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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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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6 01:05:53
一百章 天恩高厚

     “這個秦林辦得好,應該重重的提拔!”
      
     萬曆皇帝朱翊鈞拍了下桌子,少年老成的臉上閃現出少有的激動,但很快這種激動就在張居正的注視下變得平靜,朱翊鈞的聲音小了許多,加上了試探的語氣:“張先生,您說是吧?”

     萬曆的祖父是嘉靖皇帝,他老人家對萬曆的父親隆慶帝、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朱載重極其疏遠,以至於親孫子萬曆出生之後都不聞不問。小王子遲遲得不到名字,直到五歲才有了“朱翊鈞”這個姓名,毫無疑問對萬曆來說這是段極不愉快的童年記憶。

     秦林替朱由樊洗清冤屈,彌合荊王父子之間的裂痕,這不能不使萬曆聯想到父親當年的經歷和自己童年的委屈,從而對秦林大生好感。

     更何況慈聖李太后曾因萬曆的小過錯,就準備謁告太廟廢掉他的皇位,讓他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潞王即位,雖然萬曆長跪謝罪之後李太后就沒有真正實施,但心結就此盤下。

     所以黃側妃意圖廢長立幼,朱由樊、朱由楂兄弟爭位的一幕,在萬曆看來竟是如此的熟悉。而挫敗這一圖謀的秦林,就越發被年輕的皇帝看作扶危定難的社稷之臣。

     張居正微笑著搖搖頭,他當然明白皇帝的心意,可這件事他早已有了另外的打算:“陛下請好生看這些奏摺,有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萬曆看了半晌,忽然笑道:“這個秦某人倒是八面玲瓏,東廠、錦衣衛、地方官署、衛所兵、禮部,這些個衙門從來都互相看不對眼,竟然會異口同聲的誇他一個人,可見此人一定十分圓滑、四處討好,恐怕是個官場老油子。”

     張居正也沒把太多心思放在區區一個錦衣衛總旗身上,心裡也把他當成混跡官場幾十年的老油條了,而身為帝王的弟子,回答也令他基本滿意。

     “是的,'圓滑'二字考語,此人是脫不掉的,陛下所言甚是;然而以他所任職守而論,就有些不大妥當。”

     張居正本來沒怎麼為這小小的錦衣衛總旗花心思,但既然皇帝很有興趣,他便趁機灌輸一些帝王之術。

     萬曆這位高足果然一點就透,笑道:“啊呀,若非先生提醒,朕倒忘了——錦衣衛負有監視地方官府、衛所兵和藩王的職責,此人既然是老油條,恐怕在蘄州廝混了幾十年,所以才和方方面面打得火熱,若是讓他接任蘄州錦衣衛百戶,可不怎麼妥當……”

     大明朝局主要有武功勳貴、內廷太監、清流文官三大支柱,彼此合作又相互傾軋,於是皇帝居中掌控,方能保得皇權不旁落。

     由中央下推到地方,道理仍然相同,祖制在行省一級設互不統屬的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仍然秉承這個用意。

     藩王、地方官、衛所指揮使、東廠、禮部,這些統屬不同來歷不同的部門,向來尿不到一壺。然而秦林竟能讓他們異口同聲的替自己說好話,這樣的人出任錦衣衛蘄州百戶,能起到製衡、監督之職責嗎?

     “那麼,以虛報功績為理由,對秦某人加以申斥嗎?”萬曆遲疑著問張居正,從感情上他並不願意做出這樣的決定。

     張居正搖搖頭:“由諸份奏摺體察出此人不適合錦衣衛蘄州百戶之職,此為'術',而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取信於天下,此乃'道',不可因術而廢道。”

     萬曆眨了眨眼睛,虛心學習著元輔張少師先生的治政之道,他知道只有學到老師的全套本事,才能不受制於人。

     張居正笑笑,拿起書桌上的朱筆就在奏摺上批示,他落筆極快,寫一行字,萬曆便念一行字。

     “如此這般,既不廢道,又行了術,”張居正放下了筆。

     申時行、王國光等人連連點頭,張四維嗟嘆不已,不管政見有無差異,都暗道元輔張先生'道'、'術'並行不悖,果然宰相之才。

     申時行已得了門生張公魚的私信,聽到張居正的處置也覺得很不錯了,小聲自言自語:“酬功於膏腴之地、金粉之所在,秦某人也該感念天恩高厚了吧……”

     ……

     秦林並不知道因為他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小總旗,遠在三千里外的紫禁城中因為他的任用,萬曆皇帝朱翊鈞和元輔少師張居正之間會有一場經典的君臣對答。

     他正忙著收拾玄妙觀呢,張公魚臨去前辦妥了手續,以“獎勵首告”的名義把整座道觀都賞給他了。

     這座道觀風景優雅、花木茂盛、環境清幽,用來開工場什麼的浪費了,而且還不大方便。

     因此秦林就懇請李時珍在原道觀房舍中開設住院部——李氏醫館本有幾間廂房給遠道而來的病人暫住,但睡著了李時珍蘄州神醫的名氣漸大,來自長沙、武昌、南昌的外地病人越來越多,廂房便不夠使用,外面街道兩邊的客棧都擠滿了外地病人。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李時珍並沒有推辭,而是一口答應下來,老懷甚慰的笑著,不加推辭的收下了玄妙觀的房契。

     只有秦林發覺老神醫的眼神裡有很多別的東西,呃……貌似丈母娘看女婿的味道。

     而且連續好幾天,青黛的表情都怪怪的,不再秦大哥秦大哥的喊得親熱,而是遠遠的看見他就躲開,嬌美的臉蛋紅紅的,活像躲著大灰狼的小白兔。

     “耶,小青黛怎麼突然害起羞了?”秦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更加讓秦林莫名其妙的是,李建方兩口子對他的態度好轉了許多,或者說前倨後恭才對,沈氏還端了碗醪糟荷包蛋,笑瞇瞇的放在他桌上。

     有陰謀……等二嬸蔣氏、四嬸楊氏都端荷包蛋來的時候,秦林終於猜到了幾分原因。饒是他臉皮厚,在醫館裡面也有點坐不住了,除了百戶所點卯之外,都往玄妙觀工地上跑。

     按照秦林的設想,今后城里大街上的醫館就是門診部,而玄妙觀就改建成住院部,供外地病人和需要長期治療的病人居住。

     得知李神醫要把玄妙觀改建成醫館,城里城外受過他恩惠的百姓都來幫忙,王進賢又派衛所兵來做工,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就粗具規模。

     這天新醫館的工地上,秦林正和陸遠志一前一後扛著根木頭,喊著號子滿頭大汗的走,宗人府毛鐸毛大人帶著幾名宦官,屁顛屁顛的跑來了。

     “秦大人好雅興啊,親自搬運木材,意欲效法古之賢人?”毛鐸滿臉堆歡。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趟差事辦完了回京,毛大人就可以跳出宗人府這個清水衙門,或者轉六部實授郎中,或者外放做一方父母官,總算熬出頭了——而事情能辦得如此順利,離了秦林能行嗎?

     秦林把木頭放下,拱拱手:“毛大人有何見教?“

     毛鐸忽然把腰一彎,大笑道:“恭喜秦大人,賀喜秦大人聖旨已下,秦世兄還不去百戶所接旨?”

     兩個小宦官嘟著嘴說:“咱們黃公公已在百戶所等半天啦,你這官兒也太……”

     他倆沒說下去,因為秦林往他們手心裡一人塞了二兩銀子,然後朝毛鐸拱拱手道聲得罪,騎上馬就朝百戶所奔去。

     陸遠志兀自傻乎乎的扛著木頭,口水都快滴下來了:“聖旨,媽呀,秦哥也接到聖旨了!”

     百戶所大堂之上,黃公公不耐煩的踱來踱去,把百戶所眾校尉訓得狗血淋頭:“秦某人做的什麼官兒?這麼大模大樣,還把咱家看在眼裡嗎?要是大明朝的官兒都這麼懈怠,那還得了!”

     直到秦林進來,黃公公還在擺臉色,不過像他帶來的兩個小太監一樣,轉瞬之間就變得春風滿面了——秦林往他手心裡塞了錠十兩重的金子。

     派來宣旨的太監也不是什麼走紅的角色,否則便不會千里迢迢風塵僕僕的來做這件事,黃公公掂掂金子的分量,立刻把腰彎了下來,臉上的笑容十分諂媚:“哎喲喲,怪不得秦大人這麼年輕就立下大功,現在就已經簡在帝心,將來春風得意扶搖直上,還用得著說嗎?咱家回了京師,一定和那些個公公們說,大明朝出了個年青有為的少年英雄……”

     黃公公前倨而後恭,把百戶所眾校尉看得直發笑,暗自佩服秦林出手大方。眾人不敢怠慢,既然正主已到,就很快排起香案,把聖旨接了。

     黃公公宣讀聖旨,前面都是公忠體國、奮勇殺敵之類的套話,後面才說到實質性內容:實授錦衣衛南京千戶所正六品百戶職,散階昭信校尉,因軍功加從五品勳官飛騎尉。

     發覺秦林不怎麼懂,黃公公便細細給他解釋:昭信校尉是武散官,凡正六品武職都初授昭信校尉、升授承信校尉,此是照例而已,不足為奇;飛騎尉是加勳,專給立下軍功的官員,並無實際意義。

     那麼都沒什麼意思了?秦林臉色不大好看。

     黃公公眼睛瞪得老大,一副羨慕嫉妒恨的表情:“授勳有隨大案保舉的,像打倭寇、打燹人,一場仗打下來不曉得要授多少,那就是個扯淡的,狗屁不值;像秦大人這般少年英雄,為國克敵建功,就叫做簡在帝心,是大明天子特旨賞給的,比起大案保舉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秦林這才咧嘴笑了起來。

     黃公公又道:“而且,把秦大人從蘄州調到南京,嘖嘖嘖,南京六朝金粉、膏腴之地,像你們湖廣的錦衣衛——不是我說,堂堂百戶去南京做個小旗他都願意!秦兄這下是跳進蜜罐子啦,還不多謝天恩高厚?”

     蘄州百戶所的眾校尉羨慕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南京的油水和升遷機會比蘄州多十倍不止,就拿調走的石韋來說,讓他去南京做個試百戶,保管扔下副千戶不要,屁顛屁顛的就趕過去了!

     秦林竟然從偏遠的蘄州小城,一下子調到大明朝的第二首都南京,還特旨賞給從五品飛騎尉,這是多麼榮耀的殊遇啊!

     只有秦林本人並不怎麼開心:南京嗎?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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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6 01:06:15
一百零一章 前緣早定

     聖旨既下,錦衣衛經歷司的命令也隨之而來,蘄州百戶所眾官校皆有升賞;總旗陳四海昇任本所百戶,小旗韓飛廉賞加總旗銜,其餘有功官校各記尋常勞績一次、賞金花銀五兩,傷亡者各有豐厚撫卹,並令其後人蔭補錦衣校尉。

     整個百戶所一片歡騰,陳四海本以為秦林昇任百戶,他只好繼續做總旗,最多再加個試百戶銜,沒想到秦林調任南京,他竟然一步登天做到百戶,這就是本地的主官了,真可謂多年媳婦熬成婆,又是歡喜不盡,又是感激秦林。

     韓飛廉等官校也是喜不自勝,既發賞銀、又記功勞,面子和實惠都有了,將來升官也比別人快。

     那些欒俊傑的親信什麼都沒有,只好躲在旁邊看得眼饞,同時暗叫倒霉。陳四海接任百戶之後顯然他們不會有好果子吃。

     原來就在蘄州百戶所、後投靠欒俊傑的二十來個校尉更是慚愧加後悔,若不是聽信了姓欒的煽風點火,現在豈不是和弟兄們一樣立功受獎嗎?一邊深悔當初沒跟著秦林,一邊痛罵欒俊傑不是個東西。

     這邊立功受獎,那邊開刀問斬。事涉王府奪嫡和白蓮教謀反,乃是欽案,北鎮撫司按詔獄來辦,五百里飛騎火急下了釘封文書。
      
     魏天涯罪大惡極,雖死不能贖其罪,戮屍、懸首示眾。
      
     黃妃蛇蠍心腸,本當處死,念其生養王子朱由楂,特法外施恩,永遠禁閉於冷宮,永不許與荊王、朱由楂相見。

     黃連祖與白蓮教勾結謀逆,殺害人命、謀死親子、陷害荊王嫡子,罪行十惡不赦,著令凌遲處死。
      
     祈玄(璇璣道長)、張建蘭、白斂以及擒獲之白蓮教徒,皆係附逆黨羽,斬立決。
      
     原蘄州百戶欒俊傑玩忽職守縱放白蓮教妖匪,革職,杖一百,發配三千里外遠瘴地面,永不敘用。
      
     副千戶於漢雍世受國恩而昏聵糊塗、所薦非人,本當革職拿問,念其祖、父功勳,著令革職留任、戴罪立功。

     秦林看到這個處置結果,也不禁微微嘆息。欒俊傑、於千戶是他想辦法整治的,倒也罷了,可憐張建蘭、白斂兩個趨炎附勢之徒,以為奉承黃連祖能有什麼好處,到頭來捲進欽案,連命都丟了,恐怕到死都是糊里糊塗的。

     不過朝廷對謀逆謀反案件本來就處置極重,沾邊就倒霉,他倆咎由自取,怨得了誰?

