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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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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9 00:52:33
一一零章 青天大老爺

     老鄉農捂著臉,不甘置信的看著巡檢老爺,他這一輩子做大明的子民,在田地裡面勤勤懇懇的耕耘,用汗珠和辛勤換來的收穫,總是老老實實的繳納皇糧國稅,從來不敢積欠。
      
     在他心目中,像自己這樣的好百姓,官府總是要體恤幾分的——但現在,僅僅是想討回公道,巡檢老爺便用一記耳光打斷了他對官府的全部幻想。
      
     委屈、憤怒、不甘,渾濁的淚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流過。

     幾個年輕人,挺著扁擔挎前,眼睛裡冒著火:“三叔公七十多歲了,還被狗官折辱,咱們和他拼了!”

     巡檢老爺嚇得退後了幾步,“反了反了,你們要毆官造反嗎?”

     弓兵們也嚇得面面相覷,要是這麼多鄉農鬧出民亂,可不是他們巡檢司這幾個士兵能壓制住的呀!

     倒是老鄉農識得大體,攔住蠢蠢欲動的年輕人:“後生伢子,不能亂來呀!巡檢老爺總是皇上家的官兒,毆官可就是造反吶……”

     聽到造反兩個字,鼓譟的鄉民們都面面相覷,漸漸退縮了。他們都是最淳樸的農夫,造反、作亂是讓他們極其害怕的字眼。

     那巡檢老爺見狀,又抖起了官威,吆喝眾土兵上前捉拿人犯,眾鄉民眼見老叔公受屈而無可奈何,人人心急火燎。

     就在此時,忽然人群中擠出一人,不由分說便揪住巡檢老爺的衣領,閉著嘴一言不發,只是掄圓了巴掌噼劈啪啪的狠扇。

     眾弓兵都看得呆了,有幾個人反應過來想去救援上司,卻被老兵拉了一把:“傻小子,你不看看人家是誰!”

     幾個弓兵定睛看去,只見來人頭戴無翅烏紗,腳下粉底皂靴,腰繫鸞帶,掛著黃楊木腰牌和細長的腰刀,穿著明黃色的衣服,胸前繡的圖案龍形而有翅。

     “這人穿的,好像在戲台上看見過……”

     老兵把幾個年輕土兵打了一巴掌,看了看那錦衣華服之人,敬畏的縮了縮身子,這才悄聲告訴他們:“傻蛋,他穿的飛魚服,這是錦衣衛來了!”

     傳說中的緹騎,怎麼會跑到小小的富池鎮上來?幾名弓兵驚訝的猜測著,但再也沒有去救援上司的打算了,開玩笑,從九品的巡檢,在緹騎手中連螞蟻都算不上呀!

     秦林巴掌掄得又快又有力,一聲不吭專心致志的扇那巡檢,正正反反打了三四十下,這才把他往地上一扔。

     那巡檢老爺暈頭轉向的根本沒有搞清楚怎麼回事,臉腫得像豬頭一樣,閉著眼睛雙手亂抓:“誰、誰他媽的打我?毆打朝廷命官,你們這些刁民造反、造反了!”

     原來他整張臉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所以並沒有看清秦林。

     “睜開你的狗眼這是什麼?”秦林冷笑著把一件東西湊到巡檢眼前。

     巡檢老爺用手指頭扒開腫脹的眼皮,只看了一下就從地上蹦起來,然後又迅捷無倫的跪下去,連連磕頭:“小的該死,小的糊塗,衝撞了長官的虎威,小的有眼無珠……”

     秦林給他看的便是腰間那塊黃楊木腰牌,上面刻著七個字:'錦衣衛百戶秦林'。
      
     這七個字就像某種魔咒,頃刻間抽掉了巡檢的全部精氣神,使剛才還氣焰囂張的傢伙,立刻就變成了被打斷脊樑的癩皮狗。

     百戶是正六品,巡檢是從九品,品級上就差著老遠,更何況一個是天子親軍錦衣衛,一個是不入流的巡檢司?莫說打幾個巴掌,就算弄死他也不比捏死只螞蟻費事。

     那些個鄉民們哪兒見過這陣勢?他們連知州、知縣都沒見過,看到捕快衙役下鄉都覺得戰戰兢兢,心目中巡檢老爺就算頂大的官兒了,所以剛才巡檢叫出“造反”二字,哪怕天大的火氣也不敢有所舉動。

     但現在這位年輕的官員,劈手就把巡檢老爺打得不成人形,巡檢還得朝他磕頭,人家得是多大的官兒?

     “這、這莫不是戲文上唱的八府巡按到了?天開眼啊……”

     老鄉農巍巍顫顫的朝著秦林下拜,涕淚交流:“青天大老爺,可盼到您來啦!”

     鄉民們跟著跪了一地,齊刷刷的朝秦林磕頭。

     “老人家,使不得!”秦林一邊攙扶被稱作三叔公的老鄉農,一邊感嘆老百姓的純樸善良,只要做官的稍微對他們好一點,哪怕受的委屈再大也閉口不提,只念著你的好。

     江家三兄妹在旁邊看著,大哥江敬有些不以為然,覺得秦林的行為太粗魯了點,親自動手打人未免有失官體,三哥江懋則躍躍欲試,恨不得在台階上被眾鄉民叫做青天大老爺的是自己才好。

     江紫紅豔的嘴唇緊緊抿著,斜飛入鬢的長眉微蹙,深邃明淨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離,不知道她心裡想著什麼。

     秦林聽鄉民們七嘴八舌的訴說委屈,他雙手往下虛按:“各位,大家一塊說,本官也聽不清楚,讓這位三叔公代表你們和本官說,好不好? ”

     眾鄉農齊聲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近來湖廣好幾處州府都在辦一條鞭法,官府說這麼些年開墾新田地、舊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變遷,已不能作準,要大規模的清量田畝,編造新的魚鱗冊頁,以後交稅就按新的來。

     可本州書吏清量田畝的時候並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計量,三千畝只計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計成荒僻劣地;而普通鄉農的土地就往多了計量,明明只有八九分就要計做一畝,剛好一畝計成一畝二,甚至墳地、荒山都被計成田畝。

     將來徵稅就要按這新的魚鱗冊頁來,鄉民憑空被多計了許多田地,將來得交多少稅賦?
      
     因此人人心頭不服,相約來巡檢司衙門找那書吏講道理,沒成想巡檢老爺一味袒護,反而誣陷他們造反。

     秦林聽得這些登時火上心頭,面上卻是不顯喜怒,對眾鄉民道:“本官是過路官,但錦衣衛有訪查奸邪的職權,本官和你們武昌府張公魚張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暫時辦理此案吧!”

     說著秦林自己也覺得好笑,張公魚這麼個顢頇糊塗的傢伙,每次都有秦爺我替他把疑難案件辦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麼狗屎運?

     秦林一聲令下,牛大力和韓飛廉凶神惡煞的走上來,不由分說就把巡檢老爺捆了起來;然後他才高舉黃楊木腰牌命令眾土兵:“本官乃實授錦衣衛南京千戶所正六品百戶,散階昭信校尉,特旨賞授飛騎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檢已被拿下,你們悉聽本官調遣!”

     士兵們也聽不懂秦林那一串官銜,只知道他比巡檢老爺大得多就是了,齊齊單膝下跪行了個軍禮,表示完全服從指揮。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幾個弄虛作假、徇私枉法的書辦抓起來。

     這兩個興國州戶房的書吏,躲在巡檢衙門裡面,見勢不對就想從後院爬牆溜走,還沒來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們抓住了,帶到秦林跟前。

     兩名書辦都是非經制吏,穿著吏員特有的服裝——黑色的直裰,腰繫儒絛,腳踏官靴,頭頂是前高後低的方帽子,帽子兩邊還有對小翅,但比官員烏紗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門中混得久了,兩人都知道想和錦衣衛打馬虎眼是找死,所以見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頭:“小的瞎了狗眼,不該收了苟大戶的錢財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貴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著臉問道:“把苟大戶的田地量少便也罷了,為何要把眾鄉農的量多?”

     兩名書吏對視一眼,一個勁兒的磕頭,就是不回話。

     秦林朝韓飛廉打個手勢。

     韓飛廉捲起袖子就往前走,嘴裡冷笑著說:“可笑!好生問著不說,非得打著才說?北鎮撫司傳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層地獄,老子倒要看看你們這兩把骨頭,又能熬到第幾層?”

     北鎮撫司四個字,實有止小兒夜啼的威力,兩名書辦立刻身不由己的打著寒噤,沒奈何,只得哭喪著臉說了實情:“老爺不要打,小的有啥說啥!實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鄉農,只因本州錢穀老夫子叮囑了,知州大老爺要過'考成法',稅賦收低了便要貶官,是以稅賦總額不能比以前降低,我們只好把苟大戶減少的田畝,加在眾鄉農頭上。”

     原來如此!秦林已經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忽然他心頭畢剝一跳:錢穀老夫子,不就是方堂進方師爺嗎?水漂屍里長的死亡和他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書吏在清查田畝中徇私舞弊也出於他的授意,看起來互不相干的兩件事,線索都指向他,會不會……

     秦林便把三叔公叫進了衙門:“清量田畝中戶房書辦徇私舞弊,這件事已經查清,本官和你們武昌張知府說一聲,他必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的磕頭致謝。

     “且慢,”秦林扶著他:“你們富池鎮有個姓齊的里長,已經失蹤了大半個月,這件事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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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9 00:52:50
一一一章 因情殺人?

     三叔公不假思索的道:“您說的是齊曹齊里長嗎?大半個月都不見他影兒了,老婆到處找都沒找到,三番兩次的去州衙門要人,說是被兩個衙役叫去喝酒就再沒回來,是衙門里人害死的……不過還有些胡亂傳的話,這個?”

     秦林笑道:“你說就是了,捕風捉影的消息也只管說,我自會慢慢查訪真切。”

     “是、是,青天大老爺不會冤枉人的,我老糊塗也就說了,”說著三叔公就四下看了看,帶著鄉下老農特有的小心翼翼,湊近秦林,低聲說: “也有風聲,說是齊里長老婆偷人,把她謀害了!”

     秦林想了想,又問道:“那麼,齊里長失蹤之前,你們聽說他老婆偷人嗎?”

     “沒有!”三叔公把腦袋亂搖:“是他突然不見了以後,才慢慢聽說的。”

     秦林嘴角翹了起來,神秘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燭光搖曳,幽暗的雙眸閃現著躍動的火苗。

     里長齊曹家離富池鎮五里遠,秦林命韓飛廉率領五名巡檢司的弓兵,打起燈球火把,去把齊曹的老婆汪氏帶來。

     秦林自己留在巡檢司衙門,押著興國州的兩名戶房書吏寫了自供狀,把清量田畝徇私舞弊的事情一一寫出,簽字畫押。

     本要讓陸遠志拿出去唸,江懋自告奮勇搶了這差事,興沖衝的走出去。

     不一會兒,就聽得外面壩子上歡聲雷動,鄉農們齊聲高喊青天大老爺,過了好一陣江懋才回來,因為激動他的臉有點兒紅。

     “哈哈,今天才曉得做官的樂處,本來考不考進士都無所謂的,大哥、小妹,現在我還非考個狀元不可了!”江懋竭力壓低了聲音,但興奮之情卻是壓抑不住的。

     江懋聲音略大了一點兒,陸遠志站得近,隱隱約約聽到了點,胖子側著臉鄙視這公子哥兒:“中舉人就很了不起了,青黛的爹爹李建中才是個舉人呢,中進士更是文曲星下凡才行,這人竟然大言不慚的說要拿狀元,真叫個不知天高地厚!”

     但讓胖子奇怪的是,江懋的兄長和妹妹都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看起來老成持重的大哥還微微點了點頭,好像覺得弟弟拿狀元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江紫從三哥手裡接過了書辦的自供狀,就著昏黃的燈光仔細看,她天姿國色的臉龐罩上了一層難以形容的寒霜,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一個時辰之後,韓飛廉將里長齊曹之妻汪氏提到。

     這個小女人二十來歲,穿著一身素淨的衣服,頭髮有些散亂,看樣子是從睡夢中被叫起來的,徑直帶到了巡檢衙門。
      
     她皮膚有些發黃,並不怎麼漂亮,但五官生得標致,眼睛也水汪汪的,收拾出來在鄉下也算得上美人了。

     “我看姦戀情熱、謀殺親夫的嫌疑很大,”陸遠志低聲對秦林道:“婦人桃花眼、殺人不見血,汪氏這雙眼睛就夠招蜂引蝶的,而且,丈夫死了她也不穿孝服,分明早有姦情!”

