窘迫神情猜出了幾分原委,從懷中取出十兩一錠的大銀放在桌上:“怎麼的?怕本官沒錢?”
店小二立刻點頭哈腰的走了,一會兒紅燒肘子、鹹水鴨、醉白魚、獅子頭這些菜就流水般端上,極好的桂花酒也送來了。
菜上五味、酒過三巡氣氛差不多到了,遊拐子把包廂的房門關上,神神秘秘的對秦林道:“鹿耳翎這傢伙,頂不是個東西,秦長官到任他也不把新官上任的規矩告訴您,他媽的居心不良啊!存心要叫您出醜露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