     到了開刀問斬之期,陸遠志心地敦厚,念在張建蘭、白斂兩人總算數年同窗,還特意買了副香燭前去送他們上路。

     秦林很欣賞胖子這點,做人誠懇實在,你得意時他不會刻意趨炎附勢,你倒霉了他也不會落井下石。

     黃連祖把蘄州老百姓禍害慘了,聽說他被判了凌遲,行刑這天萬人空巷來看。

     往日耀武揚威的黃大人,此刻蓬頭垢面的被綁在木驢背上,四肢都釘住了,兩旁敞胸露懷的劊子手還拿鞭子不住的打,被他禍害的老百姓不停把爛菜葉子、臭雞蛋往他身上丟,這廝就像從垃圾堆爬出來似的,一身都是污穢。

     最出彩的還是豆腐西施,老婆婆端起一整壇臭豆腐砸過去,那臭豆腐不曉得釀了幾年,滿是綠黴,臭不可聞,搞得黃連祖比茅坑里撈出來的還骯髒穢臭。

     百姓們見了十分解氣,全都拍手歡笑。

     押到刑場上,黃連祖被捆得動彈不得,面色如土。

     那劊子手是武昌派來的老手,先一刀把黃連祖兩邊眼皮割了,搭下來遮住眼睛,然後一刀一刀零碎細割,犯人的慘叫聲先是殺豬般大叫,繼而越來越嘶啞,漸漸小得聽不見了……

     百姓們一擁而上,指著半死不活的黃連祖邊哭邊罵:“你強占我店鋪,打傷我父親,府控省控都告不倒你,我只道老天不生眼,沒想到天日昭昭,果然惡有惡報!”

     “你逼死我閨女,她一靈不滅,閻王爺面前遞了狀子,你就等著下十八層地獄吧!”

     “姓黃的,你侵占我家田地,氣死我爹,你今天還能作惡嗎?”

     劊子手先凌遲碎割,足足兩個時辰,最後才一刀刺心結果了黃連祖的性命。百姓們齊齊拍手稱快,有被這惡霸害死親人的,都撿了割下來的碎肉,趕往墳地祭奠親人的亡靈。

     這才叫大快人心呢!

     那位被黃連祖堵門逼親,害得女兒上吊自盡的商人,痛哭一番之後振臂而呼:“眾位鄉鄰,多虧了秦林秦大人咱們今天才能報仇雪恨,仇既然報了,恩豈能不報?”

     眾人齊聲稱是,商人便立刻提議在城隍廟旁邊替秦林起造生祠。

     眾百姓轟然響應,你一兩銀子、我兩串銅錢,商人獨自出了五十兩,很快就湊了一百兩銀子,現場就請高手匠人,去城隍廟西側選了地方,替秦林起造生祠、塑起金身,兩邊金字對聯題為,“兩袖清風對日月,一片丹心照汗青”,橫額“正氣昭彰”。

     秦林在蘄州累破大案,荊王朱常泴、世子朱由樊、指揮使王進賢等人受過他恩惠,一年四季或派人或親自前來致祭。百姓們也絡繹不絕來上香,這裡終日香火旺盛,多年之後竟成為蘄州的一處名勝。

     聽說自己有了生祠,秦林也不禁得意了一把。

     限期兩個月赴任,他在蘄州的事情比如改建玄妙觀為醫館、鉛筆鋪子擴大生產等還沒有辦完,想到乘船沿長江而下,幾天就能到南京,便沒有急著赴任。

     得知秦林要去南京做官,青黛這些天都悶悶的,托著腮、嘟著嘴,坐在涼閣子上面發呆,也不下棋,也不畫插圖。

     秦林見了十分心疼,忽然想到生祠的事情,便邀她前去觀看。

     知道秦林不久之後就要去南京赴任,青黛這次就沒有推拒了,帶著甲乙丙丁隨他出門——四位女兵倒是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的議論生祠是什麼樣子。

     一路上,青黛出奇的溫柔,雖因禮法所拘不可能和秦林手牽手,但小丫頭不停的看她的秦大哥,目光輕柔如風、溫潤似水。

     秦林心頭有如蜜甜,暗自尋思是否在赴任之前向李時珍提親?青黛年紀雖小,不過這個時代十四歲結婚都很常見了。

     呃~邪惡啊邪惡……秦林看了看青黛鼓鼓的小胸脯,摸摸鼻子,覺得自己有變身為黏黏怪叔叔的趨勢。

     到了生祠,秦林頓時啞然失笑:只見塑像金妝玉砌十分華麗,但半點也不像自己,眼睛足有茶杯那麼大,橫眉立目,直如廟裡的金剛。

     他撓著頭皮訕訕的道:“不怎麼像啊……”

     青黛本來一直悶悶的擔著小心事,看到這尊塑像也忍不住噗哧一聲,嬌笑莞爾;而甲乙丙丁四個傢伙,早已沒心沒肺的大笑起來。

     有幾名香客不認識秦林,大聲駁道:“怎麼不像?你看這金妝塑像,眼睛很大,因為秦大人神目如電,叫奸邪無處藏身;再看他神情多麼威嚴,如此神威凜凜就像金剛怒目,所以賊子鼠輩才一見膽寒……”

     秦林郁悶的撓撓頭,這哪兒是我呀,簡直和門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青黛卻微笑著把他拉了拉:“秦大哥,你過去和神像比一比。”

     秦林走過去,也學那神像,把嘴巴張開做出怒斥奸邪的神情,竭力將眼睛瞪得溜圓。

     “還別說,真有點像哦!”小丁點了點頭。

     青黛嘟著嘴:“好像秦大哥沒這麼兇吧?”

     幾名香客聽出點味兒,感情這位才是真身吶!一個個擠上來看秦林本人,其中有兩位是親人被黃連祖迫害致死的,對秦林感激不盡,舉著香朝他連拜直拜。

     香煙繚繞之中,秦林越發得意,把姿勢擺得十足十,還不停的朝青黛擠眉弄眼,逗得小姑娘嫣然而笑。

     忽然秦林擠眉弄眼的,繼而眼淚長流,竟大哭起來。

     丁莫名其妙:“建了生祠,有人燒香拜祭,就感動成這樣了?”

     青黛卻芳心可可,只道秦林因為要離開蘄州赴南京上任而不捨,登時心如鹿撞,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把他一拉,紅著臉悄聲道:“出遠門而已,哭成這樣。別哭了,叫人家怪難為情的,大不了、大不了我去南京看你??”

     秦林把眼睛揉得紅紅的,哭喪著臉:“我沒哭,是剛才把眼睛瞪得太大,香灰飛進去了……”

     滾青黛忽然又很想敲秦林的頭了。

     秦林呵呵一笑,至少,小丫頭已經把離別的愁緒放下大半了。

     這天回到醫館,李時珍便把秦林請進了內堂。

     老神醫捋著鬍鬚,笑瞇瞇的:“世侄孫,可知老夫為何允許你和青黛同窗學醫,往來不避忌?”

     不等秦林回答,李時珍便先說了:“當年令祖本與老夫訂了婚姻之約,他有長孫便娶我長孫女,他有孫女便嫁我孫兒;後來你手持令祖親筆書信而來,信上不提婚姻之約,只說你素性頑劣不堪、不配娶青黛,只求老夫安排在蘄州尋個營生。”
      
     “當時老夫便尋思是你真的頑劣不堪,還是令祖因兩家貧富各別而不欲以此令老夫為難?所以老夫便留你在此間,慢慢觀察——哈哈,令祖實在太謙虛了,秦世侄孫如此人品,還能不為我家孫婿嗎?我只擔心青黛配不上你呢!”

     秦林心頭樂開了花,咧著嘴直笑。

     李時珍見他這個樣子,越發高興:“那麼,老夫也不要什麼媒妁之言了,就此問世侄孫一句,可願意娶青黛麼?”

     秦林一揖到地:“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好!”李時珍大笑,“老夫這就把喜信寄往青黛父親任上,賢孫婿先去南京赴任,為了本草綱目出版的事情,老夫數月後要到南京一行,到時候便攜青黛到南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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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6 01:06:36
一零二章 收之桑榆

     來蘄州宣旨的黃公公要回京師,毛鐸、霍重樓也跟著一塊回京復命,秦林便在閱江樓宴請他們。

     黃公公身邊除了從京里帶出來的兩個小太監,還多了個張小陽。

     一見面這位小公公就朝秦林磕頭:“秦爺替我家主人洗冤,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可惜小的要離開蘄州,恐怕這是最後一次給秦爺磕頭了。”

     秦林忙問是怎麼回事。

     張小陽含著包眼淚說了他的身世,原來他老家是河北保定府張家莊,隆慶六年河北大旱,保定一帶赤地千里,張小陽只有十歲,餓得嗷嗷直叫,官府雖有賑濟,無奈災民太多,賑災糧就顯得杯水車薪了。

     張家父母走投無路只好親手把兒子閹了,準備送進宮裡做太監,不求榮華富貴,至少能吃口飽飯。

     正好隆慶帝駕崩、萬曆帝登基,上代老荊王朱翊巨入京朝賀路過張家莊,見到災民慘境動了慈悲心腸,買來糧食發放這才救了一鄉性命。
      
     聽說父母親手閹割兒子只求吃口飽飯,老千歲也心下慘然,便把張小陽帶在身邊,朝賀之後回了蘄州,撥在孫子朱由樊身邊使用。

     這次秦林替朱由樊洗冤,張小陽也立下大功,荊王父子問他要什麼賞賜,他只說想回鄉看看父母。

     一個閹掉的宦官,回鄉下就與廢人無異,荊王父子當然不會就這麼打發了他,那也太虧待人家了。

     正好黃公公出京,荊王父子便有了主意,藩王有薦舉醫官、道士、宦官到宮廷奉職的慣例,就和進貢似的,意思是咱們有什麼好人、好東西都先盡著天子用。張小陽家鄉保定府和京師離得很近,薦他進宮辦事,他自己也有了著落,奉養父母也方便。

     秦林聽了張小陽的遭遇也是嘆息不已,順口問道:“這麼些年了,小張公公還有家裡的消息嗎?除了父母還有沒有別的親戚?”

     張小陽苦著臉搖搖頭:“蘄州離保定府三千里地,什麼消息都沒有,只聽說一直到第二年麥熟才不至餓肚子,可俺爹俺媽能不能撐到麥熟,就只有天知道了。家裡除了爹媽,旁的親戚也多,不過頂親的只有個叔叔了,我小時候他就去了京師,生死不知。”

     秦林聞言,默然不語。

     黃公公只當秦林不高興,朝張小陽虎著臉,陰聲陰氣的道:“怎麼做奴才的?就會說喪氣話兒,將來進宮之後,只能說聖天子在位海清河宴,胡說八道這些不好聽的,當心掌嘴!”