     秦林哭笑不得:“胖子,你倒是說說,她怎麼知道丈夫死了,該換穿孝服?她要真穿了孝服,我反而肯定她是兇手呢!”

     “也是啊,齊曹失蹤了十八天,屍體是我們從江里頭撈起來的,她當然不曉得丈夫早死了……”胖子摸著肥臉,不好意思的嘿嘿訕笑。

     呈現巨人觀的屍體,腫脹得嘴唇外翻、臉比足球還大、眼珠也暴突出來,即使親屬辨認也會出錯。
      
     於是秦林並沒有急著帶汪氏去認屍,而是和顏悅色的問道:“你可是里長齊曹之妻汪氏?本官乃錦衣衛百戶秦林,於江中撈起一具水漂屍,故特來查辦此案。你且說說,你丈夫離家時穿的什麼鞋子,他身上有無黑痣、傷疤、胎記之類的標記,牙齒有沒有掉落?”

     汪氏聽說秦林是查辦此案的錦衣衛百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跪著爬前幾步:“民婦的男人便是齊曹,他今年三十八歲,因爺爺考中過舉人,從家裡死了的老爹開始,就做了這一帶的里長。他嘴里左邊下面第三顆牙齒生蟲,是大前年請走方郎中拔了的,右邊一條大腿後面,挨著屁股的地方有塊指甲蓋大小的黑痣,嗯……就這兩處顯眼的標記了。”

     秦林和陸遠志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點了點頭:完全吻合!

     屍源既已確認,秦林便直言不諱的告訴汪氏:“看來本官撈起的屍首便是你丈夫了,你且不要啼哭,仔細把線索告訴本官,也好替你丈夫討還公道、報仇雪恨。”

     汪氏聽聞噩耗,並不怎麼傷心,只是直愣著眼睛呆了一小會兒,然後長長的嘆了口氣:“不瞞長官說,民婦早猜到死鬼丈夫不在這世上了,這件事不是別人,就是州衙方師爺差兩個衙役做下的,一個叫張磊、一個叫王勝。那天他倆把民婦的丈夫從家裡叫走,就再也沒回來了,兇手不是他倆還能是誰?”

     秦林皺了皺眉,犀利的眼神在汪氏臉上打了個轉,沉聲問道:“你去州衙三趟,都是去要人嗎?既然是張磊、王勝把齊曹叫走的,你認定他兩個害死丈夫倒也有理,但憑什麼說是州衙方師爺指使的,你丈夫和方師爺有何過節?州里不受理,你又為什麼不去府控、省控?”

     汪氏聞言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幾乎不能保持鎮靜,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女人有問題!”
      
     胖子在秦林耳邊道:“事有反常即為妖,她丈夫一個大活人被人叫走、憑空不見了蹤影,她怎麼的也得鬧大了。去府控、省控鳴冤,怎麼就只會去本州衙門攪鬧?看這女人的精明樣子,又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出不得遠門的愚婦。”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

     這女人當然有問題,但這些不合常情之處,是因為她謀殺了親夫,所以才如此表現嗎?

     秦林暫且讓汪氏退下,又請了三叔公來,問他知不知道傳言中汪氏的情夫究竟是誰。

     三叔公並不知道詳情,但他去外面帶了兩個老媽子進來,一位是瘦刮刮的臉,一位是腫泡臉,但眼睛珠子都咕嘟嘟亂轉,便知是那種舌頭足有三尺長的超級長舌婦。

     三叔公叫她們知道什麼就說什麼,秦林也笑著讓她們喝茶。

     兩個事兒媽本來還有些害怕當官的,發現這官兒分外和氣,便立刻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來:“哎喲,汪氏那小蹄子還用問嗎?她的小情人就是她表弟杜仲唄!”

     “打小兒就長在一塊兒,要不是杜家窮得叮噹響,她就嫁過去了,哪兒輪得到齊里長娶她做續弦?”

     “這姻緣吶不能湊合,不該要的強要,到頭來連命都送掉,齊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曉得被姦夫淫婦埋在哪兒呢!”

     “是呀是呀,那天老鴉刮刮的叫,老身就知道沒好事……”

     秦林聽得大皺眉頭,什麼事情比老潑婦還可怕?那就是兩個老潑婦這不,簡直像一千隻烏鴉在刮刮的叫,吵得他頭昏腦脹。

     “行了行了!”秦林搖搖手,給她們一點碎銀子,打發了出去。

     汪氏的表弟杜仲就在富池鎮住,韓飛廉領著巡檢司弓兵,很快就把他帶了來。

     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還沒有娶妻,韓飛廉悄悄告訴秦林,這傢伙住在一處草房子裡面,窮得家徒四壁,父母都死了,又未曾娶妻,打著光棍兒。

     杜仲睡眼惺忪,穿的一件墨綠色的夾衣,以他比較高的身材而論,這件夾衣顯得短了點,而看胖瘦的話,好像又嫌闊了些。如果是給一個稍矮稍胖的中年人穿——比如齊曹,倒要合身得多。

     陸遠志眼睛放光,附到秦林耳邊:“他的衣服……”

     秦林點點頭,表示已經註意到了。

     秦林決定單刀直入,趁著杜仲剛從被窩裡被提溜起來,直截了當的問道:“有人說你和表姐汪氏有姦情,合謀害死了里長齊曹,此事可有麼?”

     杜仲嚇了一大跳,趕緊跪下辯道:“這、這是怎麼說的?冤、冤枉啊……表姐看我可憐,瞞著姐夫給我點東西,這是有的,至於姦情,都是別人亂嚼舌根,胡說八道,求老爺明查啊!”

     秦林笑笑,也不和他答話,叫韓飛廉把汪氏提出來。

     汪氏看見杜仲在堂上,就有些發急,顧不得旁人在就問他:“天殺的,他們打你了?動刑沒有?”

     杜仲搖搖頭。

     陸遠誌等人瞧在眼中,只是嘿嘿的冷笑,這兩人的關係恐怕不止尋常表姐弟呢

     “咦,你倒是心疼表弟呀,”胖子哂笑道:“連丈夫的衣服都送給他了,我想只要問問,就知道這件衣服應該是齊曹的吧?把衣服送給表弟,莫非你早就知道丈夫不會回來了?”

     汪氏怔了怔,脹紅了臉:“就算是又如何,我丈夫既然已死,誰又能禁著我改嫁?姓齊的死鬼是被衙門里人害死的,可不關我和表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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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9 17:36:57
一一二章 當面對質

     陸遠志和韓飛廉都覺得汪氏和杜仲的嫌疑很大,懇請秦林動大刑催逼這對狗男女開口吐實,但秦林只是笑笑,似乎早就打好了別的主意。

     巡檢老爺只是為虎作倀,秦林把他叫來訓斥一通,叫他不可再肆意欺負鄉民。

     巡檢忙不迭的點頭答應,秦林站在巡檢司衙門口對著眾鄉親道:“今後這位老爺再欺負百姓,大夥兒報我秦某人的名字,武昌知府張公魚和錦衣衛副千戶石韋都要替你們做主,或者到上游四十里外的蘄州荊王府,找王爺或者世子給本官帶口信,都是一樣的。”

     巡檢老爺嚇得額頭冷汗直往下淌,錦衣衛副千戶、武昌知府、還有荊王千歲,隨便哪個拔根毛也比他從九品巡檢的腰還粗啊!

     秦林見鄉民們兀自有些將信將疑,便敲釘轉角的問著那巡檢:“今後你還魚肉百姓麼?你還要作威作福嗎?信不信本官往北鎮撫司參你一道,便把你這廝充軍三千里?”

     巡檢老爺的頭點得像小雞啄米,連聲說,“不敢、不敢!”
      
     但秦林前面問著他是否還敢作威作福,這麼答倒也不錯,最後面問著那句,倒好像是說秦林不敢參他了。

     嗯?秦林鼻子裡冷哼一聲。

     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巡檢老爺臉漲得通紅,手忙腳亂的解釋:“下官不是說長官不敢揭參,是說下官不敢再強橫霸道了……唉,這張臭嘴,又冒犯了長官的虎威,該打,該打!”
      
     說著巡檢老爺就朝早已腫大成豬頭的臉上拍了幾下,雖然不曾用力,碰著腫脹處也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百姓們見了,無不哄堂大笑,只覺得秦林實在是天底下第一號的好官,而這位巡檢老爺,今後是無論如何都不敢作惡了。

     秦林便把汪氏、杜仲和兩名戶房書辦押回碼頭,多了四個人那條小江船便顯得有些擁擠了,好在吃水不深,船老大加把勁兒朝上游劃去。

     徹夜未眠,江家三兄妹並無疲意,聚在後艄嘀嘀咕咕的議論,江懋說犯人定是汪氏、杜仲這對狗男女,江敬則覺得不能排除那兩名衙役的嫌疑,州衙方師爺也很可疑。

     江紫則把那張書辦的自供狀翻來覆去的看,半天沒有參與兩位哥哥的討論。

     “餵,小妹你說說,誰是兇手呢?”江懋有些孩子氣的看著妹妹,他是江家兄弟中最聰明的一個,但從小比試詩書總是輸給小妹,所以此時又起了好勝之心,想在斷案上比一比。

     江紫抬起頭,皎潔的月光將她的面容勾勒出完美的輪廓:“雖然人命關天,但有司自會判斷,並非宰輔之才應該關心的問題,三哥既然自負狀元之才,何以關心這件事?”

     江懋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很在意的道:“難道小妹懷疑阿爹的新政了?興國州的事情嘛,應該是偶然吧!只要以考成法……”

     他本想說只要以考成法加強吏治,官員自然不敢欺上瞞下,忽然此時心頭一動,想到那書辦招供的——正是因為考成法以包括地方財稅收入的多項指標,對官員進行考核,方師爺才想出把大戶少量田畝減少的稅收份額,轉嫁到鄉農頭上的壞主意!

     難道真像秦某人所說,一條鞭法自誕生起,就陷入了方向錯誤的圈套,就算執行得再好也只能誤入歧途?

     “不可能,不可能!”江懋很想仰天大叫一場,因為他內心深處曾經被認為不可動搖的東西,已經出現了裂痕。

     江紫則長嘆一聲,雙手托腮,皓腕瑩潤如玉,閃耀著光芒的眸子彷彿比夜空更加深邃。

     就算是兩位哥哥,也不知道這位智慧過人的小妹究竟在想些什麼。

     船往上游是逆水行舟,速度比順流而下要慢了許多,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筋疲力盡的船老大和他的弟兄們,終於把船駛到了興國州城外,靠上了始終等在江心的大官船。

     幾個裝成公子爺的小廝,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侍女早回去睡覺去了,他幾個還在推杯換盞呢!

     江敬笑​​著命人把這幾個西貝貨扶進艙中歇息,雖然喝酒吃菜看歌舞不怎麼費勁兒,支持整晚還是不輕鬆的。

     秦林帶著汪氏去認屍。

     剛看到屍體,汪氏就嚇得面色煞白,踉踉蹌蹌的往後退,正好倒進了杜仲的懷裡,側著臉不敢看丈夫的屍身。

     “還說不是奸夫淫婦!”陸遠志面皮脹得緋紅,正義感瞬間爆棚,差一點就喝齣戲台上看來的那句“推出狗頭鍘”了。

     “恐怕此事另有隱情!”秦林搖了搖頭。

     單以主觀判斷來尋找兇手,無異於緣木求魚,最後不曉得要釀成多少冤假錯案。

     就拿這次來說,汪氏見到丈夫的屍身,既沒有撫屍痛哭,也沒有喊冤叫屈,只是一反常態的朝表弟加姦夫的身邊躲,這是否就能說明她是殺夫兇手?