     張小陽連連在地上磕頭,嘴裡直說黃公公教訓的是。

     倒是秦林因張小陽的悲慘身世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又覺得這小太監對朱由樊忠心耿耿,為人倒是不錯,在荊王府奪嫡案中也有一段算得上並肩作戰的經歷。
      
     便動手把他扶了起來,又塞了五兩金子給黃公公,笑道:“小張公公是在下的故交了,此去京師三千里,還托黃公公多照顧他。”

     黃公公假意推阻了兩下,太監見金銀便如蒼蠅見血,哪兒有不要的?一邊往懷裡揣一邊豎起大拇指:“秦大人仗義疏財,真正是及時雨!將來如果有機會調到京里來奉職,咱們可要好生親近親近。”

     秦林心道咱們攀攀交情沒什麼,親近嘛,老子對太監可沒什麼興趣。

     張小陽則對秦林感激涕零,離開荊王府去京師宮中做個小太監,也許一輩子都不見面了,人家還拿金子替你鋪路,這才叫義薄雲天呢!

     毛鐸、霍重樓也極其推崇秦林,非得讓他坐上席,這兩位回京之後必然升官,還不都託了他的福?

     尤其霍重樓,女兒紅一杯一杯的往口裡倒,似乎十幾年的沉寂、十幾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發洩出來了,最後一巴掌把瓷杯子拍到桌面上,碎片深深的嵌進去,他醉眼惺忪的道:“要、要是,俺老霍的上司,像秦、秦兄弟這般豪爽、這般義氣,老霍何止才做個區區檔頭?”

     秦林沒喝多少,聞言只是笑笑,最終也沒說什麼。當然希望身邊有霍重樓這樣一位高手,但自己錦衣衛百戶的職位還太小,霍重樓雖然感激,卻不可能為我所用;不過既然結下了交情,將來的事情嘛,總會有一天……

     酒飯已畢,送黃公公一行人下樓離去,秦林恍惚間看見月亮照著樹影底下一個人形。

     只道是白蓮教派人來報復,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定睛一看卻是牛大力站在那裡。

     牛大力見秦林已經發現了,就走上來抱一抱拳,咧開大嘴笑道:“恩公喝醉了嗎?要不要來碗醒酒湯?來來來,俺扶你過去,拐角大樹底下王婆賣的酸梅湯最能解酒……”

     “我沒醉!”秦林似笑非笑的瞧著牛大力,“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你這副樣子,老子看著都寒磣得起雞皮疙瘩了。”

     牛大力不好意思的搓著手,扭扭捏捏的道:“俺娘讓俺和恩公說……這個……”

     “再不說我走了啊!”秦林作勢要走。

     牛大力這才急了,趕緊說了來意,原來張公魚升署武昌府去了,新任蘄州知州已經到任,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知州就大刀闊斧的把前任留下的班底一通裁汰,任用他的心腹。

     雖然牛大力這段時間也收了些陋規常例,可以給新任大老爺帶來的師爺孝敬孝敬,保住民壯班頭的位置,可他越想越覺得沒意思。做衙役終是賤役,雖然在老百姓面前逞逞威風,但知州、師爺乃至六房司吏,誰拿正眼瞧你?

     這段日子是秦林在蘄州,等秦林去南京赴任,牛大力這班頭做起來也不怎麼舒服了。

     更何況這次參與圍剿玄妙觀的人員,錦衣衛官校、指揮使司兵丁以及東廠檔頭等等,都各有升賞,連姍姍來遲的張公魚都升官。唯獨出力極多的牛大力,除了張公魚私人的一點賞銀,沒有得到任何獎賞——官吏官吏,官在上吏在下,而衙役連吏都不是,只算個賤役,論功行賞怎麼輪得到他?

     牛大力越想越覺得做衙役沒意思,和老娘一商量,便來找秦林:“恩公,俺娘說了,你要是不嫌棄,就讓我跟著你做個軍餘,俺傻牛好一拳一腳謀個出身,您身邊也多個肯拼命的人,不管刀啊槍的,傻牛這副身胚總能替您擋幾下,只要俺傻牛還有口氣兒,就不叫恩公掉一根寒毛。”

     牛大力說完,就眼巴巴的看著秦林。

     秦林先是大笑,“軍餘嗎?肯定不行的!”

     牛大力低著頭,覺得恩公看不上自己,很有些羞愧。

     沒成想秦林一拳擂到他厚實的胸口:“老子都做百戶了,要替你弄個校尉還不容易?軍餘,虧你說的出口,那不是打老子的臉嗎? ”

     牛大力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秦林:“哎喲我的秦大爺!你是我親大爺!”

     秦林只覺得被一隻狗熊抱住了,連聲叫:“得得得,你要把我肋骨擠斷?這是恩將仇報啊……”

     牛大力趕緊松先朝秦林磕了個頭,“告訴俺娘去,也叫她歡喜歡喜!”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跑遠了。

     秦林這次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雖然因為目前職位太低,沒有資格得到霍重樓的效忠,卻把牛大力納入囊中。牛大力沒練過武功而有天生神力,除輕功稍遜之外,正面對戰不弱於一流高手,就算對上魏天涯也不吃虧。
      
     如果是戰陣上兩軍對壘長槍大戟的話,他這種猛將形人物反而要比武林高手魏天涯管用些呢。

     按照慣例,調任百戶可以帶三五個親信隨同上任,秦林便準備帶牛大力、韓飛廉、陸遠志三人。

     為了防備白蓮教報復,甲乙丙丁四女是要留在蘄州保護青黛的,秦林又和王進賢、陳四海說了,讓他們盡力保護醫館。

     指揮使司衙門和錦衣衛百戶所距離醫館很近,百戶所有上百名官校。衛所雖然潰爛,管轄員額五六千人的指揮使司尚有數百精兵,則是長槍大戟、強弓勁弩的經制軍隊,有他們保護,除非白蓮教公然造反攻打蘄州,否則定能保醫館平安。

     這兩位受過他的恩惠也不知多少了,當然沒口子的答應,王進賢還主動提出派五十名兵丁輪流到醫館執勤,一來防備白蓮教襲擊,二來維持秩序彈壓閒人。

     告訴李時珍之後,老神醫倒是不以為然:“白蓮教並非江湖幫會,他們是要造反的,沒事兒還要行醫、畫符收買民心。要殺老夫,要毀我醫館,豈不盡失荊湖民心,對他們是得不償失嗎?”

     秦林點點頭,李時珍確實有資格如此自信,自打玄妙觀闢為醫館,李時珍名氣更大,荊湖之地長江上下游的官紳百姓有了疑難雜症都來蘄州診治。
      
     醫館活人無數,盡得荊湖民心,如果白蓮教要拿他下手,那可真是和荊湖之地千千萬萬百姓為敵,非但不能造反起事,反而要喪盡根基。

     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秦林最終說服李時珍讓醫館接受兵丁保衛。

     臨別之前,他提出最後一個要求。這段時間讓青黛替來醫館就診的婦女瞧病,甲乙丙丁四女作為助手。

     秦林已是青黛的未來夫婿,既然他提出來,李時珍當然不會反對。

     而青黛從秦林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喜不自勝的親了他一口,“秦大哥真是太好了,今天是青黛最高興的日子啦!”

     忽然小丫頭的嘴又嘟了起來,聲音越來越低:“當然,要是秦大哥不走,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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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章 後會無期

     夏去秋來,九月寒露,江風漸冷,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流,平添幾許秋意蕭索。

     蘄州人山人海,陳四海為首,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所有官校身穿飛魚服、腰掛繡春刀,在岸邊排得整整齊齊。

     蘄州衛指揮使王進賢率妻子劉氏、兒子王煥垂手肅立,身後指揮使司的數百名親兵、家將全副披掛掌著鼓號,得勝鼓咚咚鏘鏘的敲個不停。

     荊王朱常泴也來了,以前就算欽差大臣到此千歲爺也不過開中門送出王府,呵呵腰就轉身回去,但現在他排起了全副儀仗,傘蓋、金瓜、斧鉞、朝天凳林林總總叫人看得眼花繚亂,儀衛正、儀衛副、典杖、旗牌、中軍、校尉一對對雁翅排開。

     他們都是來送秦林的,一艘雙桅大江船的側舷,秦林朝碼頭上的人們揮手致意。

     “標下在蘄州三十年,像秦大人今天這樣,由荊王千歲送到碼頭邊的,還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韓飛廉嘖嘖讚歎著,同時也慶幸自己投了個好出身

     這次秦林調韓飛廉隨同去南京任職,百戶所的弟兄們羨慕得口水都快流出來啦,敲他連續三個晚上在春風樓擺酒才罷手呢!

     牛大力甕聲甕氣的道:“只要官大,荊王相送的倒也有過;但像咱們大人這樣,臨走能讓老百姓空城而出的,真正少見得很了。”

     碼頭上來的百姓也不知多少,一個個拈香頂禮,那被黃連祖逼死女兒的商人前面,雙手高舉三注清香,不住聲的望空祝拜:“小民祝青天秦老爺拜將封侯,高侯萬代,輔佐大明聖天子萬萬年!”

     陸遠志則踮著腳和醫館眾位師兄弟揮手告別。

     秦林將玄妙觀改成醫館,眾弟子出師之後不必到外地去,可以繼續留在醫館奉職。因此人人都對秦林感激不盡,驕傲的告訴身邊的街坊鄰居,船上那位辨識奸邪、鐵面無私的秦大人,曾是他們同窗學醫的師兄弟。

     但這一切對於秦林來說,都沒有一個人重要。

     李青黛空谷幽蘭般的身影,立於江邊一塊大石之上,青布裙、繡花鞋,不施脂粉面容自然嬌美絕倫,白皙如玉的臉蛋上還帶著幾許淚痕,朝著秦林連連招手。
      
     袖口露出一段粉嫩的皓腕,烏黑的長發被風吹散,青布裙也吹得微微貼身,顯出少女玲瓏有致的身段,眼中煙波迷離,足下碧波蕩漾,望之宛如凌波仙子。

     碼頭的喧囂、大明親王送行的榮耀、百姓焚香頂禮的清高名聲,比起少女那顆純潔無瑕的心,就實在太輕太輕……

     青黛只知道她的秦大哥要走了,要去千里之外的南京,雖然只有數月之別,可她芳心之中盡是牽掛。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時候,那個賊忒兮兮壞笑的傢伙,已經悄悄把少女情竇初開的心偷走了一片。

     “不能哭,秦大哥看見了會心疼的……”
      
     少女緊緊的捏著小拳頭,編貝似的銀牙把粉嘟嘟的嘴唇咬出了讓人心疼的齒痕,但最後,晶瑩的淚珠還是不爭氣的滾了出來。

     姓秦的壞蛋走了,那個猥瑣下流無恥的胖子也走了……女兵甲努力擠出笑容,對三位妹妹說:“放心,大小姐會收拾他們的!”

     哇哈哈哈!女兵乙點頭稱是:“秦公子雖然厲害,但決不可能逃出大小姐的魔掌啊!”

     “大小姐會替我們報仇雪恨的!”女兵丙也對彪悍的徐大小姐充滿了信心。

     “可是……”小丁絞著衣角,悵然若失的自言自語:“這傢伙走了,好像蘄州就沒那麼好玩了……”

     甲乙丙三位同時嘆了口氣,缺了這傢伙,好像是挺無聊的。
      
     ……

     船上的秦林,深情款款的看著青黛,荊棘嶺被毒蛇咬傷後迷迷糊糊的初見,關於“木槿”的有趣聯想,青蒿和鉛筆,端午節時那隻把仙鶴繡成了鴨子的香囊,以及夏日的午後,少女恬靜的坐在葡萄架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竹布直裰……
      
     就像一股股清泉注入心頭,前世無數次表白無數次收到好人卡的秦某人,終於可以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了。

     陸遠志和牛大力、韓飛廉在旁邊說話,忽然胖子傻笑起來:“真像望夫石啊!”

     秦林點點頭,轉過臉笑道:“怎麼,羨慕極度恨吧?她已經是我未婚妻了,也許再過幾個月,你們就得喊她嫂子啦!哇哈哈哈……”

     陸遠志、韓飛廉和牛大力同時用驚駭莫名的眼神看著秦林,就像他剛才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不,就算秦林說他要造反、要自己做皇帝,這三位的眼神可能都沒如此怪異。

     “怎麼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說本來就早有婚約!”秦林莫名其妙的撓了撓頭,雖然青黛年紀的確很小,放後世有那啥幼女的嫌疑,但大明朝十四歲結婚的就不少,青黛已經十五歲(虛歲)了——而且現在只是訂了婚,過門至少還得等好幾個月呢。

     陸遠志喉嚨裡咕嚕一下,十分艱難的吞下了口水,半晌才遲疑道:“秦哥你確定?我們,我們剛才說的是世子朱由樊哦。”

     牛大力、韓飛廉、陸遠志三人同時雙手其出,六根食指指了指青黛左面約莫二十多丈遠的地方。

     荊王世子朱由樊也片石頭上,長身玉立風度不凡,一襲白緞金繡的五爪金龍袍十分華貴,江風把袍子下擺吹得獵獵作響,頭戴一頂金絲織就的瓔珞冠,越發顯得豐神如玉。

     此刻朱由樊正望眼欲穿的看著江船,也不知是被風吹迷了眼,還是病體違和,一雙眼睛竟淚眼婆娑,“含情脈脈”的瞧著秦林,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病態的赤紅,更像龍陽君十里長亭別哀帝了。

     所以陸遠志三人剛才開玩笑,說朱由樊像是望夫石,沒成想秦林會錯了意,答非所問。

     “胖子去死!”秦林一腳踢到陸遠志屁股上,再看看朱由樊依依惜別的神情,頓時心頭惡寒,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一迭聲的喊船老大啟航。

     開船了,前後兩支桅桿的帆都豎了起來,解纜、轉舵,槳手用力劃動,大江船緩緩離開了岸邊。

     孤帆遠影碧空盡,秦林揮一揮手,沒有帶走一片雲彩,卻給蘄州留下許多傳說……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往東駛向下游的南京,與此同時,距離這處大碼頭三里路,比較偏的岔灣子小碼頭,也有條小小的竹蓬船靜悄悄的駛出。等到了江心,船老大奮力搖櫓,幾名伙計揮槳如飛,竹蓬船便追風逐浪,朝西面上游方向飛馳。

     威靈仙的聲音從船艙中傳出:“好,船老大開得好船!等到了武昌道爺賞你三兩銀子,過了城陵磯再賞你五兩!”

     船老大和伙計們發聲喊,越發賣力了。

     船艙之中,威靈仙師徒三人對坐,空青子、雲華子撅著嘴埋怨:“荊王府好吃好喝的供著,師父偏要出外雲遊,唉,這是怎麼說的? ”

     “是啊,再過幾年您老也不至於就死了,等俺們在王府大魚大肉的好生吃上幾年,再雲遊也不遲嘛!”

     威靈仙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兩個吃貨,道爺攤上你們做徒弟,真他媽的倒了八輩兒血黴!俗話說得好,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現在不趁老王爺上碼頭送秦大人,你們還走個屁!”

     原來璇璣道長替威靈仙把兩個傻徒弟拖住,他才能施展渾身解數哄騙荊王,現而今璇璣道長已死,兩個徒弟又把他纏上了。

     雖然秦林沒有揭穿他的老底,師徒三人還能繼續在王府混吃混喝,但這兩個一根筋的徒弟張嘴就露餡,不停的露馬腳。一次兩次威靈仙還能隨機應變糊弄過去,三番五次的荊王府眾人便看出幾分尷尬,朱常泴便漸漸疑心起來。

     威靈仙見不是頭,趕緊撒丫子開溜,帶著兩個徒弟溜出荊王府,雇了艘船匆忙離開蘄州。

     “走就走吧,可為什麼要往西呢?”空青子、雲華子有些不甘的看了看遠處江面上秦林坐的大江船。
      
     “那麼好的大船不去坐,嗨,師父老糊塗了,和秦大人說一聲,他還能不讓咱們搭船嗎?豈不比這搖搖晃晃的小劃子來得好?”

     威靈仙把眼睛一瞪:“你們知道什麼?姓秦的不能全信,指不定咱們在錦衣衛已經留了案底,去江南,有姓秦的在那兒,咱們做什麼都不方便。”

     哦……兩個笨徒弟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師父怕了秦大人。”

     威靈仙作勢要打,繼而頹然坐下,要說怕了也還真有點。自打岔灣村馬家的命案開始,這個老江湖就覺得像孫猴子飛不出如來佛的掌心,處處受制於秦林。

     而且他必須考慮白蓮教的報復,離開荊王府的庇護,在江湖上亂晃,被白蓮教發現了,人家不報仇雪恨拿你開刀?

     “可天下之大,哪兒沒有白蓮教呢?”兩位徒弟睜著眼睛反問。

     威靈仙哈哈一笑:“道爺有個去處,非但沒有白蓮教,也叫你兩個傻瓜有口難言!”

     空青子、雲華子不肯相信,嘴長在自己身上,如何能有口難言?

     威靈仙只是嘿嘿冷笑,遠眺秦林乘坐的大船,望空默祝。山不轉水轉,水不轉我轉,秦大人咱們後會有期——不,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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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章 隔江有耳

     秦林所乘的大江船有前後雙桅,中式硬帆吃飽了風,順風順水,兩側舷各配備的十名槳手雖沒使勁兒,順江而下已是乘風破浪快逾奔馬,行駛起來有快又穩。

     坐在船頭吹著清新的江風,秦林且將離愁別緒拋在腦後,眼前江天一色,兩岸層林盡染,倒也襟懷為之一暢。

     這艘嶄新的大江船裝飾非常漂亮,走廊等處都刷著朱漆,有些地方雕了相當漂亮的花,艙房門口、船頭船尾還掛著大紅燈籠;船上管事、僕人都齊齊整整的穿著青衣小帽,甚至還有幾個模樣生得周正的侍女。

     上船時秦林就注意到好像偌大一艘船,就是自己一行四個乘客,暗道牛大力缺心眼。包這麼大艘江船,船上面還有許多服侍的僕人、侍女,不曉得要花多少穿錢?奶奶的,這頭傻牛真以為我是沈萬三?

     好歹有荊王送的三百兩金子,秦林還不至於坐霸王船,等駛出碼頭有了個把時辰,秦林便叫牛大力帶船主來算清船錢。

     “恩公啊,這船錢咱們是一文不花的。”牛大力咧著嘴笑,手裡還捧著碗油水極厚的燴肉麵,是他從後廚端出來的。

     秦林翻翻白眼:“今後別叫恩公了,怪寒磣人的。”

     “那怎麼行?當著人前叫大人卑職,就咱倆還得叫一聲恩公,傻牛可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行了行了,沒空和你囉唆,快把船主叫來算賬!”

     牛大力睜大了眼睛,老老實實的道:“真不用給船錢,船主自己認的,不信我叫他來說。”

     說完他就把麵放下,風風火火的去找船主。

     秦林不明所以,心說莫不是牛大力把船主打了一頓,逼得他答應免費載客?這傻牛不是強橫霸道的人啊,雖然衙門是個大染缸,也不至於變得這麼快吧。

     船主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著綠色帶暗花的直裰,頭上戴著浩然巾,堆起笑臉一團和氣,見面就朝秦林深深一揖,嘴比抹了蜜糖還要甜:“小的賤名賈富貴,秦大人賞光坐小民的船,小民三生有幸吶!秦大人少年英雄國之棟樑,小民這艘船沾到大人的浩然正氣,將來風裡來浪裡去也要比別的船穩當些。”

     得得得,秦林對這通臭恭維不感冒,搖手道:“您也甭和我兜圈子了,船錢多少?價錢合適我一路坐到南京去,價錢不合適,前面九江府我換別家的船。”

     賈富貴笑笑,把腰兒呵得低低的:“大人肯光降,小的就已經感激不盡,怎麼敢朝大人要船錢?這一路上的使費都是小的孝敬。另外後廚備有極好的廚子,天下各處的菜餚都會幾道,這些個侍女吹拉彈唱都來得幾手,若是大人看得上也可以叫她侍寢。要是這些人服侍大人高興,可以隨便賞他們幾文;大人分文不賞,他們也不敢爭長論短。”

     秦林奇道:“這麼說,你跑一趟南京豈不是要虧本嗎?”

     此時韓飛廉和陸遠志從艙房裡走出來,聽到這裡韓飛廉就笑道:“咱們天天山珍海味,再把他船上婊子都睡個遍,分文不給,老賈也只有賺沒得虧!”

     這大江船叫做茭白船,肚子極大,除了甲板上面兩層載客,底下船肚子裡面全裝的貨物。

     茭白船從來只載官宦顯貴,非但船錢一文不要,一路上還免費供應精美飲食和女子侍寢,為的是什麼?

     原來只要搭載了官員,船上就可以打官銜燈籠,以官員赴任、家眷省親的名義暫時成為官船。經過稅關、江防道等處的時候,不但可以名正言順的免了陋規常例,連所裝貨物的正稅都一齊免掉。

     像現在賈富貴這艘船,貨艙裡面裝載的東西價值高達數千兩白銀,大明的正稅雖低,各處還要收陋規常例。通通加起來,他合法偷稅漏稅的利益可達數百兩紋銀,供應秦林這幾人吃喝玩樂又能花多少?船主賺得多了!

     更何況船上打著官銜燈籠,稅關、江防道等處的兵丁,本要來滋擾的,也就不來了。本要拿捏一下的,也就即刻放行了,帶來的方便又比民船強了許多。

     韓飛廉說完,賈富貴只是嘿嘿陪笑,秦林便知道所言不虛。

     陸胖子一聽,雙目放出賊光:“原來如此,哈哈,今天我可要吃個痛快!賈老闆,皺油蹄膀、紅燒扣肉、喜沙圓子……每樣來一份!”

     賈富貴不住嘴的笑,“都有,都有,陸長官稍等。”

     秦林經營鉛筆鋪子,知道有官宦背景可以把陋規常例都免掉,只繳納稅額極低的正稅——三十分之一,也即是百分之三的稅率。
      
     如此之低的稅率,叫後世百分之五的營業稅、百分之十七的增值稅和百分之二十五的企業所得稅情何以堪。

     所以在大明朝,只要和官宦掛了勾,做生意不交陋規常例,哪怕豬腦子都能賺錢的。然而現在秦林竟聽說藉著官銜名號,連正稅都不必繳納,這也未免太那個啥了。

     賈富貴卻笑著告訴他,非但現任官員的車船免交稅賦,就是告老還鄉的也行,甚至考起舉人就可以享受這一待遇。更過份的是,近來凡鄉試年份連秀才到省城應舉,也可庇護所乘的船不交稅賦了。

     秦林不可思議的搖著頭,雖然他也是受益者之一,但他本能的覺得大明朝這麼收稅,太寬鬆太多漏洞了。要減稅也該減免貧苦鄉農,而不是照顧官宦富商吧?輕徭薄賦不是這麼玩的啊!

     見賈富貴為人還不錯,秦林便邀請他坐下慢慢細談。

     賈富貴欣然從命,讓廚房送了極精緻的菜餚上來,什麼燕窩、魚翅、熊掌,不一而足。又開了壇二十年陳釀的桂花酒,兩人邊喝邊談。

     賈富貴常年經商,見識極廣,長江上的掌故都曉得:“嘉靖年的邵經邦邵大人才是個清官哩,他老人家帶工部主事銜管收荊州稅,剛三個月朝廷規定的全年稅額就滿了,邵大人乾脆啟關任憑商船往來,稅是分文也不再收,嘖嘖,這種好官哪裡找……”

     秦林聽了無言以對,邵經邦居然只收三個月的稅,等稅額滿了就放任偷稅漏稅,他哪兒是清官,分明就是個大大的昏官!