     不見得。

     若是新死之人,倒也罷了,齊曹已死了大半個月,死後人體攜帶的細菌等微生物大量繁殖,屍體迅速腐壞,被水浸泡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全身各處空腔和人體組織充滿了污濁氣體,面部腫得和籃球差不多,嘴唇外翻跟非洲大猩猩有一比,眼睛像乒乓球似的暴突出來,七竅處粘稠污穢的液體流出……

     這麼可怕的樣子,完全和生前判若兩人,就算是恩愛夫妻也做不出“撫屍痛哭”這種事情來。

     相反,面對這樣一具可怖的、散發著中人欲嘔的臭氣的巨屍,要是哪位影帝竟敢當眾表演撫屍痛哭的把戲,秦林倒要百分之百的認定這傢伙有問題,毫不猶豫的把他抓起來。

     想了想,秦林斟酌道:“如果真是汪氏和杜仲殺害的齊曹,她怎麼敢幾次三番的去州衙要人、鬧事,把這看成賊喊捉賊的話,也有些說不過去。”

     陸遠志搓著手冥思苦想,半晌才猶疑道:“方師爺知道我們撈起這具水漂屍的年紀、身材、性別這一點,現在倒是有了解釋,因為汪氏去衙門要過人嘛!可方師爺交不出人,咱們把屍首撈起來交給他,卻又不要,這就更奇怪了,他不正好拿屍體交給汪氏,堵她的嘴嗎?”

     看來,只有當面對質這一條路可走了。

     汪氏曾說丈夫是被張磊、王勝兩個捕快叫走的,之後就不知所終,秦林便帶領眾人再一次去了州衙。

     走到衙門口,太陽剛剛升起,把照壁上公正廉明四個大字映得熠熠生輝,而秦林見了此情此景,只是哧的一聲笑。

     也不叫兩邊衙役通傳,秦林率眾長驅直入。

     興國州知州姓胡,公座上胡大老爺頭戴烏紗帽,身穿青袍,腰繫銀钑花腰帶,胸前白鷳補子,白白胖胖的一個人,睡眼惺忪,正望著房梁打呵欠。

     一個呵欠沒打完,看見一群錦衣衛和幾個貴公子,不經通報就闖到公堂上來,這知州驚得把呵欠吞了回去,大睜著眼睛問:“你、你們是什麼人? ”

     “錦衣衛百戶,為殺害人命、意圖破壞朝廷新政之案,特到大人衙門提張磊、王勝兩人,與死者遺孀當堂對證!”

     秦林說完,陸遠志就一拍大腿,暗暗讚道:妙啊,本來錦衣衛不能插手地方普通人命官司,秦哥把事情說得和萬曆新政掛上勾,錦衣衛就有權查處了嘛。

     胡知州圓睜著兩隻眼睛,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回答。

     方堂進方師爺從後堂轉出來,附到胡知州耳邊嘀咕了幾句,目光朝著秦林陰險的一瞥。

     “好個招搖撞騙的傢伙!”
      
     胡知州厲聲喝道:“你既然從湖廣千戶所調去南京任職,興國州就輪不著你來管,什麼時候過路官兒也可以插手本地的事情了?大明律上有這條嗎?還不快走,本官便要參你妄自尊大、目無地方官衙、擅自插手州縣公事的不法行為!”

     方堂進陰險的笑著,兩片老鼠鬍鬚抖了起來,駐外的錦衣衛雖然權勢極大,不過和地方文官分庭抗禮,實權則稍有不如。其實是互相制衡的局面,憑錦衣衛的過路官兒想要壓倒本地的從五品知州,這就有所不能了。

     江敬、江懋對視一眼,就要替秦林出頭。

     看到江家三兄妹朝著這邊連連冷笑,方堂進心頭忽地一驚,知道上了他們的當,乾脆橫下心,搶在他們開口之前先說道:“本州的錦衣衛小旗馬上就帶人來了,到時候落下招搖撞騙的罪名,哼哼,傳言出去可就不好說了……三千兩啊三千兩,嘿嘿!”

     江家三兄妹聞言氣不打一處來,江懋想痛罵這狡猾的師爺,卻被大哥江敬拉住了,神色鄭重的朝他搖了搖頭。

     江紫壓低了聲音:“總督胡宗憲的公子被清官海瑞折辱的事情,三哥都忘了嗎?爹爹為'丁憂奪情'的事情,已惹來天下清流的非議,要是咱們在這個節骨眼上……”

     江懋恍然大悟,已有胡宗憲公子被海瑞整治的前車之鑑,他們又確實拿三千兩銀子說事,本來為了暫時騙過了州衙好去富池鎮查訪。
      
     如果這方堂進真的把這件事拿出來誣陷他們,卻也難以辯駁,憑空落下了污名,對方反而沽名賣直,別人還要說他是海瑞第二呢!

     難道就奈不何這陰險狡詐的錢穀師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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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章 溺死手套

     大堂上相持不下,只等了一會兒,本州駐守的錦衣衛小旗就帶著麾下十名校尉,急三火四的趕赴州衙來了。

     明朝的州分為直隸州和散州,直隸州由省管轄,行政上相當於府,散州由府管轄,行政上相當於縣,但知州都是從五品。
      
     興國州和蘄州同為散州,蘄州因為是荊王開府之地,所以派駐有一個錦衣衛百戶所,興國州就只設小旗。

     這小旗姓馮,方堂進方師爺看見他帶著人馬急匆匆的趕來,登時朝著秦林連連陰笑——無論什麼官衙,最恨的莫過於“撈過界”,身為過路官居然插手本地的事情,馮小旗不著急上火才怪呢!

     果然,馮小旗明明看見秦林穿著飛魚服、腰間懸著百戶腰牌,也不管不顧,衝著他叫道:“照說你是錦衣衛百戶,在下也得叫'上官'兩個字,可你懂不懂規矩,過路官怎麼管到本州的事情了?”

     方堂進在旁邊笑得十分開心,那胡知州也捋著鬍鬚擺出副看笑話的神情,江家三兄妹雖然極想幫忙,又被方堂進拿話逼住了,擔心本已為“丁憂奪情”之事招致天下士林非議的父親,因此事再遭清議,只能乾著急。

     秦林冷笑一聲,準備拿石韋壓一壓對方:“本官原任蘄州百戶所總旗,湖廣千戶所石千戶……”

     話還沒說完,馮小旗就眼睛瞪得溜圓,顫聲道:“莫非、莫非長官您是蘄州百戶所的秦林秦大人?”

     幹嘛一副激情四射的表情,嘴都張得可以吞下滾雞蛋了?秦林莫名其妙的撓撓頭,據實以告。

     馮小旗立刻推金山倒玉柱下拜,口中高聲報著官銜履歷:“錦衣衛湖廣千戶所武昌百戶所駐興國州從七品小旗馮忠孝,見過秦長官!”

     磕了三個響頭,馮小旗才從地上爬起來,喜滋滋的道:“大人乃是我們錦衣衛出的少年英雄,護衛鄧子龍鄧老將軍,破荊王府大案,嘖嘖,小的尋思大人乃是何等英雄了得。如今一見果然氣宇軒昂、儀表不凡,真正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呀!”

     秦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原來這馮小旗竟是他的忠誠粉絲,他在蘄州屢破大案奇案、得到特旨賞授的故事不脛而走,在湖廣千戶所下轄各百戶所都傳遍了。
      
     而且越傳越奇,越傳越厲害,越傳越誇張,有人不相信便嗤之以鼻,但相信的就把他當成諸葛亮再世、包龍圖復生。

     像這位馮小旗,就把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轉身就朝著方堂進說:“方師爺,有什麼事情就叫那兩個捕快出來對質吧,我們秦長官乃是天上星宿下凡,日審陽、夜斷陰,也曾用玄都兜率火擒拿鬼母陰胎,也曾和荊王府的老真人鬥法,生來神目如電,神通廣大……”

     方堂進鼓著兩隻眼睛和癩蛤蟆似的,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叫了馮小旗本是要讓他抵擋秦林撈過界。沒想到他反倒幫著秦林說話,還吹得天花亂墜,簡直就是當面打了他的耳光。

     江家三兄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局面,忽然江懋把腦門一拍:“啊呀,前些天邸報上說的連挫白蓮教妖匪陰謀,得了特旨賞授的秦某人,不就是他嗎?”

     江家兄妹平時看邸報,關心時政消息,對緝拿白蓮教妖匪之類的不大感興趣,而且荊王府一案涉及王府得語焉不詳,他們便印像不深,直到被馮小旗道破,才想起來秦林便是那位立下大功的錦衣衛總旗。

     “這人,還真有點兒意思!”江紫一直罩著寒霜的臉龐,終於露出了幾分笑容,卻如冰消雪化、大地春回。

     秦林不容方堂進抵賴,朝牛大力使個眼色,這彪形大漢就大踏步的走上去,一把揪住方堂進的衣領,咆哮道:“還不把兩個捕快交出來?老子捶扁了你這廝!”

     “大、大膽!”胡知州把驚堂木一拍,“咆哮公堂,給我拿下!”

     衙役們正在猶豫不決,馮小旗已抽出繡春刀,合身攔在秦林身前:“誰敢放肆?”

     眾衙役無可奈何,並沒有膽量和天子親軍真刀真槍的打一場,對本州大老爺的命令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只好把紅黑水火棍朝著地面連敲,口裡喊著堂威:“威~~武~~”

     “你、你們!”胡知州見衙役們退縮不前,氣得面皮通紅。

     秦林橫豎有張公魚、石韋替他頂著,尤其張公魚是武昌知府,興國州該武昌府管,秦林便無所顧忌,直接走上公座,把胡知州拖了起來: “還不交人,信不信秦爺連你一起打?”

     胡知州驚惶的叫起來:“救命哪!”

     衙役們仍然像木雕泥塑般站得筆直,口中叫道:“威~~武~~”

     江敬、江懋兩兄弟見此情此景,捂著肚子前仰後合;江紫噗哧一聲笑,拿袖子遮住臉,只見她香肩一聳一聳的,顯然已笑得花枝亂顫。

     知州和師爺都被控制住,秦林便讓馮小旗帶錦衣校尉去衙門裡面找兩個涉案的捕快。

     張磊、王勝兩個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胡知州和方師爺都沒頂住,秦林竟然會硬來,直接把知州衙門都給掀了,所以他倆還和幾個牢子一塊,躲在州衙監牢裡面喝酒吃肉呢。

     馮小旗很快就把這兩位捉出來,扔在大堂上。

     一不做二不休,秦林乾脆把胡知州推開,自己坐在公座上面,叫把犯婦汪氏提上來和他倆對質。

     張磊和王勝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聽到汪氏來對質,互相看了看,都有幾分惶恐。

     “實話實說,沒有的事情不要亂說!”方堂進朝他倆喊著。

     秦林冷電也似的目光在方堂進臉上轉了一轉,這位自命不凡的師爺忽然渾身發寒,汗毛直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汪氏一上來就哭天抹淚,說這兩個捕快害死她丈夫里長齊曹,那天是兩個人把她丈夫叫出家門,從此再沒有回來,還聽人說在玉食軒看到他們和齊曹一塊兒喝酒。

     兩名捕快反唇相譏:“你這婆娘,胡說八道什麼?那天我們到州里,一下船你丈夫自去逛窯子了,我們去玉食軒吃飯,就此分了手,誰曉得他和哪個爭風吃醋送了命,怪得了我們?”

     “可有證見嗎?”秦林冷聲問道。

     “州里不少人看見的,只有我倆進的玉食軒!”

     秦林便下令傳玉食軒的老闆。

     酒樓距離州衙不遠,玉食軒的老闆很快就傳到,他和兩位捕快有個非常短暫的眼神交流,然後就斬釘截鐵的道:“那天確實只有兩位捕爺到小店用飯,確實沒看見齊里長。”

     方堂進嘿嘿冷笑著,面有得色:這興國州早就被他用金錢和權勢編織出了一張大網,就算你秦林是條過江龍,也撞不破我這張大網!

     兩名捕快也叫起了撞天屈,指桑罵槐的說秦林混帳糊塗。

     秦林一方的人都覺得為難,屍身光溜溜的什麼都沒留下,可以說完全沒有物證,連屍體都在江水里面泡了大半個月,腐爛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就算生前有什麼傷痕也查不出來了呀!

     想到郭眉眉一案的偵破過程,陸遠志湊到秦林耳邊:“秦哥,要不然,咱們再來次水鬼詐屍?”

     秦林高深莫測的笑著:“詐屍?胖子就可以讓它開口吐實。”

     我?陸遠志不敢相信的指著鼻尖。

     “這次由你主刀剖屍吧!”秦林笑著拍了拍胖子圓鼓鼓的肚子,“先朝哪兒下刀,自己多想想。”

     屍體已抬到了州衙門口,秦林便吩咐把它抬進來放在院子裡面,由陸遠志操刀解剖,他和眾人都站在旁邊圍觀。

     “該從哪兒下刀?”胖子揉著肥嘟嘟的臉,有些困惑。

     想著秦林幾次解剖屍體的順序,他首先看看是否被掐死之後拋屍的,便用刀子劃開了屍體的喉嚨。此時肌肉皮膚都被水浸泡加本身腐爛搞得極軟,刀子割上去就像切豬油似的,很快就把喉嚨剖開,結果令眾人大失所望——並不存在掐死或者縊死的痕跡。

     然後,來看看有沒有抵抗傷,一般搏鬥會在雙手留下傷痕,皮膚雖然泡得不成樣子,肌肉層還能看出來。

     胖子用刀朝屍體的手上扒拉了一下,突然整隻手的皮就完完整整的脫了下來露出了底下完完整整的人體組織,顏色變淺而發脹的肌肉,血管,筋絡,因為腐壞而呈現青色,比活剝人皮還要恐怖,簡直可怕到了極點……

     秦林是見慣不驚了,這種現象叫做溺死手套,是因為長期腐爛加上水浸泡,屍體四肢真皮層和表皮層自然形成分離,呈手套狀的皮膚剝落下來——當然,腳也一樣,叫做溺死腳套。

     可別人沒見過啊,眾人齊刷刷嘶的倒抽一口涼氣,大部分都轉過了臉,連錦衣衛馮小旗都忍不住閉上眼睛。

     江紫正用手掌捂著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心要從指縫裡往外看,剛才剖喉已把她嚇得心慌慌的,待看到溺死手套的恐怖一幕,頓時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身子一軟就朝旁邊倒去。

     秦林正在旁邊,來不及思考就扶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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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章 胃內容物

     看見秦林伸手來扶,江紫本能的扭了一下想躲開,可她本已不能保持平衡,扭這一下就越發控制不住,修長輕盈的身軀正巧跌進秦林懷中。

     秦林鼻端聞到一陣如蘭似麝的幽香,懷抱婀娜的嬌軀,雙手的位置卻正好按在了江紫胸前的兩團豐盈。

     “咦,看不出兔兒爺的胸肌這麼發達,還有點軟……”秦林下意識的捏了兩下,只覺掌心所觸挺翹綿軟,生理結構似乎和男人的胸肌有所區別——突然之間他腦中嗡的一下,知道自己犯了個非常嚴重的錯誤,於是趕緊把手鬆開。

     江紫風擺荷葉般站直,雪玉般的臉蛋早已變做奼紅,深邃而燦爛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水霧,盈盈欲泣,任她通讀典籍、智慧過人,此時也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既已知道江紫是女孩,秦林更不敢看她了,抬頭看著天空,厚著臉皮打哈哈:“哎呀,江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還怕剖屍檢驗麼?朗朗青天,烈烈紅日,絕對沒有鬼魂出沒的。”

     秦林把剛才的事情一推三六九,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江紫思緒早已變做亂麻,聞言便自我開解:或許,他真沒發現我的女兒身?倒是有可能,他始終不拿正眼瞧人家,偶爾還會有幾分嫌惡之色。

     想到這裡,江紫稍微鬆了口氣,可回想起方才被他抓那幾下的時候時酥胸上麻麻的感覺,就全身發軟、粉臉滾燙。越是強要不去想,越是揮之不去,叫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幸好別人都被溺死手套的可怕現象嚇得心神微分,沒有誰注意到這邊的情形。

     江紫拍拍胸口,長吁了一口氣。

     秦林也伸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暗道:好險,好險!

     這兩個傢伙心裡面各懷鬼胎,又忍不住想看看對方——江紫想確認秦林是否真的沒有認出她是女兒身,秦林則想觀察一下是否已經把江紫糊弄過去。

     可偏生就有那麼巧,兩人的目光總是在空中相遇,然後都忙不迭的轉開,秦林繼續看天,江紫繼續盯自己腳尖。

     終於這種奇怪的狀態引起了江懋的注意,他捅了捅哥哥:“大哥,你看咱們小妹,該不是?”

     江敬笑​​瞇瞇的點點頭,思忖著小聲問:“以你看來,秦林比劉堪之如何?”

     “劉堪之徒有虛名,若不是父親屬意,我才懶得去南京會他呢!”江懋的意見旗幟鮮明。

     江敬笑​​了笑:“父親倒是說他溫潤如玉,配得上咱們小妹……這個,咱們到南京見了面再說吧!”

     忽然聽得棺材那邊一陣驚呼,人們紛紛掩鼻往後退去,兩兄弟才把注意力移回去。

     原來陸遠志找遍了屍身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最後只得把死者的胃剖開了,腹腔中酸腐之氣熏得人們只想嘔吐,連連後退。

     這次秦林沒有走上前去,遠遠的朝著胖子笑:“看看這位里長的胃裡面​​有些什麼吧,也許線索就在裡面呢。”

     “秦哥真的太壞了!”胖子嘀嘀咕咕的,總算明白為什麼秦林要叫他主刀了,好在剖豬時生豬腹腔中同樣穢臭不堪,他從小見慣,倒也不怎麼退避,只把衣服下擺兜起來塞住口鼻就繼續工作。

     檢查胃內容物時,凡是大著膽子去看的人,無不吃驚:死去大半個月的人,吃下去的東西並沒有消化,而是基本上保持了原本的形態,菜葉、嚼碎的肉、飯粒都能辨認出來。

     江懋忍著噁心湊近看了看,奇道:“都大半個月了,怎麼還沒化為糞便,依然像剛吃下去的?”

     秦林當然知道原因,人死亡之後消化機能立刻停止,食物便不會繼續被消化,這屍體沉在冰冷的江底,這些食物殘渣的自然腐化也比較慢,是以現在仍能分辨其種類。

     用人們能聽懂的字眼解釋了一遍,人人都似懂非懂的,江懋倒是連連點頭:“沒想到仵作一行也有如此多的道理,怪不得前朝宋慈宋提刑要作《洗冤錄》啊。”

     江敬也喟嘆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今日信哉!”

     兄弟倆說完就看著妹妹,但這一次江紫什麼也沒說,被兩位兄長甚至心慌的低下了頭。

     “小妹今天吃錯藥了?”江懋莫名其妙,然後看看秦林,本能的覺得有古怪。

     胖子終於從胃內容物裡面找到了他想要的,用尖細的鑷子夾了起來:“喲呵,這東西好像不是魚肉蝦肉啊,莫不是江瑤柱?”

     玉食軒的馬老闆立刻額頭上冒汗了,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張磊、王勝兩個差人也面露駭然之色。

     “什麼江瑤柱?”方堂進方師爺一邊朝馬老闆打眼色,一邊叫道:“分明就是草魚肉嘛!”

     “對對,是草魚肉!”馬老闆不停的點頭。

     陸胖子壞笑一聲,“好,那就算草魚肉吧。”

     馬老闆長出了一口氣,忙不迭的拿袖子擦額頭的冷汗。

     “那麼,這個東西又是什麼,草魚的殼?”陸胖子促狹的笑著,堆滿肥肉的臉蛋歡快的蕩漾起來。

     他高高舉起的鑷子,夾著一小片東西,被陽光照得非常清晰:那是比指甲蓋略小一些的貝殼碎片。

     並且,只要饕餮之徒就能認出,那就是江瑤柱貝殼的一部分。

     一聲低呼,玉食軒的馬老闆攤地上了。

     嘖嘖嘖嘖……秦林搖著頭,走到他面前,朝牛大力使個眼色,這大力金剛就把爛泥般的馬老闆提了起來。

     “好像興國州除了玉食軒,遠近再沒有能做江瑤柱的飯館了吧?”秦林玩味的看著馬老闆:“那麼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是吐出實情,第二嘛,就是代人受過,拿自己的人頭換別人的平安,馬老闆,你怎麼選?”

     馬老闆像被貓戲耍的耗子,東看看西看看惶恐不已,最終他的目光滑過胡知州,停在了方師爺的臉上。

     方堂進也急了眼,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秦林這樣洞徹幽明的可怕對手,本說光溜溜的屍身又腐爛發脹,包龍圖再世、宋提刑復生也無可奈何了,誰想到他竟能從屍身肚子裡找出證據

     生怕馬老闆吐實,方堂進一個勁兒朝他使眼色、打手勢。

     馬老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如何是好。

     秦林桀桀怪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彷彿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馬老闆臉上:“不要以為可以玩什麼花樣,本官乃錦衣百戶、持錦衣衛駕帖,奉北鎮撫司命凡有大奸惡逆之徒先斬後奏,這里長齊曹並非尋常人等,是本官追查的白蓮教欽犯,你將他殺人滅口,便是妖匪一黨,本官現在便可將你當場斬殺!”

     齊曹當然不是什麼白蓮教妖匪,但秦林說他是,誰又能說他不是?秦林前段時間擒殺的白蓮教頭目,長老、香主都好幾名了。

     方堂進等人在興國州欺上瞞下編織關係網,又是積年的公門老滑頭,秦林和他走程序打筆墨官司那就跌進他的陷阱了,所以乾脆快刀斬亂麻,把白蓮教的帽子憑空扣下來,看你們怎麼辦?

     方堂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毫無辦法。

     像地方官府上下級、同級之間的互相扯皮、推諉、踢皮球這套本事,他是屢試不爽,也利用這些辦法保護了不少人的利益,在興國州結成了一張相當綿密的關係網。

     可他萬萬沒想到,秦林根本就不和他扯犢子,那套推、磨、拉、扯的辦法完全使不上勁兒。

     過路官不能撈過界、錦衣衛不插手地方刑案、在州縣公堂不得越俎代庖……種種規矩都被秦林無視,方堂進的烏龜殼就被一層層剝開,卻分毫沒有還手之力。

     “天哪,這秦某人不講道理啊!”方堂進都快哭了。

     秦林見馬老闆已有意動,又給他加了把火,將腰間的七星寶劍抽出一點,作勢要殺他的頭。

     在死亡的威脅下,馬老闆終於吐露實情:那天兩位公差到玉食軒的二樓單間坐下,而齊曹是從後門進來的,確實點了這裡的招牌菜乾燒江瑤柱,飲酒吃菜大約一個時辰,他們又扶著看上去醉得很厲害的齊曹從後門離開了。

     張磊、王勝兩個見勢不妙就想溜,牛大力冷笑一聲,伸出一雙蒲扇般的大手,揪住兩人,往地下一摔,登時跌了個七葷八素。

     方堂進急忙點撥:“你們是馬上分手的,還是怎麼回事?齊曹一直和你們待一塊嗎?醉得這麼厲害,就不去醒醒酒?”

     張磊恍然大悟,急忙道:“我們和齊曹在路邊茶舖子坐了半個時辰,喝了點茶,等他稍微醒了酒才分手的,看見他跌跌撞撞的往碼頭上去了,或許失足跌進水中淹死,也未可知。”

     著說著張磊就恢復了些許自信,沒有起初那麼害怕了。

     方堂進則挑釁的看著秦林:“秦長官,問案要有證據啊,齊曹醒了酒才離開,之後跌進水里淹死,怪得了誰?”

     “醒,醒你個頭!”秦林一腳把方堂進踹翻在地,然後伸手把他頭髮揪著提溜起來,用力摁到屍體旁邊。

     方師爺臉都快碰著屍體了,嚇得他哇哇亂叫。

     秦林毫不放鬆,冷笑道:“吃飯一個時辰,醒酒半個時辰,他媽的一個半時辰了食物還沒走到小腸,全裝在胃裡?你把狗眼睜大了,仔細看看他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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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章 剖腹賭命

     人分泌的消化液會溶解食物,胃腸道的蠕動則會把食物向下運送,而這兩種消化機能都會在死亡之後立刻停止。於是由胃內容物的消化程度和進入腸道的情況,可以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距離他最後一頓飯有多久。

     像齊曹這樣身體健康的中年壯男,生前的消化功能是相當良好的,如果在胃裡發現的飯粒、蔬菜和肉食纖維比較完整,有少量食物進入十二指腸,就可以確定在進食後一個小時左右遇害;如果食物已消化成為乳糜狀,食物已進入大腸,甚至胃基本排空,則可把死亡時間認定在餐後四到六個小時。

     而陸遠志剖開的屍體,胃內容物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基本沒有變成乳糜狀,便可認定他在飯後立刻遇害;除此還有更加確鑿無疑的證據:他的十二指腸空空如也,幾乎沒有食物進入。

     進食後一到兩個小時,食物就會隨著胃腸蠕動,下行到十二指腸。按照張磊和王勝的說法,他們和齊曹在玉食軒吃飯就花了一個時辰,之後出來醒酒又是半個時辰,加起來一個半時辰折合整整三小時,死者的十二指腸居然基本上是空的,這可能嗎?