     邵經邦是嘉靖年的事情,秦林便也不多提了,只問近年來情形如何。

     “張江陵(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做了首輔,可把我們坑苦了,”賈富貴大倒苦水:“不瞞秦大人,往年鄙人的船隨便藉人家官銜名號,自己做副燈籠掛在船上,過稅關的時候隨便塞點銀子,誰來管你?自打出了個張江陵,稅關等處就管得嚴了,非得看到官員本人才能把稅免掉。是以凡有茭白船的,都鑽天打洞去找赴任的官員,像您老肯坐鄙人的船,鄙人就感激得很。”

     著賈富貴就多灌了幾口酒,橫豎在江面上無所避忌,就拿張居正一通臭罵這麼搞下去一定斷了他的財路,張居正真不是個東西。

     秦林聽了卻大搖其頭,大聲駁道:“賈老兄這話說得不對,國家稅賦都有一筆筆的出處,也有拿去養兵禦寇的,也有拿去賑濟災害的。譬如隆慶六年河北大旱,饑民遍地,這時候不找你們富商收稅去救饑民,難道還得往饑民身上刮油,來充做國家稅賦?”

     秦林把張小陽所說的慘景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通,無奈賈富貴只關心自己賺錢多少,雖然聽了大災的悲慘,卻沒親眼所見。國家要收稅,便是要拿自己荷包裡實打實的銀子,去救捕風捉影的災民,他終究有些不以為然。

     秦林想了想,又道:“像你們走長江水道的,可記得二十年前倭寇猖獗?那時候你們生意好做嗎?”

     說起倭寇,賈富貴立刻火燒屁股,大罵倭寇不是東西,當年禍害江南地方,攪得百姓不得安寧,整個江南一帶生意都不好做。他隨父親去做生絲買賣,結果虧了很大一筆銀子,而戚繼光平倭之後生意就好轉許多。

     “著啊!”秦林拊掌笑道:“戚爺爺練兵平倭,花的不是朝廷的餉銀?朝廷的錢,不是收的稅賦?”

     賈富貴聞言半晌默然,輕輕點了點頭:“秦大人說的不錯,但要是別人都想方設法不交稅,叫我一個人去當'義民',大捧大捧的銀子拿出去,這個鄙人就只好敬謝不敏了。”

     秦林哈哈大笑,他也是有感而發,並沒指望幾句話就把賈富貴從賴昌興變成陳嘉庚。

     殊不知大江之上極為空闊,江風把兩人的對答遠遠送出去,遠處一艘極其華麗的官船上面,已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這船乃是福船樣式,比尋常福船底子稍平吃水較淺便於江上行駛。船樓雕樑畫棟,不少地方描著金漆,繪著金龍、彩鳳,船頭兩邊高高的大燈籠比尋常官銜燈籠大了好幾倍,卻沒有直書官銜名號,左邊一個寫著“爾為鹽梅”,右邊一個則是“汝作舟楫”。

     船首之人聽得秦林與賈富貴對答,忽然拊掌而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大江之中魚龍混雜,難道此子竟是國士之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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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章 臧否天下

     官船上這人作貴介公子打扮,頭戴一頂紫金八寶束髮冠,身穿的錯金繡雲錦袍燦若云霞,腰繫一條羊脂白玉帶,足踏厚底朱履,儼然翩翩濁世佳公子。

     但她腦後如雲的青絲披散下來油光水滑可鑑人影,粉嫩的雙頰微生紅霞,修眉斜飛入鬢,漆黑明亮的雙目有如秋天深邃高遠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國色天香的麗人。

     遠處茭白船上的對答順著江風傳來,聽到賈富貴贊邵經邦是清官,這麗人神色間頗不以為然,繼而賈富貴大罵張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顰,粉面稍顯怒意。
      
     直到最後秦林大聲駁斥賈富貴,並指出朝廷輕徭薄賦的好處,不能僅由富商顯貴獨享,男裝麗人方才回嗔作喜,讚了秦林一句。

     此時兩位同作貴介公子裝束的青年從官艙中走出。

     年紀稍長,穿玄色雲緞夾衣的青年微笑著問道:“哈哈,小妹剛才是讚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團簇倭緞袍的青年,眉宇間多了幾分跳脫之氣,大驚小怪的道:“大哥,我沒聽錯吧?咱們這位眼高於頂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孫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並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聽了那邊船上議論,於國事上很有幾分見地。爹爹柄政當國,砥礪朝堂,雖竭力網羅天下英傑,仍恐有滄海遺珠之憾。小妹只想為爹爹分憂,於草莽中發掘棟樑之材,兩位兄長素知小妹心性,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譏刺?”

     兩位兄長對視一眼,都覺得小妹的咄咄詞鋒難以招架。

     他們這位小妹,生來只喜讀經史子集,又得了父親悉心教導,胸中盡是治國安邦之道,落筆千言一氣呵成。要是身為男兒,十個八個狀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類的才女可比,足為女中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塵不沾,於男女之情上毫無興趣,江陵一帶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費盡力氣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結果都是鎩羽而歸……

     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呀,難道二八佳人就永遠不出閣,終老閨中?兩位兄長奉父命往江南游學,準備應後年的庚辰科進士,得了父母允許便把小妹帶上,有沒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沒想到就在江中,從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贊別人,兩位兄長詫異之下走出艙門詢問情況。

     小妹便把剛才秦林與賈富貴的對答說了一遍,然後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說的話有點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邊掛著錦衣衛百戶的官銜燈籠,就有幾分不服氣:“一介武夫而已,胡謅幾句正好說中,也不足為奇。”

     大哥搖手笑道:“不是這般說,既然他能說出這番話,就值得結交結交,咱們何不過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聲令下,船夫們喊著號子運槳如飛,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過去。

     那大哥心思縝密,叫僕役把“汝作舟楫”和“爾唯鹽梅”兩隻大燈籠收進了艙中。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樣子並不怎麼贊成大哥的舉動。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性急,不待僕役通傳,自己扯著喉嚨叫道:“那邊船上的長官,咱們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緣分,方才聽你們談得有意思,我們可以過船來談談嗎?”

     茭白船上美味佳餚都不要錢,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吃貨比賽著胡吃海塞,此時都捧著肚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韓飛廉則抱了個侍女進艙風流快活去了,秦林一個人坐在船頭實在無聊得很。聽到大官船上喊話,秦林登時大喜,忙叫停船,接對方上來。

     兩艘大船在江心下錨,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貴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賓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錦衣百戶身份,沒什麼好隱瞞的,當然實話實說。

     三位貴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賤名一個敬字。”

     三哥便說自己名叫江懋。

     “藏頭露尾的為哪般?”小妹低聲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著說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兩位,都是儀表堂堂的貴公子,便朝他倆笑著點點頭;再看江紫,但見她風姿嫻雅,實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秦林卻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頭一陣惡寒,趕緊把眼睛轉開。

     江紫莫名其妙,她雖然不懂男女之情,畢竟二八芳齡的女兒家,對自己容貌還是極為在意的。那些個王孫公子,無論誰只要見了她都是目眩神搖、醜態百出,她固然不喜歡,卻也知道自己容貌頗美。

     而秦林一見之下非但沒有絲毫的戀慕之意,反而忙不迭的把目光閃開,臉上神色更有幾分明顯的嫌惡,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見了男裝妖嬈的就拿人家當兔子。

     江紫本是國色,又沒有刻意掩飾,只要沒瞎眼的都能看出來。

     本來法醫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經見過朱由樊這種極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勝百倍,秦林心頭已有了先入為主之見,連看也不看這“兔兒爺”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裝。

     江紫心中惶惑之餘,微生怒意,只她涵養極好,並不流露出來。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聽秦兄臧否國朝人物,言語頗有見地,對世人公認的清官邵經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遜?”

     秦林毫不遲疑的答道:“此人並非清官,欺世盜名而已。清官應該嚴格執行國家法度,不貪贓枉法。邵經邦縱容逃稅,雖然他自己沒有受賄沒有貪贓,卻已經枉法,使得國家稅賦流失,其結果與貪贓枉法並無差別。”

     江懋也來了興趣,想了想道:“邵經邦自己沒有受賄,雖然同樣造成稅賦流失,似乎比貪官總要好上一些。”

     “大謬不然!”
      
     秦林直言不諱的反駁道:“若是貪贓徇私,人人都說是貪官,且有國家法度約束,總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若是不貪而枉法,世人卻被他迷惑,只說他是清官。邵經邦公然開啟稅關不收一分稅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晝搶劫的區別,更為惡劣!”

     江敬暗暗點頭,覺得秦林所言和父親“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極其相似,這番見解父親要是聽了一定會大加讚許。

     江懋興頭上來了,又道:“秦兄所言,似乎不能如此類比吧,譬如偷盜搶劫之事,殺傷人命、害人不淺。而邵某人啟關不收稅,並沒有害死什麼人……”

     秦林把臉一板,正言厲色的道:“朝廷稅收有各種用途,當然可以通過邊境互市、減裁親貴俸祿等手段開源節流。但我們且把這一塊放下,只說正稅收支,那麼就是朝廷在這裡稅收少了,在那裡就必須少開支,單以隆慶六年河北大旱而論,如果朝廷府庫充盈,便可以盡量賑濟。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財賦不足,地方官眼睜睜看著饑民變成餓莩。”
      
     “如果天下稅賦都能及時入庫,怎麼會有這種情況?說得危言聳聽一點,邵某人在荊州稅關少收了多少稅,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員都像邵經邦,將來秦晉河北再有大旱,或者邊境上強虜入寇,朝廷無錢去對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變做鬼魂!”

     秦林一氣說完,江敬、江懋兩兄弟連連點頭,只覺得和父親當年的教誨如出一轍。

     江紫則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區區錦衣百戶實在屈才,鯤鵬展翅九萬里,扶搖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聲音清揚高遠,如果說青黛的語聲像黃鶯出谷,她就是九霄鳳鳴,不僅動聽之極,還帶著一股溫和而叫人難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趕緊大搖其頭,他暗道:這兔兒爺有什麼鬼心思?秦爺我可不喜歡那調調……

     江紫碰了個釘子,無可奈何。

     江懋見這個無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癟,對大哥打個眼色指了指秦林指了指小妹,捂著嘴偷偷直樂。

     江紫心頭不樂,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話頭:“如今江陵張相公柄政,於他政績得失上,秦兄可有什麼看法?”

     這一次秦林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毫不隱晦的告訴他們,自己對張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們能談一談。

     江懋聞言大失所望,本以為對方是個躬耕南陽的諸葛孔明,足不出戶便知天下大勢,殊不知連萬曆新政的內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聞了——再想到對方只是錦衣衛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覺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雖沒有像弟弟那麼早下論斷,對秦林的觀感也下調了幾個檔次。

     唯獨江紫心頭一動,她先前見過的王孫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們,說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說幾句假裝精通,再高明一點的就含糊其辭故作高深。像秦林這麼直言不知道的,還真沒遇到過。

     “至少此人靈臺清明,品性高潔,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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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章 江上浮屍

     江紫覺得秦林見解頗為獨到,有心要聽他臧否時政,便非常耐心的把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講了一遍。

     秦林眼睛不看江紫,聽她談話倒聽得很認真。

     江紫首先提到軍事方面,張居正任用戚繼光守薊州,編練車、騎、炮相結合的新式軍隊,大量使用佛郎機、鳥槍等火器,打得朵顏、土蠻等部不敢越雷池一步。

     秦林點頭微笑,顯然對此頗為讚賞。

     接著她說起了吏治方面實行的“考成法”,規定各級官員年初都要製定計劃,年末考核計劃是否完成,從朝廷到地方層層監督,其中地方官徵收稅賦不足計劃九成者,一律降職處罰,直到削職為民,武官練兵、提刑辦案也都有相應的考核指標。

     “妙啊!”秦林拍手大笑:“按照考成法,邵經邦這種人就得捲鋪蓋滾蛋!”

     江紫嫣然一笑,說到了最後一項,便是各項新政中張居正最為得意的財政方面:一條鞭法。

     大明承平已久,土地兼併嚴重,地方豪強往往隱瞞田畝數量,造成朝廷稅賦徵收不足。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便是應付此種局面,主要有三項內容。
      
     其一是把徵收糧食絲綢等實物改為徵收白銀,其二是把過去林林總總的捐稅名目都統合為一項,以免地方官府任意增加稅賦,其三則是丈量全國的田地面積,追繳豪強隱瞞的稅收。

     完這些,江紫停了下來,她幾乎可以肯定能夠從秦林口中得到讚許的答案,然後她就準備告辭離去了——這位錦衣百戶雖然見識不凡,但和棟樑之材還差著些距離,至少他於新政上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

     但這一次,秦林思考半晌,最後卻搖了搖頭:“江陵相公手法雖妙,無奈方向錯了,好比一個人跑得再快,但走錯了路,就永遠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

     江紫細長好看的修眉頓時皺了起來,嘴唇緊緊抿著,極想立刻反駁,終究忍住沒有當場翻臉。

     江敬和江懋兩兄弟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氣急些,挺直了身子,沉聲問道:“江陵相公柄政以來,一條鞭法已在福建、湖廣等地試行,就是我們江陵,不,武昌也在試行。豪強不能再隱瞞土地,府庫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稱快,為何秦兄竟說方向有誤?”

     秦林笑了笑:“張相爺既然有志富國強兵,怎麼眼光只盯著一畝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說他方向錯了,便是方才聽了江紫兄的介紹,才知道張相爺的一條鞭法仍是對準農業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強還是貧苦農夫,總是拿國家財賦只盯著'農'字上打主意,這大方向就錯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潑出來小半盞,江敬較為沈穩,也面有駭然之色,江紫則呀的一聲低呼,自覺失態,趕緊拿袖子遮住臉。

     三兄妹交換了幾個眼神,都十分驚訝:秦林所說正巧和他們父親日夜思考的事情不謀而合,此人處江湖之遠,不在朝堂之上,虧他怎麼想得到?

     不過,那件事談何容易?隆慶初年因為財賦不足,首輔高拱也曾打了這個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聲的“不可與民爭利”,很快就迫使他改變了想法,偷雞不成折把米,鬧了個灰頭土臉……父親對此事也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有所動作呀!

     除了被視為天人的父親,江紫從來不服別的什麼人,這次竟被秦林一語說得啞口無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組織好語言,但詞鋒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國家稅賦自有祖制,貿然改變恐怕士林大嘩、天下騷然… …”

     其實張居正的別項改革措施,何嘗不引發士林大嘩、天下騷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來,都沒有這項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這裡,自己嫩白瑩潤的臉蛋先就紅了,只好換個方向來說:“雖然一條鞭法仍是盯著農稅這塊,但主要是針對豪強地主侵吞兼併的土地啊!加豪強之稅,便能減貧戶之賦,此消彼長,於天下蒼生不無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搖著頭嘆息:“豪強之所以為豪強,轉嫁稅賦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強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稅賦盯住田畝產出這塊不放,不想著從別的地方開利源,那麼壓在田畝上的稅賦就會越來越向小民轉移。”

     “張相公的辦法,或許能在十年、二十年內增加府庫收入,但時間再久,增加的田畝稅賦便由豪強地主,逐漸轉移到貧苦農民頭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災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蕩之禍呢!”

     江紫聞言心頭一凜,感覺同樣的話似乎父親無意間也曾提及。

     “太危言聳聽了吧?”江懋有些不服氣,駁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頓吏治,豪強未必便能把稅賦,轉移給貧苦百姓……”

     江紫對三哥的話有些不以為然,顯然天下所有官員都盡職盡責的理想狀態,從三代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她讀史書甚至有時候懷疑,連所謂的三代治世,都是歷代儒門聖賢編出來的。否則《春秋》、《左傳》和《竹書紀年》相對照,怎麼有許多相反之處呢?

     秦林還沒有回答江懋的話,突然右舷的船夫們喊了起來,似乎說有什麼死人,驚動了艙中高談闊論的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遠處波濤之中一具屍體浮浮沉沉,精赤著白生生的身子,伏著臉朝下,沒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眾位船夫都念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有幾個點起香朝那浮屍拜祭,口中念念有詞——這是行船的規矩,叫水鬼早日投胎託生,不要來找行船之人的麻煩。

     那屍體頭髮披散,屍身發白,江懋想當然的認為是女子,頗為憐憫:“誰家的女眷淹死在這江中,死後衣不蔽體,還真是可憐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的說。

     江懋為人性急、好抬槓,聽了十分不服:“這麼遠,臉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沒看清楚,”秦林無所謂的搖了搖頭,然後接著說:“水上浮屍,男的臉朝下俯臥,女的臉朝上仰臥,十個有九個是這樣。”

     江懋先前談時政,就被秦林駁了幾次,現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個船夫聽了,都說秦林是對的,凡是浮屍就像他所說,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還有人問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則焉能年紀輕輕就知道這些事情?

     江懋卻越發不服,竟叫道:“我還偏不信了,把死屍撈起來看,是女的你們給我賠個不是,要是男的,我輸給你們一百兩銀子!”

     船夫們雖然想要銀子,卻嫌那浮屍晦氣,不肯打撈,船主賈富貴和江敬、江紫兄妹都勸江懋收手。

     不料江懋牛脾氣發作,又是公子哥心性,誰也勸不住,這茭白船上的人不肯撈屍,他便命自己所乘大官船上的家丁、船夫打撈。

     官船上的人不敢違拗,橫豎是他家裡的船,要晦氣也是他晦氣,水手便把船駛過去,慢慢把屍體撈了起來,放在甲板上。

     江懋挑釁的看了秦林一眼,大步流星的從跳板上走回官船,去看那屍體。江敬、江紫兩兄妹無奈,朝秦林抱歉的笑笑,也跟著過去。

     秦林可不怕屍體的晦氣,如果屍體真有什麼晦氣,他早該死一百次了,出於職業的本能敏感,他也過船去看浮屍。

     江懋只看了一眼,臉就垮了,朝秦林作了一揖:“算你猜準了,的確是個男的。”

     江紫沒有去看屍體,只看見江懋的表情就知道結果了,她掩口笑道:“三哥真是的,對就是對,什麼叫猜對了?”

     “確實不是猜的!”
      
     秦林解釋說,水漂屍體當中,男性胸部肌肉發達而臀部較小,骨盆也較窄,這樣身體前半部分比較重就沉在下面,所以形成俯臥的姿勢;而女性骨盆寬臀部大,身體後半部分比較重,所以漂在水面上就會仰面朝天。

     江家三兄妹聽了都覺得新奇,江紫烏黑明亮的眼睛閃過一絲異色,似乎女性天生對這些驚悸的東西,既感恐懼,又好奇不已。

     便是那些船夫也說在船上這麼久了,只知道男女浮屍有俯臥仰臥的區別,直到今日才從秦林口中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出於職業本能,秦林一邊和眾人說話,一邊觀察那具浮屍。

     人體的密度比水稍大一點,所以屍體最初都是沉入水底的,隨著腐爛產生大量的污穢氣體充斥於屍體之內,它才會慢慢浮出水面被人們發現。

     最初腐爛氣體都是在胸腔腹腔這些地方,於是屍體的上半部分先露出水面;等腐爛高度發展,四肢都充滿了腐爛氣體,這時候才會整具屍體浮出水面,表現出俯臥或者仰臥的姿態。

     這具屍體就已經高度腐爛,呈現出巨人觀了,屍體皮膚蒼白,像吹氣球似的高高脹起來。顏面腫脹不堪,眼球暴突出來,嘴唇變厚往外翻,舌尖從嘴裡拖出來,胸腹高高隆起,四肢粗胖,就連陰囊也膨大呈球形……

     咦,不對,那是什麼?

     秦林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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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章 缺少的東西

     呈現巨人觀的屍身放在甲板上,船夫、僕役都心頭髮毛,七嘴八舌的勸說主人快把它扔回去。

     江懋剛才看了一眼,已噁心得隱隱作嘔,喉嚨口早就直冒酸水了,顧慮著面子才強行忍住沒吐,聽得船夫們說,就準備命令他們把屍體推回江里。

     因是男子的裸屍,江紫別著臉不去看它,心頭卻動了惻隱:“三哥,這人死了還身無片縷、葬身魚腹,實在太可憐了,咱們既然撈了他起來,乾脆好人做到底買口棺材把他葬了吧。”

     江懋猶豫了一下。

     有個老水手便打著躬朝江紫勸道:“小姐,不是這麼說的,長江里頭的水漂屍,失足淹死的、想不開投江自盡的、被賊謀害的……加起來一年到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不收地不管全都送給龍王爺餵養蝦兵蟹將,所以旁人並不敢去裝殮它。”

     江懋有些意動,江紫卻粉臉肅然:“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難道三哥忘記了嗎?”

     江懋被妹妹說得啞口無言,臉色微紅。

     江敬為人厚道,打著哈哈說:“三弟,既然你把它撈起來便是善緣了,就按小、呃,小弟說的辦,也算你積的陰德。”

     江懋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吩咐水手們把屍體搬去後艄放著,等到了九江府再買棺材下葬。

     水手、僕人們雖然不情願也沒辦法,就準備把屍體搬走。

     “且慢!”秦林阻止了他們,然後斬釘截鐵的道:“這具有古怪!”

     江家三兄妹吃了一驚,兩位兄長尚在狐疑,江紫先問道:“秦兄久在錦衣衛,想必已發現屍體是死於非命?不過方才你曾說以屍體腐爛程度看,沉在江里至少半個月,這麼算起來落水之處至少在上游千里之外,咱們在這裡似乎鞭長莫及,也只能行文給上游各州縣衙門,讓他們詳查此案吧。”

     秦林本想回頭贊江紫思維細密,但想到對方是個“兔兒爺”,被朱由樊這偽娘搞怕了的傢伙,就頭也不回的蹲在屍體旁邊,答道:“確實如此,就算江流每個時辰流十里,一天便是一百二十里,如果可以自由浮動的話,這具屍體從江底浮起到徹底露出水面,至少經過八天,那麼它落水的地點就在千里之外了。”

     江紫首次接觸到案件偵破,就得到秦林這樣一位錦衣衛老手的認可,心裡面就有幾分歡喜;但秦林頭之前正眼不看她一下,這次仍是頭也不回的蹲在那裡,簡直把她當成夜叉惡鬼似的,江紫雖不在乎男子的欣賞,卻也暗自納悶。

     不料秦林話鋒一轉:“這屍體真是從千里之外落水的,腐爛脹氣之後就漂到此地嗎?嘿嘿……”

     這時候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稍微消了點兒食,捧著肚子走到大官船上,來看秦林在做什麼。

     不經意間看到江紫伸出纖纖玉手攏了攏被江風吹亂的髮絲,膚如羊脂、麗色勝於天妃,豐姿綽約直叫人目眩神搖,豈止胖子呆了一呆,就連不解風情的牛大力也鼓著眼睛,發覺這麼盯著姑娘家忒也無禮,才艱難的挪開了目光。

     “胖子,過來檢查一下這具屍體!”秦林招呼著陸遠志,見他發呆,湊到耳邊低聲道:“偽娘而已,看個屁呀,難道朱由樊你沒看夠嗎?”

     陸遠志搓著胖臉,一時沒想明白偽娘是什麼意思,只知道秦林不樂意旁人看那位江紫姑娘——“媽呀,這麼快就勾搭上了?有姦情!”
      
     陸遠志不禁替青黛忿忿然,又暗自佩服秦哥果然夠犀利。

     走到屍體旁邊,見到這具膨大腫脹呈現巨人觀的死屍,饒是胖子神經大條也被唬了一下,微一愣怔才叫水手們取了粗布來裹著手,翻檢屍體。

     片刻之後他報告:“死者男性,約莫三十五歲到四十歲,屍身長五尺一寸,水泡發脹厲害,五官容貌辨識不清,獨見頷下有鬚。周身並無明顯傷口,唯腰部有痕,想是水泡發脹之後被褲腰帶勒的,腳趾頭之間夾著一小截草繩,可能是水上漂的稻草偶然纏裹。”

     秦林點點頭,胖子經過訓練,已經具備基本的法醫能力了,只不過他的推斷顯然有誤。

     他用一根筷子把屍體腳趾頭之間的草繩扒拉出來,翻撿給眾人看:“你們覺得這像什麼東西?不少朋友的腳上都有哦。”

     人人都低頭往自己腳上看。

     江家三兄妹穿的朱履,江府僕役家丁穿的粉底皂靴,而船夫們都穿著草鞋。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草鞋!鞋子被水泡散沖走,只剩下夾在大腳趾頭和第二根趾頭之間的草繩!”