     秦林抓住方堂進揪到屍體旁邊,幾乎要把他臉湊到屍首剖開的腹腔裡面,嚇得方師爺哇哇大叫,這才把他鬆開,向眾人解釋了由食物消化程度判斷死亡時間的道理。

     方堂進極其奸詐狡猾,即使到了這般境地兀自強辯道:“君子動口不動手,秦長官你揪著學生做什麼?洗冤錄也沒說死者胃腸裡麵食物的事情,誰知道是不是你胡說的?紅口白牙就要憑空污人清白,沒那麼容易!”

     “你!”陸遠志瞪大了眼睛,不知說什麼才好,江家三兄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而韓飛廉和牛大力也有些無奈。

     秦林說得很有道理,大夥兒從心底都相信他的話,但死後多久食物消化成什麼樣子、在胃裡還是在腸道,這些問題洗冤錄沒說過,而大明刑律也沒提。單憑秦林一張嘴,方堂進、張磊、王勝三人豈肯認罪伏法?

     胡知州也笑起來,朝北面拱拱手:“本官乃是朝廷從五品命官,秦某人直入公堂之上,欺凌地方官府,本官一定要參你專斷擅權、仗勢欺人之罪!”

     孰料秦林不怒反笑,問著胡知州:“胡大老爺,你是什麼時辰吃的早飯?”

     胡知州把袖子一甩,別轉過臉去。

     “那麼,方師爺你呢?”

     雖然秦林和顏悅色的問,方堂進也心尖尖一顫,趕緊退了兩步,生怕這不守官場規矩的愣頭青暴起發難。

     “好,都不肯說呀,”秦林嘿嘿冷笑著,忽然面色一肅,猛的拔出七星寶劍,帶起一抹驚心動魄的寒光指在了張磊的喉頭。

     張磊被牛大力捉住掙扎不得,只覺喉頭涼浸浸的,還以為寶劍已穿喉而過呢,登時就嚇得褲襠一熱,尿了。

     秦林一聲暴喝:“說,什麼時候吃的早飯!”

     張磊這才發覺寶劍只是指在喉頭,小命暫時還留著,無可奈何,只好回答是辰時初刻吃的早飯。

     秦林嘴角一咧,桀桀怪笑起來:“好!到現在也有一個半時辰了,且把肚子剖食物下到小腸沒有。”

     牛大力稍微愣怔了一下,接著也笑起來,不由分說就把張磊衣服剝開,露出光溜溜的肚皮。

     張磊嚇得渾身發軟,哭喪著臉道:“肚子剖的不就死了嗎?”

     “那有什麼辦法?我說飯後一個半時辰食物要下小腸,你們偏不信嘛!”
      
     秦林頓了頓,盯著張磊壞笑:“所以本官只好和你們打個賭賽,你吃早飯也有一個半時辰了,就把你肚子剖開來要是和齊曹的屍首一樣小腸中沒有食物,罷了,本官只好把命賠你;若是你小腸中有食物,嘿嘿,那就說不得了!”

     張磊額頭上黃大豆的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滾,求援的看著方師爺;方堂進則和胡知州面面相覷,像秦林這樣不按常理出牌,他倆真的是傻了眼——堂堂錦衣百戶竟要剖開活人肚子賭命。

     江家兩兄弟則幸災樂禍,他們完全相信秦林能笑到最後,活剖人腹固然有些殘忍,但用來對付這抵死狡賴的衙役,正合了請君入甕的要旨。

     “哼,還錦衣百戶呢,真是個無賴!”江紫對秦林的手段表示不屑,然而嬌媚絕倫的臉蛋上寒霜已經散去,忍不住露出了些許笑意。

     牛大力和韓飛廉把張磊捉住,兩人都咧著嘴笑,陸遠志更是笑得肥肉一顫一顫的。

     但被牛大力捉住、動彈不得的張磊就沒這麼輕鬆了,一迭聲的叫救命。

     秦林用劍尖在他肚皮上移來移去,皺眉道:“叫啥呢?若是你真的冤枉,有錦衣百戶賠你這條命,也夠本了;若你不冤枉,本來就該死,剖腹死和砍頭死也沒多大區別嘛。”

     秦林眼中冰冷森寒之色和滿不在乎的口氣,都叫張磊毫不懷疑這傢伙下一刻就會把他的肚子剖開。

     張磊眼見方師爺和胡知州兩個救星都束手無策,冰冷的劍尖在自己的肚皮上移動,微微的刺痛感傳來,彷彿下一刻就要剖腹割腸,終於他再也支撐不住,精神完全崩潰,慘叫道:“饒命,長官饒命我說,我什麼都說了——都是方師爺指使的,小的只是個從犯!”

     於是不管方師爺怎麼使眼色、打手勢,張磊看也不看他一下,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實情一五一十都說了。

     原來張居正在福建和他湖廣老家試行一條鞭法,大規模清量被大地主大鄉紳隱瞞、吞併的田地,以增加國家財賦收入,抑制土地兼併。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別說依靠人力和馬匹傳遞公文的明朝,就算通訊發達的後世,中央政令到了地方不也有或多或少的走樣?

     別處或許程度會輕一些,執行會得力一些,但在興國州是完全走樣了!

     胡知州整天吟風弄月,主要政事都甩給錢糧師爺方堂進辦理,方堂進與本地的地主鄉紳勾結,橫徵暴斂、欺壓鄉民,利用各種關係,在興國州編織成了一張綿密的關係網、一柄難以突破的保護傘。

     這次清量田畝,方師爺又找到了生財之道,他串通吏目和戶房書辦等大小官吏,收取各地主鄉紳的賄賂,把他們的田地往少了量。

     興國州是湖廣有名的富州,田畝肥沃灌溉方便,出產極其豐富,一旦新的魚鱗冊頁編好,今後很多年都將按照登記的田畝數量徵收稅賦。
      
     對鄉紳們來說這是一次投入終身受益的好事情,自然捨得投入,紛紛拋出大筆賄賂,於是方堂進等人的賄款收入竟達到一萬八千兩白銀之巨。

     同時考成法限定了州縣的稅額不能降低,否則州官就要降職,方師爺要對胡知州有個交代,便只能把各大戶少計田畝減少的稅額加到普通鄉農頭上,秦林等人在富池鎮看到的那場差點引起民變的衝突,根子便在這裡。

     齊曹身為里長,陪同戶房書辦參與清量田畝,看出了這裡頭的道道,他就動了歪心思,積極協助書辦完成清量工作,得到書辦的信任,進而帶他參與了全州好些地方的田畝清量。

     哪知齊曹另有打算,他把各大戶少計多少田畝,書辦如何把這些田畝攤進普通鄉民的稅額,怎麼把荒地、墳墓都算成田畝……等等手段都記錄成冊,然後用這冊子去敲詐方師爺。

     方堂進也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知道齊曹這種人欲壑難填,滿足他一次難免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買囑張磊、王勝兩個捕快,派他們把齊曹叫到玉食軒來,假說要和他談判。

     因為這件事見不得光,齊曹由富池鎮到了州城,從碼頭上岸開始就和兩名公差分開,還戴著破帽子遮人耳目,到了玉食軒也是從後門進去的,便沒有旁人發現他的行跡。

     方師爺並沒有去玉食軒,就是張磊、王勝兩個騙著齊曹吃飯喝酒,悄悄在他酒裡面下了蒙汗藥。等藥力發作,就左右攙扶著齊曹、假裝成他醉酒的樣子離開玉食軒,乘上早已備好的小船來到江心,往他身上拴了塊大石頭,推進了江中。

     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雖然汪氏曾到衙門吵鬧,她也沒有真憑實據,大半個月過去,方堂進、張磊、王勝都覺得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再也不會被發覺了。

     孰料齊曹屍體發脹、掙斷被江水泡軟的繩索漂到江面,又被秦林發現,他契而不捨、追根究底,甚至敢和張磊剖腹賭命,最終揭破了奸謀,將方堂進等人的罪行大白於天下!

     張磊被迫吐實,方堂進就兩腿直抖,跌跌撞撞的往外跑,還沒跑幾步呢,不知什麼時候韓飛廉已站在他前面,笑容可掬:“方師爺,你跑個啥呢? ”

     胡知州則癱坐在地上,指著方堂進大罵:“姓方的,瞞得我好苦你把本官害慘了!”

     “還愣著幹什麼?”秦林朝眾錦衣校尉做個手勢,馮小旗立刻率領校尉們一擁而上,把胡知州官帽摘了,方堂進的方巾扒了,拿索子結結實實的捆起來。

     衙役們在公門中幾十年都沒見過這號場面,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終於有老成些的起個頭,齊聲叫道:“威~~~武~~~”

     在胡知州、方堂進聽來,熟悉的堂威聲早已成了莫大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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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章 令尊張太岳

     一個過路的正六品錦衣衛百戶,把從五品的知州正堂給捆了,大明開國以來真叫個史無前例,可秦林不僅把胡知州捆了,還捆得理直氣壯,捆得正大光明,連被捆的胡知州,都只能垂著頭唉聲嘆氣。

     趁著大人物們忙忙亂亂,兩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就腳底板抹油,想溜——汪氏和杜仲這對姦夫淫婦互相打著眼色,一步一捱的朝衙門口縮去。

     “汪氏你別急著走嘛,你丈夫的屍首都不要了?哈哈……”秦林早把他倆的舉動瞧在眼裡,慢悠悠的出言阻止。

     汪氏著慌,擠出個難看的笑容,吭吭哧哧的說不出話來。

     秦林回過頭笑瞇瞇的問道:“方師爺,你的命是保不住了,還要替別人隱瞞,在黃泉下面看著他們逍遙快活嗎?”

     秦林的聲音就像魔鬼的誘惑,瞬間點燃了方堂進的心火,他本來就深恨汪氏,這下更是毫無顧忌,罵道:“這姦夫淫婦又是什麼好人?拿她男人的死活來敲我竹槓,呸!要不是秦大人到此,你也快下去陪齊曹那傻瓜了!”

     這汪氏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她早就中意年輕的表弟,巴不得丈夫早點死她才好改嫁呢!

     這次齊曹突然失蹤,雖然並沒有把敲詐方堂進的事情告訴汪氏,但汪氏憑著夫妻之間只言片語,已猜到是州府中人下的手。她並不替丈夫伸冤,只想找方堂進要一筆錢,好和杜仲雙宿一起飛風流快活。

     害怕落下把柄,方堂進當然不肯給她錢,但汪氏在州衙鬧事要丈夫的事情已經被很多人知道,要像殺齊曹那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她卻也極難,方堂進隱忍下來,備過段時間再慢慢擺佈她,不料已被秦林將全案揭破。

     那汪氏聽得方堂進說出這些隱秘,也就一屁股墩坐在了門檻上,再也走不得一步。

     秦林玩味的看著這個婦人,貪婪成性、與虎謀皮,她為什麼要勾引杜仲?分明和齊曹才是對夫妻檔嘛!

     “你是否在齊曹生前就和杜仲通姦,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本官也不想問了,但知情不報、藉機敲詐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秦林話音剛落,韓飛廉就抖起鐵鎖鏈,把汪氏和杜仲這對狗男女也給鎖了起來。

     汪氏的嘴唇囁嚅著,秦林在她眼中已是洞徹人心的閻羅王,她失神的喃喃自語:“天吶,連這個他都曉得,果然神目如電,神目如電哪! ”

     江敬、江懋兄弟倆見此情形,都是搖頭嘆息,此案並無一個無辜之人,胡知州昏庸糊塗,方師爺貪贓枉法,眾官吏為虎作倀,地主鄉紳們壓搾小民,齊曹意圖敲詐反而喪命,其妻汪氏竟前赴後繼步了齊曹的後塵……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江敬呼的吐出了胸中一口濁氣,只覺得案子雖然破了,心緒卻未寧靜。

     江懋鄙夷的瞥了眼衙門裡被捆起來的眾犯人,罵道:“天作孽尤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方才那淫婦說秦某人神目如電,我看他真有洞徹幽冥、辨識奸邪的大神通哩,小妹,你說呢?”

     江紫好看的嘴唇輕輕抿著,修眉微顰,兩灣秋波盡望著秦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連她三哥的話也沒聽見。

     呃……江懋看看妹妹,又看看秦林,自以為是的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

     興國州發生如此重案,影響可謂極其惡劣。
      
     現在正是元輔少師張居正大展宏圖,強力推行一條鞭法的關鍵時刻,各地清量田畝的工作如火如荼,地方上竟然會爆出官紳勾結瞞報田畝、將稅賦轉嫁普通鄉民的大案,還因此鬧出了人命。

     武昌府張公魚、分守道成守禮、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衛體仁、湖廣巡撫王之垣等官員聞訊之後,全都急如星火的趕往興國州,處理這件足以讓他們焦頭爛額的大案。

     張公魚一見秦林,那副喜不自勝的神色真正難描難畫,抓著他的手就往後堂走,把公鴨子喉嚨扯得極響:“沒想到啊沒想到,秦世兄又替本官挖出了一窩蠹蟲!這等殘害小民的貪官污吏,真正個個該殺……多虧秦世兄明鏡高懸,才把他們一網打盡哪!”

     秦林略為思忖了片刻,就明白了張公魚的意思,他是剛署任的武昌知府,接印還沒幾天,興國州出了事情,便只能怪丁憂回鄉的前任,朝廷的板子就打不到他這繼任的屁股上來。若是秦林不查辦此案,鄉民們不服,過一兩年難保不鬧出民變,到時候瀆職失察的罪名就得扣到張公魚頭上了。

     你說,他能不感激秦林提前把這塊遲早要潰爛的膿瘡挖出來嗎?

     秦林是過路官,已調到南京新任上,湖廣這邊再有功績對他也沒什麼大用處,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乾脆再送張公魚一程,笑道:“若不是張府尊事先聽得風聲,囑託下官路過興國州時明察暗訪,焉能有今日之功?”

     “這、這個……”張公魚都快感動哭了,年輕時算命,算命先生說他命中有貴人相助,曾經他以為貴人是申時行,但現在他完全肯定這個貴人就是秦林!

     張公魚一揖到地:“老哥哥在此謝謝兄弟了,如果秦大人不嫌棄,咱們今後就是拜盟的弟兄,老哥哥今後就是肝腦塗地,也得報答兄弟幾次三番相助的情份!”

     明朝文貴武賤,秦林雖然提了錦衣百戶,離一府之尊的張公魚還差著老遠,張公魚拜盟實在出於志誠。

     秦林覺得張公魚雖然顢頇,為人倒也過得去,所謂雖不是好官,尚不失為好人吧,便點頭同意拜盟。

     這時候官場之間兄弟拜盟並不是像江湖上那樣,喝血酒、拜關公、斬雞頭什麼的,而是回去各自在盟書上寫了生辰、履歷,把盟書互相交換了就行。

     張公魚初見秦林時,曾想請他做州衙刑房的司吏,後來又曾動過收門生的念頭,再往後知道秦林非池中物,他又改口叫世兄。到今天,一個兩榜進士出身的知府,乾脆紆尊降貴和秦林拜盟做了盟弟兄。

     突然想到了什麼,張公魚左右看看沒有別人,才低聲對秦林道:“本官的座師申大學士曾寫信來,雖未明言也模糊點出來了。其實兄弟你上次破荊王府大案,名字就已經上達天聽,皇上本意是要大用的,但為首輔張太岳阻撓。這個,卻不知秦兄和張首輔有何過節?”

     申時行不會原封不動的把當日之事告訴別人,書信裡面的內容都是語焉不詳,要張公魚自己猜的。張公魚倒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於確切情形卻完全不知,還以為張居正故意壓制了秦林,因為替盟兄弟擔心,這才說了出來。

     秦林莫名其妙:“首輔張居正?怎麼可能和他有過節?我一個小小錦衣百戶,想惹到他也不容易啊!”

     張公魚點點頭,想想也是,一個在蘄州,一個在江陵,根本就不會產生聯繫嘛。於是就點點頭,連說是自己把申時行的書信理解錯了。

     秦林知道這位盟大哥向來顢頇糊塗、顛三倒四的,便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別的官員到了興國州,無論心頭怎麼想的,都和秦林談笑風生,謝他替湖廣百姓除了一窩蠹蟲。

     只有湖廣巡撫王之垣不同,他鐵青著臉問完案情,也不和秦林寒暄就拂袖而去,惹得陸遠志、韓飛廉等人都憤憤不平。

     秦林滿不在乎:“人家是正二品大員嘛,有點架子是應該的。”

     這次秦林猜錯了,王之垣並不是擺架子,他是急得火燒屁股了,問完案情就去了碼頭,登上江家兄妹乘坐的大官船。

     右都御史、巡撫湖廣等處地方兼贊理軍務,大明朝官僚體系中居於金字塔頂部的王之垣王大人,上船之後剛走了三步,忽然就停住步子。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衣領,振了振袍袖,再把腰桿也略為呵了呵,覺得沒什麼毛病了,才對引路的管家笑了笑,繼續往前艙走去。

     堂堂二品巡撫、封疆大吏來訪,江家三兄妹竟然沒有下船相迎,竟然派了個管家去接他,自己只是站在艙門口等著。

     就是這樣的“禮遇”,王之垣也覺得受寵若驚了,老遠就叫道:“哎呀,兩位公子爺、小姐,這江上面風大,怎麼就出來了?萬一被風吹了頭疼發燒,我這做世叔的怎麼擔待得起!”

     江敬、江懋對視一眼,拱手施禮道:“王世叔來訪,小侄這是應該的。”

     江紫也展顏微笑:“王叔叔,你上次還說尋了只會說吉祥話的鸚哥兒,怎麼不拿來給侄女?我見了爹爹,一定要告你為老不尊,淨騙我們小輩。”

     王之垣面作惶恐之色,心頭則早已樂得不成樣子了,江紫的話,分明拿他當父親的心腹知交相看,這又比尋常禮遇更加難得十倍。

     江敬、江懋兄弟只是微笑,暗道妹妹可真是顆七竅玲瓏心,就憑這句話,王之垣今後可更要對父親死心塌地了。

     互相讓著往官艙中走,王之垣先往北方拱拱手,然後才畢恭畢敬的問道:“令尊元輔少師張太岳先生,近來可有家信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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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章 揚帆金陵

     中極殿大學士首輔張居正,世居江陵,號太岳。

     江家三兄妹來自江陵相府,是張居正的嫡親兒女,初識秦林時不知道他的底細,便指地為姓,取了“江陵”的江字為假姓。

     江敬實為張家長子張敬修,江懋則是三公子張懋修,而小妹江紫就是江陵相府唯一的女兒、張居正的掌上明珠張紫萱。

     張居正柄國多年,威勢之炬赫為大明兩百年所未有,連皇帝都以師禮相待,出行時各地督撫、親王都到轄區邊境遠迎。王之垣雖為正二品封疆大吏,私底下見了張居正都是大禮參拜的,因此見了張家的三位世侄,他並不敢擺出老世叔的架子。

     張敬修舉止沖淡謙和,頗有君子溫潤如玉的風範,與王之垣答話:“家父上月還有家信寄來,曾提到世叔大名,謂世叔於湖廣試行新政極為得力,朝中鹹稱為諸督撫中第一個能員。”

     所謂“朝中鹹稱”,其實是張居正的看法,果然一語之褒勝於華袞,王之垣立刻喜形於色,口中連稱受之有愧。

     略為寒暄幾句,王之垣就轉入了正題,憂心忡忡的道:“張太岳先生受先皇託孤之任,以砥礪天下自負,南平倭寇、北定韃靼,如今又大力推行新政……興國州此案一旦公佈,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必對新政不利呀!”

     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清量田畝乃是推行新政的關鍵,偏偏就在興國州出了地主豪強勾結官吏隱瞞田畝、轉嫁給平民百姓的惡性案件,還是在張居正的家鄉湖廣出的事!

     張敬修、張懋修兄弟倆聞言半晌默然,以朝堂黨爭而論,這件事當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有利於張居正推行新政,但是……

     王之垣見張家兄弟為難,慨然作色道:“張太岳先生於王某實有薦舉之恩、垂拔之德,如今王某既身負封疆之任,必以血誠報張先生。二位公子勿憂,且看老世叔施展手段,哪管巨浪滔天,也按得它風平浪靜!”

     兩位公子卻不是這個意思,看著老世叔如此仗義,倒猶豫著不知該怎麼選擇了。

     “世叔一番好意,不過此事……或許家父會另有打算,”張紫萱貝齒輕咬著紅潤的嘴唇,緩慢而堅決的搖了搖頭,拒絕了王之垣的建議。

     王之垣知道張居正這位掌上明珠實為女中諸葛,得乃父真傳還要比幾位兄長多上三成,若是別的事情他便依了張紫萱,但這件事實在干係重大,不得不勸道:

     “王某並非只為報令尊之恩德,只因令尊推行新政,朝野多有頑固不化之輩妄加非議。此案一旦宣揚開來,恐怕惹起舊黨甚囂塵上,於新政有礙,於大明社稷長治久安有礙。而王某消弭此案,實半為私、半為公也,為新政之公猶勝於報令尊恩德之私。”

     張紫萱微笑著將臻首輕搖,“此間並無外人,侄女試問一句,以家父之權柄,推行新政大可全國鋪開,何必取福建、湖廣數地試行之?”

     難道?王之垣心念一動。

     “昔年王安石人亡政息,乃熙寧新政實有不便之處;家父不欲為王荊公第二,新政推行初始於數地試行,評定其優劣、體察其弊端,然後施行於全國。所謂不謀一時,而謀後世也。”

     張紫萱這番解釋,王之垣頓時恍然大悟,點頭道:“江陵相公真乃大明第一賢相,然而此事必起風評,自去歲'奪情之議'起,迂腐之輩於張相公便頗多譏評……”

     去年張居正父親、也就是張家兄妹的祖父病故,按照明朝制度,張居正應該回鄉守制三年,謂之丁憂;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朝廷諸大臣奏請“奪情”,使張居正沒有丁憂繼續擔任首輔。
      
     這件事很為守舊的儒林士子譏評,故而王之垣對興國州案的暴發很有些擔心,害怕引發朝野風潮。

     “王世叔過慮了。”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微微一挑,燦若晨星的雙眸光華閃爍,柔潤動聽的聲音,帶著某種難以琢磨的力量:“家父既身荷先皇託孤之重,位列宰輔、執掌朝綱,掌乾坤之訣竅、以天下為砥礪,又豈懼幾句書生妄議!”

     在這一瞬間,王之垣有些神思恍惚,似乎在張紫萱身上看到了她父親的影子,嘆服之餘不禁思量:可惜了,她終究是女兒身……卻不知誰家的公子,才能娶得這位女中諸葛?

     這時一名管家控背躬身,在艙門外提醒道:“公子、小姐,已交午時了。”

     王之垣便知道張家兄妹還有別的事情,就起身告辭,忽然聽得張懋修對張敬修提了句:“秦林就這麼急著去南京上任?可惜小妹非得去蘇杭,否則我們可以在南京多盤桓幾天……”

     秦林?王之垣一驚,忽然身子搖了搖,聽口氣張家三兄妹竟是掐準了午時去送他,這錦衣百戶是什麼來歷,竟能讓元輔少師張居正的公子、小姐巴巴的趕時間去送?