     可這又說明什麼?似乎只能證明屍身確實落水已久,連草鞋都泡散了。

     江紫燦若晨星的眼睛,因不解而變得迷離。

     “屍體很乾淨啊,乾淨得過分了……”秦林意味深長的說著。

     眾人不明所以,都以為他是說屍身上沒有衣服,幾名老水手都禀道:“長官,像江里面的浮屍,十個有九個是沒有衣服的,因為屍身被水泡脹,衣服全被繃開,就順水沖走啦!”

     剛才這些人還把他當作行船的老手,哪知他突然變成了“羊牯”,不禁大為失望。

     秦林仍是高深莫測的笑著:“被泡了這麼久,真的就這麼光溜溜的?口鼻、糞門等處……”

     眾船夫愣怔著,只有一位年紀最大,鬍子都白了的老船夫揪著鬍鬚苦苦思索。

     “哦,對了!”老船夫突然一拍大腿,驚叫道:“沒有生綠苔!對,凡水漂屍口鼻等處必生綠苔,這具屍體竟然沒有——天吶,不是幾十年的老行家怎麼曉得這個?”

     江中的船夫嫌晦氣,一般不肯打撈屍體,所以除非幾十年的老資格老行家,決不會知道水漂屍七竅必生綠苔。

     船夫們敬畏的看著秦林,只覺得戲台上演的什麼包龍圖,恐怕也不如這位錦衣百戶厲害,要知道就連很多在江上走了十年、二十年船的老行家,都不知道這一點呢!

     “實際上不是沒有綠苔,而是綠苔很少很淡,”
      
     秦林先做了解釋,繼而提出疑問:“屍體腐爛到如此程度,證明拋入江中很久了;但秋季只消兩三天就會長出許多綠苔,它卻只有極少的一層,這又是為什麼呢?”

     眾人苦苦思索的時候,秦林又用筷子撥拉著從屍體腳趾頭間取出的那一小截草繩。

     江紫思維最敏捷,她身為待嫁閨中的女子,不好意思去看屍體,便望著江面出神,無意間看到江邊漂過的一片浮萍,她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衝著秦林道:“綠苔,是不是只有在江面上才生?”

     秦林暗自佩服這偽娘極其聰明,但他依舊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點頭道:“不錯。”

     就像後世的女生喜歡看恐怖片,女人天生對這些驚悚的東西感興趣,秦林雖不怎麼搭理江紫,江紫卻極其興奮,自顧自分析著:

     “那麼,這人落入江中之後,泡了很久,但始終沉在江底,直到前兩天甚至更近的時候才浮起來,所以口鼻等處才沒有綠苔;但秦兄剛才又說了,這具水漂屍腐爛成如此地步,至少七八天之前就該浮上水面了——我知道了它腰間的勒痕不是褲腰帶勒出來的,而是拴著什麼重物叫它沉在江底,直到屍身越來越脹大,拉扯的力道增大,加上江水侵蝕,繩子斷掉,它才浮到了水面,被我們發現!”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陸遠志苦惱的揉了揉胖臉,下意識的看了看江紫,只見她星眸中光彩閃耀,紅潤的嘴唇微微張開形成了極其誘人的弧度,陽光斜照雪玉般的臉龐,顯出端莊美麗卻又無比誘人的輪廓……

     不能看,不能看,會被秦哥打的!陸遠志自言自語的,趕緊挪開了目光,忽然之間他有點懷念,可以隨便說笑打鬧的女兵甲了,雖然她的態度總是很兇……

     秦林完全同意江紫的分析,確實屍體入水的時間在半個月以上,才被泡得如此發脹。但因為腰間被拴上了重物沉在十幾二十米深的江底,又冰冷又照不到太陽,藻類無法進行光合作用,所以便沒生多少綠苔。

     直到最近幾天,發脹的屍身浮力越來越大,栓重物的繩子又被江水侵蝕,終於屍體擺脫了重物,漂浮到江面,把它生前的冤屈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江紫想了想,又接著分析:“既然栓了繩索,那麼肯定就是一起兇案,而非偶然落水或者自盡了。水漂屍掙脫繩索就在近兩天,它落水的地點就在上游兩百四十里之內,也就是武昌到此間的江段!”

     就算江紫心若明鏡,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二百四十里江段兩岸不少州縣,往哪兒查去?

     秦林笑著把那截草繩挑起來給眾人看:“這是什麼編的草鞋,我在蘄州可沒見過,諸位有沒有認得的?”

     眾位水手都來看了,並無一個認識的,最後是位管事叫了起來:“啊呀,這是富水岸邊所生水菖蒲編的,只在上游五十里外,我老家興國州有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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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9 00:51:56
一百零八章 詭異的衙門

     富水是長江南岸的支流,興國州在富水之畔,距離長江三十餘里。

     秦林一行乘船從長江拐進富水,幸好這時水位還未回落,兩艘大船徑直駛到興國州碼頭。

     州衙距離碼頭不遠,眾人一齊來到衙門,秦林把錦衣衛的駕帖取出,由韓飛廉拿著投了進去,門口站的衙役們見是幾名錦衣衛,都有詫異之色,極其殷勤的端茶倒水,請他們在門房歇息。

     不一會兒,一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唇邊焦黃的老鼠鬍鬚,兩隻眼睛滴溜溜的轉,把眾人請到裡面二堂分賓主坐下,問道:“鄙人方堂進,忝為本州的錢糧老夫子,因敝東翁生病臥床,故命鄙人前來問諸位是何處衙門的老爺,到此有何見教?”

     雖然一州之內裡面還有同知、判官、吏目等佐雜官,但錢糧師爺才是除知州之外的第二號人物。錦衣衛百戶來拜,知州命錢糧師爺出來接待,也不算怠慢了。

     秦林無暇客套,開門見山的道:“我們在江中行船,撈起來一具光溜溜的水漂屍,因屍身上發現用水菖蒲編的草鞋殘餘,這種草鞋只在貴興國州有賣,所以便把屍首載到這裡,並問問貴衙門近期有沒有失蹤人口報案。”

     “沒有沒有,”錢糧師爺把手亂搖,“敝東家的治所政治修明,很久沒有人命案子發生了,你們撈到的屍體恐怕是別處死的,大江之上渺渺茫茫,誰能說就是我們興國州漂下去的?”

     秦林誠懇的道:“不瞞方先生說,秦某在錦衣衛也斷了不少案子,這死屍十有八九就是你們興國州的人,並且很有可能死於謀殺。還請你們仔細調查一下,不要叫他沉冤難雪。”

     方堂進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抵死不承認死者是興國州的人。

     江懋著惱,大聲叫道:“你這廝不識抬舉!爺不怕耽誤工夫,掉轉船頭把死屍給你送回來,你還要推三阻四!信不信爺把水漂屍拖到武昌府湖廣布政司大門口擺著,到時候看你還怎麼說?”

     江敬一邊勸弟弟,一邊也帶著幾分不滿的說那師爺:“俗話說公門中好修行,你總該有幾分惻隱之心,光溜溜的屍體,我們過路之人尚且不辭勞苦的替你們運回來,你也不說看一下,也不說找件衣服、尋具棺材與他收殮了,倒只會一個勁兒的往外推!”

     江紫跟在後面添了句:“而且案情你也不查清楚……大哥,三哥,咱們不和他歪纏,船已掉頭到了這裡,乾脆回武昌府,叫王世叔來問著他辦,不怕興國州的瘟官兒不盡力!”

     江家三兄妹穿著華貴,連僕人都是青衣小帽粉底官靴,那一股貴冑氣息非是尋常鄉紳家可比,方堂進早已留意。

     又聽江紫說要叫什麼武昌的“王世叔”來督著興國州辦案,方堂進就是心頭一驚!有權力督責州衙辦案的,無非武昌府、武昌分巡道、湖廣提刑按察使、湖廣巡撫這幾位。
      
     武昌府新任知府是張公魚,現任分巡道姓黃、按察使姓衛,而姓王的只有一位——領正二品右都御史銜、巡撫湖廣等處地方兼贊理軍務的王之垣!

     想到這裡,再看看江家三兄妹的氣度,方堂進忽然心頭畢剝一跳,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他強忍住心頭怦怦亂跳,趕緊說:“各位且慢!學生的確糊塗了,既然那屍首草鞋是興國州的特產,想必就是這裡的人,請諸位把屍首留下來,待學生秉明知州大老爺,再詳細查訪。”

     江懋狐疑的眨了眨眼睛:“你不會哄我們走了,又把屍首往亂葬崗一扔,就此萬事大吉吧?”

     “不會,絕對不會!”方堂進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著他就朝一個身材肥壯的衙役使個眼色:“趙捕頭,和幾位公子走一趟,把屍首帶到衙門裡來……”

     害怕江家三兄妹不相信,仍要告到王之垣那兒去,方堂進討好賣乖的招呼趙捕頭:“把你的舊衣服取一套,給那屍首穿起來,免得它衣不蔽體,再取十兩銀子,買口薄棺材暫且裝殮,待找到屍源、查明案情再下葬。”

     “那屍首早已……”江紫正要說屍首已經膨脹變大普通衣服根本穿不下,卻被旁邊的秦林抓住她胳膊拉了一下,便沒有說出來。

     江紫長到十六歲,自打記事就沒有別的男人碰過她,被秦林毛手毛腳的拉了一下,她又羞又氣,待要發作出來又不好意思,含嗔帶怒的瞪了他一眼。

     秦林只消正眼看江紫一下,就能曉得人家實是天姿國色的美嬌娘,可他剛把目光斜著轉過來一點,就和江紫欲語還羞的目光相撞,頓時秦某人起了一後背的雞皮疙瘩,趕緊雙目望著房梁,心頭默念:沒有,沒有,什麼都沒發生……所有的都是幻覺! ”

     趙捕頭取了舊衣服出來,恭恭敬敬的等著。

     到此地步,江家三兄妹也就無話可說了,他們只是偶然遇到了水漂屍,幾個人一來不是責無旁貸的地方官,二來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推理狂,既有地方官接手,他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有秦林和方堂進虛與委蛇的假笑一番,剛剛走出衙門,他的臉色刷的一下變成鐵青。

     陸遠誌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趕緊問他怎麼回事。

     注意到趙捕頭沒話找話的和江家的僕人套近乎,秦林把陸遠志拉到一邊,低聲道:“那師爺有問題!”

     胖子本來不大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桂圓還大還圓:“怎麼可能?他是錢糧師爺誒!秦哥你是說……”

     “我也覺得師爺不對勁兒!”江紫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陸遠志轉過頭看了看,秦林呢,抬頭看天空打哈哈,“今天天氣不錯啊,哈哈哈……”

     江紫臉上羞紅一閃即逝,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輕慢無禮之人,好在她涵養極好,不和秦林計較,條理清晰的說道:“剛才秦兄提醒之後,我也注意到了。大家始終沒有提屍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方師爺竟然直截了當的讓性別相符、年紀相當的趙捕頭拿舊衣服給屍首穿,是否說明他早就知道了屍首的身份?”

     陸遠志把手一拍,頗為敬畏的看了看江紫,心說看樣子這位小姐的智慧似乎不在秦哥之下呀,怪不得兩個王八看綠豆對了眼,可秦哥咋始終望著天,呃……剛才有神仙飛過去嗎?

     秦林又補充道:“不僅是男女、年紀都對得上,屍體雖然膨脹看不出胖瘦,但長短是沒變的,正好和趙捕頭差不多高矮……哼哼,這恐怕不是巧合吧!”

     陸遠志聽了之後渾身一寒,冰涼的感覺從尾椎骨往上竄,一直涼透了心。如果州衙的錢糧師爺和捕頭都捲入了這起殺人案,這浮屍會是什麼身份?難不成他們學西遊記上的故事,聯手把真正的知州給宰了?

     越想越覺得不錯,胖子神神秘秘的道:“我知道了!錢糧師爺和趙捕頭都是山賊,他們把真的知州大老爺殺了,換上了傀儡,然後在此間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任意斂聚不義之財!怪不得剛才他說知州病了,原來是怕我們瞧出破綻……”

     “你很有想像力!”秦林摸了摸胖子的頭,心說這傢伙莫非是讓子彈飛的編劇穿越過來了?但這兒是興國州,不是鵝城!