     莫非……再看看面露期待之色的張紫萱,王之垣覺得已經猜到了原因,頓時為起初對秦林的無禮而懊悔起來。

     ……

     湖廣各級官員趕到興國州,案子便有人接辦,胡知州、方師爺一干人等,還有那些勾結官府欺壓百姓的豪強士紳,都會按律懲處,而秦林終究是過路官,無須留在此地,便趁早準備乘船離開。

     一個過路的正六品錦衣百戶啟程,像分守道成守禮、分巡道李期玉、按察司衛體仁這些大員是不會來送的,昨天才趕到的錦衣衛湖廣千戶所正千戶領指揮僉事銜楊繼恩,更不會來送一個離任的下屬。

     來碼頭送秦林的,只有武昌知府張公魚和錦衣衛副千戶石韋。

     “老弟的情義,真正義薄雲天,哥哥真沒說的了!”石韋笑著和秦林把臂而行,縱聲笑道:“這次你又把功勞與馮小旗豐潤,連哥哥也跟著沾光… …”

     但和張公魚相比,石韋的神情中總帶著幾分不愉快,被善於察言觀色的秦林發現也就順理成章了。

     “咳咳,這個嘛,”石韋猶豫了一下,終於實話實說:“於千戶被勒令閉門思過,本來該愚兄接掌他管的一攤子差事,但楊千戶有意大權獨攬……嗨,我說這些幹嘛?對了,南京六朝金粉,秦淮河艷冠天下,可是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秦老弟在那邊混得好了,愚兄過來投奔你!”

     秦林馬上要去南京上任,想想也沒什麼能幫到石韋的了。

     張家三兄妹早就等在了碼頭,見秦林過來,都和他說長論短的寒暄。

     秦林心頭有鬼,雖然還不知道這三位的身份,但也知道他們必定是達官顯貴子弟……哼哼,女兒家的胸部就是隨便摸得的?這傢伙目光躲躲閃閃,和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說話倒也罷了,只想方設法的躲著張紫萱,每逢她開口,就打著哈哈望天,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張紫萱極有涵養,於秦林無心之過事後並不計較,有心要請教問題;但秦林現在仍是這副憊懶樣子,張紫萱終於不耐,把他扯到一邊,杏眼圓睜、修眉斜挑:“秦兄不知小可有什麼地方惹你生氣,竟如此冷眼相待?小可並不是不知進退之人,只有幾句正題要問,如何恁般躲閃其詞?”

     張敬修、張懋修兩兄弟會錯了意,登時面面相覷:小妹也太猛了吧?這才幾天呀,就和人家當麵攤牌,這秦某人也是的,能娶到我家小妹,你就偷著樂吧,還推三阻四的……

     王之垣也嘖嘖讚歎:果然虎父無犬女,張紫萱真有乃父之風啊!

     殊不知張紫萱問的並非兒女之情,而是社稷大業,她顧不得男女之別,湊到秦林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秦兄,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既然曉得要加商稅、減農稅,就把具體細則拿出來,不要再含糊其辭!”

     秦林撓了撓頭,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張紫萱愕然,檀口微張,氣息如蘭。

     張家弟兄沒聽見妹妹說的什麼,只知道秦林拒絕了,張懋修差點兒跳起來:“天哪,大哥你看見沒有?小妹居然被拒絕了,這還是女追男啊!”

     王之垣更是心驚,俗話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那麼這位秦某人豈不是極有可能,成為元輔少師張居正的乘龍快婿?

     待張紫萱走開,他趕緊上前施禮,一口一個秦老弟的叫著,分外熱情。

     張紫萱心憂國事、想著父親新政的各種問題,粉面含霜,隱有憂慮之色,但在別人看來,就好像被秦林拒絕之後的鬱悶和無奈。

     巡撫大人何以前倨後恭?

     張公魚在後面直跌腳,暗道:秦老弟啊秦老弟,怪不得申老師來信說張居正壓了你的提拔,你把人家女兒'始亂終棄',老泰山能不整治你嗎?

     湖廣巡撫都來送秦林,像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錦衣千戶這些人都來了。

     旁人倒也罷了,楊繼恩看到這一幕忽然心頭畢剝一跳:怪不得石韋、秦某人提拔得這麼快,又老是立功,原來根子在這裡——人家搭上了張居正的線

     “石大人啊,老於鬧出了亂子,被勒令閉門思過,我看他那一攤子差事,還是你來頂著吧!”楊繼恩滿臉堆笑的對石韋說。

     石韋大喜過望,看了看秦林,心頭暗道:秦兄弟,這次又託你的福了!

     秦林與眾人告別,茭白船離岸遠行,漸漸隱沒於水天相交處。

     “兩位哥哥,過些天我們也去南京吧!”張紫萱看著遠去的帆營若有所思。

     張懋修奇道:“你不是討厭那個劉戡之,說船不停南京,直下蘇杭嗎?”

     張敬修把弟弟拉了一下,笑而不語。

     張紫萱嫣然一笑,慵懶的撫了撫髮梢便有萬種風情:“好像,小妹對南京又有興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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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30 01:07:35
一一八章 執掌秦淮

     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順江而下快逾奔馬,過九江、安慶、蕪湖,直下南京。

     這天早晨,聽得艙外喧嘩,秦林走到甲板上一看,已能遙遙望見南京的城牆了,可惜江上有淡淡的早霧,遠遠的看不分明。

     茭白船大,不好去秦淮河裡面擠,但賈富貴早有安排,派人去雇了一艘畫舫請秦林換乘。

     藉著錦衣衛百戶的金字招牌,這一路沒人敢來滋擾,正稅陋規都逃了,賈富貴賺了不少,喜滋滋的和秦林作別,茭白船自去貨碼頭卸貨。

     秦林等人乘上的畫舫新不新、舊不舊,是專門停在秦淮河入長江的口子上接官員、富商的。船主人是個戴綠頭巾的大麻子,姓蔣排行老三,極其健談,問得秦林是第一次到南京,一路上與他解說。

     從長江轉進秦淮河口,便看清了南京城牆,果然巍峨壯麗,遠勝別處州縣。據蔣三解說,這南京城內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城牆周圍一百二十多里,乃是東南第一勝景。

     船到三山門——也就是老百姓說的水西門,便過水閘進城了,秦淮河從南京穿城而過,畫舫可以直接駛到城裡面。

     蔣三果然不曾胡吹大氣,這南京城裡果然人煙繁茂,處處金粉樓台,秦淮河上畫船穿梭往來,近處河房青瓦粉壁,遠處各王府、寺廟紅牆黃瓦,蔚為壯觀。

     街上行人都衣衫齊整,神情從容不迫,連賣花的婆子、挑擔的力夫也面帶笑容,並無愁苦之色;一路上看見許多茶社,懸著旗幡燈籠,插著時新的鮮花,裡面都是尋常百姓喫茶聽說書,坐得滿滿噹噹,人人喜笑顏開。

     秦淮河兩邊岸上的河房,都垂著珠簾、掛著薄紗,窗內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但也瞧見幾個婀娜娉婷的身影,在房中繡花朵、撲貓兒、玩耍嬉樂,銀鈴般的笑聲遙遙傳來,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免為之心懷一盪……

     好一派盛世繁華的圖景!

     秦林點頭讚歎大明繁華、金陵勝景,和這南京城一比,同時代的巴黎就是塞納河邊的垃圾堆,而倫敦不過是一座散發魚腥臭氣的小碼頭。

     漸漸船到了南門大街,蔣三又指著南邊給秦林看:“長官,那邊就是聚寶門了,傳說是沈萬三挖到聚寶盆的地方。這聚寶門是南京第一個要衝,城中人吃的糧食豬羊蔬菜都從這裡過,當年就說是每天要進來百牛千豬萬擔糧,如今更不知道有多少——有聖天子在位,賢相張江陵輔佐,戚大帥平定倭寇江南安寧,咱們老百姓著實享了幾年的福!”

     秦林點頭讚歎不已,所謂遺愛在民,張居正、戚繼光二人可以名垂千古。

     船停在南門大街,秦林要給銀子,蔣三不要:“賈六哥已給了的,再要您老的銀子,壞了規矩。”

     原來賈富貴做人地道,連畫舫的船錢也先付了。

     蔣三替秦林叫了幾部太平車兒,把行李裝了,又對車夫說了地方,讓他們引秦林去錦衣衛衙門。

     南京城設應天府,北城是上元縣、南城是江寧縣,錦衣衛衙門在北城東南部,秦林沿著花市大街、大功坊、朱雀大街一路走過去,就到了錦衣衛衙門。

     一路上也看到了東甌王府、中山王府等幾處大府邸,錦衣衛衙門的規模格局和前者相比就差了許多,門牆照壁都和江寧縣衙差不多大小,但門口站著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行人到此都匆匆而過不敢停留,一股肅殺之氣便憑空而起。

     秦林已換了飛魚服、無翅烏紗、粉底官靴、鸞帶、繡春刀這全副行頭,派陸遠志拿著錦衣衛經歷司發下的調令投進去。

     守門的看到是位新到任的百戶,不敢怠慢,立刻把調令拿了進去,一會兒就滿臉堆笑的出來:“雷指揮請您老進去,恭喜老爺上任,賀喜老爺到任! ”

     秦林笑笑,隨手打賞這幾個校尉。

     南京的這些錦衣校尉都是世襲錦衣軍戶,幾輩子住在城裡,個個都混成了老油子。領頭的校尉是張冬瓜臉,他把銀子掂了掂,約莫五兩上下,登時就把腰彎成了曲尺,笑得臉都爛了。
      
     打著南京官話,拖著長聲叫:“毛冬瓜給您磕頭,謝長官的賞……”

     當然頭是沒有真磕的,毛冬瓜就這麼一叫,整個千戶所的什麼鎮撫、經辦、倉大使、掛銜百戶,所有的辦事人員都曉得今天來的這位是位出手大方的長官,今後有什麼事兒好拿錢說話的,大家也就別藏著掖著,開門見山得了。

     幾個守門的校尉屁顛屁顛把秦林一行人迎了進去。

     這錦衣衛千戶所的大堂是辦理詔獄、審理大逆才開的,所以掛指揮僉事銜、正牌千戶雷公騰坐在二堂等秦林。

     和石韋的粗獷相貌截然相反,雷公騰生著張瘦精精的黃臉,三綹稀稀疏疏的鬍子,若不是身上穿著飛魚服,恐怕走街上都要被錯認成哪家當舖的帳房先生。

     看見秦林進來,雷千戶才從椅子上站起來,態度倒是極其和藹,秦林剛擺了個廷參的架勢他就趕緊攔住:“使不得使不得,秦老弟破了荊王府奪嫡的欽案,早已上達天聽,正是我大明朝的少年英雄,老哥我佩服還來不及,怎麼敢受此大禮?”

     不到門口迎接,是要擺上司的規矩,免了廷參,乃是給新調來的下屬一個面子,雷千戶拿捏得極有分寸。

     秦林自然曉得這套彎彎繞,略為寒暄幾句,便說道:“石韋石大人有書信在此,還有份心意託我帶來。”

     雷千戶一怔,他和石韋只不過多年前有一面之緣,怎麼會巴巴的託人帶東西來?

     疑疑惑惑的接過書信,雷千戶把信抖確實是石韋粗豪的筆跡,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廢話,卻沒有提禮物的事情;但接下來打開拜匣,雷公騰的眼睛就一下子被耀得發花:整整齊齊十隻金錁子,每隻十兩,便是一百兩黃金!

     心念一轉便知道其實是秦林送的厚禮,雷公騰嘴裡卻說:“石大人太客氣了,當年和他浴血沙場,今日又千里賜惠,真正是本官的知交好友。”

     秦林暗笑,恐怕黃金才是大人您的知交好友吧!

     雷公騰收了重重的一份禮物,毫不遲延的批了文,令秦林即刻赴任,管區為南城秦淮河一線。

     又寒暄幾句,雷公騰端茶送客,秦林便告辭離開。

     陸遠志、韓飛廉、牛大力幾個已和守門的毛冬瓜打得火熱,見秦林出來,三個全都眼巴巴的上來問分了什麼差事。

     “巡管秦淮河一線!”秦林無所謂的說。

     “啊呀不得了!”毛冬瓜一下子跳了起來:“恭喜秦長官,賀喜秦長官!秦淮河是滿南京城天字第一號好缺,多少有後台有靠山的長官沒能謀了去,秦長官竟然初到任就委了這個缺,真正是官運亨通!”

     原來大明朝各地的錦衣衛都不管巡邏街面,唯有南北兩京的要上街巡守維持治安訪拿奸邪。既然巡守地面,便有不少陋規常例可以中飽私囊,而守區的貧富就決定了這塊收入的多少。

     南京城最厲害的缺,就是巡守秦淮河一線,這秦淮河是安樂窩、銷金窟,每天都紙醉金迷,不曉得多少人在這里花錢。做了分管百戶,除開給千戶所例行的上繳之外,每年能弄到手的數目極其豐厚,從一千五百兩到兩萬兩銀子不等。

     秦林奇怪為何相差如此懸殊,毛冬瓜神秘的笑了笑:“若是沒本事、沒靠山,只能收點三等小妓院的常例,那就只得一千把銀子;若是哪位長官有本事把天香閣、醉鳳樓的常例也收起來,一年兩萬銀子怕還只算零頭。”

     想想蘄州的事情,秦林就明白了毛冬瓜所指,大部分秦樓楚館是不交陋規常例的,所以這錦衣百戶沒本事就只能弄到千把兩銀子;要是有本事把後台最硬、靠山最大的妓院的常例也收起來,一年兩萬還不止呢。

     秦淮河陸遠志激動得渾身肥肉發抖,在蘄州這些地方的年輕人當中,秦淮河絕對是個頂級的傳說!

     牛大力和韓飛廉也互相望著嘿嘿傻樂。

     秦林卻是一頭霧水,思忖道:自己和雷千戶並沒有什麼交情,送了一百兩黃金,折合白銀不過八百兩,他幹嘛給安排一個可以每年撈兩萬銀子的位置?若說我外地來的官兒,只能弄到一兩千,他何不把這好位置派給本地有權有勢有靠山的那些百戶,大大的收一筆孝敬?

     本來覺得是因為送的一百兩黃金才得了好差事,想到這些,秦林反而疑惑起來。

     當然這是不可能去問雷公騰的,秦林便叫陸遠誌等人收拾妥當,拿著文書、押著太平車兒,往分派的百戶所去。

     就在同時,雷公騰坐在空無一人的二堂上石韋的書信,又看看秦林送的黃金,搖搖頭苦笑,自言自語道:“這麼年輕有為,又識得大體的官兒,可真難得呀可惜,你怎麼得罪了那位魔頭?漫說你上達天聽,這下子也只好自認倒霉吧!本官也是受人所託,得罪不起他,就只好對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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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30 01:07:57
一一九章 大水沖了龍王廟

     百戶所設在鈔庫街,就在夫子廟南面秦淮河對岸,大大有名的烏衣巷旁邊。

     烏衣巷是東晉高門貴族的聚居地,開國丞相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都住在此處,謝安所居的“來燕名堂”雖然歷經滄桑,依然華麗典雅氣象非凡,“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這裡。

     但百戶所的衙門和“來燕名堂”一比,就太丟份兒了;委委屈屈的縮在旁邊小巷子裡面,低矮的門頭結滿了蜘蛛網,掛的幾扇虎頭牌生著厚厚一層的灰。如果說南京城中眾多輝煌壯麗的建築是華麗的貴婦人,那麼它就像個受氣的童養媳。

     漆都快掉光了的大門緊緊閉著,陸遠誌上前砰砰的拍門,半晌也沒人應答,倒是吆五喝六的推牌九聲音從院牆裡面傳出。

     陸遠志回過頭,一臉的無可奈何,韓飛廉和牛大力也大眼瞪小眼。

     從看到百戶所衙門的那一刻起,他們已隱隱覺得,這份差使也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愉快,那麼油水豐厚。

     秦林倒是無所謂,輕描淡寫的說:“把門砸了。”

     牛大力聞言一怔,繼而咧嘴笑起來,退後幾步,猛的助跑前衝,藉著衝勢一腿踹出。

     這一腿力道不下千斤,嘭的一聲巨響,早已腐朽的大門轟然倒下。

     裡面的牌九聲忽然停了,有個毛喳喳的聲音叫道:“不好,打上門來了,弟兄們抄傢伙上啊!”

     百戶所衙門內頓時一片喧鬧,不曉得多少人四處亂竄:“禍事了,快跑!”

     “跑個屁,欺人太甚,咱抄傢伙和他們拼了!”

     “誰把老子的打虎棍拿了?”

     “遊拐子,你他媽想賴賬啊?上一把我是梅花,你是長三,給錢給錢,給了錢再去拼命也不遲!”

     韓飛廉、牛大力在外面聽得直搖腦袋,倒是秦林始終不動聲色。

     終於一夥亂糟糟的人衝出來了,有的歪戴著無翅烏紗,有人飛魚服胸口油晃晃的,有人滿臉通紅一身酒氣,舉著的不是繡春刀,而是水火棍、鐵尺、鐵鍊子之類鬥毆的工具,一窩蜂的往外湧。

     不曉得這夥人要幹什麼,牛大力、韓飛廉趕緊攔在了秦林身前。

     沖在前面的幾個錦衣校尉,抬頭看見秦林幾個人都是不認識的,不禁愣了一愣。

     那毛喳喳的聲音又從後面響起:“愣著幹啥?丙字所的王八蛋把咱們周大哥打得起不來床,替周大哥報仇雪恨啊!”

     這群校尉一聽這話,立刻怪叫著衝上來,舉著鐵尺、木棍沒頭沒腦的亂打。

     “拿了!”秦林一聲斷喝。

     牛大力立刻旋風般衝出,掄起沙缽大的拳頭虎虎生風,當面一人舉著鐵尺砸下,他一拳頭擂在鐵尺上,只見鐵尺脫手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那人虎口鮮血直流,媽呀一聲怪叫,退到旁邊雪雪呼痛。

     又有兩人舞著鐵鍊子打來,牛大力不閃不避,伸手就像捏麵條似的把兩根舞得飛快的鐵鍊子抓住,哈哈大笑著用力一拽,那兩人正使著全身力氣回奪,來不及放手,被他扯得撞到一塊,立刻眼冒金星攤地上了。

     牛大力嘿嘿笑著,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把這些人打了個落花流水。

     韓飛廉也沒閒著,奪了根木棍在手裡,繞著這夥人急奔,木棍不打別處,專朝人膝蓋彎裡敲。韓飛廉跑得極快,別人打不到他,他打別人一打一個準,很快就有好幾個人扔下了武器,抱著膝蓋痛得又跳又叫。

     陸遠志呢,一身肥肉橫在秦林身前,擺出副忠心護主的架勢——實際上這傢伙打架不在行,肥肉再多也是送菜,倒也頗有自知之明,沒上去湊熱鬧。

     感覺身後被秦林扒拉了幾下,胖子回頭,義薄雲天的道:“秦哥放心,要傷到你一根寒毛,除非從我這二百來斤上踩過去!”

     秦林笑瞇瞇的指了指前面,十幾個錦衣校尉都被放倒了,牛大力和韓飛廉還有些意猶未盡呢。

     “呃~”胖子訕笑著,幸好他臉皮極厚:“沒想到,我還沒出手,就已經打完了,真是高手寂寞啊……”

     “是啊,殺雞焉用牛刀?下次對付白蓮教什麼長老啊堂主的,哥就指望你了。”秦林充滿期待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

     “白蓮教長、長老,還有堂、堂主……”胖子頓覺脊背發涼,菊花一緊。

     南京承平已久,它是大明朝除京師以外最重要的統治中心,朝廷在這裡駐軍超過十萬,外圍各都司、衛、所,以及戚繼光當年編練的浙兵各大營組成了綿密完備的防禦體系。
      
     駐紮在城內的錦衣校尉們不用操心武備,就日漸懶散,滿足於收點陋規常例、去妓院喝喝花酒、上賭檔玩上幾把……

     世襲軍戶們這麼兩百年渾渾噩噩的混下來,就算當年的先輩是龍種,現在的子孫也變成跳蚤了。

     像秦林所管庚字所的這些個老爺兵,除了賭錢、喝酒、嫖女人之外一無所能,就連繡春刀都不愛用,換了鐵尺木棍之類街頭打架的傢伙什兒。以他們這副被酒色財氣掏空了的身體,怎麼是天生神力的牛大力、沙場老兵韓飛廉的對手?

     牛、韓兩個還沒有下狠手,錦衣校尉們就放棄了抵抗,蹲在地上揉著傷處,一個個哭爹叫娘:“媽呀,太狠了,都是錦衣弟兄,為爭點地盤,至於嗎?”

     “老子要到雷長官面前告你們,天殺的,把老子膝蓋都敲破了……”

     “拿去,拿去,秦淮河的常例都給你們收,有種把天香閣、醉鳳樓的也收了去,叫俺跪地上叫你爺爺都行!”

     韓飛廉聽了大皺眉頭,厲聲喝道:“我家長官乃是錦衣衛南京千戶所正六品百戶,散階昭信校尉,特旨賞授飛騎尉秦林秦爺爺,雷長官分派來庚字所、管轄秦淮河一線!”

     眾校尉面面相覷,繼而全都叫起撞天屈,說白挨了打。

     一個五短身材、獐頭鼠目,嘴生得很大的傢伙走上前來,朝著秦林點頭哈腰:“誤會,誤會,大水沖了龍王廟,曉得是該管長官、頂頭上司來了,弟兄們絕對不會如此放肆。下官是本所試百戶銜總旗鹿耳翎,恭迎長官大駕光臨!”

     秦林聽出鹿耳翎就是那個聲音毛喳喳的傢伙,心頭不禁冷笑:真的只是個誤會嗎?如果身邊沒有牛大力、韓飛廉兩員打手,恐怕這會兒不是你們哭爹叫娘,而是輪到老子躺地上了吧!

     一位百戶官在上任當天就因為“誤會”被本所的下屬打了一頓,還有臉繼續幹下去嗎?就算勉強賴在位置上,恐怕也會成為別人的笑柄,永遠也無法豎立權威。

     秦林冷電般的目光在鹿耳翎臉上打了個轉,彷彿要從他心底挖出一切秘密。

     鹿耳翎心頭一突,暗自叫苦:這位百戶官年紀不大,怎麼眼神竟像死人堆裡打過滾似的?只一眼就叫人徹骨森寒,就算當年那些和倭寇打生打死的老兵,也沒有如此鋒利的眼神吶!

     明知秦林識破了他的用心,鹿耳翎一不做二不休,橫下心笑道:“百戶大人剛才就該明說了身份嘛,弟兄們鬧出這場誤會,嘖嘖,咱們臉上不好意思,傷在身上也疼嘛。”

     那些個錦衣校尉,本來還擔心觸怒了新官,或者為剛才一時糊塗而後悔,但鹿耳翎這麼一挑唆。他們身上又痛著,登時把怨氣轉移到秦林頭上,覺得這位新官下手太狠,卻全然不想想剛才秦林若真的被他們打倒,這輩子的前程就算毀掉大半了。

     秦林卻若無其事,冷森森的笑道:“本官既然做了你們的百戶,就要依本官的辦法來辦事。本官從來厚賞重罰,有功要大大的賞,有過要大大的罰,像你們剛才那副樣子,本官不僅要打,還要狠狠的打!”

     錦衣校尉們曉得是自己做錯了事情,要放對又打不過牛大力,只好一邊呻喚,一邊譏笑:“外省來的土包子,也說什麼厚賞重罰,老爺撞在你手裡算倒霉,任你打罷,厚賞,你又能賞幾個大子兒啊?”

     秦林嘿嘿一笑,先把太平車兒上的箱子掀開。

     眾校尉登時驚呼起來:只見裡面裝著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耀得人眼睛都花了!

     秦林又笑道:“你們看本官有幾歲啊?”

     校尉們互相不敢放肆了,老老實實的答道:“十六,十七?您老是外省的世襲百戶?”

     在他們心目中,這麼年輕就能做到百戶官,除了世襲之外再沒有別的可能了。

     “本官十七歲,在半年前,還是蘄州李氏醫館的學徒!但現在,本官非但是實授錦衣百戶,還蒙聖上特旨賞授飛騎尉。”秦林玩味的笑著,聲音充滿了誘惑:“你們倒是本官賞不賞得了你們?”

     半年時間從老百姓升到錦衣衛百戶,這是什麼樣的速度?秦林將來還會升到什麼位置去?現在他才十七歲

     久在南京城混的,就算普通校尉也都混成官場上的老油子了,聞言都知道秦林這段履歷的分量。

     “賞得了,爺爺拔根寒毛都比咱們腰粗,”校尉們紛紛跪下行廷參,就算膝蓋被敲得很疼,也忍著疼跪了:“標下還求秦爺爺提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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