     “教你個乖,”秦林指點胖子:“既然拋屍江中,死者多半就是住在富水兩岸的人,你來說說,找誰打聽消息最方便?”

     胖子還沒想出來,江紫就已經搶答了:“水碼頭上的客商和船夫!”

     回答正確加十分!

     陸遠志和韓飛廉前去查探消息,胖子家裡在蘄州南市開肉舖子,他是市井中長大的,和三教九流大交道都有經驗,而韓飛廉是錦衣衛的老手了,他兩個互相配合,定能找到線索。

     秦林不動聲色,走上前去與趙捕頭攀談,想從他嘴裡掏出點東西。

     可趙捕頭也是衙門裡歷練了幾十年的老滑頭,說話滴水不漏,無論秦林怎麼旁敲側擊,他始終不漏口風。

     一行人來到大官船上,秦林注意觀察趙捕頭,果然見屍首的那一瞬間,這位老滑頭終於第一次露出了幾分驚惶之色,那種恐怖的表情,在他臉上一閃即逝。

     殺死活生生的人他不見得害怕,但這種呈現出巨人觀的屍首是多麼的可怕,如果對它生前的形像有記憶的,兩相對照形成的極大反差,就算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情緒吧。

     “這件衣服,好像屍首穿不下喲!”秦林似笑非笑的盯著趙捕頭。

     “嗯、啊!”趙捕頭嘴裡發出無意義的聲音,然後退了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訕笑道:“是啊,沒想到脹得這麼大了……”

     秦林冷笑兩聲,趙捕頭的話裡面,很能品出點味道啊。

     沒等多久,陸胖子和韓飛廉從碼頭回來了,兩個人都微有興奮之色。

     秦林和他們打個眼色,三人從後艄走到舷側。

     胖子迫不及待的報告:“富池鎮有個里長失蹤了十八天,年貌和這具屍首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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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9 00:52:13
一零九章 月夜訪案

     聽說水漂屍生前竟然是位里長,秦林不禁有些吃驚。

     里長雖然不算什麼官吏,也是大明基層政權的重要基礎,明以一百一十戶為一里,設里長,管理戶口丁役、田畝稅賦,調解民間糾紛,上接州縣官衙下達黎民百姓,位雖卑而事繁責重。

     突然有一名里長被人害死,沉屍長江之中,而州衙錢糧師爺和捕頭對此事的態度極為曖昧不清,這裡面恐怕藏著不少隱情呢!

     秦林想到此間,便悄悄把江懋拉到一邊,低聲道:“江兄幫個忙,你這麼和趙捕頭說……”

     江懋眼睛一翻,沒好氣的說:“我為什麼要幫你?”

     秦林一怔,知道這傢伙還在為臧否人物和辨識浮屍性別的事情耿耿於懷,暗笑他有些孩子氣,倒也有趣。想了想,便捧道:“下官在錦衣衛辦的案子也算多了,並沒有今天這樣疑難的,這件案子非三公子幫忙不可,三公子急公好義,故下官知道只要開口,三公子必定施以援手。”

     江懋被捧的飄飄然,頓時看秦林順眼了許多,喜笑顏開的點頭:“既然如此,我還能不幫忙嗎?”

     秦林肚子都笑痛了,心說這江三公子真是有什麼都寫在臉上,糊弄起來再容易不過了。

     江懋便依秦林所說,大搖大擺的走到趙捕頭身邊,頤指氣使的道:“你們興國州這些遭瘟的官吏、倒霉的衙役,眼睛都長到哪兒去了?沒見這屍首都脹得不成樣子了嗎?還敢拿件尋常大小的衣服過來,豈不是消遣本公子?”

     趙捕頭本已得了方師爺的指點,又和江府的僕役攀談,雖不能完全肯定,也把對方身份猜到了八九分。所以江懋一發火,他分外的謙卑,低低的呵著腰兒,垂手答道:“回公子爺的話,俺們沒想到這屍首脹得這麼大,只好找裁縫做一件大壽衣,買口加大的棺材來裝殮——耽誤了公子的行程,見諒,見諒!”

     本來趙捕頭如此低聲下氣,以江懋的脾氣就該萬事皆休了,但這次他不依不饒,板著臉道:“說得輕巧豈止耽誤行程,本公子好好的船,替你們興國州把屍首裝回來,沾上的晦氣怎麼算?這船是三千兩銀子買來的,等回去之後本公子只好把它燒了祛晦氣……”

     江敬為人敦厚,聽弟弟口氣像是敲竹槓,他就有些不高興,準備上前阻攔。

     江紫卻瞧出幾分端倪,朝大哥搖搖頭,使個眼色。

     江敬也是非常聰明的人,被妹妹一點就明白了原委,看著船舷邊上賊笑兮兮的秦林,低聲對江紫道:“這個秦某人倒是狡猾,讓你三哥出來頂缸,哼哼!”

     江家三兄妹各有所想,趙捕頭聽了卻是先一驚,繼而一喜。

     驚是因為江懋獅子大開口,三千兩紋銀可不是個小數目,這敲竹槓的心也太狠了些;喜的是既然對方要錢,便不是為著方師爺擔心的那一樁,這件事就好說了,橫豎不是自己掏腰包,怕他什麼?

     “是、是,本州大老爺感念公子的盛情,一定有所補報,”趙捕頭一邊打著哈哈,一邊道:“那我先把屍首弄下去,也免得晦氣沾染公子的寶船……”

     “不行!”江懋把他攔住,擺出副紈絝公子耍橫的架勢:“這屍首是個物證,你們興國州的浮屍把我船弄髒了,就是到巡撫衙門打官司也是我有理;你把它弄走,要是興國州的瘟官兒不認賬了,我空口無憑的上哪兒說理去?”

     趙捕頭無奈,又代知州邀請諸位公子到衙門宴飲。

     江懋不耐煩的翻翻白眼:“你們興國州這遭瘟的鬼地方,又能有什麼好吃的?”

     趙捕頭陪笑道:“本州有座玉食軒,遠近百里只有它那裡會做江瑤柱,鮮美無比……”

     這江瑤柱雖然有個江字,卻是海裡頭產的珍品,湖廣一帶極其少見,能把江瑤柱做好的飯館,也算相當不錯了。

     可江懋在自己家裡錦衣玉食,他父親每頓飯一百道菜還嫌沒有可以入口的,他也早習慣了,什麼江瑤柱根本不稀罕。所以只是冷笑道:“你說本公子是乞丐,沒吃過江瑤柱嗎?扯淡!”

     趙捕頭話不投機,無可奈何,只好匆匆下船而去,這會兒天色已晚,他暗自思忖:等晚上和師爺商議之後,籌措銀子,明天清晨再來了結這樁麻煩事吧!

     江懋本有些公子習氣,無奈家裡面被母親管束著,不怎麼出門;這一次和兄、妹一塊去江南,剛出行就遇到了水漂屍奇案,心下極其興奮,剛才按秦林所說的騙過了趙捕頭,更叫他興趣大增,等趙捕頭走遠之後,就眉飛色舞的對秦林道:“怎麼樣?本公子演得可好?”

     秦林連連點頭:“好,極好!饒是那姓趙的是公門裡面打滾幾十年的老滑頭,照樣被公子騙得團團轉,這才是智謀機變呢!”

     江懋聞言大樂,家裡讀的四書五經,父親回來就考治國安邦,而破案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接觸,就得了錦衣衛老手的讚譽——而且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讚譽又比那些奉承拍馬的官員更加出於至誠,江懋焉能不樂?

     江紫卻在旁邊,巧笑嫣然的對江敬道:“以小妹看,三哥固然把姓趙的騙得團團轉,可他自己何嘗不被秦某人騙得團團轉?”

     江敬聞言啞然失笑,低聲道:“咱們且不揭破,等他樂一樂,看秦某人如何破案,倒也有趣。”

     秦林又附到江懋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江懋就嚷起來:“今日天高雲淡,晚上必定皓月當空,咱們不要在碼頭上挨著這些破破爛爛的民船貨船,且把船駛到江心去,看那江上月明,豈不爽快!”

     船夫們立刻把兩艘大船劃向江心,官船甲板上擺起極其豐盛的酒席,江家帶來的婢女、茭白船上的歌伎輪番出來唱歌、彈琵琶、跳舞,遠看之見碧波之間霓裳羽衣往來不休,燈火燦爛無比,而船上人觥籌交錯,興致勃勃。

     碼頭上兩名捕快笑了笑,低聲嘀咕:“這等公子哥兒就會找樂,趙捕頭擔心過頭了,教我們蹲在碼頭上喝風。”

     殊不知就在烏雲掩過月色,江上混沌一片的時候,事先在興國州僱好的一艘小江船悄悄駛到大官船背著碼頭的側舷,十餘人陸續從官船下到艙中,神不知鬼不覺的朝下游駛去。

     不一會兒烏雲散去,明月照耀大江,兩艘大船仍好好的停在江心,甲板上鶯鶯燕燕穿梭往來,有穿著華貴衣服的幾人仍在席上觥籌交錯,不住聲的行酒令、唱小曲……

     秦林、陸遠志、韓飛廉、牛大力,江家三兄妹和他們的三名護衛,都坐在了小江船裡面。

     秦林和他的弟兄們不覺得有什麼,江家三兄妹都有點激動,江懋還得意揚揚的道:“當年李恝雪夜襲蔡州,每讀史書,雖不能為而心嚮往之。咱們今天乘月色夜行江上,奔襲富池鎮,破案擒兇,就和雪夜襲蔡州一樣了,將來出文集都是要大書特書的。”

     江敬和江紫對視一眼,面露微笑。

     此時月光皎潔,照得江上清爽一片,小船順流直下快如離弦之箭。

     富池鎮就在富水與長江的交匯處,白天眾人乘大船由長江入富水去興國州的時候,就是經過了的,但那時候只是遠遠在江心看了看,並沒有仔細觀察。

     現在才發覺這座市鎮規模不小,鱗次節比的房屋,全都是荊湖一帶常見的青瓦粉牆,星星點點的燈火充滿了溫馨的氣息,而市鎮中心有個地方燈火比別處更為明亮,影影綽綽不少人影,不知是鄉間在辦賽會還是舉社火。

     等船老大撐船靠岸,眾人魚貫而下,一路問著行人,直奔巡檢司衙門。

     到了巡檢司,才發現剛才江上看見的燈火通明處便是這裡,許多鄉農打著火把擠在巡檢司衙門前面的空地上,因為辛勤勞作而溝壑縱橫的臉上,都帶著憤怒的神色。

     一位老農民義憤填膺的吼道:“太過分了,把我們離河村的墳地、荒山都給量成了田地來收稅,天底下有這麼個道理嗎?”

     人群頓時七嘴八舌的回應:“是啊,從來沒有抗過皇糧國稅,咱們都是大明朝的好百姓,現而今官府這麼搞,要把咱們活生生逼死啊!”

     幾個後生漲紅了臉:“憑什麼苟大戶家的田地就量得少,明明一畝只算八分,咱們的田地卻一畝量成了一畝二?”

     巡檢司的長官就叫做巡檢,只是個從九品的小官,但他肥肥胖胖官相十足,打著官腔道:“你們這些刁民!我巡檢司衙門只管緝捕盜賊,訪拿反叛,田畝是知州大老爺衙門裡來人量的,你們只管和我噦唣,有個屁用!”

     領頭的老鄉農道:“州衙來量田的書辦,不是住在你衙門裡面嗎?你和他們,就是一伙的,欺負俺們鄉下人……”

     巡檢把眼睛一瞪,勃然變色:“是又如何,難道你敢衝擊衙門,公然造反嗎?”說著就伸手,啪的一巴掌打在老農的臉上:“刁民,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不知道什麼叫國法無情!來人吶,把這些刁民抓起來!”

     巡檢司的士兵就拿著刀槍劍戟圍上來,要抓捕這領頭的老農,眾鄉民見狀齊聲喧嘩起來,民變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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